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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危难念念,你不要有事


    所幸这盘草是地里随处可见的香附子,少量进食无毒,凌子翊只吃了一筷子,应当不会有事。


    凌晏池窘迫至极,将那盘东西端走了。


    姜芾觉着他今日甚是奇怪。


    他一个当官的,还是那等优渥出身,好端端地非要来下地干活,连韭菜都不认得的人非争着来下厨。


    出了这个插曲,一顿饭用得索然无味。


    大伙各自收了碗碟去洗,凌晏池蹲在姜芾身边替她接水。


    姜芾从他手中接过水盆,不让他沾身:“你去歇着吧,我来就行。”


    左右他也不会干,别把她的碗给砸了。


    凌晏池不愿移步,挨着她蹲下:“我来洗,你来擦吧。”


    姜芾起身,甩了甩指尖的水珠:“不用了,我一个人反倒快些。”


    她朝旁边走了走,再次蹲下时已与他隔了一条道。


    凌晏池眼看这条空荡荡的道,只觉比从长安到江州还宽。


    “念念,我不是你以为的那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之人,你做的这些,我也可以学着做,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让你看到,我们没什么不一样的,没有什么到不了的距离。”


    姜芾这下才看懂他今日这般殷勤的目的。


    她低头擦着碗,淡淡答:“我做这些,是因为我要吃饭,并不是我乐意做,我喜欢做。你不做这些,自然也有饭吃,所以你不是必须要做这些,不会也没关系,自然有人认得韭菜,会端上桌给你吃。所以不存在我给你什么机会,一定要你去做什么。”


    她看出了他的企图,他无非是想向她证明自己,证明她能干的他也会干,证明他不是那般高高在上、难以接近。


    可他想的还是太浅了,就好比树的根不同,延伸而出的枝叶也就不一样。


    一枝青松枝桠,再怎么向旁边的樟树靠拢,都不可能变成樟树枝叶的。


    从前他的心思高深莫测,如今却能一眼被她看穿,发觉里头装的都是浅显幼稚之物。


    有些事,三年前她就看懂了。


    而这个三年前教会她看清的人又不懂了。


    “我只是,看你太累了,想帮一帮你。”凌晏池两瓣唇抿成一条线。


    姜芾摞好碗,始终不曾领他的意:“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每个人都有擅长之事,我会些医术,就帮百姓看看病,你博览群书,自然是坐在高位上。”


    树梢碎叶沙沙簌簌,在凌晏池眼底投下一片阴翳,他心肠晦涩,喉头滚动。


    他听出她话中之意,她还是在意他们的门第。


    他都跟她说了这些都不是问题,她为何就不信任他呢?


    有时候他真想把她抓进怀中,抱着她问问,她为何就这般狠心。


    她的心是石头做的吗,他做到这个地步,她都没有一丝动容,还是一次次地拒绝他。


    最终,理智战胜了这等荒唐的念头。


    他不能这样。


    她还愿意跟他说话,可见上次说不再与他相见做不得数。


    他若谨言慎行、克己复礼,还能来找她的。


    他守着这最后一次念想,告辞离去。


    往后的几日,玉泉庙那边工期紧凑,也到了封盖屋脊的步骤,一刻也马虎不得。


    他一连有三日晚上都歇在山上。


    中秋佳节临近,工匠们也盼着那晚能在家与亲人团聚。


    有人凑上来问:“凌大人,中秋那日放假吗?”


    “放。”夜间萤火闪闪,凉风习习,凌晏池毫无架子,与他们坐在树下闲谈。


    官府虽未明说放假,不过这点小事他还是能做得了主的。


    “这段时日辛苦诸位了,我会向县衙反映,中秋放假一日。”


    “我都半个月没回家了,想我媳妇了。”年轻男子皮肤黝黑,笑起来一口白牙,“大人,您如此年轻有为,想必也成家了吧?”


    凌晏池捻起一只大伙摘来的野莓果,入口酸涩,忽然就想到了她,“娶过妻,但是和离了。”


    方才那男子替他打抱不平起来,“大人一表人才,人中龙凤,哪家娘子嫁了您还会与您和离啊。”


    像凌大人这样的男子,打着灯笼都难找,真到和离这个地步,怕不是女方不好相与,不识好歹?


    “不。”凌晏池反驳,“她很好,是我当初薄待了她,等我意识到,早已为时已晚。”


    他也的确无时无刻都在后悔。


    那人讪讪一笑,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劝了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大人这等家世学识,找个什么样的找不到?”


    凌晏池摇摇头,接过身旁人送来的温酒,抿了一口。


    天涯何处无芳草。


    可他谁都不要,谁都比不上她好。


    树旁的焰火被扑灭,众人进了工帐歇息。


    一批人在碧湾峡路口守了几日,山上那些人一开始还算安分,渐渐地,也耐不住寂寞,频繁有人下山打探。


    其中一人走到山腰,便被官差活捉,此人身形瘦小,贼眉鼠眼,显然是个被派来探听动静的小喽啰。


    凌晏池闻讯下山,见到人后,问了他几句话,对方只知摇头。


    他看出来了,这人是个哑巴。


    那人支支吾吾,指着自己的嘴,表示自己不会说话,他们别想从他口中得知任何事。


    凌晏池派人去湖霞村住所取来了图纸,指着他绘出的几个最有可能藏匿人的山洞,“不会说话也不妨事,你看看这几处,你们藏在何处,如实指出来。”


    若是贸然胁迫此人带他们进山,他们不知此人心思,怕中了埋伏。


    只好先试探他一番。


    哑巴摇头,拒不配合。


    凌晏池眉目凌冽:“你落到我手上,还有人能救得了你吗?你若是不说,就要吃点苦头了。”


    哑巴目光混浊,似是有所动容,仔细望了眼那张图纸,猛烈摇头。


    凌晏池明了他的意思,意识是这几处都不对。


    “你可会写字?”


    哑巴点头。


    凌晏池取来笔墨,着人放开他,要他在纸上注出他们藏身之处。


    官差放开哑巴,此人步步走来,握上笔的同时从袖中掏出一把短柄匕首,便要向凌晏池刺去。


    “大人小心!”


    凌晏池身旁的宋川情急之下拔出刀抵挡,那哑巴却掉转方向,朝他刀尖扑去。


    宋川忙想收回刀,可为时已晚,刀尖噗嗤一声刺破那人胸膛,血溅三尺,人登时倒地,没了声息。


    “大人恕罪,是属下鲁莽了。”宋川目瞪口呆,他属实没想到这是亡命之徒。


    凌晏池惋叹一声,神色很快恢复如常:“将尸身抬走,就地掩埋,莫要声张。”


    他本就不抱什么希望能从这人口中得知线索。


    此番竟有些意料之中。


    “大人您的意思是?”宋川压了压声儿。


    凌晏池:“将消息散回县里,就说我们抓到了一个山匪,正在盘问,已经快问出线索了。”


    他要看郑谷那些人自乱阵脚。


    消息传回县里,郑谷饭都吃不下,找了凌晏池对峙。


    “你说你抓到了山匪?人在哪,为何不把人带回县衙?”


    凌晏池不疾不徐:“郑大人不是不想插手这桩案子吗?下官不想劳烦大人,自然没将人带回来。”


    郑谷急得团团转:“兹事体大,事关百姓安危,本官岂能坐视不管,你速速将人押回来审问!”


    让他问出些什么,那还得了。


    趁着那人还没松口,赶紧杀人灭口。


    “我记得郑大人是不信碧湾峡有山匪的,怎么如今又深信不疑了?”


    郑谷哑口无言,勃然大怒起来:“你这是独断专行,先斩后奏,我要参你!”


    “那郑大人去吧。”凌晏池阔步走出值房。


    郑谷暴跳如雷,怒砸几只花瓶。


    人走后,他屁滚尿流去找余霆。


    余霆越来越觉得郑谷这人不经吓,藏不住事,遇到什么事都来找他,没有一点主见。


    他虽家在浔阳,可要去州府理事居多,不能亲自管县里的事。


    交给郑谷这样的人,一惊一乍,他夜里都没个好觉睡。


    那个县丞苏涟倒是不卑不亢,踏实沉稳,也怪他当初选了郑谷,竟忘了此人。


    凌晏池这人眼高于顶,定然看不上苏涟这小小县丞,正好他趁机去拉拢过来。


    今夜,他在府上宴请苏涟,听闻他家中小儿正在开蒙念书,特地寻了许多名家名作装箱成册。


    苏涟打开箱子,竟是满满一大箱白银,霎时吓得满头大汗。


    “知府大人客气了,小儿愚钝,怕是读不懂这些惊世大儒所作的名篇。”他伸手擦了擦汗。


    他惜命,不想入宁王一党。


    那箱钱财,在他眼前就像是白花花的刀子。


    余霆被拂了脸面,有些不悦,正想开口,下人进来通报,郑谷又来了。


    郑谷满身狼狈,进来拜下,见苏涟也在,言辞闪烁。


    “但说无妨。”余霆心思一动,并未屏退苏涟。


    “不好了大人,那凌晏池说抓到了山上的人,正在审问,怕是、怕是要问出些东西了,这该如何是好啊,可要派人去通知他们转移藏身之地?”


    苏涟捂着耳朵不想听,话语还是传入他耳中。


    他呜呼哀哉,这下是真要上贼船了。


    余霆拍案而起,眉头一皱,而后又缓缓坐下:“不要轻举妄动。”


    此事不管是真是假,他们若贸然动作,即刻就会被凌晏池抓到把柄。


    况且他与那些人合作多年,深知他们狡诈,凌晏池那点人手,就算进山也未必擒得住他们。


    不过此人倒真是个祸害,若放任他再查,怕是真要对他们不利了。


    他与郑谷说了些什么。


    苏涟听得冷汗涔涔。


    郑谷畏缩:“真要如此?”


    余霆伸手指天:“这可是上面的意思,是他三番五次坏我们大计,逼我们动手的。”


    “可是,圣上心系玉泉庙,怪罪下来,怕是……”


    “他是督工,要担责也是他担。”烛火划过余霆的脸,“此事我叫你去做,你自然也可以找旁人去做,做干净点就行。”


    郑谷提心吊胆地走了。


    他走后,苏涟主动躬身一拜:“大人的好意下官心领了,有您这些名作,犬子定然奋发图强,不忘大人的恩泽。”


    他话都听了,若再不收下,怕是死路一条。


    余霆满意点点头,觉得此人还算识趣。


    郑谷从酒楼交代完事回来后已是子夜时分。


    他一腔怨念无处撒,去了别苑就将熟睡的小妾拉起来。


    小妾被他吓了一跳。


    床帐剧烈摇动,她只得咬牙受着。


    事毕,美人埋在他胸膛,嗔他,“奴家对大人有求必应,可大人答应奴家的事,一转眼就忘了。”


    郑谷拍了拍她的屁股:“是你那兄长太招摇了,撞上那凌晏池,自然被撵出来了。不过你放心,我已另派了事交给他做,若成了,我重重有赏。”


    他方才正是约了蓝建仁酒楼谈话,将这桩事交由他来做。


    蓝建仁自从被凌晏池打了一顿后,对他恨之入骨,听说能让他身败名裂,事成之后还有好处,满口就答应了。


    “当真?”女子话音娇媚。


    “何时骗过你?”


    郑谷又拉她进入帐中。


    湖霞村夜色浓重,虫声透过纱窗,夏夜静谧悠长。


    姜芾大晚上去了一户村民家看诊,回来时家里人都睡下了。


    她沐浴后绞干头发,也准备睡了,大门刚合上,两位男子行色匆匆赶来。


    “姜大夫,可算找到你了!”


    其中一位男子气喘吁吁。


    姜芾下意识警惕,往院里退了退,“这么晚了,你们有什么事吗?”


    男人满身泥渍,穿着工服,“我们是山上玉泉庙的工匠,有个兄弟半个时辰前被毒蛇咬了,伤口在流血,人都站不起来了。山上也没大夫,我们只好赶紧下山来寻你。”


    姜芾好像认得其中一个男人,是村里来找过她看病的一位女子的丈夫,戒备心也放下一大半。


    她急忙问:“可有看清咬伤人的蛇是什么颜色、什么花纹的?”


    被毒蛇咬伤首先要判断是什么蛇,若是伤者看到了蛇的模样,对症下药,毒解起来便事半功倍。


    “灰麻的,有斑点,个头还挺大。”


    他这样说,姜芾大概就知道了,咬伤认得许是蝮蛇。


    春晖堂有擅长看蛇科的大夫,她空闲之余还特地跟人学过,前几日有村民在菜地被蛇咬伤也是她治好的。


    被毒蛇咬伤,都耽搁了半个时


    辰,性命攸关。


    她去拿了药箱,装了许多药进去,又喊了两个徒弟起来,跟他们一起上山。


    被蛇咬伤的伤者转移到了山腰处的工棚歇息,此处有热水,有床铺,比山上的临时工棚环境好许多。


    夜色中,有一人点着篝火,悄然上山。


    山上的工棚住了本有十五个人,一人被蛇咬伤去了山腰的工棚,两人留下照料他,另外两人下山去寻大夫,眼下只有十个人在山上。


    蓝建仁提着一捆烧鸡,两壶好酒,出现在山上。


    那十个人皆认得他,“蓝兄,你怎么来了?”


    “你们做工辛苦,我来看看你们呗!”蓝建仁与他们勾肩搭背,摇了摇手中的吃食,“看到没,郑大人体恤你们风吹日晒,劳苦功高,叫我带了好酒好菜来,好生犒劳你们!”


    山上都是些干体力活的大老粗,哪里有什么心思,见到酒菜,又听说是郑县令请的,连忙生起了火堆,拉蓝建仁坐下。


    蓝建仁将那五只鸡分匀了,再亲自给他们倒上好酒,“县令命我来慰问,我就不能怠慢了你们,都是兄弟,来,干了!”


    十杯酒齐刷刷下肚,一杯尽了又接连满上。


    “没想到郑县令还能记得我们呢?”


    蓝建仁笑道:“那当然,郑县令可是我们的父母官,这些日子忙着查大案,这才没时间上山。特意吩咐我买些好酒好菜,说过几日亲临,给你们发中秋礼!”


    众人起哄欢呼。


    不过两三杯酒,便毫无意识睡去。


    蓝建仁挨个叫了遍名字,确认是迷晕了,才放心起身。


    他将提前藏在山中的一罐火油拿出来,往建好的庙里一泼,点燃火柴,往里一扔。


    里头堆放的满是干燥结实的梁木,风一吹,火苗窜起三丈高。


    郑县令说了,玉泉庙起火,工匠葬身火海,足够定凌晏池的罪,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事成之后,他能拿二十两黄金,还能给他弄个捕头当,往后吃皇粮、逞威风。


    姜芾赶到山腰处的工棚时,被蛇咬伤的伤者已昏迷不醒了,那被咬伤的右小腿还在不停流血。


    照顾他的两人用了土方法,那布条紧紧缠住腿肚,那条腿局部已乌黑发紫,看不到肉色了。


    “快松开些,不能绑这般紧。”姜芾取了灯烛过来一照,“身体局部长时间血液不流通,这条腿就废了。”


    松了松绑后,那条腿终于见了丝血色,可伤口和牙印很大,血流不止。


    “来,三七、仙鹤草。”姜芾吩咐苹儿。


    苹儿一一拿给她,药粉敷在皮肤上,总算不再出血。


    “师父,可要拿半边莲和白花蛇舌草?”


    待不流血了,姜芾凑近伤口一看,发现那伤口根本不像是蝮蛇咬的。


    “等等,这不对。”她示意苹儿放下那两样药,“这不是蝮蛇咬的。”


    她问方才来找他的男子,“你可看清了,确定是灰麻带斑点的蛇?”


    不确定是被什么蛇咬伤的,便很难一针见血下药,就譬如半边莲和白花蛇舌草,治不了旁的蛇咬伤。


    那男子当时被吓懵了,这会儿仔细回忆,又改了口:“好像又不是,当时黑灯瞎火的,我没看清,我现在一想,好像是黑白相间的蛇,圆头的。”


    其中一位留下照顾的男子也笃定:“对,就是黑白相间,身上一截一截的,我也看到了。”


    那就是银环蛇了,姜芾再次观察伤口,确实像银环蛇咬伤的。


    可这下坏了,方才走得匆忙,药箱没带治这种蛇咬伤的药。


    “周玉霖,你下山一趟,替我取七叶一枝花、金钱草、垂盆草、地锦草,认得吗?”


    那伤者状况已是不大好了,她走不开,必需得留下,见机行事。


    周玉霖即刻应道:“都认得,师父放心。”


    可姜芾不放心他一个人,“两位大哥,能否麻烦你们再跑一趟,和我这徒弟一同去取药?”


    两个男人自然应下。


    人命关天,三人疾步而去。


    姜芾叫人把伤者扶起来,不能完全散了神志。


    她用药酒给伤口简单消毒,再用菊苣、三白草涂在伤口上消肿。


    人走后不出半刻钟,山上火光滔天,浓烟滚滚。


    烟尘弥漫到山腰,钻入工棚,她咳了几声,捂着口鼻出去,“这是怎么了?怎么烧起来了?”


    身旁那名工匠疾呼:


    “不好了,像是山顶走水了!”


    凌晏池带人来了碧湾峡路口守了一夜。


    他猜今夜是不会有风吹草动了。


    郑谷虽惊慌失措,可余霆远比他想象得要老奸巨猾,竟这般按捺得住。


    由此也可以看出,山上那股势力强悍,他们有恃无恐。


    他正要吩咐人撤了时,远处一人打马而来。


    缰绳一拉,马蹄急刹,下马的竟是苏涟。


    “苏县丞?”凌晏池显然丛生疑窦。


    他这和稀泥的上官大半夜地跑来湖霞村做什么?


    “凌大人,不好了。”苏涟话音急躁,“有人要对你不利,焚毁玉泉庙。”


    他将今日听来的来龙去脉一一道出。


    他回去想了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看着身旁熟睡的妻子,终于想通了。


    与其跟着宁王刀尖上添血,朝不保夕,他还是想要安稳日子,哪怕吃不饱穿不暖,只要妻儿在身旁便够了。


    况且,那不仅是几块冰冷的石头,还有十几条活生生的人命啊!他们为人父母官,怎么下得去手!


    他快马加鞭赶来湖霞村,希望这位凌大人能制止他们的阴谋。


    凌晏池听闻,面色大变,带了一半人就往进山的路上赶。


    路上火光如昼,地上的乱枝都被踏得平坦。


    他与三个人在进山路上撞上了。


    “你们怎会在这?”


    这一行三人,他都认出来了,中间的是姜芾的徒弟周玉霖,他左右之人是山上的工匠。


    如此深夜,他们怎会在一处?


    周玉霖一贯跟在姜芾身边,他半夜出现在这,那姜芾呢?


    “凌大人?”周玉霖也借着火光看清了他的脸,答他,“山上有工匠被毒蛇咬伤,我跟师父他们上山医治,可没带相应的药,师父嘱咐我回来取,我这取到了,正要跟这两位大哥赶上山呢。”


    “你师父也在山上?”凌晏池声色急促。


    苏涟只跟他道余霆他们要谋害人命,放火烧山,其余的譬如如何实施他一概不知。


    他掌心泛起一层冷寒,万一他们派了杀手去……


    正想着,半边山头突然窜起一片橘黄,乌烟飘空。


    他眼底映着那簇烈火,越烧越旺,越烧越热。


    他几近失态,朝眼前山路狂奔。


    第52章 幻想念念,我想跟你逛灯会


    上山途中,突然落起雨点子,站在山脚上望,火势也越来越小。


    天幕的半边橘黄又被黑暗吞噬。


    凌晏池带着人赶到山上时,火势已到可控之地,玉泉庙只是被烧黑了几道琉璃檐角,其余建筑分毫未损。


    “快救火!”他大喊。


    众人即刻四散而开,分头去寻水源。


    火情不算严重,然而那些工匠连同姜芾却不知所踪。


    他带着人沿着一路工棚寻去,只发现山腰的工棚里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男子,还有生命体征,身上也没有伤,可叫也叫不醒,像是被人下了蒙汗药。


    找不到苹儿跟师父,周玉霖冷汗都吓出来一层,“她们去哪了啊,我离开时还在工棚里呢。”


    凌晏池心口突突直跳,参差枝叶映在他眼底,他有些眼花缭乱,声音发沉:“快去找人,还有人不见了。”


    除了姜芾跟她的徒弟,还有两名工匠失踪。


    他们是否遭遇不测?


    他眸底藏锋,夺过一人手中的火把,阔步深入林间探查。


    是他自作聪明,他一心顾着碧湾峡,想剿了那帮山匪,就没想到玉泉庙这边的事,他低估了对面那群丧心病狂的人。


    她医者仁心,深夜上山替人看伤,却遇上无妄之灾。


    如果她有什么事,他到底该怎么办……


    “念念!”他举着火把四处照,一遍遍喊她的名字。


    “别喊了,我在这。”


    喊了几十遍后,身后响起一道声音打断他。


    姜芾满面烟尘,灰头土脸,一手拨开树枝,一手还拎着桶水从左侧的山道窜下来。


    “我提水救火呢,火灭了吗?”


    火烧起来后,她们先是合力把那些昏迷之人转移到安全工棚,再带着余下的两个人找水源救火。


    好在那两位工匠熟悉这座山的地貌,说是不远处的左侧山道就有小溪头,她与那几人接力提水救火。


    也亏老天相帮,下起了一场雨,火很快被扑了大半。


    听到她的声音,凌晏池脑海甚至空了半拍,等她的脸在幽微火光下完全清晰时,他不管不顾一拥而上。


    姜芾手中的水桶被他挤得一晃悠,半桶水就倒在他身上。


    他无动于衷,越搂越紧。


    姜芾先是一愣,等水桶哐当坠地,才拉回了她的神思:“你放开我,我没事。”


    她的推搡渐渐激动,凌晏池才反应过来,松开了她。


    她的鼻尖沾了烟灰


    ,脸蛋也有些黑,他很想伸手去帮她擦一擦。


    可他缓缓抬起手时,姜芾不由自主就侧过身子,站得离他远了几步。


    凌晏池一瞬尴尬,默默收回手,不顾衣摆淋淋漓漓流着水,问她:“念念,你可有受伤?我很担心你,我听到有人要在山上放火,上山途中又遇上周玉霖,他说你也在山上,我是真怕你出什么事。”


    他汹涌的话语令姜芾沉默了几息,她挽了挽散乱的发丝,摇摇头,“我没受伤。”


    他能腾出时间来找她了,可见玉泉庙的火已经灭了。


    今夜要不是这场雨,她虽能救下那些工匠,恐怕也无法子阻止火势蔓延。


    一想到这,她眼中透着愤意,“我们还绑了个人,火烧起来时,我们都往山上赶察看情况,只有这人鬼鬼祟祟从山上窜下来,他穿的还不是工裳,我们喊了一声,他撒腿就跑。我觉得不对劲,追他时他还拿出刀来,我就打了他两拳,人昏迷了,被我用藤条绑了,捆在那边的树上。”


    凌晏池听得惊心动魄,又浑身上下细细打量她一遍,发觉她毫发无伤,只有身上狼狈了些。


    他忽而就觉得,她就像个珍贵的宝贝一样,他很想捧着她,不再让她丢了。


    姜芾当然不会知道他的心思,她听到他急匆匆来找她,心里的确是有些感激与动容的。


    哪怕是朋友之间,也会有这般感受。


    可也仅仅是感激,除此之外,再无旁的。


    这些善后的事不归她管了,她今夜上山,是来救人的。只是恰巧遇上了这样的事,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人葬身火海、玉泉庙被歹人付之一炬,这才出手救人救火。


    她迅速赶回了工棚,拿了周玉霖取来的药,救治那个被蛇咬伤的人。


    所幸她帮那人处理过伤口,也事先用了些阻止毒素扩散的药,人只是有些意识模糊,及时用药还有救。


    蓝建仁被泼了盆冷水才醒过来。


    他两只眼都青紫一圈,鼻血还在哗哗流。


    睁开眼,成片火光映入眼帘,他被黑压压一行人包围,正中间冷冷盯着他的正是凌晏池。


    他吓得浑身一哆嗦。


    他以为大功告成,就算被山下的人发现烧起来了,赶上山后,人早就烧成一把灰,庙也早塌了,他也拍拍屁股走人了。


    可谁知道山腰的工棚里竟还藏了人,还有那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小娘们儿好生厉害,一只手比他的力气都大。


    凌晏池的目光宛如剜人的刀子:“谁派你来的?”


    其实是谁指使的昭然若揭,他不过是想从此人口中得到有效佐证。


    蓝建仁偏过头啐了一声,不语。


    凌晏池没这个耐心,让人打了他一顿。


    他在长安时,做任何事都讲究证据,只要证据充足,不怕犯人不招。


    哪怕五年前,还是弱冠之年的他在江州为官时亦是如此,凡事都与人讲道理,以理服人。


    可五年后再次回到江州,处境与心性与年轻气盛时截然不同,他学会了藏住不合时宜的锋芒,能屈能伸、圆滑处世。


    因为有些道理你与别人讲,可对方却是无理之人。是以,对付蓝建仁、乔牧贵、王麻子那样的地痞无赖,有时候就是要让他们吃点苦头。


    一通拳脚到位,不怕他们不老实交代。


    蓝建仁鬼哭狼嚎:“没人指使我,是我看你不顺眼,我为了泄愤,想让你身败名裂才那样做!”


    “你放狗屁!”姜芾已替那些中了蒙汗药的工匠解了药性,全然忙完才从工棚出来歇口气,见这人嘴硬不肯说,“为了泄愤就杀人放火?”


    做出这样伤天害理之事,她都恨不得捅他两刀。


    凌晏池自是不信,吩咐:“再打。”


    “你、你们这是屈打成招!”


    凌晏池不理会,让他们动手的千万别客气。


    终于,蓝建仁招了,“是郑县令郑大人,是他让我这么做的!”


    凌晏池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让人把蓝建仁押下山,好跟郑谷当堂对峙。


    他亲自顺路护送了姜芾师徒三人回去。


    折腾大半夜,到了山下已是天际泛白,能视青山间的薄雾。


    到了家,姜芾谢过他相送,即使这一夜众人疲乏至极,可她看出他接下来怕是要公务缠身,便不留他用杯茶了。


    她合上篱笆门,将要进院了。


    “昨夜多亏你了。”


    人临走时,凌晏池还想多跟她说几句话,及时喊她。


    姜芾转身,淡淡答:“那种情况下,我一定会那样做的,昨夜,大家都辛苦了。”


    凌晏池能察觉到她对他的态度有所缓和,又擅自认为她那日对他说的一切,譬如不想做朋友、不想见到他,这样的话都不算数了。


    他还是能见她,还是能和她说话,她还默许他光明正大喊她的小名。


    他沉寂的心房被填活了大半。


    与她这样也挺好的,毕竟来日方长。


    蓝建仁一招,郑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去找余霆,余霆甩清干系,闭门不见,拿他远在老家的妻小作威胁。


    他深知余霆背后是宁王,他又岂敢不自量力去攀咬皇子,落得个满门无妄之灾。


    凌晏池找到他时,他心如死灰跌落在地,这个县令做到头了。


    “碧湾峡山匪的藏匿之所,你可知道,你若说出来,兴许能免你死罪。”


    郑谷当然不知,他如今看清了,他就是个替余霆办事的小喽啰。


    余霆不会跟他说上面的事,而那些杀人放火的脏活累活都交由他来干。


    玉泉庙关乎国运,突然走水一事传出,江州府递上折子,县令郑谷因与县尉凌晏池的私怨,指使亲属放火焚庙,意图栽赃嫁祸。


    蓝建仁下狱,郑谷被革职治罪,县丞苏涟接替县令之职,凌晏池因是被罪臣诬陷,此案无功无过。


    可他深知,那夜若非姜芾抓住那蓝建仁,再从他的口中扯出郑谷,那么如今朝廷治的可就是他的罪了。


    皇帝信封道人,其余政事一概不管,关乎国祚之物可是格外重视,因此派了两名御史巡视江州。


    凌晏池趁此时机上疏,称江州浔阳县碧湾峡窝藏冦匪,请求朝廷派兵剿匪,护百姓安宁。


    折子递上去,犹如石沉大海,他等得心急如焚。


    一日清晨,苏涟叩开了他的门。


    苏涟如今升为县令,比从前忙了起来,百姓眼中,他虽庸碌,可比那耀武扬威、只会欺压百姓的前任县令郑谷好多了。


    百姓有案子皆来找他,他得了百姓的拥趸与赞赏,公事办的也格外卖力。


    可唯有一件事,他夜里睡也睡不着。


    他当着凌晏池的面打开那箱银子,额角都沁出了汗:“凌大人,我就想好好为百姓做点实事,我不敢收啊,可我怕死,我又不得不收,我没法子了,只能来找你了。”


    为何本本分分做官就这么难呢?


    从前他头上有两个说一不二的上官压着,他像只缩在壳中的乌龟,什么也不敢做。


    如今百姓都喊他一声父母官,他想大展拳脚了,可又稀里糊涂上了贼船。


    郑谷的下场殷鉴不远,他还想多活两年,陪孩子长大。


    凌晏池看清了此人的心,就凭他不得已收了余霆的钱,那夜又冒着风险来向他通报,他便觉得此人秉性纯良。


    他当不了宁王的爪牙,踏不上那条船。


    可谁人都是身不由己。


    “苏县令有此份心,我知晓了。”凌晏池斟了两杯茶,“旁人眼中的江州贫瘠、不起眼,大多数人被贬官都不愿来,可与我而言,它曾助我走上青云路,


    是我的第二个故乡,如今我有难,亦是故乡收留我。我不能放任它不管,我要这里人人安居乐业,处处青山绿水。”


    苏涟听着听着,眼眶泛红:“大人之心亦是我之心,若是大人不弃,我愿与大人同路。”


    他不愿入宁王一党,到死都是个口诛笔伐的下场。


    他这番话,无疑是在自荐,他想站队三皇子。


    他被逼上绝路,既然畏惧宁王,就必须选另一方。


    凌晏池令人将他带来的那箱东西藏匿,来日留作佐证。


    人走后,他望着漫天乌云,月亮若隐若现。


    他自己都不知,他的这条路,还要走多久。


    这次到长安,又需要多久。


    夜里躺在床上,想到回长安,他这几日一直在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他与念念重归于好后,她是会待在江州的,那大不了他就两地多跑几趟,亦或是,等一切安定,他请旨外放江州,买下一间小院子,他们二人住。


    他们在江州生儿育女,就这样过一生。


    想着想着,月亮都从残缺到圆满了。


    中秋佳节已至。


    他与当地苏家配合,演了一出戏,戏唱的是苏家的几个家丁称误入碧湾峡非但被猛虎所伤,还遇上鬼打墙,船怎么也出不去。


    到后面说的人多了,越传越邪乎,人人都在说碧湾峡不但有猛兽出没,还闹鬼。


    凌晏池与苏涟顺应民意,直接将碧湾峡的路口给封了,再不准人进出,等上面的旨意下来。


    事情办的漂亮,凌子翊又来邀功请赏了。


    凌晏池正在批卷宗,眼皮都未抬,夸赞了他一句:“办的不错。”


    凌子翊笑道:“那当然,我编了个关于碧湾峡离奇恐怖的故事,吓得人人都不敢去,大哥你要听吗,我跟你讲讲。”


    “不必了,我还有桩案子未处理。”凌晏池自是没兴致听他的什么故事。


    凌子翊顿了顿,又改口:“其实不是我编的,是姜大夫编的,我们大晚上被她吓得汗毛倒竖,一致认为这个版本好,就拿来用了。”


    凌晏池停止翻阅纸张,脱口而出:“说来听听。”


    “大哥,你这也太不够意思了。”


    再清高的君子有了心上人也就这德行。


    更离奇恐怖的是,大哥听了这阴森森的故事还暗暗发笑。


    他不想再提这个故事,晚上不搂着娘子都要睡不着,又换了个话题:“大哥,上回你那个投其所好用得不好,差些坑死我了,还不如你那个慢了半拍的英雄救美。”


    凌晏池放下卷宗想了想,似乎的确是这样。


    上回去地里干活,惹得她不高兴。


    可自从玉泉庙那一夜后,他们的关系又恢复了些许。


    还是要独处加上说真心话,毕竟世上哪个女子不心软?


    “你可还有什么好的法子?”他问。


    凌子翊当然有一肚子办法,“大好时机不就在眼前?后日就是中秋节了,听说县里办好几日灯会,大哥你这样,你晚上把姜大夫约出去吃饭。”


    凌晏池眼底都亮了亮,顺着他的话自然而然往下想。


    他们用了晚膳,携手去城中逛灯会,观赏焰火。


    街上郎情妾意、红男绿女,那番情景之下,她兴许会动容,也许就愿意与他更进一步了。


    他还从来没与她逛过灯会。


    她就像一座冰山,他一定能融化得了她。


    后面一切都想好了,可还差一步,他该如何邀请她吃饭?


    直截了当说是宴请她,依她的性子,怕是不会答应。


    他思来想去,想出了一个幌子。


    清晨,姜芾在替一位妇人看病。


    这位妇人是月事不调,宫寒痛经,每回来月事都疼得唇色发白。


    这种病她五年前就会调理了,闭着眼睛都能开出方子。


    “有两味药我身边没有,可能要你跑一趟,去春晖堂抓药。”


    妇人接过方子,问道:“姜大夫,你如今还在春晖堂坐诊啊?”


    姜芾对她此话深感疑惑,笑了笑:“在啊,我一直都是春晖堂的大夫,只不过我来湖霞村拜师,也快了,过段时日就要回去了。”


    妇人凑过来:“你上回帮我家小女儿看风寒不是也让我去春晖堂抓药吗?说这边付给你的诊金是包括抓药钱的,可那位姓徐的大夫却说你不在春晖堂了,你的话做不得数,又重新收我药钱了。”


    “他多收你钱了?!”姜芾眉头一皱,徐大夫的为人她知道,他不服她资历在他之上,明面上还能打打照面,背地里总阴着来。


    譬如他自己开的方子过于保守,导致病患吃了几日药不见好,就说是学着她的方子开的,还总爱跟师兄告她擅自少收药钱的状。


    她属实是没见过一大把年纪了还这般小肚鸡肠的人。


    她只是看一些年迈的老人家中贫寒,才自掏腰包补零头,她也不是菩萨,不是人人都帮。


    况且,她没拿医馆的一分钱,也没替医馆少收一分钱。如今趁着她不在,那些人还不知怎么编排她呢。


    她补了一半诊金给那妇人,还道了歉,“真是不好意思,你别听人瞎说,我一直都在春晖堂。这次你去抓药,若有人还敢刁难你,你就直接去找我师兄温大夫,或是找我嫂嫂,明茵明大夫。”


    那妇人也客气,忙道不妨事,拿着药方走了。


    姜芾支颐郁闷。


    她这才意识到,她在湖霞村待的时日是有些长了。


    她一回去,医馆都不知有没有她的位置了,师兄常年在外游历,嫂嫂怕是快要生了,应当不大去医馆了,剩下的人指不定怎么排揎她呢。


    等跟程师父学完这剩下三套针法,她收拾一番也该回去了,有不足之处等日后还有机会再来求教。


    送走了看病的妇人,她打开鸡窝的门,把鸡放了出来,将昨日的剩饭一撒,鸡群咯咯啄食。


    那只老母鸡挤走一群小鸡崽吃独食,她抓起那只母鸡,伸手一掏,空空如也。


    她咂嘴不满:“吃这么多,你蛋呢?再不下蛋,宰了你!”


    她一松手,那只鸡扑着翅膀飞走,差点就飞到树后那人的身上。


    凌晏池猝不及防,侧身一躲,与那只鸡擦肩而过。


    姜芾一震,她都没看见树后站着个人,他走路也没声音。


    “凌大人怎么又来了。”她抓了一把糙米继续洒着。


    他来肯定不是找她说正事的,她都猜到了。


    她不明白,她都明确拒绝他了,按道理他面皮薄,为人也高傲,早也该弃她而去了。


    可为何总是一次次锲而不舍呢?


    “我来,是想跟你说件事。”凌晏池犹豫再三,缓缓启唇,“后日晚上,你有空吗?”


    “没空,我要去村里杀猪。”姜芾脱口而出。


    凌晏池瞳孔暗了暗,又重整旗鼓,不将她的淡漠拒绝放在心上,“我那位被捕兽夹夹伤腿的下属如今能下地行走了,那日你分文未收,还治好了他一条腿,他心里过意不去。他见你我关系匪浅,便嘱托我来找你,说想请你吃顿便饭,以表感谢。”


    他刻意将关系匪浅几个字加重,这四个字还真是格外好听。


    姜芾望着他,他笑意浅浅,不疾不徐,似乎很是满意这句话。


    可她哪里和他关系匪浅了?不会是他乱说什么了吧?


    她问:“你跟人说了我们的事?”


    江州就这么大,她只想好好生活,不想再跟他扯上关系了,前尘旧事,她就当做从来都没发生过。


    知道她往事的那么几个人,她都信得过,绝不会多言。


    唯一可能透露的,那便只有他了。


    凌晏池否决,一番话十分明事理:“你我早已和离,那都是过去之事了,你是女子,我再提它,影响你的名节,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姜芾放下心来,他还算是个君子,凡是知晓轻重缓急,想必不会胡言乱语的。


    他的不强行纠缠令她身心都放松了几分。


    “吃饭就不必了,我是大夫,这是我应该做的,他伤好了,我听着也很开心。”


    凌晏池意料之中,他就知道她会拒绝。


    无妨


    ,他还有招,“我本也说你人美心善,为人大肚,无需这般见外,可他也是个热情之人,已在县里的醉春烟订好酒菜了。我叫他不若就退了,若真要表谢意,我代转达便是了,他去问了,那边说退不了,那桌花了不少钱呢。”


    这都没有的事,只是他的一个幌子。


    等她来了,他便寻个理由说那人家中有急事,出于礼道,让他来接待。


    如此,便顺理成章与她共用晚膳,他们还可以去看花灯、猜灯谜。


    姜芾一贯不知如何拒绝别人,又听他说那人已经订好酒菜了,盛情难却,不能让人白忙活。


    她面露难色,“那我再看看吧。”


    凌晏池嘴角微翘,迫不及待了,“他与我说的是后日晚戌时正刻。”


    姜芾点点头,表示记下了。


    他今日来找她说的倒还算是正事,都有那么几分理,只要他不胡搅蛮缠,他们还是能心平气和交谈的。


    “话我已经带到了,我还有事,我就先走了。”凌晏池转身时,又添了一句,“我恰好想起来,后日晚上我也要去趟县衙,可要我来接你?”


    姜芾立马摇头:“不用了,我若决定要去,我自己去就行了。”


    凌晏池只听到了四个字,决定要去。


    第53章 心声她不要他了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


    皓月当空,桂叶婆娑,人间清光更多。


    “师父,你真不去吗?苏娘子的马车在外头等呢,我们一道去城里玩玩吧?”


    今夜是中秋节,城中七日灯会的第一日,想必是人流如潮,熙来攘往。


    苹儿听闻师父还要去村里给人看病,怕是要错过和他们一起去城中,不免失落。


    姜芾听到那家是小儿发热,呕吐不止,听着有些严重,果断回绝他们:“你们先去吧,等我回来怕是天都要黑了。”


    周玉霖问:“那我们坐马车走了,师父你怎么来?”


    “今夜村里那么多人去城中逛灯会,我还能搭不到车吗?你们先去吧。”姜芾带上几包药,捎上病例单,还是打算先出门替人看病。


    她当大夫都当习惯了,没听到还好,要是听到谁生病,病的重了,她都不能不管不顾。


    她打发两个徒弟走了,后脚自己也出了门。


    路上忽然想起,答应了别人今晚要去醉春烟吃饭,也不知等看诊回来再去可还赶得上。


    那家孩子是发了热厥,她给开了些药服下后便睡去了,也没什么大碍。


    她回来时天还早,路过秀莲家,听说她一家子要架驴车去城中游玩,她赶忙奔回家换衣裳,欲搭她家的驴车一同前去。


    “姜大夫,有你的信!”


    村里负责传送信件的二柱嗓音洪亮。


    姜芾刚盘好发髻出去,接过那信,只觉疑惑,她人在湖霞村,谁会给她写信送来这里?


    她缓缓拆开信封,里面塞着一张信纸,展开纸张,一行字映入眼帘:


    “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笔锋蜿蜒,字迹洒脱如龙蛇,异常漂亮。


    她只瞧一眼,便知道是谁的字。


    她微抿唇角,攥着信纸一角,心中也不知是无奈是欢喜。就没见过这人,从长安到江州不远万里只为给她寄一句酸诗。


    她将信认真放进匣子里收好,余光一瞥,忽然望见院外站着位男子。


    男子身形高挑,一袭青衣,可举止鬼鬼祟祟,似乎是想进来却打不开门。


    她走到院中,看清那人的脸,吓了一跳,“你、你找谁?”


    这人瞧着神清玉骨,器宇不凡,她还以为是个年轻人呢,可脸上蜡黄,满是皱纹,单看这张脸怕是都有古稀之年了。


    那人咳了一声,声音发沉:“姜小娘子华佗在世,医术高明,老朽久闻盛名,今日正是来找你看病的。”


    姜芾将人请进了屋,心中疑虑不消。


    这人越看越奇怪,怎么又老又年轻的?


    “您哪里不舒服呢?”


    那人伸出手给她把脉:“近来睡不着也吃不下,做事也没精神,听说太过想念一人,便会有这种病,叫什么……相思病,对吧?”


    姜芾正在替他把脉,忽然听到这句话,顿时恍然大悟,蹙紧的眉头徐徐展开。


    纵使再多掩盖也变不了油腔滑调与那副花花架子。


    她松开手,想陪他玩玩,顺势笑道:“老人家,您这可不是相思病,你这是气虚阳衰,力不从心,怕是亏虚了,可要我开些药给你补补?”


    对面之人话露不满:“不可能,你再好好给我瞧瞧。”


    姜芾冷哼一声,伸手顺着微微凸起的缝隙,撕下他脸上的面皮。


    面皮下的那张脸面如冠玉,丰神俊朗。


    “念念!你轻点撕,疼死我了!”沈清识龇牙咧嘴,俊逸的五官添上一丝狰狞。


    “我看你是吃饱了没事干,戴这个丑东西来戏弄我呢!”姜芾把那张假面往地上一扔。


    快一年不见了,她的确对他的出现感到讶异喜悦,这番数落也是不带真正责怪意味的。


    “逗你玩玩嘛,来,这么久不见,抱一抱。”沈清识张开双臂。


    姜芾也伸出手配合他一抱,很快便主动松开,给他倒了杯酸梅饮:“我还以为你今年没空来了呢。”


    往年他都是春夏之交来江州,虽然她说长安江州相隔太远,多有不便,叫他不必为了她辗转奔波,可他执意要来,说也说不动。


    今年春夏没来,中秋竟来了江州,她倒真有些意外。


    沈清识喝了几口饮子,满心畅快,“今年春日呢,确实是忙,本来中秋前后我也是没空的。可前段时日去苏州府监察收税,被一伙歹徒给伤了,顺势就告了几个月病假,这就有空来找你了啊。”


    他走这一遭是为了来看她不假。


    同时也是因玉泉庙事败,非但没让凌晏池翻不得身来,还搭进去了一个郑谷。


    更甚的是碧湾峡那边状况也不太好,随时可能东窗事发,宁王派他前来竭力兜住这桩事,绝不能让那只乱咬的疯狗扯出来。


    姜芾听说他受伤了,眸色一闪,上下打量他,“伤哪了,我看看。”


    “早就好了,我故意装病,为了休假来看你嘛。”沈清识在她面前转悠了几圈,整个人神清气爽,生龙活虎。


    他注意到她换了新衣裳,还绑了新发带,警惕凑近她:“你是准备去见谁啊?”


    姜芾不多想,随口就道:“有个患者,为了感谢我给他治伤,今夜非邀我吃饭,我也不能邋里邋遢的去啊。”


    沈清识跟在她左右:“那我也陪你一起去,我的马车在外面,吃完我们好去城中逛逛。”


    姜芾听他越说越没理,嘟囔着:“说什么呢,你又不认识,人家也不曾邀请你。这样吧,等会儿你在街上等我,我出来后我们再去逛逛。”


    沈清识应下,就欲与她一同出发了。


    这时,一位年轻妇人奔来院外,双手扒着那道篱笆,心急如焚地哭诉:“姜大夫,我爹下地回来突然晕倒,大口大口吐白沫,人都认不清了,你快去看看我爹吧。”


    这病听起来十万火急,姜芾心中一紧,哪里还有心思想什么吃饭逛灯会,火速提起药箱跟那妇人走了。


    沈清识是来早了一两日的,左右无事可干,跟她一同去了。


    城中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醉春烟内,凌晏池点了满满一桌子菜。


    她不忌口,于是酸甜苦辣,他一应点了个俱全。


    “郎君,本店新酿的酒,可要来一壶尝尝?”


    “不要酒。”凌晏池还记得她不善饮酒,便道,“来一壶冰镇蔗浆,酸酪酥山也上一盏。”


    他不吃酥山,这东西夏日里时兴,多是孩童与女子爱吃。


    推开窗,大街上灯火如昼,流光溢彩。


    一对对夫妻携手观看打铁花表演,雀跃之声洋洋盈耳。


    还有半刻钟便到戌时了。


    他许久都没与她单独同桌而坐,用过膳了。


    他整了整衣摆,正了正发冠,正襟端坐,等候着


    她的到来。


    半刻钟一眨眼便过,天气燥热不堪,那盏酥山已经化了半边,奶白的酸酪淹没莓果,菜肴也不再冒热气。


    他起身靠在窗前,望着一片人头攒动,期盼能看到她的身影。


    她分明答应了的。


    她就算待他淡漠了些,可待旁人一贯是热情的,答应了就不会爽约的。


    今夜人多,赶上灯会,许是路上拥堵吧。


    “小二,换一盏酥山。”


    “好嘞客官。”


    小二心生纳罕,这位郎君点了一桌子菜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了,怎么还不见人来呢?


    今夜街上这般热闹,本来店里都没什么人的,他还想放个假出去逛呢,结果来了位客,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


    凌晏池倚窗观夜景。


    窗下一处摊子上举办灯谜竞猜了,彩头是一盏琉璃百合并蒂莲花灯,一位年轻的郎君赢了彩头,赠给他的娘子,夫妻相携而去,羡煞旁人。


    可那青年猜了五次才猜对,腹中才学不过如此。念念要是早些来,他们用完膳下去逛,那盏百合花灯定会被他赢来送她。


    他在一簇人流中找到两位熟悉的身影,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与他娘子。


    那二人今日穿的衣裳都一样,袖口各用金线绣了半边鸳鸯,二人还共吃一只糖画,你咬一口我咬一口,着实亲密。


    走到那挂满花灯的树下,那二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又贴着脸亲了几口。


    凌晏池惊愕侧过身,这大庭广众之下就这样亲?也难怪乎他们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他叹了一口气,忽觉心口一会儿空落落的,一会儿又被什么东西堵得慌。


    又过了半个时辰,第二盏酥山也化了。


    小二主动进来问可要再换一盏。


    凌晏池对着化了的酥山默了几息,颔首:“再换一盏吧。”


    小二喜滋滋捧着酥山下去了。


    他不能出去逛灯会,倒是白捡了两盏酥山吃,这东西可不便宜,那位郎君出手可真阔绰。


    凌晏池百无聊赖,又移到窗前看景。


    此时已经很晚了,街头的人流也退散了一半。


    他又看到两道熟悉的身影,是姜芾的两个徒弟,周玉霖跟苹儿。


    二人一人拿了根糖葫芦,有说有笑,周玉霖挽着苹儿的手,苹儿推搡了几下,拗不过也便由着他了。


    凌晏池别开目光,恍觉有些刺眼,同时心口宛如压了一块大石。


    她的两个徒弟都来了,她为何不来?


    他隐隐猜测她是勘破了他的借口,知道是他,她就不想来了。


    或许她根本就不会来!


    都是他自作多情,他还妄想约她吃饭、跟她逛灯会、送她回家。


    实则她根本就不在意他,不把他当一回事,她能答应一个陌生人的邀约,就是不会答应他。


    他为她做再多的事,她也不会看一眼。


    他还盼能捂化她的心,实际上他连触都触不到。


    “小二。”


    小二这回是捂着肚子进来的,酥山吃多了有些腹痛,心想这次要再换他可吃不下了。


    谁料那郎君沉着脸,话音有些冷:“结账。”


    他赶忙捧着算盘上来,看着那些菜一动未动,心道:今儿可有口福了。


    凌晏池走出醉春烟,都快近子夜时分,街上的花灯灭了,挂在树上黯淡无光。


    冷风扫过无人的摊子,只剩货郎在清点钱财,准备收摊回家了。


    一辆马车从后方驶来,凌子翊看到自家大哥孤零零的身影,掀开车帘喊了一声:“大哥,可是回村,上来吧,还能塞下一个人呢!”


    他见大哥这幅失魂落魄之样就猜定是搞砸了,姜大夫今夜肯定没来。


    姜大夫还真是难追啊,比他娘子还难追。


    凌晏池往车内一瞥,车上还坐着姜芾的两个徒弟,四个人成双成对。


    他板着脸:“不用了,我还有事。”


    “今儿衙门不是放假吗,这都快下雨了。”凌子翊道。


    凌晏池径直往前走,“我说了我还有事,你们先回去吧。”


    凌子翊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苏净薇一把拽回来。


    苏净薇压低声儿,不满道:“啰嗦什么,大哥说不坐就不坐,再说了,可能也塞不下。”


    凌晏池听到了,脸沉得只剩没长两条黑线了。


    他不予理会,快步往前走。


    他想回官舍住一晚,明早再回湖霞村,可走到一半,果然下雨了。


    雨点子不给他半分反应时机,随风倾盆浇下,他回到官舍,已经浑身湿透。


    今夜放假,官舍无人当值,灯烛热水一应没有,他为了等她,菜也不曾用一口。


    此时终于感到又冷又饿,找到遗留下的一套旧衣,换上合衣躺下。


    她太无情了。


    第二日清晨,他策马回了湖霞村。


    黎平即刻来给他开门,“世子,您昨晚去哪了?”


    “县衙有些事。”


    凌晏池并未多说,进房换了身常服,再过半个时辰便欲去玉泉庙上值了。


    他一夜未眠,满脑子都在想她,想她为何对他这般狠心。


    难道有些人一旦错过,就终究挽回不了吗?


    他心有不甘,可那又如何呢,他对她再怎么好,她也视若无睹,他又何必自取其辱。


    黎平提着一篮子草药,像是要出门。


    “你这是去哪?”凌晏池问他。


    黎平:“世子,我早上去村口冯家买米时遇见一位采药的药农,他说是姜大夫收了他家的草药,可他不认得路,站在村口转悠,我看他腿脚不便,便说我替他去送。”


    凌晏池未抬眼皮,轻嗯了一声。


    等到黎平打开门出了院子了,他又出来喊道:“等等。”


    黎平回头,就见世子出来了。


    “我刚好找她结诊费,由我带去吧。”


    他想问问她,昨夜为何不来。


    他想了许多,觉得她兴许是有急事耽搁了。


    程家小院蓬门大开,院中干净整洁,不染纤尘。姜芾不在院中,只见她两个徒弟围在一处喝茶吃点心。


    他刚走进,就听见苹儿道:“沈大人对师父可真好,对我们也好,每回来都从长安带许多好吃的来。”


    他心中一震,觉得不妙。


    她口中这沈大人必定是沈清识了,他怎么来江州了?


    周玉霖似是余光瞥到了凌晏池,虽然他上回救过他们,他对此人也改观了不少。


    可他看得出来,师父这前夫对她痴心妄想不死心。


    他非得让他死心不可。


    他故意拔高声色:“沈大人对师父真有这么好,你倒是说说哪里好了?”


    苹儿不想提在长安时的事,挑拣着在江州的那些事提,“就拿去岁师父过生辰来说吧,沈大人连夜冒雨赶来江州,就为了陪师父过生辰。师父随便提了一嘴千金阁的首饰好看,沈大人就去长安的琳琅阁打了十套头面送给她,只是师父嫌太招摇不肯戴。”


    “那师父与沈大人是两情相悦喽?”


    “许是吧,沈大人仪表堂堂、人品贵重、出手阔绰又会疼人,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姑娘家很难不心动,更何况,他们还是青梅竹马呢!”


    凌晏池提着药篮的手都在微微颤动。


    他脸色黑如锅底,由肺腑泛起的那股酸味一路蔓延到喉间。


    仪表堂堂?人品贵重?


    他冷哼一声,沈清识此人诡计多端,心狠手辣,倒是装得一副好模样。


    姜芾就是被他骗了。


    他在朝堂上与他争锋相对,水火不容,如今还要来抢他的妻子,此人真是阴魂不散!


    苹儿注意到了篱笆外的身影,虽不大待见他,还是打开了门。


    “大人有什么事吗?”


    凌晏池略微尴尬,提了提手上的药篮,“你师父收了药农的药草,那人不认得路,我刚好替他送过来。”


    “多谢大人了。”苹儿接过,话音淡淡,也没有想留他用茶的意思。


    凌晏池喉头滚动,往院中探看了几眼,问出一句:“你师父不在吗?”


    “不在。”周玉霖出来了,“我师父与沈大人同游清溪山去了,还未回来。”


    师父留了字条在桌上,说


    有故友为伴,一同去清溪山看病,叫他们不必担心。


    他故意说这话就是为了让这位凌大人知难而退,不要再来纠缠师父。


    凌晏池浑身一僵,像是被雷劈了一遭。


    枉他替她开脱,以为她昨夜有事,原来她一边毁了他的约,一边与竹马同游,彻夜未归。


    那他昨夜等到半夜,又算什么?


    她心里根本就没有他的位置,完全都是他自己要往上凑。她没了他倒清净,他的接近对她来说不过是一种打扰。


    苹儿看出周玉霖的意图,却也不曾拆穿,“凌大人,我们就不招待你了,我们要去后院晒药了。”


    被这般明晃晃地驱逐,凌晏池哑口无言,转过身往回走,一颗心如在冰窖里浸着。


    姜芾刚从清溪山回来,在村口的食铺喝了碗热腾腾的粥,浑身舒坦畅快,背着药箱往家走。


    昨日忙活到半夜,总算稳住了那老人家的病情,太晚了山路难走,他与沈清识便在那户人家里住了一夜。


    在村口喝完粥,他说公事在身,要先行一步,等晚上再来找她去城里逛灯会。


    她与沈清识分别没一会儿,又在路上遇到了另一个人。


    凌晏池一身白袍走来。


    看他走来的方向,似乎是去过程家小院的,应是为着昨夜她未曾赴约一事。


    她心里升起一股后知后觉的愧疚。


    她那日答应了他,昨夜却又没去,的确是有几分失礼,可救人要紧,她实在不能抛下患者跑去吃饭。


    “凌大人。”她主动唤他,想通过他的口与他那位下属转达歉意。


    凌晏池上下打量她,她穿了件平常没见她穿过的新衣裳,发髻的样式也不一样。


    果然,她跟沈清识出去还打扮了一番的。


    他觉得她明明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他对视她,只恨不能冲上去抱她,他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她有了新欢,彻底不要他了。


    同时,他也替自己为她做的这一切感到不甘。


    “念念。”他声色沙哑,眸中蕴含一团想占有她的烈火,“你昨夜没来,就是为了要跟沈清识同游?我在你心里就真的没有一点位置、没有一点情分吗?”


    姜芾怔住,半晌才反应过来,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心头那些愧疚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被欺骗后的不爽,“你又骗我?”


    “是,我是骗了你。”凌晏池意识到自己说漏嘴后,索性破罐子破摔了,“可我有办法吗?你连一个机会都不肯给我,我不这样做,你肯见我一面吗?可你明明也答应了我要去的,结果就是把我不当一回事,跟沈清识同游清溪山,真的半点都想不起来我吗?”


    姜芾想出言解释,她只是去看病,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她开口:“那是你骗我的,你若是一开始明说,我不会答应你。我跟谁在一起是我的事,无需你过问。”


    凌晏池只觉涩意涌到舌尖,她说出这种话,他的心都像被刺了一下。


    “我等你到子夜时分,下了很大的雨,我一直以为你会来。”


    姜芾吸了一口气:“其实我那夜也并未明确答应你吧?况且我昨夜是真的有事,你看到我许久未至、将要下雨,就不知道先回来吗?”


    凌晏池瞳孔一震,愣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事。


    待姜芾要走了,他又转身拉她的手臂:“念念,我知道是我不对,我已经尽力在弥补了,可为何,我对你的好,你像是看不见一般。”


    姜芾嘴角一扯,是一个不明意味的淡笑。


    由他的手搭在她的臂弯,她道:“如果你在冰天雪地里给衣衫褴褛之人送一件厚袄,他会感恩戴德,这辈子都记得你。可你却偏偏要在烈日酷暑下给他这件衣裳,还自诩菩萨心肠,你觉得这对他来说有意义吗?”


    她缓缓抽出手臂:“我曾经是很需要那件衣裳,可我现在不需要了。”


    她如今过得很好,不再需要谁的关心和爱了。


    她曾经梦寐以求的他的喜欢,也就那样。


    凌晏池眸光黯淡,浑身充斥着无力感。


    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能怎么办呢。


    “念念,我想提醒你,沈清识他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要被他给欺骗了。”


    姜芾觉得他莫名其妙,话音里透着一丝疲乏:“我与他相识十几载,我深知他的人品,好人坏人我还是分得清的,无需你操心。”


    凌晏池神色大动。


    那她的意思是,他人品拙劣,他是坏人?


    第54章 山楂念念,当年不是你下药


    她冰冷无情的话语令他的心都枯了。


    他走了,如她所愿,不再去打扰她。


    玉泉庙上次出了那等事,皇帝震怒,上面因此格外重视,内阁特地从工部再拨派了一批工匠来。


    有了这些人,干起活来事半功倍。


    凌晏池与几位工匠细细勘测,还有不到一个月便可完工了。


    结束了一日的公事,他收到从县衙新来的卷宗,昨夜是中秋七日灯会的第一日,万人空巷。


    有户人家便说家中失窃了一柄家传玉如意。


    苏涟上任后勤勉踏实,解决了许多郑谷任上时堆积的卷宗。可这桩失窃案他带着人查了一日也查不出头绪,只好派人来请这位前大理寺少卿、断案无数的凌县尉出手。


    凌晏池换了身干净衣裳,策马匆匆去了县城。


    月上柳梢头。


    整个湖霞村都笼罩在晚霞暮色中。


    姜芾忙活一日,终于闲了下来。


    她拿出一根簪子,对镜戴上,这根簪子尾端是短流苏,不是很打眼。


    可最是衬她,插在发髻上,整个人爽朗灵动,连眉眼都似乎要动起来。


    苹儿看了,直打趣她:“师父今夜还特意打扮了,可是要与沈大人去城中游玩,这根簪子也是沈大人送的吧,真好看!”


    姜芾只辩了后半句:“这可是我去岁自己攒钱买的。”


    他送的那些首饰头面看是好看,就是太招摇了,戴出去她都怕招贼觊觎。


    她今夜确实是要跟他出去逛一逛,昨日分别时他特意说了今夜会来接她。


    “那我走了。”她终于没有背药箱,而是背了一只绣了花样的粉色小布包。


    “师父,你放心去玩吧,今夜我来替你坐诊,你想玩到何时回来就何时回来!”


    苹儿推搡她,催促她赶紧去,等若是有患者寻上门,师父又不能去了。


    没听到就是没人找。


    姜芾到了村口,果然见沈清识的马车在等她,到了县城,已是灯火如昼,人潮熙攘。


    沈清识先行下了马车,伸出手想牵她下车。


    谁料姜芾纵身一跃就站到他跟前。


    他摇头叹气,指了指一旁由着丈夫牵手下车的女子,“你就不能矜持一点?你看看别人。”


    “我一个当大夫的,山里去田里跑,要矜持做什么?”她如今潇洒坦荡,还真受不了那种黏糊墨迹劲,装也装不出来。


    来往的娘子鬓影衣香,打扮得珠翠环绕,沈清识望了望姜芾,就算未施粉黛也比那些人好看,若再配上两朵花就更好看了。


    “念念,你怎么不戴我给你买的首饰?”


    姜芾与他往前走着:“太招摇了,我怕让贼给摸去了。”


    “那你回去戴给我看。”


    姜芾听到了,但没说什么、


    反正她说什么在他听来都是一样,这些年他仍是一直问她要不要嫁他。


    第一年,她刚从长安回江州,看透了那高高的门楣后的不易,她觉得她与那些人云泥之别,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是以斩钉截铁地拒绝他。


    第二年,她过生辰,那夜打开门就见到他站在门外,是赶了许多日的路来的。后来她搬住处,他只是路过江州办差,特意赶过来替她搬家,折腾了好几日才走。


    他不远万里连续三年来江州跟她过除夕,陪她点蜡烛、守岁。


    她怕的就是齐大非偶,可他的种种之举让她这些年很少会再想到这层隔阂。


    谁对她好,她都知道,她都


    一直记在心里。


    她叫他成家立业,别在她身上花心思,可每次他都说非她不娶,说她要是不答应他,他打光棍也不会娶别人。


    渐渐地,她都不知是否该毅然决然地拒绝他,这样是否会对他太无情了些?


    他们就一路顺着绚烂灯火徜徉长街。


    打铁花表演引起一阵喧嚣,她一回头,眸中倒映着熠熠火花。


    旁边的一处花灯摊在猜灯谜,人群蜂拥而至。


    今日的彩头是一盏五颜六色的麟鱼灯。


    老板道:“这是我娘子编了两夜编出来的灯,诸位,今日的灯谜可要比昨日的难!”


    “诶,念念,那灯好看吗?”沈清识用胳膊肘碰了碰姜芾,意有所指那盏灯。


    姜芾点点头:“漂亮。”


    “那走。”沈清识拉着她过去,“我们回家刚好缺盏灯照明。”


    姜芾啼笑皆非:“你也给人家点机会,让人家猜上一猜。”


    他的才学,她也是看在眼中的。


    去岁元宵一口气赢了十盏灯,他们拿都拿不下,烛焰差些都把衣服都烧了。


    远处,一名捕快向一男子回话。


    “凌县尉,那马家父子果然招了,就是他们惦记赵家的传家宝,趁着赵家一家人昨夜去看灯会,翻墙进了赵家,窃走了那柄玉如意。”


    凌晏池负手而立,眉眼清淡,仿佛独立喧嚣之外:“招了便好,你回吧,接下来如何处置,苏县令自有定夺。”


    那名捕快走了。


    凌晏池用来麻痹自己的公事解决了,那股熟悉的寥落寂寞之感又重回他心头。


    无心爱眼前良夜。


    管他明月有多圆,灯火有多亮。


    他今晨就那样走了,然后呢?往后该怎么办,真的就不再见她,不去打扰她吗?


    他现在扪心自问,他做不到,他不见到她就会感觉她离自己越来越远,更何况如今来了个沈清识。


    他们如今在一处吗,玩闹、谈笑、喝酒吃饭……


    这份惦念被挑起,就再也斩不断。


    “哎呀呀!这位公子可谓是学富五车,八斗之才,今日这盏灯就送给你了。”


    不远处爆发出一阵赞叹,原是有人连对十道题,一举拿下来今晚的彩头。


    凌晏池顺着躁动源头看去,望见两道熟悉的身影。


    身段柔美,身影纤细,是姜芾无疑,她旁边那位男子……是沈清识。


    他眼底像是燃起何物,烧得他心都是滚烫的。


    她今夜与沈清识在一处逛灯会,猜灯谜。


    昨夜与沈清识一同游清溪山,今夜又与他看焰火,而留给他的只有一句轻飘飘的“昨夜有事”。


    是真的有事吗?有事为何又能与沈清识在一起,有事又为何这般巧,今夜又有空闲了?


    他欺骗不了自己,她就是万分厌恶他,不想见到他,仅此而已。


    他攥成拳的手都在颤。


    “郎君与娘子可谓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围观众人看方才那赢下花灯的郎君即刻就将花灯送与身旁的小娘子,不禁纷纷夸耀般配,送上几句美言。


    这句话化作一根针,狠狠刺穿凌晏池的耳膜。


    他冷哼一声,这些人属实是没眼光。


    哪里郎才女貌,哪里天作之合?


    姜芾是他的妻子,他们才该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二人突然朝这边走来。


    他猛然转身,借着身旁的摊铺遮掩,顺手摸上一只老虎状的陶瓷娃娃。


    二人停在他对面的摊子上,似乎在挑拣点心。


    他始终不曾转身,摸完那只老虎娃娃,又去摸那只白兔状的娃娃。


    终于,他们走了。


    他也即刻转身,目光不自觉搜索她的身影。


    “郎君,买一只吗,都是自己捏的。”摊主见他停留的久,还摸摸看看,似是有意买下。


    “不了。”凌晏池淡淡一答,追上前面的身影。


    摊主望着他的背影,不满道:“嘿!不买还摸来摸去!”


    凌晏池神使鬼差追随二人在一家新开的炙肉店前停下,紧接着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他在他们之后也进去了。


    里面座无虚席,几乎都是成双成对的夫妻,这家店今日开业,男女携手用餐还送一束花。


    那沈清识还真是城府深沉,带她去这种地方吃饭。


    他眼看姜芾捧着花往楼上走了。


    “郎君,您一个人吗?”一位女伙计上前问道。


    凌晏池被迫止住脚步,“嗯。”


    “郎君见谅,一楼座位满了,只有二楼有空位,可二楼仅设双人席,您只一人,怕是……”


    这是婉拒之意了,凌晏池自然听出来了。


    他收回跟丢了的视线,转身离去。


    他还是初次见这种店,为何一个人就不能吃炙肉了,非得两个人才能吃。


    他走出店外,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大哥,你也想来吃炙肉?”


    凌子翊挽着自家娘子的手出来,显然是吃饱喝足了。


    他方才还在楼上就看到大哥想进来了,奈何下面高朋满座,上面他一人估计也上不去。


    凌晏池不想多说:“我路过,看到这新开了一家店。”


    他看到三弟与弟妹如此恩爱,说到底,他是有些急了。


    前几年他对家中催婚不以为然,父亲催的急了,他便放出狠话说宁可一个人过一辈子。


    可如今想到他两个弟弟都已婚配,就他还是孤家寡人,且他今年二十有五了,她已经嫌他年纪大了。


    再这样下去,该如何是好。


    他该怎么让她回心转意呢?


    凌子翊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苏净薇扯着走了,娘子说渴了,要去买饮子喝,他自当从命。


    可他看大哥如此落魄,旁人都成双入对,他就一个人在街上转,怕还是那情爱磨人,想着晚些回去再开导开导他。


    凌晏池一路走到酒肆,买了一壶酒回去,没想到江州也有酒肆卖竹露醇了,这酒他已有许久没喝过了。


    他生在高门大户,锦衣玉食,从小到大都没为了一个人、一桩事这样过。


    直到如今,他不再身居高位,身旁也没有人围着他转,他心爱的女子也嫌弃他、不肯原谅他。


    官场失意,情场困顿。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这坑坑洼洼泥地里的一粒沙,什么都算不上,什么都不是。


    他回到湖霞村,月照中天,冷露无声湿桂花。


    望了眼通往程家小院的路,他知道,她还没回来,她今夜还会回来吗?


    他心肠酸涩,强迫自己不去想。


    黎平在院里喝茶,桌上还放着一盘果脯,见凌晏池回来,立即起身:“世子,您回来了,这果脯是孙叔送来的,说感谢您帮他锄地。可我觉着世子您定是不爱吃这些,我嘴馋,就拿出来吃了。”


    老人家礼轻情意重,送些自己做的特产已是莫大的心意了。


    凌晏池望了一眼,桌上有酸枣糕、紫薯干、芋头片、还有一袋糖渍山楂。


    “山楂留着,我要吃。”


    他吃过她做的蜂蜜山楂,可那个味道他如今已经记不清了,似乎是甜滋滋中又带点酸溜溜。


    黎平甚是疑惑,世子为何爱吃这种东西了?


    他将那小袋山楂摆盘装了进去,放在凌晏池书房的桌上。


    凌晏池刚斟了一杯酒,要敬那满腔失意与爱而不得。


    门突然“哐当”一响,凌子翊推门而入。


    凌晏池放下酒盏,眉眼泛冷:“谁叫你不敲门就进来了?”


    凌子翊关心则乱,他一回家安顿好妻子就赶来了,娘子叫他少搅合大哥的事,可他放心不下啊。


    这不,一进来就看到大哥独自在喝闷酒,可见真是心中郁闷到极点了。


    “大哥,你别放弃啊,姜大夫没答应,你就找个借口再约一次嘛。”


    “再约一百次也没用。”凌晏池摇头冷笑,有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她心里没有他就是没有他,他又能改变什么。


    “她有心上人,我在她心中根本就不算什么,我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自取其辱。”


    凌子翊知道他在说气话。


    他还能听不出来吗,大哥若是真放下了,何至于一个人坐在这喝闷酒?


    可见是放不


    下,又过不去,自己呛自己罢了。


    “那行吧。”他顺势摆摆手,“既然大哥你觉得此事难办,不如就放下吧,你也老大不小了,等这次我回长安,就跟家里人说,抓紧给你张罗婚事,娶妻生子。”


    凌晏池越听眸底越暗。


    张罗婚事?娶妻生子?


    他无法想象他明媒正娶的那个人不是姜芾,他这辈子只会跟她成婚生子、白头偕老,旁的任何人都不行。


    “这是我的事,没人敢做我的主。”他冷冷道。


    凌子翊点点头:“是,说句不好听的,大哥你是可以非她不娶,宁可当老光棍。可人家呢,人家会等你吗?说不准明日姜大夫就先成婚了,让你追悔莫及。”


    凌晏池一瞬间神思都清醒了几分。


    是啊。


    她就算有心上人,她又没谈婚论嫁,他为何不能追求她?


    他与沈清识各凭本事,他凭什么要退缩,他绝不承认自己比那个道貌岸然的小人差。


    姜芾若真对沈清识有百分百的心意,为何三年了还不嫁他?


    可见她也没有那么喜欢此人罢了。


    他差点就被表面功夫唬住了,他若退了,岂不给了旁人大好时机?


    “你说得对。”他茅塞顿开,接着狠狠闷了一口酒,酒水入喉,浇得他整个肺腑都轻快不少。


    凌子翊见他又重整旗鼓了,再次点拨他,“姜大人她人心软,她次次都说不想见你,可你若有事,或者找她看病看伤,她哪回没见你?大哥你若望而却步就大错特错了,你就该迎难而上。”


    “可我怕她烦我。”


    情爱一事,凌晏池实在是束手无策。


    “叫你去找她,又不是叫你空口白话,张口就是求和,你就不会曲意逢迎?这不和官场是一样的道理?”


    虽然曲意逢迎不是这样用的,但大哥懂他意思就好。


    可他转念一想,大哥在官场上轴得要死,哪里会什么曲意逢迎,否则也不会被贬到这江州来了。


    “就是送些她喜欢的东西,再说些酸话,女子表面上说肉麻,其实都爱听。”


    凌晏池默默记下,他自认还是读过不少酸诗的,可从未对女子说过。


    他想了想,装了满腹风情月意。


    凌子翊走后,他又随意喝了几盏酒,心境开阔了不少,抓起几颗山楂就入口。


    吃了几颗后,眼前烛火倏然上下跳跃,荡出一片虚影。


    他只觉头脑涌上一股昏沉之感,站起来又跌坐回圈椅中。


    这是怎么了……


    他望着那壶酒与那盘糖渍山楂,恍惚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她陪他过生辰,做了一桌子菜,给他倒酒,他们第一次坐在一起聊了很多江州风物。


    他吃了她做的山楂,那时的感觉也是这样,昏沉模糊、意识缥缈。


    而后,他就只能闻到她身上的香,看到她脖颈上细腻的肌肤,听到她一声声唤他夫君。


    他们相拥,在帐下翻滚,第一次肌肤相贴,水.乳.交融。


    思绪在现实与虚幻来回游离。


    他双手失力一推,酒盏撞落在地,瓷片满地飞溅,那盘山楂滚得到处都是,一颗颗,越滚越远,再也拾不起来……


    是这两样东西有问题!


    她当年从未主动唤他吃山楂,是他觉得她说得有趣,拿起一颗品尝。


    是他对她早有旖旎的心思,他神志不清之下,再也克制不住她的接近,主动要了她。


    事后,他对她冷漠寡言,不闻不问,还以为是她使计。


    他缓缓举起手掌,颤抖着扇了自己一巴掌。


    这一巴掌,驱散开几分眼前的虚影。


    他就像个混账,他当着她的面骂她、辱她,如今还口口声声说自己已忘记了那些事。


    好一个不计前嫌,好一个大发慈悲!


    他靠在桌角,低低冷笑,齿缝都是涩意。


    他怎么有脸与她说忘记那些事和她重新开始。


    他的那些高傲与自负,在她的大度与坦荡面前,就是个笑话。


    第二日,他拿了酒与山楂去问湖霞村中另外一位大夫。


    那大夫道他饮的那种酒不能与山楂同食用,否则二者相克,轻则使人晕眩,重则失去意识。


    竹露醇这种酒寻常百姓喝不起,喝得起这种酒的达官贵人又不会去吃山楂。


    故而,鲜少有人知道这二者不能同食。


    至此,埋没三年的真相终于水落石出。


    她分明那么好,她那么喜欢他,他却把最大的恶意强加在她身上。


    无数个夜晚中,她也曾落寞伤心、不知所措。他待她不好,家里人也会待她不好,他是她的丈夫,连他都待她不上心,旁人又岂会把她放在眼里。


    他一想到她,便羞愧到尘埃里。


    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再打自己几巴掌。


    第55章 坏计念念,等着看好戏吧


    姜芾昨夜很晚才归。


    那炙肉店的客人太多了,肉都赶不上吃的,等到深更半夜才吃上一口,摸黑回来的。


    沈清识送她回来时跟她说他这几日公务在身,怕是不能常常来找她。


    正好她最近也不打算去县里了,好好跟着程师父学完最后一套针法,好早日回春晖堂坐诊。


    昨夜下了雨,今晨打开院门,放了晴,碧空如洗,青山朗润。


    她在院子里练五禽戏,五禽戏能锻炼肌肉,强筋健骨,她每隔几日早上必要打一套,打完一套下来,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她去洗了把脸出来,就看见有人来了。


    凌晏池站在院外岿然不动,似乎站了有好一阵了。


    他们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最终,是他先开口:“念念,我有事找你。”


    他说的有事,信服力已经在姜芾心里大打折扣,他别是又来说那些事的。


    她走了过去,没给他开门,只道:“我只看病,旁的事你就别来找我了。”


    “我有东西给你。”凌晏池垂下负在身后的左手,手上拿着一本书册。


    姜芾瞥了眼书封,只觉得那几个字眼熟,忍不住多看两眼,居然是那本《伤寒辑要》


    这本医书乃是前朝民间医者编纂,里面记载了几百篇疑难杂症的病例,可惜早已失传,只留下三两孤本。


    多少大夫梦寐以求,只为一睹,他们春晖堂都没人看过这本书,她问程大夫,程大夫说她早年游历时有幸在一位大夫手中翻阅过一次。


    但也只是一次,这本书在医者手中,比金子还珍贵。


    “你哪里来的!”她惊讶不已。


    她无视这本书在谁手上,满眼都是医书。


    凌晏池嘴角翘了敲,他就猜到,她果然会喜欢。


    她睁圆了眼,眸中都好似放着光,拔着清亮的嗓。


    他已经许久许久,都没见她对他这样热情。


    不枉他一夜没睡,花了五倍的重金在县里一位老大夫手中买来。


    那老大夫年过八旬,膝下也无儿孙传承衣钵,听他说要买去送给一位大夫,便想,等自己百年之后也不算埋没了这书,就这样爽快地答应了。


    “我在箱笼里找到的,许是书缘替我从家里藏书阁拿书的时候一并装了进来,我看着像是本医书,我也用不上,便拿来给你看看。”


    他给了姜芾,姜芾立刻拿过翻了几下,纸张已经很旧了,是孤本无疑。


    她却不信他这番话,反问:“你家里藏书阁还有这种书呢?”


    她可听说过,那三本孤本皆传到三位大夫手中,如今应是传给他们的后人了,凌家是世族,怎会有人学医,还藏有这种珍贵的医书?


    凌晏池不欲告诉她真相,只道:“一些族人也到过藏书阁,也许是他们谁放进来的。”


    太牵强了。


    姜芾一眼就看出他打什么主意。


    可她又的确很喜欢这本书,“你是多少钱弄到的,你开个价吧,我给钱给你。”


    凌晏池心头如遭一击。


    铜臭最伤感情,她第一反应还是跟他提钱。


    他见她转身要去房中拿钱,喊住她:“念念,我实话跟你说吧,我就是为了讨你欢心,才费尽心思搜罗到这本医


    书,我看你开心我就很满足了,我不要你的钱,你明白吗?”


    姜芾动作一僵,嘴角微扯:“你做什么我无权干涉,虽然我真的很喜欢这本书,可无功不受禄,我拿你一物就该还你一物。”


    “我不要钱。”凌晏池脱口而出。


    姜芾垂下眼帘,望着那本书,眸子暗了暗。


    他不要钱,无非是想要她给不了也不想给的东西。


    她忍着不舍将书推回他手中,“那我不能收,你走吧。”


    “你请我进去喝杯茶吧。”凌晏池干涩开口,将书塞还给她,“喝杯茶,就当是你还我的一物了。”


    跟她多待片刻,比黄金万两都值。


    姜芾显然有些意外,喝杯茶,仅此而已?


    “那你先进来吧。”她打开篱笆门,邀请他进来。


    凌晏池丝毫不客气,一脚迈入院中。


    姜芾叫他先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一会儿,她去沏了杯茶来。


    她不太喝茶,家中的这罐新茶叶是她前几日随意买的,她闻到茶香,好像是他不爱喝的那种茶。


    于是等他伸手接过,她道:“这好像是碧螺春,你若不爱喝,家里也没别的了,只有白开水了。”


    “无妨。”凌晏池端起就抿了一口,“这几年,我最爱喝碧螺春了。”


    姜芾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拿起桌上的石锤开始碾药。


    清风吹袭,席卷来一阵阵淡淡的药草香。


    凌晏池看着她静静坐在身旁,头顶艳阳高照,黄雀啁啾,他恍惚就想时间在这刻静止。


    这一刻,她的身边只有他,她是属于他的。


    姜芾放下药锤,蹲下身筛着簸箕,清除药草里的杂草。


    凌晏池握起留有她余温的药锤,开始捣.动起来,“念念,我来帮你吧。”


    “不用了,这个你不会的。”姜芾下意识就拒绝他。


    凌晏池气定神闲,手下在捣那两枚干叶,“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不会,可是这样?”


    他执意要揽过,姜芾又不好伸手去夺药罐,回头看了一眼,没想到他还有模有样的,那姿势比周玉霖还稳。


    凌晏池回想起当年科考做文章都没有这般小心翼翼,他生怕出了差池,惹她不快,今日的见面便到此为止了。


    他贪婪地紧握这一点时机,边捣药还边问她:“念念,我手上这是什么药?”


    “月见。”


    “是治什么病症的?”


    “祛风除湿,强筋止痛。”


    凌晏池再问:“那你手上筛捡的呢?”


    “木槿和青黛。”


    “木槿可是有清热止咳的功效?”


    他方才在那本医书上翻到了这种药草。


    姜芾朝他望去,点点头。


    凌晏池顿住手上的动作,他又想起了她从前对他说过,她说,他们之前的事是说不清的。


    那是因为很多事情他不知道。


    他恨自己是个混账。


    “念念。”他郑重唤她,胸腔都在震动。


    “我可以确定,三年前,我们的那一夜,是我情难自持,或许那个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你。”


    姜芾恨不得捂着耳朵,他说他三年前就喜欢她?


    他是无计可施了,在胡言乱语吗?他明明对她冷漠、疏离、不闻不问,怎么可能喜欢她?


    时至今日,那一夜,她只能想到,是他喝醉了酒,酒后乱.性,却还反过来怪她使手段。


    “我不想提这件事。”


    这件事,是她过不去的坎,每一次想到,她好不容易铸成的一颗洒脱的心就会突然一沉。


    “但是我该向你道歉,我知道你的心性,你可能要记一辈子,我只希望你心里能好受一点。”


    “道什么歉?”姜芾问他。


    “我昨夜才发现,竹露醇不能与山楂同食,会致使人昏沉,但却……并无一点催情之效。”


    那夜,他还没到醉酒乱.性的地步。


    “那一夜,是我主动留你。”


    “可那时的我高傲自大、目中无人、不可一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半分逾越之举,我伤害了你。这些年,对不起。”


    他曾经,彻头彻尾的负了他。


    以至于他想弥补,种种一切都在告诉他为时已晚,可他不想放手,在这样一个万籁俱寂的清晨,他将他所有的懊悔融成一句话,“念念,当年和离,我有悔,我当时,并不想让你走,那都是气话。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们没和离,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


    “我很庆幸我走了,如果我和你就那样过下去,我永远不会长大,你也永远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嫁给你的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不开心的时光,我不想再去回想,与我而言,都如同过往云烟了。”


    姜芾继续低下头,捻出杂草,她的眉眼埋在一团阴影里,看也看不清。


    凌晏池意料之中,可这次他等的并不是她的答复,他只是想告诉她真相,跟她说一声迟来的对不起。


    她的再一次拒绝,他淡然接受。


    “可我也知道,一切没有如果,我也庆幸我们能重新相遇。如今的你是更好的你,可我却一落千丈,你说我们不是一路人,可能更多的还是我配不上你。我已经错了一次了,我不会放手,我会改好从前不算完满的心性,努力站在你身边。”


    姜芾有些诧异,他会说出此言。


    他今日这番话,与往常的不太一样。


    “你不用为我改变什么,我们已经没关系了。”


    “我乐意如此。”凌晏池将捣好的药粉倒进药包,掀袍起身,“念念,我该去上值了,就先告辞了。”


    他走了,身影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中,这次没有再和以往一样纠缠,逼她答应他什么。


    他走以后,姜芾放下手中的簸箕,以往的很多事浮现在心头。


    他好像一直都没变过,她五年前第一次见到的他,为名请命、平易近人。


    他为了还百姓公道,不畏权贵欺压,他会毫不介意地吃妙芸做的石头饼,他也能在湖霞村一住就是几个月,对待百姓,他从始至终都如是。


    可只有她知道,他也清高孤傲,不可一世,似乎就没有人能入得了他的眼。


    他的那番话,几分真假她不知。


    她也不可能会浪费自己的时间去给他机会,等他去改正什么。


    她不期待,也难以想象到。


    她姜芾,就是不想吃回头草。


    三日后,有位春晖堂药房的学徒来了,说是东家娘子要生了。


    姜芾又细细算了算嫂嫂的月份,确实是要生了,外头还下着雨,她抓了把伞,焦急地跟人走了。


    到了师兄家,嫂嫂都已顺利生产,生了个六斤重的大胖小子,白胖康健,一生下来哭声洪亮。


    这边安顿好,嫂嫂吃了点东西歇下,师兄说她既回来了,便叫她去春晖堂开晨会。


    春晖堂的老规矩,一月开一次晨会,众人讨论病例、发放月钱。


    姜芾带着两个徒弟回到春晖堂,周玉霖还没见过医馆开晨会,问姜芾:“师父,我能去听吗?”


    “可以,你少说话,搬张凳子和苹儿一起坐我后面。”


    温玉还没来,三人进去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还是熟悉的老面孔,末位上还坐着几位生人,姜芾就知她不在的这段时日,医馆来了几位新大夫。


    春晖堂不看年龄,乃是论资排辈,她以往的座位仅此温玉之下,在左侧第一位。


    可她走进去,位置已经被人坐了。


    坐她位置的是徐章徐大夫,就是上回传谣说她离开春晖堂的那位。


    她静静望着,徐章坐得理所应当,竟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徐大夫,这是我师父的位置。”苹儿先开口。


    徐章不予理睬,冷哼一声。


    要说姜芾一个年轻女子,资历凭什么在他之上,他一贯就不服,趁着她去湖霞村的这段时日,没少联合其他几位同样不服气的大夫编排她。


    周玉霖跳了起来,指着他:“你还哼上了!我师父回来了,赶紧起开。”


    “姜大夫,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徒弟?如此无理?”


    众人纷纷转过头来看好戏。


    周玉霖不服气,“理也要是看对谁才用的。”


    “好了。”姜芾出言打断,露着满不在乎的笑意,顺势在第二个位置上坐下,“坐哪不是坐,怕是我离开太久,徐大夫忘了。徐大夫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坐下也不好挪动,别折腾了。”


    “你!”徐章脸都气黑了。


    她这话的意思不就是,她只要还在春晖堂一日,就永远压他一头,在含沙射影他赖着她的位置不走吗?!


    他这下子起来也不是,不起来也不是,反倒引得底下几位新来的大夫窃窃私语。


    温玉进来了,看到徐章坐了姜芾的位置,也不管徐章年纪大资历深,张口就道:“姜大夫只是去湖霞村拜师,并没有离开春晖堂,且她精进医术,也能救更多的人,春晖堂也能名声在外。我是比在座的一些大夫年轻,各位也别怪我说话难听,姜大夫自小就在春晖堂,我把她当妹妹,但并非徇私。她的医术,各位有目共睹,春晖堂从来都是论资排辈,她配得上这个位置。”


    姜芾很是敬重师兄,听了此话,眼眶都热了。


    众目睽睽之下,徐章坐立难安,脸上青红一阵,以约了病人看病为由,带着自己的徒弟走了。


    温玉也没留他,接下来是发放月钱。


    姜芾分到了一吊半钱,这些钱虽远不及她坐镇春晖堂时拿到的月钱多,可她这几个月人是不在医馆的,拿到这些也不少了。


    她一个不在医馆的人还有钱拿,有人自然不服气,当场就指出:“且不拿资历说事,姜大夫这段时日不在医馆,医馆的病人都是我们看的,我们忙得团团转,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姜大夫在湖霞村吃饱喝足享清福,她凭什么拿这么多?”


    此话一出,年轻的大夫虽不敢说什么,有几位老大夫已然开始交头接耳。


    “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呢?”苹儿脸都气红了。


    周玉霖也站起来,指着方才那人:“这么热的天,我师父一天在湖霞村上门看十几二十个病人,那诊费可是一半多都交给医馆了,你坐在医馆倒是清闲,凉快不说,还能泡点小茶喝。”


    “你敢口出狂言?”


    周玉霖:“怎么了?你一个小小的大夫,还敢骂我,你知道我是谁吗你?”


    “够了。”温玉冷呵一声,一片鸦雀无声。


    他是东家,只要他站在这,还是没有人敢不给他面子的。


    姜芾扯了把周玉霖,示意他坐下,而后将桌上那一吊半钱收入囊中,望着方才低声议论的那些人:“我怎么不能拿?这就是我应得的,我在湖霞村看的病人,他们的诊费我没贪一分一毫,我让他们来医馆抓药,还不是给医馆赚钱?我是比不过你们年纪大,不过春晖堂的规矩,不比谁岁数多,只各凭本事说话。”


    她早就看这帮人不顺眼了,今日不好好说两句,真当她好欺负?


    她给足了他们面子,就差没把倚老卖老说出来了。


    有些事她都不想追究,毕竟同在屋檐下,给他们几分薄面。


    她的话太难听了,那些人脸上也不好看。


    明摆着就是说他们一大把年纪了,医术还不如她。


    这场晨会不欢而散。


    姜芾今日不急着回去,春晖堂的病人多,她坐下帮着看病。


    “那些老货,总欺负师父。”苹儿在和周玉霖嘀咕。


    周玉霖忿忿道:“等哪天我找两个人,打他们一顿出气。”


    这话被姜芾听到了,她一边翻着病例本,一边道:“他们一把老骨头,万一打折了胳膊腿出了什么事,他们可不敢找你赔钱,我可是要赔的倾家荡产,你可别做这种事来害我。”


    周玉霖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正午时分,他身边的小厮正良来了。


    “四少爷,夫人病了,您跟小的回去吧。”


    苹儿放下手中的笔,心中一紧。


    周玉霖都听烦了这套话术,“我娘又是骗我的吧,就知道装病来骗我。”


    正良记着夫人嘱托的话,当即脸色一垮,都快要哭出来了:“少爷,夫人这次是真病了,几位娘子都姑爷都回来了,您快回去看看吧。”


    周玉霖看他急成这样,不免还是有些担忧,娘的身体一向没多好,万一是真病了呢。


    苹儿看出他的犹豫不决,主动对他道:“你回去吧,回去看看你娘。”


    他有亲人,也有家,就定会有顾虑。


    他们是不一样的。


    “那……你放心,有什么事我会派人给你传话的。”


    “你家里的事要紧。”


    周玉霖与苹儿姜芾道别,跟着正良回府了。


    在湖霞村待了这么久,人走了,苹儿异常闷闷不乐。


    他还能跟她们回去吗?他还说今晚回去给米花洗澡。


    那只狗是他取的名字,就叫米花-


    凌晏池傍晚回县衙处理案子,回去途中路过春晖堂,竟看见姜芾坐在医馆。


    他离开湖霞村回医馆了?竟如此突然?


    在湖霞村他们还可以日日见到,若她回了县里,而他玉泉庙那边尚未完工,他们便很难见到了。


    他都没做好与她分别的准备,她怎么就回来了。


    他神使鬼差走近了医馆,姜芾正与一位病人争辩。


    “不可能的,药方子怎么会没用呢?你可是喝了药后饮了浓茶,浓茶解药性。”


    “哦是的!我晚上经常喝。”


    “你看你!那你这几日断一断,喝白开水,坚持按时服两日药就痊愈了。”


    那青年提着药包出去,姜芾才发觉有人挡在门前。


    凌晏池不等她开口,熟络在她对面坐下,率先就道:“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你是出师了吗?”


    “还没呢。”姜芾低头记着药方,“我嫂嫂生产,我赶来看她,明日还要回村。”


    凌晏池放下心来,扣在膝上的手掌微微张开。


    她还回去就好。


    “不过也快了。”姜芾忽而又道,“大概再有半月,我就出师回来了。”


    半个月。


    凌晏池算着这半个月,只觉得会一晃而过,而他还要比她晚才能回来。


    “你——”姜芾拖长音调,双眼都粘在他身上。


    凌晏池还以为她要跟他说什么,身子微微望向凑。


    “你让一让,这是病人看病的座位。”


    身后还有病人,他赖着座位不走,只扯闲话,后面那人已是不满。


    凌晏池起了身,像是被浇了一瓢冷水。


    来看病的是位年轻妇女,看样子是与姜芾认识,边让她把脉还边叽叽喳喳:“姜大夫,你听说了吗?明晚东桂湖游船会,乘船游湖不要钱,但是船先到先得。”


    “真的?”姜芾对此起了意趣。


    妇女笃定点头:“我去渡口打听了,准是真的,东桂湖都在挂彩灯迎七夕了!”


    姜芾心头喜滋滋。


    往年临近七夕,东桂湖游湖一次可贵了,今年居然不要钱。


    “嘿嘿那我明晚要去玩。”


    凌晏池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她明晚要去东桂湖玩。


    他今晚就把手头的案子处理完,明晚也去东桂湖。


    第二日玉泉庙休工,他早早赶来县衙理事。


    余霆大早上来了,他昨日接到消息,说那位沈大人会来县衙户房查浔阳县的税收。


    可他一来,又是扑了个空。


    自沈大人来江州,他就没见到过这位的影子。


    这位可是位高权重的三品大员,宁王殿下跟前的红人,他上赶着巴结此人讨好宁王。


    苏涟与他虚与委蛇,上前过问一句:“不知知府大人为何事烦


    忧?”


    “本官到如今都没接到沈大人。”余霆拂袖摇头,“想投其所好,又不知沈大人的爱好。”


    将此人伺候好了,此人心情一好,在宁王跟前美言几句,抵得过他在江州任劳任怨干好几年。


    凌晏池坐在值房的窗边,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他一出来,便对余霆道:“下官在长安时,听闻这位沈大人别的不爱,尤为好色。”


    余霆乍一听,面色松快了几分。


    好色是最好办的,漂亮女人应有尽有。


    可他转念一想,觉得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凌晏池能给他献计?别是想害他吧?


    “可本官怎么听闻沈大人尚未娶妻?”


    凌晏池笑道:“有姬妾成群,还娶妻做什么?东桂湖景色宜人,依下官看,知府大人不若今晚在东桂湖相邀,找些貌美乐伎相陪。”


    余霆半信半疑,他怕凌晏池耍诡计,可在这种事情上又能耍什么诡计呢?


    自己得罪了沈清识,他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苏涟也来和稀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最是正常不过。”


    余霆被说服了,赶紧叫人下了拜帖,又派人去邀月搂挑了十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来。


    第56章 多情念念,你以为是谁送的花?


    东桂湖火树银花,鱼龙状的花灯交接相连。


    姜芾来到湖边,湖面已飘满了船只,果不其然,轻便的小船已被租走了,只剩一只大船。


    船家说大船不租五人以下,她与苹儿又不想跟生人同船,唯余失望,都欲作罢回去了,刚折返没几步,苏净薇夫妇来了。


    可他们一行人凑在一起也才四个人,要是周玉霖在,船就可以走了。


    可这还差一个,姜芾此番是极其想坐船去逛一圈,急得差点拉一个人来了。


    要说这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凌晏池今晚无事,像是掐准了时机一般,在他们急需凑一个人的时候就出现了。


    凌子翊朝远处招手:“大哥,快来。”


    苏净薇悄悄望了眼姜芾,扯了扯凌子翊,“他不行。”


    凌子翊有意撮合大哥与姜大夫,岂能放过这个大好时机,“正好就差一人,怎么不行了,大哥他不是人?”


    苏净薇指着他:“这可是你说的。”


    凌子翊意识到说错话,慌忙捂嘴。


    眨眼功夫,凌晏池已经走过来了。


    他是特意回去换了衣裳的,一身天青圆领袍衫,不算招摇,却也不落俗套,湖中船里有大胆的娘子竟直接朝他扔花。


    一朵花掷入臂弯,被他无情丢弃。


    他不管船上女子如何羞恼,他眼中只有一个人。


    姜芾站在阑珊灯火里,绚烂花灯映照在她脸庞,两颊宛如缀上霞光。


    姜芾眼看他走过来,就像平常一样,若无其事转过身,兀自眺望湖面好景。


    凌子翊先搭起台阶,“大哥你来得正好,这船刚巧就差一人,你上来我们就可以走了。”


    他这个台阶搭得漂亮吧,若是等日后大哥与姜大夫真能重修旧好,成婚都得请他坐主桌。


    凌晏池便顺势而下,说话时看着姜芾:“我也正想逛一逛东桂湖,可惜船家说没有单船了,我上来,不知姜大夫可介意?”


    姜芾看他这回的确是来的凑巧,并非蓄意为之,一来这船又不是她家的,她没资格介意他上来,二来她也很想去游湖玩,若再凑不齐人,怕是要被旁人捷足先登。


    这么多人在一只船上,也就是四处看看景,这又有什么?


    “不介意,上来吧。”


    凌晏池喜出望外,生怕她会松口,抬步就迈上去了。


    “师傅,可以开船了。”姜芾对蓄势待发的船夫道。


    船桨探入水中带起阵阵涟漪,船身沿碧波缓缓游移。


    船上有两排相对座位,苏净薇与凌子翊坐一处,姜芾跟苹儿坐一处,唯有凌晏池一人不便,他就是个凑数的。


    他并无怨言,算了,他还是站着吧。


    能站在她身边这样近,已经是莫大的欢喜。


    岸边的花灯五彩斑斓,形状各异,可谓是一步一景。


    每年临近七夕,江州都会举办这样的游湖会,只是每年地点不同,今年则定在了东桂湖。


    不知是谁在船上放烟火,“啪”的一声,烟花在黑暗天幕次第绽开,惊得众人纷纷仰头。


    越往前行,湖中央驶来一只私人船只,船上也应景挂起了灯彩,比寻常的船大上几倍。清晰可闻船上丝竹管弦阵阵,女子清甜的歌声柔若黄鹂。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户纨绔子弟包下狎妓作乐的花船呢,可这竟是江州知府余霆的私家船。


    余霆果然听信凌晏池的话,真就找了一行貌美女子上船作陪,沈清识这脚刚上船,一群身着轻纱的姑娘们便蜂拥而至。


    “呀!”凌子翊突然指着前方叫了一句。


    他今日就是个搭台子的,大哥是唱戏的。


    苏净薇被他吓了一跳,拍了他一下,“你抽风了?”


    凌子翊继续指着前方船上被姑娘簇拥的男子,“那是谁?点这么多姑娘作陪,好生气派。”


    他这一指,引得众人都看过去了。


    姜芾只是微微望了一眼,便认出那是沈清识,她垂下头,双手抚在膝上,什么也没说。


    凌晏池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不禁窃喜。


    沈清识虽不好女色,可他并非什么好人,早些借此事让姜芾看清他也好。


    姜芾定是对他失望了吧,最好日后都不想见到他才好。


    他施施然开口,再添一把火:“子希,那人你都不认识?是沈清识沈大人啊。”


    凌子翊拍手:“原来是沈大人啊,我就说怎么这般眼熟!”


    这俩兄弟一唱一和,饶是傻子都看出来话里有话。


    苏净薇狠狠掐了凌子翊一把,她不让他去搅合这事,他非不听。


    姜芾则不予理会,扒着船栏探手下去戏水喂鱼,像是没看到方才那回事一样。


    凌晏池此刻觉得船上的风格外凉爽宜人。


    等她对沈清识失望了,或许就会多看看他,容许他在身边了吧?


    逛了几圈东桂湖,他们归还了船只,乘兴而归。


    上了岸,凌晏池嘴角就没下来过,特地对姜芾道:“念念,我乘了马车来,我送你回去吧。”


    他心底那丝期待长出触角,缓缓探出头来。


    谁料,姜芾对他还是那副平淡腔调,“不用了,我今晚不回去了。”


    有病人明早要复诊,她打算诊完病再回去。


    两根触角咔嚓被截断,凌晏池双目有些发直。为何拒绝他呢,是真的有事才不回去吗?不是想跟别人回去?


    他趁着四下无人靠近,飞快对她道:“念念,我心里只有你一人。”


    言外之意,他跟那“眠花卧柳”的沈清识可不一样。


    “你到底在说什么?”姜芾都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就脱口而出,她顺着上岸的人流走,“别说这种话,被人听到了。”


    凌晏池追上她,却又不知说什么,最后只能看着她离开。


    没关系,对他冷淡又如何?他都习惯了,只要她往后对那沈清识也冷淡,他就有机会。


    “滚出去!”


    船上,沈清识摔了两只盏,斥得那行姑娘落荒而逃,纷纷抱琴上了岸。


    他给余霆面子,也为了碧湾峡的事,才应邀来他船上一叙,谁料这老东西给他找了一船女子,都是些庸脂俗粉,看也不想看一眼。


    他起初还赶不走,后来发了怒才赶走了。


    余霆怕搅了他的好事,是先让人进去伺候,自己在外守着的,直到看到一群姑娘衣衫整洁,满脸狼狈地出来,他心中才咯噔一下。


    这些可都是他派人精挑细选的各家头牌,难道这沈大人钟爱长安女子,看不上江州这些姑娘?


    这可没办法了,这都看不上?


    他倒是还想到了一人,可那是他的娇娇儿,为了讨好上官,把心肝宝贝拱手让人,他还舍不得呢。


    他连忙进去招待,见这位沈大人一双锐目直直盯着他,他不禁背脊一凉。


    “沈大人,可是那些女子伺候得不够好?大人远道而来,说到底还是下官疏忽了。”


    沈清识冷笑一声:“余知府有空溜须拍马,怎么不想想碧湾峡的事如何解决?”


    提到碧湾峡,余霆吓得冷汗直冒,此事若败露,莫说朝廷要定他的罪,宁王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


    他就差没跪下来了,拱手深深一拜:“下官办事不利,愚钝至极,早听闻大人智巧无双,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那边如今是何状况了?”沈清识掀了掀眼,悠悠开口。


    橘黄光影打在他脸庞,映出几道锋芒。


    余霆老实答:“那凌晏池顺着蛛丝马迹,紧咬不放,下官怕坏了殿下的大计,只能让山上那些人按兵不动。凌晏池便借民议封锁碧湾峡,不得进也不得出,若是再这样下去,山上的人可是要吃饭的。”


    他咬咬牙,又添了一句话,以表他有在费心思周旋:“可惜上回没能借玉泉庙一事除掉他。”


    沈清识眸光淡淡:“那是你无能。”


    “是、是,下官无能,大人救救下官吧,早日解决,也好早日解殿下的心头之患啊。”


    “他既是要人——”


    沈清识指节敲击桌沿,拖长腔调,“你给他两个不就是了,没养过狗?肉吃到嘴里不就能消停片刻了?”


    “这……”


    余霆欲言又止,顺着他的话想了几遍,终于是懂了。


    第二日,沈清识去湖霞村找姜芾未果,又折回县里去了春晖堂,果然见她在替人看诊。


    他等病人都走了,才凑上去,“念念,上回那家炙肉好吃吗,今日还想去吃吗?”


    “不好吧?”姜芾生着闷气,哼了一声,“你总带我去吃,冷落了你那些红颜知己多不好。”


    其实说不在意是假的。


    毕竟她认识的沈清识跟那晚看到的不一样。


    她又不信他本来就是这种人,但亲眼所见做不了假。


    他有好几日没来找她,若是找到新欢,将她忘了也好,至少不会耽误他。


    “什么红颜知己?”沈清识神色一滞。


    姜芾偏了偏身子坐开:“那日在船上我可看见你了,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姑娘围着你转,可把你乐坏了吧?”


    沈清识恍然大悟,这才意识到她在说何事。


    怪不得她一开口语气就和往常不同,颇有几分冷淡。


    原来那晚是被她看到了。


    余霆那个老东西真不会办事。


    “念念,这事我必须跟你解释,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是那个江州知府余霆,他递了好几张帖子说要拜会我,我给他几分薄面,就去了一回,谁知是在东桂湖游湖。那日我一上去,那几位女子就围了上来,后面是被我赶走的。”


    “你别不信我,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啊!否则我还用得着这么多年不娶妻,就为了等你点头?”


    姜芾神情舒缓几分,“好了,我信你。但你若真有合眼缘的姑娘,也可以试着了解,我如今,真的没有再嫁的念头。”


    男人都没什么好东西,不是好色就是自大。


    可她觉得沈清识是除外的,是以她看到他身旁群芳环绕时会感到震惊。


    他年纪也不小了,她扪心自问,他若正经娶妻,她心里还是祝福得多。


    “你如今没有,那以后呢,你就保证以后也没有吗?这么多年,你真的没有一点喜欢我吗?”


    姜芾眼帘轻微开合,并未答他,只道:“这是在医馆,人来人往,别说这些。”


    在沈清识看来,至少她没有前几年拒绝得那般斩钉截铁了。


    她会容许她的靠近,收下他的礼物,他们就像寻常相爱男女那般逛灯会。


    他总觉得,他与念念有可能,不是今日,就是明日了。


    “那你去不去?”


    “晚点再说吧。”姜芾翻着病例单,“我今日特别忙,晚上我还要回趟湖霞村。”


    明日便是七夕节,今晚街上已卖起了花。


    凌晏池从县衙出来,一位卖花的女郎笑吟吟上前:“郎君,七夕到了,买捧花送给家里娘子吧?”


    娘子。


    凌晏池暗暗想着,烦扰都一扫而空了。


    “若是送给家里娘子,要送什么花好?”他问。


    卖花女道:“送玫瑰呢郎君,今日都卖出好几捧了,快卖完了。”


    凌晏池望着她筐子里娇艳欲滴的红玫瑰,“我全要了,给我包起来吧。”


    他捧着一束红玫瑰回到家,一头钻进书房就没出来,也不知在房里捣鼓什么。


    黎平看世子拿着捧花回来,扒着窗偷望。


    那花定是送给姜大夫的吧?


    他发自内心慨叹,世子与从前截然不同了,每日起来都要打扮一番,他替世子整理桌案时,满桌都是文绉绉的酸诗。


    看来情爱是真能改变一樽木头。


    他摇摇头,其实世子若是早这样开窍,哪里还用得着这么折腾。


    凌晏池千挑万选,写下了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将纸条塞入花中,盼她能发现。


    他还花了几文钱找春晖堂抓药的小学徒打听了,听说沈清识去找过她,还信誓旦旦邀她吃饭,可被她拒绝了。


    她定是因那夜所见对沈清识淡漠疏离了。


    他的机会就要来了。


    他也不知哪来的信心,觉得她就会收他的花。


    他捧着花去了姜芾的住处,院内未闻人声,黄昏日暮,烟囱里也不见炊烟,可见是无人在家。


    她昨日没回来,今晚说什么也要回来了。


    他擅自打开篱笆,将花稳稳放在门槛前,静待她归。


    月上枝头,暮色朦胧,姜芾才背着药箱回来,苹儿这两日都无精打采,游湖回来就发了高热,才喝了汤药歇下,她便没带她一同回来。


    孙叔见她回来了,出来跟她道九檀村一户人家来接了程大夫去给家中难产的妇人看病。


    她估摸着这个时辰那家定是留程师父歇下了,今夜她要一个人住了。


    人都走了,小院清清冷冷,只见满地树影摇曳。


    她刚想迈过门槛进屋,便见一捧鲜艳的玫瑰花放置在地上。


    她眉头一簇,疑窦渐起,捧起来仔细瞧,一张纸条从花瓣中掉出,她徐徐展开,上面是一行: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不必说,是沈清识送的。


    毕竟那酸诗除了他也没人会这样用了。


    她今晚实在是累了,没答应他去吃炙肉,可他独自离去后竟还给她买了花,特地从县里跑到湖霞村,就为了把这束花放在门口。


    她将花抱了进去,决定明日再去找他,也请他吃顿饭。


    凌晏池借远处的树遮掩,看着她进家门,亲眼见她毫不犹豫抱了花进去。


    他心底涌起狂澜,他就说,他能让她回心转意。


    他们本就是做过夫妻的,青梅竹马又如何,沈清识比得过他?


    她收了他的花,是否就说明,明晚七夕,他能邀请她去逛灯会了?


    于是,黎平亲眼望见书房点了一晚上的灯,世子一晚没睡,也不知在做什么。


    第二日,姜芾一整天都待在湖霞村,程师父回来了,教给她最后一套针灸法。


    她说要走了,老人舍不得她,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一会儿说时间过得快,一会儿又说她悟性高。


    “你这医术,就算离开你现在的医馆,另开一家,不出几年,定不必春晖堂差。”


    姜芾握着老人的手,“我哪里开的起呀,我就想着,无论在哪,能替人看病就行了。”


    师徒俩从午后便坐在树荫下说话,说到天幕爬满红霞,人家都起了炊烟。


    姜芾听着蝉鸣蛙噪,觉得湖霞村真是好啊,等她老了,她也要有一间自己的院子,在这里住下。


    “你那两个徒弟呢,今晚最后一顿饭,他们去哪了?我老婆子还特意去买了肉买了酒。”


    “他们有事,一个生病了,一个回家了,怕是不能来和您道别了。”


    湖霞村的这段日子,从四个人的一顿饭开始,却要从两个人的一顿饭结束,团圆饭还凑不齐人。


    “没关系,师父,晚上我陪你喝酒!”


    老人说要做几道拿手好菜,还不让姜芾帮忙,姜芾只能去搬桌子摆碗筷,扫扫院子浇浇种下去的菜。


    她浇完茄子秧苗,刚想坐下歇息片刻,凌子翊气喘吁吁跑来。


    “姜大夫,你快去看看我娘子!”


    姜芾心中一抽:“阿银怎么了?昨日还好好的一起去游湖了。”


    “我娘子她吐了,还说头晕。”


    凌子翊说的急,满头都是汗。


    妻子身体健硕,他可从没见过她生病羸弱之态。


    听他这样说,姜芾悬着的心都落下一半了,待赶到苏家替苏净薇一把脉,果真和她猜的一样。


    “阿银是有孕了,两个月。”


    苏净薇摸了摸小腹,神情微微错愕,过后却也无多大震惊。


    前几年成婚是她不想要孩子,夫妻同房时也刻意避着,今年是她松了口,这个时候怀上,已经算是晚了,不算出乎意料。


    凌子翊听说后,乐的满府跑,将娘子有孕一事传遍满府,还特意去跟大哥说了。


    “什么?”凌晏池蹙眉。


    “大哥,我要当爹了!”


    凌子翊一连说了几句,凌晏池从讶异到觉得他聒噪,“好了,我知道了,你们也该回长安了。”


    “那是,还是回长安养着放心,我们打算明日就走了。”凌子翊凑过去,“大哥,我走了以后,没有我给你支招,你能搞得定吗?”


    凌晏池抿了一口茶,眉梢是藏不住的喜色:“放心吧。”


    他倒是不过多羡慕自家弟弟要当爹了,照这样下去,他也指日可待。


    他特地嘱咐凌子翊:“等你回长安,家中人若是要私下给我张罗婚事,你便说我在江州有心仪的娘子了。说我的婚事我要自己做主,但若是问及你大嫂的身份,你暂且莫提,她不喜欢太招摇。”


    凌子翊点点头,连大嫂都叫起来了,看来进展飞快,事情马上就要成了。


    凌子翊走后,凌晏池见月上柳梢头,即刻动身去找姜芾。


    院门是开着的,凌晏池直接就进去了。


    姜芾在院子里喂狗,见他明晃晃进来,她微微抬头,因着上次他送她的那本《伤寒辑要》,她拿人手短,举止也客气几分。


    “大人可用过膳了,来找我是做什么?”


    凌晏池靠近地上一团影子,开口时嗓音都颤了几分,“念念,我来邀你过七夕。”


    她既收了他的花,就是默认与他和好了,她是女子,总要娇羞些,不会主动来找他,可他是男人,就该脸皮厚些。


    姜芾喂狗的碗都差点打翻:“你说什么?”


    他们还没熟到这种程度吧?怎么突然就一起过七夕了?


    “念念,我们重归于好吧。”凌晏池将话说得更明了些。


    姜芾匪夷所思,他消停了几日,怎么又来提这些?她以为是她收了他的书,被他误当做是她肯接受他的意思了,“你是不是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早知道她就将书全本誊抄一遍再还给他了,省得他“挟恩图报”,三番五次上门要跟她说些有的没的。


    “可你都收了我的花了。”凌晏池不愿相信她的话,穷追不放,“你若不想,为何要收?”


    姜芾紧蹙着眉,满心不可思议,“那是你送的花啊?”


    她怎么也没想到是他送的,若是里面不夹那句酸诗,她兴许真会想到他。


    凌晏池瞳孔猛缩,一颗心要被什么碾得支离破碎,“是我送的花,你收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送的。”姜芾实在愧疚,这是她自己的疏忽,让他这般误会,“我真的不知道是你送的,我也没有那个意思,我还以为是……”


    她还以为是沈清识送的呢。


    可她说到这,突然顿下,没再往下说。


    凌晏池唇抿成一条线,她的话语像是冰冷的刺,扎得他抓心挠肝得疼。


    他不甘心,步步朝她逼近,即便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也偏要亲耳从她口中听到,“你还以为是什么?你以为是谁送的?”


    第57章 争宠他就是自取其辱!


    “你以为是谁送的?”


    他一时激动,双手情不自禁按住她的双臂。


    他觉得自己一颗真心被践踏,所有的暗喜与期待都像个十足的笑话!


    “你干什么啊!”姜芾憋红了脸,侧身躲开他的手掌,“我又不知道是你送的,你送东西都不说一声,你就放在门口,谁知道是你送的啊,还好没被乞丐拿了去。”


    若她知道是他送的,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收他的花。


    他的举止,也太匪夷所思了。


    她进屋将放在花瓶里养的那几束玫瑰拿了出来,红硕的花瓣上还沾着水珠。


    “对不住,我就放在花瓶里养了一夜,还给你吧。”


    凌晏池气得手都在抖,那花瓣火红如霞,好生刺目,可更伤人的,是她的话。


    “还给我?”他笑得冷涩,“念念,你好狠的心。”


    她以为那是沈清识送的,毫不犹豫就收下。


    知晓是他送的后,就要拿出来还给他。


    真的就这么讨厌他?


    姜芾心虚地收回去,转念一想,哪有收了别人的花又还给人家的,这样做确实不大看得过去,就像一件衣裳,穿了还能还给别人吗?


    “那你多少钱买来的?我给你钱。”她说着就要进屋去拿钱。


    凌晏池的心像反复被刀子划开,遭受风吹雨打,伤痕累累,他一把拽住她的手臂,“我不要你的钱,我不要你还什么,我就想送你花。你以为是沈清识送的你才收对吗?”


    姜芾对这种平白无故的拉扯感到异常无力,她说了句更伤人的话期盼能让他退步:“这跟他无关,我以后可能会收很多人的花,可那个人一定不会是你,你走吧,我要吃饭了,不方便留你。”


    “他有什么好的!”凌晏池不甘心就这样结束这场交谈,他迫切要她知道些什么,让她对沈清识却步,再给他一次机会。


    “那你有什么好的?他帮助过我,跟他在一起我很开心,你只会让我伤心难过。”


    “我现在不会了,念念。”凌晏池恨不得回到三年前,在他们还是夫妻之时掏心掏肺对她好,不让任何人有觊觎她的念头,“那日东桂湖,你又不是没看清他是怎么样的人,他一直都在骗你。”


    提到那日的事,姜芾就有些起疑,他跟凌子翊两人一唱一和,把众人的目光往船上引,恰巧沈清识就在对面的船上,这未免也太巧了。


    “不会是你搞的鬼吧?你算计人家?”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用这种手段算计人,就为了让她误会沈清识?


    凌晏池一时语塞,只能用话语掩盖心虚:“算计?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


    “不知道,我不太了解你,不清楚你是怎样的人。”姜芾软硬不吃,打得他措手不及。


    寂寥晚风抽打在凌晏池身上,她下了逐客令,他像具游魂般走出院子。


    他第一次被命运如此捉弄,在他以为燃起希冀之时又朝他当头泼下一盆冷水。


    这频繁的失落在脑海打转,以至于他做梦都梦到了她,梦到她坐在他身旁写字,朝他甜甜地笑。


    他想靠近,神思骤然寸断,是梦,梦醒了,耳边缭绕着她无情的话。


    次日,凌子翊来向他辞别,还特意问:“大哥,我看你好事将近了,你放心,这次回去我就叫伯父伯母可以准备下聘了,你想什么时候成婚?明年开春还是今年年底?”


    “下什么聘?白日做梦。”凌晏池冷笑一声,他穿了一身玄色衣袍,发冠也未戴,“子希,我这辈子的姻缘,也就这样了。”


    他都做好终生不娶的准备了,哪怕她不爱他,她以后会跟别人生儿育女,他也看不进去旁的女子。


    可他一想到那样的场景,心口就锐痛无比。


    真的很想她!


    哪怕她无情无义,铁石心肠,他也还是被她吸引,飞蛾扑火般拥上去。


    凌子翊习惯了,大哥就这样,受了挫,明日就好了,他都懒得安慰。


    他心系自家娘子,随意说了两句便向大哥辞别了。


    清晨,姜芾收拾好了衣裳,带着苹儿的狗,乘苏家的马车一并离开湖霞村。


    她给苏净薇开了几帖安胎药,还去城门口送她,苏净薇留下话,说等明年再回江州。


    送走了好友,姜芾回了春晖堂,与往常一样在医馆坐诊,她一回来,那些患有隐疾却无处看病的女子都来找


    她看病,在湖霞村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日子算是彻底过去了。


    “不是水痘,不用担心,是寻常风疹,拿这罐药膏回去搽,早晚各涂一次。”


    “牙龈肿痛,是上火了,喝些凉茶,少吃辛辣物,若想好的快些,我也可以给你开药方,你愿意喝吗?”


    前方下了一顶小轿,轿中走下来一位女子,女子肤如凝脂,生得着实貌美,衣着用料不菲,身旁还有婢女打着伞。


    只是那秀丽的眉目间总好似挂着几分愁绪,她走得很慢,一直等到前面的患者拿药走了,才上前坐下。


    姜芾望见她的长相,都惊了一瞬,如此姿色,如此行装,只怕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千金,亦或是已嫁了人的主家娘子。


    “娘子,你哪里不舒服?”


    那位貌美女子脸上不见笑,总是垂首索眉,叫人看了犹怜三分。


    “姜大夫,我知道你,我近来小腹不适,总是坠痛。”


    姜芾替她把脉,脉如走珠,沉稳有力,乃是遇喜了。


    “娘子是有孕了,约莫还不足两月,孕初期小腹不适是正常现象。”


    对面女子深吸一口气,整个身子仿佛瘫软下去,眸中仅剩的神采都散了。


    最怕的事还是来了。


    许久,她唇瓣嗫喏:“姜大夫,你能给我开堕胎药吗?”


    趁如今还无人知晓,她绝不能留下这个不合时宜的孩子。


    姜芾笔尖顿住,面色稍显惊愕。


    她从来没遇到过有怀孕的女子找她开堕胎药的,这种方子她不是不会开,可腹中是活生生一条生命,她若擅自开了这个方子,出了什么事,是要负责任的。


    “能开,但人命关天,我是不会轻易给你开的。”


    她看这位娘子样貌年轻,可总是蹙着眉,也不知是为何,奇怪的是她从来也没见过她。


    “不知娘子贵姓,家住何方?”


    “我姓崔,单名一个盈字。”


    崔盈垂首绞着绢帕,剩下的什么也不肯多说。


    半晌,她神色一定,还是坚持:“姜大夫,没关系的,你给我开药方,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会怪你,我真的不能留这个孩子,求求你了。”


    她几滴泪洒在手背,嗓音细如蚊呐。


    话音未落,她身旁的婢女往后望了几眼,神色倏然慌张,附在她耳边:“娘子,不好了,护卫找来了。”


    崔盈背脊一缩,手都在颤。


    姜芾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这实在是不同寻常,她还想问什么,崔盈飞快抹了眼泪,匆忙起身,“姜大夫,我有急事,就先走了,可能过几日我再来找你。”


    姜芾只能点头:“这是大事,崔娘子还是先和家里人商量一下,这胎月份也不算大,还有时间考虑。”


    她目送这位姓崔的娘子仓皇上了马车,装了满心的疑惑。


    几日后,接到凌晏池奏疏的江州监察御史已至浔阳,沈清识仍逗留江州未走,一行人在茶楼商议碧湾峡剿匪一事。


    有沈清识这樽大佛在此,余霆有恃无恐,此人不愧是宁王殿下的座上宾,有他在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再也不用忧心费神,提心吊胆。


    剿匪就让他们剿嘛,他倒要看看这些人能掀得起多大浪来。


    凌晏池坐在下首,幽幽盯着沈清识。


    楼下,他点的一出好戏咿呀开唱。


    沈清识坐在上首,朝众人举杯:“此次剿匪,由江州府出兵——”


    锣鼓一敲,楼下丑角开场:“贱人!你趁我不在,勾引我妻!”


    举杯的众人皆是一愣,沈清识捏了捏杯盏,一双桃花眼暗了暗,仍端得风轻云淡:“还望二位大人鼎力相助,保江州百姓平安无虞。”


    “贱人!好一朵厚颜无耻的白莲,拿命来!”


    两位御史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无言。


    余霆也挠挠头,这出戏怎么沈大人说一句,他唱一句,听着像在骂人。


    他怕得罪这位沈大人,唤茶楼管事上来:“这这这、谁点的戏?这都唱的什么东西!撤了!”


    管事支支吾吾,“是这位凌大人点名要唱这出戏的。”


    凌晏池见沈清识脸色不好他就高兴,出了一口恶气,承认又何妨,“下官不懂戏,怠慢了沈大人,绝无不敬沈大人之意。”


    余霆气得对他指指点点,可也不好说什么,他官微言轻,区区县尉,正想挥手让他下去,沈清识却道:“且慢,余知府,凌县尉再怎么说也是官身,且这次剿匪也是他上疏请奏,他合该留下来听听的,正好缺个斟酒之人,不如凌县尉来替我们倒酒吧?”


    在长安时,凌晏池此人与他争斗几载,害得他们搞砸了许多事,加之当初他薄待念念,这笔账他还没跟他算呢。


    这样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如今到了江州,落魄到人人都能踩他一脚了,他刻意点这出戏含沙射影,难道是对念念纠缠不放?


    余霆听明白了,沈大人这是报复他呢,他忙附和:“沈大人说的有理。”


    凌晏池拎着酒壶上来,那两位御史都不敢叫他倒酒,连忙起身自斟,唯有沈请识大喇喇坐着,冲他笑得森冷。


    他回以一笑,眸底锐芒涌动。


    这出戏没点错,果真是个贱人!


    次日,剿匪浩浩汤汤开始了,江州府的兵一进山,便在山脚抓了二十多人,这些人唯唯诺诺,一问三不知,一看便是小喽啰。


    可惜从抓了这二十几人后,无论怎么再怎么搜寻,再也搜不出一个人来。


    夕阳西下,搜寻队筋疲力竭,马也跑不动了。


    沈清识就在山脚等,见捆了一批人出来,腔调慢悠悠:“山里藏着多少人,尽数道来,留你们全尸。”


    被捆着跪在前头那人吓得磕了几个头:“没有了,大人,兄弟们都在这。我们一时鬼迷心窍,想着劫点过路人的财,可都没得手,听说朝廷派兵来抓,我们都不敢出来,我们再也不敢了,大人饶命!”


    “你还不说实话!”凌晏池愤然上前。


    这一切太顺利了。


    他就知道,余霆肯派兵剿匪,则必然有诈。


    沈清识这个搅屎棍一来,一切都复杂了,他们随意揪几个无用的小喽啰出来,慌称山匪已剿,江州已安生,这跟自罚三杯有何区别?


    此事一过去,日后再报江州有匪,也很难直达天听了。


    “大人,小人说的都是实话,我们就二十六人,昨晚有一人滚下山崖摔死了。”


    凌晏池不信,斩钉截铁告知那两位御史:“杨御史,林御史,这山上必然还藏着人。”


    杨、林两位御史并非宁王或是三皇子任何一党中人,此番只是听闻江州有匪,尽监察御史之责前来襄助剿匪。


    二人交换一个眼神,若有所思,前后点头,“沈侍郎、余知府,下官等也以为还需继续搜寻,若真还藏有余孽,也好早日一网打尽,还江州太平。”


    沈清识颔首,“二位大人说的有理,余知府,派人继续搜。这些人不肯交代,不如就用刑吧。”


    二位御史无有异议,余霆即刻派人原地用刑,逼问山中可还藏着有人。


    凌晏池带人再次投身搜寻队伍中,他知道若是放任江州府的兵去找,怕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子夜风雨交加,惊雷劈下,林中亮如白昼,成群结队的火把在山上照了一夜,除了在山崖下找到那个早已摔死的人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活人。


    凌晏池扔了蓑笠,骑马穿梭林间,浑身被雨水浸透,就这般任由雨丝劈头盖脸砸下。


    一夜过去,这趟又是无功而返。


    怪就怪,碧湾峡太大了。


    大到能藏污纳垢,包藏祸心,容下那些人所有的欲望与贪念。


    回到山脚,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鲜血淋漓。


    那些人不可能交代,上了棍棒伺候,其中几人已被活活打死。


    无论怎么用刑,也只是道:“大人饶命!山上真的没人了,小人实话实话,真的没人了啊!”


    “继续。”沈清识站在伞下,连眼都未眨。


    “够了。”


    凌晏池望着那满地的血,知晓这些人


    要么就是不知道,要么就是有把柄被拿住不敢说,余霆他们特意抓这样的人来糊弄,只怕是活活打死这些人也不会说,只是浪费时间陪他们演戏罢了。


    而剩下那些人,依然藏在山上哪个角落里。


    “凌大人不是不信吗?不用刑如何能说?”沈清识接过下人手中的伞,朝他缓缓走去。


    凌晏池毫无畏惧,对上他的眼,两簇火花瞬间交锋。


    “这些山匪理应交由朝廷处置,你我皆无权滥用私刑。”


    杨、林二位御史也有所动容,“诸位大人,严刑逼供这么久也审不出什么,山上也再难寻到踪迹,会不会是当真没有同伙了?”


    他们皆是刑部郎中出身,见识过各种刑罚,不可能二十几人同时用刑皆守口如瓶,不改口供。


    凌晏池没说什么,眉骨上的水珠簌簌往衣襟里坠。


    他们的目的就是要让这二位能直达天听的御史信服,他们信服了,此事便告一段落。


    自己官微言轻,没人把他放在眼里。


    真想翻了这昏聩朝廷,将这些蠹虫一网打尽。


    意料之中,江州府搜寻了三日,连只兔子都没搜到,三日后就撤了兵。


    余霆等人呈上奏疏,江州山匪二十六余人已尽数清剿。


    “殿下英明,大人英明。”


    私人府邸,余霆谄媚上前。


    沈清识坐在圈椅中,扔了一颗葡萄进嘴,“我不日便要回长安了,剩下的事就不用我教了吧,去跟那些人交接,叫他们想活就老实呆着躲过今年,别找死闹出什么动静。”


    “下官知晓。”


    “哦对了。”沈清识道,“你也别让那凌晏池闲着,多给他找点事做,省得他总盯着碧湾峡那档子事。”


    余霆就如喝彩一般点头。


    他怕招待不周,又令人去重新挑了一批花容月貌的姑娘来,拍拍手令人上来。


    心道:这回总不可能一个也看不上了吧?


    沈清识猛然皱眉,不让人近身,咂咂嘴看向余霆:“你是怎么认为我会喜欢这些女人的?”


    余霆:“这、这都是凌晏池说的,他说您钟爱佳人。”


    沈清识咬了咬牙。


    怪不得那日念念就刚巧看到了,原来都是他搞的鬼。


    “你知道凌晏池为何骗你吗?可不是故意想看你得罪我。”


    余霆摇摇头,表示不解,附耳过去。


    “我不娶妻纳妾,是我一身正气,从不沾花惹草。”沈清识笑了笑,“凌晏池不娶妻,是他有难言之隐,他嫉妒我,故意坏我名声,往后就这样传。”


    余霆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之事,恍然大悟点头。


    早上的春晖堂开始忙绿起来。


    姜芾吃了一个包子就开始看诊了,作为一个大夫,她倒是希望每日来看病的人少一点。大家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就算她赚不到钱,吃不起饭,她也没有一句怨言。


    温玉要去扬州的杏林馆学习,妻子还在家坐月子,他原本是不想去的,可每年只有这一次机会,去一趟在医术方面受益匪浅。


    他临走时,将春晖堂暂时交给姜芾打理。


    徐章的徒弟见了,替自己师父打抱不平:“师父,您比姜大夫先学医这么多年,东家也真是的,放心将医馆交给她一介女子管?”


    徐章厚着脸,一言不发。


    他徒儿这话倒被姜芾给听见了。


    姜芾边称药草边笑道:“三七,瞧你这话说的,你娘生你养你,你姐姐做绣活换钱送你来春晖堂当学徒,她们这么厉害的人,你也会在心里时常嫌弃她们是一介女子吗?”


    三七被说得面红耳赤。


    徐章到底年纪大些,哪怕心里不服,面上也不跟她一般见识,哼了一声便走了。


    姜芾自己都不知,她行端坐正,问心无愧,为何那些老大夫都对她愈发冷淡。


    不过没关系,大家都是为医馆做事,看谁不服气还能怎么样谁吗?


    她不在乎,可谁做的或是说的太过分,惹她不快,她也不做默默无闻的闷葫芦,她就是要还嘴。


    她晌午坐诊看了一二十个病人,晌午时分,突然又来了一辆马车,下来的那位男人她认得,是江府的管家泰叔,从前来找她看过风湿病。


    她还以为是泰叔又来找她看病,问了几句才发现他是替他家老爷来抓药的。


    “我家老爷性子倔,一贯不爱喝药,染了风寒几日也不肯找大夫来看,夫人叫我来抓副风寒药回去,看能否哄得老爷喝下。”


    病人自己没来,姜芾仔细问清了江老爷的病症,确定只是普通风寒,才提笔写方子。


    这个时辰药房的伙计回家用午饭了,她便亲自抓了几副药,“连喝三日便能痊愈了,还是叫你家老爷尽量连着喝才有效。”


    泰叔记在心中,拎着药走了。


    江州府撤兵后,凌晏池根据画出的碧湾峡地形图,前后带人三次进山,可皆一无所获。


    山穷水尽时,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碧湾峡窝藏山匪并非今年才有,余霆知晓、郑谷知晓、前任县令黄崎也是宁王的人,他定然也知晓,可惜此人已调任,如今风口浪尖,怕是已遭毒手。


    倒是还有一个人,前江州同知江敬严,他虽致仕,可还有个长子在长安为官,江敬严此人是黄崎的老师,黄崎能当上县令,全靠他老师在长安的关系提拔。


    他不信,早已致仕的江敬严什么也不知晓。


    他策马从湖霞村来到县衙,想先查一查江敬严的人际,从哪里入手才不会打草惊蛇。


    深夜,路过大门紧闭的春晖堂,他强迫自己遗忘的那股空落之感又涌上心头。


    他一想到姜芾,脚步都虚浮无力了。


    自从她离开湖霞村,他们都已有五六日没见了。


    他有些想她了。


    他送过她回家,神使鬼差就往她家走。


    她家大门是合上的,昏黄的灯光透过门缝照出,他便知晓她还没睡,许是在看医书,亦或是在挑拣药材。


    当他走近时,却听见门内传来她与男子的话语。


    “这是秋梨膏,我自己做的,近来天气干燥易上火,你路上可以挖一勺在凉水里搅开喝。这些点心也是我自己做的,虽然你也不缺钱吃饭,但万一没到驿馆就饿了,可以垫垫肚子。”


    “念念,你对我真好。”


    凌晏池神色僵住。


    沈清识要走他知道,可他要走,姜芾就忙前忙后给他做这么多东西!


    门被他悄然推开一条缝。


    他清晰地望见沈清识得寸进尺,张开双臂:“再抱一抱吧,我要走了。”


    姜芾不带半分踌躇,与他抱了一下。


    凌晏池眼中的火都要烧起来,攥着拳的手背可见青筋。


    为什么,他连稍微靠近一分都会被她拒绝,可她就能跟沈清识搂搂抱抱,那个满嘴谎言、道貌岸然之人,他到底哪点比不上他?


    他觉得他今夜自己走来这里就是自取其辱。


    他转身欲走,又听见门内的沈清识道:“你这么舍不得我,那跟我一起去长安吧,我风光娶你。”


    他心口一震,凑近细听。


    姜芾竟没有即刻拒绝,她在犹豫?犹豫过后呢?她会回答好吗?


    她明日就要跟他回长安嫁给他?


    他不敢听见她的回答,伸手一推,木门大敞,甚至力道过重,门撞在墙上,发出清亮响声。


    门内的两人俱是愕然看过来,三人面面相觑。


    少顷,凌晏池扯了扯嘴角,试图缓解这层尴尬,“念念,我找你有事,我旧伤复发了。”


    姜芾偏头望着他,眼底尽是无奈与疑惑,还有被突然打断对话的不满。


    “凌大人倒是出身书香世家,还自诩才高八斗,难道也没人教过你进别人家要先敲门吗?”


    第58章 姘头他可以,为何我不行?


    凌晏池哑口无言。


    他能不知吗?他只是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他怕她真的答应嫁给沈清识,跟他去长安。


    她若答应了他,


    那他该怎么办?他做的一切都成了徒劳。


    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打断她,就好像掩耳盗铃,自己障自己的目。


    “我道是谁呢?”沈清识被他打断好事,心中极度不爽,若不是他突然横插一脚,万一念念这次就答应他了呢。


    他冷笑中布满讥讽,“凌大人怕是失了养尊处优,连礼法都忘了,连那人人喊打的市井无赖都知道主人在家不能擅闯名宅。”


    沈清识的话不留情面,一字一句皆是对他这曾经的天之骄子赤裸裸的羞辱。


    凌晏池遭受着这番折辱之言,却也不好当着姜芾的面拿沈清识怎么样,纵使心里有气,也只能憋着。


    谁叫,他就是在意她,他做不到将她抛却脑后,看她和别的男人共处一室。


    他望着姜芾,期盼她能为他说一句话。


    可她一言不发,她与沈清识并肩而立,眼底不掺杂半分情绪。


    他只觉身上像是落下无数根针,这间屋里,就只有他是非要插足进来的多余之人。


    姜芾的确被他的举动冒犯到,换做是谁大半夜突然来敲她家门她也会不悦。


    她当即猜出看伤只是他的幌子,言简意赅:“不论你的伤是不是复发,眼下不是看诊时间,我也要吃饭睡觉的,没有义务成天给人看病,你走吧。”


    “不送。”沈清识扔给他两个字。


    凌晏池像被扇了两记耳光,双颊火辣辣地疼。


    他走了,那沈清识呢,留下过夜,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他又能阻止什么呢?


    他离开时,沈清识还没走,他在门外徘徊未走,似乎等沈清识出来,他才可以放心离去。


    将近半个时辰,他就靠在墙根,蓦然,传来门落锁的声音,屋里灯都熄了。


    他眼中烧起一片烈火,呼吸骤停一阵。


    灯熄了?沈清识留下过夜了?


    清晰的落锁声久久回荡在脑海,震得他心浮意乱,胸口锐痛无比。


    夜晚刮起了凉风,深秋的夜露水凝重,他抬头望天,今夜的月亮为何这般圆。


    为何这般圆?


    他瞳仁沉得可怕,心遭烈火焚烧,怕那团翻涌的气血下一瞬便要吐出来。


    他握过她柔软的手,抚过她白如羊脂玉般的肌肤,她的秀发也曾流淌在他指缝,哪怕短暂,也足够他当做珍宝般拿来回味惦念。


    可这一切,今夜都不再属于他了。


    他们在里面做什么呢?


    怎么办?


    他望着乌云不断覆盖圆月,转而又被清晖照透。


    明日一早,她就要跟他去长安了吧。


    翌日,姜芾记着沈清识要早起赶路,不到辰时便起了,秋夜蚊子多,她昨夜忘点熏香,脖子上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用手一挠,挠出了几个印记。


    昨夜沈清识宿在外间的,外间只有一张床板,她给他多垫了几床被褥,不知他睡得可习惯。


    她推开门找他时,他就已经起了,桌上还摆着两碗鸡蛋面。


    “你做的?”她望着那两碗热气腾腾的面。


    沈清识摆上碗筷:“那当然,我觉得你家那灶不太好用,差点给我衣裳烧了。”


    他小时候吃苦过来的,五岁就会生火做饭了,哪怕到长安享了几年福,也不至于全忘记了。


    姜芾匆匆洗漱,坐到桌前拿起筷子吃起来:“是不太好用,我打算叫个木匠来重新修。”


    用了一碗面,天光大亮,市井喧嚣。


    沈清识撩袍起身,最后一次问她:“这个问题我每回走都要问一次,嘴都说干了。”


    姜芾心领神会,摞了碗去洗:“不用问了,我还是那个意思。”


    “好吧,那我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我送送你吧,正好顺路。”姜芾带上门,和他一起出去。


    墙角站着一个人,等他们出来时,匆匆躲到角落,接着檐瓦遮掩,直勾勾盯着那两道身影。


    凌晏池来了很久了,他一夜未眠,心里就想着那桩事,一晚上油煎火烤,难受至极。


    看到他们说说笑笑,成双入对出去,他心肠已酸痛到麻木。


    可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姜芾背着药箱,还是穿着那身素淡衣裙,没带任何行囊,不像是要跟沈清识去长安的样子。


    他特地跟到了城门口,看到只有沈清识一人上了马车,才真正的放下心来。


    她不走就好。


    他们昨夜共处一室那又如何?


    念念还不是没跟他走,没答应嫁给他。


    这是否说明,沈清识在她心里也没那么重要,区区一夜之情,来无影去无踪,又算得了什么。


    沈清识那般耀武扬威,还不是也没得到她全部的心。


    他跟他有什么区别!


    他觉得心尖淌过一汪泉水,终于活过来几分。


    姜芾本想送了沈清识离开便直接去春晖堂的,可走到半路发现落了张药方子在家,又折返回去取。


    走到家门口,身后突然窜出一个人。


    “念念。”


    姜芾心头一跳,旋即回头,就看见凌晏池明晃晃站在她身后。


    她哪一日就要被他吓死。


    “你总来做什么?”


    虽是深秋,白日天气仍是有几分燥热,她一如往常穿着低领衣裙,清晰可见白颈上几颗红彤彤的蚊子包。


    她感觉还有些痒,下意识挠了几下。


    凌晏池看着她脖子上的印记,仿若尖针刺目,他喉头一哑,说不出来话。


    虽然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他不敢去问,看一眼都能让他心痛得要死去。


    “你……没跟他去吗?”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不再去看那刺目的印记。


    不看,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姜芾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有些奇怪,也不知他想说什么,“我家在这,我为何要跟他去?”


    “你的意思是,你以后都不会跟他去?”凌晏池迫不及待问出这句话。


    姜芾眼神软了下来,背过身往前走,“这是我的事,我去哪也和你没关系吧?”


    她不想跟他解释什么。


    凌晏池快步跟上她,他顺着她的话想,认为她就是没有完完全全接受沈清识。


    他犹豫许久才开口,甚至亲手掀下埋在他心底那层名为道德的纱布:“他能做的,我也可以做,你也……可以来找我的。”


    姜芾被他这番不知所云的话哽住,她理所应当将他的话看作是以求和为目的,“我不会跟你重新开始,不会跟你回长安,也不会嫁给你。”


    “你不一定非要嫁给我。”凌晏池喉头梗塞,他是束手无策、弹尽粮绝,才说出这句话,“你有那么一点点需要我的时候,也可以来找我。”


    姜芾顿住脚步,疑惑看向他:“找你?”


    “我不强求名分。”他答。


    她能去找沈清识,为什么就不能来找他呢?论亲近,他们从前就是夫妻,也曾肌肤相贴过。


    姜芾在他的不断暗示下,总算听明白了,她收敛尴尬的面色,低声道了句:“我看你是失心疯吧。”


    她疾步向前走,不想跟他说了。


    她惊讶他为何变成这样。


    他不是自诩最重礼道,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吗?如今竟跟她来说这些,别是真魔怔了吧?


    “他可以,为什么我不行?”


    姜芾叹了声气,侧过身与他对视,皮笑肉不笑,还带着丝调侃之意:“你知道这叫什么吗,你们男人是不是管这种叫外室?”


    凌晏池语塞,面色不大好看。


    但他能有什么法子。


    “不可以吗?”


    姜芾打量他,意外一笑:“当我的姘头?大人是不是太不知廉耻了?”


    她扬长而去,背影洒脱而自信。


    而凌晏池像被她扇了一巴掌,无地自容。


    礼义廉耻化为一团火,在他心头反复烧灼,他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来。


    可同时,他也陷入深重的自我怀疑。


    外室?


    他顺着她的类比想下去,不禁呛出一声冷笑。


    外室还会得主子宠爱呢,他连这个都算不上。


    他去了趟江府寻江家老爷江敬严,江府乱成一锅粥,说老爷病得重,起不来身,夫人与各位主子都在床前侍疾,府上无心待客。


    他眼看这些下人焦头烂额,料想江敬严此番可能是真病了。


    他虽是官身,可对方未曾明确犯案、未有搜查之令,不好强闯名宅,更何况这江家还有人在朝为官,乃是官宦人家。


    他先回了湖霞村,去玉泉庙上值,还剩最后几日便要完工了,经上次一事后,他深知这最关键之时更是马虎不得。


    日光渐渐出来,昨夜发生的一桩事也不胫而走,暴露在众人眼前。


    姜芾自己都还不知道,就有人在传起来了。


    先是江家的下人跟人道自家老爷本是偶感风寒,可喝了春晖堂姜大夫开的药,突然上吐下泻,今晨还呕了血。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尤其是东仁馆归德堂那几家医馆,巴不得对家的大夫闹出些污点,借此大力宣扬。


    趁着姜芾还没来,乔牧贵听到传言后便借看病来了春晖堂。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姜芾不是自诩从来都不会替人看错病吗,居然也会有这个惊天把柄。


    一个大夫医德有失,足够被逐出医馆了。


    他一想到姜芾那蛮横泼辣性子,就像非要上赶着让她扇几耳光一样,越想越心痒难耐。


    他知她不吃硬来这套,于是算盘打得叮当响。


    让她被赶出医馆,他再趁虚而入,她一身贱骨头,不是喜欢当牛做马替人看病吗?他就先顺着她来,出资替她开一间私人医馆,到时她还不爱他爱得死去活来?


    春晖堂的几位老大夫也收了他的钱,答应了他的事。


    姜芾刚到春晖堂,苹儿垂着眼迎了上来,她声色焦急,欲言又止:“师父!”


    “怎么了?”姜芾风轻云淡放下药箱,还关心她的病,“你今日好些没有?”


    苹儿还没来得及回答,徐章就带着几位大夫气势汹汹冲出来,“怎么了?你还有脸问!你给人家开的方子有问题,都吃得人卧床不起了!”


    姜芾陡然狠蹙眉心,心跳落了一拍。


    她仍是不明所以,自然开口就为自己辩驳:“怎么可能,我开什么方子了?”


    她以为又是徐章这些人心中不服,趁师兄去了扬州,嫂嫂又在家坐月子,合起伙来排挤她,借捕风捉影之事故意坏她的名声。


    拿这种事坏一个大夫的名声,可见心思极其歹毒。


    徐章质问她:“江家老爷喝的风寒药,你敢说方子不是你开的?医馆可都留了病例存了档,你不会想赖吧?”


    苹儿病好了,今日一大早就来了医馆,她来时四处已经在传师父给人开错方子导致病情加重的事了。


    师父行医多年,医术精湛,怎么可能会开错药方?


    她不信,认为这些人就是在污蔑师父,站出来道:“不可能,定是有什么误会!”


    姜芾眉眼冷了几分,横手将苹儿拦在身后。


    她从前处处忍让这些人,总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她的一味避让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


    他们也是大夫,不会不知道往她身上泼这样的脏水对她的影响有多大。


    她今日势必要翻出这笔旧账跟他们一起算了,“自然是我开的,我不会赖,但你们说是我开错药方导致江老爷病情加重,可有证据?外面都无人说呢,你我同在屋檐下,到先内讧起来了?你们就这么迫不及待?”


    徐章等人被她说得言辞闪烁,厚着脸上前:“小人之心!就算你我同在医馆几载又如何?我们不愿有你这样的庸医在医馆残害百姓!牵连我等的名声!”


    姜芾掀翻了桌上几瓶药酒,盯着他:“你再说一遍?”


    “你们一个个冠冕堂皇、口口声声,不就是想借此赶我走吗?”


    一瞬间,鸦雀无声。


    良久,不知是谁的徒弟胆子大,探出头说了一句:“姜大夫这话说的,东家看重你,谁敢赶你走啊?只是春晖堂素有规定,医术不精误诊误断导致病人病情加重,是该逐出医馆。”


    “你们可真是一群白眼狼啊。”姜芾听他阴阳怪气,连连冷笑,腹中已是火冒三丈,朝方才说话那人道,“元寒,你给我站出来!”


    元寒有恃无恐,躲在自己师父后面,压低了头,不动如山。


    姜芾忍无可忍,也不必再替他们兜那些事了,“不出来是吧,那我们就好好说道说道,上个月,你在药房替人抓错了三回药。第一回,把川贝认成曲蛇,第二回,把天冬认成石决明。是我看到了,替你纠正,没跟患者说,私下只叫你回去好好跟你师父学学,结果你前日又把土元认成坤草,究竟是你没用心学,还是你师父没用心教你,或是本就教不了你什么?”


    “姜大夫,你这是血口喷人!”


    元寒还伸出脖子争辩,他师父赵拥看姜芾颇有翻旧账之意,像是被掐住喉咙,面色青白一片,反而伸手拽了拽自己的徒弟。


    街巷人来人往,有看热闹的百姓探头观望,被徐章叫徒弟驱赶了,他们的本意就是想赶走姜芾,至少地位不想在她之下,说话做事都要听她安排。


    可她却说起这些陈年旧事,任凭是哪一桩被旁人听了去,都会影响春晖堂的名声。


    “苹儿,去把门打开。”姜芾不再与他们作无用的争辩,侧首吩咐苹儿去开门。


    徐章呵斥她:“你是疯了不成?”


    这是要把旧事翻得人尽皆知?


    那些事被人知道,于他们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


    姜芾看他急眼了,嘴角咧起一个弧度,慢悠悠道:“让大家都来听听怎么了?身正不怕影子歪嘛。”


    这些人,哪一个都不是完全尽心尽责的,谁有几桩不为人知的事她知道的一清二楚。


    还要赶她走?他们才是该走。


    苹儿去开了门,几位看热闹的男人就涌了进来。


    姜芾先望向元寒的师父赵拥,“赵大夫是怎么从归德堂来春晖堂的我还记得呢,三年前,你偷了归德堂专治哮喘的药方,想高价买给东仁馆,可东仁馆出价低,你不接受。你攥着药方,终被归德堂发现,将你逐了出去,你走投无路,便上门来求我师父温老大夫,我师父念及与你祖上是表亲,收留了你。叫你往后要端正心术好好当大夫,可那偷鸡摸狗之事一回生二回熟,毕竟难改,不知赵大夫如今可有再犯?”


    赵拥尴尬到无地自容,勃然大怒:“这都没有的事,你污蔑我?!”


    “我污蔑你做什么!不信去问问归德堂的东家,人家想必还记得呢。”


    此事石破天惊,人群顿时轰动。


    许多人经赵拥诊过病,都道他为人和善,没想到他从前竟是这样的人,有人甚至高喊,当着赵拥的面问此事真假。


    赵拥师徒二人垮着脸,一句话也没说。


    徐章迫切想让姜芾闭嘴,“姜芾,你说这些做什么!”


    “别急,倒是把你给忘了。”姜芾拖长嗓音,“一年前,你我同去村里看诊,你为一户老农开了药方就走了,我后脚来时人喝下药后上吐下泻。我便知你是开错了方子,替你兜了下来,重新开新方,还自掏腰包把药费退给了他,那老伯也心善,没有宣扬。要说医术不精误诊误断,该逐出医馆,你怎么还没走呢?”


    徐章脸色铁青,终于坐不住,亲自挥手驱赶门口众人。


    “都别看了,别看了!”


    他强硬之举激起人的反心,百姓偏不肯走,还有人骂他是心虚。


    徐章盯着姜芾,扯开话题:“你在此信口雌黄,可有想过后果?”


    “我怎么没想过?我早就不想跟你们待在一起干了,我不愿有你这样的庸医在医馆残害百姓,牵连我的名声。”


    “你!”赵拥扶额暴怒,却被堵得哑口无言,额头都冒了几根青筋,“你说的冠冕堂皇,偏生东家与


    娘子也信你,你们是一家人,我们累死累活,上月只拿了五吊钱,可东家当着我们的面都能给不在医馆的你一吊半钱,我就不信你没背着我们贪过医馆一分钱?!”


    姜芾义正言辞:“我还真就没多拿过一分钱,我贴的钱比我赚的都多,苍天有眼,我问心无愧,小人不信也无妨。”


    她言语激动,脖颈到面颊泛起绯红。


    说来说去,他们还是纠着那一吊半钱不放,一吊半不过也才两百文。


    她从随身布包里拿出那两吊文未动的钱,扔给他们:“拿去吧,两百文顶什么用啊,还不够买一副棺材板!”


    “你太狂横了!”众多年老的大夫纷纷指责她。


    “对待你们这种人,不狂横不行啊。”


    她只用一张嘴就堵了他们十几张嘴,对面那几人虽面色铁青,但谁又敢说自己没有半点把柄呢,谁也不敢当出头鸟再去惹她。


    良久,等门外议论声铺天盖地,徐章压下气焰,才想到今日真正的目的。


    他道:“姜大夫扯起这年陈年旧事来倒是口若悬河,大义凛然,可那江家老爷被你的药方害得卧床不起,是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的事实。”


    “对!人若有什么事,到时候别说逐出医馆了,怕是要进大狱!”


    还有几位大夫佯装和事佬,实则心眼忒坏,“是啊,姜大夫,你这回怎么出了如此大的差错,可是湖霞村游山玩水了一趟,将一身医术忘得一干二净了?人命关天啊!”


    “搅吧。”姜芾一个一个指着他们这副丑陋的面目,“你们就搅吧。”


    与他们多扯无益,他们不会听她辩解,也不关心实情,只是巴不得她名声坏了,被逐出春晖堂罢了。


    她背起药箱欲去江府,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江老爷病情加重,也有可能是年纪大了,身上本就有暗病,或是又找旁的大夫开了药,亦或是服用了什么相克的食物,其中原因多了去了。


    风寒方子她就算闭着眼,在睡梦中都能开,她敢断定,她开的方子绝对没有任何问题,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恰好被这伙有心之人利用来害她。


    她刚走出春晖堂没几步,江家的家仆来了。


    来的是五六位虎头燕额的汉子,她还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便被钳住手臂,紧接着一条麻绳缠上她的手腕。


    她反抗大喊:“你们做什么?!你们敢当街绑人?”


    男人道:“做什么?你这庸医,呸!什么大夫,就是个药婆!你开的药方害死了我们老爷,夫人派我们抓你问罪,跪在我们老爷床前磕头偿命。”


    江家老爷,死了?


    姜芾眼前恍惚,指尖一凉。


    第59章 诬陷念念,我相信你


    苹儿被推了一跤,跌在泥坑,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师父绑去。


    不必说,春晖堂那些白眼狼眼下都要额手称庆了,定然是不会替师父说话的。


    她欲去找师父的舅舅,可兰老板不过也一介布衣,人微言轻,江家是官宦人家,在江州还有颇有几分威望的。


    想去报官,可她又不知那些官员是何居心,江家既敢当街捆人,想必是有恃无恐的,万一他们沆瀣一气呢?


    要是周玉霖在就好了,以他家的地位是能说得上几句话的。


    她急得无法子,不敢耽搁片刻,即刻搭马车去湖霞村找凌晏池。


    顾不了那么多了,找他或许有用。


    姜芾被一路押到江府。


    府上哭声戚戚,小厮正搭梯子挂白幡,时不时发出两声抽噎。


    前厅已置起灵堂,江敬严僵直躺在那处,身上只盖了层白布,还未入棺。


    “老爷啊,你死的好惨呐!老爷啊!”


    一位美妇人满脸泪痕,趴在尸体上痛哭,拭泪的帕子哭得都要拧出水来。


    此人正是江敬严一年前刚续弦的正妻尤氏,这尤氏貌美年轻,江敬严年过六旬,她竟还不到三十年华,一副容颜风韵犹存。


    一同在灵堂上跪着的还有江敬严胞弟江敬平,次子江元邈,江敬严还与前妻有个长子,此人在长安刑部做官,与江敬严的关系向来冷淡,多年未归家。


    “夫人,二老爷,小的们将这害人的药婆带来了!”


    姜芾被五花大绑,推到灵堂前。


    “放开我,纵使你们家有人做官,也不能私自捆人,我若有罪,自有官府决断!”


    她想挣脱绳结,却不抵尤氏目眦欲裂地扑上来,掐着她的肩膀,“都是你,都是你害死我家老爷,我要让你偿命!”


    江敬平比江敬严小了二十来岁,白净书生模样,一身白袍气度儒雅,他见嫂嫂太过鲁莽,将人拉回来:“嫂嫂切莫激动,且先听听这大夫怎么说。”


    江元邈恶狠狠站出:“二叔,还能怎么说,不就是抵赖不认吗?父亲就是喝了她开的药才一病不起,她就是凶手!”


    “敢问江老爷是何时服的药?”姜芾冷静询问。


    尤氏掀了掀湿漉漉的眼,“昨日晚上服的。”


    “那其间可有进食过旁的药物?丹药之类的也算。”


    如今的世道,十人中就有九人信奉鉴镜大真人,一些富贵人家里也学皇帝吃丹药延年益寿,殊不知这丹药服多了比砒霜还毒三分。


    “老爷从不曾吃过什么丹药。”


    江元邈暴跳如雷,一脚踹翻灵堂前的烧纸盆,指着姜芾:“证据确凿,你还抵赖,看来不让你吃些苦头你是不会承认就是你毒害我父亲了?”


    姜芾也不是被吓大的孩子,看这江元邈年纪小,像个愣头青,与他辩驳:“哪里有证据了?全是你们的一面之词,你们一家子人若是有心怀鬼胎的,合起伙来诬陷我呢?”


    此话一出,灵堂都沉寂了三分。


    良晌,是尤氏最先驳道:“你这小贱人,好厉害的嘴,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给她点颜色瞧瞧。”


    她一声令下,几个小厮还真抬了棍棒上来。


    姜芾蓦地吸了一口凉气,她不可置信,江家竟真敢这样滥用私刑?


    “你们敢?这个罪名我不认,我要报官,请仵作验尸还我清白。”


    尤氏:“老爷该趁早入土为安,谁要糟践老爷,我跟他拼命!”


    江元邈随后就应和:“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来人。”


    “谁敢?”一道清冷之声携风而来。


    众人回头,只见凌晏池一袭天青色常服,负手疾步而来,他眉眼凛冽,眼底犹如盛着一盏霜寒。


    他接到苹儿的话时刚好还没上山,立时就快马赶来县里,他没想到唯一的线索江敬严居然无端身亡,还把姜芾也扯了进去。


    姜芾看到他时,神色滞了少顷,也不顾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张口便道:“凌大人,你来得正好,他们说我开的方子害死了江老爷,查也没查就想滥用私刑逼我招供。”


    凌晏池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确认她头发丝也没少一根才放下心来,万幸自己没来晚。


    他一走,竟就发现这样的事。


    江敬平认得此人,知晓他不是个好招惹的主,强颜欢笑:“草民拜见大人。”


    凌晏池冷冷哼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江敬平背脊震了震:“是草民的嫂嫂与侄儿悲痛欲绝,一时鲁莽。”


    他赶紧吩咐人替姜芾解开绳结。


    姜芾双手自如,终于挺直身骨,望向凌晏池:“我想请仵作验尸,还我清白。”


    “那是自然。”凌晏池又对江家众人道,“如何证明就是姜大夫开的药方导致江老爷身亡?”


    这位凌县尉问话,江家人自然不敢不好生答,江敬平:“大哥染了风寒,这几日都没什么胃口,听房中的丫鬟说,昨夜是嫂嫂三番相劝,才哄得大哥喝下一碗药。”


    尤氏点头称是,连忙抢话:“老爷刚喝下药便说头晕,妾身扶他躺下,在床前伺候了一晚上,后半夜快天亮时突然呕血昏迷,还没熬到去请大夫就走了,老爷啊,你好狠的心啊,走了我可怎么办啊……”


    尤氏眼看着要


    一头哭死过去,好在被继子江元邈扶住。


    凌晏池大致了解情形,知晓这只是江家众人的一面之词,谁也不知昨夜发生了何事。


    他反问:“依你们之意,是觉得江老爷死的蹊跷,想找出凶手了?”


    “凶手还要找吗,大人身后这歹毒的女子不就是?”


    凌晏池冷视江元邈,江元邈对上他的眼,手心泛起汗,悻悻闭了嘴,真真是把欺软怕硬演到极致。


    “我还是那句话,你们没有证据,真假全凭你们一张嘴!”姜芾再次道,“不如请仵作验尸。”


    再次听到验尸,尤氏面色都变了,想冲上去辩驳,却被江敬平拉住了手。


    他摇头,示意不可。


    凌晏池厚声:“江老爷乃前江州同知,官员无故身亡,不能草率结案,此案尚未确断前,你们不可走动,离开江州,亦也不可捕风捉影,坏人名声。本官回去即刻叫人来将江老爷的尸身转至县衙,下晌便请仵作验尸。”


    他牵着姜芾走出了江府。


    姜芾魂还没完全回来,破天荒就由着他牵,可一直走到街上他还不肯松开手。


    她抽了好几次才抽走手,眨动眸子,“你怎么知道出事了?”


    按理来说他眼下应该在玉泉庙才是啊。


    “是苹儿跟我说你被江家家仆带走了。”凌晏池手掌上空了,只恨不得将眼睛贴在她身上,“他们没有伤害你吧?”


    姜芾摇头,不自在地躲开他穷追不舍追逐的火热目光,“没有,但绝对不是我开的方子有问题,我不会开错的。”


    “念念,我相信你。”凌晏池话语恳切真诚。


    他是真正、发自内心地相信她。


    他相信她的医术与能力、良善与可靠,就算怀疑所有人,他都不会怀疑她。


    一团经久不算热气萦绕在姜芾耳畔,她迈着碎步向后移了移,他的这句话与她心底那道深埋的隔阂遥遥相撞。


    他竟然会说相信她?


    她的心中有讶异也有讽刺。


    他曾经对她的怀疑猜忌,她铭记在心,每次遇到他,都反复提醒自己他没什么好的。


    他是带给她最卑微阴暗、最不堪回首的那段日子的人。


    每在心底告诫一遍,她就坚定一分,坚定与他不是同路人的想法。


    他一遍一遍的求和,她都能视若无睹,将他拒之门外。


    可这声相信,的确是她当年等了很久都等不来的东西,她有那么一瞬错愕在他的话里。


    可惜,说出口的时间太晚。


    她不渴望了。


    “我先送你回去,之后再回县衙录入此案,下晌便着手细查,还你清白。”凌晏池不放心她,还想陪她走一段路。


    姜芾婉言谢绝,停顿步伐,“不必送我了,案情没水落石出前,江家人想必不敢再对我那般放肆,你正事要紧,早日查清,早日还我清白。”


    凌晏池于巷口同她分别,准备彻查此案。


    他刚想寻江敬严问话,人就在这个节骨点上死了。


    况且江家众人迫切抓姜芾认罪,其心昭然若揭,江敬严的死肯定另有其人,背后定然牵扯更大。


    姜芾回到春晖堂,原本每日这个时辰会有许多患者来看病,可眼下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她还没进门,便有人好奇涌上来:“姜大夫,真的是你开的方子害死了人吗?你都当这么多年大夫了,按理来说不应该如此啊。”


    姜芾垂着眉眼,略感疲惫。


    凌晏池勒令江家人不可再传流言,他们就算不敢,可堵不住其他同行医馆的嘴,他们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就怕事情闹得不够大。


    百姓就像是无根的絮,风头吹往哪边吹便往哪边倒。


    你对他们好,他们就敬重你,可一旦出了什么事,不是每个人都记着往日的情分的。


    她没有办法去解释什么,问心无愧便够了。


    这些人一看就是对家雇来找麻烦演给路人看的,她不欲理会,避开烈日,匆匆进门。


    一位老妇已在医馆内等着。


    原是她找姜芾预约了七日的针灸,一次性把诊费与药钱都付了,已治了三日,今日听到市井流言,突然不敢再找姜芾看病,跑来春晖堂说要退药钱。


    都抓了几日的药了,账房自然不肯退,两边拉扯许久,那老妇越发撑着腰骂春晖堂的大夫医死了人还不给退钱,黑心透顶。


    “你再胡言乱语,我们可要赶人了!”账房的伙计也不同这无理取闹的老妇客气。


    “我胡言乱语?你们医死了人不承认,我老婆子惜命,可不敢再找你们这的大夫看病了,赶紧给我退诊费,否则我要去报官!”


    老妇滔滔不绝,眼神一瞟,撞见姜芾进来,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哟,你可来了,我不找你看病了,你叫这人把钱退给我。”


    账房伙计受过姜芾的指点,对她自是敬重,替她说话:“老人家,你说话太难听了,那都是流言,捕风捉影的事。”


    “子茗。”姜芾淡淡吐了口气,额头冒着汗珠,唇色也有些发白,“把诊费如数退给这老人家,剩下的钱我会补上。”


    老妇拿到了钱,占到了便宜,神色欢畅地走了。


    一夜之间许多事情接踵而至,再加上方才回来那趟中了暑气,姜芾微微目眩,想坐下歇息片刻,徐章等人又冲了出来。


    “装什么装,一边医死了人一边又装菩萨心肠。”


    姜芾倒了碗茶喝,偏过头去,仿若未闻。


    徐章与赵拥几人以为她是甩脸子,哼道:“你自己睁开眼睛看看,因为你的失误,百姓都不来我们这里看病了,再这样下去,医馆非得关门不可!”


    姜芾突然定定望着她们,淡白的唇开合:“你们敢说,这里面就没有你们的手笔吗?”


    徐章与赵拥言辞闪烁,他们自然都是拿了乔牧贵的钱的。


    “你污蔑我等,如今又要来怪我们?”


    “我走就走!”


    姜芾眼眶泛起红,喉中有股尖锐的涩意爆裂,起身的动作带得凳子哐当移动。


    如今这幅情形,无非就是在逼她。


    她若不主动离去,与春晖堂撇清干系,医馆的生意便要一落千丈。


    医馆是师父与师兄的心血,他们就拿这个来逼她,料到她会就范。


    她不想再与他们多说,她也毫无办法。


    “如你们所愿,我走。”她无比艰涩地说出这句话。


    她自小就在医馆学医,比这里任何人都来得早,从抓药的小学徒到独当一面的大夫,她早已把这里当成她半个家。


    前几年,医馆刚有起色,众人都其乐融融,毫无勾心斗角。


    这几年声名鹊起,反而容不下她了。


    或许人这一辈子,就没有什么会是永远纯粹、永久不变的,人不会,家也不会。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她恨不得把一颗心捧出来给别人瞧,可不是所有人,你对他们好,他们也会对你好的。


    她总以为她这些年已经变得很强大了,可竟还是会忍不住心口酸涩锐痛。


    “我走后,你们可将我除名,对外说我已被逐出医馆,我的事再与春晖堂无关。”


    徐章与赵拥等人都愣了,本以为还要费些手段,没曾想她会答应得如此果断。


    她主动离去,也省了他们一桩事,是她自己闯下的祸,她自己承担了,东家回来也不会怪罪他们。


    姜芾只收了几本医书、几本病历册,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带走。


    她踩着灼热日光投射下的影子,似乎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到家。


    没人看见时,她就偷偷擦眼眶蓄着的泪。


    摸出钥匙欲开门,背后突然窜出一个人。


    “阿芾妹妹。”乔牧贵搓着掌上前。


    他跟了姜芾一路,看她从春晖堂出来,一路抽噎着回去,便料到得逞了,她果真被排挤出了春晖堂。


    姜芾警惕蹙眉,退了几步,就想把门关上。


    乔牧贵眼疾手快,用手肘抵住门,姜芾眼看他要进来,偏了偏身子,赶忙往门外跑。


    “你想做什么?”


    “瞧你哭得我都心疼死了,那帮人也太混账了,春晖堂也没什么好的,不如这样,我手头有一间铺子,我把它租给你,帮你开一家自己的医馆,你想干嘛就干嘛,再也不用受制于人,如何?”


    姜芾听他对此事这般了如指掌,便猜出有猫腻,许是背后也有他搅弄呢。


    她由心底泛起一阵恶心,“滚,再不走我报官了。”


    乔牧贵一听便来气,要说江州哪个官能管得了他?偏偏在凌晏池区区县尉手上吃了亏。


    他去跟姐夫告状,姐夫也叫他少惹此人。


    他憋了满腹火气:“你不就是仗着那姓凌的给你撑腰吗?我道说呢,他一介官员,怎么亲自替你一个女子出头,怕不是你二人有点龌龊吧?你倒是真有本事,看似清高,实则勾搭这个勾搭那个,与你徒弟不清不楚,转而又去勾搭姓凌的求庇护,我不嫌弃你水性杨花,你还在我面前装上了。”


    姜芾抿紧唇,反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你!”乔牧贵倒被她猝不及防打得踉跄,恼羞成怒,握拳就要上前。


    才挥起拳,手腕被人扣住,胸口就挨了一脚。


    他抵在墙上,喘了半天才回过神。


    凌晏池不知何时已站在他眼前,眼神如锋,仿佛要剜下他一块肉。


    “你、你、你敢打我?”乔牧贵退无可退,背上吓出了冷汗。


    凌晏池全数听到了此人对姜芾的恶言,他步步靠近,揪住乔牧贵的衣领,又给了他两拳,打得人鼻青脸肿,晕头转向,清冷的嗓音朝他压下,“姜大夫与他的徒弟、与我清清白白,再敢把你那些龌龊的心思放出来,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打得你说不出话,下不了地。”


    乔牧贵哭喊求饶:“不敢了,不敢了。”


    “还不快滚。”


    人像一阵烟似的窜走了。


    凌晏池眉目恢复淡然,快步走到姜芾身边:“没事吧?”


    “没事。”姜芾唇瓣嗫喏,有些克制不住头脑发昏,一个趔趄靠在他肩头。


    凌晏池顺势牢牢揽住她的腰,醇厚的嗓音中满是焦急:“你怎么了?”


    这一瞬,好似有什么东西轻轻覆在他的心上,他的手找到了吸引力,不想放开。


    姜芾停滞几息,挣开他的手,“可能中暑了,没事,家里有药水。”


    这种药治中暑最是管用,比清络饮都见效,就是味道冲了点,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喝。


    她带凌晏池进了屋,自己拿了一小瓶,仰头就灌下去。


    凌晏池望着她紧蹙的细眉,巴掌大的脸上五官苦涩地缩在一团,他想到她方才被恶言攻击时眼眶发红隐忍的样子,心肠也皱成一团。


    “要喝水吗?”他站在桌前,顺势递了杯水过去。


    姜芾擦了擦嘴角,接过水喝下,面目才舒展开几分。


    “念念,我去春晖堂找你,他们说你已经离开春晖堂了,是因为这次的事吗?”


    姜芾点头,刚服了苦涩药汁,话音略微低哑:“不能因我一人,坏了医馆的名声。”


    凌晏池很想走近抱抱她,可怕越过那条界限,引得她不满,只能言语上给予她巨大的肯定:“你放心,此案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待查清了,你便可以回去了。”


    谁料,她抬起头,弯了弯唇。


    “我不想回去了。”


    “为什么?”凌晏池追问。


    这是姜芾第一次与他共处一室时,表现的不是尴尬,想的不是迅速逃离,而是神态自若地与他说话:“因为我觉得我这一生都注定不能顺畅,我会面临很多抉择,我不该留恋,应该选择下一段路,有可能下一段路也会不顺,而我的日子,都是在短暂的和平中度过。”


    她也做不到和颜悦色,说着说着,在他面前哽咽起来。


    他的提问,让她憋在心里许久的话找到发泄口。


    凌晏池听着,心头又像被针扎刺,泛起那丝熟悉的痛感。


    他知道,她话中有话,也意有所指他们那段姻缘。


    她没去怪旁人,她以为是她的人生就该如此,那些事是她的命中注定。


    “念念,你有没有想过——”他喉头滚动,热切地注视她,“那些让你面临选择的人和事,他们都不够好,都是他们的错,你往后一定会顺遂平安的。”


    “你看,我追求你、怀念你,做梦都想与你复合,不就说明从前的你与现在的你都没有错,错的是现在的人,和从前的我。”


    她从没对不起任何人,是许多人亏欠她很多。


    他会第一个来弥补她。


    “我相信你,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你义无反顾地相信我一样。你信我能做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我也信你是个悬壶济世的好大夫,扪心自问,没有错,就是没有错。”


    姜芾泪光盈盈,她狼狈地伸出衣袖擦拭,擦拭了好几下,才堵回眼眶中的泪。


    “我有时候挺累的,可每当我看到他们不再被病痛折磨,那丝疲累也消除了。但当我被他们曲解,没有人认可我,他们都指责我……我还是很怕指责,我怕所有人都怪我。”


    凌晏池朝她走近,近到两片身影贴在一起,“其实——”


    “但是。”姜芾擦干眼底最后一滴泪,目光坚毅了几分,步履微微向后挪移,“我也还是要活,还是要过日子,人只要活着就能挺过来,只要还有一个人找我看病,只要还有一个人信得过我,就算没有医馆,我在家里也能当好这个大夫。”


    这三年,她已能在受挫后自我调节,把脆弱的心一点点变得强大。


    凌晏池默默哀叹,叹她还是不愿。


    可同时,见她振作起来,他也如同推翻了一块压在心上的大石。


    他同她谈起正事:“念念,我带了人过来,去江家验尸查案。”


    姜芾抬眸:“我能去吗?”


    “自然。”


    她被牵扯此案,自然有权知晓案情进展。


    “那我跟你一起去。”


    她无比想要一个清白的名声。


    他们再次前往江府,却见府上不过一下晌功夫便来了许多吊唁的宾客。


    姜芾见此情景,心头一跳:“他们是封棺了?”


    依照江州丧仪,要在死者入棺封棺,准备下葬了,才会准大批宾客吊唁,送死者最后一程。


    而封棺也要在死后两三天,且死者是横死,断断没有这般急着封棺的道理。


    凌晏池带着人进到前厅,果然见一口漆黑棺椁摆在灵堂,亲属与宾客戴上了孝,跪在灵堂前烧纸,而尸首不见,显然是封入棺材中。


    “老爷啊,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啊!”


    哭声响彻,纸钱飘散满天。


    凌晏池走了进来,对江敬平与尤氏道:“本官已说明,江老爷死因蹊跷,会带人将尸体移回县衙,再派仵作验尸,你们为何急着封棺?”


    江敬平抹了抹泪,仍是和气与他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们请真人算过了,我大哥的生辰八字与此月大多时日犯冲。真人说,除了今日封棺,后日下葬,便要等到半个月后才能下葬了,可如何能停放那般久让我大哥不得安息。”


    此人长相清白瘦弱,一副言语引得众宾客纷纷附和,颔首道是。


    “岂有此理。”请真人来算下葬时辰本就是歪门邪道,凌晏池从不信那些故弄玄虚的道人的话,“你们封了棺,如何还能查真凶?”


    江敬平话锋一转:“大人,至于真凶,我们还是认为就是您身后的这位大夫。”


    凌晏池睨他:“荒谬!”


    江元邈仗着人多,有恃无恐,“诸位都是我爹生前的亲朋好友,请你们来论论礼,本就是这女大夫开错了药,害死了我父亲,板上钉钉查都不用查的事!这位凌大人非要护着此女,请什么仵作来糟践我父亲,我父死得冤,做子女的只想让他早些入土为安,这也有错吗?”


    江家的亲戚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这也太不像话了!”


    “哪有这样的,死者为大。”


    “真是丧尽天良啊!”


    凌晏池早已看出这家人打的什么主意,挥手唤来仵作与带来的差役,“来人,将这些人全部追逐出去,就地开棺验尸。”


    “你们敢!”尤氏发了疯般站起来。


    江敬平也面染薄怒:“我大哥已安息,凌大人若真要如此,那就莫要怪江某与你撕破脸了。”


    凌晏池把姜芾牢牢护在身后,不理会连天谩骂声,着人继续驱赶。


    江府上下如此急着遮掩,此地无银三百两,若是查,必能查出些什么来。


    灵堂被驱散得干干净净,仵作正要上去验尸,后方传来一阵暴怒之声。


    “住手!”


    凌晏池与姜芾俱是回头一瞧,余霆一袭常服赶来了。


    吊唁的百姓见知府大人来了,陆续跪地叩首。


    江府众人如抓到救命稻草,“知府大人,您与家兄是多年好友,您可要评评理啊,这位凌大人放着身旁的真凶不抓,非要开棺验尸,这可如何使得!”


    凌晏池侃然正色:“职责所在,秉公办事。死者身上有线索自然得验尸才能查清,你们慌忙掩盖,难道尸体上有见不得人的秘密?”


    他还是不肯罢休,今日这个尸,非验不可!


    若是错过这回,姜芾怕是要承担一辈子欲加的污名,江敬严的死因也会永远埋葬在黄土之下。


    “放肆,谁敢动!”


    余霆呵斥欲上前动棺椁的差役,怒火烧向凌晏池,“你这样做,就不怕死者在天有灵,天打雷劈?!”


    第60章 灵堂命悬一线


    凌晏池哼道:“还死者公道,又有何惧?”


    见余霆此番举动,他已料到,这江敬严定是知道些什么关于宁王的秘密,下黑手的有可能是府上的人,亦有可能是余霆派来的人。


    他非要让这真相曝于青天之下不可。


    院子外围的都是余霆的人,几乎是水泄不通。


    余霆瞪大双眼:“真凶已在,你为何不抓?”


    “她不是真凶。”凌晏池抽出身前之人横在腰侧的刀,那些人被他的气势一震,皆裹足不前。


    余霆也不敢上前,只口头威胁:“凌晏池,你包庇杀人凶手,带人搅乱灵堂,恐吓死者家眷,我要上奏弹劾你!”


    凌晏池不惧,嗓音如淬寒霜:“倘若我今日偏要验这个尸呢?”


    余霆不示弱:“那你就试试,我能不能参得你丢了这顶乌纱帽。”


    两拨人对峙灵堂,不甘相让,疾疯卷起白幡布,在空中浩荡抽打。


    凌晏池眉眼凛冽,身形挺直,他偏不认这个命。


    他被上位者荒唐打压,在昏聩的朝堂浮沉几载,听到的不能说,看到的不能做,这种装聋作哑的日子,他已经过够了。


    当年是挚友,如今是他的妻子。


    隐忍退让、随遇而安只会没有尽头,只会让上位者更加肆无忌惮,丧心病狂。


    他偏要探手将那弥天的暗夜掀开一道口子,就算今日他丢了官,舍了命,他也要还她一个公道,替她洗刷污名。


    耀眼的天光炫目,他微微眯了眯眼,想上前,手臂却覆上一道温热,是她的掌心贴了上来。


    姜芾站在他身后,轻声制止他:“你别冲动,今日无机会,还有下次呢。”


    她的话犹如春风化雨,即刻浇熄他心底高涨的火焰,雨水所到之处,湿润松软,俱是柔意。


    姜芾见识过那余霆肮脏卑鄙的手段,凌眼池如今官职在他之下,她自然不想他得罪上官丢了官身。


    既然不能光明正大查,那换个方式也可以查。


    凌晏池瞬然明白她的意思,声色温软几分,垂下手中的刀,拉起她的手便走。


    余霆暗道: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还道有多少真本事呢,不过如此。


    他见凶手被他带走,喊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抓住那女子!”


    凌晏池蓦地转身,甩出手中器械,空中白影四散,刀身哐当坠落,震得他们不敢上前。


    “我再说一次,她不是凶手,人我要带走。”


    余霆喉结动了动,眼睁睁看着二人离去,在后头怒骂:“岂有此理!”


    他听出了凌晏池话中之意,他答应不再插手,可他们也不能抓着姜芾不放,否则就要撕破脸了。


    另一边,月黑风高。


    苹儿如约在周府的左侧角门等待。


    可等来等去也不见人出来。


    她不由得神色焦灼,左顾右盼。


    周玉霖实在是挣脱不开盯着他的下人,他每走一步,下人就跟他一步,熬到深夜,他说要回房睡觉,那批人才没有跟进来。


    他被关的这些日子,茶饭不思,辗转反侧,人都瘦了一圈,用尽各种办法也没逃出去。


    他娘说病了,结果又是骗他的,还带了个什么表妹来家里,他岂能不知打的什么主意,故意窝在床上装了好几日的病,怄气连人也没见。


    苹儿好不容易给他塞了封信进来,说了近来发生的许多事,他气得把纸都撕了,今晚非出去不可。


    夜深人静,他趁守门的小厮都睡着了,轻手蹑脚翻窗出来,摸到角门的狗洞,这是唯一一处没封死的出口了。


    不管了。


    他神情隐忍,憋了一口气就趴下往外钻。


    苹儿等了一个时辰,都以为他出不来了,提起灯打算离去。


    转身没走几步,身后忽然传来轻轻悄悄的动响,一道黢黑的人影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提着灯笼甩过去,却被人抓住手腕,“苹儿,是我。”


    周玉霖灰头土脸,衣袍都是脏的,人看着着实瘦了一圈。


    苹儿眉眼大亮,心有余悸,“吓死我了你,你怎么从狗洞钻出来?”


    周玉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家里看得紧,正门后门都堵死了,我这也是没办法嘛,我太想你了。”


    病是假的,他是真吃不下饭,他想到与她在湖霞村的那段日子就睡不着。


    站在周家这高高的门楣前,望着那气派贵气的府邸,苹儿眸光淡了几分,失神替他摘下肩头的草叶,“你娘不让你出来,是给你说亲吗?”


    “啊?”周玉霖言辞闪烁,不敢直视她的眼,“害,不是,我娘逼我读书,要我天天做文章,我又不是这块料,哪里坐得下去?”


    其实他那个表妹来府上前,他就同娘与姐姐们提过他已有心仪的娘子,叫她们别再折腾了,家里人顺势逼问他是谁,家中是经商还是做官。


    他摇头答皆不是,只是个普通女子,他娘的神色当即就冷了下来,叫他死了这份心。


    可他就是要娶自己心爱的女子,他是家中独子,他想着,爹娘与姐姐们虽然眼下不同意,等他胡搅蛮缠,蹉跎几年定然会同意的。


    若是不同意,他就打一辈子光棍!


    他没与苹儿提这些事,这些他往后都能解决的。


    他见气氛不对,怕被她察觉,忙问道:“你快告诉我,到底有哪几个人?”


    苹儿忿忿道:“其他人倒是没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就是那徐章与赵拥,他们把师父逼走了。”


    周玉霖捏紧拳,骨节嘎吱响了一声:“我就知道是这两个老东西,我非找他们算账不可!”


    他早就想好了,师父心善,不愿与这些人计较,他与苹儿却咽不下这口气,商量好了要雇一批人狠狠打他们一顿。


    苹儿起了忧心,问:“你找的人


    靠谱吗?”


    “放心,包靠谱的。”


    于是,这夜徐章与赵拥相约从春晖堂回家,走到巷间,不知被从哪窜出来的人套上麻袋,拳打脚踢。


    徐章牙都被打掉了一颗,巷子里鬼哭狼嚎,等路过百姓赶到,那批人早已跑没了影。


    “太解气了!”苹儿与周玉霖就躲在暗处偷看。


    做完了这桩大事,他们一并赶去了姜芾家。


    凌晏池也在姜芾家中,姜芾下了两碗面,一人吃了一碗。


    烛光幽微,唯有二人独坐,凌晏池望着她白皙恬静的脸,觉得此刻异常安详。


    他们好久都没这样单独对坐过了。


    如今,她能容许他进她家,给他做饭吃,心平气和地坐在他身边。


    他觉得他们的关系似乎又拉近了几分,不去想旁人,不去想已经发生的事。


    她就是属于他的。


    姜芾没与他说别的,捧起碗喝了口面汤,道出猜想:“这余霆瞎搅和,非不让查验尸体,怕是有诈吧?”


    凌晏池:“你或许不知,这个江敬严是前江州同知,后来年纪大了致仕了,我猜他可能知道碧湾峡的事,才招来祸端。”


    “你打算怎么做?”


    凌晏池的视线不离她修长扑簌簌的睫羽,“余霆不让开棺,江家人反应也古怪,他们心中必定有鬼。我想夜探灵堂验尸,查出他真正的死因。”


    “你会验尸?”姜芾问。


    “从前在大理寺时接触过的案子太多了,跟衙门里的仵作学过。”


    夜探不能带太多人,更别提带个仵作进去,只能由他亲自来了。


    姜芾放下碗,“嗯,我们学医的也能看得出来一点,必要时我也可以协助你。”


    她此话之意便是想与他一同去了。


    凌晏池并未拒绝,他能体会到她也迫切想查清案子的心情。


    下晌离开时他仔细探查过江府的地势,带她潜入灵堂,也并不难。


    二人吃完面,吹了灯,冒夜出发,路上撞上苹儿他们,姜芾叫他们躲隐蔽些在江府外等,万一出了状况,也好随机应变。


    一直捱到子夜的梆声敲响,江府的门房陆陆续续都进值房安歇,守备最松散时,他们才动身。


    角门外有几只油桶,姜芾踩着登上去,凌晏池先落地,伸手欲接住她。


    姜芾不做多想,也不敢耽搁,闭眼一跃而下,下一瞬,落入一方温暖的怀抱。


    他身上的气息,冷淡沉稳,还是那样熟悉的。


    凌晏池的感官无限放大,她的发丝擦过他的肩颈,像是撩起点点星火。


    她身上淡淡的药草香实在勾得他想贴近。


    姜芾果断直起腰,脱离他的手掌,捋了捋鬓发:“走吧。”


    凌晏池微滞,代替她钻入他怀中的是一团冷风。


    两人皆换了一身融于夜色的黑衣。


    三更天,乌云笼月,江府庭院空旷,万籁俱寂,只闻一两声蝉鸣。


    凌晏池带着她往灵堂方向走,灵堂大门紧闭,里面供奉着香烛,明亮烛光照在窗纸上。


    他刚想悄然推门而入,却闻灵堂离传来窸窸窣窣之声,其中有女子的轻吟,与男子的话语。


    不像是还在祭拜传来的悲痛哭声。


    门外的二人对视一眼,警惕弯下腰,贴在门上倾听。


    那男子的声音有些戏谑狭昵:“小淫.妇,这些日子我不来找你,你晚上去的都是二叔房中吧?”


    “没、没有。”女子话音娇媚,似是在哭。


    “还说没有!”男子低呵,像是一巴掌打在那女子身上,嗓音凶狠几分,“二叔待你好,还是我待你好?”


    姜芾都惊呆了,双手捂着口鼻,屏息凝神。


    这两个人的声音她都听过,这不就是江二少爷与尤氏吗?


    这尤氏虽然是江敬严的续弦妻子,可名义上江二少爷也得喊她一声母亲,这二人白天还母慈子孝,没想到竟有这样的事?


    死者还躺在棺材里,他们就在灵堂搞起来,也真是不挑地方,高门大户真是腌臜啊!


    江元邈的话回荡在她脑海,他说尤氏也去过小叔子房中,与小叔子通.奸。


    她双眸睁圆,想到江府门前那两只石狮子都觉得不干净了。


    凌晏池也是惊愕不语,他不由得望了眼姜芾,姜芾面色不自在,匆匆埋下头。


    紧接着,灵堂内传来潺潺水声,尤氏哭诉:“别、别在这,这可是灵堂,你、你爹还……”


    江元邈低笑:“你怕了,这老东西活着你都敢偷.人,他如今死了你倒怕起来了?”


    话音落了,是一阵怪异响动。


    想都不用想,里面在做什么。


    姜芾脸红了几分,不想听这污言秽语,只起身想透透气。


    凌晏池忽然将她压在怀中,朝她比噤声手势。


    姜芾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原是庭院来了两位提灯巡逻的护院,她方才若是起来,灯笼能清晰照见她的身影。


    她只能保持这个姿势不动,躲在他怀中。


    凌晏池借此时机,反倒肆意越搂越紧。


    灵堂内二人越来越激烈,羞人的声音不绝于耳,偏生院中那两个护院靠在一起说话。


    她被他的气息包裹,脸越来越红,越来越热,甚至身上都泛起丝丝躁意。


    凌晏池这会儿比她更不好受,他将她搂在怀中,贪婪汲取那日思夜想的气息。


    终于,院中的两人提着灯走开,风声穿透空旷的庭院。


    姜芾如蒙大赦,一把推开他,张口呼气,脸已经红得要滴血。


    二人躲在石柱后,才得以肆意喘.息片刻。


    凌晏池眸光锐利明亮,什么也没说,就这样直勾勾盯着她。


    姜芾捏了捏湿漉手掌,迅速移开目光,脖子上的肌肤都是红的。


    她暗暗怒骂:都怪那两个不知廉耻的狗男女。


    他们本想等里面完事再进去,可里头一次又一次,简直没完没了的来,喊声大得站在院子里都快要听见。


    等了一个时辰,腿都站不住了,里面终于渐渐熄火,可没等即刻,便传来男人的鼾声。


    这是睡上了?


    这可真是活脱脱一个大孝子。


    姜芾翻了个白眼,无语至极。


    没有办法,那二人不走,他们进去定会打草惊蛇,惊动那二人。


    今夜看来是不行了。


    凌晏池紧绷的面色终于渐渐缓和,强压下那阵燥热,又主动拉起她的手走了。


    这江府可真是荒唐至极!


    内院墙没有可以踮脚的东西,他便先托着姜芾的腰,送她上去。


    苹儿在下面接她,姜芾踩上一片瓦用力一蹬,四周的几块瓦片突然脱落,叮里哐啷砸碎了墙根几只瓷罐子。


    府中的值房俱警惕点上了灯,以为是贼人闯进来,欲一探究竟。


    周玉霖在正门处,听到动静,把手中的灯笼往干草叶上一覆,明火窜起来,他就边跑边大喊走水。


    出来的那些护院听到正门有动静,皆先往此处涌去。


    关键时刻,姜芾跳入苹儿怀中,凌晏池也一个疾影,跃墙出来。


    四人回到家中,点上了灯。


    苹儿问:“师父,可有查出什么?”


    “别提了。”姜芾口干舌燥,先灌了两杯茶下肚,房中的人都彼此熟络,顺口就实话实说,“听了一晚上活春.宫,什么也没查到。那尤氏与继子在灵堂偷.情,我们没找到机会进去。”


    明日出殡,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他们相约今晚再次行动。


    可今夜不会有那么顺利了,明日出殡,江家人一家都要在灵堂守孝一夜,这是江州婚丧嫁娶特有的风俗。


    今夜的守孝是做给外人看,端端正正正正的守孝,要祭拜烧纸的,应当不大可能会再撞见那等淫.乱之事。


    怎么支开人,顺利进入灵堂,便成了一桩难事。


    正午,有了一个法子。


    凌晏池对周玉霖道:“许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他想的是,本县家世最大的还是周家,江家到了周家跟前还是要弱势几分的。


    江家唯一还在官场为官的长子江元岫的顶头上司便是周玉霖的二姐夫,因此,江家一贯都敬重周家。


    他想让周玉霖去找找那江元邈的麻烦,将事情闹大,他再带人去调解,让姜芾扮作他的随身扈从,进入江府,潜入灵堂。


    可如此一来,问题便来了,“这样一来,念念,我就不能去灵堂了。”


    他必须出面,与周玉霖合力拖住江家人。


    姜芾自然明白,如今也只能这样了,“那也无妨,你去寻一个靠谱且信得过的仵作来,我与他一同进去,定能看出些什么。”


    江府。


    下晌,又有最后一批吊唁的亲眷来。


    “二爷,老爷明日出殡,今日是最后一日了,您好歹坚持一下,再去灵堂跪完这几个时辰。”


    江元邈在睡大觉,翻了个身,极不情愿地起来:“烦得要死,他们还来做什么,依我看,今晚就得下葬!”


    “二爷,慎言啊。”下人提点。


    江元邈闭了嘴,也只有这最后一晚,样子也得装完。


    他换了身衣裳准备去灵堂演戏。


    刚出院子,下人来报:“二爷,邀月楼的妙儿姑娘说今夜要见您。”


    “今夜?”


    莫不是她想通了,愿意跟他了?


    他满腹畅快:“去回她,叫她好生等着我。”


    暮色渐起,姜芾盘起了发,换上一套官府衙役穿的衣裳。


    凌晏池带着仵作来了,那仵作五十来岁,五年前便在县衙刑房做事,他与这仵作共同破过案子,是以这次找他来也算信得过之人。


    等周玉霖那边闹了起来,他便带着人过去。


    周玉霖说江府的马车撞伤了他,怕是要把他手撞断了,非要车上的江元邈给他赔礼道歉。


    江元邈咬咬牙,想到父亲与二叔都不敢招惹周家,悻悻道了个歉。


    周玉霖不依不饶,派人去报了官,要他赔偿医药费,还要他家里人也给他赔礼。


    江元邈即使看出他在装,可能有什么办法。


    他还以为是周玉霖因前几年他们在秋台山打了一架怀恨在心,今日是要羞辱他。


    他不想事情闹大,骂了声晦气。


    才片刻,凌晏池带着两个手下来,与周玉霖和江元邈一同去了江家。


    夜晚,吊唁的宾客走光了,灵堂只跪着府上的亲眷。


    众人听到动静,起身去到院中,就见来了一批人。


    凌晏池与他们道明来龙去脉。


    江家人面色微微生变,他们家唯一一位在长安做官的还是周家女婿的下属,他们岂敢怠慢,江敬平与尤氏将人请去待客厅,毕恭毕敬奉上茶招待。


    凌晏池临走时回头望了眼姜芾。


    黑暗中,姜芾眸如点漆,朝他点点头。


    灵堂暂时无人了,她与那仵作快速开门而入。


    “快,开始吧。”她也不知凌晏池他们能拖住江家人多久,她只能尽快行事。


    她与冯仵作二人和力推开棺椁,一股奇异之气涌了出来。


    这是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


    她忍着异样,只微微蹙了蹙眉,举着烛台凑近。


    江敬严躺在棺中,虽换了一身寿衣,面色青白,身上也并无明显伤痕。


    “冯仵作,你来看看。”


    她虽看身上没有外伤,可她毕竟没学过验尸,怕有些暗处看不出来。


    冯仵作解了手套,忽而频频望向门外,“姜娘子,你稍等我一会儿,我身上有只针包许是落在院中了,我去拿了就过来,有了器具也方便验尸。”


    “那冯仵作快些,莫要叫人发觉。”姜芾并未听到院中有动静,知晓院中此刻是无人的,还特意嘱咐冯仵作快去快回。


    她继续举着烛台,凑近尸体察看。


    /:.


    冯仵作轻手蹑脚出去后,一只锁链落在房门上。


    那声音极轻,姜芾沉迷寻找尸体上可还有别的伤口,并未听到。


    她又照了几圈,突然发现死者眉心中间有一个细小的针眼,若是灯光暗些,或许查验不仔细,等闲看不出来。


    验尸她是外行,可对人体穴位的了解,她敢说比一些经验充足的仵作还熟悉。


    这是百会穴,人体血液流向的重要穴位,针刺百会穴,无论深浅,必死无疑。


    这一瞬,她紧张地犹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原来他是这样死的。


    那些人就那般污蔑她,想让她顶罪。


    她想想都觉得自己冤。


    可谁叫她恰好就给江敬严开了方子,一头撞进了这场阴谋之中。


    一只烛台燃尽,骤然熄灭,满室俱暗。


    她惊了一跳,迅速取火折子点燃另一只。


    铜盆内未烧尽的纸钱在眼底飞舞,昏黄灯影如鬼魅般浮动。


    她这才想到,此时是深夜,她与尸体共处一室。


    她手心泛起黏腻的冷汗,双腿有些发软。


    此时,缕缕黑烟从门缝溢了进来,一股浓烈的汽油味扑面而来,少顷,明亮的火光如鱼龙一般映在窗纸上。


    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脚底生风,跑去开门,冰冷的铁链声传入耳中,门纹丝不动。


    火窜了起来,灼伤了她拍门的手掌。


    她的神思比任何一刻都清晰,放声呼喊:“走水了,救命啊,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