第121章 灯会邀约
易无疆想,问陆明霜有什么计划实在多余。根据这段时日的观察,她的计划一向只有提剑蛮干。
易无疆矜持地笑,语气有些戏谑:“祝你成功。”
陆明霜淡淡看了易无疆一眼,明显听出了他话里的讥讽,却不愿计较这种无聊的事。
心底更是浮现出一丝少有的躁动。
她现在才只有元婴初期,而俞相泽座下几大弟子都已是化神,俞相泽本人至少在合体期,甚至可能已经迈入大乘。就算她拼上全部实力,连和俞相泽的弟子抗衡都做不到,甚至冲不到俞相泽面前就会身死道消。
说什么逼俞相泽吐露真相,根本是不知天高地厚。
更不要说,隐在幕后操控一切的那个人……他的力量前所未见,连俞相泽都无法相提并论。
即使她的修为一日千里,那又如何?给她的时间太少,远不足以让她跃升为沧澜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这些陆明霜都懂。
可她心里始终有种感觉,她的实力应该不止于此,好像她本该拥有更强大的力量,但……现在却弄丢了。
就好像将珍贵之物藏起,却忘了藏在哪里。
问题是,怎样找回呢?
毫无头绪。
**
几日下来,易无疆的伤势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行动已无大碍。
然而,陆明霜很快发现,易无疆身体好了,她的麻烦却大了。
按理说,重伤初愈,他应该打坐调息,争取早日回到巅峰,可事实却是——易无疆的力气都用在搞事上,变得更缠人了。
无论陆明霜在做什么,易无疆总能找理由出现在她身边。
陆明霜打坐,他便搬着小凳子坐到她对面,手托着下巴,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在她就要入定时突然发出一声感叹:“啊,好闷……闷死了……”
陆明霜去厨房熬药,他就移在门口,没话找话地插嘴道:“药好了没?火候大了点……怎么这几天喝的药都是一个味?能不能加点别的?”
陆明霜:“……”
他吃药还是吃席?再说照易无疆的吃法,半碗药兑一罐蜂蜜,什么药可不都是一个味嘛?!
陆明霜被易无疆烦的没办法,只好闭上眼专心修炼,眼不见心不烦。
但她很快便发现,易无疆还可以更过分。
在她打坐调息时,易无疆竟“路过”她身边,好像忽然累了一样坐下来,没多久头也垂下来,靠在她肩头,仿佛睡着了一般。
——可是嘴角微微扬起,好像获得了莫大的满足。
陆明霜神色不变,淡淡吐出两个字:“起来。”
易无疆长睫颤了下,并不睁眼,“我的伤还没好透,让我靠一下怎么了?咬都要咬了……”
陆明霜语气平静:“是你叫疼才让你咬的。这次呢,又有什么理由?你再装,我便真给你一剑,让你躺回床上!”
易无疆长叹一口气,抬起头,满脸无辜:“小师姐,你对我这么冷谈,身体的伤虽然好了,可是又添了几道心伤……”
小师姐。
陆明霜心头一震,微微侧目,有些纳闷:“你从来都没把归海剑宗视作师门,这声‘小师姐’倒是叫得勤快……”
易无疆却道:“误会!天大的误会!归海剑宗声名远扬,我仰慕已久,诚心诚意拜入剑宗门下,要不是萧掌门非要赶我走,我还可以继续待下去!”
他轻笑一声,“哪怕为了这世上唯有我能叫的‘小师姐’,我也会一直留下去。”
“小师姐。”易无疆仿佛找到了新的乐趣,凑到陆明霜眼前,真诚道,“归海剑宗所有亲传弟子里,你和我辈分最低,整个沧澜界只有我能叫你‘小师姐’。就像是专为我而设的称呼。”
陆明霜一愣。
明知他在胡说八道,可是对上那双灿烂的桃花眼时,心底却并非毫无波澜。
那股悄然流动的暖意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了?
这些反应微妙而隐秘,她没有表露出来,轻轻把易无疆推回安全距离,有些刻意地强调:“你想多了。就算你没被逐出剑宗,长老们早晚会收新弟子。无论是对你,还是任何人,我都不会永远是‘小师姐’。”
她怎么能这么不解风情?!
易无疆心底暗骂,却毫不失落,反而笑着点了点头:“那我更要在那之前多叫几次。你说是吧,小师姐?”
陆明霜:“……”
趁她一时疏忽,易无疆又作势倒在她肩头,“糟了,伤势好像复发了,头有点晕……小师姐,不要推开我好不好?你那时候都肯让狐狸在你肩上休息,我们两个的交情怎么说都更深,对吧?”
他竟然搬出苏云浮,那时……
陆明霜侧眼看去,易无疆头埋在她的颈侧,耳边的发丝有些蓬乱,看上去很柔软。
陆明霜手指弯了弯,没来由地叹了一句:“你倒是也变条毛茸茸的尾巴啊……”
“品味真差!”易无疆立刻跳脚,却不舍得抬起脑袋,还是软趴趴地挂在陆明霜肩上。
陆明霜撇了下嘴,终究没有再推开易无疆,而是稳稳地起身,拖着一条易无疆往屋里走。
她故意绕到另一条路,从房东潘婶眼皮底下走过。
易无疆果然扛不住,刚拐过弯便装若无事地直起身,抖抖衣袖,朝潘婶温和一笑:“潘婶。早啊。”
“哦,是你们啊。早。”潘婶正搬来梯子,要给屋檐挂上灯笼。
易无疆抢先接过灯笼:“我来吧。”
潘婶看看他,脸上满是笑意:“那就谢谢你了!”
她朝陆明霜挤挤眼睛,竖起大拇指:“小伙子人真不错。姑娘你呀,有眼光!”
陆明霜:“……”
面对潘婶热切的目光,她的脸颊就要发热,便转眼看向外面,发现这条巷子许多人家都挂起了灯笼。
“……要过节了?”陆明霜后知后觉。
“可不嘛!明天就是八月十五,天都城每年最热闹的一天,四面八方的人都赶来参加集市,灯会一直开到天明,听说宫门前边还有舞龙呢。”潘婶热络地劝道,“看你这相好气色不错,想来伤也好的差不多了。你们两个年轻人,在天都没亲没故的,整日待在屋子里实在太无趣了,不如趁机出去玩玩!”
“哦。”陆明霜淡淡应了一声。
修士都习惯清修,不似凡人追捧热闹团圆,而陆明霜即便在修士当中,也是最不爱凑热闹的那种。
潘婶看她神情平静,急的直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小姑娘,你虽然被家人赶出来了,但也不能一直消沉下去!女孩子家家的,别老是绷着一张脸,出去凑凑热闹。这人啊,只要心情好,运气自然也跟着来了!”
她又把目光转向易无疆,直接拉起他的胳膊,“小伙子,你快带她去!人家姑娘照顾你这么多天,你也该主动点。她不想去,你就拉她去!”
易无疆险些笑出声来,心情莫名有些愉悦,斜睨了陆明霜一眼,故作无奈地耸耸肩:“你看,大婶都这么说了,我们不能不给她面子呀!”
潘婶在一旁念叨:“姑娘啊,八月十五月亮最圆最亮,一年只有一次,错过了可就得等明年啦!我们家老头子当年要带我去灯会,我也不屑一顾,心想这么好的日子不多卖几桶酒,多攒一点家底?灯会什么时候不能看?可是一回头,他已经没了那么多年,我们最后也没一起去成一次灯会……”
潘婶说着抹起了眼泪。
陆明霜目光一顿,有些不知所措。
凡人寿命短暂,一旦错过一次很可能就是一生的遗憾。她也不是不能理解潘婶,可易无疆……这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妖怪,为什么也一脸认同地跟着点头?
陆明霜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淡道:“好吧。”
易无疆眼中闪过一抹笑意,殷勤地给潘婶送上一块手帕,充满热情地询问:“我们两个外乡人,对天都不熟。这灯会上有什么好玩的,您提前跟我们说说。”
潘婶破涕为笑:“你这孩子,真会讨人喜欢……要我说啊,这首先要去买一盏顶漂亮的灯,姑娘家就没有不喜欢的……对了,明天都穿漂亮点,你们两个长得好看,就是穿的太素……”
陆明霜跟在他们后面,生无可恋地按了按额角:“……”
呵,易无疆就装吧!几百岁的孩子!
**
第二天傍晚,易无疆真的如约敲响房门:“小师姐,说好和我去赏月,不会还没起床吧?”
陆明霜面无表情打开门,朝半敞的窗子扬了扬下巴:“今日天象,三夜之内都不会出月亮。”
易无疆像没听出婉拒,硬是将陆明霜推出门:“看什么月亮啊,看我就够了。”
“等、等等……”
“等什么——”
“等一下!”陆明霜死死扒住门框,终于让易无疆停下脚步。
她指着易无疆道,“你这身衣服太招摇了!法阵绣进暗纹之中,这样精贵的料子别说凡人,就连归海剑宗的长老一般也不会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身份有问题。”
“啊……”易无疆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玉色团花锦袍,“可这是我最好看的……啊不……最低调的一件衣服了。”
陆明霜不说话,只是瞪着他。
易无疆在对视中败下阵来,搓手道:“我是说……这是我好看的衣服里最低调,低调的衣服里最好看的一件。”
陆明霜无情地打断他:“除非换掉,否则我不和你去。”
易无疆还想讨价还价:“……你总不能让我穿凡人的衣物出门,那些衣料那么粗糙,偶尔掩饰身份穿一下还好,穿着一直走路会把皮肤磨破……”
话没说完,就见陆明霜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团黑黢黢的东西扔到易无疆手中:“别废话,换上。”
易无疆发现那是件平平无奇的黑袍,但衣料入手顺滑,显是用灵力织造,舒适远非凡人衣物可比。
他一愣,随后脸色变得比黑袍更黑,“你随身带男人衣服?谁的?!”
第122章 中秋灯会
“什么谁的?”陆明霜神色淡然,仿佛不懂易无疆为何炸毛般跳起来。
易无疆向前一步,意味深长地盯着她:“你怎么会有男人的衣服?”
陆明霜语气平静,简单解释道:“出门在外,总有需要伪装的时候。多准备几件男装怎么了?”
“原来如此……”
易无疆目光依旧狐疑,指腹轻轻擦过黑袍,布料柔软贴合,触感微暖。
不知为何,好像随着他的动作,若有似无的香气氤氲开来——
就像陆明霜身上总是带着的,淡淡的落雪和松木的气息。
“……”耳侧涌上一股热流,易无疆刻意把衣服拿远了些,语气有些扭捏,“这衣服……你、你穿过吗?”
“啊?”
陆明霜却误会了他的动作,以为易无疆又犯矫情了,眉头蹙起,严正声明道:“我洗过。这是干净的!”
就算她没有易无疆那么夸张的洁癖,也不会把脏衣服直接塞进储物袋啊!易无疆这样揣测她实在太过分了!
易无疆:“……”
陆明霜见易无疆迟迟不动,懒得再和他废话,直接上前,手指堪称粗鲁地扣在易无疆腰带上。
易无疆一凛:“你干嘛?!”
陆明霜面无表情道:“换衣服。你不想动手只能我来了。”
说着,她动作轻快地解开衣带,扒下易无疆过于骚包的外衣,又利落地将黑袍罩了上去……整个过程眨眼结束,手指没碰到易无疆分毫。
可易无疆却觉得,那股清冷的气息骤然铺天盖地,哪里都是,都分不清是她身上传来的,还是残留在袍子上的。
就像一张网,将他全然笼罩。整个身子都僵住,一动也不能动。
陆明霜给衣带打了个牢固的结,又轻轻拽了拽衣角,确保穿戴整齐后,才抬眼看到木头一样僵硬的易无疆。
她抬手在易无疆眼前晃了晃:“……你自己调整一下带子。”
“咳……带子,我……”
易无疆猛地回神,不自在地撇开头,装模作样地抖了抖衣袖。
黑袍看似平淡无奇,但料子柔软贴身,陆明霜个子高挑,这件男装她穿起来偏大,在易无疆身上大小意外地合适。
陆明霜赞许地点头:“这样就不会那么显眼了。走吧?”
易无疆却一脸难受的表情。
那股若有似无,却驱之不散的气息,简直要了他的命!
他看着双手抱臂、平静如常的陆明霜,忽然感到不甘。
他不好过,她也别想轻松!
易无疆眯起眼,随即有了主意,勾唇一笑道:“急什么?我在想,小师姐亲自替我换衣,我要怎么做才能报答这份恩情?”
“?”
陆明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易无疆伸手一拽,拉到面前。
她愕然抬头,又猛地停住——他们实在靠得太近,近的好像一眨眼,睫毛就会刮过易无疆近在咫尺的、脖颈的肌肤。
陆明霜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咱们讲究个公平。”易无疆低笑,语气带着几分悠哉,“你给我换衣,对我上下其手。我也要还回来,给你换一换。”
陆明霜皱眉:“我伪装得很好,混在凡人当中根本看不出异样。”
易无疆慢条斯理道:“这可不只是伪装的事。小师姐和平日里穿的一样,冷冷淡淡的,平常混在人群中能够避免注意,今日去灯会却不同。”
“小师姐忘了潘婶怎么说的?大家伙逛灯会,谁不是往鲜亮活泼打扮?特别是年轻女孩子,都借今晚换上最耀眼的装扮。你想啊,街上到处是争奇斗艳的女子,小师姐一身素色,在夜色中岂不是更显眼?”
“难道说,”易无疆嘴角浮现出调侃的笑,“这就是小师姐的本意。反其道行之,故意以一身素色艳压群芳?”
陆明霜一愣。
易无疆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可是看到他戏谑的眼神,陆明霜怎么想都觉得,易无疆只是不满被她换了衣服,存心报复回来。
易无疆直接拽住陆明霜的衣袖,拉她坐在妆台前,随后像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套精致的衣裙,在她面前缓缓展开。
陆明霜垂眸看了一眼。
是件藕色长裙,衣料轻柔,色泽如霞,袖口与裙摆绣着精致的流云,淡雅温柔,华贵却不张扬。
裙子的绣工虽然精美,但都是凡人可得的用料,穿着它走在街上也只会被认为是富家小姐,而不会联想到修士。
陆明霜惊讶道:“这是哪儿来的?”
“只许你未雨绸缪,就不许我有备无患吗?”易无疆轻笑,“你为了伪装随身带着男子衣物,我当然……也有我的用处。”
陆明霜沉默了一瞬。虽然心里觉得两种情况不能等同,但这毕竟是易无疆的私事,他有多少条裙子,是自己穿还是给谁穿,也无需将真实理由透露给她。
陆明霜抬眸,眼神幽幽的看着易无疆,像是在衡量他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易无疆晃了晃手中裙子,眼眸深邃:“刚刚小师姐给我换衣服的时候,可没问过我愿不愿意,轮到自己就开始推三阻四。这样不好吧,我帮你?”
陆明霜终于忍无可忍,干脆地接过裙子:“我换。你去外面等。”
易无疆眼中闪过一抹失望,不过并未坚持,老实地在门外等候。
陆明霜飞快换上裙子,正要起身,易无疆却又推门而入,笑得越发愉快,直接抬手去解她的发带:“素色发带和裙子不搭,也该换换。”
他随手抽掉了束发的带子,一头青丝骤然披散下来。
被蓬松发丝和藕色衣裙映衬的,陆明霜的肌肤泛出剔透的冷白,和平日里利落的装束相比,多了一抹说不清道明的韵致,甚至有些楚楚可怜。
但她的眼神仍然淡漠,透着刀子一般的寒意。
她按住易无疆手腕,冷冷道:“易无疆。”
易无疆挑眉,笑意不减:“在呢。”
陆明霜清冷的嗓音透着一丝警告:“别太过分。”
易无疆无辜地耸肩:“哪里过分?我这只是投桃报李。”
以牙还牙还差不多,陆明霜腹诽。
易无疆仿佛没看到她通身逼人的冷意,一本正经地对镜瞧了瞧,竟真的摸出一柄象牙梳,兴致盎然地替陆明霜梳起头来。
“小师姐,你的头发很软,和我想的不一样呢。”他一边理顺青丝,一边感叹,“平日里只束个随意的发髻,也太单调了。要是交给我,每天都给你换不同的发髻。”
陆明霜淡道:“你实在太闲了可以去当梳头娘子。修行之人不该太在乎外表,而且……我们现在不是在逃命吗?”
易无疆啧了一声,轻笑着摇头:“这又不冲突……逃命也可以舒舒服服、漂漂亮亮地逃。”
陆明霜不敢苟同。
被金光袭击也不过是几天前。她和易无疆落荒而逃的样子,和舒服、漂亮完全不沾边。
像一片阴影,始终停在她心上。
易无疆却好像忘了,愉悦地插科打诨,手上动作轻柔灵巧,手指穿梭间,不一会儿就绾好了一个精致的发髻。
柔顺的发丝蓬松如云,鬓角几缕碎发滑落,似是无意为之,添加了几分随性。
易无疆摸出一支白玉簪,笑道:“这支好吗?很适合小师姐吧。”
他不由分说将簪子插入发间,认真端详着镜中少女,眯起了眼:“好像还缺了点什么……对了!”
易无疆拉开妆奁,指腹在胭脂中轻轻沾了下,然后在陆明霜唇上一按,笑道:“这样才对。”
他打量着镜中目瞪口呆的少女,咧嘴一笑,语气颇为得意:“怎么样?是不是被自己惊艳到了?”
陆明霜动了动嘴唇,不由哑然。
真正让她惊讶的不是装扮过的自己,而是易无疆还有这手本领。
通晓符箓和法术就算了,居然……凭这信手拈来的技艺,他真的去当梳头娘子,应该也不会饿死。
“你……居然会梳发髻。”
“这有什么?只要我想学,这世上还没有什么是我学不会的。发髻能有多复杂?看一眼不就懂了。”易无疆吹嘘道,“我可以再给你头上换七八十个样式。”
陆明霜急忙转过身:“别。现在就很好。”
易无疆笑着退后一步,想要再调侃几
句,却在下一瞬间怔住。
四目相对,他终于彻底看清陆明霜的模样。
她就那样安静站着,眉眼精致,发髻柔美,肌肤在暮色下透着一层莹白,唇上淡淡的胭脂却又牵出几分妖娆。少了平日的冷漠疏离,竟生出难以逼视的惊艳。
易无疆原本得意洋洋,可当他真的对上此刻的陆明霜,心口却猛烈跳动起来。
他眨了下眼,嘴角笑意僵住,莫名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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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
明明是他替她装扮,对每个细节都了如指掌,可透过铜镜看到的和本人完全不是同一种感觉。
易无疆目光微微飘散,忽然有些后悔把陆明霜打扮的太过惊艳。要是整条街的人都盯着她移不开眼……那可不是他的本意。
气氛沉静了片刻,陆明霜蹙眉道:“怎么?你又想干嘛?”
易无疆抬手捻捻下巴,语气故作随意:“没什么。时间不早,我们走吧。”
说完,他率先推门而出,动作快得仿佛在逃避洪水猛兽。
陆明霜追上他略显仓皇的背影,忍不住抱怨:“是谁耽误了这么长时间……”
易无疆头也不回,“是你。你先逼我换衣服的。”
陆明霜:“……”
话虽如此,但是……等等!
陆明霜脚步一顿,终于发现为什么觉得哪里不对!
她究竟在做什么呀?
为了隐藏身份,她让易无疆换上低调的黑袍。而易无疆也用同样的理由,给她换了一身精美的装束。
前后用掉小半个时辰,只因为他们要伪装成凡人,去逛灯会。
可是她为什么非要和易无疆去灯会呢?今晚连月亮都没有……
陆明霜记得自己本想拒绝,却被易无疆影响,不知不觉走到了这一步。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
夜色如墨,月亮隐藏在云后不见真容,城里热闹的氛围却丝毫不减。
繁华的灯会绵延数里,明亮的彩灯高悬,沿街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香气四溢的食摊、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载歌载舞的卖艺人,与远处楼阁飘来的奏乐之音交织在一起,将市集装点的如梦似幻。
易无疆和陆明霜并肩踏入这片凡尘烟火,竟有片刻的怔忡。
易无疆寿命虽长,却常年在洞府隐居,甚少踏足人世,面对街面上那些吆喝声、笑声、欢闹声,眼底透出一丝新奇。
而陆明霜自幼入道,且一向独来独往,更不曾见过热闹的市井百态。
他们愣愣站在入口,眼看就要被人流冲散,陆明霜急忙拉住易无疆衣袖,问道:“我们去哪儿?”
“去哪儿嘛……”易无疆在拥挤的人群中也有些发懵,可他不想在陆明霜面前表现得孤陋寡闻,眼神扫过前方,很快有了主意,“那边!既然凑热闹,当然去人最多的地方!”
晚饭时间还没过去太久,要说人多,当属那些沿街叫卖的食摊。
每走几步,眼前就会蹦出一些从未见过的食物。炭火上滋滋冒油的烤鱼、洒满糖粉的炸糕、晶莹剔透的桂花糯米藕、香气扑鼻的肉包子……
陆明霜正看得眼花缭乱,就被易无疆拉着排进了一条长队。
跟随队伍走到最前面,易无疆目光灼灼地盯着冒白气的大锅,问摊主:“这是什么?”
陆明霜:“……?”
摊主见是一对美貌的男女,热情招呼道:“羊杂汤!暖胃又提神!怕占肚子,先给您二位来一碗分着吃?”
说着摊主已经利落盛出一大碗汤,易无疆骑虎难下地付了钱,就听陆明霜惊讶地“啊”了一声。
“年轻人都能吃辣吧?”摊主习惯性地舀了一大勺辣子泼到碗里,便转向了下一位客人,“您呢,要几碗?”
易无疆捧着一碗红通通的羊杂汤,像要说服自己一般:“……这凡人的小吃虽然做法粗糙,胜在走量大,材料新鲜,色香味……都还凑合吧……”
他迟疑地举起勺子喝了一口,却在入口的瞬间脸色微变——
还未尝到羊杂汤的味道,舌尖便被炽热的辛香包裹,嘴里仿佛燃起了一团火,舌头、口腔、喉咙,全被火辣席卷。易无疆碍于面子,硬生生吞下,结果辣味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直冲五脏六腑。
他急忙倒了一杯茶,一口灌下去,又猛吸了好几口气,才擦着额角薄汗,把汤碗向陆明霜那边推了推,不太肯定道:“你也尝尝吗?”
谁知陆明霜更不中用,汤碗刚靠近一点,她便红了眼睛,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易无疆:“……”
陆明霜揉着鼻子:“……”
两人表情复杂得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
谁会相信仙盟都无可奈何的大妖,却险些被一碗加辣的羊杂汤放倒呢?实乃奇耻大辱!
易无疆悻悻地移开目光,低声抱怨道:“额呵呵呵,这羊杂汤份量还真足……吃不下,实在吃不下了……”
他们以此为借口,果断逃离了摊位。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大概舌头被辣到失去味觉,他们接下来尝试的每样食物,都不对易无疆的口味。
糖炒栗子?太干。
梅花糕?太腻。
果子干?酸涩难以下咽。
直到易无疆站在气味可疑的臭豆腐摊前,考虑是否要以毒攻毒,陆明霜实在怕了,干咳了一声:“有时候……放弃也是一种勇敢。”
屡试屡败就不要屡败屡试了。
易无疆歪头想了想,忽然一笑:“也好,再尝下去该耽误正事了。走吧小师姐,给你挑一盏花灯去。”
说着他便拉起陆明霜穿梭在人群中,目光不停在各个摊位上扫视,寻找一盏合适的灯。
可是,他们来回走了几遍,几乎将整条街卖灯的摊位都逛遍了,易无疆却始终没有买下一盏灯。
“你到底在找什么?”陆明霜忍不住问。
易无疆眉间微蹙:“自然是给你找一盏最好的灯。”
陆明霜:“这些都不错吧,随便买一盏就行。”
易无疆立刻睨了她一眼,神色颇为不满:“怎么能随便?我送出手的东西,岂能随便?”
陆明霜无语,在他背后小声:“不送也行啊……”
她和易无疆,一个修士,一个妖,为什么一定要和凡人一般逛灯会、买花灯呢?不知道易无疆的执着从何而来。
她为什么也要陪易无疆胡闹?
可是易无疆无比认真地扫视着各色花灯,陆明霜想了想,还是没有把心里想法说出口。
摊位上陈列的花灯各具特色,有雕琢着繁复花纹的琉璃灯,有丹青水墨的彩绘灯,还有种类繁多的动物灯,甚至还有巧设机关,无需灵力催动就能飞起来的浮空灯。
可易无疆看来看去,总觉得这些灯都差了点什么。
都不是配得上陆明霜的、最特别的灯……
就在这时,陆明霜眼眸忽然闪动了一下,牵着易无疆袖角的手指微微收紧。
易无疆和她对视一眼,不着痕迹地转身,也进入了戒备。
身边经过的几个年轻男女,低声交谈着:
“听说了吗?前些日子在落霞谷,蓬山派已经发现了易无疆的气息,差一点就能抓到。结果就差一点,还是让他逃了!”
“那妖怪狡猾得很,好不容易才发现一点踪迹,竟被他生生逃脱,连影子都不见了!”
“那之后……也不知易无疆去了哪个方向,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据说他逃走前,把归海剑宗那个剑修第一名给杀了!可惜哟!”
混进灯会的修士不少,但这几人似乎来自摇光派,在天都宛如自家后院,言语毫不避讳。
陆明霜脚步微微一转,拉着易无疆,仿若闲逛一般跟上了他们。
而那几人毫无察觉,谈话仍在继续。
“……他也藏不了太久了。仙盟已经命令各宗派停止零散追捕,改由摇光派和镜水派牵头,联合围剿妖物的老巢,连归海剑宗也加入了!”
“归海剑宗都?可是……这妖物来历不明,身份神秘,现在仙盟还没摸清他的底细,就能找到他的老巢吗?”
“他只要在人间活动就会留下痕迹。听说他最早现身于南方激扬海,想来老巢就在那片海域!由仙盟出面,迟早能找到踪迹,不会再让那妖物逍遥法外了!”
前面出现一个杂耍摊子,几人笑着凑过去,话题随之一转。
没必要再跟,陆明霜缓缓停下脚步,表情依旧平静,微微颤抖的睫毛却显示出她的内心并非波澜不惊。
易无疆被林竞风从激扬海的一座无名岛屿上“救”出——这件事在归海剑宗不是秘密。如果仙盟严查那片海域,易无疆的洞府迟早会暴露。
仙盟这样做,是想逼易无疆现身,杀了他吗?
陆明霜还没太想清楚,就见易无疆转向她,眉头紧锁,像是
在发愁。
陆明霜心下微微一沉:“有麻烦?”
“大麻烦!”易无疆深深叹了口气。
陆明霜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却听易无疆叹道:“这些灯,一盏都不行!”
陆明霜:“???”
敢情他也没担心老家被围剿,却在忧愁找不到一盏举世无双的花灯?她不知道易无疆是稳操胜券,还是纯粹心大漏风。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到了后半夜,街上人潮比早先稀疏了很多,有些小贩货物告罄,已经开始收拾摊位,准备回家。
易无疆像下定了决心一般,冲向一个正要收摊的小贩:“等等,这盏灯我买了。”
小贩被吓了一跳,见是个气度不凡的公子,才缓和脸色道:“哪盏?”
易无疆在所剩无几的灯里,挑了一盏最普通不过的纸灯,几乎没有什么装饰,只是糊的还算平整的纸,围着一个简简单单的灯芯。
小贩似乎没想到他会挑这么普通的灯,但也懒得多问,随手递了过来,习惯性地夸了句:“公子好眼光。这盏灯最……结实,多大风都吹不灭。”
易无疆笑而不语,提灯走向陆明霜。
身后小贩悄声嘀咕:“……穿的人模狗样,出手这么寒酸。一盏素灯,送姑娘也能拿出手?”
殊不知修仙之人耳聪目明,他的话一字不漏传进陆明霜和易无疆耳中。
陆明霜:“……”
易无疆不服气,和空气斗嘴道:“俗不可耐,我挑的这盏灯才是最好的!”
陆明霜:“……”啊是是是。
易无疆见她一脸不信:“急什么?你不信这盏灯,还不信我的手能够化腐朽为神奇?”
陆明霜皱眉:“你想做什么……”
她压低声音提醒,“不要随便动用灵力!”
易无疆却神秘一笑:“跟我来。”
他们一路穿过人群,往灯会边缘走去,很快便远离了喧嚣,来到一条蜿蜒小溪边破旧的木亭。四周芦苇飘摇,轻风徐徐,静谧得仿佛另一个世界。
易无疆懒洋洋地坐在亭边栏杆上,抬头忘了一眼天际,微微蹙眉,“连个月亮都不露脸,真扫兴。”
陆明霜:“……”不是早告诉你了。
易无疆似乎听到她的心声,笑了笑,朝向水边轻轻一挥手,似乎向夜色抛洒出一些粉末状的东西。
下一刻——
四周空气微微震颤起来,随即,一点点亮光缓缓升腾而起。
陆明霜睁大了眼睛。
成群的萤火虫自夜色中悄然浮现,犹如漫天星辰一般轻盈地飘散开来,以那盏普通的纸灯为中心,缓缓盘绕,飞舞。
点点荧光映照在灯面上,照出精妙图案:有时是高山流水,有时是亭台楼阁,接着又化成一个小人,手持锋锐,一剑刺出,又变成漫天落雪。
陆明霜一怔,还来不及赞叹,就看易无疆摸出那支青竹笛,放在唇边,悠悠吹奏起来。
笛声缓缓流泻而出。
第123章 一曲动心
夜色深沉,远离了人群喧嚣,四周只剩下虫鸣和风拂芦苇的窸窣声。
易无疆将青竹笛轻轻贴上唇瓣,修长的手指缓缓起落,笛声比陆明霜之前听过的任何乐器都更美妙。
最初几个音仿若夜色中悄然浮动的涟漪,轻快而缥缈。随后旋律逐渐舒展开来,像一条柔软的丝带,伴随溪水流动,恰如其分地融入夜晚的静谧中。
陆明霜一向不通音律,丝竹笙箫无论水平高下,对她来讲都差不多。
然而今晚不知为何,在这幽静的夜色中,易无疆的笛音仿佛带着玄妙的法力,缓缓渗入她心间。曲调哀婉缠绵,仿佛带着欲说还休的情意,一声声落入耳中,竟让她生出怅惘与哀愁。
陆明霜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易无疆身上。
夜色中,他微垂眼帘,指尖轻捻,音色流转,神情褪去平日里的狂妄不羁,多了一丝淡淡的沉静。
萤火虫好像也知晓笛音,随着音律变幻,飞舞的萤火虫缓缓落在那盏素灯上,逐渐结成一个光球。
像漫天星辰,又像一团满月。
陆明霜缓缓闭上双眼,任由旋律将她包裹,神思似乎也化作点点荧光,浸入夜色之中。
她无声地扯了下嘴角,自嘲地想——
现在这个时刻,他们正在被整个修真界追杀,也许身边某条暗巷、经过的某片阴影里就藏着致命杀机。
她本该时时警惕,不能有丝毫松懈。可是她却放下一切,陪易无疆度过了一个荒唐而又奇妙的夜晚。
这一刻,她不去想那些明争暗斗,忘了危机四伏,满眼所见只有月隐风柔,笛声荡漾。
满心惦念的皆是些琐碎:羊杂汤冲鼻的辣味,小贩背地里嚼舌,萤火虫变幻出的图案,还有易无疆吹的这首曲子,到底想要诉说何种心情……
这真是太放纵了。
都怪易无疆。他最厉害的本领,一定是无论在任何情境下,都要把日子过得舒适从容。
越是这样想,陆明霜越觉得,他入魔实在很可惜。
等周身缠绕上魔气,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变得猩红,易无疆还会记得怎样吹这首曲子吗?身为魔尊的易无疆是不是还会把这支青竹笛带在身边?梦里她好像没有留意。
夜色之下,易无疆专注吹着笛子,目光偶然落在陆明霜身上,看到她的裙子被萤火映照,暗绣的银线反射出点点光辉。
他指尖微顿,笛声渐渐低沉,最终归于沉寂。
陆明霜睁开眼,回过神来。
夜色如旧,天边云层依旧厚重,四周寂静安宁,月亮仍未探出光辉。
但此刻,似乎也不再重要了。
她没有开口,也没有转头看易无疆,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萤火上,像是在回味刚刚那一曲。
易无疆也没有说话,半晌,忽然轻笑了一声,笛子在指间转了转,宣布道:“现在,这盏灯是独一无二的了。”
陆明霜目光落在微微颤动的光晕上,低低附和:“嗯。”
易无疆闻言,心中顿时充满了得意,简直像要冲破心房,流淌出来。
只是当他再一次看向陆明霜时,心跳却微微一滞。
那些萤火虫微光流转,在她清澈的瞳仁中映出点点星光,那一瞬间,易无疆想——
或许,
他才是那个真正被照亮的。
**
天都之外。此时的修真界已是风声鹤唳,暗潮汹涌。
自易无疆遁走蒲州,在落霞谷负伤却又侥幸逃脱后,仙盟再也坐不住了。
原本散乱无序的追捕,如今已被摇光派和镜水派联手整合。
由仙盟羽衣使为先遣,调动门下弟子,联合诸多宗派世家,号令天下修士襄助,集结成一只强大的军队,直指激扬海易无疆的老巢。
各地传讯往来如织,剑光不时掠过长空,每一天都有新的修士投身其中,向大军驻扎的摇光派汇集。
中洲西南和西洲的修士首先集中到镜水派,再转道和摇光派的大军汇合。
镜水派和易无疆最后现身的蒲州最近,小道消息也最全面。在各种真假难辨的流言中,伴随易无疆出现的,总有归海剑宗陆明霜的名字。
易无疆伪造身份潜入归海剑宗时,和陆明霜交情匪浅。直到仙门大比趁乱混进龙石地宫,陆明霜等几人也在他身边。甚至在仙门大比结束后,陆明霜又和他同时来到蒲州。
那之后,事件走向开始变得扑朔迷离。
有人说,陆明霜嫉恶如仇,发现身边的朋友其实是心怀鬼胎的妖族后,当即与其割袍断义。
在易无疆逃出蒲州时,陆明霜提剑追了上去,在云径山中救下了几名正道修士,随后却销声匿迹,再无音讯。
世人本还对陆明霜的立场抱有疑虑,如今大多数人倒是相信她没有同流合污,但随之而来,却升起另一种担忧——陆明霜恐怕已经落入易无疆之手,生死难料。
起初传言只是说陆明霜失踪,很可能被易无疆俘获。
可随着时间推移,传闻不断添油加醋,流传出的版本愈发骇人听闻。
有人说她被困在妖物老巢,日夜经受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有人言之凿凿,陆明霜已经被易无疆抽取灵骨、折断命剑,变成苟延残喘的空壳;甚至还有传言称,陆明霜早已香消玉殒,尸骨无存。
这些日子,在镜水派的队伍里,只要一提起陆明霜,便是无尽的叹息与愤恨。
许多在仙门大比目睹她实力的修士更是怒不可遏,咬牙切齿地发誓要亲手斩杀易无疆,为无辜丧命的少年英才讨回公道。
“可惜了,小陆道友天资卓绝,竟落得如此下场!”
“易无疆那魔头,不会就是冲着修真界的天才来的吧,这般狠毒,迟早要遭天谴!”
“听说了吗?仙盟这次倾尽全力,若那妖物躲回老巢,那便是瓮中捉鳖,插翅难逃!”
“若他不回呢?”
“不回?那正好!灭了老巢,他就成了丧家之犬,还能躲到几时?”
“没错!”
群情高昂,蓄势待发。
少有人注意到,在偏僻的帐篷一角,有两个格格不入的身影正在低声交谈。
“林长老,”姬啸小声问,“你说,陆师姐不会真出事吧?”
“呸呸呸,出什么事,听他们胡说八道!”林竞风脸色不太好看,“昨天和弟子堂确认过,明霜的命灯还好好亮着呢!”
说到后面,他不自觉地抬高声音,又急忙压低:“你啊,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看,用自己的脑子想一想。易无疆虽然是妖,但他做过任何不利于明霜的事情吗?”
林竞风叹了口气,喃喃道:“要我说,小易宁可伤害自己,也不会让明霜受伤……”
帐篷外恰好走过一队修士,姬啸没听清他的低语,挠了挠头,“嗯?您说什么?”
“没什么……”林竞风又是叹气。
姬啸又不放心地追问:“就算易无疆没伤害陆师姐,可是为什么那天之后,所有给陆师姐的传讯都没有回音,就连宗门发动弟子牌,也追踪不到陆师姐?”
林竞风忍不住敲了姬啸脑袋一下,反问:“你说呢?”
“我说……陆师姐已是元婴修士,如果不是易无疆,又有谁能让她悄无声息地消失?”姬啸愁眉苦脸地想了想,忽然瞳孔一缩,“难道……是她自己?”
如果是她自己主动切断和宗门的联系,那的确可以不被任何人找到。
姬啸“啊”了一声,恍然大悟道:“所以陆师姐自己想走?她和易无疆在一起?”
林竞风眉头紧皱:“她那时的确追着易无疆出城,也被人目睹和易无疆对峙,不过……现在他们是否还在一起?不好说。”
姬啸看着林竞风,也不自觉的皱起眉:“陆师姐主动消失,她是不是不想和易无疆为敌?可是,仙盟准备攻打易无疆……真打起来了,陆师姐难道要站在他那边,背弃宗门,和天下所有修士为敌?!”
林竞风沉默不语。
姬啸越发觉得很有可能,愁容满面道:“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不知道。”林竞风这次答得干脆,半晌又问,“你觉得……因为他是妖,我们是修士,所以这场仗就非打不可吗?”
姬啸一愣,缓缓摇头:“不……我现在已经不会那样想了……”
有了竺州那次经历,他一直以来坚持的观念动摇了,是非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
代表正义的仙盟,却为了夺取宝物,不分青红皂白地出手伤人。
宛娘虽为魅魔,却不曾害人,也要被仙盟监视终生,最后还平白被连累,如今只剩一缕残魂。
姬啸已经无法再简单地站在仙盟一边,理直气壮地说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但他又应该站在哪边?与谁为友呢?
姬啸想不清楚,思考让他痛苦,所以过去一段时间他刻意避免想太多,而是将提升修为、助宛娘苏醒当做唯一的目标。
可是这个目的也没实现。
他赶到蒲州刚和陆明霜见了一面,外面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易无疆身份暴露,成为修真界公敌,而陆明霜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举头无措的姬啸只能投靠同在蒲州的林竞风,接着镜水派组织大军,归海剑宗也公开支持,留在蒲州的二人顺理成章被编入了镜水派的队伍。
之前还没有实感,现在姬啸不得不面对这些问题:仙盟这次攻打激扬海,会不会是竺州案声势浩大的重演?还有,他真能对易无疆,甚至对陆明霜动手吗?
他想了想,语气逐渐坚决:“我现在只想赶快提升修为,我不想和任何人打架,尤其不想和陆师姐为敌。我既然被裹挟进来,或许可以借机潜伏,暗中刺探消息,帮助陆师姐,尽量避免战斗?”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跃跃欲试,随后又微微一顿,不大情愿道,“至于易无疆……我还是觉得他动机不纯,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他既然没有作恶,我也懒得管他死活。如果陆师姐想让他活下来,那我也无所谓……”
林竞风安静听姬啸说,抬眼看向帐篷外,神情没有丝毫放松。
夜色沉沉,风卷过镜水派大军的驻扎的营地。烛火摇曳,在夜幕下映出一片肃杀的氛围。
弟子们来往巡逻,时刻戒备,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前的紧张气息。
“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他缓缓开口,语气透着一丝沉重,“镜水派虽然让我们随军,但你以为他们真的信任我们?我们现在自身难保,还谈什么潜伏?我们甚至联系不上陆明霜……不过现在这种状况,联系不上反而是好事,无论对她,还是对我们。”
姬啸一愣,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面巡逻的修士:“林长老是说,他们在监视我们?”
“何止是监视。归海剑宗虽然表态支持仙盟,大家碍于威势不敢说什么,但暗地里怀疑我们和易无疆合作、打龙氏地宫主意的人并不少。”
“你曾和易无疆、陆明霜共同行动。我把易无疆带出激扬海,做了他几天师父。这些事情仙盟早已调查的一清二楚。”
“这些天无论是巡逻安排,还是分配任务,我们始终被刻意安排在核心监视范围。看似自由,实则处处受限,完全接触不到核心机密。”
实际上,姬啸一个筑基小辈还好。林竞风却不然,早已被仙盟盘问了无数次。若不是他平日交友甚广,数名修士为他作保,也许现在他会被关在牢里,而不是编入军中。
可即便如此,也不代表他已经“洗清嫌疑”。仙盟让他和姬啸随军,未尝不是试探,是否信任,要看他们之后怎么做。
姬啸闻言脸色微变,拳头微微攥紧:“……那怎么办?”
林竞风目光深沉:“沉住气。尽量低调,别让他们察觉我们的意图。”
“然后……走一步看一步吧。”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心头的忧虑挥之不去。
姬啸不甘心地咬牙,脸色有些阴郁,但终究没有反驳。
两人沉默地望着帐外。风声猎猎,仿佛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即将到来。
……
营地另一边,几名镜水派弟子正围着篝火闲谈,忽然一人抬眼看了看前方,对黑暗中的人影呵道:“古之扬?这么晚了,你不休息,也不和我们聊天,要去哪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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削的身影转过来,古之扬一脸为难地举起手中布告:“我前些天揭了张榜,本来要去这附近一个村子除祟,可突然被拉入大军……那村子离这儿不远,我想趁夜里过去做完任务,天没亮就能回来,不会耽误事!”
一名弟子笑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你那点任务。去村子里除祟能赚几块灵石?还不如老实跟着大军,去真正的战场建功立业!”
古之扬唯唯诺诺道:“那个,小钱也是钱啊。我不是看不会耽误行军,才想顺道把这几个灵石赚了嘛……”
那弟子很不屑:“呵!会不会耽误不是你说的,是上头决定的。大战在即,你擅自脱离军营,到时候被当成逃兵治罪,别怪我们没提醒你!”
另一人也附和:“就是!你跟妖物一起掉进龙氏地宫,本来就引人怀疑,还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
古之扬脸皮涨红,不停搓着双手,却不肯放弃:“可是、可是我家里妹妹等着吃药……”
有个药罐子妹妹,古之扬手头拮据在镜水派是出了名的。几人听他这么一说,都不好再责备他。
沉默片刻,领头的弟子打圆场道:“行了行了,你快去吧!我们为你保密,天亮前必须回来,否则我只能上报你临阵脱逃!”
“多谢各位!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古之扬嘴上说着好话,转身没入草丛,不见了踪影。
第124章 对牛弹琴
夜幕沉沉,云层翻涌。大军营帐沿着山谷铺展开来,犹如层叠的乌云,昭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古之扬躲在一片山林之中,压低身形,仔细听了听后方的动静,确定没有人追上来,才松了一口气,靠在一颗古木下,擦去额上的冷汗。
这次的事,水太深了,他可不想搅合进去。
和那些无知无畏的同门不一样,古之扬和易无疆打过交道,他不是傻子,深知事情绝对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竺州城外,古之扬被摇光派为难,意外被想要进城的陆明霜和易无疆所救,才能够顺利离开竺州。就在他离开当晚,竺州震动,狐妖苏云浮竟逃出了仙盟罗网。
竺州一别后,他又在仙门大比碰到并认出了陆明霜二人。不过因为几人算是暗地违抗仙盟的“共犯”,古之扬只把感激之情放在心里,并未贸然相认。
可后来他又被卷入秘境裂缝,和陆明霜、易无疆等人经历了一次惊心动魄的冒险。
古之扬早已察觉易无疆实力非凡,实际上在最后突出地宫时,易无疆甚至没有掩饰,好像已经决定放弃在归海剑宗的身份。
尽管如此,古之扬没从易无疆身上感受到任何恶意,而他怀疑自己身负龙氏血脉,唯恐消息走漏,自是对地宫中的经历讳莫如深。
面对玄冥宫和镜水派盘问,古之扬坚称自己是被无故波及,和几个正道同门历经艰险才逃了出来。
事后古之扬也怀疑,易无疆是不是早就调查过他,想要利用他的龙氏血脉打开地宫,才会弄出空间裂缝,把他牵扯进来。
但这也只是怀疑,古之扬没有证据,更不可能找到任何证据。
况且哪怕这个猜测为真,易无疆毕竟没有害过他。
古之扬深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大比之后便忙不迭地赶回镜水派,决心闭门不出,守口如瓶。
谁知没多久,摇光派竟公布了易无疆进入龙氏地宫的画面,还称他隐瞒身份潜进归海剑宗,意图不轨。
大妖易无疆撬动龙氏地宫,不但杀害正道修士,甚至……他是不是想要动用龙氏亡灵之力,再度引发天劫?
两千年来,沧澜界人人谈天劫而色变,易无疆此举算是触了逆鳞,一夜间成为仙盟公敌。先被全界通缉,如今又由两大宗门牵头,各派修士倾巢而出,誓要一举歼灭易无疆。
可是……古之扬想,事情真相明明不是那样。
易无疆或许另有所图——他帮陆明霜拿到溯洄石,证实了苏云浮的清白。
再联想到苏云浮逃出竺州,背后大概也有易无疆的影子。
然而,易无疆无法操控龙氏亡灵,真正唤醒地宫的人……可能是他古之扬。
高沛之死,也根本不像摇光派宣称的那么光彩。高沛这人傲慢狠毒,不仅在竺州城外为难古之扬,最后面对活尸王,竟毁掉口令胁迫其余几人,想把他们也拉下水。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古之扬亲眼所见,高沛被陆明霜一剑贯穿胸口而死。
可在摇光派公开的几个片段,没有出现陆明霜,也没有出现古之扬等人的身影。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仿佛地宫中只有高沛和易无疆,而杀害高沛的凶手自然非易无疆莫属。
假如摇光派找回高沛死前记忆,他们怎么会不清楚,陆明霜才是杀害高沛的真凶?修真界第一大派,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吗?
当然不会。这只可能是刻意为之。
古之扬心头一震,隐隐察觉到了一些被掩盖的真相。
谁打开地宫,谁杀死高沛,易无疆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有没有为害苍生……这些统统不重要。
仙盟要的只是一个攻打易无疆的借口。
古之扬望着远方那气势汹汹的正道大军,忽然在八月天里感到一阵寒意。
仙盟明面打着“诛杀妖物”的旗号,实际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的镜水派同门,毫不知情却被裹挟其中,还以为要奔赴一场正义之战。像他们这样的修士,在沧澜界还有多少?
古之扬低下头,手指收紧。
此事远非他能够阻止,现在管不了太多,只能先逃。再晚一步,等双方开打,他想走都走不了。
易无疆暴露后,古之扬曾进入龙氏地宫一事也瞒不下去,被掌门邹平亲自问了几次话。好在他胸无大志小气抠门的风评深入人心,没有引起怀疑,随后也被编入了镜水派大军。
而他怀疑自身血统,仙门大比一结束就未雨绸缪地安排妹妹远走避祸——歪打正着走了无比正确的一步。
现在他一人了无牵挂,才敢在大军进发之际临阵脱逃。
可他又该去哪儿呢?
镜水派回不去。
而摇光派知晓地宫中的内情,未必不会暗中对他下杀手,他们操控仙盟,势力遍布中洲。
北洲荒无人烟。
南洲也不太平。仙盟攻打激扬海,只能在南洲设下大营。
那就……还有一个地方!
古之扬眼睛一转,想到前不久才离开的西洲玄冥宫。
这次讨伐激扬海,摇光派作为主导,镜水派掌门邹平嫉恶如仇,全力支持摇光派。无极门和栖芳渚本就和摇光派走得近,在重大决策上一向追随大势。
而归海剑宗因为错收易无疆,急于撇清干系,也将中坚力量投入到这次战斗中。
六大门派里,唯有玄冥宫和它下属的门派,对此事不大上心。
一来,玄冥宫距南方激扬海路途遥远,且刚举办过仙门大比,难以立即调动人手。
二来,玄冥宫多年来已经掌握地宫所在,却因自身私利对外隐瞒。摇光派宣扬易无疆打开龙氏地宫,也将玄冥宫的算计暴露于众,在修真界引发了不小争议。
随后,摇光派提出由仙盟联合众派共同调查,重新封锁龙氏地宫。玄冥宫却表坚决反对,不肯让仙盟诸派插手他们的地盘。
双方争执不下,此事夹在大战之间,尚无定论。玄冥宫没有向激扬海增派战力,摇光派为首的势力也暂时管不到西洲。
逃去西洲,恐怕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总之先躲一阵子,看看局势怎么变化,再做打算。在仙门大比上得到不少奖励,灵石还算充裕,足够低调度日一阵子。
古之扬抬头看向天际。
黑云翻滚,遮住了月光,如同一张即将吞噬一切的巨网。
他压下心头烦躁,翻身跃入夜色之中,毫不犹豫地往大军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去。
**
萤火虫逐渐散去,天边逐渐变成鱼肚白,陆明霜和易无疆才沿着沾满露水的小道,回到潘婶家。
晨风拂过,带来几分清冷的气息。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多话。
陆明霜觉得一部分心绪好像还留在昨夜,周遭看惯了的景象反而有些不真实,满心所想还是易无疆半倚着栏杆,神色淡淡吹起笛子的模样。
曲调仿若泉水叮咚,又似寒星洒落,一声声敲击在她心上。
至今余音未散,反而盘旋不去,久久回荡……
“干嘛呢?别唱了。”一道戏谑的嗓音传来,将她的思绪硬生生拉回。
陆明霜抬眼,发现已经来到门前。易无疆不回自己房间,反而在她身边几步的地方站下,双手抱臂地看过来,凤眸微挑,似笑非笑道:“五音不全的人就该有自觉,不要随时随地哼歌吓唬人。”
陆明霜微微一怔,不可思议道:“我没出声!”
她是回味那首曲子了没错,可是她才不会犯这么蠢的错误。她没出声!易无疆怎么可能听到?
易无疆却挑眉道:“哦?那是你想得太大声,吵到我了!”
陆明霜微微皱眉,确信他正常不过一个晚上,又犯病了。
“被我试出来了,你还真在想那首曲子啊……”易无疆忽然逼近,漂亮的睫毛扑闪扑闪,似是随意开口,目光却带着几分揣测,“想到不能自控,停不下来?莫不是……被我迷得七荤八素,连魂儿都丢了吧?”
陆明霜面无表情地走进房间,在他面前关上门——
“砰”的一声巨响。
门板飞来,带起的风刮得易无疆鼻尖一凉。
他却低低一笑,心情大好,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急了急了!你也听不得实话?可你就是五音不全嘛,我也真的是……”
易无疆耸了耸肩,“哼,对牛弹琴。”
……
一门之隔,陆明霜坐在桌前,纤指随意拨弄着茶盏,眼神却有些怔忪。
“我真的五音不全?”
她这样想着,又断断续续哼起那支曲子,声音极低,仿佛带着几分露水的清凉。
“跑调吗?还好吧……”
陆明霜自我感觉良好,认为一定是易无疆夸大其词。
就在这时,她忽有异样之感——
一丝微弱的气息,宛如潺潺流水,正从虚妄镜中觉醒。
陆明霜神色微变。
“……宛娘?是你吗?”
陆明霜急忙召出虚妄镜,发现镜子先前所言不虚,在人口稠密的天都住上几日,镜魔的力量便大幅增长,几乎逼近幽州时期。
随着虚妄镜实力复苏,宛娘残魂也得到滋养,逐渐凝实。白雾散去,魂体缓缓凝聚,俨然又是姝色无双的女子。
在陆明霜沉静的注视下,宛娘缓缓睁开双眼。
“这首……曲子……有些熟悉……”她呢喃着,神情透着一丝恍惚,“从前……在哪里……”
“在哪儿呢……不对,我又是谁……”
思绪混乱了好一阵,宛娘的目光才终于聚焦。
看清陆明霜的面容,宛娘似乎一愣,脱口而出:“怎么?!……小仙长,这首曲子……你……”
陆明霜语气淡然,却掩不住那一丝疑惑:“这首曲子怎么了?你也认得吗?这是……关于什么的曲子?”
“这……”
宛娘沉默了一瞬,忽然掩唇轻笑,风情万种道:“何止认得,我啊,听惯了这首《竹枝调》……不过到底是关于什么的呢?这我可不能断言。要让奏乐的人自己开口。”
陆明霜瞥了宛娘一眼,清澈的眸底满是疑惑,似乎不懂宛娘为何也故弄玄虚。
而宛娘则自嘲一笑,随之换了一个话题:“在竺州突然遭到攻击,我以为我死定了,没想到还能醒来,还……成为了彻彻底底的魅魔。”
陆明霜心头微微一沉,神情严肃起来。
宛娘一心想要摆脱魅魔魂体,躲开仙盟控制,以凡人之躯自由地过完余生。
然而天意弄人,经历一番波折,她的凡人躯体已经消逝,反而只剩下魅魔魂体,此后只能以魅魔的身份活下去。
“当初事发突然,而你多少也算被我牵连,所以我便自作主张,将你的残魂留在虚妄镜中。”陆明霜缓缓道,“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总之,仙盟在你魂体上打下的烙印还在,你一离开虚妄镜,仙盟就能掌握你的动向。而我因为种种原因,不能让你那么做。”
“况且你现在魂魄依然虚弱,如果暴露在日光清气下,恐怕也存活不了太久。以后有没有可能脱离虚妄镜生存?我不知道。我也无法保证。”
“事到如今已经偏离了你最初的愿景,不能重来。你若想活下去,我只能将你禁锢在虚妄镜中,不知到何时为止。而你现在无力自我了断,所以——”
陆明霜顿了下,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如果你还坚持从前的想法,宁可选择死也不愿以魅魔身份活下去,我也可以祝你一臂之力。选择在你。”
宛娘闻言,神色黯了下去。
陆明霜眼底波澜不惊,终是轻叹一声:“你慢慢想,不必急于回答。”
宛娘却突然开口:“镜子一下子塞给我好多零碎的画面,我弄不大清楚……但是,当初害我的人,是仙盟羽衣使对吗?我和他们无冤无仇,就连你们……你们身为正道弟子也被袭击了……为了夺取这面镜子?”
“直接原因是这样。”陆明霜点头。
宛娘作思考状,似乎在和陆明霜谈话的同时也在和虚妄镜交谈。
“动手的人……啊,你已经杀了两个……但持招妖幡的那人……小仙长,你以后会找那个人报仇吗?”
陆明霜并不想给宛娘虚妄的期待:“不知道。说实话,我现在卷入了大麻烦,报复那个人暂时不在考虑之中。不过,反正已经得罪了摇光派、仙盟和整个正道,如果打起来,和他对上也说不定。”
摇光派,仙盟,整个正道……
陆明霜一脸无所谓,甚至好像还有点兴奋,宛娘嘴角不由抽了下,随后又无奈一笑。
其实,她对这位剑修离经叛道的性子早有预感。
如果她恪守教条,就不会和那位妖族走在一起,更不可能被虚妄镜接受,成为它的主人。
天意总是不随人愿,但跟随一个奇怪的剑修,活着似乎比死去稍微有趣。
宛娘轻轻问道:“我心里还有恨,觉得不公平,不甘心。能不能让我先留在镜子里,等找出那个人,大仇得报……再决定是否活下去。”
陆明霜点头应允。
宛娘的魂体还很虚弱,说了一会儿话就开始不稳,身体边缘不可抑制地漫出白雾。
在重新进入沉睡之前,宛娘侧耳听了一下,问陆明霜道:“虚妄镜还不太熟悉说话,做不好口型,让我代为传话。它说它现在已经化出人形,能不能有一个‘虚妄镜’之外的名字,比较像人叫的名字。”
陆明霜愣住。
又让她起名字?她最不擅长起名了。镜子好烦。
“那就……”她眨眨眼,“叫‘阿妄’吧。”
虚妄镜三字中取一字。
小陆姑娘真的很不会取名,虚妄镜敢怒不敢言,在宛娘耳边不停抱怨。
宛娘忍俊不禁,轻笑道:“好,阿妄。”
**
第二天,易无疆运功时没有按惯例咬陆明霜。
运功结束,他缓缓坐直,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的陆明霜,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我的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是时候行动了。”
第125章 驶离天都
“我的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是时候行动了。”易无疆神色虽淡,眸光却幽深如海,“否则真叫他们以为我是缩头乌龟。”
陆明霜闻言,轻声问:“何时动身?”
“明早。”
陆明霜听到这句话,心头微微一震,目光落在易无疆腕间青色的脉络上。
虽然这几日他的脸色确实好了许多,举止也不再像之前那般虚弱,可气息尚未完全稳固,显然还未回到巅峰状态。
易无疆的伤真的好到能与仙盟
大军抗衡了吗?
陆明霜略带审视地看着他,虽有怀疑却并未说出口。
她略作沉吟,冷静道:“因擅闯龙氏地宫,仙盟对你发起通缉。然而几次围捕失败后,他们已经转变对策,由摇光派和镜水派牵头,组成一支大军,誓要荡平激扬海。仙盟这次动了真格,力量不可小觑,你准备如何应对?”
易无疆眼眸微微眯起,带着一丝危险的冷意:“我向来谨慎,对属下妖众约束严格,从来严禁向外界泄露我家的位置,而仙盟的檄文也只说攻打激扬海——这说明他们尚未掌握我家在哪儿。连位置都搞不清楚,却直奔我的老巢而去,你不觉得奇怪吗?”
当然奇怪。
陆明霜早就发现,易无疆对他的出身地守口如瓶,也平等地约束一切知晓内情的人。就连和他相熟的苏云浮、柳意,在这件事上也极为谨慎,从不曾失言——倒像是被下了某种禁制,根本不可能说出那个地点。
就连深入其中把易无疆带回剑宗的林竞风,也没发现激扬海中还有偌大一片妖域。
而仙盟仅仅知道一个模糊的位置,就迅速调动大军进攻。
对外的理由是易无疆擅闯龙氏地宫,意图引发天劫。
然而陆明霜作为局中人再清楚不过,易无疆进入地宫只为拿到溯洄石,师兄才是真正的龙氏后裔,引发天劫更是无稽之谈——就连两千年前那次天劫,罪魁祸首是否为龙氏一族都很值得怀疑。
如果说仙盟此举是因为捉不到易无疆,只攻打老巢逼他现身……可这个老巢位置存疑,甚至比他本人更难找,岂不是舍近求远?
这些时日,疑虑始终盘旋在陆明霜心上。
她不太确定地说:“仙盟盯上你,可能是对妖族固有的不信任,也可能摇光派想要清算旧账。然而他们的首要目的不是捉拿你,反而攻向你的老家,我不明白……”
“这有什么不明白?”易无疆轻哼一声,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当初在竺州夺取虚妄镜是怎么回事,现在还是那回事。他们想对付我没错,但更在乎的,是我家里的东西。”
陆明霜皱眉:“东西?”
她并非不信仙盟能做出这种事,只是在想什么东西会让幕后势力如此在意,宁可挑起一场大战也要得到?而易无疆既然行事谨慎,又怎么会让外界得知这件东西的存在。
易无疆神情也有些凝重。
能让仙盟兴师动众的,除了建木不做他想。
可是哪怕在易山,大多妖族也并不知道建木,这世上知晓建木存在的只有寥寥几个……消息如何泄露,他还没有头绪。
“怀璧其罪。”易无疆看着陆明霜,神色带着些意味深长,“修士做任何事都喜欢找冠冕堂皇的理由,可真正相信的唯有实力至上。能让他们大动干戈的,永远不会是所谓的正义,而是实际利益。”
陆明霜没有否认,谨慎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易无疆微笑:“当然是——敌人越是要什么,越不能给。”
他深邃的眼底透出一丝玩味,“哪怕他们求之不得的东西,对我而言根本无足轻重。”
陆明霜心头微微一动。
易无疆深不可测,麾下聚集众多妖族,若他对“权势”、“力量”有任何执念,绝不会多年避世而居,在外界默默无闻。
如今仙盟要打破那片海域的平静,易无疆也必将还以颜色。
陆明霜顿了下,小心试探:“你要回家去,准备同仙盟开战?”
易无疆笑着摇了摇头:“打架,我奉陪到底。可哪里是战场,不能让他们说了算。”
他慢条斯理地撑着下巴,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把我的老家沉入海底,让仙盟的大军扑个空……好像会很有趣。”
沉入海底?
陆明霜不太肯定地眨了眨眼,看易无疆的表情,他所说的“沉入海底”应该不是想要玉石俱焚。
可是把陆地连同上面居住的所有妖族沉入海底,这可能吗?
她声音微微一沉:“……能做到吗?”
易无疆歪了歪头,看着陆明霜因震惊而微微收紧的神色,眼底忧虑一闪而过:“能是能。”
“不过可能比较麻烦……得先绕路去个地方……”他面露迟疑,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正当陆明霜以为不该多问时,易无疆却忽然道:“关于东洲鲛人,你了解多少?”
陆明霜一怔:“鲛人?”
她上次听到这个词,还是幼时听阮南星讲故事。
创世伊始之时,人神混居于沧澜界。那时的东洲水草丰美、生机盎然,东洲以东是整个沧澜界最美丽也最丰饶的海域,鲛人一族就居住在此。
他们人身鱼尾,天生擅长控水,能在水下呼吸,自由穿梭于海底。传说鲛人拥有倾世的容貌和美妙歌声,亦可织水成纱,化露为珠。
然而,十万年前仙凡隔绝,东洲陷落,中洲以东的广阔海洋沦为死寂之地,甚少有人类能够落脚的岛屿。甚至连鱼群水鸟都甚少出没,据说是因为那里的海水有毒。
鲛人的结局也无人知晓,在史籍寥寥数笔的记载中,有一种说法是他们已经追随神族,升入了仙庭。
“非也非也。完全不是这回事。”易无疆不住摇头,“鲛人一族还留在沧澜界,只是不愿与人族纠缠,自太古以来便选择避世,不再踏足陆地。”
陆明霜惊讶:“鲛人竟没有离开沧澜界?可是数万年来没有任何人见过他们的身影——”
话语一顿,她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没错。”
易无疆肯定道:“鲛人一族能够在凡人眼前消失无踪,不仅因为他们能在水中自由活动,还依赖族中至宝——坠海之心。”
“此宝蕴含水灵之力,将鲛人栖息之地沉于海底,形成一片特殊的水域屏障,隔绝外界探查,使之彻底隐匿于人世。外人即使靠近,也只会看到茫茫波涛,难觅鲛人踪迹。”
在世人以为鲛人消失的十万年里,他们始终生活在沉入海底的岛屿中,在那里建造起恢弘庞大的城市,如梦似幻的幽珀海宫。
易无疆想到的解围之法,便是向鲛人借用坠海之心,将易山暂时沉入海底。
“坠海之心。世上竟有这样强大的宝物……”陆明霜暗暗称奇,“不过依你之言,坠海之心对鲛人一族的生存至关重要,他们会轻易将宝物外借吗?”
易无疆没有回答。
他垂下眼帘,眉宇间是难得一见的迟疑。
**
当晚,夜色沉沉,屋内烛火已熄,偶有打更人敲着梆子经过,摇曳的灯光透过窗格,映在陆明霜清冷的眉眼上。
她躺在床上却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也罕见的不想修炼。
易无疆决定的行动之日,就在明天。
陆明霜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自此告别,天各一方。易无疆坚持去灯会,难道那时已经想好要分别?
其实易无疆伤势已经恢复,行动也不再需要她的帮助。对于易无疆接下来的计划,今日之前她还对鲛人一无所知,又能帮上易无疆什么忙呢?
她还不知道那金光究竟为何盯上她,也许跟在易无疆身边反而会给他招惹麻烦。
陆明霜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无用的累赘。
况且……易无疆并未邀请她同行。
他这样做也无可厚非。
也许易无疆对她有一定信任,可他连对苏云浮、柳意都恩威并施、设下禁制,又怎么会让陆明霜一个剑修干涉他们妖族的事务呢?
易无疆虽然看着什么都不在乎,但他毕竟是一方妖王,为妖族的安危着想,当然不能轻易相信人。
——这些陆明霜都理解,所以更找不到同行的理由。
她仍是正道剑修,从属仙盟麾下,如果非要跟去,让易无疆误会她对宝物有所觊觎,那就尴尬了。
可若就此分别,她心里又隐隐觉得不安。
窗外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个声音在耳畔低语。
陆明霜翻了个身,压下心中焦躁。
明天和易无疆告别,然后……她该去哪里?
仙门大比结束后,她曾接下崔敬臣的邀请,想要去摇光派直面俞相泽,戳穿他真正的意图。
如今这个计划已经无法施行。俞相泽亲自率领大军攻打激扬海,崔敬臣或许也是其中一员。
再说,她被人目睹和易无疆在一起,仙盟和归海剑宗都迫切想要找到她。这种时刻,恐怕她一现身就会被控制住。
最好的情况……陆明霜冷静分析,她会被勒令回山,在宗门的监视和保护下,不得干涉这次战事。
最坏的情况,她落入仙盟手中,要么被打成妖族同党,要么为了自证清白,被迫加入攻打激扬海的修士们。
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又要重现……
重现。
对于这种古怪的似曾相识之感,陆明霜已经习以为常。
她还觉得,自己应该拥有更强的力量,能让仙盟闭嘴听她说话的力量……可她就是想不起来,应该去哪儿寻找。
她现在还是太弱了……
陆明霜沮丧地闭上眼,却一夜无眠。
**
天色微亮,晨光透过薄雾洒在庭院里,带着露水的清冷气息。
陆明霜整理好衣衫,推开房门,看到易无疆正举着一张纸,吹干上面的墨迹,又仔细地装进信封,用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压在桌上。
他抬眼看到陆明霜,淡笑道:“我们不辞而别,不好让潘婶下半月的房租没了着落。”
他今日一身常服,气息华贵而内敛,倒不像要去完成艰难的任务,仿佛只是随意出门闲逛。
易无疆上下打量陆明霜,突然问:“给你的软甲,穿着吗?”
陆明霜有些意外:“……穿着。”
“那就好,别脱下。还有——”易无疆随意地抛来一个东西,“这个也给你。”
陆明霜一抬手接下,发现是一个小瓷瓶,里面似乎装着许多小药丸,晃起来哗啦作响。
她一怔,不解地看着易无疆。
“是避水丹。”易无疆淡道,“收好了。去东海用得上。”
“你……”陆明霜张了张口,刚想问易无疆是什么意思。
易无疆挑眉道:“我的伤只是好得差不多,又不是痊愈了。说好当我的跟班,难道你想中途撂挑子不干?”
陆明霜心头一震,原本积压了一夜的纠结反复,一瞬间被冲散开来。
易无疆从未打算抛开她,也不需要特意邀请,而是自然而然地把她算作自己人。
“走吧。现在出发,逛到码头,还能赶上最早那班船。”易无疆勾起唇角,迈步向外走去。
风吹起他的衣袍,带着几分随性洒脱。
陆明霜凝望着他的背影,步履平稳地跟了上去,小声纠正道:“……不是跟班。”
**
天都乃周朝王都,是整个中洲最大的城市,自然也是仙盟防范的重中之重。看似平常的城池,里里外外不知套了多少层结界,仙盟在中洲一半以上的监察使都驻守天都,在内外城动用灵力,稍有不慎便招来他们的注视。
所以即使易无疆水遁之术当世罕见,为了保险起见,也不得不老老实实搭乘客船,先离开天都地界,再另做打算。
易无疆和陆明霜登船时,码头的晨雾尚未散去,甲板上却已经挤满了乘客,三五成群的交谈着。
易无疆站在阴影里,头戴斗笠,帽檐压得很低,只漏出半个下巴。
陆明霜也戴着幕篱,面纱放下,隔开外界视线,仿佛天都寻常的小家碧玉。
不久后,水手收起搭板,客船起锚,缓缓驶向前方。周围潮湿的气息越发明显,从远海刮来的风带着一丝凌冽,一扫城中窒闷。
易无疆深深吸了一口海风,似是终于从某种束缚中解脱,嘴角微微上扬。
终于要远离人群,回归广阔的海洋,那才是属于他的天地。
陆明霜微微抬眸,隔着面纱回望天都,庞大的城市宛如一只巨兽盘踞在海边。
即使是她,离开天都也感到一种虎口脱险的轻松。
第126章 港口生变
易无疆欲言又止了几次,吞吞吐吐地问:“我在你身上施放的法咒,你好像不是很在意,从来没问过我……”
陆明霜瞥了他一眼,平静道:“你能让我毫无察觉地下咒,解不解还不是全凭你的心意。反正我也无法验证,问不问都没分别吧。”
“怎么没分别呢。”易无疆小声嘟囔,有些尴尬地移开眼,“慢慢来吧。你不知下咒有多麻烦,解开的步骤更繁琐。那么多咒法,有的我一时想不起来怎么解……”
“嗯。我不急。”陆明霜淡道,表情十分从容,隔着面纱看上去,仿佛在微笑。
“这样也好。免得被我刺探到你们妖族的秘辛,你不放心。”她淡淡补充。
易无疆脸色微黯,沉默下去。
事到如今他怎么会不清楚陆明霜的性子,他并不会把她和仙盟那些人混为一谈,也没准备约束监视她。
反而是陆明霜,时时刻刻总在想着划清界限。
真正不肯给予信任的明明是她。
易无疆无端感到气闷,迁怒似的踢了一脚栏杆,随口道:“凡人的船,有这么慢吗?”
“不对,船没有前进,反而在减速……”陆明霜向前一步,目光掠过人群。
海风微凉,碧波万顷,客船本该加速离开港口,顺利进入航道——
易无疆懒散倚着船舷,嘴角勾起玩味的笑:“有趣。前方好像堵住了。”
陆明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艘雕梁画柱的画舫自江上横冲直撞地闯进港口,拦在了航道中央。
画舫的船体用紫檀雕刻,金丝镶边,楼阁重叠,飞檐翘角间挂着精美的琉璃灯盏,丝绸帷幔随风扬起,船头彩幡招招,在大大小小的客船、商船、渔船中,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陆明霜目光微微一沉,“这样的船怎么看都不可能远航。”
“确实。”易无疆眼中闪过一丝兴味,“那副娇贵样子,恐怕连近海风浪都经不起。大概是一艘花船。”
花船是将青楼移到船上,平素停泊在江面,迎来送往,宴饮欢游。这般装饰华丽、船体庞大的画舫,在平静的江面都无法航行太远,如今却冲进了海港。
事出反常,二人皆提起了戒心,暗中做出防御之姿。
港口早已一片混乱,乘客们发现不对,纷纷探头张望,低声议论。而船工们则急的满头大汗,不停吆喝呼喊,移动船只避免冲撞。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高喊:“是修士!”
“真的!是仙盟的监察使!”
“仙盟派人来了,不会有事!大家稍安勿躁!”
陆明霜眸光一凛,便见一群戒备森严的修士自天边飞来,转眼将画舫团团围住。
领头之人大喝:“你已无路可逃,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说话间剑影交错,灵力波动在空气中震荡,其余船只上凡人生怕被波及,慌张地俯下身。
陆明霜发现修士并非冲他二人而来,拉住仍兴致勃勃观望的易无疆,也低下身去,透过船舷静静观望。
修士们片刻间便平息了冲突,不多时,从画舫中押出一人。
那是个被五花大绑的少年,身上原本华贵的锦衣已经被血染透,鬓发凌乱,看不到面容,他的手腕和脚踝都缠着封锁灵力的锁链。
锁链沉重,少年艰难地拖着前行,被身后修士嫌慢踢了一脚,不慎扑倒在甲板上,却仍倔强地试图抬起下巴。
与此同时,画舫的客人和优伶也分别被集中在不同房间,逐个接受仙盟问询。
随着事态平息,港口和岸上逐渐聚集起围观看客,议论顺着海风传进陆明霜耳中:
“听说这少年是男风馆的小倌儿,平日千金难得一见,眼睛长在头顶上,今儿这是怎么了?沦落到这般
境地?”
“你有所不知,这小倌儿不安分,哄骗客人带他上花船,明面是游江赏景,暗地里竟想趁机逃跑,事态败露后竟然劫持了客人,逼迫花船开进海港,帮他逃跑。”
“啧啧,这点事情,居然让仙盟监察使出动?怕不是普通男宠吧。”
“这可让你猜着了。这小倌儿是听风楼的头牌。听风楼又不是寻常青楼,那是专供修士们消遣的地方。里面的男宠女姬也各个出身不凡,听说不但天姿国色,与他们双修还另有裨益……”
陆明霜感到心口微凉,虚妄镜中似有异动。
“魅魔后代生的美丽,通常还是绝佳炉鼎体质……许多修士私下豢养魅魔炉鼎……为防止魔气孳生,必须在他们的魂魄上刻下封印……”
她想起宛娘曾经说过的话,和宛娘魂魄上鲜红刺目的烙印。
陆明霜垂下眼,不动神色地压下镜中躁动,又若无其事地看向前方——
少年终于撑起身体,倔强地扬起头,一阵海风吹开额前散乱的发丝,露出一张狼狈却不失精致的脸。
他的眉目清秀的惊人,肌肤泛着一层细腻的光泽,宛若上好的白瓷,五官精致柔和,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
可捉捕他的修士神情冷漠,毫无怜惜之心地提起少年衣领,嘲讽道:“长腿就自己走!”
他恶狠狠地推了少年一把,又转头对同伴道:“这魔物,长得是好看,可惜脑子不太聪明,居然想着逃跑,以为仙盟的烙印是闹着玩的?!”
他的同伴面色不善,“一大早把我们折腾起来,就为了这点破事!老子还以为发现易无疆了呢!”
“得了,人也抓到了,赶快送回听风楼,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在确认没有同党后,几名修士腾空而起,牵动画舫,缓缓划回江上。
而少年则被修士们押上岸,仿佛刻意游街羞辱一般,从人群中穿行而过。他一步一踉跄缓慢地走向前方,神色却一片冰冷,下巴高高扬起,紧抿的唇角泛起淡淡的苍白,反而有种倔强又脆弱的美。
陆明霜身旁一位乘客叹道:“这孩子长得这么好看,看着怪可怜的……小小年纪沦落到男风馆那种地方,想逃也情有可原,想来是受了非人的折磨。”
可旁边的人立刻冷笑:“孩子?小小年纪?你没听修士老爷说嘛,他是个魅魔,不知道比你大多少岁,多长了多少心眼呢!”
魅魔天生妖异,美貌惑人,凡人在他们极致的吸引力面前根本毫无抵抗力,因此极为恐惧魅魔,谈之色变。
一听少年是魅魔,那叹息的人迟疑地收回目光,恻隐之心顿时消失。
他的同伴急忙拉走他,对周围人道:“我劝你们少看几眼,别被勾去魂儿了。”
却也有色胆包天的人,反而踮起了脚张望:“魅魔可不是随随便便能看着的,多看几眼才不亏!”
他语气轻佻,眼神中带着鄙夷和戏谑,“今儿个也长长见识……嚯,怪不得这么妖,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幸好有仙盟在,让这些怪物想跑也跑不了,这下被抓回去可有的受了。”
一个三角眼的男人,目光贪婪、上上下下扫过少年,低声调笑道:“你说,他这回犯了事,卖不上从前的价……是不是谁都能玩一玩?”
此话一出,旁边几人顿时哄笑出声:“你想屁吃呢!人家只给修士老爷脱裤子,就是烂成泥也轮不到你!
三角眼死死盯着少年,舔了舔嘴唇,不服气道:“……那也不一定。”
易无疆和陆明霜和他们有一段距离,并未引起注意,却将这番话一丝不漏听进耳中。
易无疆目光淡淡扫过那些肆意取笑的看客,眼底掠过冰冷的不屑,嘴角却仍挂着懒散笑意:“真是有趣。他们自己在修士眼中也是蝼蚁,甚至还不如魅魔有用,可遇到别人倒霉,不踩上一脚就仿佛吃了大亏一般。”
陆明霜没有做声,目光追随着魅魔少年。他被修士们押着,已经走远,背影瘦削而停止,未曾露出一丝屈服。
陆明霜平静地收回眼,面色如常。
她生性淡漠,几乎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女,对人世悲欢少有动容。即便刚才听见那些粗俗之语,神色也未有丝毫波动,仿佛一切都和她无关。
易无疆并不意外她的冷漠,却在听到她低头对虚妄镜说话时吃了一惊。
陆明霜低头淡淡道:“那座江边的高楼,就是听风楼?”
虚妄镜中是否传出回答,易无疆不得而知。他顺着陆明霜目光看去,也看到江畔临水那座辉煌的高楼。
陆明霜定定看了一眼,忽然转头对易无疆道:“我先去办件事,稍后再跟你汇合。”
“你——”
易无疆来不及拉住她,便见陆明霜轻巧地跃过船舷,瞬间远去。
……
陆明霜不顾路人诧异的目光,脚步飞快地穿过街巷,转瞬来到听风楼前。
仰头望去,九层高楼耸立于江畔,飞檐流彩,绣幕飘扬,琉璃瓦柱倒映着江面波光粼粼,宛如一座漂浮的幻梦。
陆明霜看到那几个监察使似乎早已习惯处理此类事务,将少年移交给听风楼守卫便离去,甚至懒得问话。
她微微蹙眉,脸上露出几分古怪,忽然伸手拦住了一名刚刚散去的看客:“请问……仙盟抓到出逃的魅魔,不用带回去审问吗?就这样直接交给听风楼了?”
被拦下的路人愣了愣,见陆明霜头戴幕篱、一身简单的赶路装束,以为她是外来的旅人,便耐心解释道:“姑娘不是天都人吧,你有所不知,天都这里有好些专供修士消遣的秦楼楚馆,这里面听风楼最为特殊,据说豢养了许多炉鼎供修士采补。”
“修士到咱们凡人地界,那毕竟还是少数,所以你想啊,常年累月光顾这听风楼的是谁呢?恰恰是仙盟驻守天都的监察使嘛!”
路人努了努嘴,压低声音道,“像今日这种事,隔三差五就发生一次,监察使也懒得每次都领回去审了。据说上好的炉鼎万里挑一,犯了点小事也不至于杀掉他们,反正罚一顿还是送回听风楼,那不如一开始就交给听风楼处置,省了一道麻烦嘛。”
陆明霜看着流光溢彩的高楼,淡淡问:“你是说,这天都的监察使和听风楼本就沆瀣一气,他们为了省事,让听风楼代行监察使职责?”
“诶诶姑娘,那可不是……”路人见她认真,忽然意识到不妥,咳了一声劝道,“我不过随口一说。姑娘,你听我一句劝,离这里远点,莫要多管闲事给自己惹麻烦。”
陆明霜松开手,道了声谢。
路人头也不回地加快脚步离开了。
陆明霜仍停在原地,沉默地看着眼前的高楼。
第127章 魅魔少年
陆明霜思忖,楼中守卫资质不凡,却没有高修为者。他们真正倚仗的恐怕还是仙盟在楼中设下的重重防御法阵。
法阵不是无懈可击,但……陆明霜心里很清楚,真正的阻碍不在于此。
她垂下眼,手指攥紧又放开。
易无疆隐于人群之中,远远看到她举足难定的表情,眼神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他深知陆明霜绝非热血冲动之人,为了达到目的一向冷静到近乎冷漠。早些时候她还在提醒易无疆——天都人多眼杂,各种势力盘根错节,他们若被人认出,后果不堪设想,在离开天都前尽量低调行事。
可是如今……
她却在听风楼前久久伫立。引发守卫警惕,频频投来目光,她却浑不在意。
她说要办件事。
逃离天都的关键时刻,什么事情值得她重入虎穴?
易无疆面色微沉,正准备催陆明霜离开,然而话还未出口,就见陆明霜掌心化出长剑,毫无预兆地提剑冲了出去!
易无疆瞳孔一缩:“!!!”
陆明霜身形快若电闪,衣袂翻飞间已踏上听风楼前的长阶,顺势扫出寒光乍现的一剑!
易无疆脚步一滞,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在一瞬间凝固,再也轻松不
起来。
——陆明霜竟然出手了?!
——她的清醒、冷静呢?
——紧要关头她竟甘愿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对仙盟庇护的听风楼出手!
易无疆一时僵住,眼睁睁看着陆明霜剑势凌厉,一举劈开了听风楼的牌匾。
哗啦——
巨大的牌匾裂开,掉落。
听风楼的守卫瞬间警觉,数十名修士纷纷祭出法器,怒喝道:“何人擅闯——”
灵力激荡,刀光剑影齐齐朝陆明霜扑去!
可就在那一瞬间——
风停了。
这一方天地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笼罩,所有的攻击都被凝滞在空气中,竟无法逼近分毫。
守卫被这股碾压般的力量震退数米,仓皇停住,终于意识到不可逾越的实力差距。
守卫不由心惊,想不出哪来的修士竟敢挑衅听风楼,难道不知他们的后台是仙盟?而她这一剑的力量,所有守卫加在一块儿都无法抗衡,只怕至少是个元婴。当世的元婴修士,会有人不顾死活抗逆仙盟吗!?
“道、道友,看你功法清正,难道也是正道中人?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一个守卫壮着胆子道。
“正道中人?大概吧……”陆明霜漫不经心地抬眸,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令牌,金色光芒在指间缓缓流转。
她看了看守卫,语气平静,甚至很有礼貌地说:“我要移平听风楼。躲远点,别碍事。”
“怎么可能——”守卫的话堵在喉间。
“老头子,不肖弟子再借一次你的势。”陆明霜在心中默道,“希望你的令牌还管用。”
她不再迟疑,轻轻一抬手,指尖灵力渡入,令牌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嗡鸣,仿佛远方的钟鼓被敲响。
紧接着,笼罩整座听风楼的防御结界微微一颤,仿佛水波荡漾,随后光芒一闪,竟尽数收起!
成了!
师父的令牌果然能够收起仙盟结界!
“这、这怎么可能!”守卫被这突如起来的变化震惊,竟来不及反应。
而陆明霜已经将元婴之力全部灌注剑上,气势如虹,骤然涌向大厅的几根基柱!
轰然巨响,如山岳倾塌!
整座听风楼从中折断,巨大的裂痕以底层为中心疯狂蔓延,梁柱寸寸折断,砖石不停坠落,上面的每一层都在不祥地震颤,摇摇欲坠。
“什么?!”
“你竟敢——”
“别管她了,快逃——”
惊叫声混杂着噼里啪啦的断裂声响起,惊起楼内的宾客、伶人、侍者,人人惊恐万状,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四处逃窜。
烟尘翻腾,乱石横飞,惊叫声、怒吼声混作一片,整片江岸都陷入混乱之中。
而陆明霜没有停留,趁所有人慌不择路之际,她身影一闪,冲向地牢。
这一幕落在易无疆眼中,让他的眉头紧紧皱起,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认识的陆明霜冷漠疏离,不轻易插手旁人因果,也不会因为路见不平就贸然行事。可刚刚这一连串的举动,彻底颠覆了易无疆的认知。
难道是为了那个魅魔?
易无疆的瞳孔微缩,胸口涌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似乎也有些困惑,想了想,才端着一张生人勿进的冷脸,向外海先行一步。
……
陆明霜穿过剧烈震颤的通道,利落而从容地挑开一件件囚室,没多久便来到魅魔少年面前。
少年狼狈地跪坐在地,本就满是伤痕的身体,如今又盖上了厚厚一层粉尘,只露出一对明亮犀利的眼眸。
他前方的几个守卫被断梁砸死,鲜血流了一地。可少年因被封灵锁链捆在石柱上,反而逃过一劫。
“你的运气不错。”
陆明霜越过血泊,纤尘不染地来到少年面前,长剑低垂,神色冷然,仿佛只是日常寒暄。
少年浑身一凛,仰头看向陆明霜,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他出逃失败,已经准备好接受酷刑,谁知突然间天崩地裂,好像发生了地震,现在又……
眼前少女戴着幕篱,看不清容颜,可周身气息冷冽,不染凡尘。寒光流转,三尺青锋收起满身暴戾,乖顺地收于她纤秀的指间。
她也是修士。
少年眼底划过一丝轻蔑,死气沉沉地垂下头。
“你想离开这里吗?”陆明霜淡淡问他。
回应她的是一片死寂。
陆明霜依然淡定,语气平静的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仙盟要救人,上面的骚动能拖住他们一会儿,不过不会太久。我急着赶路,你最好快点回答。”
上面……什么骚动?
少年一怔,仿佛难以理解这句话。
他抬起头,盯着陆明霜看了片刻,见她似乎很认真,忽然嗤笑了一声:“这位……姐姐?你想带我走?”
原本秀美的脸上满是麻木,眼神藏着一丝恶毒,少年出言不逊:“你买得起我吗?”
仿佛没有听出他的轻视,陆明霜歪头想了下,平静回答:“老实说,我没准备付钱。就算要付,现在也不知该付给谁……”
什么蠢话?她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别是个疯子吧?!
少年眼神阴冷,却忽地灿然一笑。
以他的经历,他太清楚修士的嘴脸了,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报复修士的机会。既然她想带他走,那为什么不让她去试试呢?被打死也不关他的事。
“姐姐。好心的姐姐。”少年垂下眼,声音沮丧,“我也想和你走,可是……我魂魄被他们打下烙印,无论去哪儿都会被他们找到。”
“带我走是没用的,如果……”语气含着压抑不住的急切,他舔了舔唇,满怀恶意地戏谑道,“如果你能去地牢最深处,打破里面那尊青铜巨鼎,就能解开仙盟在我魂魄上留的禁制。到那时,我们才能真正双宿双飞——”
少年尾音轻颤,双眼死死盯着陆明霜,想要捕捉她被吓退的丑陋一幕。
然而剑修的反应出乎他意料——
“哦?”陆明霜略感意外,“连你们的神魂烙印,仙盟也一股脑交给听风楼了?”
她摇了摇头,轻叹,“他们还真是尸位素餐,一点事都不想自己动手。不过……这倒方便。”
她依然静静站在那里,没有恐惧,也没有半分动摇。
少年一时愣住。
这个女人,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已经说出听风楼背后是仙盟,她怎么还不怕?
而陆明霜的耐心已经耗尽,懒得多费口舌,直接抬手,一道冷光迎面劈向少年。
“你要——”
少年一震,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便已被磅礴剑气笼罩住。
正当他闭上眼准备等死时,却忽然感到身体一阵轻松。他惊愕地睁开眼,发现四肢的锁链都已被斩断。
少年还来不及收起因惊愕而张开的嘴巴,就感到冷厉的剑锋抵在他背后——
“带路。别磨蹭。别妄想逃跑。”陆明霜平静道,“我的剑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
……
少年被陆明霜威逼着一路疾行。
一路上偶遇阻拦,陆明霜剑光肆虐,锋锐无匹,所过之处血花四溅,惨叫连连,竟无人能够阻拦!
地上满
是哀嚎之声:“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
陆明霜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守卫,眸色冷淡,却只是轻轻一抖衣袖,催促少年加快脚步。
少年满脸骇然地看着这一幕。
这个孑然一身的女修,究竟是什么怪物?
直到地牢深处,陆明霜扫倒几名守卫,推开厚重的石门——
里面赫然摆放着一尊青铜巨鼎,鼎身上密布着繁复的符咒,每一道铭文都隐隐透着血光,怨气凝聚如烟雾般缭绕,仿佛无数冤魂在其中挣扎、嘶吼。
少年看着封藏着所有烙印的巨鼎,眼底光芒微微闪动,又迅速被冷漠覆盖。
只要毁了封魂鼎,就能释放所有被听风楼拘束的灵魂。
可是这个女人,她不也是修士么?她敢于挑战仙盟?为什么要那样做?
而且……她真能做到吗?
“这就是封魂鼎。”
少年看着陆明霜,嘴角带着一丝讥诮。
“由仙盟修士亲手炼制,专门镇压我们魂魄的烙印。每一条铭文都以血祭炼,护阵加持,强行破坏的话,阵法会反噬,除非知道如何解开……你知道?”
他轻嗤了一声,仿佛早已习惯失望,于是懒得期待。
陆明霜看他一眼:“我怎么会知道?”
少年没想她否认得如此干脆,明明告诫自己不要期待,可是听到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死人也被气活过来了!
少年怒不可遏,气到跳脚:“不知道?!都到了这里你告诉我你不知道!”
“你、你招惹了听风楼,如果解不开这封魂鼎,我会被抓回去,被他们加倍报复!你在耍我吗?这算什么?!”
“算什么……”
陆明霜想了想,不太肯定道,“算你倒霉?”
“……”少年气到无语,翻了个白眼。
而陆明霜并不理他,站在巨鼎之前,修长的手指拿出一块令牌。
仙盟令牌。她——
少年瞳孔震动。
“试试看吧。”陆明霜低低说了声,忽然发动令牌!
“嗡——”
封魂鼎上的阵法启动,疯狂地向外释放攻击,然而却在触到一派同源的仙盟令牌时,骤然克制。
封魂鼎的攻击漏了个缺,陆明霜不会放过这一瞬的机会,修长手指抚过剑柄——
无须多言,剑已出鞘!
“铮!”
空气仿佛被剑气撕裂,凌厉无匹的剑芒如月色倾泻,骤然照亮幽暗的地牢。
剑光过处,符文炸裂,封魂鼎的禁制发出刺耳的震鸣,狂乱反噬,却终究不敌剑锋锐意,轰然裂开!
少年伏在地上,艰难地躲避攻击,却难免被波及,身上顿时多了数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可他却从未感到如此轻松,仿佛灵魂终于从石箱中释放出来,从此可以自由地成为任何形状。
少年瞪大了双眼,震惊看着陆明霜出手。
他本以为着古怪的剑修只是随口狂妄,她或许能打倒几个守卫,但绝不可能真正破鼎。
可她真的做到了。
她真的以一剑之力毁掉了封魂鼎!
一瞬间,少年心底猛地涌上一丝被压抑已久的希望。
……或许,他真能活着离开听风楼?
可希望来的太快,反而让他恐惧。他怕这只是个短暂的梦,怕希望才刚生出,就会再度破灭。
这个女人是剑修,甚至有仙盟令牌,她真的和他之前见过的修士有所不同吗?
谁能保证她不是抢他回去当炉鼎?
他生来便是供人享乐的,以为的自由也许只是换一个囚笼。
他垂下眼,轻轻笑了:“呵……呵呵……”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早已看破的疲惫。他已经经历过太多次无谓挣扎,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
陆明霜听到笑声,有些意外地转过头,低声道:“……他是高兴疯了吗?”
少年一怔,隐隐感觉这话似乎不是对他说的。
又听陆明霜自言自语,“……你希望帮他一次?我倒是无所谓……好吧……”
下一瞬,她掌心微动,传来一股突兀的幽檀香,白雾纷纷腾腾地蔓延。
“喂——!”
少年尚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法器吞没,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吸入了虚妄镜中!
空气中还回荡着他的惊愕,陆明霜已经转身,毫不拖泥带水地冲向外面。
……
楼阁倾塌,烟尘弥漫,昔日风光无限的听风楼转眼沦为废土。而随着封魂鼎破灭,所有被拘束的魅魔得到机会,各显神通地逃遁出去。
天都所有的监察使都已赶往此处,可是他们安逸日久,面对突发的混乱,一时焦头烂额,力量被分散在救人、缉凶、稳定局面和追捕逃奴上,许久才勉强稳住局势,围绕听风楼布下天罗地网。
陆明霜冲出地牢,迎面便是一片森然杀意。
密密麻麻的修士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法阵光芒交织,将整个江岸彻底封锁。
为首的修士冷笑一声,目光阴冷地盯着陆明霜,语气森然:“盗取令牌,当众毁楼,挑衅仙盟……你究竟是何门何派的人,竟敢如此放肆?”
陆明霜在黑暗中垂眸,心中毫无惧意,正在迅速推演该如何破阵杀出重围。
方才占了先攻之便,打得听风楼守卫措手不及,尚未暴露身份。
可若在光天化日下动手,仙盟很快就能认出她的剑法,甚至认出蚀心剑。
她利用师父的令牌打开结界,仙盟迟早会发现这条线索,继而确认她的身份——比起自身暴露,陆明霜更担心妨碍易无疆逃出天都。
她的指尖轻抚剑柄,
然而,还未等她拔剑,一股异样的力量忽然卷上她的身体——
“——你太冒失了。”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语气十分不耐烦,带着一丝冰冷的怒气。
下一瞬,强大的灵力骤然包裹住她,眼前的景象急剧扭曲!
陆明霜只觉天地翻转,待回过神来,已不在原地,而是被修长有力的手掌牢牢握住。
波涛翻涌的深碧色海面上,墨发轻扬的男子足尖点在水波如履平地,下巴微微抬起,目光看向远方。
是易无疆。
看周围景象,他是提早一步来到外海,又通过法咒将陆明霜也瞬移过来。
“多谢。”
陆明霜稍感心安,抬头却正对上易无疆阴沉的脸色。
她一愣,“你……”
“少说话。”易无疆语气不善,揽着她的手臂忽然收紧。
要让他开口可就停不下来了。可他现在来不及和陆明霜计较,她到底有多冲动。
“抓牢。”
易无疆话音未落,陆明霜感到身体一沉,潮湿咸涩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呼吸刹那间变得湿润无比。
陆明霜只觉视野一晃,身体仿佛也融入水流,目光所及的世界都化作流动波光——
水遁。
水光浩荡,激流翻涌,仿佛整片海洋都为他们开辟出一条逃遁之路,二人身影转眼消失在苍茫波涛中。
……
易无疆紧握陆明霜的手,身形在波涛中迅速穿梭。
已经逃了不知多少里,眼前景色骤然一变,天地如梦幻般浮出水面。
耳畔灌进风声,衣袍被海水打湿,贴在身上,微微泛凉的感觉让陆明霜回到现实。
上岸了。
这是哪里?
乌云遮蔽了星月,海风低声吟唱,漆黑的海面铺展开来,天与水连成一线,放眼望去除了海水,还是海水。
他们的落脚之地是座孤立于海面的荒岛。岛上布满嶙峋的礁石,黑色岩块犹如刀削斧凿,一簇簇野草随风摇摆,好似狂野的舞蹈。
荒岛中央是一座倾塌的宫殿,废墟满目疮痍,断裂的石柱静默矗立,表面被风蚀的斑驳不清,刻满古老文字的残碑东倒西歪,蒙着厚重的青苔。
陆明霜缓缓收回目光,向自己被海水打湿的衣裙施了个涤尘诀,忍不住问:“这是哪里?”
易无疆率先走向废墟,声音低沉道:“东洲之东,被遗忘的……神族旧居。”
陆明霜眉心一跳,缓缓跟上他的脚步。
他们走过满地碎石的小路,推开金饰剥落的殿门,发现这里虽已残破,却仍可勉强遮风避雨。
易无疆根本不需要陆地,陆明霜心想,大概是替她着想,才找了这样一个容身之所。
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在她心底缓缓流动。
陆明霜沉默片刻,又对易无疆说了一遍:“多谢。”
易无疆转过头,目光幽深,像是要通过她的眼神寻找一个答案。
他轻轻抬手,袖中飘出一轮柔和的光晕,悬在半空,映照出冷峻的侧颜。
“如果我没出手,你准备怎么逃?”易无疆终于开口,语气平静的近乎冷淡,不带任何情绪,但四周空气却随之转凉。
陆明霜想了想,如实回答道:“我还留有后手,见招拆招吧。”
这件事是她临时起意,本就没有算上易无疆那份。陆明霜也不是没有考虑脱身计划,最坏的情况,即使她在听风楼这边不顺利,也能保证不误易无疆
的大事。
陆明霜早有考虑,语气淡然,带着一点顺理成章的意味。
可她话音刚落,易无疆便轻嗤了一声。声音低沉而压抑,像在冷笑,带着些许讽刺,和十分的不悦。
他眯起眼,语气淡淡的:“是么?你倒是思虑周全。”
“……”
大概习惯了易无疆总是挂着半真半假的笑,此刻他面无表情的样子,便显得有些阴沉。
陆明霜望着他紧抿的薄唇,心中有些疑惑。
易无疆怎么了……难道在生气吗?
第128章 色胆包天
可是……他在气什么?
陆明霜直觉易无疆这股无名火是冲着她来的,可究竟为何,她却一时半会儿摸不透。
因为她中途突然改变计划?可她如实回答了自己的打算,哪怕她真的被俘也不会牵连易无疆,为什么易无疆好像更不高兴了?
陆明霜沉默地看着易无疆,想从他的神情中找出一丝端倪——明珠柔和的光映在他的脸庞,投下暧昧的阴影。
她沉默片刻,轻轻说了声:“我去清理几间能用的房屋出来。”
如果易无疆觉得她给他添麻烦了,她就尽量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吧。
陆明霜满脸困惑地离开。
殊不知在她走后,易无疆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随意掐起一颗碎石,捏得很紧。指节微微泛白,石子不堪重负,在指间化作尘齑。
心中的怒火却根本无法熄灭。
陆明霜只看了那魅魔少年一眼,就决定要出手干涉,根本没半分犹豫。可她并非心软轻信的人,几度对他下杀手,甚至一边合作一边想着把他困于地宫中。
陆明霜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只要不牵连他,她甘愿冒险也和他无关。她决定把那魅魔少年带在身边,也无须向他多做解释。
无论有他没他,对陆明霜都没有分别。
易无疆当然生气,甚至是烦躁,可这股烦躁却说不清道不明,让他一时之间搞不懂应该如何爆发。
他想起那时陆明霜冲出去的身影,心里就有种难以言喻的堵塞。
堵塞渐渐变成不安。
易无疆心中升起一个可能的想法——陆明霜也许不是冷淡,只是从未将他视作亲近的人。
他不愿承认,但这个想法却如同细小的刺,扎入心中,越来越深,又无从言说。
……
陆明霜对易无疆复杂的心思一无所知,却被他低落的情绪感染,心中无端焦躁。
她踩着满地碎石,目光扫过那些坍塌的梁柱,终于在废墟中找到一间尚且完整的石室。石室虽然荒废许久,但四壁仍算坚固,勉强能遮风挡雨。
陆明霜抬手一挥,虚妄镜微微震动,一股白雾弥散开来,转眼间,一个衣衫凌乱的少年跌落在地。
少年面色苍白,发丝凌乱垂落,手腕和脚踝还留有锁链的痕迹,在原有旧伤之上又多出数道血痕——显然在虚妄镜中并未安分。
少年被关进一个靡丽堂皇、和听风楼大同小异的空间,早已满腹怒火,心里将陆明霜骂了千百遍。
这女修的随身空间居然是一座青楼!摆明是个贪图美色、肆意掠夺的傲慢修士,跟那些收集“珍贵玩物”取乐的强者没什么区别。
还真如他所想,她是个玩弄人的疯子,救下他就是为了将他当做禁脔,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他才不会乖乖就范!
“你想干嘛?!”刚一落地,少年便迅速向后退了一步,防备地抬起眼睛。
他不由一愣——
海风微凉,女修站在古旧的石殿前,刚刚收起了法器,似乎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神色淡淡的,随手拨了拨被风吹乱的鬓发。
黯淡夜色下,少年第一次看清她的样貌。
那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傲慢贪婪,也没有那些光顾听风楼的修士惯有的轻佻,而是一张清秀却疏离的脸。她的五官很秀丽,但眉眼间有一股冰冷锐利的气息,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看一眼,却又觉得无法接近。
她一抬眸,目光明亮,看起来居然年岁不大,还带着少年人未曾沾染尘世的清澈。
少年忽然怔住,张了张嘴,之前酝酿好的怒火却不知该往哪儿发泄。
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死死盯着陆明霜,仿佛要从她的表情里找出什么破绽。
陆明霜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随意地看了一眼。
少年猛地回神,咬了咬牙,僵硬地别开目光,看向四周残破的石壁。
“……哼。”他冷哼一声,语气带上不服气的挑衅,“这是什么破地方?你把我挟持到这里,该不会是想要找几分野趣吧?!”
少年身上的肌肉微微绷紧,像受惊的猫儿,似乎一有任何风吹草动,就要立刻逃走。
陆明霜懒得理他,随手掏出一瓶伤药,毫不客气地甩了过去。
药瓶划破空气,朝少年砸去,他一愣,想要伸手阻拦,可陆明霜用了巧劲,药瓶竟在半空拐了个弯,落进少年另一只手的掌心——
他被药瓶的冷意一激,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
“再这么吵,就把你扔进海里。”陆明霜平静看了看他,话语简洁利落,“此地已不在听风楼势力范围内,你的神魂烙印也已经解开,拿了这瓶药……想去哪里,没人拦你。”
“不过……你走得掉吗?”陆明霜深感怀疑。
少年怔了一瞬,指尖捏紧了手中的药瓶。
他原本以为自己落到她手中,会被施加屈辱,所以故意挑衅,甚至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可她居然说,走不走随他?
这不会又是某种试探和逗弄吧?
他眸色微沉,尽力挺直了脊背:“你以为随便施舍一点东西,我就会领你的情?”
陆明霜诧异:“你领不领情,关我什么事?你的情很有用吗?”
少年猛地一噎,脸颊微微涨红,想了半晌才又找茬道:“你、你还站在这里干嘛,不会是想趁我上药偷看吧?别做梦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陆明霜愣了下,随后转为一个无语的表情:“你有什么好看的……而且我想做什么,你根本没有能力阻止吧。”
“宛娘说魅魔的肉身很珍贵,一旦损失就找不回来了,劝你自己爱惜。好了,话我带到了,剩下的交给你自己决定。”
陆明霜飞快说完,忙不迭地离开了这炮仗般一点就炸的魅魔。
少年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药瓶,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宛娘又是谁。
片刻,他叹了口气。
他嘴硬,但不傻,知道身上的伤拖下去没好处,终究还是悄悄解开衣襟,将药粉洒在伤口上。
一股清凉的感觉瞬间渗进皮肤,疼痛明显缓解了不少。
他哼了一声,眉间松弛了些,目光却有些闪躲,像是为自己的妥协感到丢脸。
等到伤口处理得差不多,他警惕地朝石室外望了一眼,见那个女修已经离开,周围寂静无声,好像也没有其他人。
少年目光一沉,悄然迈步走出石室。
夜色浓重如墨,狂风从海面席卷而来,带着咸腥的潮气。他踩在阴影当中,谨慎地绕过断壁残垣,一路摸索着向外溜去。
不要以为把他从听风楼带出来、给他治伤就能掌控他。
他才不会让自己成为谁的俘虏,更不会欠下不明不白的恩情!
少年下定决心,看准方向,猛然冲出废墟!
然而,下一刻,目光扫向四周后,他整个人顿时僵住。
他傻眼了。
四周早不是熟悉的景象,甚至不是哪座城镇、郊野,而是一片无垠的黑暗海域。苍茫的夜色下,浪潮一眼望不到尽头,脚下岛屿孤零零地漂浮在这片沉寂的海洋中,渺小的宛如一叶孤舟。
少年僵在原地,眼角微微抽搐。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是被带到某个隐秘的废墟,大不了与那女修虚与委蛇一阵子,慢慢摸清地形再离开。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里竟然是孤悬海面的荒岛!
难怪那女修听他说要走
时,一脸古怪的表情,原来是笃定他逃不掉。
少年瞪着茫茫大海,半晌,终于憋出一个脏字。
他是真跑不了啊!
片刻后,少年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既然逃不了,还是免不了和那女修打交道,那就先回去,至少得弄清她是谁,想要做什么。
他转身沿着来路往回,缓缓走向岛上唯一一处有光的地方。
就在快要靠近时,他的脚步忽然顿住,视线落在前方不远,眼神微妙地变了——
淡淡柔光映照着两道身影,一男一女,并肩而立。
先前的女修依旧是淡然从容的模样,半垂着眼帘,看不清神色。
而她身边侧立的男人——身形修长,黑发如瀑,即使远远看到一个侧脸,都带着俊美矜贵的气息,让人忍不住屏息凝视。
少年瞪大了眼,心里狠狠一震。
这是什么?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因为生的好看,才被素不相识的陆明霜盯上了,落得“被绑架”的下场。可现在看到这个男人,他瞬间意识到一件荒唐的事——她身边还有比他更好看的人!
少年心里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憋屈,冲口而出怒道:“……夜黑风高,孤男寡女,色胆包天!”
四周一片死寂,海风吹过断壁残垣,空气中充满咸涩的海水气息。
柔和光照下的二人默然无语。
陆明霜:“……”
易无疆:“……”
魅魔少年的声音其实并不高,可是以他们两个的修为,根本不可能装作听不见。
易无疆虽然未动,但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眯起,隐约浮现出一丝危险的寒意,仿佛下一刻就要让魅魔少年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
而陆明霜……也有些无语。
她虽然迟钝,但这会儿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少年那句“色胆包天”是在骂她?被这么质疑,她也有点不自在,尤其在易无疆面前。
陆明霜揉了揉眉心,觉得头有点疼,语气不耐道:“他好吵啊。”
话音落下,指尖灵力轻轻一转,已经升起一道隔音障,悄无声息地隔开了少年。
虽然不比易无疆的隔音障,但她这手法术还可以吧——陆明霜侥幸地想。
然而易无疆的脸色却越发冷了下来。
她就那么想要袒护那个咋咋呼呼的魅魔吗?
第129章 醋意流淌
少年嘴里骂骂咧咧,上下唇一张一合,可是声音已经不再传过来。
陆明霜总算耳根清净了,松了口气,随意地甩了甩袖子,像是处理了一个麻烦事。
看着她那副无所谓的态度,易无疆却高兴不起来,眉心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魅魔少年知道陆明霜的厉害,并不敢靠得太近。躲在石柱后面骂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没意思,又蹑手蹑脚地走开了。
易无疆转过头来,眸色幽深地盯着陆明霜,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片刻突然开口问道:“……你要一直放纵那个碍眼的东西在外面蹦跶?”
陆明霜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碍眼的东西”是指那个魅魔。
她急忙摆手,解释道:“只是交待几句话,顺便让他治伤。”
“我会把他关进虚妄镜里,尽量不放出来。绝对不会打扰你!”陆明霜又一次保证。
哈?关进虚妄镜?
那岂不是时时刻刻都和她待在一起?
倒不是说易无疆自己也想挤进那面镜子……但并不妨碍他嫉妒。
“哼,你还会治伤啊?”易无疆双眼深沉得像是藏着暗潮,语气莫名带着刺,“你给他治伤……如果他叫疼,你也会让他咬你一口止痛吗?”
“就像为我做的那样?”
陆明霜一愣。
这叫什么问题?
她抬头,对上易无疆意味不明的目光。他的表情看似平静,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那怎么能一样!”她脱口而出。
易无疆眸光一亮,可是接下来却听她认真道,“他只是皮肉伤,不比你需要疗愈内伤,就算有点疼,应该也不过分,我想他可以忍受。而且他是魅魔,不具有妖族喜食血肉的天性,他吸我的血对疗伤不会有帮助,为什么要那样做?”
易无疆指尖微微一顿,刚要亮起来的眼眸又暗沉了几分。
“是么?”他的声音冰冷,似是在极力克制。
下一刻,他突然冷笑了一声,“你才见了他一面,已经对他了解这般深入。有心了。”
“……?”陆明霜觉得他这话有点怪,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能疑惑地看着他。
易无疆脸色沉沉地转过身,像是刻意不看她。
陆明霜:“?”
她心里莫名有些烦躁。以前也不是没看过易无疆冷脸的样子,可是总觉得这次不大一样,像在闹别扭。
可是……陆明霜又想,以她的性子,能注意到易无疆在闹别扭,这本身就很奇怪。
她不想胡思乱想下去,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而望向岛外——
云层散开了些,夜幕低垂,繁星点点,天穹如同一块洒满细珠的绸缎,柔和地裹住无垠大海。
她和易无疆都没有开口,四周只剩下浪潮轻轻拍打礁石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荒凉。
陆明霜眯起眼睛,脑海浮现出关于鲛人的种种传说。
已经在沧澜界销声匿迹十万年的鲛人一族,真的始终留在这里吗?这片空旷无物的茫茫海域?
——底下真的有鲛人的国度?
她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问了出来。
清浅的嗓音流动在夜色里,蓦地戳穿夜的凉意——陆明霜自己反而一惊。
易无疆斜靠在一块断裂的石碑上,闭着眼,似乎正在静静调息。
他的神情平静冷淡,正当陆明霜以为他没有听见时,易无疆却缓缓睁开眼,眼底映着远处幽暗的海面,薄唇微启,淡淡吐出几个字:“等到新月。”
陆明霜微微一愣,回头看向夜空。
新月……还要再等上几天。
到那时,会有什么不同吗?
看着这片死寂的海,实在难以想象。
她正想再问点什么,易无疆却已经重新闭上眼,似乎不愿多言。
陆明霜见状,有些不自然地说:“……我在废墟里找到几间勉强能够遮风避雨的房间,虽然不知道你需不需要……不过我把大殿东侧、塔顶最好的那间留给你了。”
她说完便起身,安静无声地离开。
易无疆微微睁开眼,盯着她的背影,心里起伏不定。
一时想,她还知道把“最好”留给他,总算有点良心。
一时又想,把他独自放在塔顶,看似高高在上,其实离她和那个魅魔都很远,反而被孤立一样——可见她的良心也不多。
易无疆烦躁地屈了屈手指。
大概还是早日除掉那个祸害比较好吧……不过对方只是一个魅魔,他随便动动手指就能碾碎的小虫子,操之过急反而有失身份。
麻烦。
易无疆按了按额角,有点头疼。
……
陆明霜灰溜溜地从易无疆身边走开,刚靠近那几间石室,就听一个咋
咋呼呼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呵呵!安抚好那边,终于想起来我了?”
她抬眼,看到魅魔少年风风火火地冲过来,又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猛然停下,似乎不敢靠得太近。
少年满脸不服气地盯着她:“你说的让我走就是把我放在这座岛上?我又不能变成鱼游走,这和囚禁有什么区别?”
他斜睨了陆明霜一眼,又吞吞吐吐道,“你、你该不会是觉得把我和你关在这里,我就会日久生情,任你搓圆揉扁吧?不可能!”
陆明霜揉了揉眉心,刚才易无疆那股阴沉都让她有些招架不来,现在完全不想搭理这只跳脚的猫。
少年好像听不懂话,总是曲解她的意思。她可不是那种好心的修士。为什么会觉得她救了他一次,就要一直负责?
她原本也没想救这个魅魔,只是不知为何觉得必须移平听风楼。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冲动是很奇怪……
陆明霜骤然回神,尽量平心静气道:“我说允许你走,不会阻拦,但从未保证你想去哪里都能去。我给了你自由,你变不成鱼、走不了是你自己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好了,我已经给过机会,是你自己没办法,就不要怪天怪地怪我了。我现在觉得你很吵,麻烦你消失一下。”陆明霜干脆利落地取出虚妄镜。
白雾漫过,气急败坏的少年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嗖”地被收进了镜中。
世界顿时安静了。
陆明霜满意地点了点头,难得夸了虚妄镜一句:“阿妄,干得漂亮。”
她随手收起虚妄镜,往废墟另一侧走去。
……
又一次被关进虚妄镜的少年却惊呆了。
四周景色与上次相同,仍是光影浮动、颓靡奢华的楼阁,然而他视线一转,忽然看到不远处两道身影。
其中一个是妩媚动人的女子,身姿妖娆,长发如瀑,但面色十分苍白黯淡,似乎大病未愈的样子。
从她身上,少年感到熟悉的气息,立刻辨识出这是他的同类。
而在魅魔女子身后的……是个年幼的孩童,约莫五六岁,白嫩可爱,乌黑的眼睛却带着明显的恶意,死死盯着他,像是在防备什么可怕的东西靠近。
少年眨了眨眼,看着眼前这奇怪的组合,一时间脑子有些绕不过弯。
这……这是什么情况?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那一直戒备的幼童忽然冷哼一声,厌恶道:“烦、烦死……又、又来一个……”
他讲话不但结结巴巴,发音也很古怪,像是刚学会说话。
魅魔女子闻言,无奈地拍了拍幼童,动作极为虚弱缓慢。
……又来?
少年见状,自以为捕捉到了重点,脸色一变,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们,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他悟了——
那、那个该死的剑修,她居然男女通吃,连带孩子的少妇都金屋藏娇!
少年只觉得气血上涌,脑子里一片混乱,大怒道:“她到底怎么回事?!”
宛娘看着脸色涨红的少年,微微蹙眉,未开口先咳嗽了几声:“你先别急……咳咳……还是我来解释吧。”
**
陆明霜打发了吵闹的魅魔,在半塌的回廊下将就了一夜。她已是元婴修士,睡觉早就不是必须,盘坐调息了一整晚,非但没有被夜风侵袭,反而觉得神清气爽。
陆明霜刚睁眼环视一圈,眼前景象却让她愣住了。
大殿东侧的残破塔楼,昨夜还仅有断垣残壁,如今映着晨曦的微光,竟变成了一座华丽的行帐!层层纱幔轻拢,如云似雾,周围漂浮着许多光球,仿佛飘荡在半空的仙宫。
而易无疆立于帐中,宛如云中仙子,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呆站着干嘛,上来!”
陆明霜轻轻跃起,落在易无疆身边,好奇地打量着纱幔内部——
行帐悬挂在残塔上,从外面看不是很大,还依稀有废墟的痕迹。里面却别有天地,珠光闪烁,宝器辉煌,俨然一座恢弘的厅堂。
“这是随身空间?”她问易无疆。
易无疆神色自若道:“嗯。许久不曾出远门,一时都忘了还有这件东西。”
陆明霜知道他口中随随便便的“这件东西”其实是世所罕见的法宝,暗地为易无疆的财大气粗而咋舌。
这么说来,她主动为易无疆留出房间,倒是多此一举了。
然而,更令她惊讶的是易无疆随手一指帐幔之后,“喏,那间给你。昨夜见你修炼得认真,便没有打搅。”
陆明霜一怔。
她其实没有易无疆那么矫情,反正可以运功调息,就算露宿也没关系。
而且她记得易无疆昨夜的话,还有一层考虑——她或许还有把魅魔少年放出来的时刻,可是易无疆一定很嫌弃,不想让他出现在他行帐中。
她稍有犹豫,便见易无疆突然变了脸。
“怎么了?可以和别的‘朋友’独处,就不能和我分享同一座行帐?”
第130章 回避一下
陆明霜脚步一顿,不知易无疆又在阴阳怪气什么。
无论怎样他是出于好意,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和他对着干比较好。
陆明霜嘴上应着“好我住多谢”,便先一步走进了行帐。
她脚步一顿,猛地睁大了双眼。
帐篷中别有洞天,檀木铺就的地板厚重温润,四壁雕刻着流云纹饰,古朴而雅致。华丽的大厅通向数个门扉半掩的房间,每间房中都燃着安神香,床榻上铺着云锦被褥,舒适得不亚于客栈。
这简直是一座可移动的仙府。
“……用了什么空间法术?”陆明霜好奇地敲了敲墙壁,乖乖走进易无疆指定的房间。
见陆明霜没有拒绝,易无疆凝重的神情稍稍展开。
然而——
下一瞬,他听到陆明霜房中传出声音,眼神顿时染上了几许复杂。
陆明霜正在对谁讲话,压低了嗓音,“你叫容湛?”
“哦。所以呢?”
“你想出来,有要紧事?”
“……等等。”
易无疆眼睛眯起,喉头微微发哽。
容湛。
不是宛娘。不是那面镜子。
就只有那个魅魔了。
他心里一咯噔,接着便闻到一股幽檀香气,一个人凭空落下,贱兮兮地叫着:“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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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宛娘解释了前因后果,魅魔少年容湛才得知若非宛娘请求,陆明霜其实没准备救他。宛娘出于同为魅魔的怜悯,担心他会被听风楼清算,才请陆明霜额外开恩,把他从天都捞了出来。
宛娘劝容湛:“魅魔在这世上生存不易,少有自由。我羡慕你能解开烙印,从此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
任何地方。任何事。
他真能自由决定吗?
容湛低下头,因为不敢相信,语气突然变得很差:“开什么玩笑?我虽然逃出听风楼,却还是被那姓陆的剑修关着,连这个鬼东西都出不去,就算、就算出去了,外面是茫茫大海,根本哪儿也去不了!”
“哼,过去又不是没见过要带我走的修士,结果还不都是想要换个地方囚禁我。你身为魅魔难道不知道修士不能信任?再说——”
容湛气冲冲地瞪着宛娘,“要是真的可以走,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就是替那个女人做说客,想让我从了她!”
宛娘怔住:“……”
而那个名叫阿妄的幼童气得脸通红,挥动着肉乎乎的小拳头想要打容湛:“你放、放、放——”
“小孩子不许讲脏话!”宛娘急忙按住阿妄的嘴,哭笑不得地对容湛说,“我不出去是不能,要不是陆姑娘和阿妄收留我,我早就已经死了。陆姑娘是阿妄的主人,你还想继续借住下去,最好不要说他们的坏话。”
容湛觉得莫名其妙。
他是惹不起剑修,难道还惹不起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屁孩?宛娘说的“被陆姑娘和阿妄收留”又是什么意思?这小
孩不也是陆明霜捡来的魔物吗?
他心里嘀嘀咕咕,到底没有说出来。
宛娘又道:“我也不知道陆姑娘算不算是好人,但她是我的救命恩人。而且她这个人很守诺,只要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尽力做到。她既然说了给你自由,等到时机合适,自会放你走。你不如安心待下来,趁这段时间养好身上的伤。”
“咳咳——”宛娘脸色变得更为苍白,却还是坚持说出最后一段话,“你不必担心陆姑娘她……呃……她会看上你,她身边早有别人了。劝你不要肖想!”
小陆姑娘身边的那位可不好惹……宛娘暗想。
不过看这心气高傲的少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有些坑还是要自己踩过才长记性。
她故意没提醒容湛,掩唇道:“我着身子,该回去歇着了。你有什么事可以请阿妄帮忙。”
容湛含糊地应了一声,满脑子都是“早有别人”,“不要肖想”。
哼!宛娘岂不是说,他身为魅魔却争不过所谓的别人?
岂有此理?!
等等……难道是……昨晚那个男人?
容湛想起匆匆一瞥的侧脸,虽然光线昏暗,也看得出风姿不凡,但……或许他只有侧脸能看,正脸是只呆头鹅呢!
他才不会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
他非要试试。
容湛对阿妄说:“小孩,宛娘让你帮我。我想和那个剑修说几句话。”
阿妄很讨厌容湛,他一来,似乎就被宛娘天然地亲近。
在虚妄镜中,阿妄有无数个法子可以折磨容湛,但他毕竟是陆明霜放进来、宛娘关照的人,不好做的太过火。
不过以这魅魔讨人厌的性子,说不准哪句话惹怒了主人,到时候他就可以动手了……阿妄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冲容湛嘿嘿一笑。
容湛看到阿妄漆黑的瞳仁一闪,做了一个正常小孩绝不会有的表情,莫名感到心惊,后背冒出了冷汗。
而一眨眼阿妄已经消失,面前的一块空气似乎突然凝成了镜面,映照出陆明霜有些惊讶的、冷淡的面容。
……
容湛话太多,陆明霜懒得辨认口型,干脆把他放了出来。
容湛忽然落地,却在一间优雅的卧房之中,一时有些怔愣。
陆明霜尚未开口,门外忽然有人说了句:“陆明霜,你太聒噪了。”
陆明霜推开一道门缝,对外面的人说:“我没说话。”
“你现在说了。”
陆明霜:“……”
容湛心底暗笑。
这就是剑修身边的男人?宛娘认为他一定赢不了的人?呵呵,手段倒也平平。
容湛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故作轻松地走上前,亲热道:“姐姐,他是谁呀?其他人我都见过,这位还没和我介绍呢。”
说着,他还想趁势揽住陆明霜的臂弯,可是陆明霜动作灵敏,轻轻侧身避开。
容湛手一顿,脸上的笑容反而更为灿烂。
易无疆看到他,顿时脸色沉下:“什么东西……伤风败俗!”
陆明霜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楞楞地扫了容湛一眼。
这一看,表情也僵在了脸上。
容湛不知抽的什么风,刚刚衣服还好好穿在身上,现在袍子竟滑落下去,露出半个赤裸的肩头。
半遮半掩,反而更显香艳,仿佛发生过什么一样。
陆明霜:“他姓易,还有……你有事吗?”
容湛没有回答。
实际上,他已经楞在了原地,连呼吸都不自觉屏住,直勾勾地看着易无疆。
容湛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一个男人的容颜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墨发无风自动,线条冷峻秀美,那双美艳的桃花眼仿佛能够将人的魂魄摄走,灯火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不似人间的画卷。
而这家伙不但容颜俊美,不经意流露出的气息也显示出他的修为深厚。
容湛本来自负风采无人能及,此时却生出了一种极端复杂的情绪——震惊、错愕、挫败,还有些难以言喻的不甘。
天道不公!这厮不但修为高,连长相也更胜一筹?!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可眼神还是忍不住瞟向易无疆。
看着看着,容湛忽然心头一跳。
等等!这人怎么有点眼熟?
不是听风楼的客人,也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人,但是……啊!
啊啊啊啊啊!
容湛瞳孔一缩,忽然想起——
眼前这个人,不就是被仙盟通缉的那个妖吗?天都城里到处都是他的画像,因为太好看,在听风楼也有一众拥趸。
容湛很不屑,认为那画像太过矫饰,本人恐怕不及画像半分。
想不到,画像竟已是丑化过的。
这个人……容湛记得他叫易无疆。是个无恶不作的妖。
他同时也记起了陆明霜的名字。传言说易无疆杀了摇光派弟子,事态败露后强行突破围捕,归海剑宗陆明霜也在追捕他的修士之中,很可能已经被他所杀。
可是眼前这副情景——
陆明霜非但没死,还隐姓埋名到了天都,挑破了听风楼,暗中与仙盟作对。
甚至……她还跟这个易无疆有一腿?
哼。不像话。
容湛心情很复杂。
他平等地憎恶每一个修士,尤其痛恨他们看向他时,那种发现宝藏一般的着迷的眼神。
可此时发现陆明霜一个正道修士,偏偏对罪大恶极的妖族青眼有加,他心里浮现出来的却是一股不服气。
不想认输。
“姐姐,你能不能帮我上药?背后这里。”容湛忽然凑近陆明霜,语气带着一丝轻佻,眼睛却紧紧盯着陆明霜的反应。
“你自己没长手?!”回答他的却是脸很臭的易无疆。
容湛不看易无疆,只用水灵灵的眼睛盯着陆明霜,目光似乎带着几分乞求:“姐姐,对不起。背后的伤口,我自己没办法……”
“哼。”易无疆隔着半个厅堂,清楚而冷淡地表达了态度。
陆明霜看了看容湛,有些疑惑:“你吵着要出虚妄镜就为了这点事?宛娘应该很愿意帮忙吧?还有阿妄呢?”
看到她清澈无邪的眼眸,容湛心里涌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为什么?为什么明知不是易无疆的对手,他还非要搅合他们的事,就为了使坏?真的只是因为受不了易无疆比他更美?
还是说……
因为陆明霜澄澈的眼睛看向他时,他的心中如同有火在烧,不可言喻的渴望在此刻变得强烈。
容湛轻咳一声,转开眼,像是无可奈何一般:“怪我不周到,待想起自己对背后的伤口无能为力时,宛娘已经开始休养,不好唤醒她。而阿妄还是个孩子,体型上不太方便,我也不好意思麻烦他……”
“我看你挺好意思麻烦人的。”易无疆冷冷地点评。
容湛装作没听见,眼神更为柔和地看着陆明霜:“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是……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我这条命是姐姐救回来的,伤药也是姐姐给我的,若放任伤情不管,也辜负了姐姐一片心意。”
“最便宜的金疮药,这心意也不值几个钱。”果不其然,易无疆又忍不住插嘴。
句句有回应。句句不好听。
陆明霜被他们搞得头大,实在不懂丁点大的事情怎么会唇枪舌战。他们一来一回的功夫,早就可以上完药了。
她伸出手:“药。”
“咳——”易无疆突然干咳。
陆明霜伸到一半又收回手,迟疑道:“怎么?不行吗?”
易无疆却背过身不看她,冷哼道:“随你。”
陆明霜:“哦。”
“你如果嫌吵,就回避一下。很快的。”她贴心地补充道。
易无疆:“……”还想把他赶出去?从他自己的行帐里?!
容湛则笑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