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多余不要躲开我
燕娘视线朦胧,眼前是一片不真切的白影。
她缓缓举起手,不知是朝空中抓什么。
她好像看到了她那两个素未谋面的孩子,小姑娘们长大成人,扎着麻花小辫,围着她喊阿娘。
顷刻间,昏暗烛光被风吹熄,唯余一缕黑烟升空。
她看到小姑娘们牵着手,像两只雀鸟般,欢欢喜喜地走了。
最后一刻,她欣慰一笑,素手垂落床沿。
“燕娘,燕娘!”姜芾心头猛窒,浑身如坠冰窖,她握不住她用来救人的针,一根根洒在了地上。
她眼睁睁看着床上的女人阖上了眼。
她扑在燕娘身上哭,哪怕知道迟了、没有用了,她也一遍一遍地喊她,喊到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团沙。
她行医这么多年,燕娘是唯一一个经她手,却没救回来的,还是一尸两命。
若是能早那么半刻,又或许她的医术再高明那么一些,她就不会亲眼看着燕娘的性命一点点流逝却无能为力。
她十根手指泛起麻意,裙摆沾血,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凌晏池赶来时,只听说有妇人难产,姜芾进去医治了,他便与这家人站在外头等。
听闻这家男人听信谗言,给生产的妇人喂符纸水以便生子,那男人还满口谩骂,对姜芾出言不逊。
他眸光一凛,震摄住这男人,不允他胡言。
天光暗淡,幽暗之处走出来一个人。
他定睛看去,她衣裙脏污,步履缓慢,单薄的身形也左摇右晃。
这次不同她往常替病患医治后的胸有成竹,这次她就像是被活生生抽走了魂魄,那双清亮的眼瞳涣散无光。
他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可妇人生孩子是鬼门关走一遭,即便是长安那些太医给难产的贵人们诊治,也常有大人小孩只能保其一,亦或是两个人都保不成的。
姜芾神思被斩断,不防被门槛一绊,险些滑倒时,一只手掌稳稳托着她的胳膊。
“小心些。”
她终于掀眸,顺着那只遒劲臂膀望去,见到是凌晏池时,她只微微抽出了自己的手。
绿妍带着珠儿愣了一阵,率先奔进了屋。
紧着着,便是一阵凄厉的哭声传出来。
珠儿在喊阿娘,姜芾的泪水也被她喊得又滴下来。
她见了燕娘的丈夫,男人显然不知所措,并未露出多少伤心神色。
她眼眶生红,忽然揪住他的衣领,挤出一句质问:“你不是人,你根本就不是人,为什么不早点找大夫,为什么不找!”
燕娘的丈夫冷不防被她一呵斥,恶狠狠地甩落她的手:“你一个药婆还敢自称大夫,我娘子本来好好的,是你非要闯进来!自己医术不精,还敢来多管闲事,你害死了我娘子,我要去官府告你,要你偿命!”
凌晏池下意识护着姜芾,不让那男人动她分毫,
眼神如锋:“妇人生产万分凶险,生死难料,没有哪个医者敢说一定能保人无恙,你这分明是无理取闹。”
姜芾躲开凌晏池虚揽的臂弯,死死盯着燕娘的丈夫,“哪怕早一刻钟,就一刻钟,你去找任何一个大夫来,燕娘都不会死,是你害死了她,你才要偿命!”
“我偿命?”燕娘丈夫冷笑,“我对她多好,她一只下不出好蛋的鸡,只会给老子生一窝赔钱货,换做旁人,早休了她了。我不嫌弃她,那是她的福气,我还千里迢迢花钱请大师买符纸,都是为了她能生个儿子,可她就是没这个命!天生命贱!”
凌晏池一拳挥过去,将人打得爬不起来。
这一下连姜芾都一滞,愕然望向他。
他眉眼冷峻,语气覆上寒芒:“因为你的愚蠢自私,你妻子还躺在里头尸骨未寒,你还有脸这般大言不惭指责旁人?”
燕娘丈夫朝地上啐了一口,爬起身咒骂,还欲去拿门前竖着的棍棒。
“陈五良,你这畜生,我今日就打死你,替我姐姐报仇!”
“哐当——”
院外一排篱笆被踹倒,身着褐色单褂的高大男子闯了进来。
此人是燕娘的弟弟,燕娘唯一的亲人,他寻常都在外县做工,恰巧这两日回了浔阳县。
听闻这陈家一向待他姐姐不好,他这几年赚了些钱,将当年爹为了还赌债抵出去的老宅子赎了回来,打算接姐姐和外甥女离开陈家。
可一进村,村里就有熟人说他姐姐难产,都生了一天了,怕是凶多吉少。
他急忙往陈家赶,就在门口听到了那番话。
当即目眦欲裂,踢开院门,揪起踉跄的陈五良就又是一拳下去。
陈五良被摁在地上打,连反手的力都没有,被一路拖到燕娘床前磕头。
陈家人料理燕娘的后事,姜芾没有再待着。
她清瘦的身躯被山间冷露抽打,沾衣欲湿。
每走一步,泪珠子就掉落一颗。
她想起燕娘丈夫的那些话,他说她医术不精,是她害死了燕娘。
她用掌心跟手背轮番拭泪,直到满手湿濡,袖口都湿了。
凌晏池又一次见她这般哭,心口莫名发胀得厉害,泛起一股酸涩的麻。
他知道她此时懊悔、难过、自责,应是不太想说话,只默默抽出一方干净的帕子,再三犹豫,送到她眼前。
他举了半晌,见她并未有接的冲动,眸光暗了暗,缓缓收回手,只能道一句:“不是你的错,大夫只能治病救人,却没有通天神力去鬼门关抢人。”
姜芾沉默,她身边没有人,她只能跟他说说话了。
“她是第一个,死在我眼前的病患。”她开了开干瘪的唇,“我觉得就是我的错,我总以为我能救很多人,我已经很厉害了,可我现在觉得,我医术并不高明,还差很多很多。”
若她再厉害一点,她就能救燕娘,救何素雅,她们都不会死。
世间定还有许多像她们这样的人,她想,若有朝一日她能遇上,她希望自己能看好她们的病。
她吸了吸鼻子,拽紧药箱肩带,真诚且热切地说道:“你说没有哪个医者敢说一定能保人无恙,我就要做这个医者。”
凌晏池望着她随风飘摇的发丝,久久沉默。
她的声音,像被一团炽烈的火包围。
等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只听她又道:“那个什么国师,鉴镜大真人,真的是个好人吗?”
她接二连三遇到有人打着此人的名号招摇撞骗,蒙蔽百姓,甚至是残害性命了。
去他娘的符纸水,他们自己怎么不喝。
凌晏池道:“当今陛下信道,极为敬奉这位大真人,可此人玄虚古怪,这些年总以天命之名,撺掇陛下建行宫祈福、修大殿炼丹。为此劳民伤财,强迁各地百姓,导致民声沸腾,怨声载道,算不得是个好人。”
“我看是荒唐至极。”姜芾哂笑。
她不想百姓愚昧,可君王偏生就愚昧在先。
“谢谢你替我说话。”她道。
今日,她是要感谢他的。
凌晏池本以为与她无话了,却听到她主动道谢,一时紧张,“无妨,你我也算……故旧,应当的。”
他说完,有些期待地用余光瞥她的侧脸,还想等她的回应。
可她却闭了口,一路无话。
与她走到村口,苹儿与周玉霖已经在等她了。
这二人观她失魂落魄,立时涌了上来。
他们是真心把姜芾放在心上的,几乎是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他被挤到一旁,只得尴尬抽回手。
夜间起了风,他正想解下外袍给她披一披的。
可她身边有关心她的人,总也轮不到他,他回想方才她一次次推开躲避他的举动,不免心肠酸涩。
他们曾经也同床共枕过,而如今他站在她身边,竟显得他很多余了。
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只希望她能早日走出悲戚,莫要再陷入难以自拔的自责中。
苹儿放心不下姜芾,她生怕她这副低沉之态,夜里会出事,是以今夜去了她家,与她一起睡,方便照看她。
姜芾回了家,整个人还是如一副空壳。
她连晚饭也没用,沐浴后濯了发绞干便沉沉睡下。
半夜,激烈的雨水拍打窗牗,雷光大闪。
她满头大汗,衣裳都湿了,坐起身张口喘气。
苹儿被她惊醒了,忧道:“师父,你怎么了?”
姜芾抱头低泣,浑身都在抖:“我梦到燕娘了,她让我救她,她让我救她……”
梦里,满地都是血。
燕娘朝她伸出鲜血淋漓手,在对她哭。
于是,她哭,她也哭。
“师父,喝点水吧,你做噩梦了。”苹儿起了身,点了盏小烛台。
房中窜起暖黄的光,姜芾泪光点点的眼眶被照的一清二楚。
“苹儿,我或许不配当你的师父。”
她看着两个人在她面前死去,她身为大夫,怎么配得上旁人的一声师父。
“怎么会呢师父?”苹儿拍抚她的背,“大夫又不是神仙,神仙也有治不好的病啊,况且师父你这些年治过那么多疑难杂症,看好过那么多病人,在我心里,你已经是个小神仙了。”
姜芾暂止啜泣。
烛火将她眼底的幽暗照亮。
她虽不是神仙,不能神通广大,起死回生,可却她能精进医术,争取救更多的人。
第二日一早,她向春晖堂请了两月长假,要去湖霞村向一位年迈的妇科圣手拜师求教。
她一走,春晖堂议论纷纷。
“她想走就走,把我们春晖堂当什么了?”
有些大夫资历不如姜芾,却不甘名声在一位弱女子之下,平日里不敢说,人一转身便七嘴八舌。
“就是,她还擅作主张不收病人的钱,也不知可有自掏腰包贴补药钱?”
“我看别是用春晖堂来赚她的好名声!”
……
一大早,郑谷本还在榻上抱着娇娘酣睡,却被下人吵醒,说是湖霞村的玉泉庙塌了,当场就砸死了三个人。
据说从前太.祖皇帝微服南巡,路遇暴雨,曾在江州玉泉庙歇过脚,还为这座庙宇提了御笔。
自此,来此庙供奉的百姓络绎不绝,后人更是称为皇庙。
塌了皇庙,还死了人,郑谷身为县令,面上不敢怠慢,不情不愿来了衙门。
到了公廨,看到那些懒骨头竟都齐齐来当差上值了,就连那些棘手的老油子也都各司其职。
问了一圈,底下的人都道是凌县尉严于律己,赏罚分明,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这死气沉沉的县衙又惊起微澜。
他知道此人从前便在江州当过父母官,坐的还是他这个位置。
旁的都不怕,就怕手底下那些人念着旧情,被那凌晏池笼络收买,到时他岂不成了个无人可用的光杆县令?
他冷哼一声,唤了凌晏池过来,要他去湖霞村督察玉泉庙重建。
这修皇庙可不是件轻松的差事,白日来回督察,为防意外,夜里还要留守附近,少则两三月,期间若是出了什么事,也由督工担全责。
谁料他唤了人过来,还未先开口,凌晏池便主动揽下这差事。
真是瞌睡来了递枕头,他还怕人推三阻四不乐意去,他要想方设法施压呢。
凌晏池吩咐黎平替他收拾几只包袱,这一去许要在湖霞村住上些日子了。
湖霞村
离九檀村近,他还打算督察之余,再去九檀村查一桩事。
当年他在九檀村落水,然而救他的那位恩人,因着被明仪插了一脚,他至今未能找到。
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这位恩人如今可还在江州,待寻到了人,他定要好生报答那份救命之恩。
“世子,收拾好了,我们即刻就走吗?”黎平已将两只箱笼搬入马车。
凌晏池上了马车,“先去一趟春晖堂。”
他这一走,近期怕是回不了官舍,也没有机会来找她看诊。
他怕她又说他讳疾忌医,故而先来跟她说明缘由,身上的伤确实已大好,他想问她可否能给他多开些药。
加之,他还是担忧她,想临走时再来看看她。
马车停在春晖堂前,一位中年大夫见他下了马车,因着心里对昔日父母官的敬重,连忙上前行礼:“草民拜见凌大人。”
“不必多礼。”凌晏池往春晖堂里头打量,却不见她的身影,“我来找姜大夫。”
那位中年大夫姓黄,不忘姜芾临走时对他的嘱托,“凌大人是来找姜大夫看病的吧?姜大夫往后一两月都不会在春晖堂了,她今晨走时特意拜托过我,说若您来了,便叫我接手替您看伤。”
那套针灸法他就是和姜芾一起学的,能替凌大人看病,那可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凌晏池眉心一皱,“一两月都不在?她去了何处了?”
分明昨日都还没听她说过要走。
怎么今日走的这般急。
可下一瞬,他默默叹了一声。
也是,她要做什么,又怎会跟他说呢。
黄大夫答他:“姜大夫向医馆请了长假,说是去湖霞村拜师求学。”
听到湖霞村,凌晏池眸中泛起亮意。
他掀袍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即刻启程。”
第42章 拜师姜芾,你是嫌我老吗
清晨,云雾初开。
湖霞村依山傍水,一条溪河如带般绕村绵延,拨开如真似幻的云岫,白墙乌瓦浮现青山脚下。
“到了,就是这了。”姜芾先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车内紧接着钻出一男一女。
苹儿问:“师父,那位程老大夫会在家吗?”
晨间飘露,越靠近山,凉意越甚。
姜芾披了一件素纹薄外裳来,觉得有些冷,伸手拢了拢:“许会吧,若不在,我们便等她回来。”
她要拜师的这位大夫姓程,是个女大夫,如今都已到了头发花白的年岁了。
这位程老大夫的事迹,但凡是江州行医之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程老大夫的父兄当年在江州做过官,她曾遵家中之命,嫁给前江州刺史的嫡次子为妻。
可丈夫风流成性,宠妾灭妻,在她难产血崩时竟先将大夫请去给小妾看风寒。
好在阎王不收她,捡回一条命,可孩子却没保住。
经此一遭,她看清了丈夫的薄情,也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彻底失望,在丈夫醉酒要打她时,毅然反抗,用花瓶砸破了丈夫的头。
妻子打丈夫可谓是倒反天罡,外人纷纷指责她善妒彪悍,那位刺史公子更是一怒之下休弃了她。
她拿着休书,顶着汹涌议论,一台小轿将她抬回了家。
回到家,父母兄弟不管不顾,轮番怪罪她,要她去刺史府伏低做小,赔礼道歉,祈求丈夫的原谅,挽回程家的颜面。
她不从,她不愿再嫁给任何一个负心薄幸的男子,过困在后院争风吃醋、暗无天日的日子。
她想对自己好一点,随心所欲一回。
于是当晚便和家里断绝关系,没拿家中一分钱,独自去拜师学医。只为救更多像她一样,躺在床上受痛流血却无人问津,可怜无助的女子。
她一生行医,背着药箱行走四方,救过无数人的性命。
姜芾很小的时候,这位程老大夫便名声在外,与她师父,也就是温玉的父亲是旧识。
她在药铺见过她,在吃麦芽糖的年纪,眨着天真的眸子,说她行医救人的样子很厉害。
她都没想到,有一天能去拜程大夫为师。
她在一栋栽满花草的小院前停了下来,见精神矍铄的老人抱着一只花猫出来。
这便是程大夫了,她今年六十有五,岁月已在她脸庞上映满了印记。
程老大夫将三人请了进去,说在用早饭,添了三副碗筷。她也没问来意,瞧这三人面善,大门一敞,来者是客。
桌上一小碗红腐乳,一碟辣椒干拌柚子皮,一盘清炒野芹菜,菜色虽简单,可江州风味俱佳。
姜芾也不客气,夹了一筷子水嫩的野芹菜入口,“程大夫,您还记得我吗?很多年前在春晖堂,哦不对,那时还是以温姓为名的药铺,我偷偷看您的药箱,以为里面藏了能救人的宝物。”
程老大夫记性极好,看她一张水灵灵的圆脸,似黑葡萄般的眼,一下子便想起来了。
“我记得你,边吃糖边流口水,还吮手指呢,你这小娃娃面相真是一点没变。”
姜芾面上一热,脸都红了。
她两个徒弟还在呢,程老大夫怎么提这事啊。
饭桌上,她点名来意,说想来拜师求学。
程老大夫低头扒饭,先是不语。
她只是看着姜芾身边那一男一女,“这两位也是你徒弟?这位郎君也学医?”
除姜芾之外,另一位清清瘦瘦女子倒是有几分医者的面相,可那位郎君衣着贵气,容貌张扬,怎么也不像是学医的,像是来摆阔的少爷。
姜芾笑道:“都是我徒弟,苹儿跟我学医,这位是周家的四少爷,他……他帮我打杂!您往后有事只管使唤他干。”
苹儿点点头:“程师父好。”
周玉霖也朝程老大夫嘿嘿一笑。
程老大夫问他:“小伙子,劈柴会吗?”
周玉霖一愣,他哪里会劈柴,不是客套一下吗?真来啊?
“会、会,我力气可大了。”
可他说什么也不能让师父难堪啊。
苹儿瞧出程大夫是想故意支走他们,有话跟师父说,拉着周玉霖出去,“既然会,那就去吧,你来劈,我帮你摞。”
二人出去后,程老大夫抱着她的猫,问姜芾:“姜小娘子,春晖堂大名鼎鼎的姜大夫,我听人说过你,都道你心善,医术那是一个高明哦!”
这番话从资历深的前辈口中说出来,不免令姜芾感到几分窘迫,她脸上麻热,直想往地下钻。
况且她如今实在是觉得学无止境,自己还停留在那层皮毛上呢。
“这我实在不敢当,不瞒您说,我曾经也以为我精于妇科,可我就那样眼睁睁看着一个人走了。”她话音越说越低,“我就觉得,哪怕学一辈子也不敢说自己医术高明,只能靠精进医术,让自己越来越好。”
她还沉溺在那片阴影中难以挣开,睫毛轻颤,微微垂下头。
正当她失落之时,程老大夫手上的猫突然窜到她腿上,她微感惊奇,抱起猫,便听见程老大夫又道:“在你之前,有许许多多的人来找我拜师,有那穷困潦倒无处可去的
、一时贪图新奇的,这样的人我都不收,他们自己都不知学这行是干什么的。还有那想靠跟我学了几日便到处去说,打出名声的,这些人我都通通赶出去,想靠行医赚钱,能赚几个钱啊?山上的玉泉庙塌了,还不如去应工修皇庙,搬两块砖头,工钱现结,官府还管三餐。”
姜芾扑哧一笑,这程老大夫说话当真风趣。
她揪了揪自己的衣袖,“就是,不赚钱的,您看我身上这件衣裳,穿了三年,里头打了四个补丁都舍不得扔,料子都洗褪色了,一点也不好看。上街想裁块漂亮的布做衣裳,站在人家店里,荷包打开又系上,最后还是决定舍下钱明早多买几个包子吃。”
行医的初衷不是无事可干、走投无路,亦或是想收获赞誉、大富大贵,而是首先就要有颗救人之心。
程老大夫哈哈大笑,这一来一去算是谈到一块去了。
她爽快收了姜芾为徒。
姜芾恭恭敬敬行完了拜师礼,以师父相称,决定这两个月就待在湖霞村潜心学习。
“我看你这宫寒之症患上也有些年了,自己就是大夫,怎么也不调理调理?”
姜芾蓦然一震,手指都抖了几分。
程老大夫既没给她把过脉,也没问过她症状,竟能一眼便看出她患有宫寒之症。
她行医这么多年,经验在心,寻常风寒及一些常见病她也能观患者面相看出来,就譬如上回在范阳看那位患了痢疾的小女孩。
可唯独这捉摸不透的体内之症,她还没到这种境界,她若是能看得出来,也就能救何素雅了。
她捋起鬓发,笑了笑:“从前调理过也不见好,渐渐地我也忙,便没心思顾上了,也不打紧,对我来说都不是病。”
“那你是不准备嫁人了?”
医者皆知,宫寒之症难以有孕,寻常女子若是患有此症,怕影响有孕,那是想方设法都要治好的。
听到婚配,姜芾像是想到了何事,凝神了片刻,眼底聚拢的神思才散开:“我嫁过人的,但是和离了,如今看透了,觉得一个人挺好的。”
“哦?”程老大夫凑过去,“他对你不好,你们才和离的?”
她人老了,不能上山采菜也不能下河摸鱼,日日圈在院子里无聊得紧,平日最爱的便是听妇道人家口中的八卦。
她没想到,面前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娘子竟嫁过人。
姜芾见程老大夫兴致高涨,觉得她老人家还真是有一颗顽心呢。
其实也没什么,那些事如今提起也只是一笑而过罢了。
程老大夫想听,她便说说吧。
“我从前也觉得他对我不好,也怨过他,但如今想得明白了些。两个才见过几面的陌生人,我喜欢他,他就要喜欢我、也对我好吗?我们同在屋檐下,大眼瞪小眼无话可说,他的事我不懂,也不跟我说,我的事他嫌粗鄙看不上,这样的日子过着有什么意思呢?所以说身份学识、家世门楣,是一道高高的槛,有些人注定就是不般配的。”
她奋不顾身过,也得到了惩罚,付出了代价,证明她就是错的。
“他可以不喜欢我,我也可以改变心意,去发现喜欢他是不值得的,所以不想跟他过了,和离了。”
从前的一切,她问心无愧便够了。
她已经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也做了一个有用的人。
至于再嫁,她如今还没什么想法,也从未仔细想过。
她与程老大夫聊了许久,哪怕年岁相差甚大,各方面却志同道合,颇像一对忘年交。
程老大夫住的这间院子有三四间空房,姜芾先带着苹儿与周玉霖将其中几间老旧库房收拾出来,三人准备这两个月便在此处住下。
凌晏池达到玉泉庙,目之所及一片废墟,断壁残垣。
砸死的那三个人已被官差抬走了,这些人的家属来了,跪在地上痛哭不止。
他亲自挨家挨户送了人回去,江州府拨下来的抚恤银他也亲自发放,不假手于人。
忙完了这些,又去挑选江州府发派下来的工匠,一些民间工匠为了银钱自主来应工的,他也要亲自去选,要选些有真才实学的,那种为了领工钱想滥竽充数的便通通赶走。
刚到临时用砖瓦与油棚搭建的施工地,便见一位身着褐褂,吊儿郎当之人要在应工册上署名。
“且慢。”他勒令那人停笔。
那人转眼看过来,笑嘻嘻道:“原是督工大人来了。”
凌晏池又打量他几眼,问他:“你姓甚名谁?是江州府派来的人还是民间工匠?”
那人仍嬉皮笑脸,“草民姓蓝,名建仁,自民间而来。”
凌晏池不喜他这副不着四六的嘴脸,修皇庙事关百姓安全,若是都挑些这样的人去,他又岂能安心。
“可有官府勘验过的文书?”
这类民间手艺人若参与皇家修建,必要有官府盖了印的文书,确定是有真本事的。
“忘记带了。”蓝建仁刻意套近乎,“督工大人有所不知,我妹子是郑县令的爱妾,我在家里没活干,想赚口饭吃,郑大人同意我进来的,大人您通融通融,毕竟多我一个也不多嘛。”
他吃口皇粮又怎么了?他吃的哪有那些当官的贪的多?
凌晏池听到此处,已是面显愠色。
此人一看就是游手好闲之人,攀上郑谷的关系才混进来。
他就怕有这种人,没想到还真遇上了。
“来人,赶走。”他冷冷拂袖。
蓝建仁不可思议,这位督工大人不应该是郑大人的属下吗?怎么竟还不卖他面子?
他放声大喊:“我小妹真的是郑大人的爱妾,郑大人亲口说让我来的!”
凌晏池越听越怒,“谁放的此人进来,去领十板子,眼睛都给本官擦亮些,没有文书的一律遣散。”
蓝建仁被驱赶至工棚外,气得磨牙根,咒骂了几句什么,扭头离去。
日落西山,余霞成绮。
天幕升起来一道绚丽的粉霞。
凌晏池在工棚坐镇了一日,才挑出来二十名踏实可靠的工匠,期间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只喝了一碗县衙运来的驱暑的绿豆汤。
天色已晚,工人陆续离开,预备明日一早来当差重建玉泉庙。
黎平在山下安顿好住所,也上山来接凌晏池了。
“世子,下值了,临时住所安排在湖霞村,我已收拾出来了。”
唯一不足之处就是连下人都没配一个,他都不知世子是否住得惯。
那院子据说是从当地一户百姓那租来的,里头空荡荡的,两间房,一口锅灶,贼进去都要抹眼泪出来,别说是现成的吃食,就连生菜叶子也没见一片。
凌晏池到了住所,什么也没说,将箱笼中的书册都摆了出来。厢房被黎平收拾得还算妥帖干净,他异常满意。
黎平说去问问当地村民何处有米肉铺子,买些食材回来生火做饭,或是可有饭庄酒肆,直接花钱些去店里吃。
凌晏池公务一日,揉了揉生痛的眉心出来走走。
晚风吹散了午间的暑气,带来一阵夹杂着泥尘的草木气息。
他今日闲时便在想,姜芾也来了湖霞村,湖霞村这么大,也不知她住在何处。
不知不觉漫步到村口的香樟树下,便听见两位带孩子的妇女在议论,其中一位还拎着一挂腊肉,一包鸡蛋。
“秀莲,这是做什么去啊?”
名唤秀莲的女子道:“我听说姜大夫来了,就住在程老大夫家中。去岁我娘患病,下不来床,请了三个大夫来看都道是绝症,一群庸医,将我吓得半死!恰巧姜大夫那时来湖霞村看病,我请她替我老娘一看,她道只是肌肉劳损,腿部胀气,看了一个月,我娘就能下床了!她可是我家的大恩人,我拎些自家的土特产去感谢她。”
听到姓姜的大夫,凌晏池神色微动。
妇人问:“可是那东仁馆的江大夫?”
秀莲忙不迭摆手:“唷,可别提江无德那龟孙,抓一帖风寒药收我老爹五十文钱,喝了还不见好,我说的是春晖堂的姜娘子姜大夫哩!”
秀莲牵着孩子,提着东西扬长而去。
凌晏池隐在袖中的指节一颤。
原来她就住在附近吗?
他迈步跟在那秀莲身后。
秀莲察觉有人跟他,“郎君何处去啊?你不是我们村的人吧?”
湖霞村常有外地搬来的百姓,不认识凌晏池也情有可原。
“与娘子同路,我也是去找姜大夫看病的。”
凌晏池越说越感到几分局促。
在此处见了她,又该说什么呢?
可转念一想,他的伤的确还未好全,找她看病是最合适不过的理由了。
他坚定步伐,带着一丝丝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期待,跟着秀莲去了。
周玉霖劈了两瓣柴,差点没将自己累个半死。
苹儿蹲在墙角等摞柴,手伸了半晌也没等到柴来,“你能不能快点,我脚都蹲麻了,一个大男人就这么点力气?”
周玉霖气喘吁吁:“苹儿,我真是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
姜芾帮着程老大夫垒好了鸡窝,将鸡赶了进去,打算抱些柴火进去生火做饭。
她一人住了三年,从春晖堂回家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来,想养几只猫狗,栽几盆花草都没闲心侍弄,衣食住行常常应付了事。
眼下这幅光景还真是像回到了小时候。
家里的事与外头的农活她样样手到擒来,见周玉霖叫苦不迭,她撸起袖子拿过斧头,“我来劈吧。”
分明是清瘦的手臂,用力起来却流利干脆,小臂上的肌肉若隐若现,手起斧落,木柴从中间均匀劈断。
“师父好厉害!”苹儿跳起来拍手。
她早已将从前那个走投无路来长安求援的青涩少女与那个自卑胆怯的少夫人、彻彻底底从脑海中摘除。
姜芾就是她师父,一个大方貌美,哪里都好的最厉害的大夫!
“那是!”周玉霖附和,“要不然怎么是你我的师父呢!”
隔壁住着的是一家三口,那男童似乎是闯了祸回来,被娘亲用竹条子抽了一顿。
姜芾三个人探出头看起了热闹。
她都这个年岁了,看到那根竹条子,还是不免心中一抽,“那竹条子抽人可疼了,小时候我不听话要爬到树上去,我娘就用这个抽我。”
刚好柴火堆里有一根竹条,周玉霖好奇捡起来,“真的疼吗?”
“试试呗。”姜芾拿起竹条,“我差点忘了,上回我叫你收金银花和连翘,你把两者搞混了还不跟我说,害得师兄把我骂了一顿,你倒是大摇大摆走了,我和苹儿挑了一晚上才挑出来。”
既然叫她一声师父,犯了错她可不饶的!
凌晏池跟着秀莲走到院外,果然见姜芾在院内。
她拎着一只竹条,追着周玉霖跑。
虽然早已知道她与周玉霖只是师徒兼朋友关系,他仍眸光转幽,心里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
她对朋友这般亲密,那自己算不算她的朋友呢?若是算,她似乎是待他太冷淡了些的。
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秀莲忽然招手大喊:“姜大夫!”
姜芾回头一瞧,看见了走上前来的两个人。
她扔了竹条,微讶一瞬,显然对这两个人的到来都很惊奇。
秀莲她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了,她记得她,她替秀莲的娘治过病。
可后面那位……
他怎么也来湖霞村了?
秀莲将东西送了出去,说老娘嘱咐她,明日一定要请她去家中吃顿饭,“这位俊俏郎君我半路遇到,说是来找你看病的。”
姜芾收下东西,看了看凌晏池,“你怎么来了?”
她挽起衣袖,露出半截如白玉般的手臂,天气热,穿的衣裳领口也略低,清晰可见雪白的脖子与锁骨。
“说来话长。”凌晏池移开目光。
假装看不见,余光千万遍。
姜芾送走了秀莲,秀莲说近来上火,嘴里长水泡,她便拿了一包自己配制的凉茶包给秀莲,叫她熬了当糖水喝,清凉解渴还甜滋滋的。
待苹儿与周玉霖也进了屋去,姜芾蹲下身摞柴,似乎对凌晏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提不起兴致去问了。
毕竟他日理万机,许是来湖霞村办案呢。
凌晏池缓缓走进她的一团影子中,一直在等她问他。
可她不开口。
他只好先说:“我早上去过春晖堂,黄大夫说你来湖霞村拜师了,你是要在这边住一段时日了吗?”
他重新回想早上的事,心头竟平白闪过一丝快慰。她走了,还特意交代春晖堂旁的大夫替他看病。
她还是记着他的。
“嗯对。”姜芾低头捡柴,“我要住两个月呢。”
微风将她的发丝吹得悠扬飘荡,她蹲在那,安静的、小小的一团。
她回答完,还是绝口不问关于他的事。
凌晏池紧了紧指节,抿了抿唇,终是耐不住:“湖霞村的玉泉庙坍塌了,我任督工来督察重修,也要在这边的临时住所住一段时日了。”
姜芾这才抬眸。
她还是听程老大夫说玉泉庙坍塌,没想到塌的这般严重,竟要大张旗鼓重建了。
当然,也只是对此事震惊。
她对凌晏池来玉泉庙任这个督工并未感到奇怪。毕竟他做官倒是个好官,哪里有天灾人祸,他一定会去的。
她并不是刻意不搭理他,她只是想快些摞完这些柴,好进去生火做饭。
她第一日拜师,对师父自然要殷勤些。
心中藏了事,故而那些不太打紧的事便搁置一旁了。
凌晏池束手无策,忽而眉心一皱,手握空心圈,抵着嘴角咳了几声。
这几声咳嗽,终于换来了姜芾的目光。
她道:“我差点忘了,你是来找我看病的。”
他眼下人在湖霞村,自然还是由她替他复诊。
她起身拍了拍手掌沾染的木屑,又去打水净手,晶莹水珠顺着她的指尖往下滴,“你的咳嗽好些了吗?”
凌晏池颔首:“前些日子本是好些了,今日不知为何,又咳得厉害了,你替我看看吧。”
姜芾将他请去了那间刚收拾出来的库房,与往常一样察看他背上的伤,欲替他施针。
“许是山中风大,今日吹风了,你的药带来了吗?”
“带了。”
“嗯,药不能停。”她的指尖在他颈部一处穴位停留片刻。
凌晏池仍是半褪下衣裳,露出一截伤口正在结痂的后背,他感受到她微凉细腻的指尖在他后颈滑过,像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
他整个脊骨都生出一阵麻意。
屋内点了烛光,他望着明暗扑闪的光影,忽地就想到了三年前的那一晚。
红烛照彻,满室旖旎,她勾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喊他夫君。
他清晰地记得,她的声音娇羞颤抖,像一方温软的水。
真奇怪。
从前他不愿回想,如今他已不受控制,细细回味。
“我问你话呢,伤口还疼不疼?”
姜芾问了他两遍了,他也不答。
他心里装的都是公事吧。
凌晏池被她的喊声带离思绪,驱散了那点不可为人所知的心思,耳根微微发热,“本来是不疼了,可今日乘车受了颠簸,许是扯到了伤口,又隐隐作痛了。”
他说完,又加了一句:“怕是还要劳烦你。”
“放心,我一定治好你,往后你每日就这个时辰来找我吧。”姜芾点点头,她经手的病人,无论再怎么爱逞强折腾,她也要治好,否则这不是自砸招牌吗?
今日的针施完了,凌晏池听到她在收药包的声响,寻常这时,她收了药箱,便要挑灯离去了。
他的感官一下子全聚集在听觉上,仿佛立马就要听到她出门的脚步声了。
“姜大夫。”他喊住她。
姜芾果真是要走了,可听到他喊她,回过头,“还有什么事吗?”
静默了好一瞬,凌晏池才道:“我们好歹缘分一场,往后能做朋友吗?”
姜芾一时啼笑皆非。
她也不知他问这种事意义何在,笑着反问他:“我们难道不算朋友吗?”
凌晏池听到她承认将他当朋友,心底有一刹那还是畅快的,可很快,又被那丝从微弱到越涨越高的不甘所代替。
“我以为的
朋友,至少得像你和你徒弟那样的。”
姜芾摇头笑叹:“周玉霖?他比你小多少岁啊,他比我还小一岁多呢,我不止拿他当徒弟,还拿他当弟弟的。”
此话不假,她的的确确是拿周玉霖当弟弟看待。
可凌晏池像是被她这句话一刺,眉头微皱。
她这话,是嫌他年纪大吗?
他今年二十有五。
老吗?
他喉结一滚,动了动薄唇,“我以为,我们之间……未免太过生疏了。”
他们也曾十指相扣,耳鬓厮磨,做过夫妻的。
为何就到了如今这般淡漠的地步呢。
他认为,他们之间没有什么难以逾越的鸿沟,从前的事都是几桩误会,如今也已全部说开了。
他甚至产生出横冲直撞的冲动。
只要她肯接受,他可以同她道歉、重新弥补她。
姜芾从无奈的笑换成旁人不易察觉的轻微哂笑:“其实我觉得,这么多年,你还真是没变过。”
凌晏池抬起头,在愕然中听她道:
“还是那么喜欢有了妻室后跟旁的女子做朋友。”
第43章 恩情姜芾,当年是你吗
凌晏池如挨当头一棒。
她这话格外刺耳,令他想起,他曾经的确是因与明仪走得近,冷落了她。
那时或许是陛下有意纵容,想给他施压,长安城才都在传他要停妻另娶的事。
可他那时并无这个心思。
但听者有心,毕竟那时她还是他的妻,听到这些话,又怎会好受。
他张口便解释:“我还无有妻室。”
“啊?”姜芾只是笑着轻啊了一声。
她确实是略微惊讶的。
他不是爱那明仪郡主爱的死去活来吗?怎么没娶人家呢?
其实她平常遇上他,真的不会想起与他的那段渊源。
他去查案时,她只当他是官员;他来找她看病时,她就只当他是病人。
只有他主动提那些事、亦或是她与旁人提起他,就譬如昨日她与程老大夫说起她的前夫,她才会顺着他的身份家世与从前那段旧缘去想他。
昨日她还在想,他娶妻三年,不出意外,应当连孩子都有了。
听说他无有妻室,她不可置信:“你是又和离了?”
他再次和离也情有可原,就他那个脾气与心性,久而久之,连郡主也受不了他吧?
凌晏池眉心一跳:“自你离开后,我一直不曾婚配。当年的事,都是误会,我对明仪郡主无男女之情,是她欺瞒我,谎称于我有救命之恩。”
姜芾思绪一僵,局促眨了眨眸,反问他:“那你找到你真正的恩人了?”
她有一瞬间紧张,同时,从某种意义上,对他这个人又有了新的认识。
她从前还觉得他坦荡,如今看来,也并非十足的坦荡。
明仪郡主以恩人的身份欺骗他,他便喜欢她,东窗事发后,他又说对人家无男女之情。
他喜欢的,单单就是那一个身份而已吗?
他仍旧内心高傲,仍旧眼高于顶,不管是谁,都得不到他的真心。
她当年没执意向他坦白是对的。
若向他坦白了,他为报恩叫她留下,那时愚蠢的自己或许真会留下吧。
那她如今会活得怎么样呢,成为一个什么都不懂,唯唯诺诺的怨妇?
她庆幸,没在他身上多费时间,早些看明白了。
提到救命恩人一事,凌晏池摇摇头,“尚未。”
他的回答令姜芾松了一口气,她希望他永远也不要找到。他们早已陌路,前尘往事也一笔勾销了。
凌晏池见她又不说话了,怕她是不信他,影子向她靠近了几分,“这些年,我真的没有娶妻,我——”
“这是你的事啊,不必说给我听的。”姜芾打断他,收拾好东西出去了。
她走的飒然快速,似乎分毫也不在意。
凌晏池不语,只是望着她的背影,心口灌满落寞。
玉泉庙开始建了。
他精挑细选的这些工匠卖力可靠,不出五日便打好地基,砌好一圈砖瓦了。
他亲自过目了匠人画的图纸,反复修改后觉得总算稳妥,才令人去运琉璃瓦与抵柱。
自玉泉庙重修以来,县里的其他官员从未来过,唯一来过几回的是苏涟。
他不敢得罪狠了余霆跟郑谷,也不敢跟他们合起伙来让凌晏池难堪,两边费力不讨好,只能隔三差五来露个脸。
凌晏池知道此人良心未泯,同时也有自己的难处,是以静观其变、顺其自然,从不会去主动拉拢。
七月流火,烈日炎炎。
工棚罩着厚厚的油布,四周密不透风,人坐在里头像蒸包子一样,更别提顶着风吹日晒的工匠。
凌晏池时常自掏腰包,派了官差去村中的糖水铺买冰饮子犒劳这些匠人。
可这日回去,他自己却中暑了。
他还以为是天气太热导致伤口发炎,造成高热,昏昏沉沉,故而下了山便去寻姜芾。
这次不是刻意以伤为理由,这次是真的不太好了。
姜芾做完了今日程老大夫布的课业,正在教秀莲的女儿娇娇识字。
秀莲还有个抱在手上的儿子要带,时常顾不上娇娇,娇娇便自己跑出来玩。
小姑娘一张脸圆嘟嘟的,小嘴也抹了蜜似的甜,姜芾很喜欢她,抱着她坐在膝盖上,指着书上的一个字,“看,小猫的猫。”
“是那个猫吗?”小姑娘指着树荫下的花猫。
姜芾顺着她的手势看过去,见凌晏池缓缓走来,他脸色白得吓人,步履缓慢,躯干不似从前那般挺直。
她一看便意识到不对劲,他以往不是这副样子的,这会儿整个人都是蔫下去的。
她让娇娇自己坐下,朝树下走去,“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凌晏池额头泛起虚汗,一脚踩在一团棉花上,“我刚从山上下来,觉着浑身不适,不知可是伤口发炎了?你能替我看看吗?”
姜芾心知,在湖霞村,他也只能找她看了。
有一说一,她还是担忧他的伤的,本来都是快好了,他又是赶路又是上山,哪经得住这样折腾。
她请他进屋,让他撩起衣裳,给他看了伤口,发觉并不是伤口发炎开裂造成的。
与他离的近了些,她观他目眩盗汗,便猜到了,“和你的伤没关系,你是中暑了,喝点清络饮就好了。”
近来暑气盛,每日都有两三位当地的村民来找她看中暑,与他的症状不无二样,她熬了一大锅清络饮以备不时之需。
凌晏池目视她出去,见她端着一只中盏进来。
“喝了吧,解暑的。”
她将茶盏放在他身前的桌上。
他默默端起那盏青花小盏,缓缓婆娑她指尖触碰过的杯口,端起一饮而尽。
喝了药坐下缓了一阵,四肢有了些力,身上也不再泛虚汗了。
姜芾一直等到他好些了,脸色也不再那般惨白,才对他道:“今日不用施针了,往后你每隔三日来找我一次就行。”
“好。”
凌晏池应下,余光里,她背对着他,在收拾药箱。
他便知晓她在等他主动离去了。
三日。
也就是说往后若无事,他有三日都不会再见她了。然后呢?五日、十日、二十日,等他伤好了,他们会彻底桥归桥路归路,见面会更少了吗?
他喉头一涩,不知该说什么,终是起身告辞。
娇娇闹着要找阿娘了,姜芾眼看天色已晚,怕她呆不住,只好先送她回去。
她与凌晏池同了一段路,凑巧的是秀莲家离凌晏池的住所不远,她送娇娇回到家,折返途中,又路过他的住所。
他还没进屋,站在院中攀满绿叶的桂树下。
“你等等,喝了你的清络饮,还没给你诊费。”
姜芾顿住脚步,原来他在等她,是想给她诊费,“不用了,那东西不值钱,几两药草能熬一大锅,村里许多人喝了我也都没收钱。”
不收就是不收,
定下的规矩她总不能厚此薄彼,万一他日后一打听,发现她不收村民的钱却收了他的钱,岂不是要觉得她黑心?
凌晏池却执意要给,亲自将院门大敞,“我劳烦你太多,这药钱我是要给的,外头还挺热的,你可要进来坐坐?我去给你拿钱。”
姜芾还没来记得说话,他脚底生风般就去了。
既然他执意要给,她也不好再说什么,顺着那大开的门缝,神使鬼差地踏了进去。
这栋房还不如程师父家的房子大,院中是坑洼的泥地,踩下去沾了一鞋底黄泥,只有两间矮房,风一吹,摇摇欲坠的窗纸呼啦啦地响。
抬眼朝房中一瞧,卧房就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柜,隔壁的灶房落了一层灰,似是许久都没开过锅灶。
她没想到,他就住在这。
平时连衣裳都沾不得一丝灰的人,居然能挤身在这样的地方。
他果真是落魄了,再没有人来巴结讨好他。
怪不得从他来江州后,穿的衣裳都素了。
她愣神之时,凌眼池出来了,拿了一只钱袋给她,“寒舍鄙陋,见笑了。”
“这太多了,要不了这么多。”姜芾掂量两下,只拉开取了几文钱,多的尽数还给他。
“你拿着吧,一直麻烦你,我心有不安。”凌晏池咳嗽了几声。
姜芾自认行端坐正,可不像东仁馆那群黑心的庸医,“你都自身难保了,自己留着用吧。”
虽然他待人一贯客气疏离,可她却不能趁人之危,他饭都吃不起了,她还拿他这么多。
“你这几日晚上回来都没用过膳?”她看他家的锅灶也不像是开过的样子,难道夜里回来都是饿肚子的?
怪不得一个大男人这般体弱多病,身上那点伤反反复复,原来是不爱惜身子。
凌晏池心底旋然升起朵朵涟漪。
她这样问,是还有一点点关心他吗?
他正了正神色,默然几息,才道:“无妨,县衙派发的住所没有蔬果米粮,村中也寻不到杂粮铺,我寻常都是派黎平去买些热食,若回来得晚买不到便算了。”
他又从侧面去窥她的面色,他话音才落,她便道:“你这样病是不会好的。”
难怪呢,饱一顿饿一顿,能好才怪。
他就是来砸她招牌的。
凌晏池在她看不见的阴影中微提嘴角,还欲说些什么,院门被人一脚踢开,先闯进来两个官差。
姜芾肩膀一颤,被吓了一跳。
那两个官差是郑谷的左右手,横行霸道惯了,见了凌晏池,旁若无人,只招呼人抬进来两摞册子。
册子被重重一摔,杂乱地铺开在阶前。
为首的人随手一指:“凌大人,郑大人说您任大理寺少卿时断案如神,吩咐属下整理了公廨近几月堆积的卷宗抬过来,让您早日还百姓一个公道。郑大人体恤,知道您白日在玉泉庙督工,特意叫属下夜里送过来,免得耽误您的事。”
姜芾捏了捏拳心,听出这是在羞辱人。
还体恤,体恤个屁!
她知道那郑谷恶名在外,不是什么好东西,凌晏池再怎么说为官还是比他坦荡一些的。
任何一个人听了也会觉得这事没有道理,明摆着是故意折磨人,日夜连轴转,连拉车的黄牛也受不住,整个县衙就凌晏池一个当官的不成?
那些狗官整日花天酒地、尸位素餐,就知道搜刮百姓的血汗钱。
但她只是个百姓,又能说些什么呢,她等着凌晏池出口驳斥,他一身傲骨,哪怕虎落平阳,也断不会容人当面这般羞辱。
却不料,他只是轻飘飘地道了句:“放下吧,你们可以走了。”
那几人大喇喇地走了,还弄出叮里当啷的声响,走到门前,见那晾衣的竹竿被风刮倒,非但不扶,反倒狠狠抬脚一踹,竹竿子哗啦断成两半。
姜芾望了望凌晏池,他仍是无动于衷。
她光是看着都一股鬼火乱窜,这要是有人对她这样她都不能忍,他怎么像樽木头一样。
她记得他从前被廷杖,满身的伤回来,拉不下面子,不让任何人进去看他,怎么如今被人这样折辱都气定神闲。
“你就这样放他们走了?”
凌晏池哀叹:“我如今官微言轻,郑谷那些人压我一头,我若和他们硬碰硬,处境只会更艰难。”
这话虽也不假,他如今只是个县尉,郑谷这些人背靠宁王,又是他的顶头上司,搬倒他们还要徐徐图之。
可他故意说得这般落魄潦倒,也确实是想再得她看一眼。
姜芾问他:“你究竟是犯什么事了?”
其实她从前就一直好奇,他能犯了什么事被贬成一个县尉,只是从前觉得与她无关,她也不想问。
如今她亲眼见到他被人这般羞辱,总归也是好奇的。
凌晏池眼神闪了闪:“一些小事。”
姜芾知道他是不愿说。
根本不可能是小事,她依稀记得他有个当贵妃的姑姑,还有个皇子表弟,若真是小事,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她猜他是和当年一样犯倔,得罪了人,被有心之人给整了,毕竟他满腹清高,眼里总是容不得沙子的。
不过又与她何干呢,他们早不是一路人了。
“那我走了。”她望了眼空空如也的简陋房舍,提点了他一句,“村口樟树边的冯家,他家卖米卖肉,早上从县里运来,要早起才有的买,去晚了就没了,你可以吩咐人早上去看看。”
“好。”凌晏池没有理由再留她。
他记着她的话,又捧出放在耳边细细回味,他觉得,她还是关心他的。
晚风吹得桂树枝叶簌簌作响,他恍然忆起,绮霞院中央也有棵桂树。
想到那方院落,他总会想到她的身影。
他有些懊悔,为何从前不在意,以至于如今回想起来,有关于她的,都是模糊的参差乱影。
他反躬自问,想与她划清界限他做不到,想与她做普通朋友他又不满足,难道他想与她重修旧好吗?
想吗?
他隔着婆娑树影望去,她的身影倒映在红霞中,像山中叽喳青雀般明媚可爱,他只是望着,就已经在期盼下次与她再见。
他从前的道歉,并不太真诚,是以她不接受情有可原。
她当年会等他回家、陪他夜读、做他喜欢吃的菜、还会一笔一划写他的名字,她就是喜欢他的无疑。
他要寻个机会,与她把误会说开,郑重、诚心地与她道歉,让她回到他身边,与她再续前缘。
五日后,天降暴雨。
山上无法施工,安全起见,工匠们都放了一日假。
凌晏池总算得了空闲去九檀村,他还是想查清楚当年是谁救了他。
那年河水湍急,他不谙水性,若非得那人相救,他今日又岂还能站在这。
他是不慎在九檀村上游的河中落水,汛期雨水迅猛,定是被冲到下游去了。
他去到九檀村,沿着河岸走到下游,回想明仪的话,说是在河边的房中找到了他。
可因今年的一场洪涝,村中房屋被冲得七零八落,下游修起了桥,已经不剩一间房了。
他只好摆明身份,只说是为了查一桩案子,去寻九檀村的里正,问下游岸边五年前住着哪几户人家,查到那户人家,十有八九就是当年搭救之人了。
里正道,当年岸边只住着三户人家,一户是苏家的一对老夫妇,儿子去洛阳做生意,将父母安置在江州,这对夫妇三年前就已相继离世了。
另一户是位死了妻子的赵姓鳏
夫,今年去了扬州当上门女婿。
“那还有一户呢?”他问。
里正给他斟了杯茶,“还有一户啊,是春晖堂的姜小娘子家哩。”
凌晏池手蓦然一晃,热茶泼了一身,溅湿了白袍。
大雨瓢泼,天际阴得像一层黑压压的幕布,豆大的雨水砸在油纸伞面,泻洒出一道雨帘。
凌晏池眉骨沾满雨珠,心事重重地回去。
他问过了,那对苏姓老夫妇一直体弱多病,五年前就已七十有五高龄,纵使住在村中,也不可能下河救人。
那位姓赵的男子倒是年轻力壮,五年前也住在村中。
他想着,脑海中再次晃过一道时隔三年的声音。
他还记得,姜芾当时就那样红着眼眶看着他,掷地有声:“若我说,当年救你的不是她,是我,你会对我好一点点吗?”
早在揭穿明仪的谎言时,他便想到过她当年对他说的这句话。
可他没去深想,他以为这是她在置气,才同他说的气话。
如今再次想起,他整个人天旋地转,冥冥之中有一股引力指引他去找她。
真的是她?
他在嘈杂雨声中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每跳一回,心肠就涩痛一分。
他好像错过了什么,一错过就是三年。
他的手握紧伞柄,似是想抓住什么早就溜走的东西,力道之大,快要将那伞柄生生折断。
回到湖霞村,大雨歇止,天边泛起一抹红霞。
姜芾跟着师父学东西,她这种层次的大夫,一点就通,悟性极高,常常一上午功夫便做完病例课业。
下午的时间,程师父去午睡,她除了给找上门的村民看病便是到处闲逛。
湖霞村景色迤逦,美不胜收,在这住了一段时日,身心愉悦,她都流连忘返了。
程师父说想吃豌豆,她便去菜园子里摘了一筐回来。
周玉霖带着苹儿去抓鱼回来,一条都没抓到,人还滚沟里去了。
姜芾笑了几声,叫他们俩过来帮忙剥豌豆。
三个人蹲在一处,一面闲谈一面干活。
“……他如今可是爆发户了,听说那喝酒的杯子用一个砸一个。”姜芾不知不觉就聊到一个村中恶霸。
周玉霖悄咪咪凑近:“据说啊……他跟他儿媳扒灰,跟他嫂子也不清不楚。”
“去你的!”姜芾朝他扔了一把豆壳,“正事不说,总扯这些。”
苹儿面颊一热,狠狠掐了周玉霖一把,“叫你抓条鱼都能滚沟里去,差点把我都带下去了,扯起浑事来头头是道。”
“那都是我娘跟那些妇人打马吊传出来的。”
凌晏池远远地,便看见三人有说有笑蹲在一处。
他攥紧伞柄,任伞面上的雨水沾湿衣摆。
她的梨涡如芙蕖般在他心头荡开,他回想起来,她还从没对自己这般开怀大笑过。
他不合时宜地走过去,那阵笑语也戛然而止。
姜芾抬起头:“你怎么来了?”
如此见外……
凌晏池一时无言,她每次见了他,这句话总是脱口而出。
他在她心底,到底还是疏远的。
“我有件事想跟你说。”他抑制住内心的狂澜。
“没什么好说的吧?”周玉霖道,“凌大人在玉泉庙督工,我师父在山下,总也难见到。”
姜芾也自认与他除了看病之外没什么接触,她又怕他是逮着哪桩陈年旧事来跟她说,“是没什么好说的,至于你的伤,后日再来找我吧。”
“一定要这样吗?”凌晏池声音有些涩哑,蕴藏着不甘与愧疚。
她为何就对他如此淡漠?
“什么?”姜芾诧异。
“只我们两个人,说一句话都不行吗?”
“行啊。”姜芾懒洋洋起身,招呼身旁的两人去把屋里的药材挑拣了。
等院中只剩她与凌晏池,她才道:“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凌晏池望着她的脸庞,心头那阵汹涌呼之欲出,迫不及待道:“当年在九檀村救我的是你对吗?我去查过了,你家就住在下游的岸边,是你,是你对吗?当年你就想告诉我,只是我没想到,对不起,我当时真的不知道。”
姜芾的眼眸暗如一滩水,方才残余的笑意逐渐僵化。
太迟了。
这件事,是她曾经紧紧抓在手心,自以为是的筹码。可那年他根本不屑一顾,任凭鸠占鹊巢,他也对旁人深信不疑。
如今,她早已将这件事视为她天真愚昧的起点,再不愿回想。
而他又来问了。
她还是有些生气的,她也不是没有傲骨。
她在等他发现时,他不闻不问,然而他现在来问她,她就一定要说吗?
“你搞错了吧,不是我。”她平静注视他,甚至发笑,“当年岸上住的可不止我一户人家呢。”
凌晏池千头万绪,眉峰一拧,“那你当年说的那些话,又算怎么回事?”
“我是骗你的,我是生气我才那么说的啊,你不会当真了吧?”姜芾笑着反问。
她的反应,无辜、疑惑、不解,就好像她置身事外,真的不是她。
凌晏池脑海一团乱麻,“真的不是你?”
若不是她的话,那会是谁,是那个已经去了扬州的赵姓男子吗?
姜芾最后一丝微弱的期许瞬被掐灭。
她不会再选择他了。
但她做过的事,有权利被人看到。
可他一次一次摇摆不定,归根结底,他从没有根深蒂固地相信她。
她失望至极:“我没有必要骗你,我和你之前从未见过,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长安,你的恩人,不是我。”
她以为他问完这个就会走了,可当她转身时,他却挡在她身前。
“姜芾,我不在乎过去的事,从前很多事是我没考虑你的感受,我真的没有喜欢过别的女子。是我之前薄待了你、忽略了你,虽然这些话来的有些迟了……你不要对我这么冷漠好吗?我也想跟你说说话。”
第44章 故友姜芾,这都是误会!
凌晏池将憋在心里几日几夜的话尽数倾倒,就算她不是他的恩人,他承认,他好像已经对她无法自拔。
姜芾傻了眼,后头几步,面色从容,“我觉得我是治不好你的病了,我们春晖堂有位治癔症最为出名的徐大夫,你回去后叫他给你治治吧。”
她转身便走,凌晏池步步追逐,“我是认真的。”
姜芾侧开身子避了避,“你觉得我跟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你难道忘了吗,我当年还给你下过迷药呢。”
说出这句话时,她的声音都有些发抖。
凌晏池顿了一刻,“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早已忘了。从前诸多误会,如今我们都知晓了,也都说清了,你能接受我的道歉吗?”
他说都过去了,不记得了。
姜芾暗自哂笑,他的意思是说他愿意既往不咎先原谅她了?
可笑。
她甩开他的手,“不接受,你好威风啊,你道歉了我就要接受吗!”
“说不清的。”她冷冰冰地望着他,一字比一字清晰,“你以为就仅此而已吗?”
他以为他从旁人口中听到了几件事就自认掌控全局,胸有成竹地来向她求和。
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凌晏池唇抿成一条直线,转而艰难张开:“我确实是对不起你,那你说,你想要我怎样,你才肯对我不那么冷漠,不那么疏离。”
若她愿意,他让她骂两句,打两下,只要能消她的气,那都无妨的。
“你现在立刻马上就走。”姜芾朝他来的方向一指,“往后,你若是来找我看病的你就来,若是再因今日这种无聊的事来找我,我们就当不认识吧。”
凌晏池是被赶出去的。
姜芾这次是真气的狠了,从脖颈到耳垂涨红一片,饭桌上一声不吭,闷头扒了半碗饭便坐到树下吹晚风去了。
晚霞洒下,照得清澈的水洼亮晶晶的。
她坐在杌扎上,身子一晃动,水面便倒映她的明眸。
她从前觉得,她是有满腹委屈,但也是她自己鬼迷心窍答应嫁他,她便觉得自己也有错。
她付出了代价,和离之后就算与他两清了。
可他却一次次地出现在她面前,对她说一些匪夷所思的挽回之言。
若他知道替嫁的真相后表示不在乎,仍想挽回她,那么她以自身为立场,觉得就是他对不起她。
因为他的冷漠疏离、不闻不问,她受了很多刁难与委屈,他总是看不起他,嫌她愚昧无知、粗枝大
叶,跟她说话几乎都是居高临下的命令。她被他冤枉、被他训斥、甚至被他指着鼻子骂不知廉耻。
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而他,迄今为止,就只有头脑一热蹦出来的几句话,他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她这三年过得顺心如意,虽不能大富大贵,但温饱不愁,再也不会去为了一个男人辗转反侧。
无论如何,她不会原谅他。
不管他是否是一时兴起还是因愧疚,或是旁的什么,她都不会原谅他。
他们早就一刀两断,互不相欠。
她来湖霞村是为了向师父求学,精进医术去救更多的人,其他的事,都与她无关。
凌晏池落寞回到住所,直接合衣躺下。
溶溶清辉洒在窗台,倾泄了满地树影。
他心口堵了一团乱麻,回想她强硬的语气,心上那团麻线便越缠越紧。
为什么?
她从前分明是喜欢他的。
若早知有今日,他当年就不会同意和离,这样她就还是他的妻子,他们说不定都有几个孩子了。
她赶他走,心里真的容不下一点点他了吗?
她真的喜欢上了沈清识,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世子,我买了些热食回来,有汤粉和萝卜饼,您出来吃些吧。”黎平刚从外头回来,见主卧灯都熄了,摸了摸头,心生纳罕。
世子平常会挑灯夜读至戌时,今日怎么这般早就歇下了?
“不吃。”
许久,房中才传出闷闷两个字。
黎平知道世子身上有伤,忧心他的身子,隔着一扇门,听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微弱。
这些吃食虽然简陋,但算是干净又顶饱的当地特色,世子平时多少都会用些的。
“世子,您可是不舒服?”
房中无人回应。
“您若是不舒服,我便去请姜大夫来看看吧。”
他知道世子常去找姜大夫看伤,他的身子姜大夫怕是最清楚不过了。
话语犹落,房中传来一道清冷声:
“不许去,别去找她。”
这句话又中气十足了,不像是病了。
黎平一时摸不着头脑,只能低头哗啦啦嗦粉。
凌晏池卧在榻上,独望一地月影,一阵前所未有的挫败与失望堆砌心头。
还去找她做什么,惹她不快,又被她赶走吗?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她,她想结束那就结束吧。
可思绪一闪,她那两颗浅浅的梨涡能把他脑海的缝隙都填满。
旭日高升。
湖霞村村口的黄泥窄道平常过的都是牛车,今日一大早竟来了辆宽大的马车,几个孩童没见过这么大的车,边吃糖边跑出来观望。
一户人家的母狗生了狗崽,家里男人拿箱笼装来村口卖,卖了一早上,还剩一只黑白相间的小花狗。
卖狗崽的男子见了马车,好奇探头去瞧,小狗呜呜地叫,传到了车内贵人的耳中。
苏净薇卸了钗环,褪了绫罗绸缎,回到故乡江州只穿了身不大打眼的藕荷色裙衫。
那狗叫得着实惹人怜爱,她伸出素手撩开车帘,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人,“那只狗真可爱。”
凌子翊都快被山路颠吐了,一脸菜色。
从长安到江州这些日子,他吃不好睡不好,整个人都没气色。
自家娘子倒是浑身使不完的劲,途中能上山打兔子,下河捞鱼。
妻子自入了夏便嫌长安烦闷无趣,非闹着要回江州老宅消暑,他劝了几句,结果就被了个臭死。
娘子便说要一个人去,他既不放心也不舍得,还是老老实实跟着来了。
这趟来江州,伯父千叮咛万嘱咐,叫他来看望大哥,还带了一车东西来。
他们先去了县里,县衙里的人说大哥来了湖霞村任督工,湖霞村又正是苏家故居,是以他们便一路先来了这里。
“娘子,我们不要那个,那只狗那么丑,一看就爱闹腾。”
苏净薇冷哼一声,“比你乖些就行了,我就要。”
凌子翊能有什么办法,掏出钱袋子下了车。
“多少钱,我要了。”
那狗长那么丑,也不知娘子为何喜欢。
穿灰褂的男子打量他,见他身上的衣裳料子可不菲,又坐这么大的马车,说不定是个富家少爷。
这些富家少爷都人傻钱多,花起钱来大手大脚,正好狠狠诈他一笔,“郎君,家里母狗下的狗崽子,最后一只了。您看,可康健着呢,三百钱一只,买回去养,养大了还可以防歹人,这土狗也好养活,一顿给碗粥水都会吃。”
凌子翊听得一愣一愣的。
三百钱买一只狗,着实是便宜,想也没想,旋即拿出一吊钱递了出去。
身后有人在喊,喊声由远及近:
“你这人怎么做生意的,昨日不是还收了我的定金,答应给我留一只吗,怎么能又卖给别人?”
周玉霖起了个大早,忍着饥肠辘辘,就为了买这只狗崽送给苹儿。
那日在九檀村,他与苹儿蹲在树下逗弄那一窝狗崽,他看得出来她尤为喜欢,事后还特意问过那主人家,主人家却说不卖,要自个留着养。
他好不容易在湖霞村打听到了一家,提前付了定金,竟被旁人捷足先登。
卖狗的男人不愿让到手的钱飞了,连忙赔笑,“周郎君,您来得晚了,我还以为您不要了呢。这不,这位郎君先付了钱,我就只好先卖给他了,等下回我家母狗下崽,我第一个给你留一只。”
“你少跟我扯皮,我就是要这只,等不了下次!”周玉霖不肯让步,让他看着办。
苏净薇听到起了争执,将车帘掀得开了些,抬手隔挡炫目艳阳:“怎么了?”
凌子翊是为了讨自家娘子欢心的,岂肯拱手让人,“凡事讲先来后到,我先付了三百钱,这就是我的。”
周玉霖乍一听他说三百钱,愀然色变,盯着那卖狗的男人,“三百钱?你还真是张口就来啊!”
他家中虽富贵不愁,自幼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跟着姜芾四处游历这些日子,也通晓村民百姓的吃穿用度,什么东西卖多少钱,买来又该是多少钱。
这一只巴掌大的狗要三百钱?
怕是狮子的口都没这么大!
卖狗男子讷讷低下头,自知理亏,强横道,“你们要就要,不要就算了,我不卖你们!”
凌子翊亦是出身官宦世家,自小锦衣玉食,甚至都掂量不出来三百钱该是多少,不明所以地望过去,“你怎么又不卖了呢,不是说好了吗?”
周玉霖扶着额,都被气笑了,“你莫不是个蠢蛋,人家诈你一笔你还上赶着送钱呢?”
凌子翊身旁的小厮三福听见有人骂他家主子,当即站出来,“你骂谁呢?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唷,是谁啊,不认识。”
周玉霖摊开手,他管他是谁呢,在江州便是余霆那老东西都要敬着他周家三分。
凌子翊还没来得及开口,三福倒是嘴快,“长安凌家,你认得吗你?”
周玉霖瞪大双眸:“我们这的凌县尉是你什么人?”
“是我大哥,怎么了?”凌子翊轻飘飘哼了一句。
“你还有个二哥?在范阳?”
凌子翊点点头。
对面那人轻狂倨傲,一听说他们是长安凌家,被吓到了吧?
“我道是谁呢?”周玉霖冷笑,真是冤家路窄,他上回在范阳的气还没消呢,“长安凌家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二哥狼心狗肺,毫无教养,你大哥亦是道貌岸然,虚伪君子,有什么好挂在嘴边念叨的?这要是我,我都嫌丢人。”
凌子翊立时火冒三丈,脸色阴阴沉沉。
二哥是浑了些,骂得倒也没错,他竟不好反驳,可这人敢口出狂言诋毁他大哥!
“我大哥勤政为民,两袖清风,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
周玉霖散漫道:“做官是不错,做人还是差了些吧。”
凌子翊撸起袖子就冲上去。
两个大男人在村口的树下打了起来。
两人犟得跟头牛一样,下人轮番上来拉都拉不动。卖狗的男子收了三百文,拎着狗笼子早跑没了影了。
“打架了打架了!”
几个看热闹的顽童拍手叫好,放声大喊。
姜芾与苹儿来村口的食肆买包子,刚走近便见樟树下围着一群人。
苹儿见那湖蓝色衣摆与熟悉的身形,认出了人,“那不是周玉霖吗?我说怎么大早上没见着人。”
“过去看看。”
姜芾心中一跳,也不知道是出什么事了。
树下的两人打红了眼,衣裳都扯破了,苏净薇喊也喊不应,只好下车阻拦。
她随祖父学过几年功夫,至今一把剑舞得风生水起,轻而易举掐住两人的手腕,“好了,丢人吗?还是大男人,才说了两句就打架!”
姜芾艰难拨开人群挤进去,见一位女子背对着她们,牢牢擒住两个男人的手腕。
一位是周玉霖无疑,而另一位……
怎么越看越眼熟。
等她目露惊愕,好似认出人时,苏净薇也注意到她,朝她看过来。
她呼吸屏凝,顺口唤了一句:“大嫂?”
当年她只收到绮霞院送来的一封信,仅仅一院之隔,待她赶过去时,大嫂就已经走了。
她是有些怒气酿在心头的,她觉得她跟大嫂早已是无话不谈的好友,大嫂要和离也不跟她说一声,可见是没把她当真朋友的。
为此她伤心怄气了好一段时间。
可气归气,前段时间替嫁的事一出,东府也在传那些事,她不准下人嚼舌根,连丈夫跟着嘀咕几句,都被她骂了。
凭她与大嫂相处的那些日子,她并不觉得大嫂是他们口中那等爱慕虚荣之人。
她愤愤道:“当年和离也不与我说,我可是要被你气死了,你就留一封信给我,你什么意思?”
这下可让她逮到活生生的人了,她定要问个清楚!
周玉霖与凌子翊互相挨了对方一拳,被打的那只眼瞬间青肿起来,狼狈地坐在一旁等姜芾手里捣的药草。
姜芾再见到苏净薇,震惊诧异的同时,心底也油然升起一股淡淡的愧疚。
她在长安的那几个月,在那座门楣高高的宅子里,真心将她当做朋友的只有苏净薇。
那时,她倔强愚蠢,什么都看不到的。
她总觉得长安不好,长安怎会不好呢,是她没用心用眼去看罢了。
她的眼里只有那一个人,觉得万事都无趣,为此错过了许许多多。每当逢迎讨好落了空,心中郁郁寡欢,也只有和苏净薇这个唯一的朋友说说话,才能短暂缓解心中落寞。
在苏净薇那里,她可以畅所欲言,不怕说错话,惹得谁不快,她们会畅聊江州风土人情,不必顾忌旁人。
她那时也很想跟她道别,可她既下定决心离开,便不想和她过多牵扯,因为她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停了手中的药杵,望着身旁的女子,“对不起,我是真的把你当朋友的,但是,我们根本就天差地别啊,况且,你应该知道了吧,我一开始就是假身份。”
“那不一样。”苏净薇提了声色,“你说了把我当朋友,你又没骗我,其他的事我不管。”
三年未见,二人容貌不改,仍旧谈吐相投。
带着一丝燥意的风轻拂满树枝叶,沙沙作响。
姜芾没想到会在江州与她重逢,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以为,凌家人肯定恨死她了。
但如今她知道,至少苏净薇不会。
她任苏净薇打了两下出气,二人算是冰释前嫌,重修旧好。
乡野不同高门拘泥,放眼望去是湖光山色,小楫轻舟,惬意畅快。
“你此趟是回老家吗?”姜芾还记得,苏净薇的老家也在江州,初见她时,还吃了她房中许多江州小菜和点心。
“长安呆着无趣,想着回老宅住几日,这不,冤家路窄,逮到你了。”
周玉霖迟迟等不到药来,捂着眼疼得龇牙咧嘴,“师父,我疼啊,药好了吗?”
师父怎么和这凌家人说起话来了,那一大家子不是待她不好吗?
姜芾没好气数落他,“疼死你算了,谁让你动手了?”
“师父,我这不是为你打抱不平吗?”
“你知道个屁,闭嘴!”
凌子翊瓮声瓮气指着周玉霖:“你再敢骂我大哥试试?”
苏净薇嫌吵,揪着他的耳朵翻了个面,“你这么威风?我都被你丢死人了!”
药上好了,凌子翊带着自家娘子先去家中安置,顺便看望大哥,姜芾怕他们不认得路,还亲自领他们去了。
她将人带到凌晏池门前便走了。
回去后,苹儿还在替周玉霖上药。
周玉霖则耷拉着眼,心头憋着一口气。
他替师父鸣不平,好好教训那凌家人,师父怎么还反过来怪他?还待那两人那般亲厚,显得他像只跳梁小丑。
姜芾见他一脸不服气,拖过杌扎坐下,“你这不是为我打抱不平,你这是争强斗狠,你知道什么啊?”
周玉霖是好心不错,可这并不是她想看到的。
她那点旧事,没必要让别人替她扯着不放,平白受伤,还留下恶名。
周家也是满门官员,极重名声,她不想让周玉霖的行为惹人非议,害了他自己。
“我知道他们对你不好,我看不惯他们!”
姜芾叹了声气,缓慢且认真道:“有些事你不懂,你也不知道。那位凌三郎与他娘子,他们人都很好,也都是我朋友。凌晏池是我前夫不错,可我和他没关系了,他也没有虐待我打骂我,我跟他和离是因为我们不合适。你下次见了他以及他的家人,不要再这般冲动,有些事既然一刀两断了,就没有必要再去想了。”
周玉霖应下。
凌子翊就在凌晏池的住所里头等。
等到日落西山,才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凌晏池刚从山上回来,一袭月白长袍沾上点点泥渍,整个人也面显颓唐。
姜芾将他赶出去后,他隔了有五日都没去找她了。
他白日督工,晚上查案,忙得脚不沾地,想借繁琐的公务与时光的推移忘却她。
可脑海之中千头万绪,心口那块总也是空着的,如何也填不满。
方才回程的路上他就在想,她那日分明说了,往后看病还是可以去找她的,他们还有机会见到,他为何就非要避着她?
是啊,他的伤还没好呢,他还可以见她。
他郁结了几日的神思霍然被晚风吹散,觉得眼前山景都开阔几分。
回到家,打算换身干净的衣袍再去找她,推开院门,见院中满是箱子,林林总总共有一二十箱。
他皱眉纳罕。
不是遭贼了,是贼给他送东西来了?
凌子翊突然从门后钻出来喊他。
凌晏池见了他,眼皮一跳。
随后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奇怪了。
他这三弟还不如二弟在学问上有造诣,偏二叔也不管他,任由他去,也就只有他娘子还能管管他。
这几年到处游山玩水,哪里还记得读书,跑来江州也不奇怪,想到三弟妹的故乡正是在江州,夫妻俩此次许是回乡小住。
兄弟俩寒暄了几句,凌晏池问起了他脸上的伤。
“别提了,我这是被人打的。”
“被谁打的,村中的人吗?”凌晏池再瞧了一眼,那伤着实下手不轻。
凌子翊本欲琢磨该怎么说,可想到方才听大嫂说起,她这段时日都在替他大哥看伤,便猜这两人定是相熟的,直截了当:“就是大……姜大夫身旁的那个徒弟,姓周的那个。我跟他碰上,争执了几句,他口出狂言说大哥你道貌岸然,人品卑劣,我一时气不住,跟他打了起来。”
凌晏池听了几句后陷入思量。
他道貌岸然,人品卑劣?
难道是姜芾时常跟人这般抱怨他吗。
在她心里,他早已是这般不堪的形象
了吗?
天色渐晚,凌子翊说要回苏家宗宅陪妻子,顺带问大哥可要随他一同去苏家居住,那里有热饭热菜,也有下人伺候。
苏家在湖霞村的老宅如今还有些族人留住,在当地还是备受敬仰的。
凌晏池自然拒绝。
且不说他怎么能住进自己弟妹家,加之他在玉泉庙督工,本就是官府的差事,自然要顺应县衙的安排,若自作主张一走了之,留下把柄落人口实,郑谷那群人岂不额手称庆?
凌子翊自知劝不动,自己先回了苏家,念着大哥身边只有个五大三粗的黎平,着实不便,便差了两个丫鬟过去服侍。
凌子翊走后,凌晏池沐浴焚香,又从那几只箱子里挑了身靛青色圆领袍衫换上,重新用发冠束了发,一番整理过后,觉得自己尚算能入眼,才去寻姜芾。
他在她心里已是不堪了。
外貌上总不能低人一等。
可姜芾不在家。
他又循着原路返回,走到自家院外时,忽然见前方走近一道人影。
她肩上挎着药箱,清瘦的身影融于夜色,像是刚替村里人看诊回来。
“姜大夫。”他清清淡淡喊了一声,只这一声,不敢再多说。
姜芾顿住脚步,见了他却并没有多大反应,“有事吗?”
她默默一算,有五六日不曾见到他了,左右他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慢慢喝些药也能痊愈,他不来找,她也省了一桩事。
她还打算这几日来找他收诊费呢,给他抓的都是好药,诊费可不便宜,六成要上交给医馆,另外四成才是她的私人诊金。
凌晏池觉得她对他的态度疏淡得有些刺目。
他见过她看诊的样子,就算是对素不相识的病人,她也会客气露齿一笑。
可对他,就不是。
“我去找过你,可你不在家。”
几日未见,他甚至觉得她的样貌愈发新奇,新奇得想多看一眼,把那几日补回来。
姜芾撩了撩耳边的碎发,“你是找我看病的还是做别的?”
她那日已经跟他说的很清楚了,她们只可能是医患关系,不可能有旁的交谈。
凌晏池脱口而出:“自是看病。”
“那就在这看吧。”姜芾脱下药箱,她方才是去给一位大娘看腿伤,正好带了针灸包去,索性在他家替他看了。
“那……进来吧。”凌晏池开了门。
姜芾望着朝她大敞的门,心里颇有些不自在,站在门前踌躇。
可又想,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扒了衣裳站在外头让她看伤吧?
她迈步进去。
反正他要是再说些不知所云的事,以后哪怕是看病,她也不会搭理他一句。
凌晏池张口就道歉:“那日是我鲁莽,说了些可能冒犯到你的话,我向你赔礼道歉,以后还能来找你吗?”
他只求她还能容许自己去找她。
“我是大夫,旁人来找我都是看病的,没有人会闲的慌来找一个大夫聊天。”姜芾淡淡道,“你要是生病了,自然可以来找我,当然,我还是希望你少来找一个大夫。”
凌晏池神色微闪,不知怎么开口。
却突然听她道:“其实,我也有件事想跟你说。”
他黯淡的眸中溢出一丝喜色,十万个愿意洗耳恭听,“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说事。
“周玉霖打了你三弟,虽然二人都动了手,但这事毕竟是他先口出狂言挑起来的,他既叫我一声师父,便是我没管教好他,我先向你赔个不是。”
风过树梢,月影倒挂天幕。
凌晏池觉得这阵温软的晚风吹得他整个人飘飘荡荡。
她认为那是口出狂言?那是否就说明在她心里他还没到那般不堪的地步?
“无妨的。”他脱口而出,“你那徒弟尊师重道,出手也是为了维护你。我三弟他不学无术,没人能管教得了他,况且君子以德报怨,动口不动手,他既先动了手,挨两下打也是他应得的。”
姜芾都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她恍然意识到他们之间并无深仇大恨,她方才对他是太硬呛了,倒显得自己无礼了。
念他这番话说的还算真诚,她软了几分声色,就像平常对待病患那般缓言:“那先进去吧,我替你看看伤,若是没什么事,今日就可以结诊费了。”
凌晏池察觉是自己说对了话才换来她缓和的态度,哪能不喜出望外?竟觉得他三弟那一拳没白挨。
他刚要带人进去,厢房的门就开了。
两位面容姣好的女婢一前一后出来,齐齐向他行礼,声若黄鹂:“郎君,您的厢房奴婢们都收拾好了,郎君晚膳想吃些什么?”
凌晏池面色一僵,脚底像生了根,站定不动。
他都不知这二人是何时钻进来的?
姜芾亦是神色一滞,随后,理所当然般笑了笑:“你屋里既然有人,我进去想必是不大方便的,我先回去了,你改日再来找我吧。”
第45章 辗转姜芾,你听我解释
凌晏池望着她远去。
他无能为力,甚至都不好追上她解释什么。
他的一腔心血从期待到落空,心从在风中飘荡到碾入尘埃里。
他叫那两个丫鬟哪来的回哪去,可这二人死活赖着不肯走,说怕姑爷怪罪,哭得梨花带雨。
他顿感头痛,脑中嗡嗡地响,只好亲自带着这二人去了苏家宗宅。
苏家宗宅。
下人在厅堂摆饭,一盘炙虾摆了又摆。
凌子翊饥肠辘辘坐着干等,这一路山高水长,着实是没吃上什么好的,等这一顿等太久了。
“行了,别忙活了,摆这么好看还不是要进肚子里,快去叫少夫人来用膳。”他掀了掀眼皮,吩咐身旁的三福。
三福一出门就被吓了一跳。
家中那位大爷黑着脸,带着两个丫鬟进来也不知做什么。
他家主子这下怕是要挨骂了。
他也不敢当着大爷的面通报,只行了个礼便溜走了。
“大哥你来了!”凌子翊见他进来,亲自搬了张椅子来,还特地拍了拍灰,“快来快来,咱们一家人好久没一起吃饭了,我叫你来你又说不来,好在还没开始吃。”
凌晏池将那二人带到他身前,质问他:“这二人是你送来的?”
凌子翊迷糊了,“是啊,怎么了?可是她们当差躲懒了?”
“我何时让你做我的主了?”
凌子翊一愣,才听出大哥许是怪罪他派丫鬟去他住处,“大哥,我是心疼你啊,那我不是看你身旁没人伺候吗?添衣铺床那些精细活黎平一个男人能做的来吗?”
凌晏池冷冷道:“我又不是没手没脚,要丫鬟做什么?”
凌子翊缩了缩脖子,嘀咕了几句:“大哥你这话说的,你从前院子里又不是没有丫鬟伺候。”
凌晏池一时无言反驳,牙都咬碎了:“我如今不需要了,往事休要再提。”
凌子翊觉得大哥是吃了炮仗了,这好端端地又没人惹他,为何发这么大的火。
大哥这人一向洁身自好,难道大哥误以为他送的丫鬟是给他做通房的?
天地良心,他又不是二哥,怎会有那种龌龊心思。他就是看大哥身旁没人伺候,才派两个手脚活络的丫头去,这下好了,好心当成驴肝肺。
苏净薇回到家中,浑身上下连头发丝都是开心雀跃的,家里的一草一木、哪怕一块砖头都比长安的好。
她与几个多年未见的婶婶多扯了几句,听到三福来唤,说大爷过来了,看着面色还不大好。
她怕她那不成器的夫君又惹到大哥了,辞别几位婶婶,赶了过去,结果在窗子旁便听到里头的高谈声。
“原来是大哥来了?”她连忙进去打圆场,遣了下人出去,亲自盛了两碗椰子鸡汤,“大哥可要一同留下用膳?”
凌晏池看在这位弟妹的面子上才作罢,神色稍缓,淡淡摇头:“不必了,我还有事,你们吃吧。”
人走后,凌子翊心中不平,忿忿坐下
,咕嘟咕嘟灌了一碗汤下肚。
真是的,又白白挨了一顿骂。
苏净薇看见那两个丫鬟便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夫君给大哥送两个下人,她也是知晓的。
她望了望那两个丫头:“你们惹主子不快了?”
碧清垂着眸子:“娘子,奴婢们岂敢啊,姑爷让我们去伺候大郎君,我们就去了。去的时候屋里也没人,我与抱月就替先大郎君收拾厢房,看到郎君带着一个女大夫进来。我们出去拜见行礼,那女大夫转身就走了,郎君随后就发了火,要撵我们走。”
“女大夫?”
抱月好似还记得,“郎君好像唤她姜大夫。”
“是大嫂?”凌子翊立马接话。
苏净薇睨了他一眼,不准他再叫这个。
念念与大哥早已和离,再这样叫岂不有损她的清誉?
凌子翊改了口,惊呼:“是姜大夫,大哥带姜大夫进了屋?”
“那是看伤!看伤难道还在外头看吗?”苏净薇执起筷子敲他的碗沿,“怎么什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这么难听呢?”
凌子翊摸了摸脑袋:“娘子,我嘴笨。”
“嘴笨就别说话!”苏净薇夹了一只虾堵他的嘴。
随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念念看到碧清与抱月转身就走了,大哥又何至于这般生气?
她伸出胳膊怼了怼埋头塞菜的丈夫:“依我看,你大哥十有八九还喜欢人家姜大夫呢。”
“啊?”
苏净薇继续同他讲:“你看啊,一来你大哥受伤,偏偏就找姜大夫看伤,还请人家进屋了。二来,姜大夫看到碧清她们就走了,你大哥转头就把人送了回来,还把你训了一顿,他这不就是怕姜大夫误会吗?他是在怪你派两个丫头去搅黄了他的事。”
凌子翊听到此处,觉得嘴里那只虾都不香了,顺着妻子的提点往下想,觉得不无道理。
“害,他可真是瞎折腾,喜欢人家当初干嘛同意和离啊?”
替嫁一事东窗事发那都是不久之前,大哥与姜大夫那可是早在三年前因感情不睦,吵了一架就和离了。
他一开始听姜大夫说大哥总找她看伤便觉着不对劲。
江州这么多大夫,大哥非要找前妻看伤,还是长期来找,他自己都不觉得奇怪吗?
原来是余情未了啊。
苏净薇轻哼了一声,“男人嘛,尤其是你大哥那样的,心比天高,得到了不珍惜,溜走了又觉得是好的了。”
当初念念常来东府找她玩,她们几乎是无话不谈,她常说大哥待她冷淡,日日都是苦着一张脸,与如今这幅样子简直是天差地别。
大哥如今又觉得她好了?早干嘛去了?
凌子翊毕竟向着自家大哥多一点:“那……那当年也确实是大嫂做的不对,她骗婚在先啊。”
苏净薇拿筷子指了指他:“你傻啊,如今可是你大哥追人家,立场换了,从前那些事,那自然是你大哥做的不对。”
做丈夫的对妻子不好,和离后又巴巴地贴上来,妻子不愿原谅那是天经地义啊。
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男人想要就要,不要就不要?
“那怎么办啊。”凌子翊一面给妻子开蟹一面道,“大哥人品贵重,既然还对姜大夫念念不忘,娘子,不若你去劝劝姜大夫。她做回我大嫂也挺好的,大哥年纪也不小了,把前妻娶回来,两个人知根知底,也省了相看与相处这两桩麻烦事。”
“你放屁!”苏净薇越听越不像话,皱起眉,掌心重重拍桌,“你们男人就会帮男人说话,你以为你大哥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他一摇头,旁人就不该挡他的道,他一点头,人人就都要上赶着来贴?”
她瞥了眼丈夫,觉得他方才那些话格外难听,打算下晌先让他扎半个时辰马步,看着消消火。
她这没用的丈夫读书读不来,文章写得不堪入目,婆母公爹实在无法,便叫他跟着她学武,将来疏通疏通关系,塞进禁军或是城防司中封个荫职。
凌子翊垂下脑袋,像只被雨打了的鹌鹑。
苏净薇觉得这事还得看念念自己,她是她的好友,同时也是凌家人,是以不好插足。
大哥若真能将人追回来,那是他的本事。
若追不到,那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念念也不是从前的念念了。
夤夜,雷雨不停地下,窗棂被浇了个透。
凌晏池一点也睡不着。
他想到白日,她分明对他的态度都有所缓和了,因为撞见那两个丫鬟,一切又回到原点,她转身便走了。
他翻了个身,一种奇异的感觉溢了出来。
她是有那么一丝吃醋吗?
是了,若是不在意,她为何要走呢?
哪怕是安慰自己,他也更愿意相信。
带着这分庆幸,他的思绪又飘飘悠悠倒回从前。
在他们还是夫妻时,他也当着她的面跟旁的女子说过话,他虽无意,可她就没有心吗?
雨越落雨大,懊悔越攒越多,似乎漫过他的胸膛,将一颗心也溺了下去。
他想起了一桩事,那年明仪郡主来书房找他,姜芾忽然推开门进来,她神色慌张,略带几分窘迫,她真的是不懂规矩吗?
他如今看来,她是因为心里有他,不愿见他同其他女子共处一室。
可那时他是怎么做的,他冷冷地赶她走。
风呼啦啦地吹落一树枝叶,愧与悔纷纷坠在尘泥中,在每一处空地扎根生长。
强大的落差感驱散困意,一双黑眸在黑暗中炯炯有神,他甚至不敢面对对她无法自拔的自己。
他当初是怎么对她的?
他明确的知道,如今的姜芾,是不会因为他几句好话便轻易原谅他的。
到如今这般,怪来怪去,都要怪他自己。
月落参横,云销雨霁。
凌子翊还是念着自家大哥的,一大早便打发人送了早膳过来,胡麻粥和蒸饼还冒着喧腾热气。
“世子,这是三爷和三少夫人送来的,您快趁热吃些。”黎平早已摆好了碗筷。
虽说三少夫人娘家在江州,祖宅就在本村,本也可以去向他们借几个下人来用,可世子觉得不妥,从未去打搅过,还不允他去苏家求助。
如今三爷带着三少夫人回来了,有自家兄弟帮衬,也不至于连热食都吃不上了。
凌晏池换了身素白常服,净了面后只掰了半张蒸饼入口。
黎平本想给他盛碗粥,可看到他眼下一片雅青,吓了一跳,“世子,您若是病了,今日就告假一日吧,您这样下去,身子会垮的啊。”
世子白日顶着风吹日晒去庙里督工,夜里看卷宗,有时村里的鸡都叫了第一声了,房中的灯还未熄。
东西嘛,也吃得少,整个人嘛,也是郁郁寡欢,说句不好听的,像是被鬼牵了魂似的。
这幅样子,他看着都心疼。
他知道世子心怀抱负,定是被困在这不得志,心中烦闷,憋出心病了。
“今日天好,山上许是都上工了,我岂能告假。”凌晏池抛开昨夜那些旖旎又落寞的念头,吃了半张饼,上值去了。
等今日下值,他就去找姜芾,向她解释昨晚的事。
黎平立马去找了凌子翊,跟他说世子怕是生病了,整宿都没睡,脸色也不好看。
凌子翊在扎马步,满头大汗,双腿打颤,“你甭管,我大哥那是相思病,怕是想人家想得睡不着。”
“啊?”黎平目瞪口呆,“您是说,世子他有心仪的娘子了?”
可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到是谁啊。
世子这些日子都在山上督工,山上都是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哪来的什么小娘子啊?
凌子翊趁妻子没看过来,靠着树直了直身子,“舒坦多了,还能有谁?那不就是姜大夫,我从前的大嫂吗!”
“啊?”黎平眼都睁圆了,“这、这不对吧?”
凌晏池赶到工棚,艳阳已经照了起来。
昨夜下了雨,斜坡湿滑,官府留守的差役铲了泥沙铺路防滑。
山顶上是一片空地,草木稀疏,日光毒辣辣地照过来,人像架在火上烤。
热天暑气重,他往上请示,希望官府拨发一批防暑物品。郑谷一开始不予理会,他便一日发十几道请示回县里。
渐渐地,郑谷被他搞烦了,就连搂着小老婆睡觉都能收到他
凌晏池的信件,索性给工匠每人发一顶遮阳斗笠,每日备午膳,外加一大锅解暑的清络饮。
晌午歇息时,凌晏池围着地基巡查了一遍,见三两成群的工匠围在一处说话。
“诶,赵七,你怎么跟个娘们似的,干活还戴斗笠,一点都不爷们!”
“是啊,嫌晒黑了?男人嘛,黑点好,你看凌大人,一点官架子都没有,跟我们一起晒!”
赵七喝了口凉茶,反驳他们:“我娘子嫌我晒黑了,夜里睡觉都不看我了,亲一口都不让,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喜欢长的白的。”
众人哈哈大笑,有人替赵七说话:“女人就喜欢脸上白净的,你们这些光棍懂什么,晒得黢黑,当心讨不到老婆!”
凌晏池顿住脚步,趁人不备,飞快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自认自己的外貌还是能看得过去的,肤色白净,脸上也没有痣和疙瘩,若是晒黑就不好了。
他回到工棚,要了只斗笠戴上。
众人见了,暗暗嘀咕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苏净薇请了姜芾来家里玩,刚好她二婶病了,顺便请她过来看诊。
苏家这栋大院虽是宗宅,却不及长安的那些府邸高深阔气,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尽是乡村屋舍的烟火气。
苏净薇亲手下了厨,做了几样江州特色菜,她喜欢朋友热闹聚在一起,“念念,你怎么不带你那两个徒弟来,我做了这么多菜。”
如今已是八月底了,桂树繁茂欣荣,树下一张小桌,两匹小凳。
“他们玩去了,大清早就不见人了。”姜芾磕开一颗咸鸭蛋,“这颗蛋富得流油啊!”
“阿银。”姜芾也唤了她的闺名,“其实我来过好多次你家,我知道这家姓苏,可我没想到就是你家!”
苏家自从在长安得势,苏老爷封了侯,江州老宅也翻修了一遍,算是湖霞村最大的院落。
自她来湖霞村拜师求学,都来过苏家三回了,每回皆是帮人看病,可她真是一点也没猜到,这里就是苏净薇的家。
苏净薇笑道:“如今好了,我家人都认识你了,下回你有什么事只管来家里找。”
她想到了念念与大哥的事,凑过去试探了一句:“你如今是怎么想的?可有想过再嫁?”
姜芾夹了一筷子藠头炒肉,吃了一口,风轻云淡摇头:“还没有想过这事,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脾气不太好,不太能忍得了谁,我一个人就挺好的。不看诊的日子就采茶挖笋,种地栽菜,杀猪我也会,哪怕一辈子这样也饿不死自己。”
苏净薇听了,眸光暗了暗。
一个人心性是很难改变的,不可能仅仅三年就翻天覆地。
念念如今开朗自信,也只能说明她从前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她在压抑克制自己,为了一个人低到尘埃。
那时候,念念来东府找她玩,是愁眉苦脸的过来,从她这回去时喜笑颜开,第二日来时,眉头又是蹙着的。
她这样的人,能为一个人牵肠挂肚,想必是付出了真心的。
可当年大哥对她似乎算不上好的。
就连那个便宜伯母让念念抄家规,她在东府都听说了,他们家哪来的这种规矩,这明摆着就是刁难,大哥若是站出来说一句话,伯母都不敢那样欺负人,可他就是装聋作哑。
她都有些希望念念别原谅他,一个人过挺好的。
“念念,听说碧湾峡有荷花看,明日你有空吗?”
姜芾点头,“有呀,我每日下午都有空,听说那里的荷花特别好看,我也很想去。”
碧湾峡深处是一片荷花池塘,每当这个时节,湖霞村的人都会去那里看荷花。
“只不过有桩怪事。”她忽然想到了几日前在村口替人义诊时听到的传闻,“据说有两个外地人慕名过来看荷花,船驶入碧湾峡深处就不见踪迹,也不知是真是假。”
此事无人报官,只有一些人在传。
“这也太玄乎了。”苏净薇咂舌,“幼时我与祖父去过一回,碧湾峡一路往下通往两个山谷,山谷有出口,人说不定是从那里出去了。”
姜芾觉得不无道理,也不信那些事,与苏净薇约好了明日午后去碧湾峡玩。
饭后,二人卷起裤腿去池塘捞泥鳅,捞了满满一大筐,回去时,红霞漫天,雁背斜阳。
她去水田里摘了一把野芹菜,打算晚上和泥鳅炒了吃,才走近院子便先听见周玉霖的声音。
“他一个给畜生看病的,你一个给人看病的,你们俩有什么好说的,我看他就是居心叵测,不怀好意!”
苹儿坐在树下,背过身回他:“那他找过来说开些风寒的方子,我还能赶人家走不成?”
周玉霖想到那人就来气,张家四郎一个给牲口看病的兽医,一连三日来找苹儿,说染了风寒叫她给开方子。
前几日他还真以为人是来看病的,可今日他躲在墙角一偷听,张四郎那小白脸跟苹儿说什么他们同为医者,能说说话。
他酸得要死,跟闷了一坛老醋似的,过来就将人赶走了。
苹儿还气他实在无礼,一下午埋怨他。
“看个风寒连着三日来开方子,他别是病入膏肓了吧?再说了,他就不能去找师父?不能来找我?非要来找你?”
苹儿哼了一声:“师父不是不在吗?还找你?你会什么,你连金银花和连翘都分不清!你这大少爷恐怕只会颐指气使说大话吧?”
他是她什么人啊,就要来管着她。
那张四郎是第一个信得过她的人,来找她开方子,却被周玉霖给搅和了。
周玉霖甩了甩衣袍,转身就走了,与进来的姜芾擦肩而过。
“你去哪?”姜芾喊他,“记得回来吃饭。”
“知道了。”
她了解完来龙去脉,安慰了几句苹儿,程师父便招呼她进屋。
“师父,怎么了?”她拎起手上的泥鳅,“您看,今晚有口福了。”
程师父指了指耳朵,摇摇头:“哎呦,你这两个徒弟,烦呦!”
她就看这两个年轻人郎情妾意,那层窗户纸还隔在中间,真叫人着急!
“他们心里都有那意思吧?”
姜芾又岂能看不出来,笑了笑,“有,一直扭扭捏捏。”
周玉霖那眼睛都要贴苹儿身上了,还不是当初对她的那种孩子气的喜欢,她看得出来,他那是真对苹儿有意思。
可她问过苹儿,苹儿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唉,这都是他们的事。
哪怕她是做师父的也不好插手的。
她摘了那把芹菜,生起了火。
炊烟升空,整个湖霞村弥漫着柴火气。
苹儿抓了把米,蹲在树下喂小鸡仔,黄澄澄的小鸡竟还敢跃上她掌心,啄得她一阵手心麻痒。
篱笆开合,是周玉霖回来了,手上还抱着一只小花狗。
熟悉的袍角划过她的视线,她都不消抬头就知道是谁,“你去哪了?”
周玉霖蹲到她身边,将那只狗放下,小狗原地转了几圈就去蹭苹儿的手。
苹儿欢喜地抱起来,仍是垂着头,细声细语:“从哪来的?”
“买的呗。”周玉霖摸了摸鼻子,给自己找补,“我昨日问过了,刘叔家还有一只狗,叫我下晌过去抱来,我方才是去他家了。”
“不是生气?”
周玉霖脖子涨得有些红:“我生什么气,我大度,怎么可能生气。”
姜芾出来院中打水,远远望了一眼,见这两人又和好如初,蹲在一处叽叽喳喳了。
“哪来的狗?”她声音清亮。
苹儿反过头,指了指周玉霖,“他买的!”
“屋里有昨日吃剩的骨头,抱进去看看它会不会吃。”
于是二人抱着狗进去。
她打了一捅水,也欲拎进去,却见一位不速之客逼近院落。
她揩了把掌心的水珠,打开篱笆小门:“凌大人,你是来结诊费吗?”
为了干活便利,她梳了一根侧麻花辫,发尾绑了一只浅粉色蝴蝶结发带,发丝扫过圆润的眉眼,她伸手一撩,别至耳后。
凌乱的发丝被固定,凌晏池收回在她脸上逡巡的目光。
“昨日的事,我想跟你解释一下,那两个丫鬟是我三弟背着我送过来的,我本不知,我已经将她们送回去了。”
他不能再让她误会。
谁知,她根本不关心,复问:“你是来结诊费的吗?”
他哑口无言,只能道:“我是来找你施针的。”
早早结了诊费,他还有什么理由来见她呢。
姜芾道:“不需要施针了,你把家里那些药喝完就能痊愈了,还是把诊费结了吧。”
凌晏池顿了顿,“可我总觉得伤口还是隐隐作痛,再施一两日针兴许会好的快些。”
第46章 同舟姜芾,我偷偷跟你去
姜芾嘴角微抽。
她就没见过有人上赶着挨扎的。
她记得上回也有个男子来找她看病,明明是小小的伤寒,老老实实喝几日药就好了。可这人却挨不住这一点病痛,回家就把三日的药全煎了喝下去,结果上吐下泻,弄巧成拙。
这样的人很常见,一般都是些不识字也缺乏见识的百姓。可她没想到凌晏池此人饱读诗书,还是长安城大才子呢,对有些事也免不了愚昧啊。
“你又不是大夫,我说不需要施针便不需要了,你那是内伤,还会轻微疼痛是正常的,要靠慢慢喝药调理,就算扎成个筛子也不可能立刻就会好的。”
她说话是有些不客气的。
换做是旁人,她或许尚且能笑着解释一两句,但是面对他,她不知为何,做不到心平气和、若无其事。
其实她原本也是能像对待陌生人一样淡然面对他的,可就在他一次次逾越的话语与举止中,她做不到了。
有些事一旦刻骨铭心,哪怕嘴上说忘了,心里也是忘不掉的。
她扪心自问,她还是怨他的。
他的接近,让她越发想躲避、想与他划清界限,想用这种冷淡的方式赶他走。
“是我莽撞了。”风中,凌晏池的声音有几分涩,“那诊费是多少?”
他没有办法了。
她不喜欢他的接近,他只能由着她,哪怕是做朋友,往后也总能见一见,能见面也是好的。
若逆着她的性子来,她是再也不会搭理他的,他知道。
姜芾去屋里拿来病例册、账本、笔墨与小算盘。
凌晏池看出她要算账,出言试图阻止,“你我之间,也无需这般见外,诊费是多少,我直接付给你便是。”
姜芾陡然抬眸望着他,将他盯得立马改口:“我的意思是,我们也不算生人了,彼此间的信任还是有的。”
“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姜芾坐在柚子树下,将病例册与账本垫在膝上,破天荒招呼他过来,“我算账向来是与患者当面结,省得日后扯皮。”
她一招手,凌晏池就过去了,站在她身旁。
她坐下后比他矮了一截,她的秀发若有似无蹭在他臂弯,几缕青丝轻盈柔美。
他在暗暗回忆,她的发丝流淌在他掌心时,那种触感是怎么样的?
她在低头写字,每个字尾有个小钩子,似乎是她的专属习惯,端正中带着几分灵巧,异常……可爱。
“你看——”
他被她的声音拉回思绪。
姜芾拨动两下算盘珠子,将账本移给他瞧:“药钱是三百五十文,诊费是两百文,一共是五百五十文。”
“好。”凌晏池意醉翁之意不在酒,只飞快看了一眼账本,便解下钱袋,拿钱给她。
诊费结了,他来见她的理由也没了,再站在这便显得有些不自在。
“往后,我们还是朋友吗?”
他只希望她在某处见了他不要转身就走,他们之间,也就只剩一个他自以为的朋友的身份了。
姜芾合上账本,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云淡风轻道:“你是官,我是民,你把我当朋友,那自然是我的荣幸。”
凌晏池并未对她的回答感到欣喜,而是郁闷。
这算什么,她的意思是,都是他一厢情愿吗?
他走回了家,不知要怎么做才能消她的气。
难道当年,他还在不经意间做了什么,或者说他们之间还有什么误会没说清?
他绞尽脑汁,想来想去,也就只能想到或许是他从前不在府中时,家里人欺负了她。
那段时间,他一心记挂周濛初的案子,没有多看她一眼,没有多关心她一分。
这确实是他的疏忽,是他愧对她之处。
可事到如今,已经过去的事,为时已晚。就算他跟她说他们重新在一起,他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她愿意听吗?
她会把他骂一顿,说他有癔症,叫他去治病。
他如今半分也不敢触怒她,只能循规蹈矩地克制,能做朋友也挺好的。
第二日,赶上休沐,他清早起来便开始着手处理还未看完的卷宗。
上回在县衙接触的一桩案子,马家村的一户七口之家一夜之间被灭门,凶手高大朋杀人潜逃,至今下落不明。
他来湖霞村时特意吩咐信得过的几位手下去调查高大朋的人际,调查了这么写日子,今早便有消息了。
那一批差役是他从前在江州任县令时一手提拔上来的,这些人对他敬重有佳,不服郑谷的管束。
他吩咐下去的事情,这些人桩桩件件都办得干脆利索。
领头的两位差役恭敬敲开门,行了礼,“大人,属下们寻到了高大朋的堂兄,此人说高大朋案发后曾向他借了五两银子,说是去扬州做生意,这若是凶手潜逃去了扬州,我们该如何查下去啊?”
凶手在江州杀了人,逃去了扬州,不属于江州府的管辖,这便难办了,发协查函下去,还得看扬州州府那边肯不肯配合。
凌晏池在低头写着什么,边问道:“凶手的堂兄与凶手关系如何?”
“十年前江州闹旱灾,高大朋一家老小全死光了,只剩个堂兄,兄弟俩同住屋檐下。”
“你们赶紧回去,暗中盯着高大朋的堂兄。”凌晏池放下笔,“高大朋既然与堂兄相依为命,他堂兄又怎会轻易透露他的行踪?只怕是声东击西,他未必就去了扬州。”
“是。”一行六人领命退出。
“等等。”凌晏池喊住了最后出去的两人,“你二人留下,有一些事想问问你们。”
他拿过手头一本翻过的状纸,“碧湾峡早在今年初便有百姓失踪吗?”
他手上这份状纸是连同其他多份未经处理的状纸,夹杂在卷宗里一同送过来的,纸张潮湿起皱,看着像是有些日子了。
他一看,状纸上的日期赫然是今年元月初八。
这一看便是县衙堆积的状纸,家属递上来,官府不予处理。
本来一些无理取闹的事件官府有权放置或是打回状纸,可这是一桩失踪案,县里为何不管?
状纸上说,三位年轻男子年初乘船去碧湾峡赏景,一去便未归,落款是这五人的家属,希望官府帮忙找人。
可状纸滞留至今,如今已至九月,半年多都过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县衙就像没听过这回事一样。
他问那两个差役,二人茫然摇头:“大人,没听说过啊。”
凌晏池觉得荒唐至极,当即骑马回了县里。
不必说,郑谷此人与他同期上任,他不知道的,郑谷不可能会知道。
他去了苏涟的家。
苏涟正在葡萄架下教他五岁的儿子写字。
他的妻子见公廨的大人来了,连忙去倒茶。
“多谢夫人。”凌晏池接过茶水,拿出那卷状纸来,“苏县丞,年初碧湾峡三人失踪案你可有耳闻?”
苏涟赶了儿子去玩,接过状纸看了看,“此事我知晓,那时黄县令在任,此案的状纸是他接的。后来听说那三名男子又自己回来了
,此案就这般结了。”
他虽是凌晏池的上官,但半分架子也不敢有,不知道的还以为凌晏池是他的上峰。
“自己回来了?”凌晏池复问。
“是啊,就是年轻、贪玩,回来得晚了,反倒将家里人吓得半死。”
凌晏池越想越不对劲,又问了一嘴:“那这三户人家住在何处?”
苏涟思索后:“三家都去不同的地方做生意了。”
“也就是说从那三人回家之后,这三户人家就相继离开江州了?”
苏涟点头,用余光去窥他的神色。
凌晏池沉着脸,陷入一团难以捉摸的疑虑中。
可他并无丝毫佐证去证实自己的猜疑。
那三户人家同时离开江州,难以理解好像又在情理之中。
他回到湖霞村,已是晌午了。
留守村子的差役扶着一位老妇人走过来。
老妇人见了凌晏池便哭诉着下跪,“大人,您救救我们吧,我们快活不下去了!”
凌晏池未受这一拜,扶人起来,“老人家,有话好好说,发生什么了?”
老妇人道:“那蓝建仁强行向我家借了二两银子,拖了快一年都没还,我老伴摔了一跤,卧病在床,就等着钱抓药。我儿子上门要债,他就打人,说、说要我把十四岁的孙女嫁给他,他就还钱。他妹子是县令的小老婆,我们去县里告官,三次都被人轰了出来。”
凌晏池听到蓝建仁这个名字,想起来了此人是谁。
他眉眼如锋,即刻带着人去了蓝建仁家。
蓝建仁家就在湖霞村,玉泉庙所在的那座山的山脚下。
自从他小妹攀了高枝,他也跟着风光了一段日子,可做妾毕竟是做妾,小妹也拿不了多少银子回来孝敬他,他也就只能凭借着名头横行霸道。
那日被凌晏池赶走,他是怀恨在心的,毕竟他可听说玉泉庙的工钱可不少。
他小妹吹了枕边风,吹得县令都开了口,那什么凌县尉竟不给他面子!
今日去赌场还输了钱,回来时又摔了一跤,真是背时。
他坐在屋里喝闷酒,房门“砰砰砰”地响。
“谁啊!”
起身开了门,却见一行差役闯了进来。
凌晏池挥了挥手,驱散满屋酒气,睨他一眼,冷冷道:蓝建仁,你借了杜家两口的钱,至今未还?”
蓝建仁晃了晃发胀的脑袋,看清眼前人,干笑了两声:“唷,凌大人,您不是在山上督工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他眼神斜视,话语轻佻,显然是不屑的。
凌晏池不欲与此人多扯,直接将欠条拿给他看,“杜家有你立下的欠条,你借的二两银子已逾期一年未还,官府有权勒令你还钱。”
“钱,我是借了。”蓝建仁打了个酒嗝,将酒瓶往地上一摔,“可我蓝建仁借钱,从不还钱,除非,杜家把孙女嫁给我做老婆。”
他就不信了,他去县衙门口绕一圈,里头的人都对他客客气气的,眼前这区区县尉不过是逞几句嘴皮子功夫,还敢真动他不成?
“厚颜无耻。”
凌晏池双眸凛冽,低低道了四字。
此人果然人如其名。
蓝建仁有恃无恐,嚣张地把脸凑过来:“怎么,我就是不还钱,有种你打我啊?”
凌晏池攥起拳头挥到他脸上。
“打。”
他发了话,身后两人一拥而上,将蓝建仁摁在地上打。
蓝建仁懵了一瞬,拳头便如雨点子般砸下,他没一会儿就鬼哭狼嚎,门牙都被打掉了一颗。
头晕目眩中,他见那位凌县尉居高临下,悠悠开口:“还钱吗?”
“还!还!饶命!”他双手作揖,哪里还敢再横,连连告饶,“现在就还,马上就还!”
凌晏池拿着二两银子走了,留下一句:“你最好再仔细想想,还借了谁的钱没还,别等我来提点你。”
蓝建仁鼻青脸肿,撑着墙起来,吐出一口血沫,似乎要将他那道背影盯出洞来。
“呸,给老子等着!”
凌晏池将钱还给杜家,又回了住所翻看卷宗。
上值期间总是繁忙,他打算趁着今日休沐,多办几桩堆积的案子。
刚静下心没多久,凌子翊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他一身轻简装束,连腰上的玉佩都摘了,看样子又是打算跑去何处玩。
“你来做什么?”凌晏池看着他这身不合时宜的装扮,问他。
“大哥,今日休沐,你就别忙活了,我这有个好时机,你去不去?”凌子翊在他桌案前转悠,看到那摞得几层高的书册都头疼。
他是真佩服大哥,在这种地方还能书当饭吃,没有书便活不下去似的。
凌晏池一看便知他满腹玩心,出言驱赶他:“我还有事,你别站在这扰我,出去。”
“大哥,我们今日要去碧湾峡看荷花。”
“你们要去碧湾峡?”凌晏池望着他。
苏涟虽说那失踪的三人回来了,可他听到碧湾峡此地,还是无法轻飘飘一掠而过。
“是啊。”凌子翊看大哥这样子像是起了几分兴致,凑过去,“大哥,姜大夫也去,你不是心悦人家吗?我特意来告诉你,怕你错怪这个机会。”
听到心悦二字,凌晏池有些窘迫,故作淡定:“谁跟你说的?”
他虽在意她、想着她,可他自己都不知,在何时何地,自己已陷入一种名为爱慕的漩涡中。
“我娘子说的啊,难道不是吗?我越想也越觉得大哥你对她余情未了。”
凌晏池久久沉默。
他对她余情未了,他想接近她,可她呢?她并不这样想,她只想和他一刀两断,与他再无瓜葛。
为此他深感苦恼。
他想去,可他怕被她看出他赤裸裸的意图。
若是被她看出来,她对他就没有好脸色了。
他看了看身旁的人,和颜悦色道:“元希,我们兄弟二人也许久未见,我本来写了几封信打算寄回长安给你,未曾想你就来了。”
凌子翊感动得嘴都合不拢了。
“大哥,你受苦了,其实我来江州,也不止是陪我娘子省亲,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想来看看你。”
凌晏池颔首:“那去碧湾峡途中,不如你我二人同乘一船,好生叙叙旧。”
他与自家弟弟同乘一船,这便不算刻意了吧?
“啊?”凌子翊嘴张得更大了。
他好心好意来告诉他,大哥就这么恩将仇报?
大哥这古板性子,谁真要跟他同乘一船啊,他可是有娘子的人,他还想和娘子坐一块呢!
于是,他亲眼看着大哥挑了好几套衣裳进去试,出来时,腰带、发冠、连鞋都换了一遍。
简直是……花枝招展。
他真不后悔来这一趟江州,不然他肯定一辈子都看不到他不苟言笑的大哥也会有相信女为悦己者容的一日。
“大哥,你好了没有啊,那租船的许在催了。”凌子翊沉沉嘀咕。
“好了,走吧。”
果然,他们耽搁太久,姜芾她们已先驶船离去。
他们只好即刻上船追逐。
水面涟漪未散,鸥鹭纷飞,看样子她们就在前头不远。
姜芾与苏净薇一只船,周玉霖带着苹儿共乘一只船。
江州是水乡,在家乡长大的姜芾与苏净薇都会划船,二人轮换着来,一人划,一人便坐着赏景。
下晌的日光不大,风和日丽,蔚蓝天幕倒映在清波中,蜻蜓尾稍一点,搅碎这面清晰的镜。
她们的船在最前头,超过了周玉霖与苹儿的船。
凌晏池兄弟二人都想追上最前面的船,于是多给了那船夫几文钱,叫他卖力划。
不一会儿功夫,他们将第二只船甩在身后,追上了姜芾她们。
“娘子!我在这!”凌子翊招手呼喊。
苏净薇觉得丢人,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看到他身边还坐着大哥,她便知道,又
是她夫君这个大聪明去邀人家来的了。
早知道她就看着点他了。
大哥来了,念念能玩得开心吗?
姜芾循声望去,一眼便看到了与凌子翊同坐在船上的凌晏池。
他穿了身雪青色银细花纹底锦袍,玄色宽边缎带束腰,头顶玉冠白洁莹润,目光清朗。视线交错时,还冲她微微颔首,不得不说,他这幅样貌,坐在船上就是一处好景。
可惜,她只想赏景,不想看人。
她若无其事,收回视线,就宛如没看到他一样。
毕竟碧湾峡人人都能来,她无权不让他来。
凌晏池见她不理会,默默垂首,正了正衣襟。
他反倒对同样遭娘子无视、闷着脸的三弟道:“别哭丧着脸,弟妹兴许原本就想与姜大夫坐一只船呢。”
凌子翊不敢反驳,心里却翻来覆去埋怨他。
他心道:要不是你插一脚,我娘子哪能不等我就走了,还说我,你自己不也被人无视,丧着脸吗?
三只船一齐行入藕花深处,碧湾峡两侧是重峦叠嶂的山谷,山石隔绝半边天光,四周顿暗,俱是清凉的风吹来。
轻薄夏衫沾着舒适的风,贴着肌肤,令人无比舒适。
尽头一簇荷花开得最是盛,有腰身齐高,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怪不得许多人都爱来碧湾峡赏荷花,景色真是不错,还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湖水清澈可见砂石,几只金鱼聚在船底游荡。
姜芾撸起衣袖探手下去拢,与此同时,一只携阴风而来的利箭与她擦手而过。
“咻!”
一支箭牢牢钉在甲板上,只差一些,便要射穿她的手掌心。
她脊背生冷,浑身汗毛倒竖,反应过来时,被苏净薇一拉,拽回木舱中。
“小心——”
许多只箭凌空而来,近在咫尺的岸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持刀之人。
第47章 真相姜芾,我眼瞎心盲
三只船皆靠了岸,遇到这伙凶徒,众人大惊失色。
姜芾的船在最前头,两名歹人率先跳入船上,船身一低,顿时水花四溅——
“念念小心!”
苏净薇一脚踹了那人下船,奈何应顾不暇,另一人持刀斧向姜芾而去。
姜芾指尖冰凉,脑海一片空白,拿起船桨朝那人脚下一抡。
落脚处湿滑,那人猝不及防被撂倒在地,她握紧船桨使劲朝那人头上砸了两下,砸得人头晕眼花,过去卸了他的刀,领起衣领扔到湖中。
“这些都是什么人啊!”
她看这些人的行头,俨然是一群山匪。
与此同时,一人悄悄从后头潜上船,举起刀向她劈下。
她感到身后一阵凉风袭来,回过身的同时,卷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凌晏池不知何时跳入她的船上,将她稳稳带入怀中,踹了那歹人下船。
“你躲在船里别出来。”他离她很近,话音几乎是贴着她耳畔洒下来。
姜芾不敢再想别的,躲进了船里。
“娘子!大哥!”凌子翊担心自家娘子和大哥,还欲从一只船跨来这只船。
苏净薇将手中的歹人扔下湖,反手又将颤颤巍巍爬过来的凌子翊推了回去,脚一瞪船身,令那只船驶去老远。
“你过来做什么!”她朝那船夫喊道,“赶紧往回划,快回去!”
凌子翊满脸惊慌,担忧娘子不肯走,那船夫却怕死,卯足了劲往回划。
周玉霖的船驶入一圈水涡中,被水草缠住,一时难以调头,船夫吓破了胆,急得焦头烂额。
“师父!”苹儿没见着姜芾,大喊师父。
那群人被凌晏池与苏净薇打得落花流水,知晓这只船轻易劫不了,便将目光转向后头一只船。
四五个人很快爬上周玉霖的船,那船夫持桨反抗,已被扔下船,周玉霖慌乱之下只知护着苹儿,背上挨了两棍子。
他不会武,只能死死护着人。
苹儿听见他趴在她肩头闷哼,眼眶一酸。
凌晏池见那些人转移目标,心道不好,即刻踏着甲板跨入后方的船,将那四五个人打入水中。
湖面水浪倾泻,白鹭惊飞,荷叶残铺在水面,湖中一片狼藉。
他飞快看了眼周玉霖的伤势,“还能走吗,去前面那只船上。”
那些人穷凶极恶,如疯狗般乱扑,五个人同在一只船上兴许还会安全些。
苹儿点点头,扶着人过去。
落水的那些歹人心有不甘,拿起刀斧卷土重来,掉入湖里的人开始往船上爬,岸上的几人也纷纷尝试上船。
他们本是接到上面的消息,说今日有一队外地商贩乘船路过碧湾峡下扬州,他们打算来洗劫财物。看到这三只船过来,还以为这些人就是那队商贩,谁料船上空空如也,那一男一女还好生厉害,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
若是就此收手,这些人便是活口,上面发了话,财劫走,人也要清理干净,绝不能节外生枝。
这下没劫到财,还被这些人看到真面目。
这些人必须死。
这一伙人起了杀心,目露狠光奔来。
凌晏池顾左,苏净薇便顾右,不会武的姜芾师徒三人只能不给他们添乱,缩在中间的船舱内。
歹徒见苏净薇一介女子,自然朝她这边涌来,渐渐地,苏净薇寡不敌众,动作迟缓,有些自顾不暇。一个晃神,她被利刃划伤手臂,额头冒汗,顿时脸色煞白。
歹徒瞅准空隙,欲攻她受伤的臂膀,此时姜芾出了船舱,她手里紧紧攥着那把缴来的斧子,闭上眼像劈柴一样砍下去。
男子被劈中腰腹,受了重伤,惨叫一声滚入湖中,一片湖水被鲜血染红。
苏净薇手上的刀口不算浅,凌晏池察觉,护着这二人进船舱。
他望着姜芾,告诫她;“你们躲好,不要出来。”
姜芾属实是受了惊吓,嗓音都略微发颤:“你小心些。”
凌晏池心底有一股暖意蔓延,他想到方才弟妹喊她念念。
念念,是她的小名吗?
他带着这丝难得的熨帖,心道一定要护她周全。
只剩他孤身一人搏斗,那些山匪起了杀心,不留余力狠扑过来。
姜芾躲在船舱听得心惊肉跳。
他的伤刚好,一个人行吗?
湖里不断传来扑腾声与惨叫声。
凌晏池应付起这些人来还算游刃有余,这些山匪的功夫松散,远不及那晚刺杀他的那批人武艺高强,再过了几招,对方见杀不了他,怕动静一大引来更多人,渐渐打退堂鼓。
谷中一声清脆哨响,这些人陆续朝岸边退去,那些受伤跌入湖中之人也挣扎爬上了岸,打算收兵离去。
早在这伙人出现时,凌晏池便想起今晨在状纸上见到的失踪案。
那三人在碧湾峡失踪,而如今他又亲眼所见碧湾峡藏着这样一伙丧心病狂的歹徒,失踪案真的是巧合吗?或者说,那些失踪之人真的回来了吗?
他不想放这些人走,哪怕孤掌难鸣、独木难支,能抓一两个活口也是好的。
他踏上岸,继续与他们缠斗,暗中,有人搭了一支冷箭,弓弦一拉,破风而来。
凌晏池眉心一跳,侧身闪躲,与利箭擦身而过,虽未中箭,右臂的皮肉却被划出一道口子。
手臂传来刺痛,他忽感一阵目眩袭来,昏沉中,被人打入湖中。
靠近峡谷,便是此湖下游,湖水顺流而下,湍急汹涌,稍有不慎便要将人卷走。
方才那伙山匪异常熟练水性,落入湖中又能凫水游起,可凌晏池生长于北方,根本不谙水性,遇到奔腾水流,加之可能受了箭毒,身躯瞬间被白浪席卷。
姜芾听着外头动静渐小,也有几分担心他的安危,擅自出了船舱察看情况。
岸上一个人也没有了,那些山匪许是被他打跑了。
可四处却不见他人,她想扯开嗓子喊两声,站在船上往湖心一看,见他整个身子在水里随着飓浪沉浮。
她心底没有一丝的杂念,她还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人落水,哪怕是陌生人。
更何况,今日若没有他,她们恐怕都没命了。
她咬了咬下唇,果断跳入湖中。
凌晏池意识虚浮,不断有湖水灌入他的口鼻,冰冷与灼热里外拷打着他。
他仅剩的一念清醒,便是想到那箭上可能有毒,那些人是下了死手的。
他的意识与身躯一样,被浊浪拍打,开始缓缓向下沉溺……
眼帘艰难开合,他仿佛看到一抹浅粉色身影朝她而来,他被她抓住手臂,一道沉稳的力将他往上带。
或许人在神思极度溃散时,会恍然忆起从前一些遗留在记忆深处的事。
他的视线被这道身影覆盖,忽然想起,似乎在许多年前,他的眼前就闪过这样一抹裙角。
她也是这样拉着他的手臂,环住他的腰身,救他上岸。
后来,他躺在一架木车上,微风撩开她湿重的裙摆,粉色的衣衫在他眼前肆意飞浮……
他强撑开眼皮,意志冲破昏沉,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是她,原来真的是她。
他蓦然狠拽住她的手,至此,神思寸断。
下了一场雨,一树花枝挂满雨露。
艳阳穿透树梢,明晃晃照进窗子,榻上之人眼皮微动。
凌晏池睁开眼,动了动搭在床沿的手指,受了箭伤的手臂传来一阵酸胀。
“你醒了?”姜芾拿了药水与棉布进来欲给他换药,便见他已醒了。
伤他的箭上有毒,解这个毒费了好一番功夫,多亏有程师父相帮。
他躺了两日一夜,总算是醒了。
碧湾峡那一趟,她还是要感谢他的。
凌晏池昏迷前便想起了一切,清醒后,见她安然无恙、明艳艳地站在眼前,他只觉心口的酸意要膨胀炸开。
他如今能笃定,他要寻的救命恩人就是她。
她又救了他一次。
她分明在三年前就跟他说明过。
他一次次地想起,却又一次次亲手抹去真相,他以为她是说气话,他以为不会是她。
他强撑着榻起身,喉头却一涩。
姜芾道:“你刚醒,别急着起来,再躺会儿吧。”
“对不起。”凌晏池沉着声。
“什么?”姜芾不明所以,她都以为他睡傻了。
“对不起。”凌晏池望着她,他郑重、笃定、懊悔地道,“我找了你五年,我错人恩人,冷落你,苛责你,对你不闻不问,让家里人欺负你,都是我这个做丈夫的失职。我知道就是你,你就在我身边,我却……现在才认出来。”
和离那日,她跟他说的话,字字真切,句句属实,没有一句谎言。
可他呢?他没放在心上,没有再问一句,他未曾多加犹豫便在和离书上落了款,以爱慕虚荣、贪图富贵的心思揣测她,给她银票,自认为与她两不相欠,自认为没有薄待她,就这样放走了她。
然而那日,他查到了一丝线索,带着这丝怀疑,再次去问她,她并未承认。
她是对他失望,不想再与他有瓜葛了。
他竟堂而皇之地求和好。
她怎么能答应他呢?
从前明仪郡主顶替她的身份,她是一直知道的。
他从来都没有好好地跟她解释过他与郡主的关系,作为他的妻子,她看着他与冒充她的名头、刁难过她的人亲近,她又受了多少委屈呢?
他曾口口声声说要报答恩人恩情的话像一记耳光打回他脸上。
姜芾也宛如被一棒子打闷,许久无言。
她不知他为何突然知晓了。
可这与她也没有关系了。
凌晏池锲而不舍,盼望这迟来的歉意能挽回她:“怪我当年疏忽,我听信旁人之言,没有认出你,我对郡主真的没有风情月意,我知晓她骗我,已与她断了往来了。”
姜芾淡定将他手上渗血的旧纱布解下:“我们之间,有缘无分,无关旁人啊。”
凌晏池连瞳孔都一震,那一记打回他脸上的耳光令他半边脸都火辣辣地疼。
他当年,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他艰难起身,淡白的唇不断开合,“我一直知道你的心意,那、你如今能不能试着看看我,我们如此有缘,上天都不想让我们断了,我们重新了解,我会弥补你。”
“我从来都没有什么心意。”姜芾不想再听他说下去,即刻否决,“换做任何一个人在我面前落水,我都会去救。后来的事我也跟你说了,我就是贪财,我才去做那种事,是我错了,我不该替嫁。如果你觉得我们有缘,还念着一点恩情,请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不要治我的罪,我想好好活着。我不需要你报恩,我救了你,也骗过你,我们两清了。”
“我从未怪过你。”
凌晏池越听心口越堵闷,她的话太无情了,似要将他的心刺出一个洞。
“我自己也控制不住我自己,也许是从那时来江州赈灾,我见过你之后,就没有办法忘了你,我知道,在作为你的丈夫时,我错太多了。”
姜芾用棉布蘸了蘸药酒,替他上药,“你也不用太自责的,接亲那日你没来,拜堂你没在,洞房之夜你未归,我们或许根本就不算夫妻呢。”
“怎么不算!”凌晏池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你就是我的妻,你用你的名字上过凌家的族谱,我们同床共枕,有过夫妻之实。”
他声色陡然高涨,想用从前仅剩的影子填满对她的遐想。
“那就算吧。”姜芾用力挣脱,“不过那也是以前了,我们早已和离了。”
“我们真的要如此吗?”凌晏池不肯放手,企盼用柔和的话揉软她的心肠。
姜芾隐隐不耐烦,二人拉扯动作过大,将那瓶药酒打翻在地。
“哐当”声响传入正要进门看望大哥伤势的凌子翊耳中。
他被动响一惊,顿住脚步,站在门外倾听。
“我给你的和离书,你亲自签了名姓,我们和离了,一拍两散,再无瓜葛了。”
“放开我,你再这样,我就去告你非礼了!亏你还堂堂官员,难道要知法犯法吗!”
非礼?
凌子翊瞪大双眼,可惜扒在门上听不清,只听到姜大夫喊了几声“放开我”、“非礼”、“知法犯法”。
他捂着口鼻,难以置信。
他知道大哥心悦姜大夫,大哥如何就到了这般色令智昏的地步了?
人家不愿,也不能如此强求啊。
大哥他本就被贬,不能再犯这种错了,若传出去,那该如何是好!
他在门前急得团团转,直接冲进去吧,又不好,毕竟是自家兄长。
想来想去,他一脚踹倒了门前垒了一半的鸡窝,迅速躲到了墙后。
黄泥糊成的土块轰然倒塌,房中的二人微微愣神。
姜芾觊到空子,飞速抽走手腕,开门出去。
看到那一片黄泥废墟,她千头万绪,疲惫地叹了声气。
真是闹心!
这鸡窝怎么还塌了?
她不想管他的伤了,去了厨房剥豌豆,一把撒下去,翠绿的豌豆洒入瓷碗,叮呤作响。
他说的那番话仍在她脑海盘旋。
她觉得是他疯了,郁郁不得志,脑子也憋坏了。
他从前不是看不起她、厌恶她的吗?无论出了什么事,他都会以最坏的心思去揣测她,早就将帽子给她扣的严严实实。
他不会跟她多说一句话,对她从来都是冷着脸,居高临下的赏罚分明。
那时她是爱慕他,可他不屑一顾,他就如山崖上的一朵花,不会为她倾倒半分。
最后,她泪流光了,失望攒够了,离开了那座与她格格不入的城,在养育自己的故乡找到了活着的价值,过得平安健康,自由自在。
他又凭空出现,一次次
接近她,甚至说想和她冰释前嫌。
她如今不需要了,不需要任何人的悲悯与喜欢,她有能力自己为自己而活。
他的关怀、他的目光、他的爱慕,在她看来普通如尘埃,她可以伸手一扬,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是怀才不遇,困在江州,才对她这个尚算熟悉的前妻起了好奇心。
等他回了长安,做回那个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身边都是知书达理的高门贵女,也许就会觉得今日自己的话很愚蠢吧。
凌子翊心中藏不住事,方才听到的事,转头就去跟苏净薇说了。
毕竟娘子不是外人。
苏净薇听到他的话,拍案而起去找姜芾,坐在她身边旁敲侧击了几句,可姜芾始终绕过话题,显然是不愿提任何关于大哥的事,且神情恹恹,全然没有往日那股欢脱劲。
以大哥的为人,加之他为了救她们还受了伤,她原本还不信的。
如今看来,保不齐还就是真的了。
她一回来,对着凌子翊就是一通发泄:“我看你大哥平日里倒是霁月清风,君子做派,没想到竟是这种人!”
凌子翊怕被听到了,想去捂她的嘴,却被娘子一瞪,又缩回去了,只能苍白无力地辩解:“许是误会,大哥他不会是这种人啊。”
“那不是你亲耳听见的吗?”苏净薇没什么好气,“知人知面不知心。”
凌晏池又一次被拒,这次她是夺门而出,连他的伤也不管了。
他无比后悔方才的行为,令她生了警惕,没留一句话便走了。
他觉得自己暂时不适合待在她眼前,他已起身坐在床沿,欲回家养伤,徐徐图之。
其实只要他们还在一处,日后总是能见的。
守着这丝慰藉,他是该庆幸的。
他自己缠了缠纱布,纱布上仿佛还残留她手指的余温,他贴着皮肉寸寸缠紧,便听到凌子翊在外头敲门。
“进来吧。”
凌子翊先是问他的伤好些了没有。
凌晏池:“好多了,我本也没受什么伤,只是中了那箭上的毒,毒已解了,多亏了姜大夫。”
提到姜芾,凌子翊望着地上打翻的药,索性关起门来直说了:“大哥,你说你喜欢人家姜大夫你就好好把她追回来嘛,你怎么能非礼人家呢,连二哥都不干这种事。你这还好是被我听到了,自家兄弟我才没声张,要是被她那徒弟听到了,恐怕你都得挨上两拳。”
凌晏池满心惆怅还未散,乍一听到这种话,眉头一皱:“你在说什么,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
“我娘子跟我说,知人知面不知心。”
在自家大哥疑惑的目光下,凌子翊还在苦口婆心地劝:“大哥,你政绩斐然,往后肯定能高升回京的,可不能一时被情爱蒙了眼,犯这种错误,让人抓到把柄。追不回来也没关系,姜大夫人虽然好,但若是实在有缘无分——”
又听到这句有缘无分,凌晏池气得头昏脑涨,瞬间被点燃怒火,齿缝挤出几个字:“你给我滚出去。”
凌子翊摸了摸鼻子,赶紧开门出去,只敢腹诽:你做这种事你还有理了?
凌晏池去了院子里,没见到姜芾,想来她是不愿见他。
他也不自讨苦吃,离开了程家小院。
这边刚从榻上爬起来,那边便拉了匹快马,一刻也不敢耽误,纵马去了县里。
碧湾峡出了敢明晃晃劫道的山匪,可见并非一朝一夕,一定还有更多人惨遭毒手。
他如今越发笃定,年初失踪的三人,许是一去不归,命丧屠刀。
从前那黄县令的断案肯定有误,黄崎为何要隐瞒此事?
暮色浓重,马蹄带起飞扬尘土,他拉紧缰绳,眉眼冷冽。
他不禁就想到,他曾在江州两年,竭心尽力让江州风清弊绝,可短短三年,便被尸位素餐之人搞成这副模样,甚至在清平世道下,山匪横行。
暗夜,酒楼一间雅室歌舞升平。
席间坐着江州知府余霆,县令郑谷,还有位蒙着半只眼的刀疤脸男子。
刀疤脸男子仰头灌了一壶酒,将酒壶往桌上一置,冷笑道:“余大人,你上回那桩事办得可未免太不讲道义了,我还以为你知府大人要过河拆桥呢。”
那日是余霆照常放出的消息,说有商船可劫,结果他带弟兄们去了,连半个子都没捞到,还害得一帮弟兄身受重伤。
他们寨子虽与余霆共谋互利多年,可都是千年的老狐狸,谁又能不防着谁?
“我给你们的消息没错。”余霆端着酒盏,悠悠道,“是你们太过心急,运气不好,先撞上了他们。”
郑谷听的云里雾里,神色闪烁,兀自给余霆斟酒。
刀疤男闷了一口酒,暗骂几句:“算老子倒霉。”
余霆指节敲了敲桌沿,提点他,“你这次惹到的人可不是一般的难缠,这段时日我不会交商船名单给你,你且安分守己,带着你的人老老实实躲在山上。”
刀疤男走了,拿了桌上的一锭黄金。
郑谷左看右看,余霆不发话,他也不敢多问。
他上任第一日便得余霆拉拢,上了他的船,为保前程,自然唯他马首是瞻。
余霆望着桌上的一片阴翳,拍了拍郑谷的肩,“子抒,殿下看重你,要你顶替黄崎的位置,接手他的事,你可莫要辜负殿下的信任。”
第48章 落空姜芾,我还以为……
火光幽微处,凌晏池打马而来,见到郑谷,是在县衙外。
二堂的值房内搁着两杯茶水,水面随着桌身摇晃,溅出了一片茶汤。
“无稽之谈!”
郑谷勃然大怒,负手在值房内踱来踱去,“碧湾峡人人都去,哪来的什么山匪,贸然派兵剿匪,事情闹大了,这顶乌纱帽你不想戴我还想戴呢!”
怪不得余霆说这次惹上的人难缠,好巧不巧怎么就是他凌晏池。
他只希望能兜住他,别闹出什么动静来,坏了上面的大事。
凌晏池露出手臂上的伤给他看,眉眼锐利冷漠,“我亲眼所见。我的船行至碧湾峡,突遇山匪劫道,我中了他们的毒箭,在住所躺了两日,醒来后便马不停蹄地来县衙。碧湾峡窝藏山匪,危害沿途百姓,你身为江州父母官,难道就这般坐视不管吗?”
郑谷突然转身盯着他,冷笑道:“许是当地打家劫舍的刁民呢?江州穷山恶水,出几个刁民也情有可原。本官上任这几个月,从未听闻百姓来报官说碧湾峡有山匪,便是黄县令在任时,也从未听过山匪横行之事,怕不是你凌县尉急需政绩,立功心切,在信口胡诌吧?”
凌晏池走近他,话音骤冷:“郑大人此话是不肯调人去剿匪了?”
“江州无匪!”郑谷眉毛一拧,高声嚷着,“凌晏池,你未免太过放肆,你以为你还是那个目中无人的定国公世子?我告诉你,旁人怕你,我可不怕你,你丧心病狂,为了擢升想杀良冒功,我要参得你永远回不去长安!”
“哐当——”两只茶盏被凌晏池拂落在地,他修长的手指捏着一片瓷片,向郑谷迫近。
他知晓郑谷是余霆的人,郑谷今夜慌张掩饰,可见碧湾峡那群山匪定与余霆有关,再扯大些,许是跟宁王有关。
他们官匪勾结,到底想做什么?
县衙不愿派兵,他固然可以一封折子往州府上递,请江州府派兵剿匪。
可据他所知,江州只有一个快致仕的刺史未被宁王所用,下面的知府、通判、同知皆是宁王的人,他的折子怕是都递不到刺史的案头,便会被半道截回来。
他只能铤而走险,使出下计。
江州绝不能窝藏山匪,人心惶惶。
那锋利的瓷片晃得郑谷两眼发白,“你、你想干什么?你大胆,我是朝廷命官,你敢杀我?”
凌晏池拿瓷片抵着他的喉结,“这不敬上官的罪名我就担下了,你最好今夜就
上奏弹劾我行刺官员,朝廷若问罪于我,我便说此事是因你不同意派兵剿匪而起,让朝廷派监察御史、派宣抚使来查,看看江州到底有没有山匪!”
郑谷被他这番话吓得胆战心惊,他知道凌晏池不可能昏了头真杀他,可若是事情闹大,坏了上面的计策,到时候他头一个遭殃。
他一滴冷汗滴下来,畏畏缩缩向后退。
凌晏池催促:“你究竟调不调人?”
“调调调!”郑谷缓缓拂落他的手,声色渐软,“有话好好说,都是同僚,何必呢?”
“我只要我的人,你把我的人给我就行。”凌晏池见他松了口,随手扔了那只碎瓦。
苏涟是个畏手畏脚的,县衙没有跟着他的人,如今县衙的人一半多是郑谷的人,还剩一些是他从前提拔的亲信,他是信得过的。
郑谷这幅不情不愿之态,让他的人混进来只会刻意添乱。
是以他只要自己信得过的人。
郑谷背脊起了薄汗,衣裳都湿透了,抖着手指送了调令牌给他。
凌晏池即刻去召集人,策马而去。
人走后,郑谷舒了一口气,又连忙让人备轿,去知府府寻余霆,看看这事该如何是好。
余霆正与美人颠鸾倒凤,听闻此事,披衣下榻,不屑地摆手,“只管让他去,他只带那么点人,能搜出只兔子来老子都跟他姓。”
这江州,已经是他余霆的地盘,还轮不到他凌晏池说了算。
“轰隆——”
电闪雷鸣,风雨大作。
碧湾峡半座山头火把照彻,满是人迹。
闪电如白虹贯日,照得双双眉眼清寒幽冷。
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
凌晏池披着蓑衣,下马回头:“怎么了?”
跟在他身旁的青年名为宋川,他立时派人去查看:“大人,这山上满是猎户设的陷阱,雨夜行路晦暗不清,许是有人掉到陷阱里去了。”
凌晏池下令停了行迹:“原地待命,等后面的人跟上。”
又一位青年终于道:“大人,我们都搜了一夜了,这山上真的有山匪吗?我们在江州五年,可从未听说过啊。”
宋川呵斥他,“大人亲眼所见,定是那匪徒狡诈,不知藏匿到何处去了。”
身后,两人扶着那落入陷阱之人归来,人被捕兽夹夹伤了腿,满身都是血。
凌晏池举目望天,山峦与天幕交界处亮出一线白光,隐隐可见漫天雨丝。
天亮了。
他们从山脚搜到山顶,也不见一个活人,反倒许多人因不熟悉地形受了伤。
一晚上奔波,众人筋疲力尽。
“先回去吧,今夜辛苦诸位了。”
是他太天真,他眼里容不得一粒沙,迫切想剿了那批山匪。
可余霆任江州知府五年,势力盘更错节,又怎会让他轻易找到那些人。
碧湾峡,他并不熟悉地形,只能像无头苍蝇般乱窜,他需得回去研读一番地形图,再严密布防。
下山途中,那被捕兽夹夹伤之人唇色发白,已开始无意识呻,吟。
夹伤他的捕兽夹异常锋利,许是当地猎户用来夹捕狮子与老虎的,夹在人腿上顿时血肉模糊,甚至露出一截白骨,看得人胆战心惊。
宋川带人用木块扎了个担架,招呼兄弟们将人抬上马车回县里医治。
“不必回县里医治了。”凌晏池道。
他见此人右腿伤得那般重,若是再耽搁几个时辰赶回县里,这条腿怕是就废了。
“我认得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就住在山下湖霞村,将人抬去湖霞村,先请她帮忙医治。”
风停雨歇,青山朗润。
一宿雨后,白茫雾霭笼在湖霞村上空。
程家小院门一开,一对年轻夫妇便寻上门来看病。男子双手揣在袖里,扭扭捏捏不肯来,被妻子一路拽着来。
早上沏的新茶,姜芾给这二位一人斟了一杯。
“二位是看什么病?”
对面的男子支支吾吾,女子便替他道:“我没病,我带他来看病。”
姜芾于是又问那男子:“可有哪里不舒服?”
男子埋着头,显然难以启齿,他妻子是个泼辣豪放的性子,直接道:“姜大夫,他有隐疾,每回行房,半盏茶功夫不到。”
姜芾飞快地眨了眨眼,不好把愕然浮于面上,只能尴尬地边笑边点头。
这种病她也不是没治过,治得还挺多的。
那女子还在道:“我叫他去县里看大夫吧,他又不肯去,说怕丢人,这不,你来我们村了,你的医术我是看在眼里的,这个病,姜大夫你能治吗?”
姜芾点点头:“能治。”
男子在妻子的催促下极不情愿地伸出手,姜芾给他把脉,顺便填写病例单。
他的妻子还在喋喋不休:“真是奇怪,姜大夫,你说这男人是不是都不太行啊。”
姜芾捋了捋鬓发,笑了笑:“这也不能一杆子打死一船人啊。”
“从前我前夫,也是中看不中用的。”女子瞥了眼脸色冷到极致的丈夫,“我前夫比他还不顶用。”
前夫前前夫后一声声灌入姜芾耳中,她嘴角扯了扯,有些不自在。
她依稀记得,她前夫,好像也是不太行的。
很痛,但好在也没痛多久就结束了。
从前也有许多女子带着丈夫找她看这种病。
她也怀疑男子是不是大多数都是这样。
“你少说两句。”那男子觉得面上无光,扯着妻子的衣袖,叫她别说了。
姜芾号完了脉,道:“脉沉而迟,的确是阳虚气衰,我给你开点温阳补肾的药,但是呢我这边缺了几味药材,你们拿这个药方去县里的春晖堂抓药。”
女子问:“那可会多收我们的诊费?”
姜芾道:“直接报我的名就行,不会再收诊费的。”
夫妇二人都要走了,那女子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坐了回去:“姜大夫,那你看,我家里那个土方子可还要继续吃?”
“什么土方子?”
女子滔滔不绝,“我用一整个的羊腰子三只、猪腰子三只,鸡子十颗,王八一只,切把韭菜,洒把粳米下锅浓浓地熬上一大锅粥,每天都给他喝,他还嫌弃不肯喝呢。”
一整个的羊腰猪腰就这么放下去煮,姜芾光是听着都能闻到味道,浅浅皱了皱眉,“算了吧,你看吃了这也不是没用吗,还遭罪,好好喝药吧,服药其间忌重油辛辣。”
苹儿趴在不远处的窗前听着师父诊病,随身携带一支笔和一支小册子,随时随地记上一两句,也能学到很多。
“看什么呢!”
周玉霖突然拍她的肩,吓得她笔都扔掉了。
她捂着心口,幽幽道:“你干嘛啊?”
周玉霖伤的不算轻也不算重,上过药后胸口倒也没那么痛了,甚至能到处走走跳跳。
“你趴在这一早上,在干什么呢?”他替苹儿捡起掉落的笔。
“我在看师父诊病呢。”
周玉霖与她一起挤在窗台,放眼打量那对年轻夫妻,女子眉飞色舞正在跟师父说什么,男子虽闷闷不语,看面部气色倒也不错。
“那对夫妻看什么病啊,看着不像有病的样子呢。”
苹儿嘀咕了一声:“不知道。”
她也不好跟一个男人说是那种病。
“你不是都记了吗,怎会不知道,师姐,给我看看,我也想学。”
周玉霖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既然跟在师父身边,他就下定决心学些东西,免得到时像那张四郎一样的臭男人再来缠着苹儿给他看病。
这声师姐都给苹儿喊得面颊发烫,她无可奈何,只能翻开册子给他瞧,“烦死了你,看阳虚气衰,你要学吗,你要给你自己治治吗你!”
周玉霖哪里知道是这种病,摸了摸鼻子,“我又没这种病,不用治。”
“好了,别再说了。”苹儿正了正色,“你是不是还没上药?”
“没呢,你实话告诉我,那日,你有没有一点点感动,觉得我这个人还不错?”
“嗯。”苹儿替他换下旧纱布,指腹蘸取一抹药膏,涂到他的伤口上。
明明她以前觉得这人就是个纨绔子弟,可如今慢慢发觉他也挺好的,善良单纯讲义气,还能吃苦受累。
那日他那样护着她,那一刻,愧疚与感激的同时,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悸动。
“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今后都不给
那些男人看病?”
苹儿指尖触到他的肌肤,蔓延到掌心都热热的:“怎么可能,我是大夫,我难道只给女子看病吗?”
“除了那个张四郎不可以,就他不行!”
“为什么?”苹儿轻悠悠问他。
“没有为什么,他就是不行,我一看到他我就窝火,我恨不得揍他一顿。”
不安好心,他还能看不出来吗!
苹儿实在没有办法,在他的挟恩图报又软磨硬泡下点了点头。
送走了那对夫妻,苏净薇与凌子翊来了。
凌子翊一来就找周玉霖,似乎是急了眼,对他道:“那卖狗的又来了,就在村头。”
“他还敢来?!”周玉霖撸起衣袖,“那个老货,我要他好看!”
倒也不是气被骗了那点钱,是此人言而无信,人品卑劣,竟敢骗到他头上,这笔账还没算呢。
两人一前一后就往村口去了。
姜芾看着这两人颇像要去干架的阵仗,提点他们:“你们悠着点,可别乱来。”
苏净薇照常来找姜芾看伤,她的左臂被划伤了一刀,当天上了药,第二日便好多了。
姜芾又为她上了一遍药,看着她的伤口,心里还有些发怵后怕,“那日多亏了你们。”
纵使她再不想与凌晏池扯上关系,可那日也是好在有他出手。
那碧湾峡着实是危险,怎会有山匪呢?
她不禁想到了那日在村口树下听到说有两个外地人在碧湾峡失踪,当时她觉得玄乎,许是村里人随口传的,如今亲身经历一遭,便想那失踪的两人若是也遇上山匪了呢?
这事她知道是没用的,她又做不了什么,想来想去也只能跟凌晏池说。
可她也不是很想跟他见面,再跟他扯上瓜葛,便想着等苏净薇夫妇离去时让他们将此事告诉他。
周玉霖与凌子翊从村口回来,这去了一趟,关系还倒越发亲近了,二人都是外敞性子,能聊得一处去,真真是应了一句话——不打不相识。
姜芾在搭鸡窝,搅了一捅黄泥浆,一层砖头上铺一层黄泥,依次垒高,“奇了怪了,昨日也不知为何突然塌了。”
凌子翊听得一阵心虚,主动过去帮忙。
他与周玉霖揽下重垒鸡窝的活,让三位女子去歇息。
周玉霖接过他递来的砖头:“那日是我鲁莽了,对不住,其实你人比你二哥好,你二哥可真是个混账!”
凌子翊忙着撇清关系:“那是我堂哥,堂哥,他确实是混了些,我都不爱跟他玩。”
周玉霖:“那凌大人也是你堂哥啊。”
凌子翊:“这不一样,我大哥真才实学,端方君子,那就是我亲哥。”
除了对情爱一事偏激了些。
不过人嘛,都有爱而不得,被情爱冲昏了头脑的时候。
周玉霖这回倒不曾反驳。
师父跟他说了,她与前夫是好聚好散,并没有谁亏待她,加之凌大人那日在碧湾峡救了他们一船人,人品还是有目共睹的,他也对此人改观了不少,
姜芾为了犒劳他们垒鸡窝,烤了一把板栗出来吃。
板栗是前几日上山捡的,将壳丢进火里烤熟,剥了壳,栗子肉澄黄饱满,香甜绵软。
她支了张大桌,沏了一壶好茶,几个人边吃还边打起来叶子牌。
“来来来,给钱给钱!”玩这种东西,她手到擒来,荷包塞得鼓鼓的。
正玩得起劲,前方走来一群轻装之人。
前面两人还抬着担架,担架上躺着个浑身是血的人,显然是受了重伤。
“这是怎么了?”
她扔下叶子牌走过去,都没顾及到眼前的凌晏池,看到那伤者的惨状,下意识惊呼出声。
凌晏池眉骨湿漉,还沾着未干的雨水,细细望着她,话也有些急:“姜大夫,此人是我同僚,我们上山查那帮山匪的下落,他不慎落入猎户的陷阱,被捕兽夹夹伤了腿,我怕耽搁了他的伤,便先令人将他抬来此处,拜托你了。”
“好。”姜芾先粗略检查了一遍伤势,“先把他抬进去吧。”
她又急忙去取了药箱,“苹儿,你来,周玉霖,你也来。”
那人腿上的伤很重,刻不容缓,必须要先止血,否则这条腿都可能保不住。
师徒三人进去了,房门一关,一盆盆血水端出来,外头看着的人都为之紧张。
姜芾先用了麻沸散缓解伤者的疼痛,再用大蓟、三七粉止血。
周玉霖看得直皱眉:“师父,还在流血,是不是还要用点白茅根?”
姜芾点点头,吸了口气:“你快去后院找找,问问程师父,若是没有就拿白芨粉来。”
这里的药总归没有药铺齐全,没有白茅根,白芨也能止血。
苹儿在给伤者清洗身上的其他伤口,师父怎么说她就怎么做。
师徒三人忙活了几个时辰,伤者的那条腿总算不再流血,腿也算保住了。
正午时分,阳光普照,蝉鸣却闹得人心烦。
凌晏池忧心属下伤势,抿着唇一言不发。
毕竟此事是因他而起,伤者家中还有妻儿老母,若失了一条腿,倒成了他的罪过。
“大哥,别紧张,姜大夫医术高明,那人肯定没事的。”凌子翊给他倒了一盏热茶。
凌晏池欲伸手去端的时候,姜芾出来了。
她高高挽起衣袖,额头沁着细汗,疲惫地扯了扯嘴角:“没事了,腿是保住了,往后还能正常下地行走。”
“多亏了你。”凌晏池脱口而出。
他还不如她,她能治病救人,而他坐困愁城,旁人还因他而受伤。
“我给他用了麻沸散,许是要睡上半个时辰。”
凌晏池即刻吩咐其余的人:“你们去寻一辆平稳的马车来,等他醒了好送他回家休养。”
“是。”
苏净薇牵着姜芾坐下,给她倒了杯茶。
凌晏池这下倒成了进退两难之人,起身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他看着满桌的板栗壳与叶子牌,忽然想起方才他来时,他们正凑在一桌欢笑。
他们的关系真是好啊。
他侧目望了眼姜芾,她捧着瓷杯抿了一口茶水,一眼也没有看向他这边。
他也知道,她方才是为了伤者的病情才主动和他说话。
看完了病,她便不会再跟他说什么了。
她对三弟、三弟妹都那般热情,可见她不是完全怨凌家人,她可能只是怨他一人而已。
犹豫了许久,他才起身告辞:“我还有东西遗落在马上未取,等他们寻到马车,我再一同过来接人。”
“你等等。”
姜芾双手搭在桌沿,终于凝眸望向他,“你那日醒来后走得太急了,我有事想跟你说。”
凌晏池身躯一僵,人像是黏在那凳椅上,坐定不动。
他喉结动了动,察觉有一股热气在胸膛窜涌。
她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呢?
在她短暂的酝酿中,他心中早已千回百转,设想她要跟他说什么。
那日他醒来后,他跟她求和,还有些莽撞,冒犯到了她,她夺门而出。
难道是她后面独自想了想,转变了心思?
她是愿意原谅他,愿意与他重归于好了?
他生平第一次,等一个人的话这般小心翼翼,又翘首以盼。
“那、”他望着周遭那么多双眼睛,“可要借一步说话?”
毕竟这种事还是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
姜芾答:“不必了,此
事大家都该知道的。”
凌晏池手心收成拳,转而又松开。
她是想,当着众人的面坦白与他的关系吗?
一瞬间,他被莫大的欣喜控制神思,不知所措地去碰身前那盏茶,却被烫了一下,借着袖摆掩饰,匆匆收回手。
“大哥,烫,喝这杯。”凌子翊将他的举止尽收眼底,还贴心地替他换了杯凉茶。
凌晏池没工夫喝茶,忙对姜芾道:“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姜芾:“几日前我去村口替人诊病,曾听几位村民说前段时日也有两个外地来的生意人在碧湾峡失踪,起初我以为是误传,可那日亲身遭遇凶险,隐隐觉得此事不像是巧合,所以只能告诉你了。”
凌晏池眼帘垂下,心情跌到了谷底。
他端起那杯凉茶饮了一口,心里更凉了。
第49章 求学念念,没人比你好
他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他竟觉得有些可笑。
是啊,怎么可能是那件事呢。
他强行压下失落,正了正神色,将不合时宜的思绪都塞回去,“我知道了,多谢你告诉我,我回去查那两人的下落,并且派人守着碧湾峡,不让山匪再作乱。”
他说这句话时,视线就没从她脸上离开过。
除了这件事,她还会有旁的事想和他说吗。
姜芾只是淡定坐下,喝了口茶水:“我既然听到了,这也是我应该做的。”
凌晏池点了点头,周遭多道目光齐刷刷打在他身上,他就宛如是被排挤在外的那一个,他站在这里,扰了他们的清净。
“我先走了。”他嘴角抽动。
就在他转身时,姜芾忽然又道:“对了,我有东西给你,你随我来一下吧。”
他迅疾转身,袍角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
被针戳破的球又重新鼓气一团气。飘飘忽忽,扯线的人微微一拉,球就过来了。
他跟在她身后,随她进了屋。
姜芾打开药箱,明显是在找药。
凌晏池隔着衣袖,摸了摸手臂上的伤口,虽然不疼了,但看到她喊他进来,在给他找药,他那股失落的情绪又被期待打下去了。
这两个家伙就像在他心底打架,非要一较高下。
她没有忘记他的伤,关心他?
他缓缓道:“一些小伤,无需挂念,只是擦破了皮,毒解了就不疼了。”
姜芾不予理会,找出几罐药,全塞给他,“我们以后,应该也没什么机会再见面了,我把这些药都给你,你全擦完伤口就一点事也没有了,不管怎么说,那日多亏了你,为表感谢,这些药就赠给你了。”
他矫情得很,想一出是一出,现在说不疼,等过了几天伤口都痊愈了又说疼了,又来找她,说那些她听都不想听的话。
凌晏池握着药瓶在掌心,觉得那瓶中的药水镇得他掌心泛起凉意。
她为他找药,居然是为了不再跟他见面。
期待和失落打架,失落又赢了。
“那日是我鲁莽了,对不起,我下次不会那样了。”他情急之下,又搬出恩人这个身份,“你是我的恩人,再怎么说,我们也不该像个陌生人一样。”
“不是恩人了,我救你,你救我,扯平了。”姜芾轻描淡写,低头自顾自收拾药箱。
她早就不稀罕这个身份了,不想要了。
凌晏池在她冷漠无谓的态度中几近无措,搜肠刮肚才拼出一番话,“你不是说,你是大夫,我若不适,是可以找你看病的吗?可你方才之意,分明是不想见我。”
姜芾把药箱往桌上一搁,微微扫过他。
果然,他就是想借看病,跑来和她求和,就没见过正常人谁会盼着生病来找大夫的。
从前那几回,她说无大碍,他却说伤口疼,看来也是骗她的。
“我是大夫,可我又不是牛马,我就有义务替你看病吗?我想看就看,累了不想看,也请你另找高明,湖霞村也有别的大夫。”
凌晏池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言语不妥,连忙改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想和你像生人那般界限分明,你不愿接受我也罢,我们忘了那一切,从朋友开始做,偶尔也可以说说其他话。”
他惭愧懊悔,自己怎会一次次那般鲁莽,可他见到她,就是那些话呼之欲出,他日思夜想站回她身边,做回一对夫妻。
姜芾不由得就想起了从前。
她成日绞尽脑汁,只为跟他说上一两句话,有时从早憋到晚,一遍一遍翻看他阅读的书籍,只为找出他钟意的话题。
可他夜里回来,不会给她说一句话的机会,兀自进了书房,书房的门一关,他们隔绝在外。
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她眸光一暗,摇摇头:“你的事我不懂,我的事你也无心在意,我们无话可说,又谈何做朋友呢,朋友至少是能说得上话的吧。”
“我怎会无心在意呢,只要你愿意跟我说,我会认真倾听的。”
会吗?
姜芾仿佛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想对那个愚蠢的自己说:他是会与你说话,但是是在三年后,在你早已不需要他的三年后。
她起了身,像是要出去了:“没什么好说的,我们孤男寡女,以后还是少见面为好,就算你不顾脸面,但我脸皮薄。”
凌晏池不想等了,他怕等到下次连见她都没机会了,“我们本就是夫妻,没有必要如此。”
姜芾:“你要我说多少遍,我们和离了,婚嫁和离不是儿戏。你饱读诗书,不会不知道和离的意思吧?没有哪对夫妻和离后还纠缠不休的。”
凌晏池立马道:“可也有和离后仍重修旧好的夫妻,难道不是吗?”
“是。”姜芾也即刻答他,不含一丝犹豫,斩断他抛过来的情意,“但是我和你,不可能。”
凌晏池的心再凉了半截,如坠冰窖:“为什么,你厌恶我至此?”
“我们不是一路人。”
“男欢女爱,你情我愿,谈何一路不一路?”
姜芾不想多说,直接将这道天堑横在他眼前给他看:“那我问你,你会一辈子待在江州吗?”
“你如今一时困顿,等有朝一日,你收到长安升迁的调任书,你会留在江州吗?不管你会不会,可是我会,我会待在这,就算不做大夫,我也会另寻别的生计糊口,我不会离开江州。”
凌晏池恍然大悟,她是怕他们出身不同,担心他们再次走到一起后,还会受从前那样的委屈,不被人待见。
阵阵内疚在他心底翻涌,之前是他没保护好她,这次他不会了。
“若你仅仅是在意这个才不肯答应我,我向你保证,我自有办法解决,我们在一起,我必不再叫你受委屈。”
“怎么你有点自欺欺人呢?你知道的,并不只是因为这个,我对你这个人无意了,哪怕你有权有势,众人都捧着你,我也对你无意,我不想见到你,你对我冒犯良多,哪怕从前是朋友,如今也不是了。”
她不想因为他一句话辗转反侧,索性再也不见他。
“你如此无情……”凌晏池像是在微讽自己。
她分明不愿,可他非要贴上去,他用尽好话也换不回她的心意。
他到底算什么呢?
“或许你对我并不是男女之情呢。”姜芾这句话犹如巨石投入湖水,惊起一圈圈震荡的波澜。
他眼高于顶,不落凡尘,怎么可能会喜欢她呢。
他又会对谁付出真心呢,或许永远都不会,所有人都配不上他吧。
不管他喜欢谁,跟谁在一起,那个人都不可能会是她了。
那是他的事,她只想他别再来打扰她。
“你想找我,只是因为你举目无亲,只对我这个印象并不好的前妻尚算熟悉。等你回了长安,再见到那些知书达理的高门闺秀,她们端庄貌美,满腹才情,从头到脚哪怕是一根头发丝都比我好,到那时,你或许会后悔你今日这番言语。”
“没有人会比你好的,念念。”
她的小名在他灼热的肺腑中滚了一遍又一遍,今日,他终于唤了出来。
念念,真好听。
可惜他知道的有点晚,从前都没机会这样叫她。
姜芾微感意外,抬头平视他,却听他又道:“我只在乎你一人,我真的是喜欢上了你,我就想与你重归于好。”
然而他紧追不舍、就要等
她一个肯定回答的求和再一次触及了姜芾的底线,“你喜欢我我就要喜欢你吗?你道歉我就要接受?你想重新开始我就要不计前嫌吗?你还是这样威风自大。你再看看旁人吧,我们真的不可能的。”
“我这么多年都未娶妻,你知道的,我对那些高门女子从来无意。”
姜芾带着几分调侃:“其实有些时候要求也不能太高,哪怕你是天之骄子,可挑来挑去,年老貌衰,挨到年纪大了,想必要站着等姑娘家来选你了。”
她说完话,走了。
强大的挫败感压弯了凌晏池的背脊。
以至于他从房中出来时,映在地上的高大身影都弯躬了几分。
正巧那位受伤的下属醒了,宋川带人寻了马车过来,众人合力送他回了家中。
解决完这些事,凌晏池抱着姜芾给他的瓶瓶罐罐,回了住所。
难为她还会给他送药,他们也还没到那般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若真是陌生人,她又何必给他送药呢?
可往后,又该怎么办呢?
他暂时不想去想了,他开始回忆她今日跟他说的关于碧湾峡的事。
他亲身经历过碧湾峡的凶险,便知失踪绝不可能是空穴来风。
姜芾说失踪的是外地生意人,那么郑谷他们官匪勾结,便是为了劫取钱财无疑了。
郑谷背后是余霆,而余霆又为宁王效力,这不义之财自然是到了宁王手中。
这些人丧心病狂,到了谋财害命的地步,怕是从他五年前擢升回京,余霆上任江州知府时,这等阴谋就在谋划了。
那么这五年,碧湾峡究竟埋葬了多少白骨?
昏幽的烛光下,他的眸中绽出了簇簇火花。
年初失踪的那三人,只有状纸没有卷宗,最终不了了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可这后头失踪的两人,不知是否有人报官,官府会有口供收录在册吗?
他又策马回了趟县衙,果然不出所料,县衙里没有任何人听过有两个外地人在碧湾峡失踪,更别提录有卷宗了。
这便昭然若揭了——背后有人在压这桩事。
受害者家属迫于压力或者是旁的什么,不敢吱声求告,若不是他们误打误撞遇到山匪,这桩事便还不会东窗事发。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如今唯一的办法便是勘察透彻碧湾峡地形,捣毁那些人的窝点,让他们再做不得乱。
夜凉如水,萤虫扑在纱窗上乱舞,暑热被窗外的清风席卷。
他独坐窗前,翻阅了几本江州山貌物志,在一张纸上画着碧湾峡的地形图。
碧湾峡有两座山,以陡峭险峻出名。
两座山中间隔着一条河流,河流尽头通往一处石门。船可以进入石门从山洞出去,同样两座山也因这处山洞而共通。
山中树木掩映,因天然地形形成多处方便藏匿的高深石窟。
可想而知,他这边带人搜上一座山头,那些人便可穿过山洞去往另一座山,一旦作鸟兽散,藏入石窟,抓他们犹如大海捞针。
加之,玉泉庙尚未完工,他既领了这个差事,便不能完全顾此失彼。
是以接下来,他许是会应接不暇。
所幸碧湾峡并不是去往任何外州的必经之路,当地人或是他乡人前往,多数也是为了赏景。
山匪还没抓到,如实告知江州百姓怕是会闹得人心惶惶,他只能先派人轮流去碧湾峡路口驻守,再在湖霞村贴出告示,说碧湾峡有猛虎出没伤人,能多劝一个人少去便是一个。
晚些时候,凌子翊来了。
苏家的下人做了槐叶冷淘,他念着大哥孤苦伶仃,怕是还没用晚膳,亲自给他捎了一碗来。
槐叶冷淘就是桑叶汁水与面揉成的冷面,这种吃食不仅在长安暑天时兴,江州人也喜爱吃。
凌晏池绘完了半张草图,发觉是有些饿了,拿起筷子吃了几口冷淘,终于有几分闲心去想旁的烦扰事。
凌子翊待了半刻,眼看天色不早,打算回去陪娘子了,“大哥,我走了啊,你也别太累了,你要是缺什么,就派黎平来苏家找我,都是一家人,无需这般见外。”
大哥就是太死板了,死要面子活受罪。
他送吃食来还说不用,饿得惨了不还是吃了。
“元希,你等等。”凌晏池吃了几口便不用了,他还是在想姜芾嫌他年纪大的事,好不容易有个人来了,他还就要问问,“我有事想问你。”
凌子翊直接坐下来,示意他说。
凌晏池迟疑几息,难以张口,还是问了:“你觉得我,老吗?”
“啊?”凌子翊从座上惊起,他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大哥,你说的这个老,是指年纪吗?”
“嗯。”凌晏池答。
他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被挠出了一个疙瘩,怎么也过不去。
他比周玉霖大了六岁,比沈清识也要大一岁。
他也想年轻几岁,她也就不会拿年纪大来噎他了,可年纪又不是由他定。
能有什么法子。
凌子翊也不明白他为何会问这个,直言道:“大哥你风华正茂,年轻有为,怎么就年纪大了?”
“可是她嫌我年纪大。”
凌晏池对此十分在意,在意到旁人劝他他也听不进去。
“她?”凌子翊恍然大悟,这个她还能有谁,不就是姜大夫吗,“姜大夫直接说大哥你年纪大,觉得你们不合适?”
凌晏池细细回忆一番,摇头,“这倒没有。”
但她话里话外确实是有这个意思,这是第二次提他的年纪了。
“那就是你想多了!”
凌子翊看得通透,“或许人家不是那个意思呢?爱而不得之人,最是爱一头扎进去想了。以大哥你的才学家世,别说是如今这个岁数了,便是到了不惑之年,还有一大堆桃李年华的小娘子围着你转呢。”
凌晏池皱了皱眉,觉得他这话颇为难听,他把他想成什么人了?
他抬了抬眸,不悦:“怎么什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这么难听呢?”
凌子翊闭嘴之前嘟囔了一句:“其实我娘子也这么说我。”
凌晏池从前在家中不觉得他烦,最近听他一口一个娘子,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
他从前都是这样叫的吗?
可转念一想,情爱一事,或许他这三弟比他更手到擒来,在这方面,他不如他。
“你平常都是怎么讨你娘子欢心的?”
凌子翊一拍案,这事可算是问对人了,大哥终有一日也会沦落到向他求教的地步啊!
他又想到那日偷听到的事,凑过去,“大哥,先不说该怎么做,但有些事是万万不能做的,你不能强迫人家啊。”
凌晏池扶额,脸色沉了沉:“那日的事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们只是说了几句话,我言辞激烈了些。”
凌子翊稍微松了一口气,但没完全松散,“不止是动手动脚,你说话也得顺着人家来,人家不想提的事,你回回都提,人家肯定嫌烦,躲着你啊。”
怪不得大哥每次与姜大夫独处后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神情,看来每次都是被人家拒绝了。
凌晏池像个懵懂求学的孩童:“的确是我不对。”
她的话没错,他道歉了她就要原谅吗?他的举止,他的紧追不放,就是在逼着她做出回应。
凌子翊油然生出一股自豪感:“死缠烂打这个路数可以用,但可不是大哥你那样用的。”
凌晏池看过去,希望他往下说。
“投其所好,她喜欢什么你就做什么,需要帮忙你就挺身而出,但千万不能提原谅这回事,得用你的坦诚换她回心转意。”
凌晏池觉得有道理,沉沉颔首,在心中开始盘算如何做。
她可以不接受,但他也可以不放手,他们都无权干涉彼此。
他以前做错了,他改。
他如今就是要光明正大地把她追回来。
他叫住欲要离开的凌子翊,忽然想起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他,“你回去之后跟弟妹说,叫她帮忙吩咐自家下人,在湖霞村传碧湾峡有猛虎伤人,让村民或是闻名而来的外地人
尽量莫要去碧湾峡。告示我自会张贴,可苏家受当地人敬仰,此番还需仰仗苏家相助。”
第50章 下地念念,我证明给你看!
姜芾练完了一套新针法,去了村民家中看病。
那户人家的小儿突发荨麻疹,大人也不带去看大夫,反而上山摘垂盆草与刺蒺藜给孩子擦洗,结果荨麻疹越长越多,连脸上都是,一见光就痒的不行。
姜芾早在这家大人来找她复述病情时便猜到可能是荨麻疹,在家里就把药包配好了,还带了止痒膏药来。
让大人给孩子全身涂了一遍药膏,再哄着喝了半碗药下去,孩子总算安静,不再喊痒了。
那孩子身上好些了,不哭也不闹,拉着阿娘的衣角撒娇:“阿娘,我要去碧湾峡看大鸟。”
碧湾峡景色迤逦,鸥鹭成群,最是引得孩子喜欢。
姜芾看到了今早张贴的告示,拉过孩子坐在膝上,绘声绘色吓唬他:“碧湾峡没有大鸟了,只有老虎,大鸟都被老虎吃了,小孩子要是去,也会被老虎一口吃掉。”
孩子有些害怕,眨巴眨巴眼,不再嚷嚷着要去碧湾峡了。
“姜娘子,真的有老虎吗?我今早听村里人都在传。”妇人拉过孩子,看着天热,给姜芾倒了杯茶。
看这妇人迟疑的态度,姜芾也料到定会有人不信,不过她既遇上了,能劝一个便是一个,毕竟那些山匪凶悍,可是关乎身家性命的。
“千真万确。”她接过茶水,“前几日我与我两个徒弟乘船去碧湾峡采药,刚上岸,两只白虎就冲出来,比顺子叔家的那头牛还大,还会追人,我们船都被撞翻了,滚到河里,我徒弟被老虎伤得如今都下不来床,还好死命游了回来,捡回一条命。”
妇人惊讶捂嘴,背脊涌上寒意:“天爷啊,有惊无险!”
姜芾看她这样子是信了,又嘱咐了两句话,叫大人别再采野植给孩子洗澡,另外这两日也别吃鱼虾海鲜,交代完顶着太阳走了。
周玉霖送给苹儿那只小狗崽越长越大,她回到家,便见两人蹲在一处,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只木盆,把狗抓到盆里洗澡。
小狗似乎不太情愿,趁着周玉霖没抓住,一个蹬腿跑了出来。
可惜自投罗网,跑到姜芾脚下,姜芾弯腰抱起,训斥他们:“玩物丧志,整日就知道逗狗,医书背了吗?药配出来了吗?”
苹儿胸有成竹点头:“师父,你考我吧,我都会了。”
“你呢?”姜芾看向周玉霖。
周玉霖不答,十分狗腿地去屋里拿来半个西瓜,“师父,天太热了,你刚回来,先吃西瓜,我与苹儿去西瓜地里摘的。”
西瓜是放在井水里拔过的,皮薄瓤红,姜芾喉咙冒烟,看着便觉口舌生津,把还要考他们忘到九霄云外,“快切一块给我尝尝。”
姜芾吃得高兴了,也不欲再刁难他们,换了件薄衫去洗药草。
今日还有些事要做。
程师父家有一小块地,这块地是与隔壁的孙叔家合并的,从前都是两家亲自开垦出来种些瓜果。
今年孙叔的儿子在玉泉庙帮工,玉泉庙工事愈发繁忙,几位领头的工匠夜里开始歇在山上的工棚里,不回来住,自然顾不上家里的地。
程师父又岁数大了,她自己也说干重活大不如前,可她不愿见菜园子荒废,平白放在那养杂草。
两位老人无有法子,孙叔便找了位村里的年轻男人,付他一日工钱,叫他帮忙除草。
程师父本来也想花钱请人来干,姜芾却说她会干田间地头的活,无需额外破费。
毕竟程师父为人和蔼,也没收取学徒费,她为老人家多干些活又算什么。
下晌烈阳刺目,蝉鸣聒噪,人在太阳底下坐一会儿都要晒昏了头。
她打算等傍晚暑气褪散再下地干活。
凌晏池这日下山格外早。
山上几个工匠办事踏实可靠,经过这段时日相处,他也摸熟了这几人的心性,平常一些琐事交由他们,他也放心。
况且他心系碧湾峡,就怕告示贴了出来还会有人误入。
下山后第一件事便是询问属下,得知今日无人入峡后才松了一口气。
还来不及喝一口水,一位姓孙的老伯便寻上了门。
“老人家,你有何事?”哪怕夕阳西下,外头仍是燥热,凌晏池将人请了进来。
老人道:“那村西的王麻子收了我的钱,答应今日替我下地拔草,可到这个时辰也不见来。我一把老骨头去他家找人,他就装病说没力气下床,我说不要他干了,叫他还我雇佣钱,他不乐意,说就是不还,大人,您替我做主啊!”
凌晏池此时手下没有可用的差役,只能随着老人家去了趟王家。
王麻子说是病了,却还能躺在床上喝酒吃肉。
孙老伯再次叫他还钱,他耍无赖,当是没听见。
“你不还也行,赶紧给我干活去。”
王麻子翘起腿晃悠:“孙叔,这我活我干不了,我这确实是病得没力气。钱嘛,只能退一半给你,又不是我故意躲懒,我真是病了,人生病情有可原吧?我休息几日再去帮你干。”
“你无耻!”孙叔一把年纪,还上前去拉他。
王麻子苦口婆心地劝:“您说您一把年纪犯什么轴啊,那块地又不是你一家的,那程家不也有一份吗,她家派人干活不就得了。”
孙老伯没见过这等厚颜无耻的人,“程老大夫岁数也大了,哪能下得了地?你这黑心烂肺的!”
王麻子:“程大夫不能干,那春晖堂的姜大夫不是她徒弟吗,她成日闲着没事干背着个药箱在我们村到处溜达,她身边还有俩徒弟呢,三个年轻人就没手没脚?就不能干活?非得你这么大岁数瞎操心?”
凌晏池听他扯了这么多荒谬之言,脸色沉得要滴水,拽着他的衣领将他拉下床。
王麻子摔疼了屁股,喊声中气十足,哪里像是生病。
他欲发牢骚骂两句,被凌晏池凛冽的眼神一瞪,又憋了回去。
凌晏池冷冷道:“活不用你干了,你即刻将雇佣金如数奉还,如若不然,本官抓你去官府挨板子。”
王麻子一听说挨板子,浑身抖了抖。
前些日子那杨家大儿子跑到县里偷了朱家的金首饰,被告到官府,扒了裤子狠狠挨了十板子,现在人还是下不来床的。
他赶紧哆哆嗦嗦还了钱。
凌晏池将钱还给孙叔,与他一道回去。
老人家上了年纪,被王麻子气了一遭,又从村头走到村尾,累的气喘吁吁。
凌晏池怕出什么事,亲自将人送回了家。
孙叔家离程家很近,只隔了一堵矮墙,凌晏池越走越近,目光频频看向前方院中。
院中很静,不见她一如既往的身影,许是给村民看病去了吧。
他欲收回视线,却被远处田间的笑语吸引。
田间荚蝶飘飞,几道身影来回穿梭,田埂上还趴着一只狗,一阵温软的晚风拂过,能嗅到泥土与青草的芳香。
田里站了很多人,连他三弟
也带着娘子来了。
他的视线只在姜芾身上停留,她白皙的脸被残阳晒得红润,蹲下身拔草,伸手一撩鬓发,又回头跟身后的人谈笑,露出红唇白齿。
美得比漫天红霞还要璀璨夺目。
孙叔邀愣神的他进了院,斟了凉茶给他喝,指了指窗外那块地:“就是这块地,是我与程大夫家合并的,她有徒弟帮忙,可我心里过意不去啊,也想找个人干活,偏偏遇上王麻子那狗东西。真出不了力,也只能出些钱给程大夫家了。”
凌晏池不见姜芾倒还好,能看似平静地忙公事,可只要一见到她,心头的那股念想就呼之欲出。
他迫切想与她多待片刻,多说几句话。
“孙叔,我傍晚无事,我替你去地里干一会儿活。”
她如今正需要帮忙,他去帮她干活,怎么不算是投其所好呢?
孙叔握住他的手,“大人日理万机,怎么能干这种粗活呢?”
“无妨,我身为县尉,替百姓排忧解难本就是分内之事。”
孙叔感激之情无以复加,说什么也要把讨回来的钱塞给他。
凌晏池实在拗不过,只好收了。
他身上这件衣裳穿了一日,下山时袖边还被树枝刮了一道口子,难免狼狈,特意赶回家换了一身衣裳,正了正发冠。
黎平见他对着那面镜左看右看,一会儿功夫换了五只发冠、三套衣裳,最终选了那件青珀织银云缎长袍,
他道:“世子,这么晚了是要去县里吗?”
难不成是哪位上官做寿,世子前去吃酒祝寿,故而才如此重视,穿戴这般隆重。
凌晏池面不改色,理了理袖口:“下地干活。”
黎平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穿成这样,去下地干活?
再说了,世子他会干啥啊?
他揉了揉眼睛,见人是一溜烟似走的。
姜芾垦了一块地出来,栽了几株秧苗下去,苏净薇和苹儿在后头给秧苗浇水。
浇水还是有讲究的,刚栽下去的秧苗,水只能浇在根部,浇在叶子上明日秧苗就死了。
就譬如凌子翊和周玉霖含着金汤匙出身,不会干农活,却又自告奋勇抢着来干,结果一壶水下去浇死了一大片。
姜芾毫不留情,狠狠骂了他们一顿,二人服服帖帖蹲在杂草地里拔草。
众人都各自埋头干活,谁也不曾注意田埂上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一个人。
凌晏池过来,见众人都背着身干活,没一个人看到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们两个眼睛擦亮点,那边地里有红薯藤,那不是草,别——”
姜芾边说边回头,欲去看他们那边的状况,却被身后田埂上站着的人吓得一抽,话音都戛然而止。
“吓死我了。”姜芾拍拍胸脯,“你站在这做什么?”
凌晏池朝她一笑:“我受孙叔嘱托,来替他下地除草,听说他家与程老大夫家共用一块地?”
他故意这般问,显得他对他们要在一起干活毫不知情。
姜芾蹙眉讶异,甚至脑中嗡了一声,她从头到脚细细逡巡他。
这穿得跟大爷一样,是来干活的?
她尴尬扯了扯嘴角,“孙叔怎么会找你啊……”
凌晏池喉头局促地动了动。
她是觉得他做不来这些?嫌弃他吗?
他道:“我正好闲着也是闲着,这些活,我也是能干的。”
姜芾不信,他做官是没什么架子,爱民如子,与民同乐,可她如何也想象不到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爷干农活的样子。
可她也不能赶他走,毕竟这块地不是程师父一家的,她替人做不了主。
孙叔既然信得过他,她也不好说什么。
“有什么活是我能干的吗?”凌晏池迫切想找些活干,以打破姜芾对他的认知。
她说他们不是一路人,无非是担心家世隔阂,她觉得他高高在上,盛气凌人。
那他便做给她看,他要证明她能做的他也会做,他不是那么的高傲骄矜。
他虽是大男人,姜芾却不认为他能有模有样拿起锄头垦地,别给她添乱就谢天谢地了。
“你先把衣裳脱了吧。”
凌晏池睁大眼眸,拳心都紧了紧。
她为何叫他脱衣裳?
姜芾顿了顿,察觉话有歧义,“我是说,你这衣裳太贵重了,我怕这黄泥地弄脏了你的衣裳,穿成这样也不便干活。”
他以为下地只是在地里走来走去玩玩而已吗?
凌晏池意识到自己想岔了,他打量自身,发觉的确是穿得不妥。
他光想来见她,忘记是来干什么的了。
他脱了外裳,身上只剩一件珍珠白绣竹纹窄腰里衫,流畅细窄的腰身若隐若现,挽起衣袖,露出一截漂亮遒劲的手臂筋骨。
姜芾这才由心望了他几眼。
单单样貌来说,哪怕在泥潭里滚一遍都是好看的。
可好看归好看,天底下好看的男人多了去了,仅一副皮囊又算什么。
她收回视线,“你在后头帮我拔草吧。”
她叫他去,凌晏池便去了。
他刚蹲下,凌子翊便凑了过来,兄弟二人跟做贼一样:“大哥,你老实告诉我,究竟是孙叔托你来的,还是你说服孙叔自己来的?”
凌晏池只是隐晦答:“不是你昨日教我的吗?”
凌子翊眉梢一挑,胳膊肘碰了碰他,竖了个拇指:“大哥,你是这个。”
一教就会,大哥不愧饱读诗书,样样融会贯通。
“你们在那嘀咕什么呢?”姜芾一看便是生气了,“我刚栽下去的秧苗就被你们一脚踩死了。”
他们蹲的那处正好是她刚播完种的一片空地,二人也不知在干嘛,秧苗都被他们踩蔫了。
苏净薇看自家夫君净会帮倒忙,揪他过来,一边不留情面地数落:“你说说你会干什么,眼睛长哪去了,朝天上长吗?”
凌晏池听得面上青红一阵,对上姜芾的眼神,急忙移了移步伐:“对不起,我没看到。”
姜芾气得牙根发痒,这要是周玉霖,早被她骂死了。
偏偏她又不能这样说凌晏池,朋友之间玩笑几句不记仇,可她与凌晏池却没到那种无话不谈的地步。
“这一片我都种了秧苗,这不是草,不需要拔。”她语气颇为无奈。
“知道了,我注意。”凌晏池口头应得好,实则他根本就不知道,他分不清哪株是秧苗,哪株是草,一点也不敢轻举妄动。
姜芾打发不会干活的人去旁边的池塘钓鱼虾晚上吃,凌子翊和周玉霖乐滋滋去了。
她原本也打算叫凌晏池也去的,话说的十分客气,说怕他累着,脏了他的手。
可她越这样说,凌晏池越是不愿走。
他就是要证明他也过得了这样的日子,吃得了苦,他不是不辨菽麦,一窍不通。
他跟在她身后除草,她柔顺的青丝铺洒在肩头,清爽晚风吹来,他都能闻到她发间的馨香。
“念念。”他神使鬼差,忽然喊她,这两个字说出口时,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喊了她的名字。
姜芾茫然回首,他喊她的小名,她顿感变扭怪异。
凌晏池刻意找话题:“你看看这些,我可都挑拣对了?”
“不错。”姜芾予以肯定,却不忘道,“叫我小名的人,常常都是我身边比较亲近之人,以我们的关系,还算不上吧?”
凌晏池如被当头浇了盆凉水。
她的话真是无情,他每回都要淋成落汤鸡。
他不再正面与她争辩,直接避开她的话,转了几个弯,“这也简单,你若觉着不亲近,你也可以唤我的表字,如此以来,一来二去,便显得亲近了。”
姜芾真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这装傻充楞的人她怎么也打不醒。
她为何要唤他的表字?他们又是什么关系?哪里就到了要互唤小名与表字的地步?
她不想与他多言,惹得自己不快,低头干活。
凌晏池心底倒流回一阵窃喜。
她不说话,就是默认他往后可以唤她的小名了?
想着,他拔草都有力了几分。
元希教他的这招,是挺管用的。
至少比他从前那样只会惹她生气好。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一栋栋屋舍炊烟袅袅,水车已在呼啦啦地转。
钓鱼的人已经钓了一桶东西起来、有鱼、龙虾、泥鳅、还捞了一把田螺。
太阳完全落了山,这块地也垦完了,姜芾招呼众人收工,“都辛苦,晚上我下厨,好好犒劳大家!”
她都这样说了,凌晏池自然认为这里面必定也包括他。
晚风吹得他心绪大敞,他许久都没这般舒适了,也很久都没与她同桌用膳了。
回了小院,众人饥肠辘辘,为了快些吃到饭,合力在院中搭了两架临时锅灶,打算两边同时做菜。
姜芾在做烤鱼,苏净薇去帮她打下手了。
苹儿和周玉霖在洗田螺,这两个不太会的人凑到一块叽叽歪歪,也能顶一个人。
凌晏池停止踱步,他势必要做些什么,不能让她觉得他就是干站着等吃的大爷。
他又拉过自家三弟,说想试着做一道菜。
凌子翊从前跟着自家娘子学了几手,自诩半通厨艺,指挥做两个菜绰绰有余,
“大哥,这个我能教你,你放心。”
凌晏池去地里拔了把绿油油的菜回来,大伙都在忙着手上的事,谁也不曾注意他去摘菜了。
他记得姜芾方才与他说过,这是韭菜,用来炒鸡蛋最是好吃。
“这是什么菜啊?”凌子翊问,他虽会翻两下锅铲子,可他不认识这些地里长的菜。
那些菜都长得一样,却有那么多不一样的名字,他一个也记不住的。
凌晏池甚是笃定:“韭菜,做个韭菜炒蛋吧。”
苹儿本想去炒田螺的,可看到那兄弟二人占着那口锅,只能作罢,去帮姜芾摘菜了。
凌子翊也只是纸上谈兵,锅烧得通红,菜一下锅,锅边窜起一束火苗,他吓得连连后退。
“一惊一乍。”凌晏池斥他。
他面不改色靠近灶台,起初,不是鸡蛋煎黑了就是韭菜炒糊了。
他迎难而上,经过一次一次的改进,这回终于成了,鸡蛋焦香,韭菜葱绿,再加了些调料下锅翻炒。
他自认这盘子韭菜炒蛋卖相不错。
这样看来,做饭似乎也不难,干活也不难,就像自幼读书一样,只要用心学,她想让他做的事,他都能学会。
到那时,她就不会说他们不是一路人了吧。
姜芾那边的烤鱼和炒田螺都做好上桌了,他们这边的韭菜炒蛋才姗姗来迟。
虽说君子远庖厨,可凌子翊知晓大哥做这道菜目的就是讨好姜大夫,想让姜大夫看到他愿意为她洗手作羹汤的坦诚。
可大哥做的菜端上桌,也没有一个人理会。
他左看右看,率先打破这尴尬局面,先夹了一筷子入口,满嘴夸耀:“大哥,你虽是第一次下厨,可厨艺真是不错啊,看看这韭菜炒蛋,咸淡适宜,回味无穷。”
凌晏池心都飘起来,满眼期待地望向姜芾,“你方才说这个是韭菜,用它来炒鸡蛋最好吃,可要尝一尝?”
姜芾远看这菜卖相还不错,可凑近细看,怎么不对劲呢。
她皱了皱眉,拿起筷子夹起一根菜,再用手指捻了捻,问他:“这是韭菜?”
凌晏池一滞:“我是地里拔的。”
姜芾撇下筷子,扔掉那根草:“这不是韭菜,这是野草。”
她简直无语至极。
叫他拔草他把她种的菜给拔了,叫他摘菜他又拔一把野草回来,捣鼓这么久做了一盘野草炒蛋,还叫她吃?
凌子翊一听是野草,瞬间弯下腰,面色大变。
苏净薇给他灌了一杯水下去,连连拍他的背:“咽下去了吗,快吐出来!”
凌子翊欲哭无泪:“大哥,你害我!我就说这韭菜怎么吃到嘴里舌头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