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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脱臼姜芾,你的手臂受过伤吗?……


    “我开的方子,宣抚使大人许是信不过的,大人金尊玉贵,若因我开的药方误了尊体,倒是我的罪过了。”


    她话语清淡,背上药箱,徐徐见礼:“若无旁的事,便告退了。”


    晚风掀起油棚布,带进来一阵泥土夹杂青草的清香。


    凌晏池回过神,她已经走远了。


    他就静坐在那处,任袖口松垮搭在腕上,保持她替他把脉时的那副姿态,无动于衷。


    不知为何,他觉得她那句话分外冰冷,生疏得竟有些刺耳。


    三年,她变了挺多的。


    可转念一想,他们如今再无瓜葛了,这似乎就是一位医女见了官员,再正常不过的言语。


    与她,也就只是江州这一面了吧。


    这日晌午,苹儿坐在春晖堂看医书,周玉霖一袭锦衣蓝袍,阔步迈入医馆。


    “你总来做什么,师父在后院晒药,你可莫要进去,当心踩坏了药草。”


    “我不找师父就不能来了?”周玉霖凑近,熟稔到自行拖来一把竹椅坐下。


    苹儿先前以为这人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自从那日他在县衙站出来替她们说话后,她觉得他也是有几分担当的,看着也都没那么烦人了。


    姜芾铺好了药草,捧着一支药臼出来,见周玉霖来了,想给他找点活干,逮住他:“来得正好,瞧你浑身的牛劲无处使,过来给我捣药。”


    只要周玉霖不想一出是一出跟她示好,他们还是能做朋友的。毕竟叫了她几年师父,也该拿出点徒弟的样子来。


    周玉霖二话不说就捣上了。


    姜芾挨着苹儿坐下,开始整理的药方。


    苹儿想起昨日在县衙的事,凑过去小声道:“师父,宣抚使怎么是他啊?”


    极小声的嘀咕带着几分埋怨。


    旁人不知,她是知道的。


    师父当年与那人做了一段时日夫妻,过得如履薄冰,受过的委屈一口吃下去都能噎死人,全是拜那人的忽冷忽热、不闻不问所赐。


    再见那个人,师父虽平静不语,她却越想越气。


    姜芾握着一沓纸,清风在纸间肆意游走,哗哗作响,她若无其事道:“怎么不能是他?他也在朝为官的。”


    这些时日,她看在眼里,凌晏池带着一众官员,亲自去往数趟灾区,主持修坝筑堤,半日都不懈怠。


    抛开旁的不说,他这么多年倒不改本心,一直是个


    好官。


    “什么?”周玉霖实在耳尖,这就被他听到了,他满眼诧异,“师父,苹儿,你们认识凌大人吗?”


    苹儿垂首不语。


    姜芾爽快承认:“认识呀,他五年前任过江州县令,我还见过他呢,这带百姓都认识他,你不认识吗?”


    她像是想到什么,噢了一声:“你家那时还在渝州发迹吧?”


    周玉霖恍然大悟,怪不得他见这带百姓都对这位宣抚使大人敬重有加。


    这凌大人也确实是个好人,若不是他为民声张,师父她们还不知要被余霆那个老贼关到何时呢。


    说到余霆他就来气,他老爹也不知怎的,远在荆州还与余霆这老贼交情匪浅。


    许是余霆向他爹告状了,他爹传信回来,叫他别跟着瞎搅和,他娘就狠狠关了他一早上,不过还是被他给跑出来了。


    他握着杵臼吨吨吨捣药,家里的郑管家带着人来了。


    完了,又是来抓他回去的。


    被抓回去不是被关在家中读书就是被架去相看姑娘。


    “四少爷,跟老奴回去吧!”


    周玉霖习以为常摆手:“不回,你回吧!”


    郑管家眼看好话灌不进去,开始威逼了,“二娘子回来了,她与老奴说,若是您不回去,便打断少爷您的腿。”


    “二姐回来了?”周玉霖咦了一声,又道,“二姐都要打断我的腿了,我还回去做什么!讨打吗?”


    郑管家哀叹一声,只能吩咐人上去抓。


    周玉霖上蹿下跳,身形灵活,他们抓他就像抓泥鳅一样,不知怎的就跑到后院去了。


    姜芾忙道不好,扯着嗓子喊:“周玉霖,你当心我的草药,踩坏了我就扒你的皮!”


    凌晏池带着两位太医来到春晖堂外,便听见里面闹得鸡飞狗跳。


    他听见了姜芾的声音,嘹亮、雀跃、还带着些许洒脱。


    他抬眼,便见她在追着爱慕她的周家少爷跑。


    “我的草药,我的草药!”


    重逢后区区几面,他已数不清是多少次,为她的言行举止感到震惊。


    就好像他所认识的那个姜芾,不复存在。


    三年而已,一个人的变化怎能这样大。


    这样的她,反倒主导着他更想侧目去看她。


    周玉霖终被抓获,败下阵来,弱弱道:“师父,苹儿,我走了。”


    姜芾看着他被人揪出来,啼笑皆非,“好了,回去安心读两日书,下回出来我请客!”


    “师父,你答应我的凉茶呢。”周玉霖嘟囔。


    “有!”姜芾拿碗去斟了一碗,端给他,“我熬了一早上,喝了你就回家吧,记得别与你娘你姐硬杠啊。”


    凌晏池默默注视,看他们举止亲昵,肆意谈笑。


    他的目光还停留在姜芾身上,他怕被她发觉,不尴不尬,想移开,却又被巨大的新奇与不知名的情绪引导。


    终于,姜芾送周玉霖出来时,注意到了站在春晖堂外的他。


    姜芾嘴角的笑意一僵,随即淡去得无影无踪。


    她显然是惊奇他为何会来春晖堂,可只是一瞬,神色又恢复清淡。


    “不知凌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凌晏池回过神,朝她微微颔首,而后学着众人喊了她一声姜大夫。


    继而看向身旁的太医,道:“听闻最先接触清水湾疫症病例的是你们春晖堂的大夫,胡太医与赵太医此番前来,是想了解疫病初期的具体症状,也好对症下药,制出根治药方。”


    “是我。”事关根治疫病的药方,姜芾即刻道,“二位太医,是我先发现的,最先去清水湾看诊的也是我与我师兄,只是师兄今日去其他灾区复诊,二位想知道什么,我必定知无不言。”


    她将三人请进了春晖堂。


    暑气旺盛,这样的天从外面走上一圈整个人都浮躁不堪,她给他们三人一人斟了碗凉茶。


    趁他们坐下歇息的功夫,去取了记录病症的行医薄册来。


    白瓷碗中盛着淡褐色茶汤,凌晏池靠近一闻,嗅到了一丝薄荷草的清凉。


    想方才听到她说熬了一早上,他端起碗饮了两口,凉爽解渴,顺着喉管至肺腑带起一片清甜沁润。


    姜芾拿着薄册出来,坐下与两位太医就病情谈论了许久。


    那两位太医皆认为这位女大夫医术了得,潜心细致,对病症了解颇多,便起身道:“凌大人,不知可否准姜大夫随时入县衙,与下官等商议研制药方?”


    姜芾略微吃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并不觉得自己医术有多高明。


    太医没来之前,她还在与各大医馆的大夫绞尽脑汁想如何配制药方。


    可如今太医来了,她不敢班门弄斧,便也不曾过问药方一事。


    更别提要去县衙与宫中御医一同配药,她实在是心中惶惶。


    “此事本官自是同意。”凌晏池放下空空如也的茶碗,看向姜芾,“只是不知姜大夫可便宜行事?”


    药方有利于百姓,姜芾自是十万个愿意的。


    她与朝廷派来的太医一同配药,也是为春晖堂争光,想必师兄定会答应。


    “民女义不容辞,无有异议。”


    即日起,她隔三差五得了传唤便要往县衙赶。


    宫里来的太医每人都带了学徒,人手充足,自是用不上她一介民医上手配药。


    她只是站在一旁,他们问什么,她便一五一十、事无巨细地回答与分析病症,辅助他们写方子试药。


    有用不上她之时,她还是回春晖堂看诊或是去各处灾区义诊。


    譬如今日无事,她便背着药箱去了九檀村。


    清水湾是疫病横行,九檀村便是洪涝最严重之地。


    她家中老宅便在九檀村,离河最近的一排房屋皆被河水冲塌,其中就有她家的。


    被洪水冲毁了房屋的百姓可以得到官府不菲的抚恤银,可她家那栋老宅是爹在世时与她几位叔叔伯伯一同盖的,爹去世的那年她便被赶了出来。


    如今抚恤银自是全到了那几位叔伯手上,没她的份了。


    不过她如今吃得饱穿得暖,日子过得下去,早已不在乎从前那些事。


    沿着河岸走,有几间房屋的柱础与檐柱被河水浸腐,基柱不稳,整间房随时都可能坍塌。


    一堆断木残垣前,许多人面容悲戚,老人搀着儿孙哭诉,儿孙掩泪宽慰。


    “爹,算了,这该怨老天啊。”


    那老伯的儿子叹了一口气:“我们家的老宅塌了一半,定是住不得人了,凌大人说了,官府拆卸了去是为保百姓安全,会给一大笔抚恤银,将我们迁入新住处。”


    五六间损毁严重的房屋被拆卸,主人家无不是抱头痛哭。


    一栋房屋便是庄户人家一辈子的心血,若是索性被洪水冲倒了便也过去了,就怕吊着一口气数,造成隐患,要等到官府的人上门来拆。


    主人家亲眼看着自家房屋被拆,是好比用刀子一片一片剜身上的肉的。


    “妙芸,出来吧,将孩子抱出来,也好让大夫看看。”


    “是啊,妙芸,出来吧,官府拆了房子会给你与孩子抚恤银的。”


    姜芾循声过去,便见一群百姓围在一间断柱掉瓦、摇摇欲坠的房屋前。


    这间房实在被冲塌得严重,只剩两三根柱础苦苦支撑,好似一阵风刮来便能吹塌。


    她驻足问道:“阿婆,这是怎么了?”


    那位阿婆摇头苦叹:“妙芸带着个三岁的孩子,躲在里头不肯出来。”


    姜芾蹙眉,疑道:“就没有人进去劝劝吗?”


    她这一路走来看到许多这样的百姓,他们一时难以接受拆卸房屋,情有可原。


    可人命关天,饶是再不明事理的遇上官府的人上去劝慰一番,讲清利害,也总会退步,断不会食古不化,愚昧至此。


    她再次看了一眼,这妙芸家的房子着实是住不得了。抬头望天,乌云密布,即刻又有雨来,再不出来怕是危及人命。


    阿婆一拍双膝:“娘子你有所不知啊,这妙芸四年前还是有丈夫的,她丈夫是个外


    地人,被债主追债受了重伤,就倒在我们村口,妙芸心善,将他救了回去。”


    “二人在一起,有了孩子后,妙芸他丈夫说要进京赶考,他读书的束脩与上京的盘缠那可都是妙芸没日没夜做活换来的,就连这栋老房子,也都是妙芸的钱盖的。可那畜生去了长安,四年都杳无信讯,抛下这对孤儿寡母,连一封信都不曾来过。”


    姜芾听着,呼吸都逐渐低沉起来。


    阿婆还在道:“妙芸至此就神智不清,疯疯癫癫的,整日就坐在门槛上喊他男人的名字。劝?怎么劝啊,她谁的话也不听,躲在里头就是不肯出来。”


    “听我孙子说,去岁去长安做生意,看到妙芸的丈夫了,人坐在高头大马上,身后都是迎亲的队伍。”


    一位青年接话:“妙芸的孩子病了,日夜啼哭,哭到今日都没声了,妙芸死活不肯出来,连大夫都不敢进她家门,那房子看着吓人,没人敢进去。唉,真是可怜呐!”


    姜芾拨开人群,见那位叫妙芸的女子坐在房中窗边的地上,抱着手中的孩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妙芸,孩子是无辜的啊,我们村今日来了这么多大夫,你抱孩子出来,让大夫给孩子看看,那么小的孩子,你怎么忍心啊!”


    妙芸像是听不见一般,兀自喃喃。


    怀中的孩子肌肤上早已泛起不健康的青紫,只会时不时艰难呜咽几句。


    姜芾看得出来,孩子再不救便来不及了。


    她背起药箱,从人流后挤出来,走了进去。


    这一举动,在场百姓便看出来她是位女大夫。


    “娘子,你可千万当心啊,劝不动就出来!”


    姜芾每一步都踩在水里,没走几步衣摆就湿透了。


    她推开那扇被浸腐严重的木门,一丝光照在窗前瘦弱女子的背脊上。


    妙芸头发蓬乱,骨瘦如柴,一双眼睛已经凹陷在眼窝里。可见是疯癫许久,家中又无人照料,便这样过一日是一日。


    她听到动响,灰暗的瞳孔中像是聚起一道光亮,嘴角抽了抽,溢出明媚的笑:“阿郎、阿郎你回来了,你回来了,蓉儿都三岁了,你看……”


    怀中的孩子已是连呜咽都不会了。


    姜芾心揪成一团,试探着伸出手:“妙芸,妙芸,我们先出去好吗?蓉儿需要看病,我们先出去。”


    涌来涌去的水漫过脚踝,她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外面刮起大风,这房子怕是撑不住了。


    妙芸神思恍惚,突然激动后退:“不出去!我不出去,你们不要拆我家的房子,不要拆我家的房子,不要拆、不要拆……”


    “不拆,我们先出去给孩子看病,不拆你的房子。”姜芾收回手,只能先安抚她的情绪,尽量先哄诱她出去。


    “不要拆、不要拆……”妙芸不断摇头,几颗泪珠滚落,“是我、我上山砍柴、喂猪放牛、种地卖菜、绣花缝布换来的钱,盖的这栋房子,换来的路费让阿郎去长安,他为什么不回来了,为什么不回来了?”


    她脑海闪过一幕幕回忆。


    她天不亮便上山砍柴捆了去卖,去山上采野果子摔伤了腿,酷暑天摘菜晕倒在菜地里,晚上绣花扎地满手都是血……


    可只要阿郎说一句心疼她,会永远和她在一起,她便能将苦汁子当做蜜糖咽下去。


    那年她挺着大肚,将家里所有银子都拿给他当盘缠上京,他对她说等来日高中,就接她与孩子去长安。


    她日日等,夜夜等,都等了四年了。


    四年啊。


    姜芾听着她的喃喃哭诉,眼眶当即便涩了几分。


    眼前的女子,面容清瘦,分明还很年轻,还有漫长的一生。


    可她却将自己锁在这方小天地间,为了等一句随口的承诺,等一个不在乎她的人,几乎将自己的一生都赔了进去。


    “妙芸。”


    她接连唤了她几声。


    望着她逐渐清明的眼神,她便知她能听懂。


    “妙芸,他不回来就不回来了!”


    “你为他搭上四年,他不闻不问,他为他付出一生,他也不会回头。甚至你今日为他赔上性命,他却在别处安逸享乐,花天酒地,你就甘心如此吗?他根本就配不上你。他负了你,是他的错,你不该再把命也折给他,不值得。”


    “你这么年轻,你还有孩子,你会渐渐好起来,孩子也会慢慢长大,你根本就不需要等他回心转意,不要把你的一生托付在旁人身上。”


    “走出这里,我们拿抚恤银去买一间新房,带着孩子住进去,好好过日子。”


    妙芸埋下头,背脊耸动,不知是哭还是在笑。


    泪水滴在孩子脸上,那孩子蓦然洪亮低呜。


    姜芾知道不能再等了,“妙芸,我是大夫,你把孩子给我,我先给她看看,她快不行了。”


    妙芸奇迹般松了手,姜芾觊到空子,伸手稳稳抱来。她观孩子面色,便知是一连烧了好几日,如今甚是严重了。


    “我们出去吧,妙芸,这里不能再待了。”


    妙芸痴症多年,忽好忽坏,转眼又认不清眼前的人,见自己的孩子在陌生人手上,发了疯般便要去抢。


    “我的孩子,别伤害我的孩子!”


    姜芾伸手探了探包裹孩子湿濡的旧衣,孩子的身体都逐渐冷下来了,情形刻不容缓,她自然再不允妙芸来强行抢。


    她抱着孩子往外走,想顺带把妙芸也引出去。


    只要这母女俩出去了便好办了。


    她小跑到门前,一根柱础终于抵不住积水侵蚀,蓦地断裂开来,地基一松,两根房梁失去支持,结实地压下来。


    她脑中一片空白,只知护紧孩子,最后一刻,向外迈出一大步。粗.壮的梁木与她的后颈擦边而过,偏了几分,重重砸在她的右臂上。


    她疼得闷哼一声,眼前白光闪烁,下唇被咬出了血,回头朝那片废墟大喊:“妙芸!”


    凌晏池从清水湾回来,并未回官舍,而是去了县衙,欲去看药方研制得如何。


    他以为,这个时辰姜芾自然也在县衙。


    可进去转了一圈,唯见七位太医聚在一处灯下提笔写方子。


    她不在。


    他问了一番药方进展,得知已熬出了一份汤药,待试过便知药效。


    他心中大喜,觉着这疫病不日便能根治,百姓也能少受点罪了。


    阔步出了临时医帐,便见县丞苏涟急匆匆前来。


    前任县令因贻误治水时机,对灾区状况隐瞒不报,已被治罪革去官职。


    如今的县衙官职最大的便是这位苏涟苏县丞。


    有前县令前车之鉴,另有朝廷派来的钦差在,他遇到任何事都不敢擅专,事无巨细来请示这位凌大人。


    “凌大人,九檀村塌了一间房屋,砸伤了人。”


    凌晏池眉头一皱,边走边问:“有几人受伤?”


    九檀村。


    当年正是那座村的河堤被冲断,他带人治水时,不慎落入村中的河里。


    苏涟答:“主人家还埋在废墟里,不明生死,外砸伤了三位百姓,这几日来医帐的那个春晖堂的女大夫也被砸伤了。”


    凌晏池快马赶去了九檀村。


    苏涟见他策马离去,快出了一道疾影。


    他连连颔首,惊叹不已。


    便是他区区县丞,也不大亲临灾区,更遑论这位凌大人乃定国公世子,堂堂皇亲国戚,长安四品大员,竟有如此坦荡胸怀,一心为公、执政为民。


    他甚感惭愧的同时,也想刻意在这位钦差大人面前混个脸熟,招手换人,“速速备车。”


    九檀村出了那等事,整个村庄灯火如昼。


    妙芸家的那间房所幸没砸死人。


    姜芾情急之下抱着孩子跑了出来


    ,孩子平安无事,可她的右臂受了伤。


    妙芸跑出来追孩子,恰好也躲过了那几根塌下的梁木,只伤了腰背,好在无大事。围观的二位村民被砸伤了腿,经大夫医治后也无大碍。


    村中几间临时搭建的安置房便被用来安置伤员。


    一屋昏灯。


    姜芾面色煞白,额头满是细密汗珠。


    大夫又在为她正骨,手臂痛感加剧一分,她呼吸便骤紧一分。


    她知道自己的眼眶蓄着泪,可看到安置房内还躺着几个孩子,觉得自己这么大人在孩子面前哭怪害臊的。


    于是极力憋回了泪。


    她的右手疼得失去知觉,好像有一把锤子将她的骨头敲得粉碎。


    凌晏池掀了帘子进来,带进一阵暄暖的夜风。


    夜里刮这样沉闷的风,便寓意着还有急雨来。


    用砖头与油棚临时搭建起来的房四面不透风,干燥闷热,他甫一进去,借着昏黄烛光,清晰望见姜芾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


    他一早便问了伤者情况,知晓她是为了救人,死死护着孩子,才被房梁砸伤了手臂。


    此刻,她紧紧抿着唇,攥着双拳,发丝被额角的汗水浸湿。


    他心头莫名紧了紧,绷直了几分。


    她是个女子,看她这样子,该有多疼。


    那位大夫见他进来,忙起身行礼。


    凌晏池道:“不必多礼,给伤者治伤要紧。”


    他又望向姜芾,她眉眼间俱是疲乏,就那样垂着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姜芾因剧烈疼痛,反应稍显迟钝。


    可再迟钝,听到他的声音,也知晓是他进来了。


    他心系百姓,据说是快马加鞭就赶来了。


    此刻她医者不能自医,也算是受伤的江州百姓,他来看她,是他心中的为官义务。


    可她没有力气与他客套,问一句凌大人怎么来了。


    她疼的不想说话,就好似没看到他一般。


    大夫继续为她医治,正骨其间察觉出些不对劲,问她:“姜大夫,你这右臂可是先前就受过伤?先前那次受伤许是就脱臼过吧?”


    姜芾有气无力点头:“是,先前受过伤。”


    这大夫就是春晖堂来的正骨大夫,整日与姜芾打照面,是以听她说手臂脱臼过,甚是疑惑:“我可从没听你说过啊,半点都瞧不出来,怎会伤的那样重?”


    姜芾不由地抬高了视线,凌晏池月白的衣摆撞入眼帘。


    她又将目光下移,望着满地清瘦幽暗的光影,“三年前伤的了,那时我还没回来呢。”


    凌晏池眉峰微蹙,上前两步。


    他很想问她,可顾及旁人,又哽了回去。


    大夫又替姜芾把破皮的肌肤包扎一番,“姜大夫,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段时日可能都不大方便了。”


    姜芾试着动了动手指,“没事,我也不干重活,只要还能看诊,写写方子晒晒药便行。”


    “姜大夫,那我先去隔壁房看看那妙芸。”


    姜芾想到妙芸,眼底掠过几分急切:“林大夫,你快去吧,看看她如何了,她本身就还病着。”


    林大夫出去时,又给凌晏池行了个礼,对这位大人仍留在房中不做多想。


    毕竟这位凌大人出了名的体恤宽厚,许是看姜大夫为县衙做事,这一遭又伤得严重,特意来慰问一番。


    林大夫出去后,那两个等着看病的孩子也一前一后出去了。


    房中灯影昏漾,只剩姜芾与凌晏池。


    姜芾掀下衣袖,起身便要去背药箱,她的药箱放置在桌子中央,手臂受了伤,够到绳带有些吃力。


    她欲换左手去拿。


    凌晏池却已阔步上前,替她稳稳捞了过来,“你伤得重,这药箱不若就让你们春晖堂的其他大夫替你背回去吧?”


    其实他当年就觉得她这个人,复杂难懂,总是看不清她。


    就好似隔着一层什么,让他看到的朦朦胧胧,又似乎还藏着一层。


    她心术不正,动作颇多,却能不顾一切下水救人,遭人欺负也不说。


    如今亦是如此,她行医治病,散粮施粥,能知百姓疾苦,如今也是为了救人,手臂被砸脱臼。


    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姜芾顺着绳带从他手上扯回,摇了摇头,终于看了他一眼:“凌大人不知,我们做大夫的素有规矩,自己的药箱是不能给旁的大夫背的。我左手并未受伤,可以背的。”


    “姜芾。”


    凌晏池望着她背上药箱,似是要走了,终于唤她:“三年前手臂受伤,是——”


    他想问的是,是否是在他们还是夫妻的那段时日伤的。


    他记得,他当年有一段时日许久不曾回家,若是那个时候伤的,她不说,他或许是不知道的。


    可话到嘴边,他又觉得不妥。


    毕竟他们早已和离,言辞不该再那般。


    于是换了一句话:“是在长安的那段日子伤的吗?”


    姜芾一愣,挽着药箱绳带的手指紧了几分。


    可旧事,她已不想提了。


    更何况,那个伤她的人,如今应该是他的妻子了。


    她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呢。


    没有任何意义的。


    “不是。”


    她道:“是返乡途中遇大雨,马车打滑,不慎摔伤的。”


    凌晏池颔首,提及返乡,他是没想到的。


    他甚至都没想到她竟真的走了。


    他当时更多以为她因喂米糊一事在置气,恰巧他又赶着去荆州办差,实在无暇顾及家中的事,给她留了那沓银票便走了。


    他签了和离书,并未即刻去京兆府落章,而是收在身上,一路带去了荆州。


    他想,等他回来若是她没走,这封和离书便作废,毕竟她留下,对谁都好。


    他以为她就是那个性子,亦离不开、也舍不得定国公府的荣华富贵。


    可他从荆州回来时,绮霞院冷冷清清,下人道她那日当晚就收东西走了。


    不可否认,他那时是有些震惊的,可也只是一瞬。他也并非不愿意和离,她既走了,他便将和离书拿去落了章。


    从此,夫妻一场,也算互不相欠。


    如今再次见到她,他竟神使鬼差道了一句:“当年和离后,我不辞而别,是有公事在身。”


    他怕她以为是他无声逐她走。


    姜芾在心底自嘲一笑,她知道他一向顾及自己的面子,否则也不会挨了打后不准任何人进去探望,如今这样说,也不过是不想落下个薄情寡义的名声。


    他对外也还是体面的,有家室了,面对她这个前妻还能这样得体从容。


    她也大方望着他,“我早走晚走,都是要走的。”


    她不想再与他共处一室,这令她极度不自在,“天色已晚,我就先回去了。”


    掀开帘子,暗夜瓢泼大雨。


    江南的岁中之前,气象千变万化,白日还是风和日丽,夜里便是雷暴轰鸣。


    凌晏池随着她走到门前,“这个天不安全,不如上马车,我让人送你回去。”


    姜芾本想说无需麻烦,她可以同林大夫他们结伴归去。


    可林大夫齐大夫还在为伤员看诊,怕是要到很晚了。


    她受了伤,留在这也做不了什么,况且她今日的确是疲累至极,也想早些回去歇息。


    这个马车,不坐白不坐。


    她露齿一笑:“好啊,那便谢过大人了。”


    她去隔壁看了妙芸与蓉儿,几位大夫都道这母女俩无性命之虞,只需安养几日伤。


    她总算可以放心离去。


    马车上,她与凌晏池各坐一边,不动声色,泾渭分明。


    雨路难行,马车行得缓慢。


    姜芾百无聊赖,单手打开药箱,抽出垫在下面的一本医书翻阅。


    她的身子随着马车的行驶左右摇晃,目光却锁在医书上,不曾移动分毫。


    凌晏池短短一瞬,望了她许多眼。


    她当年写不好字,背不好书,不谙琴棋书画,也无甚喜好特长,他实在不知该与她说什么。


    好像说什么她也不懂。


    如今她成了大夫,治病救人,倒是他想与她说两句什么缓解尴尬,也不好打搅她。


    姜芾一路都不曾放下医书,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


    马车到了一处短巷间。


    车缓缓停下,姜芾也收起了医书,还在车上便与他道谢:“谢过大人相送。”


    她下了马车,走到一间房前,取出袖中的钥匙开门。


    将她送到家,凌晏池也放心了,望着她在开门的背影,他催促车夫:“走吧,回官舍。”


    车夫勒紧


    缰绳,调转了个方向,挥了一鞭子赶马,马蹄向前走动,车身却像泥牛入海般一动不动。


    “大人,方才那段路颠簸,马车许是颠脱了轴,小人去找物件来修缮。”


    大雨天马车脱轴,凌晏池虽心中郁郁,却也只能下车。


    雨水倾盖而下,他一袭衣袍被浇了个透彻,快步走到屋檐下,才隔断了打在身上的雨。


    姜芾刚开了门,听到车夫喊马车脱轴的动静,看了看站在屋檐下满身狼狈的凌晏池,终是出于礼道,“可要进来避避雨?”


    到底是为了送她,才走了那段颠簸的路,她还是有些过意不去的。


    她打开了门,邀请他进来避雨。


    “多谢。”凌晏池接过她递来的伞,跟在她身后进了屋。


    进门是一方窄小的院子,有两间房,一间外面堆了几把干柴的许是厨房,另一间稍微大一些的便是厢房了。


    姜芾不可能将人带去厨房,也唯有厢房能落脚了,好在厢房的半间用门隔开,外头半间她用来吃饭待客。


    她摸到窗前,取下窗上搁着的半截烛台,划了根火柴点燃。


    明亮的火焰四窜,满屋霎时亮堂起来。


    凌晏池放眼打量四周,眼前唯有一张小桌,一架粗糙的杉木柜,几匹杌扎与几张竹凳。


    壁上还挂着一张穴位图,一看便是她平日里对着观摩的。


    此间虽干净整洁,却也不免简陋。


    他没想到,她就住在这里。


    他见她衣着朴素,也不曾挂戴什么饰品首饰,便猜她省下那些钱,许是吃住方面不错。


    可住的地方也出乎他意料。


    “家中简陋,你随便坐坐,我去烧壶热茶来。”


    请他喝盏茶倒不妨事,至于他衣裳湿了她便当作没看见,左右她又没法子。


    凌晏池撩起衣摆坐下,“不必麻烦了,外面下着雨。”


    他既说不必,姜芾也懒得走动,拖来一匹凳子坐下,摸上簸箕里没挑拣完杂叶的药草。


    “当年给你的那些钱,你都没带过来吗?”


    凌晏池陡然出声。


    姜芾霍然怔住。


    一瞬间,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当年竟没发现吗?


    她单手筛着簸箕里的泥沙,清清淡淡道:“我曾在书里读到过一句话,叫做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过去的事一直提也没有意义,大人你说对吗?”


    凌晏池沉默良久,几番张口,却说不出话,终是点了点头。


    都结束了,确实一直是他在提昔日旧事。


    淅沥的雨声渐小,车夫许是修好了车轴,在门外喊凌大人。凌晏池却不知在想何事,整个人如同一尊僵石。


    姜芾提醒他:“天色不早,眼看雨也小了,大人看我这手也不像是还能生火做饭的样子,我就不留你用晚膳了。”


    第32章 银票姜芾,你居然没有拿


    是个人都能听出这便是在下逐客令了。


    凌晏池面露尴尬,也觉得不好多留,遂起身:“多谢姜大夫,告辞了。”


    “不送了。”


    姜芾仍低头挑拣杂叶。


    待到院中无声,她便猜到他是离去了。


    在连着半个月去县衙与那些太医商议药方后,终于彻底研制出来根治疫症的方子。


    有百姓喝下去,不出三日便有所好转,再连服了几日,胸闷发热之症彻底痊愈了。


    凌晏池亦是欢颜,药方出来了,再等修筑好堤坝,江州百姓便又能安居乐业,他江州这一趟的差事也完成了。


    他亲自来慰问这些参与研制药方的医者:“诸位夜以继日制药辛苦了,今夜本官在醉春烟宴请,犒劳诸位这段时日的辛劳。”


    钦差大人请客,众人自然要客套推脱一番。


    凌晏池再复提,他们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姜芾背上药箱想走了。


    她只是一介民医,自然觉得没她的份,且她也不想应付那等场面。


    她转身时,却听背后有人喊她:“姜大夫届时也一定记得来。”


    凌晏池本还不知该如何邀请她,如今话说出口,也不免有些窘迫。


    可一想到她也在此相帮了这么些时日,邀请她是因公非私,理所应当。


    他想着,又提高了几分声色:“今晚酉时,醉春烟见。”


    姜芾拿稳药箱,直起身:“多谢大人盛请,只是民女今夜有事在身,怕是无法前来。”


    此话一出,倒是下了这位钦差大人的脸子。


    凌晏池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赵太医急忙站出打圆场:“姜大夫有事不妨放一放,这段时日你也忙前忙后替我们出了不少力,我可难得见同你这般医术高超的女大夫,就当是萍水相逢,今日难得一聚。”


    这些人精的话倒是也有几分真,可最主要还是不想见那位凌大人脸色难看。


    说来也纳闷,寻常大夫能得官员相邀同席,怕是要光宗耀祖,感恩戴德。怎么这位一向爽快聪慧的姜大夫却不以为然呢。


    姜芾被夹在中间,盛情难却,只好应下。


    她还想早些回家吃饭睡觉呢。


    这下还要跟这些人去喝酒。


    病好后的百姓纷纷涌来官府道谢,凌晏池不敢受此大礼,看到姜芾被堵在官府檐下无法出去,便挥手让官差善意驱散百姓。


    姜芾顺着中间清出的一条道挤了出去。


    还没走几步,一位身着淡蓝裙衫的年轻女子提着一只小篮走了过来。


    她看了几眼,才认出此人正是妙芸。


    他们春晖堂有专治痴呆之症的大夫,此前说妙芸的病能治好,连扎半个月针、配上服药且不受外因刺激便能保持清醒,只是彻底痊愈还需要一年半载。


    她这段时日白日都不在春晖堂,自是没遇上妙芸来看诊,本还想寻个日子去她如今的新住所看看她。


    没想到她竟先来寻她了。


    她上下打量如今的妙芸,她身形清清瘦瘦,用簪子盘起发髻,面容白皙清秀,整个人也越发有精神气了。


    “妙芸。”她不可思议地轻声唤她。


    妙芸眸中一亮,攀着她的手臂,露出淡雅的笑:“姜大夫,我去了春晖堂,苹儿与我说你在官府制药,我便寻来了。”


    她话语轻细,说得很慢,手紧张地在衣摆上搓:“姜大夫,你对我们母女有天大的恩情,我心中感激,无以为报,自己做了一些石头饼,分给邻里尝了,他们都说好吃,就想给你也尝尝。”


    那日若不是姜大夫,她与蓉儿,哪还能见到今日这般好的阳光。


    “正好我也饿了。”姜芾甜甜一笑,拿起一张温热的饼咬了一大口,感慨地望着她,“妙芸,你如今这个样子,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


    这样多好啊。


    这么年轻漂亮的一个人。


    不远处的凌晏池将她们的对话尽收耳中。


    再定睛一看,看到了姜芾在埋头吃饼。


    妙芸想到往事,苦涩一笑:“是我太蠢了,我太蠢了,我不该那样……”


    她为了那个狗男人,堕落四年,将自己变成那副模样,差点死在那里,也险些害了无辜的女儿。


    街坊都说她做的石头饼和馎饦风味甚佳,建议她日后开一间食铺,做点小本生意。


    她就想着,若是从前就这样该多好。


    不过好在如今也不算晚。


    姜芾怕她一时激动不利于病情好转,拍了拍她的肩:“你走出那间房屋,一切就都在变好了,别回头,往前走,日子才有盼头呢!”


    妙芸嗯了一声,视线一转,望见了几步之遥的凌晏池。


    这位是江州百姓心中的父母官。


    她向前走了几步,欲下跪拜他。


    凌晏池扶起她,问道:“你们母女在定胜街


    住的可还习惯?”


    那条街僻静,安置房也宽敞,适合她养病,还是他专门令人给这对可怜的母女留的。


    “习惯的,多、多谢凌大人。”妙芸初次见这位凌大人真人,一时无所适从,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笨拙地问他吃不吃饼。


    姜芾也循着话音看了过去。


    她还记得,凌晏池饮食讲究,用的食材细致精贵,这也不吃那也不吃。


    应是不会吃这石头饼。


    他虽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但未必就会与民同乐。


    可凌晏池竟微微点头,接过妙芸递来的饼,掰了一小块入口,接着似在道谢。


    她有些出乎意料,却也不曾多想。


    妙芸说还要去春晖堂扎针,她便挽着她一同离去。


    酉时,黄昏迟暮,高楼与垂柳染上一层碎金。


    天上隐约可见星光时,姜芾如约来了醉春烟。


    凌晏池等人也已经到了。


    醉春烟是浔阳县最大的酒楼,凌晏池不知众人喜好,只能随意点了一桌特色菜肴。


    点菜时想到了姜芾,不知她爱吃什么,也实在不便向她询问,他又尝试凭借昔日记忆,去回忆从前她爱吃什么。


    可脑中就像是只有一张白纸,没有笔墨,他根本勾勒不出字画。


    从前,他是没注意她的喜好的。


    想来想去也只能作罢——他根本不知道。


    姜芾不饮酒,上了桌也只是默默吃菜,也不管旁人谈论什么。


    这桌子菜平时她就是割几块肉也吃不起,如今倒好,只管敞开肚皮大吃,她暗暗窃喜,还好来了。


    她不饮酒,兀自喝了两三杯蔗浆,等到凌晏池起身敬酒了,她也跟随众人胡乱举杯,瞎客套了几句。


    凌晏池若有似无地看她,她每盘菜都吃了,桌上骨头堆成山。


    她好像什么都吃,没有不爱吃的。


    小二来添酒时,他叩了叩桌面,喊住人:“再上一壶蔗浆吧。”


    姜芾听到了,可不去深想,蔗浆又不是她一个人喝。


    酒过三巡,桌上一派残羹冷炙,这些人是两三人坐一辆马车前来,吃饱喝足后辞别上峰,又三五成群钻进马车走了。


    落单的便只剩下姜芾与凌晏池。


    沉闷的晚风卷云吞山,醉春烟酒旗飘摇,似是同那晚一般,即将有雷暴伴随大雨。


    街上摊贩清空,行人俱躲回家中了。


    两人出了醉春烟,凌晏池忽道:“我送你吧,怕是山雨欲来。”


    他知道姜芾是行路前来的,可雷暴天晚间行路极其危险,她是应他的邀请前来赴席,他便不能看她一介弱女子独自夜行归家。


    就算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亦会如此提点。


    “不用了,我带了伞。”姜芾拿出备在身旁的油纸伞。


    “你的住处路远,还是上马车吧。”凌晏池岂能放心,再次邀请她上车。


    空中电闪雷鸣,柳枝被狂风卷得凌乱飞舞,时不时开始抛砸下颗粒般大的雨点子了。


    姜芾紧了紧伞柄。


    这个天气真真吓人,她平日在家中都不敢开窗。她担心自身安全,眼底渐渐有所动容。


    刚想开口先道谢,后头另一辆马车呼啸驶来,马车里的男子探出头来,高喊:“师父,我来接你了!”


    凌晏池与姜芾双双回头,见周玉霖的马车稳稳停下。


    姜芾有一段日子没见他了,惊奇道:“你怎么来了?”


    这声话音响亮,喜上眉梢。


    凌晏池都被她喊地怔了怔。


    “苹儿说师父你来了醉春烟,天色已晚,叫我来接你。”周玉霖眉眼意气,欢脱雀跃像只飞出笼的鸟,“我老实读了几日书,跟我娘说我头疼,再不出来就要疼死了,我娘一心软,就放我出来了。”


    姜芾大笑,指着他说了两句什么。


    凌晏池神色微动,他知道姜芾与周玉霖的关系,此时横在他们两人中间,甚是尴尬。


    周玉霖也终于注意到了他,客气行礼:“拜见凌大人。”


    “免礼。”凌晏池淡淡道。


    姜芾已经有些想走了,主动道:“方才凌大人还说要送我回去呢,你来的正好,就不用麻烦凌大人了。”


    在凌晏池的错愕无言下,她福了福身,朝他拘了一礼:“多谢大人款待,民女先告辞了。”


    她轻车熟路上了周玉霖的马车,周玉霖行礼后也上了马车。


    凉风吹拂车帘,车内明亮的笑语传入凌晏池耳中。


    他望着扬长而去的马车,恍然就想起上回他与姜芾同乘一车时,她在低头看医书。


    他收回视线,伸手理了理袍衫,上了自己的马车。


    姜芾与他是什么关系,他们已经形同陌路,再无瓜葛了。她与周玉霖又是什么关系,郎情妾意,怕是要谈婚论嫁了。


    她对心上人与对他又如何能一样。


    他垂下眼眸,令自己不再去想。


    等过几日回京,他与她或许就不会再见了。


    她要嫁人,而他恐怕也要娶妻了。


    又过了半月,再也没有百姓相继感染疫症,从前的病患也几近痊愈。


    浔阳县的几处堤坝重新建好,里外加固牢靠,九檀村被洪水冲了房屋的百姓也尽数拿到了抚恤银,搬迁到了各街安置房。


    汛期已过,江州恢复了烟火气。百姓得知这位凌大人要走了,纷纷去城门相送。


    午时,烈日高照,姜芾坐在春晖堂看诊,替一位老伯开完了方子。


    小伙计抓药时,那老伯催促道:“小兄弟可否快一些,凌大人带人救了我落水的孙女,他如今要走了,我还想去城门送送他呢。”


    姜芾听罢,落在纸上的笔尖顿了顿,纸上瞬时凝结了一团墨渍。


    原来是他要回长安了,怪不得今日这条街如此喧哗。


    抓药的徒弟名唤元寒,抓了药给那位老伯,笑嘻嘻凑来姜芾身边:“姜大夫,午时清闲,我也想去看看,您去吗?”


    姜芾脱口而出:“不去,有病患约了今日午时找我复诊。”


    元寒知道她心善不计较,“那我去去就回,若是我师父回来了,您就说我去收草药了,行吗?”


    “嗯,你快去吧,趁你师父还没回来,不然该骂死你了。”


    人群熙攘,凌晏池好不容易才上了马车。


    他掀帘频频望向人群,唯见攒动的人头。


    “大人,您在看什么呢,今日风大,人也多,还是将车帘打下来吧。”身旁的扈从道。


    凌晏池放下车帘,神情故作平淡:“没什么,我与江州缘分甚深,如今离开,亦有些舍不得罢了。”


    “大人此次赈灾有功,回到长安许是要受封嘉奖,一路高升了。”


    凌晏池轻声哀叹,眸光黯淡了下来。


    受封嘉奖,一路高升。


    他冷哼一声,长安等他的是一摊烂事。


    长安长安,还不如江州呢。


    官道畅快无阻,用了一个月,便抵达了长安。


    进了城门已是正午十分,他连日舟车劳顿,衣冠不整,欲回府沐浴焚香,稍作修整后再进宫面圣,汇报此次赈灾事宜。


    多日未归家,他本想先去昌松堂拜见父亲,可听泰安说国公爷去了城郊校场练军,他便先回了自己的绮霞院。


    不知为何,江州一趟,见了姜芾之后,他踩着绮霞院的每一处砖石,都有种异常奇特的感觉。


    他想到这里也曾有过她的痕迹,便在廊亭上走的很慢,在花圃前停顿许久。


    当年她就蹲在此处侍弄花草。


    越往前走离那间她住过的厢房越近,她走后,三年间除了打扫的下人进出,期间便是房门紧闭。


    而今日,厢房的门突然开了。


    几个小丫头正在搬里头的东西,紫檀平角条桌、梨木镌花椅、海青小几、上头还放着一只楠木梨心条小黑匣。


    这些东西俱放在院内,曝在天光下沐风。


    他皱眉生疑,发觉这些丫头不是绮霞院的人。


    沉速、月盈与云晴三年前就走了,此后他也再没容过其他女婢近身伺候,平日里使唤的都是书缘与其他几个小厮。


    “大爷!”那几个丫鬟率先发现了他,连忙行礼,语气战战兢兢,“大、大爷回来了!”


    凌晏池负着手,这下子显然是怒了,沉声道:“你们是哪个院里的人,谁准你们


    来绮霞院动厢房的东西了?”


    丫鬟吓得跪下磕头:“回大爷,奴婢们是夫人身边的人,夫人说再有几日,大爷您舅舅家的白三娘便要来长安小住。夫人说就让人住在绮霞院,也方便与大爷您亲近亲近,是以吩咐奴婢们收整东厢房的物什,最好是搬出来过过风,晒得爽利了再搬进去,万不能怠慢了白三娘子。”


    “荒唐!”凌晏池眉宇间藏了怒意。


    就算父亲打算让他与白三娘说亲,可八字庚帖什么都没换,哪有让女儿家直接住进他院子的道理!传出去旁人会怎么说?


    即便婚事已板上钉钉,这么做也不成体统。


    可他自然知晓,父亲日理万机,不会亲自管府上事务,这必是秦氏的主意。


    那几个丫鬟不敢抬头,听见大爷清冷道了句:“还不快走。”


    她们慌忙磕了几个头,插了翅般跑了。


    凌晏池疲乏至极,已无闲心再去想什么白三娘了。


    他唤了小厮来将东厢房这些物件搬进去,要原封不动地摆放好。


    两位小厮在抬那架海青小几时,一人不慎被门槛绊了一跤,小几上那只楠木梨心条小黑匣哐当坠了下来。


    黑匣子恰巧滚落在凌晏池脚边,匣盖被撞落滚至一旁,里面几张纸物涌出,即刻随风飘散,在他眼底凌乱舞动。


    他只觉得有几张分外熟悉,弯腰一一拾起。


    纸张摸起来濡湿厚重,不像是近些日的东西。


    当他的目光落到纸上的那一刻,瞳孔急剧震缩,因指尖极度用力,纸上留下一串醒目的指痕。


    这是当年他留给她的银票与地契,下面几张是她写的字,密密麻麻俱是砚明二字。


    他眼前泛起一片乱影,像是有什么东西打翻在他心头,霎时五味杂陈。


    她没拿,她竟没拿。


    那几张纸宛如在他手心烧灼。


    他指尖轻颤,纸便从缝隙溜走,飘散满院。


    他不禁想到那夜他去她家避雨,问她为何不用那些钱。


    她当时不动神色,只说了句不想再提往事。


    如今想起,迟来的惭愧如潮水般铺在他心头。


    和离时,她分文没拿,他那日却那样问她。


    他以为她当年心术不正做下的种种,皆是因为当年的她爱慕虚荣,贪图富贵,想凭借讨好他在定国公府站稳脚跟。


    可这么一大笔钱给她,她原封不动还给他,可见她不是那等贪得无厌、利欲熏心之人。


    那她三年前的所作所为,难道只是因为……


    他看着数十张写满他的表字的纸,一时说不出话来。


    纸上的字迹从歪斜笨拙到流利方正,她许是挑灯写了许多个日日夜夜。


    可她从不曾拿给他看过。


    他也从不知道,她如此认真细致地,写了成千上万遍他的表字。


    至此,他才恍然意识到,他从来都没用心了解过他从前的妻子。


    心中对她的成见,又有一角在隐隐松动。


    沐浴用膳后,他进宫复命。


    果不其然,皇帝龙颜大悦,赞他精明强干、年轻有为,赏赐他羡煞旁人的财物。


    君臣客套一番后,皇帝又特意敲打他,虽一心奉公,但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临走时,叫他五月初五进宫,参加皇家端午宴。


    凌晏池便知,陛下怕是要在这日给他与明仪赐婚了。


    家中也已安排白家端午前携女举家进京,父亲的意思是趁着赐婚圣旨还未下,好让他与白三娘订下婚约,板上钉了钉,陛下一国之君,也不宜在群臣面前行棒打鸳鸯之事。


    本是两全其美的法子,可他心中却像堵着一团东西,满腹惆怅。


    一想到婚事,一向运筹帷幄的他便如无头苍蝇般不知所措。


    明仪也好,白三娘也罢,他扪心自问,都不是他钟意之人。


    难道就非要为了仕途,娶一个他不爱的女子吗?


    江州一连放了几日晴,春晖堂的后院里摆满了小簸箕,姜芾晒的药草已经干透了。


    周玉霖自从从家里出来,这条街的客栈换着住,白日便赖在春晖堂,不是帮姜芾捣药便是替苹儿抄方子端茶倒水。


    众人都打趣他都快成春晖堂的人了。


    “师父,我磨的这是什么药草啊?”他捻了捻瓷罐中细腻的药粉。


    苹儿扬着声:“这是曼陀罗花粉,你别凑这般近,吸多了就倒下不省人事了!”


    周玉霖吓了一跳,跑去净了手才回来。


    “苹儿,你吓他做什么?”姜芾啼笑皆非,又解释道,“正常凑近闻没有反应的,待我再掺几味药制成香丸,去他乡看诊时若遇歹人,也好点燃来防身。”


    从前去偏僻地方看诊时,总会遇上那么一两个登徒子,好在有其他男大夫在,帮她赶跑那些人。


    不过总有他们不在身旁之时,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周玉霖幽怨地望着苹儿。


    她捉弄完他,还在偷笑呢!


    姜芾之所以制这批香丸也是因为将要跟随师兄去范阳拜会一位老师伯,顺便在范阳游历几日,看可否发现难见的病例与各种能入药奇珍异草。


    临行那日,嫂嫂明茵做了几包袱干粮,将他们的行囊塞得鼓鼓的。


    “嫂嫂,够了够了,我都背不动了。”姜芾撒娇,摇着她的手。


    “你与苹儿背不动,那后面两个大男人是干什么的?”


    明茵望了眼周玉霖与温玉。


    这位周少爷非要跟着去,一早便雇了两辆宽敞的马车,说是要跟去范阳游玩。


    姜芾拗不过,只好由他。


    明茵摸了摸隆起的小腹,“要不是腹中这个球拖累,我也是要去的。”


    温玉替妻子别起一缕鬓发:“阿茵,在家莫要太累,实在不适便少来医馆。”


    “知道了。”明茵红着脸嗯了一声,“此去当心,早些归家。”


    姜芾见他们二人在温存,捂着眼揪着苹儿与周玉霖先上了马车。


    从江州到范阳是一路北上。


    北地风光与南方不同,少了小桥流水,多了雕栏画栋,沿着官道,途中风光甚好,四人走走停停。


    去范阳必经过长安,四人今日在距长安十几里外的一家面馆吃面。


    周玉霖狼吞虎咽了一碗面,又叽叽喳喳起来:“前方就是长安了,你们都没去过长安吧?我们不若去长安城逛逛吧?长安永丰楼的菜可好吃了,我请客!”


    殊不知,在场只有温玉一人未去过长安。


    提及永丰楼,姜芾捏紧了碗沿,手中的筷子一顿。


    长安。


    她都有多久没想起了?


    那些事,都像是前尘往事了。


    “不去。”她吃了一口面,又夹了两颗花生米嚼得嘎吱嘎吱,气定神闲道,“我们还要赶路呢。”


    周玉霖不死心,“师父,真的不去吗?长安有许多好玩的!”


    苹儿推开他:“要去你自己去,我们是去范阳拜会师伯的,又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周玉霖眼底的热切渐渐熄了下来。


    他还想去长安偷偷给苹儿买几只簪子戴呢,江州那些货色根本就不好看。


    温玉一向沉稳,此刻也道不便再耽搁,还是不去长安了。


    吃完面,四人未进长安城门,马车直接调头向范阳而去。


    几日后,到了范阳地界,本是要去清梧山寻那位隐居师伯。


    可天暗了下来,上山不便。


    四人就地找了一间客舍吃饭。


    这间客舍只吃饭不住店,偏偏这带又没有客栈,还不知夜里要在何处落脚呢。


    方圆几里都是富贵人家的田庄别院,自然不会收留素不相识之人。


    姜芾坐在客舍窗前吃面,头探出窗张望,看到不远处有一家颐元堂。


    这必是医馆才会取的名字。


    她放下筷子,也没背药箱,只挎了一只霞粉布包,“师兄,前面有家医馆,我上前问问,我们付钱,且免费替他们看诊,不知可否收留我们一夜。”


    “念念,我随你同去吧。”温玉也放下筷子,这带人生地不熟,他放心不下这个师妹。


    姜芾见他与苹儿碗里的面还未动几口,拉起一旁吃饱喝足的周玉霖,“师兄你吃吧,我与周玉霖去,就在前头,若是他们多有不便,我们就回来。”


    有了周玉霖作陪,温玉放心地点点头,随二人去了。


    范阳,凌家田庄。


    田氏父子管着田庄事宜,因在凌家做事,旁人都敬他们三分。


    凌家是范阳世族,一脉在长安封侯拜相,尊贵无比,是范阳凌氏的门面与底气,剩下的几脉也在范阳当地为官,受人敬仰,俱是名声赫赫。


    田庄管家田允城本想出门去看腿伤,今日交由儿子打理庄上事宜,可听凌家宗宅来的下人说,有贵人要来田庄。


    这位贵人不是别人,正是长安那脉定国公的嫡次子凌二爷的贵妾。


    这位身份金贵的二爷在范阳读了三年书,期间皆住在凌家宗宅。


    听宗宅那边的下人说,凌二爷待身旁的一位妾室宠爱有加,那是含在嘴里都怕化了。


    今日来的便是这位贵人了。


    田氏父子不敢怠慢,恭恭敬敬迎了这位怀着身孕的夫人进庄,又派了一圈人伺候着,田允城才放心出了庄子去看腿伤。


    范阳这么大,田允城也算凌家有头有脸的下人,不去城中的医馆看伤,却只在当地一处叫颐元堂的小医馆看病。


    却说这颐元堂中虽只有一位大夫,可这带庄上的百姓但凡有个头疼脑热都找他看。


    诊费贵是贵了些,可据说这位翠虚真人乃是当朝国师鉴镜大真人的弟子。


    当今陛下极信道教,封身旁一位道人为国师,敬重有加,可见对道术已到了痴迷境界。


    一国之君信道,百姓又岂能不效仿。


    听闻鉴镜大真人的弟子在范阳清梧山下开了一间颐元堂,每日来看诊的百姓简直踏平了门槛。


    临近傍晚,医馆内病患寥寥无几,只有零星两三人了。


    姜芾进了医馆,见一位长须白袍的医者正眯着眼给一位中年男子把脉。


    她身为大夫,自知医者看诊时不便打搅,便欲等人看完病再上前。


    “真人。”中年男子见这位真人好半晌都眯眼不语,轻声试探道,“真人,我这腿这几日还是疼,不知何时能痊愈啊?”


    翠虚真人睁开眼,若有所思般点头,伸手按了按中年男子的腿。


    男子忙纠正:“真人,是右腿,右腿。”


    翠虚真人神情闪烁,收起按在他左腿的手,咳了几声:“田……允城是吧?”


    田允城嘿嘿两声,点头哈腰:“真人,是我。”


    “煞气融会贯通,看右腿亦能看得出来。”翠虚真人捋虚,掩盖话语中的一抹慌张。


    煞气?


    姜芾目瞪口呆,惊骇不已。


    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像雷打了般愣住。


    她五岁时便开始学抓药看病,到如今行医也有十五年了,从未听说有大夫会这样看病。


    “师父,他在说什么啊?”


    饶是周玉霖不通医术之人都觉得那真人所言过于荒谬,轻声犯起了嘀咕。


    姜芾不语,还欲等着看这位真人如何做。


    田允城一听煞气已涌到右腿,慌张失措:“那真人,可有什么法子能救我,怪不得我这两日左腿越发疼痛,夜里都睡不着,真人您救救我,多少钱都不成问题!”


    翠虚真人神态高深莫测,从袖口掏出一只葫芦,倒了一粒褐黄的圆丸在手上。


    “此乃定魂丹,可保你的魂魄不被煞气冲散,稳住了魂魄,□□安生,腿自然也就不疼了。”


    他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田允城腰侧的钱袋,微微叹息:“贫道师承当朝国师,道教中人,不可贪恋黄白之物。可善恶有报,因果轮回,你的肉魂已被邪物带来的煞气侵扰,本该命不久矣。贫道赠你定魂丹行逆天改命之举,不得不以财物抵消灾祸,此番便只收你两锭银吧。”


    田允城越听越怕,手心都吓出了汗,好在真人说能用定魂丹保命,至于那区区两锭银,他自然不放在心上,当即便欲慷慨解囊。


    “真人,那我服下这定魂丹后便不会有事了?”


    “那是自然。”


    “你放屁!”


    姜芾冲出去,夺过田允城的钱袋子,扔回他怀中,指着坐上那位故弄玄虚之人,“好你这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还敢顶着医者的名义来行骗!”


    什么邪祟、什么定魂丹,属实是荒唐出天际。


    她一眼便看出此人是骗子,听了半晌,实在忍不了,站出揭穿他。


    翠虚真人手中的定魂丹都吓掉了,滚到桌上。


    眼看被人揭穿,他脸上愠怒与尴尬交织,“哪里来的田舍奴,竟敢口出狂言,贫道是鉴镜大真人座下弟子,你对我不敬,便是对当朝国师不敬!”


    “当朝国师也是像你这样专门坑蒙拐骗,欺世盗名的吗?”


    姜芾可不信,他是那个什么鉴镜大真人的弟子。


    骗子,就是个可恶至极的骗子。


    可庄子上的百姓被诓骗许久,反而对姜芾这位不速之客心生不满。


    田允城以及旁边那位牵着孩子来看病的妇人皆指责她。


    “这位娘子,你这是做什么?不得对翠虚真人无礼!”


    耳边吵吵闹闹,姜芾心中窝着一团恨铁不成钢的火。


    她涨红了脸,“他根本就不会看病,他就是个骗子,他骗你们的钱你们竟还双手奉上?”


    “贫道修道,也学过医术,开一间医馆,替百姓看病,何来骗钱一说?”翠虚真人看她不过一介女子,一人一口唾沫星子便能将她淹死,越发有恃无恐。


    姜芾攥着拳,望了一眼那妇人牵着的孩子。


    她一眼看出这孩子哪里不适,何处不舒服。


    于是冷哼一声,反问那个冒牌货:“医者讲究望闻问切,不单单只靠号脉判断症状,有时也要靠眼睛看。”


    “我是大夫,我能看出这位小妹妹得了什么病,这位真人,你能看得出来吗?”


    第33章 智取范阳施救(女主专场)


    翠虚真人迟疑一阵,有些不敢应下。


    可转念一想,哪有女子行医的,说不定眼前这女子也是个骗子。


    他岂能被她唬住,一吹胡子拍案而起:“贫道行医多年,有何不敢?”


    “好,周玉霖,取纸笔来。”姜芾伸出手。


    周玉霖解下自己身上的行囊,取了两张纸,两只寻常炭笔。


    田允城与那位妇人皆是凑近生疑。


    翠虚真人疑道:“这是做什么?”


    姜芾铺开纸,扬起下颌:“未免偏颇,你我只看一眼这小妹妹的面相,在纸上写出她的病症,看谁写得准确。”


    翠虚真人一听,手心冒汗,如坐针毡。


    他这下听这女子的口气也猜出她的确是在医术上有两下子了。


    可他哪里会什么医术,他不过就是个骗子啊!


    姜芾当着众人的面故意激他,“怎么,真人不敢了?是本事没到家,还是根本就没本事?”


    周玉霖附和:“就是,有本事跟我师父比比,老骗子!”


    “你说谁老骗子!黄口小儿!”


    翠虚真人气得红了脸。


    结果这田允城好死不死也来捧他,将他高高架起,“真人医术高明,不如就露出真技,让此女心服口服。”


    翠虚真人抹了把汗,只能硬着头皮写。


    姜芾很快便写完了,等了许久,才见对面那骗子搁下笔。


    周玉霖怕他使诈,一把夺过纸:“我来念念真人写的什么。”


    “小妹妹,来。”他唤那女童过来,对着纸逐字念,“你可会头疼?”


    女童摇摇头。


    “身上可会发热?”


    女童的娘亲替她道:“不曾,我隔着额头摸过,不会发热。”


    “那可会咳嗽胸闷?”


    女童亦摇头。


    翠虚真人脸色难看到极致。


    一向敬重这位真人的


    田允城此时也目瞪口呆。


    真人怎会失策啊!不应该啊!


    姜芾将纸传给田允城,“请这位田叔来替我念念吧。”


    田允城尴尬起身,展开纸张读了起来。


    “小娃娃,你可会腹痛腹泻?”


    女童点点头。


    妇人眼中登时一亮,只觉不可思议。


    田允城看了看翠虚真人,又看了看姜芾,继续道:“可有胃部胀气,今日还呕吐过?”


    妇人一拍手掌:“会!也吐了!吃什么吐什么!”


    姜芾又替孩子号了一脉,对妇人道:“是痢疾,此处也没有正经医馆,需尽快去医馆抓药,不能耽搁了。周玉霖,你雇的马车能送她们先去县城吗?”


    “可以,你们跟我来吧。”周玉霖欲带这对母女上马车,可又担忧师父一人在此。


    恰逢温玉与苹儿见他们二人久久不归,眼下也寻来了,见他们过来了,周玉霖便安心领这对母女出去了。


    那妇人一步三回头,对姜芾道:“多谢娘子,娘子才是神医啊。”


    说罢,又愤愤看向翠虚真人:“我前几日带闺女来看病,这真人看也不看,只说我闺女是撞了邪祟,要我两百文钱买他的符纸驱邪,怪不得这几日也不见好,原来是个骗子!你不得好死!”


    妇人眼眶泛红,不敢耽误女儿的病情,骂了几句便牵着人出去了。


    田允城一时愕然无言,那位翠虚真人已是想溜之大吉了。


    温玉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往回扔,“你在此招摇撞骗,也不知误了多少百姓的病情,不送你去见官,我朝律法何在!”


    翠虚真人向田允城投去求助目光。


    田允城也不知如何是好。


    姜芾见此人还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对他道:“田叔,可要我替你看看病?看看究竟是煞气入体,命不久矣,还是另有其因呢?”


    田允城伸了手过去。


    姜芾把脉后,笑了一声:“不过是寻常风湿,挨过这梅雨季就好,我师兄最善看此类病症,行囊里也有药,敷上一帖药草许会缓解一些。”


    田允城一听是风湿,喜笑颜开。


    温玉已在替他配药了。


    “好啊,你敢骗我!”田允城指着翠虚真人的鼻子。


    “两锭银买你这破丹,你个黑心肝的骗子!”


    姜芾捻起那颗定魂丹,凑到鼻尖嗅了嗅,“这是山楂丸,不过多包了一层糖衣,生吞才吃不出滋味,外面三文钱一大罐,他卖你两锭银。”


    田允城当即一拳挥去,打得那翠虚真人鼻青脸肿。又去了自家田庄叫了几个汉子来,将人五花大绑连夜送去县衙。


    他冷敷了片刻温玉的药,便觉膝盖至小腿的疼痛缓解大半。


    给姜芾赔了不是后,还问他们一行人的来处。


    得知他们是千里迢迢从江州而来,要去范阳清梧山寻人,“今日还要多谢诸位神医揭了那骗子的面目,诸位不如来我家田庄住一晚,清梧山险峻,夜里登山阴险莫测,待明早再登山也不迟。”


    温玉道:“我们一行四人,外加两位车夫,不知可会叨扰到贵庄?”


    田允城摆摆手:“恩人多虑了,我的主家乃是范阳凌氏,田庄偌大,有厢房数十间,绝对算不上麻烦。”


    范阳世族遍地,听说主家姓凌,姜芾等人也不曾多想,跟着田允城回了田庄。


    田允城回来后,听说那位贵人还未离开,安排姜芾等人入住时还顺带提点他们夜里莫要乱闯,以免冲撞了庄上的主子。


    一人选了一间房后,竟还有热水沐浴,热饭热菜也送了上来。


    姜芾在自己的厢房喝着牛肉汤,啃着大棒骨,觉得今日这桩事没白管。


    这下好了,这一夜别提多爽!


    田庄清净,田允城说都是宗宅贵人时不时来消遣的清闲地,贵人们也就图个安静,庄上的下人也没几个。


    她的厢房是在这条廊的最后一间,还要转两个弯才到,又与院墙相临,是以格外幽静。


    吃饱喝足,她吹了灯准备歇下。


    圆月高悬,一两声蝉虫的嘶鸣也显得喧嚣刺耳。


    凌明珈刚从紫金山书院回来,今日被先生留堂写文章,他缝缝补补写了三遍先生才放他回去。


    这三年,他日日过得都是这样的日子。


    早出晚归,每日对着一帮盱衡厉色的老头子。


    分明有好好的清福摆在眼前,他非要回老家受这种气。


    都怪阮氏那个善妒精!都怪母亲替他早早说的这门亲事!


    他进了宗宅大门,将外裳甩给丫鬟,四堂兄的幼子便跑过来嘲笑他:“二表叔回来啦,今日有和我一样被先生打手板吗?”


    这小兔崽子。


    他呵斥一声:“滚一边去,待我向你爹告状,打得你屁股开花!”


    孩童哄笑而过。


    凌明珈觉得很没面子,每到这个时候,他就觉得荑兰真是千般万般好。


    他不如大哥聪慧,文不成武不就。


    大哥说他不中用,父亲见到他就叫他滚,母亲也说他不成器,长安的那个妻子精明强势,压得他喘不过气。


    只有荑兰会陪着他,说他这好那好。


    他回到房中,喝了口凉茶,见屏风后无人,问了丫鬟:“夫人呢?”


    丫鬟怯懦道:“二爷,姨娘去了田庄消遣。”


    “这般晚还没回来,你们就不知道去接?”


    “姨娘说田庄凉快,正好解闷,今夜就不回来了。”


    凌明珈放下茶盏,套起外裳便叫了马车往田庄去了。田庄总不比府上周到舒适,况荑兰月份足了,他实在不放心她一人住在田庄。


    姜芾吹了灯,许是认床,总觉得睡不着。


    辗转反侧一阵,终于微微阖上几丝眼,又迷迷糊糊听见男人的话语。


    她本就轻浅的睡意全无,想点上灯看会儿医书,趿着鞋到窗前摸索火折子,点燃烛台引芯,男人的声响更清晰了。


    先是“嘭!”地两三声,似是有重物落地。


    “大哥,这处庄上真的有财物?”


    “这可是范阳凌氏,他们没钱谁有钱?打起精神来,四处找找,干票大的,够吃喝半年了。”


    姜芾听得一清二楚,这是有人从院墙翻进来。


    听这语气,是山匪流寇无疑。


    她倚在窗后,手心湿泞,额间淌下一滴汗。


    此事不知外头状况,不敢贸然叫喊,也不敢擅自开门。


    这下好了,还爽一晚呢,连美梦都没做一个,不会还要搭上小命吧。


    她听着动响,似乎是有人在喊救命,其中便有师兄、苹儿与周玉霖的声音。


    救命声一出,院中火光闪烁,亮如白昼,紧接着声音又消了下去。


    “都给老子安静些!”


    她猜,那山匪将人给扣住了。


    迟早要搜到她这间房。


    她咬咬牙,背起装了防身之物的小药箱,打开窗跳了出去。


    好在人都去了前头院子,后院这处火光幽微。


    子夜露重,她身上的衣裳单薄,不禁打了个哆嗦,沿着院墙走了半圈才发觉没有后门。


    正心急如焚之际,一只大黄狗从墙角的洞里钻了进来。


    那狗洞被柴草掩着,大小目测能勉强通过一个身形瘦弱之人。


    “阿黄啊阿黄,你真好。”姜芾喜出望外,□□了一把黄狗。


    她挪开柴草,深深憋了一口气,匍匐在地,艰难从狗洞钻了出去。


    另一侧杂草丛生,还是田庄内。


    她燃了火折子,顺着小径走了几步,望见庭院中央有一口干涸的井,再往前走,看见瓦房内有一座


    佛像。


    似乎是一间废弃的佛堂,因位置隐蔽,暂时没有被歹人搜寻过。


    她找到了佛堂的门,可门从外头被锁了起来,纹丝不动。


    手上火折子明暗跃动,风吹草动。


    她抑制住齿缝溢出的急/喘声。


    她本想若能先出去,定去报官搬救兵来。


    可进了这佛堂也是被困死,歹人随时有可能找过来,与其坐以待毙等死,还不如放手一搏。


    况且她不知那些歹人能等得了多久,可会痛下杀手。


    她揩了把冷汗,镇静取下背包,拿出一只小葫芦,倒出一颗白片含在嘴里,再找出那几枚用曼陀罗花粉制的香丸。


    将香丸随意洒在乱石堆上,用火折子一一点燃,片刻后,飘起了缕缕白烟,便是药效出来了。


    她又顺着狗洞钻了回去。


    凌明珈到了田庄,随行的小厮敲了数遍大门也无人回应。


    夜里的风凉飕飕的,他站在门外等了半晌,已是发了大火,推开那小厮,欲抬脚踹门。


    恰好门这时从里头打开了。


    “你们都是聋了不成,让爷站在外头等这么久!”


    门打开,一张目光凶悍的刀疤脸映入眼帘。


    他发觉不对:“你、你是什么人?”


    话音刚落,便觉眼前一黑,一张网物往他头上套。


    “唔!唔!”


    ……


    凌明珈身旁只带了小厮与车夫,三人皆被五花大绑。


    山匪头领见他穿的一身绫罗绸缎,不似庄上其他人的衣物那般寒酸,料定他是主子。


    可在他身上搜来搜去,才只搜到一只玉佩。


    “呸!穿的人模狗样,一粒碎银都搜不出来!”


    凌明珈脑海一片空白,他自小养尊处优,哪里见过这等场面。这天杀的山匪竟敢劫到他这国公府嫡子的头上来。


    “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你们知道我爹是谁吗?我是长安定国公府凌家的嫡子,我姑姑是当今贵妃,等官差来了,要你们的狗命!”


    那刀疤脸头领干多了刀尖舔血的勾当,满眼不屑,譬如上月劫了一位官员,官府还不是抓不到他们?


    正冷哼一声想开口,手下六子推了位被捆着的女子进来。


    “鹰哥,这娘们穿金戴银,与绑在院里的那些人不同,定是个有钱的主,还是个性子烈的,不肯交代哪里藏了银子。”


    荑兰哭花了脸,脸上还有一道鲜红的指印,像是被打了一巴掌。


    她被推进来,见到凌明珈,即刻垂泪哭喊:“二爷救我呜呜呜……”


    鹰哥一听便知这一男一女是相好的,掏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抵在荑兰脖子上,望向凌明珈,“识相的就赶紧将值钱的东西拿出来,否则老子一刀宰了这小娘们!”


    “二爷,二爷,救命啊……”


    荑兰浑身哆嗦,喊了几声竟吓晕了过去。


    “别别别,你们莫伤我妻。”凌明珈怕他们伤人,放低了姿态,“这只是我家的一处老庄子,实在是没存放什么值钱物,这样如何,我派人去宗宅取银子,你们要多少我给你们多少。”


    六子朝旁啐了一口,“鹰哥,休要跟他多扯,我看他就是想派人去报官,不如堵上他的嘴,兄弟们再去搜搜,我就不信了,这么大的庄子怎会没藏些宝物!”


    “救命啊!救命啊!”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一阵女子高亢的喊声。


    鹰哥握紧手上的刀柄,目露警惕,踹了六子一脚,“你他娘的怎么办事的?漏了一个人,想把官差引来吗?”


    六子揩了揩鼻子,暗骂一声,拿了棍棒与绳结出去了。


    姜芾见这间房里灯影幢幢,时不时传出粗狂的男声,便知晓那些歹人躲在里头。


    她扯着嗓子喊了几声救命,在院中窜来窜去跑。


    不出所料,将人引出来了。


    六子擒住她,见她衣着朴素,便猜她也是庄上的下人,怕她胡乱喊叫闹出动静,欲拿棍子敲晕她。


    姜芾双手作揖,连声告饶:“大哥,别伤我!别伤我!我知道哪里有财物,我带你们去!”


    她被六子扔了进去,摔了个踉跄,看清房中地上坐着的一男一女后,不禁瞪大双眸,屏息凝神。


    六子道:“鹰哥,这女子说知道何处有财物,也不知是不是在使诈。”


    凌明珈顺着话音看了过去。


    他陡然看清姜芾的脸,心中大震。


    这、这不是大哥原来的妻子,他从前的大嫂吗?


    他一贯敬重大哥,每回去绮霞院,对这位大嫂亦是毕恭毕敬,不过三年前突然听长安传来消息,说大哥大嫂和离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她。


    他嘴里堵了布条,情绪激动,支支吾吾想喊什么,“唔唔唔!唔!”


    姜芾心都慢了两拍,旁人听不出,她自是听出来了——他在叫她大嫂。


    她使的这招本就惊险,若身份露馅就全完了。


    鹰哥与六子也察觉到凌明珈情绪激动,且他们本就对姜芾的说辞生疑,六子缓缓走上前,欲抽出凌明珈嘴里的布条。


    姜芾先一步冲过去,对着凌明珈的脸便扇了两个清脆的耳光。


    凌明珈眼冒金星,耳中轰鸣,不可思议地盯着她。


    鹰哥与六子也对视,愣了一下。


    姜芾挤出哭腔,冲他道:“你这畜生也有今天!你为了讨好你堂叔,将我掳来给他做妾,把我关在田庄,受人折辱,我要杀了你!”


    她哭着哭着便作势要去抢六子手上的刀。


    六子怕这疯婆娘真闹出人命,一把推开她。


    姜芾抵在墙上,疼得咬牙暗骂:狗娘养的!


    “都住手。”


    鹰哥挥手制止,盯着姜芾:“你说你是被掳来的?”


    “是,是!”姜芾揩着眼泪,指着不知所措的凌明珈,“这庄子是他堂叔的,他们叔侄俩强抢民女,为非作歹,都不是好人。我家本在县里,被他掳来强要我给他堂叔做妾,我不从,那老东西便将我关在庄子上半年。”


    她看向鹰哥,“他们叔侄俩将搜刮来的钱财都藏在这处庄子上,我偷看到了几回,这位大哥,你今日若能救我出去,我就告诉你们位置。”


    凌明珈眼神一转,若有所思。


    饶是他再迟钝也听出姜芾是在诓他们,当即默默闭了嘴。


    “你还敢跟我提条件?”鹰哥冷笑一声,将刀尖插在桌上,“你若是不说,信不信我立刻就宰了你?”


    姜芾压住咚咚狂跳的心,极力装出镇定:“可我的命对你们来说又不值钱。”


    鹰哥思索一阵,眸光暗了暗,“六子,你叫几个人跟她去,有异样便回来报,她若敢使诈,一刀结果了她。”


    姜芾听出来,这人在当着她的面威胁她。


    不过没关系,鱼已经上钩一半了。


    她带着六子一行五人在院中兜兜转转几圈。


    火折子在地上照出幽微的光,急风掠过,地上之影形同鬼魅。


    绕了这般久,六子有些急,抽出刀抵在她背上,“你若敢骗我们,你身上就会是三刀六洞。”


    “不、不敢,你们答应放我走,我自当如实告诉你们。”


    “在哪呢?还没到?”


    “大哥,我自小就有夜盲症,有些看不清路。”


    姜芾一时也找不到佛堂正门,只能带他们兜圈找。


    “是一处上锁的门,我曾误闯到那处,见那老东西差人搬箱子进去,后来偷偷来过几日,那里都上了锁。”


    六子听她说得这般详细,愈发信了她几分,指挥兄弟们分头去找。


    院里脚步声凌乱,火光四射。


    过了半晌,终于有人喊:“六哥,找到了!”


    姜芾听闻找到了,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掐算着时辰,香丸许还未点完,时辰刚好。


    六子押着她过去,指着那处缠着锁链的门,“看清楚了,可是此间?”


    里外皆是黑漆木门,房瓦也一致。


    姜芾点头:“就是这里!”


    六子大喜,这般牢牢锁着门,里头定是有东西了,和这女子说的也全对上了。


    可里头既有财宝,鹰哥没来,他不敢擅自进去,又吩咐人去叫鹰哥过来,说找到了。


    鹰哥一听那娘们还真未使诈,果真找到了,立时带着剩下的弟兄们过去了。


    门外站着一行十二人,火光照清了每人脸上的沟壑。


    姜芾心道,都来齐了就好,就怕他们不来。


    “鹰哥,东西就在里面。”


    鹰哥扬了扬下巴,手下的麻子脸心领神会,挽起刀柄砸锁。此人膀大腰圆,一身蛮力,三两下就砸断了锁链。


    门开,一阵阴风扑面而来,一樽佛像立在正中央,四周人腰一般高的杂草丛窸窸窣窣。


    鹰哥谨慎多疑,抓了姜芾在前头带路,他们自己的人则缓缓跟在身后。


    姜芾抬手一指,“箱子就埋在佛像座下的泥地里。”


    此话一出,一行人目露贪色,登时便围在一处使劲搬撬佛像,累的闷哼喘息。佛像终于移了位,这些人又像狗刨地一样徒手去挖泥。


    姜芾想笑,却拼命忍住了。


    在心中默念:五、四、三、二、一……


    数到一,刨地的人仰倒在地上,看门的人也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鹰哥进来得晚,此刻还算清醒。


    他茫然地转了几圈,四周竟只剩他一人,他发觉不对劲,欲去抽腰间的匕首。


    “你敢耍老子!”


    姜芾见此人竟还没倒,情急之下扯紧药箱上的绳带,闭上眼往前一甩。


    鹰哥来不及躲便被药箱迎面砸中,鼻血都流了出来,不抵药效,头脑渐昏沉,倒了下去。


    姜芾睁开眼,身旁已经没动静了。


    她走到鹰哥身前,狠狠踢了他两脚,哼哼两声:“好玩吗,耍你怎么了?”


    放倒这些人后,她迅速折回去救人。


    众人脱困后,即刻有人去请官来抓人,剩下的人将这些歹人绑在一处,一通好打。


    这些人贪财,所幸未伤及性命。


    苹儿师兄和周玉霖皆平安无事。


    “师父,我还以为你去哪了?”苹儿泣不成声。


    连周玉霖一个大男人都兀自揩泪,“师父,你有没有伤着,我杀了他们去!”


    姜芾连忙拉住这个愣头青,真怕他去做傻事。


    一贯沉稳的温玉也慌慌张张赶来,“念念,你没事吧?”


    姜芾摇摇头,“今夜的大功臣是那些香丸。”


    她正要将来龙去脉告知他们,房中便传来女子一阵高过一阵的叫喊声。


    “二爷,姨娘怕是要生了!”


    小丫鬟磕磕绊绊跑出来。


    原是荑兰惊吓过度,动了胎气,醒来后便开始发作起来。


    凌明珈本是要来找姜芾的,听到荑兰要生了,脚底抹油般又折了回去:“快、快去请大夫来!”


    小丫鬟慌道:“怕、怕是来不及了二爷,羊水都破了。”


    姜芾进了房,荑兰疼得满头大汗,喊声微弱。


    “荑兰,你坚持一下,我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你坚持一下。”凌明珈一个粗枝大叶的大男人,哪里有法子,急的团团转。


    “二爷,我不行了,你快救我……”


    姜芾最精于妇科,在外听孕妇的哭声已然不对劲,进来一看,果然是腹部的胎位偏移。


    她解下药箱走过去:“烦请二爷先出去,荑兰是胎位不正,我是大夫,我能救她。”


    凌明珈错愕望向她。


    她什么时候成大夫了?姜家能让女儿学医?


    姜芾沉冷提醒:“若是再耽搁下去,怕是要一尸两命。”


    “好好好。”凌明珈岂敢再多想,一下子叫顺了口,“大嫂,你救救荑兰,你一定要救她。”


    姜芾觉得这个称呼有些刺耳。


    可刻不容缓,还没空扯这些。


    她只能先赶人出去,又叫了苹儿进来,“苹儿,我要施针,你来帮我。”


    第34章 步摇姜芾,我错怪你了


    姜芾这下仔细看清了荑兰的面庞。


    三年未见,她恍惚又回想到了在长安的日夜。


    那段时日虽然无趣,也实在不堪回想,但好在身旁有苹儿与荑兰,她们两个总是向着自己的。


    今夜初见到她时,她震惊不已。


    榻上的女子满头大汗,湿淋淋的鬓发贴在额头,两只手紧紧抓扯着被褥,褥子上落了一块触目惊心的红。


    苹儿初次见女子生产,胆颤发怵,别过头去。


    姜芾见得多了,镇定自若从药箱里取出针。


    若是及时在穴位上扎针,促使气血畅通使胎位复原,便还有救。


    “荑兰,是我,你别怕,留着点气。”


    她趴在她耳边喊她。


    荑兰听到熟悉的声音,视线渐渐清晰。


    她倒吸几口气,不可置信地颤着声:“少、少夫人,苹儿。”


    不知是因疼痛还是旁的什么,她的眼眶流出两道清泪,“少夫人,我、我……”


    当年她鬼迷心窍做了那事,既愧疚又不敢站出,从而无法面对少夫人,跟着二爷来了范阳。


    来到范阳不过一月,便听长安传来消息,大爷与少夫人和离了。


    她有些意料之中。


    当时她就扒在耳房的窗上看,亲眼目睹大爷因那根簪子误会了少夫人,与少夫人大吵一架,八成就是因此事才和离。


    那段时日,她夜里辗转反侧,不敢去想少夫人的容貌和话语,甚至二爷中途回了趟长安,她都不敢跟着回去。


    她怕啊。


    她怯懦、自私、歹毒,她不是个好人。


    少夫人对她那么好,她却害她。


    也许是上天惩罚她,一报还一报。


    一年前,她就莫名流掉了一个孩子。


    如今再次怀孕,又遭此劫难,突然难产,她疼得神思恍惚,觉得这就是报应啊。


    她今夜怕是要死在这了。


    看到少夫人和苹儿,她都不敢相信这是活生生的人,只觉如梦似幻。


    若是梦,她倒也能无所顾忌地说了。


    她唇色发白,拽住姜芾的手臂,拼尽全力仰起头:“少夫人、我有事……我有事想跟你说……”


    “有什么事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姜芾怕她虚脱,制止她的话语,“苹儿,你扶她起来,我要施针。”


    “好。”苹儿也是害怕,稳稳扶起荑兰,为了减少她的疼痛,分散她的注意力,还在跟她说话。


    她也不太愿回忆从前,顿了顿,才轻声开口:“你在范阳过得好吗,你家二爷待你如何?”


    荑兰不回答,只是流泪。


    “师父她最擅妇科,这种生产时胎位不正的病例她都不知医了多少,你别怕,师父能保你们母子平安的。”


    她跟荑兰扯了好些话,譬如那年上巳节她没同她们去逛成庙会,又比如当年她去范阳时走的太急,她有东西给她都没来得及拿。


    说着说着,荑兰终于不再激动,只是泪珠仍一颗颗砸落。


    姜芾在施针,同样满头大汗,微微喘气。


    她看出荑兰这胎非但胎位不正,且从前流过产,伤了身子,今夜怕是九死一生。


    她虽有经验,却也极其小心,豆大的汗珠打湿衣领,不敢分神半刻。


    终于,几针通了穴位,荑兰能顺畅喘气了,可胎动也愈发厉害。


    “苹儿,快去外头喊人打热水来。”


    荑兰胎位复原,已能顺利生产了。


    苹儿出去叫水,凌明珈在门外急得团团转。


    见她出来,拉着她就问:“荑兰怎么样了,大嫂她能行吗?”


    他还是不太相信一个女子能行医救人,可田庄偏僻,派人去请了大夫还迟迟未归,也只能由着大嫂先试试。


    苹儿在等丫鬟打水来,甩开凌明珈的手,不善道:“凌二爷怎么说话的,我师父怎么就成你大嫂了?二爷读了两年书,反倒连叫人都不会了?”


    三年前,师父被凌家人欺负、误会、曲解,是咽了满腹委屈从凌家离开的。


    那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师父说一句话。


    她对凌家那位大爷不满,对这位二爷自然也印象不好。偏他还一口一个大嫂,若是被人听了去,岂不毁了师父清誉?


    果不其然,已经被人听去了。


    周玉霖此时是早


    已知晓范阳凌家的身份了,瞪大双眼:“什么大嫂?”


    苹儿还在气头上,白了他一眼,“别问,不关你的事!”


    周玉霖悻悻闭了嘴,望了望凌明珈,想到了他的兄长正是前些日子任江州宣抚使的凌大人,那声大嫂在他脑海转来转去。


    他想是想明白了什么。


    陡然捂嘴,僵成一座雕石。


    天哪!不会是……


    “二爷,二爷,大夫来了!”


    田允城父子拽住几位大夫狂奔而来,那三位大夫累的气喘吁吁,连帽冠都掉了。


    “快快!快!”凌明珈此时没工夫想那么多,推开苹儿,“我妻难产,你们快进去救她,母子平安我重重有赏!”


    苹儿伸手一拦:“胎位已经正了,你们没听到里面在生产吗?要这么多男人进去做什么?”


    她信得过师父,医术定不比这些男人差,这么多人进去反而还会打搅师父,让她分神。


    凌明珈关心则乱,已是有些急恼:“你师父一介女子,信誓旦旦说会医术,她能行吗?这么久了还没动静,这些都是妇科圣手,你让开,让他们进去看看!”


    苹儿听他这般诋毁师父,更不愿让开了。


    “误了人命,你们就是杀人凶手,我饶不了你们,给我让开!”凌明珈伸手推得苹儿一个踉跄,又要招呼下人上来押她。


    周玉霖眸色一凛,扶起苹儿,丝毫不惧这位凌二爷,“你推人做什么?师父她们救了你那位爱妾,你不感恩戴德,还在这咄咄逼人。你兄长端方清正,是个君子,你怎么没半点你兄长的样子?女子怎么了?女子就不能行医?你难道是从你爹的肚子里爬出来的?”


    凌明珈被人这样骂,脸色黑如锅底。


    周家纵使是官宦人家,可他又岂能咽得下这口气,怒气上涌便口不择言:“你胆敢再说一遍?女子是可以行医,但像你师父那种品行败坏、心术不正的女子出来行医,到底是救人还是害人?”


    他听闻这姜氏当年还欲对允哥儿那么小的孩子下毒手,不过此事都是母亲与阮氏在传,大哥却不曾提过,也不大让下人们议论。


    其中真假他也不知,可今日属实是到了气头上,也不管那么多,一股脑全倒出来了。


    “你个混账!”苹儿被周玉霖圈在怀中,眼眶生红,“我算是看清楚了,你们凌家没一个好东西,全都是道貌岸然的白眼狼!”


    凌明珈冷哼一声:“你师父就是什么好东西?她贪图我们凌家的富贵,陛下当年都要赐婚我大哥和明仪郡主了,她还当做没听见,死赖着不肯走,听说又是偷东西又是害人,好在最后识相自己走了,不然怕是要被我大哥一纸休书给休了,做个下堂弃妇!”


    苹儿欲冲上前,周玉霖忍无可忍,一拳挥到他鼻梁上。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还清流世家呢,就教出你这样的东西来?”


    凌明珈直起身,竟摸到了温热的鼻血,咬牙切齿:“来人,给我抓住他!我要他好看!”


    话音刚落,门从里头被打开,房中传来婴孩高亢的哭声。


    姜芾疲累地站在门前,面无表情。


    方才的话她全听到了,她只能装作若无其事:“进去看看吧,母女平安。”


    凌明珈不管不顾,当即就冲了进去。


    姜芾靠在门框,深深吐出一口气,衣裙上沾了血迹,双腿都是软的。


    她看到苹儿哭了,唤她过来,“不要哭,不要理他们,就当是被狗咬了。”


    周玉霖站在那处,欲言又止,想问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他见苹儿不曾反驳那段往事,便猜师父与凌大人极有可能是真的。


    但凌明珈口中那样的师父,他绝对不信!


    “师父,我不相信你是那样的人。”


    那凌二像只疯狗一样乱咬,说不定是颠倒黑白,他嘴里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呢?


    姜芾今夜的确有些累了,借着满庭清辉,坐在被露水打湿的石阶上。


    她不语。


    真是奇怪,她以为平静生活了三年,此生都不会见到旧人。


    可旧人却接踵而至,先是凌晏池,再是凌明珈、荑兰。


    她在房中一边紧张地替荑兰接生,外头那些话就像石块一般,接连往她身上砸。


    不在意吗?释怀了吗?


    她扪心自问,她可以忘了那个人,但听到这些诋毁她的话语,她还是会委屈。


    她根本就没做啊!


    她只能装作不在意,让委屈无从说起,便不会那么难过。


    “那就别跟他费口舌。”她缓了半晌,铺开衣裙起身,“师兄呢,天也快亮了,我们该走了。”


    她不想再多呆,一刻也不想。


    苹儿道:“师兄被歹人用刀伤了手臂,去包扎了,我们去收拾东西,即刻就走。”


    她们三人刚要走时,房门又被打开,先是几个丫鬟婆子抱着婴孩出来,凌明珈后脚也出来了。


    他唇角都是鼻血,狼狈不堪,也不知可是荑兰跟他说了什么,他神情不再那般不可一世。


    他望着姜芾,闪烁其词:“多谢相救,那个、荑兰说想见见你跟苹儿,有话跟你们说。”


    姜芾点点头。


    她是不喜欢凌家这些人,可再怎么说也不会迁怒荑兰,还是带着苹儿进去了。


    二人一进来,荑兰神情激动,又哭了出来。


    “少夫人!”


    今日若不是少夫人,她怕是早就死在这了。


    此时那股愧疚冲破她心头的怯懦,她是无颜面对少夫人的,可她不想再瞒了,说出来,心中也不会那般煎熬。


    姜芾方才便觉得她不对劲,开门见山道:“我早已不是什么少夫人,你别这样叫我了。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我……”荑兰唇瓣嗫喏,掩面而泣,“当年那根步摇……”


    她一说步摇,姜芾心都震了一震。


    “那年明仪郡主寿宴,我跟着您去了齐王府,半道被郡主身旁的一个嬷嬷扯走,她给了我一锭金子,叫我把大爷送给郡主的步摇放到您房中,诬陷、诬陷您偷了步摇,好叫大爷厌恶您。”


    跃动的烛光映入眼帘,姜芾只觉天旋地转。


    好啊,好啊。


    原来是这样。


    他说她拿旁人的东西,就是这根步摇了。


    那段时日,她绞尽脑汁都想不出他话中所指。


    原来就被她戴在头上。


    这么多年,她终于知道了。


    她到如今才知道。


    所有人都把她当傻子玩弄,她带着他送给别人的东西去勾引他,她如今想起来都觉得恶心荒唐。


    苹儿哭腔浓重,望着荑兰哽咽,“师父当年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这样做!”


    当年,她以为就算大爷与其他人都待师父不好,她与荑兰也会真心待师父。


    可那国公府都是一群豺狼,所有人都在算计师父,连荑兰也在害她。


    荑兰哭道:“是我鬼迷心窍,是我的错,我对不起当年对我好的少夫人!”


    “好了。”姜芾冷声打断,“你如今跟我提这些旧事又有何意义呢,你若是觉得愧疚,或是心中难安,那么我原谅你了。此事不必再提,你好生休养,后会无期。”


    从今往后,她与这些人都不会再见了。


    人她都能忘,这一两桩事还忘不了吗?


    天还没亮,一行四人便走了,没要一分钱财。


    爬上清梧山,偏不巧那位师伯下山替老友看诊去了,也不知何时能回来。


    四人又下山,一时无处可去,还是那位在颐元堂被骗的带孩子的妇人留他们住了几日。


    长安。


    定国公府门前围满了下人,说是二爷要带着小小姐回来了。


    秦氏换了身珠光宝气的紫裳,一早便巴巴地望着儿子和孙女归来。


    阮氏娘家犯了桩案子,父亲与兄长一连被贬了几级,她如今也学得收敛安分了不少,老老实实牵着儿子跟在婆母身旁候着夫君。


    她知晓自己不能再跋扈


    了,她都快两年没见过夫君了。她在定国公府过得还算安生,若再惹得夫君不快,给她一纸休书,哪里还有她好日子过。


    荑兰那个小贱人就算再得宠,也不过是生了个女儿,又没生出儿子来。


    几辆宽敞马车停在府邸前,伺候的下人们先下了车。接着便是乳娘抱着孩子下来,最后凌明珈才牵着荑兰出来。


    “爹爹!”允哥儿冲上去抱爹。


    允哥儿已有五虚岁了,成日里上蹿下跳,谁也不怕,就怕绮霞院那位大伯。


    凌明珈抱起儿子转了几圈,“可有淘气?会认几个字了?”


    允哥儿委屈巴巴抠着手指:“大伯看着我写字,我都不敢出来玩,爹爹能去跟大伯说别让我写字吗?”


    凌明珈倒被儿子问得哽住。


    还让他去跟大哥说,他哪里敢啊。


    过会儿自己怕是都要去挨骂。


    “大伯是为你好,让你写你就写,哪那么多废话!”


    秦氏抱着熟睡的孙女逗弄,笑的合不拢嘴。


    阮氏一改从前姿态,亲昵地去拉荑兰的手,笑问她恢复得可好,说她那里有燕窝,回头送她几支炖汤喝。


    荑兰被吓个半死,还以为她又要来揪她的头发打她,进府的一路都惴惴不安。


    “母亲,大哥可在府上?”凌明珈拿着路上赶好的几篇时文想去给大哥看。


    秦氏笑意一僵,提到这大郎她就来气。


    分明是他自己答应要与白家相看,她堂堂国公夫人,舍下脸面与身份千里迢迢请媒人去幽州白家说亲,说得那白三娘答应来长安小住。


    婚事都板上钉钉了,她本意是让这白三娘子住到绮霞院,以大郎那冷淡性子,也好趁着此时多亲近亲近。


    可他却将她派去打理厢房的下人都赶了回来,那几个丫头哭着跑回来,说大爷骂她们不懂规矩,不成体统。


    她当即就来了气,这不就是拐弯抹角骂她吗,要不是为了凌家好,她可真真是不想管这桩烂事了!


    大郎自诩才高八斗,盛气凌人,这也不要那也不要,难道想要天上的仙姑不成?等再过几年年纪大了,看他怎么办!


    不过听说二郎读了三年书,文章大有长进,已报了今年秋闱,若能中个举人,往后再中个进士,老爷那偏心的定要高看她的儿子一眼。


    她说了句人在绮霞院,抱着孙女先走了。


    荑兰走到凌明珈身旁,推搡了他几下。


    凌明珈知道她是提点他那桩事,只好带着她也去了绮霞院。


    荑兰回到这里,眼眶都涩了几分,心绞成一团。绮霞院如今都是新面孔,早已不见当年故人。


    三年,一切了无踪迹,过得真是快啊。


    “那你先在外面等我。”


    到了书房门前,凌明珈对她道。


    书缘忙进去通报大爷,说是二爷回来了。


    凌晏池知晓今日他要回来,不算吃惊,见到他进来,也只是搁下了笔,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


    “大哥,我回来了。”凌明珈进来后,即刻乖乖行礼。


    他对这兄长可真是比对父亲还恭敬啊。


    见父亲他都没这么害怕。


    快两年未见,凌晏池觉得他晒黑了不少,整个人看起来也比从前沉稳了些,不知心性与学业可有长进。


    “一路劳顿,累了吧。”


    “大哥,我不累,范阳到长安才六七日路程,我一路游山玩水,别提有多快哉了。”


    他越说话音越弱,恍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大哥这是跟他客套呢,他倒好,一股脑全招了。


    大哥这下不会以为他在书院读书时也这般懈怠贪玩吧?


    凌晏池是有些微怒,不过看在他刚回来,并未出言责怪他,只问:“孩子取名了吗?”


    凌明珈道:“取了,叫媛儿。”


    “嗯。”凌晏池听到什么都是风轻云淡,“晚些我去清涛院看看。”


    “大哥。”凌明珈将东西拿出来,“这是我作的时文,您看看。”


    凌晏池微微扫了几眼,浅浅颔首。


    看来他这几年的书没白读,学问比在长安的那些年进步斐然。


    虽还不到纸上生花的境界,可若再加把劲,中个举人应当也是能中的。


    “倒是比三弟的文章好。”


    凌明珈心道:那当然。


    他又不是榆木,没日没夜的学,猪也学会跑了。


    三弟整日捧着他那个娘子当心肝,一心情爱,学问能好吗?


    还得是他。


    得了大哥的称赞,他才试探开口:“大哥,我前几日在老宅田庄,看到大嫂了。”


    “从、从前的大嫂。”他怕言辞不当,又匆忙添了一句。


    要不是帮着荑兰提那桩事,他才不提什么大嫂呢。他知道大哥不拘情爱,从前就不喜欢大嫂,贸然提旧人,大哥怕是要生气了。


    凌晏池一瞬间愣住了。


    这声大嫂入耳,他竟觉得有些不太真切,自己离她很近,又很远。


    自从他知道她当年是两手空空走的,她的样子就时不时往他脑海里钻。隐隐伴随着几分怀念与愧疚,徐徐幻化出她五官清晰的轮廓。


    他极其想忘却。


    可这声大嫂,反而给单调的轮廓添上浓墨。


    他又想起了她。


    凌明珈见大哥都呆住了,还以为他忘了这么个人,提醒他:“大哥,就是、就是姜氏,你从前娶过她的。”


    凌晏池简直无语,言简意赅:“你想说什么?”


    “她那夜借住在我们田庄上,恰逢我去田庄接荑兰,我们被一伙歹人挟持,还是她救了我们。后来荑兰生产时胎位不正,也是她施针相救,不过我好奇,她亲人都在长安,她怎会成了大夫,还到处给人看病。”


    凌晏池打破沙锅问到底:“确有此事?你们在田庄遇见了她?那日发生了什么?”


    凌明珈没想到他会问得这般详细,摸了摸鼻子回忆一番,道出来龙去脉。


    当然,省去了自己一时气急骂了她两句的事。


    反正他不说,大哥也不会知道。


    凌晏池听他讲述,攥着茶盏的手骨紧了几分。


    她一个人救了全田庄的人,还救了荑兰母女的性命,这和他在江州见到的姜芾,何其相似。


    胆大、勇敢、无畏,这是他再次从别人口中得知她的样子。她身上开始有诸多奇特、诸多吸引他的地方。


    他想起与她的最后一次相见,是那晚在醉春烟门口分别,她上了周玉霖的马车。


    “她是一个人来的范阳吗?”他问。


    凌明珈实属纳闷,大哥怎么主动过问起她来了,“一行四个人,有她身边的苹儿,有个男人,她喊师兄,还有一个……”


    他想到此人,手掌握成拳心,语气忿忿,“一个姓周的。”


    “周玉霖?”


    “大哥,你怎么知道?!”


    大哥真是神了,坐在这都能知道范阳的事。


    凌晏池眸子暗了暗,有一种异常奇怪的感觉萦绕心头。


    就好像有些事分明他管不着,他也无权去管,那件事终会顺理成章的进行下去。


    可他还是忍不住去想,甚至不太想它继续发生下去。


    “知道了,你下去吧,这些文章做的不错,你刚回京,放你三日假。”他脑中有些乱,挥手赶了人下去。


    凌明珈喜出望外,本可以一溜烟似地跑了。


    可一想到荑兰求他办的事,又上前几步。


    凌晏池察觉到地上那团阴影未散:“你还有旁的事?”


    “大哥,我身边的荑兰,当年跟在大嫂身旁一段时日,她说她突然想起了一些关于大嫂的旧事,想当面跟您说,她就在外头呢。”


    他抬头望了望大哥的神色,见还算平静,才继续道:“大哥你愿意听吗?若是、若是不想听,我便着带荑兰走了。”


    他本就劝荑兰作罢,大哥一点也不喜欢当年那位大嫂,说出来又有何意义呢,大哥怕是听都不想听。


    哪知,自家大哥却破天荒道:“让她进来说吧。”


    凌明珈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荑兰


    进来后,叫了声大爷,行了个礼,静静站在凌明珈身旁。


    “你说你有关于当年少夫人的事要跟我说?”凌晏池问她。


    关于她的事,他是想听的。


    荑兰垂着眸子,话语极轻:“大爷是否还记得,当年您与少夫人,因一根步摇大吵了一架?”


    凌晏池思绪一转,他自然是记得的。


    当年,就在这间书房。


    她戴着他送给明仪的步摇,做出了那样的事。


    所以他说,姜芾这个人,他始终都看不透。


    “大爷!”


    “奴婢犯了错!”荑兰扑通一声跪下。


    “少夫人从未偷过什么步摇,是我、是我当年拿了明仪郡主的好处,将步摇藏到少夫人房中,嫁祸她偷窃,少夫人始终都不知啊,她从头到尾都以为是您送的!”


    凌晏池喉结上下滚了滚,瞳孔微微放大。


    似有一道霹雳炸碎他素来沉稳的理智,他手中的茶盏都摔翻在地。


    第35章 败露姜芾,你的秘密


    他都不知荑兰与凌明珈是何时走的,他只是望着满地摇曳的烛影入了神。


    他记得,那夜他对她说了很重的话,她是哭着头也不回地走的。


    从那一走,他们就同从前不一样了。


    他的重话,许是让她心寒了吧。


    他到如今才知道,是他误会了她。他惭愧、甚至内疚,如今回想,明仪那时来找过他,刻意与他说姜芾偷了她的步摇,没过几日步摇便在姜芾头上戴着。


    分明是这般拙劣的把戏,他当时竟未曾怀疑分毫,他一口认定就是他的妻子不知廉耻、心术不正。


    为什么呢,因为他从未好好了解过她。


    他当年对她,已有先入为主的认知,所以他从未试着相信过她。


    他的重话,是带着羞辱的。


    此事,是他误会了她,欠她一个道歉。


    晚些时候,他又叫来凌明珈,问他:“她可还在范阳?”


    他想着,长安到范阳,也不过就六七日路程。


    她若还在范阳,那……


    他要去找她吗,找她说什么做什么呢?


    他如今只要一想到她,心中便五味杂陈,酸泛交织,都不知如何是好。


    凌明珈都愣了一下,抿了抿唇,才猜到他问的是谁,“我回京时还在,她那位师伯不在山上,说是还有几日才回来,她们一行人便住在庄子附近的村民家中。”


    一句话毕,他才像意识到了什么,惊奇地望着大哥。


    他从荑兰口中得知步摇的事,便觉得大哥就算知道真相又如何呢,他又不喜欢姜氏。


    姜氏就算再无辜、再勇敢、再聪慧,那又怎样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可大哥今夜打听姜氏打听得有些多了,还特意喊他过来问她的情况。


    他不可思议,暗暗道:大哥不会仅因这桩误会,对姜氏燃起旧情了吧?


    凌晏池在凌明珈茫然无措的眼神中压低嗓音,目光中藏了些闪烁,“你说她救了你们,你可有以礼相待,好生谢过人家?”


    原来就因为这个。


    凌明珈悟了,要不怎么说大哥是个霁月清风,怀瑾握瑜的君子呢。


    “大哥,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她保了荑兰母女平安,我自是谢了又谢,还赏了她几锭金,可她不肯收,是冷着脸走的。”


    他说着说着,想到白白挨的那两巴掌和那一拳,嘀咕了一句:“如今架子倒还挺大。”


    凌晏池都能想到他当时是怎样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了,面色沉了沉:“出去,明日交十篇时文来。”


    “大哥!”凌明珈慌不择言,“你不是说放我三天假吗?”


    “我觉得你根本无需放假,滚出去。”


    凌明珈灰溜溜地走了,嘴翘得都能挂两只桶。


    他不明白,他从进来便安安分分,到底又是哪里做错了。


    第二日,凌晏池同父亲说过两日处理完衙门的事要去趟范阳。


    定国定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你去范阳做什么?”


    他那不成器的老二是去范阳读书的,老大怎么突然也说要去范阳。


    “有些私事。”凌晏池道。


    “有什么私事不能先放放?”定国公搁下茶盏,“白家不日便要到长安了,你跑去范阳,让人家远道而来如何是好?”


    凌晏池这几日想了许多,与白家这门亲事太过草率,还是退了的好,他实在没有办法娶一位毫无情分的女子。


    “父亲,白家此番是以何理由进京?”自然不会打着相看的名声来,传出去有失颜面。


    定国公还不知他是何意,如实答来:“你母亲初七冥诞,他们一家来长安游玩,顺便去青龙寺祭奠你母亲。”


    凌晏池面不改色:“那我去范阳也是去得的。”


    “你什么意思?”定国公站起来问他。


    “这桩相看并无外人知晓,还请父亲勿要再与白家议亲,退了这门姻缘吧。”


    一旁的秦氏白眼都翻出来了,又是白忙活了,她可真想问问大郎要天上的哪位仙姑。


    定国公眼眶都气红了几分,激动起身:“砚明,我替你想法子周旋,费尽心思为你好,你是觉得为父会害你不成?”


    “父亲,我并无此意。”凌晏池低下头,谦谦道,“我只是觉得,姻缘讲究双方你情我愿,若是有一方勉强,便是误了两个人。我知道父亲想说什么,可我的仕途在我自己手上,是升是贬,绝不会牵连旁人,也不会牵连凌家。我还年轻,若陛下实在忌惮,我就算被贬一次又何妨呢。”


    他都想好了,他不是只有成婚这条路可走,他可以离开长安,离开陛下的视野,去别的地方。


    定国公气得面色铁青。


    凌家这一辈就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儿子,他自然是希望能靠姻缘躲过祸事最好。


    可老大也不知怎么想的。


    他难道真想就此沉沦下僚?


    “父亲放心,不论我在长安,还是在何处,我都不会就此堕落。”他想起三年前枉死的故友,“我也还有我未做完之事。”


    姜芾曾与他说过,暂时不去做一件事,不是不想做了,而是为了以后有能力做的更好。


    他一定会等到这晦暗长空云开月明。


    定国公知道他这儿子是个犟种,劝不动他,只能由他去了。


    “老爷,您怎么不多劝劝大郎啊。”


    凌晏池走后,秦氏试探着开口。


    定国公冷哼一声:“他心意已决,我能劝得动他?”


    “那那桩婚事?”


    “你请媒人去退了吧,左右也是八字没一撇的事。”


    “老爷,我、我……”


    秦氏看着丈夫走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本就说好了的事,这父子俩如今脸一翻,烂摊子倒是都留给她了。


    这让她怎么去和人讲,真是造孽哦!


    凌晏池原本想加紧料理完手头的事务好去范阳。可冷静下来后,他又不知,他去范阳做什么?


    姜芾不想提旧事,她如今也有心爱之人,早晚要婚嫁,他跑过去跟她说一声对不起,这又算什么呢?


    他当年为何没多问她几句,便不分青红皂白误会她。


    原本已毫无交集的两个人,他却总忍不住想与她有什么,譬如再见一面、再说一句话。


    纠结了几日,迎来了五月初五端午宫宴。


    他一早便受邀前去,不得推却。


    此次宫宴设在曲江池,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员皆到场。


    他无心与人攀谈,满腹惆怅,只是坐在席上饮了几杯薄酒,微风吹得他有些熏然。


    明仪来找他游湖,被他冷声拒了。


    宫宴人多,他不便在此质问她步摇一事,可也无法给她好脸色。


    他一直以为她生于皇家,难免娇纵,心性却不坏,可没想到她竟能做出那等栽赃之事来。


    明仪碰了一鼻子灰,闷闷地走了,也不再缠他。


    她知道皇伯父要在今日宫宴上为他们赐婚,左右他们都要成婚了,她还怕人跑了不成?


    风清日朗,荷叶如举。


    贵女们乘船去采莲子,许是成日闷在闺中无趣,好不容易能体会一番这山野之乐,个个兴致高涨。


    这片池塘水不深,姑娘们也敢逞着胆子上船去玩。


    明仪被凌晏池相拒,憋了一肚子气,不肯跟任何人同船,自己指挥一个女船夫划船走了。


    鸥鹭


    翩飞,水波粼粼,她的船驶入湖中央一片腰一般高的荷花丛,船身突然不动,缓缓下沉,竟是吃水了。


    她急的乱跳,可越慌张,船身沉得越快,“救命啊,快来救本郡主!”


    岸旁的侍卫听到呼救,鱼贯跳如湖中,可岸边离湖心甚远,待游了过去,郡主都吃了好几口水。


    岸边脚步慌乱,呼喊声连成一片。


    不消片刻,明仪郡主落水一事人尽皆知。


    凌晏池听到喊声,赶过去时,明仪已被侍卫救了起来,去了暖阁更衣。


    听众世家女议论,方才真真是惊险无比,郡主的船划得远,一沉下去,人也跟着沉了,好在侍卫救的及时。


    他心中不免一突,明仪当年同他说过她会凫水,正因如此,才能下河救他。


    可听这些女子描述,明仪根本不像会凫水的样子。


    他心头大跳,眉心也微微扯了扯。


    明仪郡主受了惊吓,染了风寒,先回了齐王府。


    皇帝一听此事,便知今日不宜赐婚,在凌晏池以身体抱恙请辞时,挥手放了他离去。


    明仪郡主无大碍,只是呛了几口水,众多太医来看了,开了几帖驱寒的方子便走了。


    她饱饱地睡到乌金西沉,觉得有些饿了,刚要吩咐人传膳,便听婢女来报说凌世子来了。


    “郡主,您想吃些什么?”


    明仪连忙摆手,“哎呀快出去,先别传膳,跟世子说我难受,叫他进来看看我,快去!”


    砚明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对她一副臭脸。


    可听到她落水,不还是来看她了?他心里还是有她的,她要装得再严重一些,多得他几分关切。


    凌晏池问过离开的太医,皆道郡主无大碍,可她的婢女却出来与他说郡主还不好受。


    他便知道,她又在骗他。


    他冷脸负手走进房中,不等明仪先开口,便先质问她:“你不会凫水?”


    明仪笑意一僵,如遭雷劈。


    完了,她都忘了今日他也在宴席上,可凫水她确实不会,装也装不来的。


    “不是、砚明,我、我会的,不然我当年如何还能救你起来啊,我只是这两年生疏了。”


    她神色慌张凌乱,哪里逃得过常断刑狱的凌晏池的眼睛。


    他一眼便看出她在撒谎。


    他面色阴沉,话语加重:“事到如今,你还不说实话?!”


    明仪从未见过他这般吓人的表情,猜他定是知道了,哼哼了两声,弱弱道来:“砚明,你别怪我,是我骗了你。其实,我根本就不会凫水,当年也不是我救的你。”


    凌晏池此刻听她亲口道出,脑海一阵轰鸣。


    “那是谁?”他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三个字。


    明仪岂敢再看他,低着头道:“我不知道,当年我带人赶去时,发现你躺在河边一间无人的房中。我从小就爱慕你,可你也不看我一眼,我当时就想着,若是跟你说是我救了你,你会不会对我好一些,也喜欢我。我不是有意欺骗你的,谁让你就是不喜欢我呢。”


    凌晏池额角跳动,掌心拍在桌案上,他简直气的七窍生烟,脸色沉得要滴水。


    荒唐,太荒唐了!他竟错认恩人这么多年,他一直被蒙在鼓里。


    “我不会娶你。”他冷静下来,声凉如水,“往后还请郡主别再屈尊来定国公府了。”


    他转身离去。


    明仪娇生惯养,从来都是旁人迁就她的份,她愿意对一个人这么好,不过是因为她喜欢他罢了,可她捧着凌晏池这么多年也捂不热他的心。


    她也不想忍了,掀翻了桌上的瓷器,朝他的背影愤愤大喊:“你别不识好歹,你以为长安城就你一个好郎君吗?你不娶我,难道你连官都不想做了?到那时我看你怎么办!你别来求我嫁你!”


    凌晏池心烦意乱地离开齐王府,车轱辘碾着沙石,耳畔嘲哳不断。


    回到府上书房,他神思一恍,忽然又想到了姜芾,想到了她们和离时,她站在他面前,一字一顿:


    “若我说,当年救你的不是她,是我,你会对我好一点点吗?”


    他心底一震,后知后觉似一阵阵波澜袭来。


    许久,他驱散那团更为荒诞的想法。


    姜芾虽也在江州长大,可救他的未必就是她。


    否则,她见他的第一眼,就该与他说才是,又怎会到那时才说?


    他还是觉得,她那是一时的气话。


    他处理完庶务,还在想去范阳的事。


    不知她可还在范阳,走了没有?


    次日,礼部员外郎宋家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之事。


    宋家便是当年的罪臣工部尚书姜起元正妻宋氏的娘家。


    三年前姜家男丁获罪,府邸被抄,宋老爷子便出面让宋氏与姜起元和离,接了女儿回宋家。


    礼部员外郎不算多大的官,宋家因与姜家结认过姻亲,这些年一直安分老实,不沾半点党争。


    可就在众人都忘却长安还这么个宋家时,深夜,一位衣衫单薄、面黄肌瘦的女子叩开了宋府的大门。


    此女自称姜柔,被奸人所骗,身无分文,来长安寻母救济,在宋府门前哭诉不止。


    替嫁一事宋家也是知道的,本以为此事这辈子都不会被翻出来,可那杳无音信三年的外孙女突然寻上门来。


    宋老爷子怕事情败露,本欲咬牙先将人赶走,再暗中挪去庄子里安养。


    可宋氏这些年缠绵病榻,早已经没了一个儿子,如今女儿居然还活着,她岂能忍心母女相隔。


    她快油尽灯枯了,只想见亲生女儿最后一面。


    姜柔一进府,便有下人走漏了风声。


    这可谓是石破天惊的大事,这位若是姜家的女儿,那三年前嫁到定国公府的那位又是何人?


    宋氏可就只有一个女儿啊!


    此事沸沸扬扬在长安传开,凌晏池听闻后,瞳孔骤缩,震惊不已,手中茶盏被打翻,衣袍溅上一片湿泞。


    姜芾居然不是姜家的女儿?


    他千头万绪,一时难以平复心境,可静下心来,联想到先前种种,他倒觉得这一切有迹可循。


    譬如当年姜芾的嫁妆寒酸简陋,她也总是穿那几件暗色素纹的衣裳,可姜家那时才刚落魄,对待独女的婚事如论如何也不会如此敷衍。


    譬如他们和离后,宋氏对外称女儿在长安住不惯,搬去了庄子上,可有哪户官宦之家会将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送去庄子上?


    再到他在江州遇见姜芾,她丝毫不顾世家女的身份,学起了医术。


    还有当年和离,她一句无头无尾的对不起……


    这一切的一切,有章可循,有据可查。


    这根本……


    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实在太过荒谬诞妄,桩桩件件,都将他席卷到一道道旋涡中。


    他明白了,她是姜芾,却不是姜家的女儿。


    她代替姜柔成婚,而他也娶错了人。


    可这是欺君之罪啊。


    她如今在江州过得安稳,长安这边东窗事发,皇帝若觉得有损君威,天子之怒,他不敢想象。


    她当年为何要这么做呢?


    为了钱?可她如今活得算艰难,可见姜家与宋家都未施与她什么好处,她离开时也没拿银票。


    他想到了与银票地契堆叠在一处的写满了他表字的笺纸。


    心口倏然一阵滚烫,步履也随之晃了晃。


    是为了他?


    为了他,她敢替嫁,敢欺君。


    他从不喜欢被人欺骗,可遇上这件事,他心底似乎是不曾有怨恨的。


    即便她骗了他,可他那时也是待她不好的。


    他又能去怪她什么呢?


    他如今只怕,她会将她自己扯进去。


    此事已经传开,知晓当年这桩婚事之人皆哗然震惊。


    凌晏池没等皇帝传召,自行进了宫。


    皇帝一身道袍,看似又服了金丹,满面红润。


    他听闻姜家欺君之事,勃然大怒,正欲治那些人的罪,大太监曹英还未退出殿外,凌晏池便来了。


    “砚明,当年是朕委屈了你,姜家宋家胆大妄为,连朕


    都敢诓瞒!”


    他看着这位受害人,做出一副替他惋惜之态。


    他还想着,今日正是大好时机,便用赐婚来弥补当年场荒唐姻缘。


    谁料,凌晏池撩袍跪地,沉沉叩首:“臣有罪,臣深负皇恩,请陛下责罚。”


    皇帝一愣,不知他唱的哪出,连备好的话都被他堵了回去。


    他亲自扶人起来,“你何罪之有啊,此事连朕都被蒙在鼓里,罪该万死的是姜宋两家,还有那冒名顶替之人。”


    凌晏池往后跪了几步,不愿起身,听皇帝提及姜芾,他眸色暗了暗,“陛下,臣也有一事欺瞒陛下。当年臣妻的身份,臣早就知晓,只是念她无助,替她隐瞒,臣也欺了君,臣有罪。”


    他早就想好了。


    陛下无非是不想他手握实权,掌管一部衙门,除了用姻缘牵制,还有一个法子便是将他贬官外放,驱逐长安。


    可他政绩出色,问心无愧,那他便给自己造个罪名出来。


    姜家人丁旁落,宋家默默无闻,姜芾更是一介孤女,在上位者眼中,这些人都无足轻重。


    他拿自己的前程来换她无虞,陛下绝不会拒绝这桩买卖。


    果然,皇帝愕然张口。


    他没想到,凌晏池竟会如此,宁愿牺牲青云路也不愿娶妻。


    不过也正好遂了他的意,强加姻缘终归不能长久,将他放逐长安,他才一辈子起不来。


    殿中良久寂静,龙涎香燃尽,几缕白烟升空。


    “罢了,无论如何,这门亲事是因朕赐婚而起,也算是委屈了你,可你明知那般,却隐瞒不报,朕对你深感失望。”


    凌晏池没有一丝紧张,他这个臣子跪在君王身前,就如搭台子唱戏。


    下一出要唱什么,他心知肚明,就等着锣鼓奏响,好戏开场。


    头顶传来一道声音:“朕若不罚你,难熄众议,先贬你去苏州做县令,你以为如何?”


    凌家在朝中颇有威望,他不能一杆子将人打死,只能徐徐图之,日后再寻错处将他一级一级往下钉在地方上,再也回不来长安。


    “臣有异,臣不愿去苏州。”清冷之音传遍大殿。


    皇帝有些怒了,苏州已是便宜他了,难道他还不情愿,还想挑地方去扬州不成?


    凌晏池再磕了个头,“臣愿代人受过,自请去江州,只做个县尉便够,还请陛下莫要追究冒名顶替之人的罪过。”


    皇帝脚步都颤了颤,觉得凌家这位天子骄子是吃错药了,反倒把他惊得只知愣愣点头。


    去江州,那可是一辈子都起不来了。


    “朕准了。”


    殿外,一道等候多时的身影被人强硬拽了回去。


    宁王李珩笑道:“见昀啊,你该不会真喜欢凌砚明原来的妻子吧?平日里天塌下来你都波澜不惊,怎么她一有事,你就坐不住了?”


    沈清识一袭青衫,眉眼亮润,也只是摊手笑笑:“臣是喜欢她啊,可陛下又不愿见臣,不知殿下可有法子救救臣的心上人?”


    “喏,你看。”宁王与他并肩走在宫道上,指了指前方一道挺直的身影,“有人方才已经进去求过情了,听说他为救那个骗子前妻,都自请贬去江州做县尉了,我怀疑他是脑子进水了。”


    沈清识的笑意瞬间消失,眸底如夜色般沉浓。


    定国公府都闹翻天了。


    连窗台盆栽上的花叶都在震动。


    定国公听闻凌晏池独揽罪责,还自请要去江州,气得喉咙都呛出烟来,直接来了绮霞院,父子俩吵着吵着,甚至搬来了家法。


    凌晏池软硬不吃,平静地装了书册进箱笼,“父亲要打也打得,左右我明日也要启程了,身上多添几道伤痕,也好时刻记得父亲的教诲。”


    定国公一听这话,手中的棍棒都扔一边去了。


    长安江州千里迢迢,他还能真把人打伤,再受那山高路远的颠簸之苦吗?


    他甩袖离去时还痛心疾首地骂了句:“我看你真是有病!病得不轻!”


    皇帝也不愿凌晏池多逗留长安,吏部揣摩圣意,连夜拟了调令出来,凌晏池带着调令文书与官印便可去江州赴任了。


    他只带了贴身小厮书缘与绮霞院门房的黎平走,随行的还有七八名府上侍卫。


    马车刚出了长安城,顺着路线南下。


    凌晏池掀开车帘,“黎平,先往北,去趟范阳。”


    赴任文书上写着两月后上任,他不急着去江州,万一姜芾还在范阳,他却先回了江州,他们便要搁很长时日见不到。


    凌明珈将女儿送回了长安,早在七日前便又携爱妾回了范阳潜心读书,如今应也到了。


    黎平调转了马车,问了一声:“世子,去范阳是有事吗?”


    凌晏池不疾不徐道:“去看看二爷可有在用心读书。”


    马车行得快,五日便到了范阳,凌家宗宅的人听说他来了,摆了大宴相迎。


    当夜,凌明珈从书院回来便看到自家大哥站在院中。


    他吓了一跳,万幸此时手上拿的是一本史书,还好没将那些什么春宫图避火图带回来,不然他今夜就要死得很惨。


    可尽管如此,他对大哥来范阳还是惊奇的,“大哥,你怎么来了?!”


    凌晏池嗓音清淡:“出了长安,顺道来看看你。”


    凌明珈感动得都快哭出来了。


    大哥虽然学业上对他严厉,可心里还是关心他的,江州范阳各朝一方,哪里是顺路啊,大哥就是特意来看他的!


    “大哥,我一定好好读书,不让你和父亲失望,大哥累了吧,我请你去云鼎楼喝酒,那里的酒菜可是范阳一绝,还有大哥你最爱喝的竹露醇!”


    凌晏池心中装着其他事,无视他叽叽喳喳。


    其实早在人还在书院没回来他便在心中打了百遍腹稿,该如何开口问那件事,才显得自然。


    他挑了个最委婉的,问道:“听你上回说清梧山上住着位医者,我有些病症,还想去寻他看看。”


    凌明珈害了一声:“大哥你身子哪里不适,我这就派人去请大夫来。你寻那古怪老头做什么,他就是个赤脚大夫,来无影去无踪的,刚回来几日又走了。”


    “他回来过?”


    “听田庄的田允城说回来见了趟他那些师侄们便又走了。”


    “那他那些师侄也回去了?”


    凌明珈:“荑兰一到范阳,便命田允城留意他们的动向,田允城说那行人十日前便走了。”


    他心眼大,自家大哥换了种问法,他压根听不出来,问什么他答什么。


    凌晏池眸光淡了淡,转身吩咐黎平去套车。


    “大哥,你不是来看我的吗?怎么这就要走了?”凌明珈满心不解。


    凌晏池背对着他,“看完了,也该走了。”


    第36章 遇刺虎落平阳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过了端午便是仲夏时节,头顶骄阳似火,池塘蛙鸣嘲哳。


    天灾过后,姜芾师徒三人又来了清水湾。


    清水湾有户老农腿脚受伤,不便来医馆看病,他的儿子便多付了一倍诊费,来春晖堂请大夫去家中看诊。


    这般热的天,春晖堂的其他大夫都不愿为了这区区一倍的诊费顶着烈阳跑去清水湾。


    只有姜芾肯来。


    清水湾有一段山路,苹儿不放心她一人独行,也跟着去了,她们一动身,都快把春晖堂当半个家的周玉霖自然也跟着来。


    姜芾戴了一只竹编斗笠,挽起衣袖露出小臂,额头都起了一层汗珠。


    “师父,你说咱们留在春晖堂,这会功夫都能看十个病患,收十份诊金了,为何非要跑来这,这大热天的。”上山途中,周玉霖累得气喘吁吁。


    姜芾打开水壶咕嘟咕嘟灌了半壶,“诊费多点少点都没关系,可看病要有轻重缓急,春晖堂自有旁的大夫坐堂,你没听那老伯的儿子说吗?他爹腿上胀气,都下不了地了,若是没大夫肯去,一直拖着,你说可是凶多吉少?”


    若是她没遇上这事也便罢了,可既然遇上了,医者仁心,她不愿看着病人有病却得不到医治。


    “就是,又没叫你跟着来。”苹儿应和。


    周玉霖一时无言,急忙解释:“师父,苹儿,我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这天实在太热了,是


    人难免都有几句怨言。春晖堂的老大夫一个个都不去,反而推师父一介女子出来。


    师父也真是一等一的心善。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那日在范阳,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凌二那般诋毁师父。


    师父就算嫁过人,嫁的是他大哥,可也不可能是他口中的那种人。


    旁人不了解师父,他还不了解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准还是那位凌大人薄待了师父呢。


    到了那户人家里,那老农果然病得起不来身。


    姜芾只听他儿子道人在菜园子里摔了一跤,当时分明还能下地,可过了几日突然腿脚酸软胀气,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一诊,老人是当时扭伤了关节,因诊治不及时,生生拖成了关节炎。


    “往后我每日都会来给你爹施针,连来半月,直到肿胀消除,便无大碍了。”完成了今日的针灸,姜芾收起针灸包。


    那户人家的儿子连连道谢,“那便劳烦姜大夫日日都要跑一趟了,这些诊费还请收下。”


    他怕麻烦人家,额外又给了些充作路费。


    姜芾望着他家摇曳漏风的木窗子,黄泥糊的墙壁,看出这户人家家境贫寒,日子过得艰辛。


    她只拿了一半费用,“我多跑一趟也不碍事的,还能在这附近转转,看看可有其他村民需要看诊。可药费我是要收给医馆的,明日我会顺带拿药过来,剩下的钱便给你爹买些滋补特产吧。”


    老人的儿子连连道谢,强要留三人吃饭,被姜芾谢绝。


    她刚走出这户人家,见村口的槐树旁站着一位低眉顺眼的女子,似是在此处等候多时了。


    “姜大夫,请留步。”


    姜芾茫然转身,“娘子可是唤我?”


    那女子点点头,局促抿了抿唇,脆生生挤出一句:“姜大夫,我、我身上有些不适,此处多有不便,不知可否去我家中……”


    姜芾这一听便知她是何处不适了,跟她去了她家。


    她的家是一处不算大的院落,进了篱笆,迎面是一栋瓦房,比寻常庄户人家的房子要大一些,家底看样子还是殷实的。


    “何素雅,你男人可在家?他还从我男人那借了三百钱呢。”


    一位丰腴妇人隔着篱笆喊。


    何素雅因身旁跟着外人,将头垂得更低了,“嫂子,我知道了,等他回来我问问他,叫他早日还于你家。”


    “呦,你都带了些什么人来啊?”那住在隔壁的妇人还不曾离去,放眼打量着姜芾等人。


    何素雅不愿再与她多言。


    直接将姜芾三人请进了屋。


    外头的妇人被下了脸子,呸了一声:“装什么清高样?怪不得你男人不喜欢你这样的,要去外头找姐儿呢。”


    姜芾听了满耳的恶意,神思一怔,盯着何素雅单薄的背影入了神。


    “来,天气热,三位喝盏茶吧。”何素雅似乎像没听到般若无其事,沏了三杯茶,一一端给三人。


    姜芾微抿一口,便放下茶盏,看了苹儿一眼。


    苹儿心领神会,揪着还在咕嘟灌茶水的周玉霖,“我们出去。”


    “啊?”周玉霖眨了眨眼,“苹儿,外头热,屋里凉快。”


    “哎呀出去!”她二话不说拉着人走了。


    二人走后,姜芾问何素雅:“你有何处不适,眼下可以告诉我了。”


    何素雅绞着手指,“我有些、有些腹痛。”


    姜芾精通女子妇科,从前来找她看病的女子也是这般遮遮掩掩,三缄其口。她们都不愿说,不敢说,就这般忍着病痛的折磨,越拖越严重。


    她有了经验,便知这位何娘子一定不止腹痛。


    “何娘子,我看妇科最多了,屋里只有你我,哪里不舒服就要说出来,说出来才能对症下药啊。”


    这种隐疾只靠看相与把脉看不真切,需要患者配合诊治,说出具体病情。


    何素雅低头沉默,手指都绞红了,关于身下隐疾,她还是不知如何开口。


    她听闻春晖堂的姜大夫来了,想了许久才鼓足勇气请她来家中,人来了以后,她还是不知该如何说。


    她怕此事传出去,她要被人说不检点,即使她什么都没有做,也会有人骂她的。


    她思虑半晌,仍是嗫喏道:“姜大夫,我只是腹痛,烦请替我开张治腹痛的方子。”


    她觉得,喝了药兴许就能好了。


    姜芾看出她是难以启齿,步步引导她:“何娘子,我虽是大夫,可我不清楚你是因何病症引起的腹痛,也不能给你乱开药方呀。你跟我说说,你究竟是哪里不舒服,我们早些医治,也好早日痊愈,我保证不会说出去的。”


    何素雅对上她亲和的眼神,心底在微微动摇,终于鼓足勇气,迈出一步:“姜大夫,我就是——”


    话还未说完,外头传来男子粗粝的喊声。


    “何素雅,你果真是个不要脸的,趁我不在,大白天就敢带男人来家里。”


    在屋檐下站着的周玉霖眉头一皱,指着他:“你少血口喷人,我们是大夫,是你娘子请我们来看病的!”


    男人闯进来,满屋瞬间充斥着酒气与低廉的脂粉气,“看病?看什么病,你是要死了,还是有钱没处花?”


    姜芾被熏得不适,用手背捂了捂口鼻,“你说话放尊重点。”


    男人冷喝一声,“你一个药婆,敢跟老子叫嚣?她是我婆娘,我说她两句怎么了,我就算打她两巴掌,也是天经地义,哪轮得到你来管?”


    姜芾满眼震惊,由心底生出浓重的厌恶。


    “你少说两句。”何素雅上前将丈夫拉开,眼眶噙着泪,“不要再说了,我求求你了。”


    男人一把推开她,“你那死鬼爹把你卖给我,不是让你来管着老子的,你把我的钱藏哪去了?我今日在赌坊差点就回不来,你是存心想害死我,好跟那些野男人双宿双飞是不是?”


    何素雅一头撞在桌角,额头瞬时淌下血迹。


    姜芾看得触目惊心,跑过去扶她起来,“你没事吧?”


    “快说,把我的钱藏哪去了?贱人!”


    男人暴怒癫狂,一步步走来。


    姜芾心中起火,直起身就给了他一巴掌,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屋里,打得她手掌都火辣辣地疼。


    男人眼冒金星,“你敢打我?!”


    他欲动身,却被周玉霖抓住了手,对付一个醉鬼,周玉霖还是绰绰有余的。


    “周玉霖,去报官。”


    姜芾声音都冷了,“没有哪条朝律说打妻子是天经地义,打骂妻子到见伤流血的地步,你也要去公堂领十板子。”


    男人清醒了几分,话露不善:“那你打了我,闹上公堂,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我打你怎么了?我还想再打你几巴掌呢。”姜芾扬着声,“我曾参与官府一同配制疫症药方,得钦差大人亲口赞扬,我家也在天灾其间赈灾送粮,得官府亲授义旗,我就算当着县令大人的面打你,你又能怎么样我?”


    男人只不过是想吓吓她,岂知她非但不怕吓,还这般厉害。


    他脚步趔趄,推开人扬长而去,边走边骂。


    姜芾打开药箱,取出纱布替何素雅包扎,一边包一边问她,“他经常打你吗?”


    何素雅似乎麻木了,额角撞出一块大血窟窿也不见她皱一丝眉头。


    她面容有些呆滞:“让你们见笑了,我养父为了抵债,将我抵给他为妻,我不能反抗,也不敢反抗。”


    姜芾将话说得重了些:“你可以反抗的,你去衙门状告他虐待你,官府自会判你们和离。”


    何素雅苦笑着摇头,她似乎都习惯了。


    她的一生,被卖来卖去,本就是不值得。


    治病,也是枉花钱,治好了又能怎么样呢?事情是定会传出去的,到时定会惹人非议,成为他们口中不守妇道的浪□□子。


    是以在姜芾再一次问她病症时,她闭口


    不言,再也不肯说了。


    日薄西山,山路难走,夜行也不安全。


    姜芾也无旁的法子强硬撬开她的嘴,她背起药箱,“那我先走了,这半个月我都会来清水湾,你若想治病,便来村口槐树下等我。”


    何素雅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默默流泪。


    凌晏池行路一月,到了徐州地界。


    这次不同上回巡按江州,有宝马香车,上等驿房,沿途官员一路相迎。


    这次是被贬。


    从四品少卿被贬为九品县尉,连降五级,人人都以为这位龙章凤姿的定国公世子这下是一辈子也翻不了身了。


    虎落平阳被犬欺,谁见了都要落井下石一脚。


    他们一行人先到徐州驿馆,驿馆专供来往官员歇脚过夜,南来北往的小官不胜枚举,个个都比凌晏池这位九品江州县尉大。


    驿丞先接待了其他官员,就让他们坐在前厅候着。


    书缘摇了摇干涸的茶壶,重重往桌上一置,“世子,连壶茶都没有,这也太欺负人了!”


    世子自小金尊玉贵,何曾被这样怠慢过,这群见风使舵的狗杀才!


    凌晏池纵使风餐露宿多日,仍是一派清贵玉树之姿,招手唤了驿馆的小厮过来:“可有茶水,去添一壶来。”


    那小厮也不认得他,只瞥了眼桌上的官印,见是正九品,散漫道:“大人莫怪,这天气热,凉茶都添光了,您且等一等,小的们总也不能接湖里的水给您喝是不是?”


    “你!”书缘愤愤指着他。


    “书缘。”凌晏池沉着声,“马车上有几只水壶,许还剩一些,你去拿下来吧。”


    世事无常,他过了二十五年养尊处优的日子,从来没想过有一日会落到这个地步。


    哪怕五年前,也是从正经县令做起。


    在行路途中的无数个夜晚,他也曾暗自苦笑。


    今时不同往日,他已不再是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做人做事自然也要不同了。


    喝了几口水壶剩的水,天色已然全黑了下来。


    他们递了牙牌,验了官印,本以为能分到一间房过夜,驿丞却赔着笑来了。


    “拜见凌县尉,下官有一事当讲。”


    凌晏池示意他说。


    “原本给您留的那间房,下官一查,原是早就被户部侍郎沈大人的扈从先一步订下,是下官疏忽,请凌县尉见谅。


    言外之意便是你官没人家的大,抢住所自然也没你的份,哪凉快哪呆着去。


    凌晏池微微皱眉,倒不为旁的,只因他听到了沈清识的名讳。


    他来徐州做什么?来替宁王办事?


    “分明是我家世子先来一步,怎么就成沈大人的了,下晌那会儿是你拍着胸脯保证说有空房的,我家世子坐了两个时辰,连一壶茶都没喝上便不提了,如今又如此搪塞敷衍,岂有此理!”


    驿丞没有搭话,只是一味地道歉。


    今日留一物,他日好相见。


    毕竟这位凌世子虽然被贬,可还有个诞下皇子的皇贵妃姑姑,谁知道来日会怎么样呢。


    凌晏池眉眼间看不出怒意,反问:“那就没有旁的空房了?”


    驿丞眯眯笑:“今日都住满了,皆是上京述职的官员,下官也不好耽搁上官们的行程。”


    毕竟一群上京的,他一个被贬的,自然是该紧着前头的人。


    凌晏池面色已是绷不住了,不欲再多留。


    他令书缘收拾官印与行囊,起身走了。


    书缘捧着东西跟上来,脸垮得像苦瓜。


    他想,世子表面不说,心底肯定更苦吧。


    “世子,这大晚上的我们去哪啊,您就该强硬一些,逼着那驿丞让出空房。”


    “他不愿留我们,我们就无处可去了吗?”凌晏池的身影隐入夜色,话音冷冽,“你若是嫌委屈,便不必跟着我了,回京去吧。”


    阳和不散穷途恨。


    他壮志未酬,还有一腔心气未散尽,学不会求人,学不会屈伸。


    “世子,我错了,我若回去了,谁来照顾你。”书缘不敢再替他抱怨不平,一夜之间跌落泥潭,那些话说出来只会让世子愈加不好受,“官道定有客栈或是旅店,我带他们去找找。”


    凌晏池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书缘带了三人去前方找住所,只有五六人跟在他身旁,急躁夜风如利刃般削落树叶,惊得枝上孤鸿振翅高飞。


    山谷间传来一两声鸟鸣,划破暗夜的寂静。


    四周静得有些可怕。


    凌晏池自小也跟着父亲习过武,听力与警惕异于常人,觉得周遭静的有些出奇了。


    他机敏睁眼,同时车外传来黎平的喊声:“世子小心!”


    电光火石间,一把利剑破开车壁,直直刺进车内,距离他的脖颈仅一步之遥。


    他侧身一躲,纵身跃出马车,见埋伏在四周草丛间的黑衣人齐齐涌出,一行二十余人,将马车密匝匝包围。


    黎平不谙武艺,早被黑衣人打伤,仰躺在地呻.吟。


    凌晏池总算明白了,这是调虎离山。


    谁要杀他?他神思飞转。


    皇帝不会这样做,直接杀了他对他没好处。


    他只能想到一个人——沈清识。


    难怪乎会在徐州驿馆听到他的名字。


    此人是宁王的最为信任的近臣,是以他背后一定是宁王发号施令。


    皇帝本是想削弱两位皇子的左膀右臂,让他们斗得你死我活,可宁王干等三年,等三殿下日益长大、等皇帝的身子好了又病,病了又好,已是急了,不想再这样斗了。


    杀了他,定国公府一蹶不振,三殿下再无庞大助力,陛下百年之后,皇位便是他囊中之物。


    凌晏池眸底泛起寒霜,躲过向他心房刺来的刀剑,一掌将人打伤。


    身旁剩下的护卫皆是军中老将,可来的黑衣人也是训练有素的杀手,招招致命,不留活路。


    他手持银剑,连连击退数人,身后的一名侍卫却被重伤倒下,黑衣人觎到空子,一掌震在他后背。


    他吐出一口鲜红的血,以手背一揩,目露狠色,一剑割断那人喉管,清素白袍瞬被污血溅满。


    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仅剩的三个黑衣人身上皆挂了彩。


    凌晏池长剑撑地,身负重伤。


    此时,恰巧书缘找到客栈,带着一行人归来。


    “世子,你怎么样了?!”


    归来的侍卫火速收拾残局,将那几人斩于马下。


    本欲抓个活口过来,可那黑衣人果断咬舌自尽。


    凌晏池又咳了一口血出来。


    他早有预料,宁王手段狠厉,沈清识亦是鹤貌枭心,做事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前方几十里虽是官道,可都是丛林掩映的山路,沿途只有一间逆旅,店中也没有大夫。


    凌晏池当晚住下,只能借一些纱布与药酒自行包扎伤口


    那些人招式阴诡狠毒,他像是被那几掌震伤肺腑,路上时常咳嗽,偶尔还咳血出来。


    书缘望着自家世子苍白的脸色,吓得快哭出来,恨不得马车飞到江州,好尽快找大夫医治。


    他们一面怕那些人卷土重来,一面又顾及有伤在身的伤员,不敢行太快。


    这一路颇为艰难,终于在快


    过湖州的一处小道上,望见一家不大的医馆。


    书缘喜出望外,“世子,前面有医馆!”


    凌晏池有气无力,面色如纸,“咳咳,去看看吧。”


    想几个月前来江州,还是风光无限,众星捧月,如今就沦落到这番地步。


    他跟宁王,跟沈清识势不两立。


    医馆冷冷清清,坐堂的是一位蓄着长胡须的老大夫,身后还立着一块金灿灿的牌匾,上头写着妙手回春,华佗在世。


    “大夫,快,快帮我家公子看看伤!”书缘急切道。


    老大夫淡定睁眼,比了个请的手势。


    凌晏池皱着眉咳了几声,撩袍坐下,将手腕搭在脉枕上。


    老大夫搭上他的脉搏,捋着白须,神情凝重,时而摇头又时而点头。


    凌晏池也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了,一时不敢言语。


    书缘紧张地出了汗,他从未见过世子受这般重的伤,就怕诊出什么大病来。


    突然,老大夫连连哀叹:“郎君啊,还好你来得早!”


    书缘呼吸一滞,话音都颤了:“那、那若是来得晚呢?”


    “来得晚我就关门了。”


    凌晏池脸一黑,无语至极。


    无奈道:“那你可能诊出,我这是得了什么病?”


    语罢,又忍不住偏头咳了几声。


    老大夫挤眉弄眼,将他的症状尽收眼底,拔高声色:“郎君,不得了,你这是肺痨啊!”


    “你、你胡说!”书缘指着他,“我家公子身强力壮,怎会得这种病?你这庸医!”


    “郎君可是胸闷咳嗽,还时常咳血?”


    凌晏池默然几息,毫无力度地反驳:“可这也未必就是肺痨,我先前受过伤,许是旧伤导致的。”


    “信与不信,您请自便吧,左右肺痨也是治不好的,您将诊费付一付。”


    书缘嘴上说着不信,还是解下钱囊,付了这天价医药费。最后得了这自称神医之人给的一瓶药丸,说是吃了能缓解痨病。


    回了马车,他都想抱着自家世子哭。


    “世子,您让我怎么跟老爷交代啊,是我没照顾好你!”


    凌晏池听他哭了一路,头都大了,将人赶了出去。


    他一开始是不信那大夫的说辞的,可想到近来的确是胸口闷痛,咳中带血,难免有些惴惴不安,只是不形于色罢了。


    他默默打开药瓶,就着凉水吞了两粒药丸。


    好在前方就是江州,等到了江州,就叫她替他诊一诊。


    第37章 相见姜芾,你还在生气


    姜芾今日如约去了清水湾替那老农诊治。


    扎完针背起药箱欲出村,路过村口的槐树下,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循着那条熟悉的路,去了何素雅的家。


    她还是想和她谈谈,想治好她的病。


    可她家大门紧闭,似是无人在家。


    她不做多想,以为人许是有旁的事出去了,趁着太阳还没落山,她也趁早出了村。


    回到春晖堂,苹儿在替人看诊。


    她耳濡目染三年,对学医还算有些天赋,有人坐镇身旁时,也能上手看一些风寒杂症之类的小病了。


    “师父,你回来了!”她正低头写方子,见姜芾是独自一人回来的,频频朝她身后望去,“周玉霖不是跟师父你一同去的吗?他人呢?”


    “你好好写,用心写。”


    姜芾走到她身旁,敲了敲她的脑袋,又瞥了一眼她开的方子,都是治风寒的药方不错,剂量也毫无差错,便放心由她去了。


    “他走到半路,被他娘派来的人截回去了。”


    周家就这么一个金贵儿子,周夫人软磨硬泡地来,就是为了能让自家这位祖宗听话。


    人的一生,能交到周玉霖这般仗义的朋友也是一桩幸事。她也从没想过他能一直留在春晖堂,陪她们走南闯北,行医救人。


    她看得释然长远。


    人这一辈子,只有自己。


    可周玉霖的不告而别却让苹儿心底泛起落魄,她提笔,笔尖都跟着颤了几分。


    他早上跟着师父出去时还说等下晌回来要跟她学认几味药材呢。


    “怎么了?”姜芾看她魂不守舍。


    “没什么。”苹儿将药方给了那位女子,叫她左转去药房抓药,硬生生转移话题,“师父,今日有位被马车撞伤了腿的男子来医馆看伤,我一问,你猜怎么着?”


    姜芾凑过来,让她继续往下说。


    苹儿压低声:“据说是新上任的县令郑大人纵仆人驾马车伤人。”


    姜芾骤然凝神。


    正是因上一任黄县令在任时尸位素餐,才导致疫症蔓延,洪水肆虐。调任那日,他可是被江州百姓一顿好骂,被挤下马车,手都差些给踩断了。


    如今听这位郑大人的作风,就更不像个为民请命的主了。


    这下倒好,走了个黄知县,又来了个郑知县。


    他们江州何时才能盼来位父母官啊。


    这个世道,还是好官太少了。


    苹儿再将一桩听来的事与她说了,“师父,听说还会新来一位县尉,不知这位县尉为人如何。”


    “县尉?”姜芾拿出今日的病例单翻看,嘀咕道,“也不是啥多大的官。”


    一县设有三位堂官,县令、县丞、县尉,上面那位若是为官不仁,下面两位更多是为虎作伥,沆瀣一气。


    老天真是不长眼,什么狗官贪官,通通都往他们江州流。


    次日是个晴天,上午医馆的病患多,姜芾打算坐一会儿,午后再去清水湾看诊。


    她在替一位男子把脉,街上的人群陡然爆发出连声惊叹,引得两旁店肆中的客人纷纷投去目光。


    “你们猜我看到谁了?你们猜我看到谁了?”


    路过行人调侃:“二柱,你是见鬼了吧你?神神叨叨的嚷什么呢?”


    “我方才路过县衙,看到新任县尉大人下轿,居然是凌大人,是凌大人!”


    “来,拿方子去抓药吧。”姜芾将药方给了患者,才侧耳过去听。


    有人满面震惊,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试探:“哪个凌大人?”


    “还能有哪个凌大人,五年前在我们江州任过县令,前段时间任宣抚使为我们赈灾发粮,兴修河坝的凌大人啊!”


    姜芾笔都惊掉了,墨渍溅在她粉白的鞋面上,映了一团乌黑。


    怎么又能听到他?她觉得他真是有点阴魂不散,她最近总能碰上姓凌的人。


    新县尉是他?


    她暗暗掰着手指一算,那他如今也是落魄了啊,能犯了什么大错被连贬五级,赶来江州当一个小小县尉。


    她昨晚还骂了他一声狗官呢。


    “我也看到了,确实是凌大人,这是我们江州的福气啊!”


    百姓一传十十传百,已是乐开了花。


    凌晏池到了江州的第一件事,便是寻医馆看病,马车颠簸一路,咳疾愈加严重,胸口也隐隐作痛。


    “世子,我打听到了,东街有一家归德堂,常给当地官员看病,里面的大夫妙手回春,医术高明。”


    凌晏池并未理会,上了马车,吩咐道:“去春晖堂。”


    书缘百思不得解,春晖堂他也打听到了,专给清贫的百姓看病,可医馆偏小,大夫也不及归德堂的多,世子为何非要去这处,能信得过吗?


    “世子,您伤得严重,不如还是去归德堂吧,据说余知府都去那看过病,定是比那什么春晖堂信得过些。”


    凌晏池呵斥:“同是血肉之躯,官员就比百姓金贵吗?能得百姓信赖,才足以证明医德高尚。”


    “是、是。”书缘唯唯诺诺应下。


    临近午时,六月的骄阳似火。


    春晖堂已是没什么人了,患者也不大在这最热的时辰顶着太阳来,此时便只剩一位妇人抱着发热小儿来看诊。


    “念念,吃饭了!”明茵洗净双手,摆好碗筷,在后院喊姜芾吃饭。


    夫君外出看诊了,医馆其他大夫也都回家用膳了,只有她与姜芾,外加药房的两位小徒弟在医馆。


    姜芾若上午在医馆坐堂,不愿大热天来回奔波,大多时就在医馆用晌午饭,“嫂嫂先吃吧,我看完这个小宝就来!”


    这个小宝真是难搞,哭闹不止,她还碰不得,一碰就往娘亲怀里钻。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看清了这孩子的面相,肌肤红肿,脸上长满疹子,似是误食了何物过敏才导致发热呕吐。


    她写好方子,门前倏然多出一道阴影。


    不知是谁家的马车停在春晖堂外,停了有


    一阵了,车上的人却迟迟不见下来。


    姜芾有些疑惑,也不知车上的人可是来看病的,若不是来看病的,也别将马车停在正门挡路啊!


    “您可是来看病的?”


    清风撩得车帘欲掀欲合,女子清越明媚的话音便钻了进来。


    凌晏池一路上很想见她,如今近在咫尺,心底那股酸泛滋味无限缠绕,竟有些不敢下车了。


    他因对她的偏见,接连误会了她两桩事,待会儿见了她,第一句该与她说什么好?


    书缘有些急躁,这人家都在催了,马车一直停在人家医馆门前也不是个道理。


    自家世子却镇定自若,还不下车。


    不是世子自己说要来春晖堂的吗,难道如今又信不过了?


    “世子,我们不若还是去归德堂吧?”


    “下车。”凌晏池下定决心。


    书缘最先下车。


    姜芾远远望见一个熟悉的人下了车,她去回忆到底是在何处见过这个人,可目光一转,更熟悉的人出现了。


    他面如冠玉,身形颀长,一袭月白锦袍紧缠细窄腰身,走过来时刺眼的光线都黯然失色。


    姜芾认出他来,面色如常地望着他一步步走来。


    三年前,她好像还记得自己愚蠢地将他比作天上谪仙,可如今一瞧,倒也没有那么完美无瑕。


    他越走近,她看清他面色苍白,气色不佳,看样子确像有病在身。


    那抱着孩子的妇人是跟着丈夫来江州做生意的徐州人,不认识凌晏池,还以为是哪家郎君来看病,连忙将座位让出,抱着孩子站在一旁哄。


    书缘大吃一惊,一个劲地在凌晏池耳畔挤眉弄眼,“世子,这、这、这不是……”


    “别乱喊,少说话。”凌晏池薄唇微启。


    姜芾拿出那副专门对患者露出的微笑,先开了口:“凌大人与江州可真是有缘,此番又是故地重游了。”


    凌晏池本还不知如何开口,见她嘴角微弯,心态也平和了许多,十分自然地就吐出一句:“姜大夫,好久不见。”


    她还是那副模样,脂粉未施,清瘦干练,眉眼间总有挥之不去的飞扬灵动。


    姜芾笑意淡了,她与他也不是很熟,还没到要这般熟络寒暄的地步。


    “也没多久。”她默默将脉枕垫好,直接开门见山,“凌大人可是来看病的?”


    书缘垂着头,咽了几口唾沫,一言不敢发。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原来的少夫人做的那些事他在长安都听说了,要知道她的身份不曾揭穿前,那年世子与她和离,二人是大吵了一架的,世子那时定是不喜欢她的。


    再加上东窗事发,身份暴露,她做出骗婚一事,世子该更怨恨她才对,怎么世子还能这般心平气和地与她说话?


    若这位原来的少夫人离开长安后便一直待在江州,那世子上回巡按江州,难道两人就见过了?


    他思来想去,终于将一团乱麻的线串起来。


    世子放着苏州县令不当,宁可将老爷气成那样,也执意要来江州做这个县尉难道也是为了……


    还有方才点名道姓一定要来春晖堂……


    天爷啊!他可真是后悔上回没跟世子一同来江州,以至于如今脖子都转掉了,看来看去、猜来猜去也毫无头绪。


    凌晏池如实答来:“路上遭歹人行刺,受了些伤,一路上总是胸痛咳嗽。”


    书缘这才接话:“那大夫说世子是得了肺痨,我们一路紧赶慢赶,今日才赶到江州。”


    姜芾啼笑皆非,也不知说什么好。


    “肺痨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得的,身体孱弱之人多都得三年五载,大人饱读诗书,怎会连个庸医也识不破?”


    书缘瞪大双眼,她如今居然敢这么对世子说话?


    视线向身旁移了移,只见世子脸上非但丝毫不见怒意,且已挽起衣袖默默坐下。


    “那便劳烦姜大夫替我看看。”


    姜芾熟稔把脉,片刻后道:“挺严重的,五腑受损,淤血堵着不散,是以才胸口疼痛、咳嗽乃至咳血。”


    她猜以他那性子定是惹到谁了,这伤分明是刺杀他之人下了死手造成的,换普通人早就一命呜呼了。


    凌晏池望着她,“那该如何治?”


    “在穴位上施针,化散瘀血,再配合服药,调理个几个月就无大碍了。”


    这种病她从前也治过,一位健硕男子被山坡滑下的石块砸伤,刚好也是砸中后背,伤到肺腑,与他的症状几乎一样,经她治了几个月,如今都能下地干活了。


    她迟疑了片刻,又道:“只是大人,我不敢为您施针。”


    “为何?”凌晏池问。


    毕竟他思来想去,也只有以治病做由头来见她最为合理。


    “您身子尊贵,不如去归德堂吧,那里的大夫常替官员治病,想必定能让您信服。”


    她在他身上摔过的跟斗已经够多了。


    哪怕他一次次接近她,她也不觉得有什么。


    她知道他就是忽冷忽热,性子古怪的一个人,上一刻能对你笑,下一刻便能翻脸。


    她不想再去招惹他,与他有过多的牵扯。


    书缘看她这般态度,气道:“我们还不想来呢,是我们世子说信得过你们春晖堂,你就这般态度?”


    “闭嘴。”凌晏池瞪了他一眼。


    “那我该用什么态度?”姜芾声色微沉,“你们世子伤的太重,我医术不济,没有把握治好,是以建议你们去归德堂,寻个医术高明的大夫来治,就是这么简单。”


    凌晏池听出她是气话,赶了书缘出去等他。


    她不敢替他医治,是因为他从前从未信过她,对她误会曲解。


    “姜大夫,我有话想对你说。”


    姜芾淡淡道:“那凌大人究竟是来看病的,还是来说话的呢?”


    他们之间,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况且她也有些抗拒与他共处一室。


    凌晏池被堵得哑口无言,“我信得过你,你不必妄自菲薄,你的医术我是看在眼里的,就算你治不好我,我也绝无怨言。”


    姜芾无法子,外头百姓看在眼里,她也总不好真强硬赶他走,砸了春晖堂的招牌。


    她取了针灸包、棉布与药酒,邀他进了一间诊室。


    这处诊室是专供给患者施针拔罐的,室间狭隘,只有一张空床。


    “褪下衣裳,我且看看你的伤。”


    凌晏池有些不自在地露出半边肩,狰狞血红的痂口与伤疤令人触目惊心。


    姜芾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看他这一身的伤都能想到那场刺杀有多凶险。


    他也真是命硬,还能撑这一路,表面气定神闲,波澜不惊。


    “忍一忍。”


    她要先用药酒替他清洗伤口,“你这伤口有清洗过吗?”


    凌晏池皱着眉,“不曾,路上没有医馆,只是取纱布简单包扎。”


    “好在没有溃烂发炎,不然就难治了。”


    凌晏池坐在榻上,双手攥成拳搭在膝头。


    可想象的剧烈疼痛并没有袭来,她的话音沉稳,动作也很轻,他只能感受到皮肉细微的扯痛。


    他正欲放松心神,吐出一口浊气,背脊涌来一股尖锐的疼痛,疼得他额头沁出一层汗珠,咬牙闷哼。


    身后传来她轻慢的声音:“我才开始呢,忍着点。”


    清洗完伤口,一盆清水都被染成血红,诊室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


    姜芾将他的衣裳再往下扒了几分,露出后背的穴位,取出针烧热。


    “不用憋着了,扎针不疼的。”


    她经验老道,就从来没把人给扎疼过。


    凌晏池挨过那一阵接一阵的痛楚,觉得呼吸都畅快了些,只能感觉到针刺入皮肉时细微的异样。


    “姜芾。”他突然开口,“之前有一些事是我误会了你,是我不好。”


    姜芾心想,这是扎针又不疼了,他又有闲心与她东拉西扯了。


    她手上的动作一滞,眉眼黯淡,不语。


    听他继续道:“我知道你没拿那些银票,步摇也不是你拿的。”


    姜芾眨了眨眼,手上已是不动了。


    她已不愿去想他是以何种契机知道的,知道就知道吧,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大人难道忘了吗?我一直都不是什么好人。”她察觉他还欲继续说下去,果断打断他,“我心思歪,一心只想攀龙附凤,你不该相信我的。我也很后悔没拿那些银票,以至于我如今过得穷困潦倒,吃了上顿没下顿。那是我当年傻,意气用事,若是大人您现在把那沓东西给我,我肯定毫不犹豫地拿。至于步摇,大人您回去还是好好查查吧,万一就是我拿的呢?”


    听她说这样的话,凌晏池心底诸般不是滋味。


    她还在生他的气,她还在撒谎。


    “我不信。”他脱口而出,“我看到了你写了很多遍我的表字。”


    姜芾喉头酸涩,手腕都抖了抖。


    那些事,就像是她的逆鳞,她一辈子都不愿回忆。她想起当年那个愚蠢、卑微甚至低贱的自己,便会由心地讨厌自己。


    她都不敢去承认,那个人是她。


    “那又怎么样?我都说了,我视财如命,爱慕虚荣,当年写那些东西,不过是为了讨好你罢了。”


    “好。”凌晏池冷哼一声,“姜芾,我都知道了,我知道了一切。”


    “你顶替姜柔嫁进定国公府,若是爱慕虚荣,你没从我这拿走一分一毫,也不曾拿姜家或是宋家的好处,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姜芾一个转身,打翻了那盆水。


    铜盆落地,一声巨响,她整个人都呆愣几息。


    原来,他连这个也知道了。


    她自认她从不亏欠他什么,她还救过他一命,对他,她问心无愧。


    可唯有一件事,是她错了,也只有这一件事,是她骗了他。


    她唇齿开合:“对不起,是我骗了你。”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我若是记恨你,你如今还能好好地站在这吗?”凌晏池转身望着她,一字一顿,“我只想知道,你接近我是为了什么?”


    二人相顾无言,默然许久,气氛好似凝结。


    良久,姜芾才振作精神,抬起头,“不为什么,就是为了钱。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穷丫头,一朝到了长安,可真是把我迷得眼花缭乱。”


    “姜家说,只要我答应嫁给你,就给我一大笔银子。我本来不愿,可又想着,嫁谁不是嫁,你长得也不错,家中满门富贵,嫁给你还能过好日子,便答应了。后来是我觉得你这人古板无趣,不想演戏了,才提出和离。况且你怎么就知道姜家没给我钱?他们可给了我一大笔,可惜不出三年就被我挥霍光了,我日子过不下去了,只能回乡靠行医赚点诊费。”


    她语气冷漠且带着一丝傲气:“没错,方才也是我骗了你,我之所以不拿你给我的钱,是因为我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瓜葛,怕惹上麻烦,毕竟你给的钱还没有姜家给我的多。”


    “不是这样的。”凌晏池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忽然抓住她细嫩白皙的手腕。


    他不信。


    她说的是气话。


    她代人替嫁,他能一丝怨念也没有吗?是有的。


    但一想到她的目的,这丝怨也淡了。


    姜芾欲挣脱却几番无果,只能盯着他,反问:“那大人您觉得该是什么样的?”


    第38章 护她姜芾,你可以听我说吗


    凌晏池被她一句话堵了回去。


    她都跟他说得明明白白了,他还要自作多情吗?自作多情地以为她是爱慕他才那样做?


    此刻,惭愧、愠怒、挫败将他心头堆得没有一丝空隙。他对上她明亮犀利的瞳仁,一时难以启齿,不知该说什么。


    他虽沉默不语,手却不曾放开。


    姜芾无奈叹息,面露不虞,“我们没关系了,今日我是来给你治伤的,你若再不放开我,我可就要乱喊了,让大伙都看看他们眼中公正为民的凌大人,居然是个强扣女子手腕的风流浪荡子。”


    她都觉得他是吃错药了。


    他如今应该也娶妻了吧,怎的还如此不知分寸,那般逼问她,他想让她说什么?


    她永远也不会将那段尘封的记忆捧出来。


    她曾经为他付出过一切,他都像瞎了眼一般视若无睹,如今倒还来问她为什么。


    她甚至怀疑他是被歹人伤到脑子了。


    “放开,你弄疼我了。”她语气强硬。


    凌晏池回过身,掌心蓦然一松,那只白皙手腕便从他掌中滑走,动作干脆利落。


    “今日的针施完了,你去药房抓药,付了诊费便可以走了。”姜芾收整好针灸包,垮出门槛,未看他一眼,只留下一句,“这套针法归德堂的冯大夫也会,我还是在他那学的,我还是建议你往后去归元堂看病。”


    凌晏池穿好衣裳,牙关一紧,“好,我日后都去归德堂。”


    她既是这样无情无义的人,那便算他看走眼了。她不想跟他有瓜葛,那往后他也不会来找她。


    他拎着几包药,冷脸上了马车。


    书缘如丧考妣地钻进来。


    他怕世子还在怪罪他多嘴。


    可看到世子冷着脸,他便猜世子定是和那个什么姜大夫闹不和了。


    “世子,我就说吧,您不能相信她啊,她就是个骗子。”


    他抬眼一瞟,见世子仍是那副吓人的神情,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不禁松了口气。


    凌晏池心口堵着一团气焰。


    枉他费尽心思保她,她却丝毫不领情,还敢大言不惭说她就是为了钱。


    她怎么能说得出口。


    书缘还在嘀咕:“骗子还当大夫呢,说不定是黑心医馆,专门骗人钱财。”


    凌晏池瞬然眨眸,神思游离。


    姜芾黑不黑心他上回来江州是看在眼里的。


    她说服自己的舅舅开粮仓救济灾民,亲自施粥搭棚。去灾区义诊非但分文不取,分物不收,还亲自喂病患喝药,受难的百姓无不夸她心地善良。


    她为了救妙芸母女,手臂被砸脱臼,他虽当时不在场,可百姓的声音是不会骗人的。


    她若真唯利是图、贪财利己,又如何做得出这些事?


    他兀自思虑一阵,脑海渐渐清明。


    当年就因为步摇与银票那两件事,他羞辱过她,责备过她,甚至她走后,他对她长达三年的印象都是被爱慕虚荣这四个字填满。


    人都有自尊,换作是他,他会轻易原谅那些恶语吗?


    她方才的谎言,漏洞百出,她还是在气他当年误会她。


    他回想她从前的种种举动,都无法说服自己否认她那时对他没有半分爱慕。


    书缘还在叽里呱啦说她的不好。


    他脸一黑,警告他:“往后你若再多嘴多舌,便自行掌嘴。”


    书缘闭了嘴,一个字也不敢说。


    心道:世子怎么越来越阴晴不定了。


    马车回了县衙,立时便有下人来报说余知府在醉春烟设宴,邀县衙三位堂官一同前去。


    知府余霆与县令郑谷都是宁王党的一丘之貉,凌晏池本不想去,可转念一想,今时不同往日,他如今是什么身份?再也摆不了阔架子。


    他若不去,这些人想方设法给他安个不敬上峰、独断专行的罪名,长安那位陛下可就乐见其成了。


    他回官舍换了件衣裳,上了马车去醉春烟。


    醉春烟雅间,他被小二引着进去时,里头管弦丝竹震耳,脂粉酒气熏天。


    余霆与郑谷一人搂着个软若无骨的舞姬,手掌乱探,□□连连。


    县丞苏涟是个老实人,莫说是狎妓,就连看也不敢看,埋头默默吃菜。


    余霆喝得满面通红,见人进来了,推开那舞姬,正了正衣襟,就那般仰躺在玫瑰椅上,“凌县尉来了?我们等你许久也不见你来,方才还猜你白雪难和,喝惯了长安的玉露琼浆,不肯赏脸与我们这些粗鄙之人喝这种寡淡寒酸的酒呢。”


    余霆边说,心中别提有多畅快了。


    要说这世道真是风水轮流转啊,这凌晏池自小含着金玉出身,那


    可是长安城的天子骄子,几月前任宣抚使时说一不二、颐指气使,可算让他出尽了风头!


    如今居然也会沦落到他手里,那日他当堂被一群百姓咒骂的奇耻大辱,今日非得在他身上讨回来不可。


    日后他非把他往死里整!


    凌晏池行了个下级礼,淡淡道:“下官受了些伤,到了江州便去医馆看伤了,耽误了知府大人设宴,自罚三杯便是。”


    余霆哈哈大笑,打了个酒嗝,将那壶新上的酒往他身前一放:“来,凌县尉,自罚都是后事了,先为我们一人斟一杯。”


    郑谷也敞开大肚,微眯着眼,等凌晏池给他斟酒。


    若能得这位定国公世子亲自斟酒,都够他吹嘘一辈子了。


    凌晏池动作僵了僵,眸底映出一丝冷光。


    片刻后,他淡然挽起袖摆,欲去拿酒壶。


    “还是下官来吧,下官不善饮酒,正好站在旁边斟酒。”苏涟吓得满头大汗,先一步夺过酒壶。


    他怎么能让凌晏池给他斟酒呢,天爷啊,这不是折他的寿吗?


    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殷勤笑道:“凌大人,你坐,你坐,我来就好。”


    “诶!”余霆敲了敲桌面,“苏县丞这是做什么?你乃县丞,官居凌县尉之上,断断没有上峰给下属斟酒的道理,苏县丞莫要自降身份,乱了尊卑才是。”


    郑谷俨乎其然:“苏老弟,你就坐下吧,往后我们都是同僚,共同治理江州。既是一县同僚,心为一体,凌县尉斟一杯酒也是斟得的,对吧凌县尉?”


    凌晏池眉眼淡淡,嘴角扬起冷冽的弧度:“郑大人说的是,苏县丞,还是下官来吧。”


    他替三人一人斟了一杯酒,余霆与郑谷满脸得意,一饮而尽。


    苏涟却愁眉苦脸,嘴唇都不敢沾一丝酒水。


    他心道,这两人真是疯了。


    这般折辱人家,等人家来日东山再起,非削他们一层皮不可。


    他为人唯诺,从不敢拉帮结派,是以做了十年的官还只是个县丞,不过是经年辗转,从一个地调到另一个地罢了。


    席面散去,余霆与郑谷一人搂着位浓妆艳抹的舞姬上了轿。


    凌晏池未乘马车,欲踩着月影独步离去。


    “凌大人留步。”苏涟的马车在他身前停下。


    “大人若不嫌弃,不如坐我的马车吧?”


    即使他的官比这位凌世子大一截,他也不敢落井下石。人家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他还是掂量得清的。


    如今东宫未立,人家有个皇子表弟,就不会一辈子做县尉,而他这个县丞怕是要做到半截入土了。


    他难道不想高升吗?想得都快要疯了!


    可入宁王一党,那干得可都是杀人越货的勾当,他官微言轻,指不定哪日就要被推出来当替罪羊,宁王这边,他是半分也不敢沾的。


    可三皇子那边的人俱是朝中高官,他从前想攀也攀不上啊,如今这凌世子在身边,正是大好时机。


    月光下,凌晏池面庞光洁如玉,却透着几分颓唐,“不必了,我正好醒醒酒,苏县丞先走吧。”


    他既然说不必,苏涟也不好再问,只能先驾车离去。


    晚风吹酒醒,凌晏池素白的袍衫飞浮。


    他望着坑洼的青石板路,尽头俱是参差月影。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从前哪知今日事啊,他在观赏长安火树银花的夜景时,哪里会想到此夜独自漫步在江南小城。


    他来江州,也不全然是为了姜芾,他若不想娶亲,便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去何处都一样,还不如来江州,最起码,这个地方他熟悉也喜欢。


    加之,她在江州。


    他抬头望着被墨云遮盖的圆月,第一次好想荒唐地伸出手,挥散那些飘荡的污浊。


    次日上衙,清水湾的里正来了。


    说他们村有几户人家争一座茶山,抄家伙打了起来,砸得头破血流。这几户人家族人众多,他怕闹出人命,只好匆匆报来县衙。


    一群刁民惹是生非,派两个差役去吓吓便行了,可郑谷有意刁难折腾凌晏池。


    午时烈日当空,酷热炎炎,只派他带两个人去清水湾镇压民乱。


    清水湾凌晏池是常来的。


    上回疫病爆发,他一连在这里呆了十几日。


    如今看一路上的村民其乐融融,庄稼也长起来了,他有股不可言说的欣慰之感。


    溪流潺潺,鸟鸣山空,斜阳穿透细密枝叶,投下数道金色光影。


    他挽起衣袖,掬了一捧清澈的溪水灌入水壶,一抬眼,望见前方女子的背影。


    女子身影清瘦,一身青色裙衫,用一根短流苏簪半挽着发髻。


    他一眼便认出这是姜芾,看她背着药箱,许是去清水湾看病的吧。


    他放缓脚步,不敢惊动,引得她发觉。


    一夜过后,他为昨日的冲动感到懊悔,本想今日去春晖堂看伤时再与她赔礼,可没曾想竟在此处提前遇到了她。


    可他还不知,开口该与她说什么。


    她在前头走,他便循着她的足迹,缓缓在后头跟。


    姜芾也不想晌午来清水湾。


    可下晌约了要去两位娘子家中看病,怕是挤不出时间了,便只好趁这个时辰来一趟。


    苹儿想跟她来,她不允,还骂了她一顿,说她就是贪玩,叫她留在医馆好好跟旁的大夫学学看诊。


    清水湾虽是山路,道路却被当地村民修整得平坦无杂草,连膈脚的山石都不见一块。


    姜芾戴着一只小斗笠,壶里的水都喝空了,想快些走,好去前方的小溪头接些水。


    一道身影突然拦住了她的去路。


    乔牧贵穿得红红绿绿,腰上挂满了闪瞎了眼的金玉,牵着一条大黑狗,朝姜芾吹口哨。


    “阿芾妹妹,这是又去我老家替人看病呐?”


    “滚。”姜芾被他吓一激灵,听到他的声音就无比反胃。


    同是富贵子弟,周玉霖热情仗义,嫉恶如仇,这乔牧贵怎么就能这么恶心呢!


    乔牧贵上前一步:“天气这么热,不如去我家宗宅喝杯茶,喝累了就躺下好生歇一歇。”


    他家乃江州大族,宗宅就在清水湾,自从他姐姐嫁给余霆后,全家都搬去了县里。


    他是对姜芾贼心不死,一听到她的名字就心痒难耐,打听到她今日去了清水湾看诊,老早就牵着狗在路上堵她。


    他嘿嘿一笑,伸手就想去揭她的斗笠,“你说说你,生得这么水灵,非要大热天去给那些穷酸百姓看病,那些种田种地的田舍奴能给你几个钱啊?不如爷把你娶回家,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你往后便只管解一解我的相思病。”


    姜芾牙都咬碎了,抄起随手折来拨草的竹竿往他手上打:“我都说了,你恶事做尽,就是个短命鬼,必要断腿残肢、肠穿肚烂而亡,治不好的。不过你可以早一点死,投个好胎,兴许下辈子还能多活两日。”


    “你!”乔牧贵愀然色变,放了牵狗的绳,“黑风,去!咬她!”


    黑风是他养的一条只认主的疯狗,平日里他看谁不顺眼就放狗咬谁,他是知府的小舅子,被咬的百姓都不敢去报官,只能打落牙齿带血往肚里咽。


    黑风听到号令,扑过去围着姜芾狂吠,目露狰狞凶光。


    姜芾吓得大叫一声,连连往后退。


    凌晏池听到她喊叫,带着人疾步跟上她。


    “你叫我一声夫君,我就救你,如何?”乔牧贵嘴里叼着一根草,好整以暇看着她的狼狈样。


    “我叫你一声短命鬼还差不多!”姜芾搬起一块大石,往那只疯狗头上砸。


    她学过杀猪,手上满是力气,这一砸,砸得那只疯狗登时头破血流,再没了威风劲,转了两圈蔫蔫地回到主人脚下。


    乔牧贵心疼不已,“你、你敢砸我的狗!”


    黑风在膘肥体壮的汉子面前都没输过,竟被她区区女子砸伤成这样。


    “你再放它过来,我就一石头砸死它。”姜芾搬着石头不松手,“你整日纵狗伤人,我下回若是再在街上看见你这只疯狗,我就下点药药死它为民除害。”


    “你伤了我的狗,我跟你没完,赔不了我五百两,便拿你自己来抵。”乔牧贵说着便要冲上去。


    “住手。”


    恰好


    凌晏池及时赶到,冷声呵退他。


    姜芾循声回头,便看到他站在她身后,她瞬间松了一口气,庆幸他出现在此。


    乔牧贵认得他,看到他便想起当年打在身上的那二十板子,不禁两股一颤。


    可又想到今时不同往日,姓凌的若敢对他不敬,他姐夫还不整死他?


    这样一想,轻漫道:“呦,凌大人,多年不见了,真是幸会啊。”


    “乔牧贵?”凌晏池也认出他来,面生恶嫌。


    姜芾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当年乔牧贵强掳她的案子就是凌晏池审的,她那个不自量力的梦,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做的。


    三年前,她曾试探过他,得到的结果便是——他不记得她,一分一毫也不记得。


    那如今他认出乔牧贵,也会认出她来吧?


    可她早已不想与他再有什么,不想让他想起这些事了。


    她怕去面对,面对他的反应。


    凌晏池之所以能认出乔牧贵,便是因五年前他任江州县令时,审过此人一桩强抢民女的案子,他非但逼良为妾,还纵恶仆打伤了受害者的父亲。


    最后,他狠狠罚了他二十板子,强令他放人。


    他如今回想起那桩案子,有些节点他记忆犹新,譬如乔牧贵的有恃无恐、强词夺理,譬如乔家人明晃晃行贿,简直不可理喻。


    可跪在堂下的那位瘦弱且低着头的受害女子,他的确是记不清了。


    当地碎案纠纷众多,他能记住的受害人也寥寥无几。


    “凌大人,正好我想告官,官就来了,这姜大夫把我的狗伤成这样,大人您说,该如何是好?”


    “不要脸。”姜芾冷笑一声,正想开口辩驳。


    就听凌晏池先道:“本官方才亲眼所见,是你先纵疯犬伤人,姜大夫此举是为自保,你倒还有脸恶人先告状?”


    他分明听到了,他逼姜芾喊他夫君。


    他手背霎时青筋鼓起,一团火在心底滚来滚去,此獠真是厚颜无耻!


    “凌大人,姜大夫人美心善,我跟她开个玩笑嘛,再说了,我的狗又没真咬着她——啊!”乔牧贵话音一转,陡然面容扭曲,鬼哭狼嚎起来。


    凌晏池抓起他那只不安分的脏手,捏得他骨节清晰作响,“我也跟你开个玩笑,勿怪。”


    乔牧贵挣脱开,生怕凌晏池要打他,顿时安分了不少,不敢再行污言秽语。


    “还不滚?”凌晏池冷眼一抬。


    乔牧贵浑身骤缩,牵着狗跑开了。


    他发誓,他要去跟姐夫告状,好好治治此人。


    人走后,姜芾扔了那只竹竿,平息神色,“多谢你了。”


    无论如何,她今日是该谢他出现得及时。


    “无妨。”


    凌晏池透过斗笠那层疏离的竹篾,看清了她的脸。她的脸庞莹润光洁,被晒得红扑扑的,两颊似晕着一团绯霞。


    “可有被狗伤到?”


    低醇的话音洒在姜芾耳畔,她摇摇头,又问了一句:“你怎会来清水湾?”


    二人不知不觉便并排而走,山中鸟唱蛙鸣,留下道道深浅的履痕。


    “有几户人家因争地打起来了,我来看看。”他答。


    这句话过后,两人很长一段路都静默无言。


    走到一处溪流旁,姜芾俯下身接水,凌晏池也与她一同。


    二人屈身蹲在溪头,潺潺水声衬得男子声线清润:“那乔牧贵,从前也来找过你麻烦吗?”


    他听那厮的语气,猜测她从前便受过他的骚扰。


    姜芾还不知他可有认出她来,试探他:“这是第一次。”


    凌晏池微微颔首。


    正逢午时,山路僻静无人,方才若不是他赶来,她一个弱女子,后果不堪设想。


    “你一个女子太危险了,下回来看诊可以带一两个人同行。”说到同行,除了苹儿,他想到了她身旁总会跟着的周玉霖,毕竟上回去范阳此人都与她形影不离,可今日却不见他。


    他想到她与周玉霖互相爱慕,可今日来清水湾,怎么不见人跟着?


    难道是闹矛盾了?


    他凑过去,带着私心问她:“你那个徒弟,周家少爷,今日怎么没跟你来?”


    姜芾听他这样答话,便知他还是没有认出她来。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目光也暗了暗,再次为她从前的愚蠢感到不值。


    “人家为何要整日跟着我,他没有他的事吗?”


    她觉得他问得有点多了,明明他从前惜字如金,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凌晏池掬水的动作滞了滞,不知从何时起,她递上一句话,总能堵的他哑口无言,他总要搜肠刮肚地拼凑语句来回她。


    “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可以吗?”他察觉她还在略微怄气,他昨日太过鲁莽,他想跟她道歉,就是不知她愿不愿意听。


    “那还是别说了。”姜芾伸手一指那座房屋,“我到了,要去看病了,不好耽误时间。”


    他一开口,就是扯一些陈年旧事。


    她不想听。


    凌晏池望着她的背影,陷入沉思。


    她方才谢他时的语气分明不是这样的。


    到底是因为什么,让她一句话都不肯听他说呢。


    替那农户看完诊,姜芾又去了趟何素雅家。


    她今日带了些药来,何素雅难以启齿的腹痛无非就是女子婚后的各类隐疾,她配的这类药能缓解一二女子这方面的疼痛。


    若她还不肯说,便让她先服些药,总能不那般难受。


    她再慢慢开导她,病总能治好的。


    何素雅家今日总算不是大门紧闭,她靠近篱笆,见屋里来了许多人。


    院子里外挂满了丧幡,房里停着一抬漆黑棺椁,哭诉声、丧锣声连成一片。


    她见何素雅的丈夫在上香待客,却没见到何素雅,正想进去问问是怎么回事,却听见路过的村妇的议论声:


    “素雅真是命苦啊,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么去了啊?”


    “都是他那烂胯的丈夫害的,他丈夫天天逛窑子,吃喝嫖赌样样都来,将花柳病带给了他媳妇,这老不死的倒是还活得好好地,死人怎么不死他啊!可怜了素雅啊……”


    “素雅得了病怎么也不去看啊,好好一个人,生生这般熬没了。”


    姜芾立在原处,如雷灌顶。


    尖锐的丧锣声似要将她耳膜都刺出两个洞来。


    第39章 自责姜芾,你别哭


    她进去上了一炷香。


    那具冰冷的棺椁就停在正房中。


    她鼻头像被针刺了一般,温热的泪水模糊视线。


    不久前,那个恬静内敛的女子还在这里接待她,给她斟茶水喝。如今,就只能躺在那里,不会说话也不会动了。


    那句没说出来的病情,终是夺走了她的性命。


    上完香,她跌跌撞撞出了院门,像只游魂一般出了村。


    为什么呢,何素雅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她的一辈子就这么苦呢。


    一股强大的自责感充盈心田。


    她要是再厉害一点就好了。


    若她能靠直接把脉就了解女子隐疾,不用何素雅说出病症,她就能救她的命的。


    她边快步走着,边以衣袖拭泪,擦得眼眶通红,衣料湿濡。


    群雁高飞,乱鸦盘旋枯藤。


    湛蓝的天幕渐渐阴沉,太阳落山了……


    凌晏池来到人头躜动的茶山,那些人见官差来了,才老老实实放下手中的锄头铁锹。


    原来这茶山本是当地大户张家的,张家把女儿嫁去程家,送了这座茶山当陪嫁。


    可张娘子发现丈夫程东居然在外头养外室


    ,还搞出了一对私生子女,娶了她的第二日,就把那外室与两个孩子接了回来。


    她被人耻笑,面上无光,骂程家骗婚,一凳子把丈夫砸得头破血流,并提出和离,说要将所有陪嫁,包括茶山的地契拿回去。


    程家生意不济,本就是看中了张家丰厚的嫁妆才唆使自家的花心儿子娶那张家五娘,如今嫁妆到手,又怎么肯轻易和离,于是两家便闹了起来。


    程东不蒸馒头争口气,顶着破了的头,带着一伙家丁去了茶山。说和离别想,只能休妻,且他还要挖了张家的茶树,让他们家明年收不了茶叶。


    张五娘的四个哥哥气得七窍生烟,将程东摁在泥坑了狠狠打了一顿。张程两家的族亲听到动静后纷纷赶来,茶山都被这帮人踩秃了。


    此事本就是程家无理在先,哪有成婚第二日就把外室带回家羞辱妻子的,这明摆着就是骗婚。


    凌晏池斥张家无耻,要他们同意和离,归还嫁妆,张家仆人却把钱袋塞在他腰封上,还说和余知府有些交情,赤裸裸行贿威胁。


    他发了怒,眼睁睁看着张家四兄弟打程东也没派人制止,默认让他们继续打,他就在一旁看戏。


    最后是程家实在不忍心看儿子挨打,才咬碎了牙答应和离,和离书签完,凌晏池当场就盖了印,容不得他们反悔。


    处理完张程两家的事,夕阳西下,跟着他来的两名差役说天晚了下山的路不好走,催促他趁早下山。


    他以为姜芾会等他一同下山,于是去了她看诊的那户农家寻她,可那老人的儿子说姜大夫替他爹看完病就走了。


    他也不知怎的,心底油然失落,迎着微凉晚风独自下了山。


    来到春晖堂门前,他站在一处檐角后犹豫不决,到底该不该进去。


    他懊悔昨日说了气话,说往后都去归德堂看病。可他走着走着,还是情不自禁走来了春晖堂。


    春晖堂内,苹儿正在抄医书上的方子,师父走之前要她吃透那几页,她不敢怠慢。


    身后,一道黑影缓缓接近。


    “可有大夫,我来看病?”


    苹儿一边合上医书,一边回了句:“您坐下喝杯茶等一等吧,徐大夫在诊室针灸,马上就出来了。”


    无人在身旁坐镇,她还是不敢随意替人看诊。


    那人却道:“我不要旁人替我看,我只要貌美心慈的师姐替我看。”


    苹儿一惊,回过头,却见周玉霖一身蓝袍,站在她身后笑吟吟地看着她。


    她因为方才那句话,脸都红了,“你又在搞什么名堂?”


    多日未见他了,她嗔怪的同时竟未察觉自己嘴角微扬。


    周玉霖撩开袍衫,大喇喇坐下:“你是不知道,我太想你和师父了,我娘都要把我关死了,终于给我跑出来了。”


    “你是过来说两句话,就又要走了吗?”


    苹儿看他满头大汗,给他倒了杯茶,翘首以盼他的回答。


    周玉霖虽欢脱聒噪,可少了他的日子还真是安静无趣,她都不大习惯。


    周玉霖喝了一口茶:“我二姐三姐都回家了,我娘去荆州找我爹了,我不回去了,家里没人管得住我。”


    苹儿晃了晃脚尖,眸中清亮几分,“那你这些天都在家干嘛,读书吗?”


    “也读了书,但我二姐逼着我去扬州相亲,我一见到人就说我在外头养了五个外室,还有三个私生子,人家拔腿就跑了。”


    苹儿扑哧一笑,望着他:“你真养了外室啊?”


    “我可不是那种人,我连姑娘的手都没拉过呢!”


    周玉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支长盒,缓缓推开木片,是一根红珊瑚发簪。


    他在扬州几家首饰铺挑来挑去才挑到这么一支,可惜还是没有长安打的首饰好看。


    “给你的,我觉得你戴着肯定好看。”


    苹儿虽见过各种各样精美的头面,可还是第一次收到这般贵重的礼,她猜到了周玉霖的心思,虽欢喜,却还是摇摇头,“我不能收。”


    周玉霖乍一听,急了起来:“你为何不收啊?”


    苹儿瞥开视线,嘀咕了一句:“我日后还不起你的。”


    “我乐意送给你,需要你还什么?送根簪子还要你还,我还是男人吗?”


    苹儿听他这番洒脱之言,觉得他太天真单纯,想对他说些什么。


    却被他抢先一步:“你别生我的气啊苹儿,我上回不是故意不辞而别的,是我娘骗我,说她病得起不来了,我吓坏了,谁知道一回家就被关了起来。我再也不会突然走了,答应你的事我一定做到。”


    苹儿看着他毅然之态,一腔话被堵了回去,默许他将长盒推到身边。


    “诶?那是谁呀?”周玉霖正要起身,远远望见屋檐下站着一个人。


    此人似乎从他来便站在外头,一直也没走。


    苹儿看了过去,认出此人,只淡淡道:“是凌大人。”


    周玉霖被圈在家中的这段日子也听说上回那个宣抚使凌大人又来江州当县尉了。


    提起此人,他便想到范阳那夜的事,还是一肚子气,没好声道:“他来做什么?”


    “来找师父看病的。”


    周玉霖一拍案。


    “江州那么多大夫,他来找师父看病?”


    哪有和离了的夫妇,前夫会来找前妻看病的?


    从前是他不知道师父的往事,如今他知道了,不免觉得这份举动怪异。


    这凌大人真是心大,他难道还对师父余情未了?想到他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弟弟他就来气,没见过这样误会一个人,还能厚着脸贴上来的。


    “我去跟他说两句。”他拍了拍衣袍。


    苹儿怕他口无遮拦惹祸,然而他已经出去了。


    凌晏池就这般明晃晃看着他走过来。


    他心道:这周玉霖时常待在医馆陪姜芾吗?


    他上回来,好像也看到他了。


    今日没见着他在姜芾身边,他还以为这二人闹矛盾了,如今看来,想来是他误会了。


    他眉眼随即沉了沉。


    便见周玉霖不紧不慢对他行了个礼。


    那副神色,像是别人欠了他八百万似的。


    “凌大人,别来无恙,上回见凌大人器宇不凡,怎么这次相见,竟不及上回风姿绰约了?”


    周玉霖故意这般说,这是暗讽他被贬官呢。


    都说这当官的能装,这凌大人对师父这么好的妻子都能如此苛责,想必也不是什么品行高洁之人,说不定什么赈灾修坝都是摆摆样子装出来的。


    毕竟这些当官的想要名声,都要装装爱民如子。


    这番冷言冷语,使凌晏池噎了噎,默然视之。


    他不知这人好端端地为何会含沙射影来呛他。


    他与这周四郎君,不过才见了两面,话都不曾说上几句,应当是没结什么仇才是。


    他也丝毫不客气,话音转冷:“我与周四郎,应当不熟吧?”


    周玉霖特地环顾四周,见当下无人经过,才道:“凌大人与我是不熟,可您与我师父熟啊。”


    凌晏池眸色深了深,在他话中听出了些意思来,不明所以望着他:“你想说什么?”


    周玉霖冷哼一声:“前些日子在范阳的事,若您弟弟嫌丢人没和您说,我便来和您说说吧。”


    凌晏颓然冷怔,范阳的事他的确有耳闻,想继续听周玉霖把话说下去。


    “大人老家的田庄上遭了歹人洗劫,我们全被挟持,是我师父一人救了全田庄人的性命,也救了您那狼心狗肺的弟弟。”


    “后来您弟弟的爱妾受惊难产,危在旦夕,也是我师父施针救相救,保胎儿顺利生产。我师父在里头救人,您那好弟弟却在外头高谈阔论,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说我师父当年在你们凌家品行不端,拿了你家的钱,还偷了什么东西,说她只会害人,不配当大夫!”


    凌晏池额角青筋大跳,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他全然不知,其中竟还有这样一段事。


    周玉霖见他发怔,又道:“不瞒大人您说,我师父救过我的命,我家虽有几个钱,可我自小也读圣贤书,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师父的为人我比谁都清楚。整个浔阳县,您去打听打听,就没有人说她一句不好的。师父那夜亲耳听到那些话,出来就坐在台阶上哭,


    往一个女子身上泼这样的脏水,亏你们做得出来,我就想问问,我师父拿你家多少钱?偷了大人您的什么东西了?”


    凌晏池喉头滚动,霎时,一股涩意爬满胸膛。


    她被人当着面那样说,一定很委屈吧,若不委屈,又怎么会哭?


    “是我……是我对不住她,是我误会她了。”


    “我就纳闷了,我一个外人都这般了解师父的为人,大人您当初作为她的丈夫,就任人那般传这些谣言吗?”周玉霖望着他。


    因为凌明珈那混账东西,他对凌家人的印象早已先入为主。


    师父那般坚强的一个人听到那些恶言都要哭出来,那嫁给他时该是受过多少委屈啊。


    他与他说这些话,就是希望他别再来找师父了,徒让她伤心。


    愧疚深深扼住凌晏池的喉咙,他不知该说什么,他听到了周玉霖称自己是外人,道:“你与姜大夫,只是师徒关系吗?”


    “是啊,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周玉霖怕这位凌大人还不死心,又添了一句,“我师父也有心上人了,是在长安为官的沈大人,他们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他虽没见过那位沈大人,可师父喜欢的人,料想也比这位凌大人好。


    凌晏池不可置信。


    她与沈清识竟还有联系?他们是青梅竹马?


    难怪乎当年在长安就撞到他们在一处。


    是了,他自嘲一笑。


    沈清识幼年在江州长大,后来才被沈家认回长安,姜芾也是江州人,他们二人从小就相识,也不奇怪。


    怪不得那沈清识非但至今未娶,听闻宁王塞给他的姬妾,他也一概不收,房中空的比脸还干净。


    而姜芾回来江州,三年未另嫁,还拒绝了周玉霖这样的官宦子弟。


    难道就是为了和沈清识相守?


    想着想着,他都觉得自己是魔怔了,他与姜芾本就结束了,三年前就结束了。


    她与谁好,都与他无关的。


    他只是因当年的误会,对她产生愧疚,想接近她弥补几分罢了。


    可见她已不大想提当年的事,心里那道疙瘩许是真过去了。


    苹儿见周玉霖一说起来便滔滔不绝,怕被人听见,传什么不利于师父的风言风语,便拉了周玉霖进去。


    凌晏池独自在春晖堂外站了片刻,叹息一声,刚欲转身离去,便见姜芾顶着疲惫的神色回来,药箱的绳带从她肩膀滑落。


    他以为她已经回春晖堂了,她竟这时候才回来。


    他注意到她无精打采、脸颊泛红,双眼有些肿,似乎是哭过。


    想到她今日晌午撞上了乔牧贵,他神色大变,冲过去便问:“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是那乔牧贵又去而复返来欺负你了?”


    姜芾抬了抬灰蒙蒙的眼,见又是他,眼波诧异动了动,摇摇头:“不是,我去人家里替人看病了。”


    凌晏池见她摇头否认,才放下心来。


    “你不是去归德堂了吗?”走了两步,姜芾发觉他在跟她,干涸的唇动了动。


    “没有。”凌晏池顿了片刻,心虚地摸了摸鼻尖,“……我去过了,归德堂的冯大夫说我既找你看过了,便叫我接着找你看,他不看经别的大夫看到一半的病人。”


    姜芾心底起了丝疑窦。


    冯大夫哪里有这样的规矩了?她怎么不知道。


    唉,许是年纪大了,愈发古怪了吧。


    医者仁心,她既看了他这个病患,总不好半途而废任他自生自灭吧。


    她顶着疲惫将人带进了诊室内,按照昨日的流程替他换药、针灸。


    上了一日特制药,伤口已好多了,不再那般鲜红狰狞。


    “昨日还咳血吗?”她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


    “好多了。”凌晏池察觉到她声色有异,“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姜芾不愿与他提,说了他也不会懂,“没什么。”


    凌晏池感受到细密的麻痛,是她开始施针了。


    她落针时,微凉的手指会偶尔贴上他颈部的肌肤,像羽毛般轻盈温柔。


    她的一举一动,带出一阵极其淡雅的馨香,是兰花皂荚的香气。


    他垂下的几根手指动了动,想起了周玉霖的话,“范阳的一些事,我今日才听周玉霖说,我二弟他口无遮拦,胡言乱语,让你受委屈了,我会严加管教他的。”


    他在等身后之人的回答,可良久,也不见她有回答之意。


    他又道:“当年的事——”


    “好了。”姜芾忽然拔高声色,尾音疲乏到极致,“我现在心情不好,也不想听你说的那些事,别再说了好吗?”


    姜芾说着,再怎么也按捺不住汹涌的情绪,到后头已是溢出哭腔,她极力调整呼吸,才不至于哭出来。


    “好。”


    凌晏池话音喑哑。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她一定是受委屈了。


    可她不肯同他说,甚至都不想听到他来问。


    他一时静默,只能稳稳地捧着她那团情绪,让它再不至于掉下来。


    姜芾收起针灸包,清清淡淡道:“好了,我再给你开张方子,你拿去抓药,以后早上熬这副药,晚上熬昨日那副药。”


    凌晏池拉上衣裳,随她出去:“好。”


    天色暗了下来,周玉霖说请苹儿与姜芾去醉春烟吃饭。姜芾让他们先去,自己开完方子,规整好今日的病例单便去。


    她写了药方给凌晏池后,便收了药箱进去后院了。


    凌晏池拿着那张方子,仔细看着她写的字,一笔一划,端正清秀,再也找不到任何人的影子,只是属于她自己的字。


    他拎着两包药,正要离去时,听到后院传来她的声音。


    像是在哭。


    他不知怎的,心肠一软,脚底像粘在地面,怎么也移不开。


    明茵收了簸箕中的药草,见姜芾红着眼进来,焦急拉过她的手:“哎呀,这是怎么了?”


    姜芾终于找到能哭诉的人,一头扎进她怀里:“嫂嫂,我觉得我好没用,我好没用啊……”


    凌晏池在外头听着,眉头也随着她呜咽的话语紧蹙起来。


    明茵拉着她坐下,拍抚着她的背:“是哪个天杀的欺负你了?!”


    姜芾抽噎道:“我前些日子去清水湾看病,遇到了一位叫何素雅的女子。”


    她只要一想到何素雅的容貌与她细软的话语,便泪如雨下。


    那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啊。


    “她过得非常非常不好,被虐待她的丈夫传染了花柳病,那日,她找到我想让我给她看病,可她不敢将隐疾说出口。”


    那日,是能救她命的最后机会。


    可她却放过了。


    明茵几番哀叹,同为女子,她知道女子要用多大的勇气、遭受多大的白眼来找大夫看隐疾。她们会被人指责、谩骂,说成水性杨花、不守妇道。


    “我当时劝不动她,便想着来日方长,我多和她谈谈,总能让她开口的。可我今日去她家,只看到了满屋子的纸钱,满院子丧幡。”


    明茵听罢,倒吸一口气,心口微震,眼眶也跟着一红,“不是你的错,不是你错……”


    凌晏池听到这一切,才终于明白了,她为何魂不守舍地回来、


    她是在因那位姓何的女子的事,在责怪自己、埋怨自己。


    这似乎是他第二次见她哭。


    第一次是三年前她哭着从他书房跑出来,第二次便是今日。


    她如今自立清醒,再也不会为了一扇院墙而哭,而是为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在哭。


    他想安慰她一句。


    可他只能这般远远地望着她。


    姜芾肩膀抽动,深深吸了一口气。


    “嫂嫂,她要是活着的时候来看病,所有人都会背地里说她朝三暮四,她如今不在了,反而所有人都为她鸣不平,


    骂她丈夫该死。她用一条性命证明自己的清白,才换来大家口中几句微不足道的不公,不值得,不值得啊!”


    她想到今日从清水湾回来,去那两位娘子家替她们看病,她们也是遮遮掩掩,难以启齿。她们的丈夫回来了,知道她们看这种病后纷纷责怪她们。


    其中一户人家,还将她给赶了出来。


    悲伤、不甘、气愤堵在她心头,她一下子控制不住。


    这个世道总是不公的。


    她道:“男子犯了错,这个世道都会去包容他们,所以他们可以错,他们一辈子都可以在改正中。女子若是犯了错,所有人都去指责她,怪罪她,所以她们错不起,不敢错,只能活的小心翼翼,不敢出一点差池。她们也有很多不明白的,可没有人会去教她们该怎么做,她们只能循规蹈矩,学着前人的样子。”


    她们有病不能治,有苦无处说。


    她们的寿命,被光阴煎熬,被世道不屑,还要被男人消磨。


    “那你想怎么做呢?”明茵替她擦泪,揉着她红彤彤的脸。


    姜芾吸了吸鼻子。


    她是浔阳县唯一的女大夫,哪怕遭人指点与白眼,她也不曾放弃,还是想当大夫。


    在这个小地方,淳朴与愚昧共存,女子碍于议论,万万不敢找男大夫看隐症,只能来找她。


    可春晖堂都是男大夫,总归不方便,便有人请她去家里看。若是家里丈夫或男丁回来了,也是多有不便的,久而久之,连看病都要挑地点,许多人便不看这个病。


    可这样是不行的,人吃五谷杂粮,每个人都会生病,每个人也都有看病的权利。


    若是有一天,她能开一家专给女子看病的医馆就好了,让女子都能大大方方地来看病。


    她还要努力看医书,变得再厉害一点,可以治好更多人。


    她声音铿锵有力:“有朝一日,我想让全天下的女子都不为隐症所耻,可以无所顾忌地说出来,哪里不舒服。”


    第40章 偷偷忍不住看她


    凌晏池拎着药包,慢步回了住所。


    这一路,他也极力提点自己,与她的那段关系结束了。


    她忘记了,放下了,他们该保持距离,就像普通男女一样。


    可耳边仍旧回荡着她那一声声低吟、啜泣,一下一下像爪子般抓挠他的心。


    也不知她现在还在哭吗?


    她那番为女子谋生存的话,无比郑重有力。


    不可否认,她是一个非常负责的医者。


    “世子,您回来了。”书缘接过药包,对着那一桌子寒酸的菜肴抱怨,“世子,厨房的人胆子可真够大的,每日就送些这样的菜过来敷衍搪塞。”


    这种菜在国公府,连洒扫院子的粗使下人都不吃。


    凌晏池心中郁闷。


    看书缘更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书缘是父亲选给他的贴身小厮,从小跟着他在富贵窝里长大,没遇到过什么大苦大难。


    他还是待他太宽厚了,纵得他敢代替主子多嘴多舌,“明日起,你替我去范阳盯着二爷,以我的名义,一天让他作二十篇文章,若敢贪玩,你便写信来报我,待回家我打断他的腿。”


    书缘摸了摸头,滞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世子说了什么。可这一个在江州,一个在范阳,世子怎么又突然迁怒起二爷来了?


    竟还要赶他走?


    “世子,我不走,我走了您怎么办?”


    “我身边还有黎平。”凌晏池沉声。


    黎平沉稳可靠,最主要是话少踏实。


    黎平正叼着个馒头进来,一脸困惑:“哈?”


    好端端地世子为何赶走书缘?


    书缘一脸菜色,第二日就坐马车去了范阳。


    他永远也猜不到,自己到底是哪点触怒了世子。官舍的饭确实是难吃啊?世子自己也不大吃的好吗?他昨日还去外头下馆子呢!


    日子一眨眼便到了七月中,这个时节早稻熟了,米粮铺子买下的田地都开始雇人去割稻子了。


    兰殷礼今日打算带雇来的几个农工去田里割稻,自从上回靠捐粮博了个好名声,他们家米店的生意越发红火。


    他待姜芾这个唯一的外甥女也愈加亲厚起来。


    他五岁的儿子阿时此时正在地上撒泼打滚。


    “我不跟爹去嘛,我就要跟表姐去,就要跟表姐去!”


    兰殷礼被烦得头都大了,看着这小猢狲浑身的泥,拿起棍子就要抽。


    阿时一个鲤鱼打挺,钻到了姜芾怀里。


    姜芾点了点他的鼻尖,笑道:“跟我去可不好玩,要走很长很长的山路,跟爹去,还能坐车骑大马,一点也不累的。”


    她今日要去九檀村看诊,恰巧舅舅晚些也要去村里收粮,舅妈回娘家吃侄女的婚席了,舅舅不放心将阿时一个人留在家中,只能一并带去。


    可阿时非嚷着要跟她一起去,她深知这孩子顽皮,若是走到一半喊累,她能怎么办,背他上山不成?


    阿时也不想走路,听了姜芾的话,点点头,“那好吧,那我跟爹去。”


    挣脱了小魔星的纠缠,姜芾飞快溜走。


    今日是个阴天,她没戴斗笠,暖风贴着肌肤吹,舒爽怡人。


    走到一半,苹儿崴了脚,她责怪周玉霖非要带她去摘野柿子。


    周玉霖讷讷站在那任她骂了两句,提出要背她走,可这条路人来人往,苹儿哪里肯让他背,好在崴得不算严重,缓了几刻,还是能行走的。


    走到半山腰,路过一片板栗林,姜芾想起了小时候常来这片林子里捡板栗。


    迎着炫目光线抬头,树上的板栗球翠绿澄青,连裂都没开,还没到熟透的季节。


    周玉霖觉得这树上的果子新奇,“师父,这长球的是什么树啊?”


    姜芾道:“板栗树,再过两个月就能熟了,到时我们上山带个背筐过来。”


    顾及到苹儿方才崴到了脚,一行人走得缓慢,上山的路人接连追赶了上来。


    黎平跟了凌晏池一路,就盯着世子手上的水壶,生怕渴着了他,“世子,我再去装些水来吧。”


    凌晏池摆手:“不必了,我们快些走。”


    他今日穿了一件单薄青衫,连平常挂在身上的那块玉都解了下来,细窄的腰身空空如也。


    在长安府上穿的那些繁琐衣物来江州时本就没带,也觉得不合适穿。


    他身材清瘦高挑,无论是绫罗绸缎亦或是寻常布衣,都能穿出一番模样来。


    他来九檀村是来处理两户人家的纠纷。


    起初是因王家的鸡飞到了赵家的灶上,打碎了五只碗,两家因这点鸡毛蒜皮之事结下梁子。


    赵家先药死了王家的牛,王家又药死了赵家的猪,两家大打出手。


    余霆那日听到乔牧贵来告状,又联想到凌晏池那日在清水湾处置了程家,觉得他是心有不服,在故意拂自己的脸面,于是串通郑谷不留情面地折腾他。


    郑谷唯余霆马首是瞻,哪家夫妻扯头发打架、谁偷了谁园子里的几株菜这类坊间小事,只要是告到官府,都派凌晏池去处置。


    甚至渐渐地,连官差都不派给他。


    凌晏池无有怨言,毕竟从前当县令也是管这种事,只不过郑谷这些人尸位素餐,只知眠花卧柳,便显得县令这个官职清闲。


    邻里纠纷再怎么荒唐,也总好过波云诡谲、朝不保夕的长安。


    在这里,他反而更舒心踏实。


    江州,他一直以来都认为是个好地方。


    天幕一碧万顷,万里无云,几树枝叶随清风舞荡。他快步走着,直到看见了一行人,才不由得放缓了脚步。


    他一眼便锁定前方的女子,她穿了水粉色衣袂,圆润的交心髻高高挽起,发端系着一只飘扬的发带。


    许是衣裙不便,她今日背的药箱小了一些,背在她肩上显得比从前那只轻快。


    他在她身后缓缓走着,没有超越她。


    “世子,怎么了?”


    黎平疑惑他为何又停下脚步了。


    凌晏池还未回答,黎平的话语便惊动了姜芾一


    行人。


    姜芾回头,便见面如冠玉的青衣男子站在她身后。二人虽离得不近,但那一瞬,足以对上对方的视线。


    被她先发觉,凌晏池有些不尴不尬。


    他怕姜芾误以为他一路跟着她,只好加快步履上前,“姜大夫,真巧,我去九檀村处理纠纷。”


    姜芾也纳闷为何与他总抬头不见低头见,上回去清水湾遇到他,他也说是有公事,这回又撞到一块来了。


    她不禁好奇:“你每日都办些什么案子啊?怎么日日都要进山来。”


    自从她那次恳请他别提往事,他答应之后,来找她复诊时便再也没提过。


    她就当他只是江州县尉,是一个全新的人站在她眼前,虽疏离无言,但偶尔也能攀谈几句。


    黎平来到江州还是初次见到姜芾,他恍然大震,满眼愕然。


    但他不敢多言,更不知该如何称呼,只朝她憨厚一笑,点了点头。


    回想从前,这位少夫人待绮霞院的下人宽厚仁慈,他每回送少夫人出去,少夫人都会给他赏钱请他喝酒。


    至于少夫人为何与世子和离,他就不知道了。


    在他心里,不管外头怎么传,少夫人也是个好人。


    姜芾认出他来,不语,只淡淡回笑。


    她从前就觉得黎平要比书缘人好。


    周玉霖与苹儿警惕地盯着凌晏池。


    在极度诡异的气氛下,凌晏池旁若无人,只对姜芾说道:“街坊争吵打架、偷盗财物、亲族纠纷之类的案子都在我的职责范围内。”


    姜芾咂舌,觉着过于离谱:“如若九檀村有人偷了一只鸡,你也要大老远跑来管吗?”


    周玉霖连连感叹,师父真是体面人啊!


    这凌大人眼睛倒是长了一双,只怕是今年才复明的吧。


    凌晏池颔首:“若是因偷鸡产生纠纷伤了人,一旦报官,我也是要管的。”


    “你怎么有两日没来找我复诊了?”姜芾算算日子,他已经有三日没来了。


    她是怕他伤没好全,还强撑着讳疾忌医,年纪轻轻留下病根,到时候还要出去乱说是她医术不济。


    凌晏池默了几息,才道:“这两日伤口不疼了,加之我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出时间。”


    他的伤确实好的差不多了。


    况且他认为从前的那些事都过去了,她有了新生活,也有了新欢,他与她之间也不宜再频繁见面。


    他便隔了三日没去春晖堂。


    他以为他们会是两条平行线,虽同在江州,但也不会有交集了。


    姜芾不是第一次见这样不听话的病人了,她都没说痊愈了,他就不来治了,万一复发得更严重找谁去?


    “你的伤还没好全,随时可能复发,你能谨遵医嘱吗?”她微微带着些轻斥。


    凌晏池望着她被日光照的红彤彤的脸颊,愣神片刻,最后才道:“是我不对,那伤还未好全之前,便还是要劳烦你了。”


    姜芾嗯了一声,也不再与他说话了,兀自向前走。


    周玉霖急忙跟上,挡住了凌晏池落在姜芾身上的视线。


    黎平为人憨厚,看来看去,只是觉得世子有些垂头丧气,也不知是怎么了。


    也对,任谁被连贬五级,沦落到管起百姓的起居琐事还能欢颜得起来呢?


    姜芾替人看完病,便遇上舅舅带着一行人来收早稻。


    阿时已经去田地里玩泥巴打滚了,她闲着无事,也挽起裙裾下了田。


    从前她也是跟着爹一起收过稻子的,稻谷长了尖穗,她问农人要了一双手套。


    兰殷礼回头喊:“念念,你就别下来了,这么大太阳。”


    “没事舅舅,我哪有那么金贵。”姜芾将袖摆挽得高高的,“我就下来玩玩。”


    她手上利索,握住一把稻谷,手起刀落便割下来,比那些男人还干脆。


    “师父,这你都会?!”周玉霖在田埂上大喊。


    姜芾直起腰,举起镰刀朝他展示:“那当然,从小靠干这活吃饭的啊。”


    苹儿瞧着有趣,嘟囔着表示也想下去玩,周玉霖念着她崴伤了脚,不允,带着她去树荫下逗弄一户人家刚下的小狗崽。


    凌晏池处理完了王赵两家的事出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金波荡漾的稻田。


    农忙时节,庄户人家要收成,田地里许多人埋头割稻。


    他顺着田埂走了一段,竟在一簇稻谷丛中望见姜芾的身影。


    她系了只襻膊,将发带围着发髻打了个结,赤着脚站在田地里。手上的镰刀被她用的像活过来一般,三两下便割了半边地的稻谷。


    一抹粉色的影子在他眼底晃来晃去,甚至盖过了他眼中金色的麦浪。


    他目光随她而去,视线只落在她一人身上。


    他微惊,她居然还会割稻子吗?


    他再也不会将后宅中那个怯懦文静的女子重合在她身上,她就是血肉明艳、活泼飞扬的另一个人。


    一排排稻穗遮住她的身形,她每直起一次身,白皙的面庞便若隐若现。


    他仿佛被什么勾着,在脑海中补全她的样貌。


    她生的很好看。


    扪心自问,其实他从前也觉得她很好看。


    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他都细细瞧过她的。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睫毛会轻轻地颤,嘴角还有两颗梨涡。


    “你是谁?敢偷看我表姐!”


    阿时首先察觉这位一直盯着表姐的不速之客,裹了个泥团朝他扔过去。


    凌晏池猝不及防挨了一记砸,洁净的前襟立时糊了一片褐黄泥渍。


    姜芾听到声响,霍然起身。


    这番情形入目,她双眼瞪大,赶忙去钳制阿时的手,这小崽子真会闯祸,扔了人家一身的泥!


    她还记得凌晏池最好洁净,袖口沾上一滴雨水都要换下来的,他衣裳成了这样,不会要发怒吧?


    “对不起凌大人,这是我表弟,他不懂事。”


    凌晏池抖了抖身上的泥土,面上并未见怒意,“无妨,孩子贪玩,也不是故意的。”


    谁料阿时一叉腰,挣脱姜芾的手,“我就是故意的!表姐,他偷看你,偷看你的都不是好人!”


    他虽年纪小,可也亲眼见表姐拿扫帚赶跑过那个丑八怪乔牧贵,知道这些盯着表姐的都是坏蛋。


    “好了!”姜芾一掌捂住他的嘴,尴尬赔笑,“凌大人,他不懂事,你别跟他计较,我替孩子跟你赔不是了。”


    “嗯。”凌晏池面色静如一潭水,声色有些许不自然的淡,“我只是路过而已。”


    他说完,顺着田埂走了。


    姜芾见他走了,便知道他不会再计较,才放开阿时,教导他下次不可以再对着人扔泥巴。


    日光推散密云,直直照出来了。


    她觉得有些热,便去旁边的溪头洗脚,刚穿上鞋袜,见一位妇人拉着位女孩跑了过来。


    妇人见到她,急切道:“您是春晖堂的姜大夫吗?”


    她听隔壁秀儿婶子说姜大夫今日来了村里替她娘看了病,一路打听这位姜大夫的去向,终于在稻田里寻到了她。


    姜芾拎起鞋根,“是我,怎么了?”


    妇人喜极而泣,“太好了,我还以为您回去了呢,姜大夫,您快救救我好友燕娘吧,她、她难产,她快不行了!”


    这妇人显然是吓坏了,声音都在发颤。


    她手上牵着的孩子衣裳破旧,脸蛋上都是泪痕,放声大哭:“大夫,救救我娘吧,快去救救我娘。”


    “好,好。”姜芾一听便知刻不容缓,连臂上的襻膊都来不及取,匆匆去树下拿药箱,“快带我去。”


    凌晏池还未走远,见一位牵着孩子的妇人来找姜芾,再一看,姜芾背着药箱匆匆跟她们走了。


    他处理完王家与赵家的案子,本打算下山了,可见那妇人与孩子都在哭,姜芾也行色匆匆,竟情不自禁调转脚步,默默跟上。


    燕娘家是一处开着半扇门的小院子,院中杂乱无章,鸡飞狗跳。


    窗内传出一声比一声低的女子痛吟声,断断续续像是泄了气的球。


    头发花白的老妇若无其


    事地坐在院中摘菜,见来了一伙人,捧着簸箕起来,嘴里没好气:“牛二他媳妇,你又带着人来我家做什么?”


    牛二媳妇便是方才去找姜芾的妇人,名唤绿妍。


    她的故友燕娘到了月份,上晌那会儿就发动了,可孩子生了许久都没生下来,燕娘的丈夫与婆婆却关起门来,莫说大夫了,就连接生的稳婆都没请。


    她要闯进去看,却被那母子俩赶了出来。


    她听着燕娘快不行了,才匆匆忙忙去找大夫。


    她瞪着燕娘这个黑心肝的婆婆,“你快让开,我请了大夫来救燕娘的命。”


    老妇一听说是大夫,横手一拦,说什么也不让人进去:“什么大夫,我可没请什么大夫来,我儿媳生产不需要大夫,快快出去!”


    姜芾指着房中,疾言厉色:“都这样了,还不需要大夫?再拖延可是要出人命的,你放心,我不收你们的钱。”


    她见过许多清贫人家为了省钱,家中妇人难产也不请大夫,最后白白拖死两条人命,到那时就后悔莫及了。


    燕娘的女儿抓住老妇的手:“奶奶,您让大夫进去救救我娘吧,求您了奶奶。”


    老妇不喜这个孙女。


    她那个不争气的儿媳嫁过来这么多年,生了三个女儿,送走了两个,留了这一个替家里干活。


    她看见孙女就来气,狠狠掐了一把她的脸:“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还不滚去喂鸡?你娘在给你生弟弟,你带着大夫闯进来,你娘就生不了弟弟了,你听到没有?!”


    什么叫大夫闯进来就生不了儿子?


    姜芾为这番荒唐言语深感震惊。


    窗子里已经传不出喊声了,只能听见一两声微弱的呼吸。


    “让开。”她胳膊生出了力,一把推开那老妇,孤身闯了进去。


    “你不能进去,不能进去啊!”老妇声嘶力竭,却被绿妍在后头死死拽住。


    姜芾推开那扇半掩着的房门。


    床上躺着位面如白纸,满头大汗的女子,身下的血已经顺着床单与被褥滴滴答答流到地上。


    男子端着一只碗走向她:“燕娘,这符纸可是我托人从鉴镜大真人的弟子那求来的,放水里融了喝下去准能生儿子,你听话,再喝一碗,我们的儿子就能生下来了。”


    燕娘眼角不断有泪水滑落,眼珠涣散无神,唇瓣像干枯的花,“阿郎,喝了一碗,还是没用,我、我好痛,你去请个大夫来救救我吧。阿郎,我好痛啊……”


    “大夫有什么用!”男子摁住她的头,“你前几胎不就找了大夫来?结果生的都是赔钱货!这符纸水据说灵的很,你再坚持一下,又不是没生过孩子。”


    他欲直接将那碗符纸水灌给妻子喝。


    “你这婆娘可别浪费我的钱,赶紧喝了。”


    姜芾眼中冒火,上前夺过碗,往地下一摔,瓷片飞溅,褐黄的符纸碎片粘黏在一处。


    她盯着那男人,恨不得割下他的肉:“猪狗不如的混账东西,留给你自己快死的时候喝吧!”


    “符纸,我的符纸,我的符纸。”男人碎碎念叨,丝毫不顾床上奄奄一息在为他生育的妻子,竟蹲下.身去拢那团碎纸。


    他见姜芾肩上背着药箱,知道她是大夫,气急败坏朝她扑来:“你来多管闲事做什么,我又没请大夫,给我滚出去!”


    姜芾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好在她力气大,反手扣住男人的手,将他往门外推。


    男人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起身拍门,门从里头被紧紧闩上了。


    姜芾看燕娘的情形,如同一把锥子敲在心头,手心冷汗涔涔。


    屋里都是血腥气,床脚的血都已凝固。


    燕娘已经耽误太久了。


    以至于她取针灸包时,第一次手微微发抖。


    这次不同于她之前看过的所有难产之症,她觉得有一股阴冷的气息在昏暗的房中飘荡,渐渐窜上她的脊骨。


    当务之急,要先止血。


    她在穴位上下了两针,血却像如柱的水流,还在流……


    燕娘双眼朦胧,感受不到腹部的痛意,一口气只进不出:“大夫,我、我怕是不成了,别……你别费心了。”


    “我能救你的,燕娘,我能救你的。”姜芾握着她冰凉的手,不曾察觉自己鼻尖滑落一滴汗。


    燕娘意识恍惚,泪珠如同断线,“我又见不到这个孩子了,我、我从前那两个孩子,生下来就被婆婆送了人,我到处去找也找不到……可我都没见过她们一眼啊……我都不知道她们现在是什么样子,长得有多高了……”


    她仿佛听见小女儿在窗外哭:“珠儿很懂事的,因为我,婆婆不喜欢她,我死了以后,不知道婆婆会不会对她好一点。”


    姜芾眼眶一涩,衣裳上都是血。


    她不知道为何,她毕生所学的医术,在燕娘身上起不到任何作用。


    燕娘的语气还是越来越弱,血越流越多。


    窗外的天也越来越暗。


    到底要怎么办?


    她哭了,眼珠滴在被褥上。


    她觉得自己根本就不配被人叫一声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