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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悔约凌晏池,你没有来


    姜芾眼底划过一丝木然,定在那处,不知该如何回答。


    心正。


    夫君是在教她怎么做人吗?


    可她到底又是做了什么心不正之事呢?


    她想问问他,可话到嘴边又欲言又止。


    今日是这么多日以来他肯这般心平气和地同她讲话,他既训导她,她照做便是。


    她实在是怕自己下一瞬便要说错什么话,惹得他不快。


    “夫君,我知道了。”她缓缓欠身,唇瓣嗫嚅。


    只有不问、不说话,她才能少出那么一点错。


    凌晏池听来,她这声知道言辞恳切,看来是真心忏悔改过了。


    他递纸给她:“嗯,去写吧。”


    接纸时,姜芾触到了他的指尖,恍然想到那日也曾与这双手十指相扣。


    只要她再努力一些,把规矩学得好一些,不惹他生气,他们日后应当还会有很多个那夜吧?


    她还是这般,眼前的男人只要对她好一些,她便还能缝补上心底的一块块伤痕。


    她还有心力,尚且还能补好,外表看着好一日便是一日。


    “夫君,我是回房写还是留下?”她已不敢再主动提出去留。


    凌晏池薄唇开合,吐出两个字:“随你。”


    随她。


    姜芾自然是想离他近一些,在他身边写。


    于是又搬来那张圆桌,坐在他身侧。


    烛火轻晃,灯花摇曳,仿佛一如往常。


    次日,凌家一大家子都在家,族中的四老太爷与五老太爷要来,凌晏池难得带着姜芾去拜见长辈。


    姜芾今日穿了一身月白双蝶浣花裙,插了一根半侧流苏素花百合簪,整个人温婉端庄,低着头跟在凌晏池身后乖乖喊人。


    凌晏池觉得她如今越发乖顺懂规矩了,一早上心情愉悦,带着妻子去认人。


    二人圆了房,凌家人待姜芾不似从前那般疏离淡漠,她拜会时也会回一声侄媳妇。


    拜会了两位老太爷,姜芾跟着凌晏池去了存雅堂。今日不是正经家宴,是以东府那边只来了二老爷与夫人林氏。


    姜芾并未看到苏净薇与凌子翊,猜他们小两口恩爱,想来是还未起呢。


    定国公与秦氏坐在上首,左侧坐的是凌明珈与阮氏,凌可清坐在右侧,手中抱了一只狸奴。


    一家人正为凌可清的婚事烦忧,见老大两口子来了,才堪堪断了话头。


    “父亲安好。”凌晏池只给定国公行了个礼,对秦氏微微


    颔首。


    秦氏原本是他母亲的蜜友,当初母亲病重,秦氏以贴身照料好友为由住进了府上,他还唤过她姨母。然而这个姨母趁母亲缠绵病榻,和父亲走到了一起,甚至那时已经怀了二弟。


    他无法对秦氏有多恭敬,就连对父亲也变得疏离。


    他少年成才,文章独步朝堂,羽翼日益丰满,定国公许是对他心怀愧疚,是以在他面前一贯有几分惧意。


    就连上回的争执,做老子的还是被儿子请走的。


    “父亲安好。”


    姜芾垂首福身,夫君从未同她说她可以不敬秦氏为婆母,故而她自然不能忘了秦氏,再次屈膝浅浅道,“母亲安好。”


    秦氏满脸笑意,令人给他们赐座。


    凌二爷、阮氏、凌可清俱站起来:“大哥大嫂安好。”


    语气熟络,其乐融融。


    姜芾都怀疑她认错了人。


    果然有夫君在身旁就是不一样。


    他们都会对她客客气气的。


    她情不自禁地往凌晏池身旁靠了靠,挨着他坐下。


    满院春花次第绽开,柳树抽枝,花瓣吐蕊,放眼望去,实叫人心旷神怡。


    今日的存雅阳暖风微拂,茶香缭绕,姜芾坐在其间,身心格外舒适。


    人坐齐,凌可清的婚事还是得商量。


    秦氏看着只知逗猫的女儿,默默摇头,吩咐人上来将猫抱走。


    “圆绒,我的圆绒!”凌可清伸手去夺。


    “放肆!”秦氏呵斥,“整日里就知道逗弄这只小畜生,我给你相看了那么多户人家,你这也不嫁那也不嫁,难道你想上天嫁玉帝不成?”


    听到婚事,凌可清不屑道,“我才不嫁,兵部侍郎的长子相貌粗鄙,太常寺卿的幼子膀大腰圆,母亲给我找的都是什么啊,难道要我蒙着眼跟他们过日子?莫说大哥了,这些人的相貌就连二哥都比不上!”


    “就是!母亲您给小妹找的都是——”凌明珈还以为在夸他,愣头青似的附和,说到一半才发觉不对劲,“你说什么呢,什么叫连我都比不上!”


    姜芾发觉这天底下还有一桩最难的事。


    那便是憋笑。


    她腮帮子都快撑炸了,反复告诫自己不能笑出声。


    秦氏脸都黑了,她生的两个都是什么蠢东西,在这里平白惹人笑话。


    “好了。”凌晏池淡然出声,“四妹若真不想嫁,再等两年也是等得的,我们家从不靠与人联姻站稳脚跟。兵部侍郎、太常寺卿俱明站三殿下,夫人给四妹相看这两户人家,实在不妥。”


    这明摆着是结党营私了,若这婚事真成了,陛下是不愿看到的。


    定国公听出了其中利害,望向秦氏:“你是昏了头了?此事万万不可!”


    秦氏脸上青红一阵:“都是妾身思虑不周,老爷息怒……”


    阮氏怀中的孩子被惊醒,呜咽哭了两声,圆溜溜的眼直勾勾望着身旁的凌晏池,伸出手就要往大伯怀里扑。


    阮氏哪敢让他抱,忙想唤乳娘来抱下去。


    凌晏池起了身:“无妨,允哥儿看着白胖了不少,我来抱抱吧。”


    他抱孩子倒是娴熟。


    姜芾竟不知他还能放下身段哄孩子,那孩子被他抱到手中还真就不哭了。


    她想,若是往后他们也能有一个孩子该多好?他也会这样抱他们的孩子吧?


    下一瞬,允哥儿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姜芾张开嘴,又合上嘴。


    凌晏池的衣摆上都是米糊,腰间挂的一只香囊也沾满乳白状稠物。


    凌明珈吓得连茶盏都端不住了,他在大哥面前腰都不敢站直,这小混蛋竟然敢吐在大哥身上!


    “大哥,大哥,你没事吧?”他一把抢过孩子,手心都冒出了汗。


    子债父偿,大哥不会又要罚他写文章吧?


    凌晏池倒不至于怪一个婴孩,面色如常:“没事,你抱去吧,我回去换身衣裳。”


    他素爱洁净,身上的衣袍换下来便不打算要了。


    “夫君,那只香囊可要送去洗?”姜芾替她整理腰侧的玉带。


    凌晏池张开手,由她理襟,“也不必洗了,寻常香囊而已。”


    姜芾似是想到了什么,话音明媚了几分:“那夫君,我给你缝一只新的吧?你喜欢什么花纹?”


    凌晏池愣了一瞬。


    对上她明亮的眼,转而又错开:“同那只一样便可。”


    姜芾这几日读书写字学规矩之余,便在绣那只香囊,她无比想看到夫君戴上她亲手做的香囊。


    絮扑窗纱,飞燕衔枝,转眼到了季春。


    春三月,上巳日,宜外出游春,祓禊去灾。


    有道是三月三日天气晴,长安水边多丽人。


    长安城的曲江池畔郎君娘子聚集,好不热闹,凌晏池白日要上衙,姜芾白日自然是等不到与他一同去赏花踏青的机会,但好在今夜城中有庙会。


    清早,她叩开了西厢房的门,捧着绣好的香囊给他瞧。


    听闻长安素有上巳节佩戴香囊的习俗,她紧赶慢赶,终于赶在上巳节这日绣好。


    凌晏池看了后,不露喜色,也不露愠色,只道了一句:“有劳。”


    在姜芾问到可否替他挂在腰侧时,他微微颔首。


    姜芾瞬觉喜从天降,立马替他挂上。


    边挂香囊,又问他:“夫君,今夜长安城有庙会,等你下了衙,我们能一起去逛逛吗?”


    夫妻同游,本是再正常不过之事,在他看来,也算是一种义务。


    他思虑片刻,道:“那你直接去永丰楼等我吧,我酉时下衙。”


    刚好出了官衙顺路,他也无需再回一趟家。


    姜芾难以置信他会答应,她本以为还要跟他多提几次的。


    她欢喜雀跃,上午便写完了字。


    终于捱到傍晚,灿阳西斜,落霞满天。


    绮霞院的下人们今夜都放了假,这个时辰已走得冷冷清清了。


    姜芾让苹儿给她细细打扮了一番,想带着她与荑兰一同去玩。


    荑兰却出乎意料地扭扭捏捏:“少夫人,奴婢有些不舒服,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苹儿狐疑:“奇了怪了,你一个月前就念叨上巳节的庙会了,一年一次,你当真不去?”


    要她不闹腾,还真是见了鬼了。


    “我真不舒服,我小日子来了。”荑兰显然有几分动摇,但犹豫半晌,还是坚持不去。


    她执意不肯去,姜芾只能作罢。


    荑兰虽嘴快心直,但关键时刻还是向着她的,自她来绮霞院,也增添了许多乐子。


    她想着给她带点打牙祭的零嘴回来。


    她先去了永丰楼,点好了一桌凌晏池爱吃的菜。打开窗,城中人流熙攘,灯火如昼。


    今夜的长安城就像一位浓妆艳抹的美人。


    酉时初,凌晏池未至。


    她想他许是在来的路上了。


    酉时末,他仍未至。


    城中人多,他若乘马车难免拥堵。


    戌时,城中已是火树银花,人声鼎沸,上空炸开一团五彩斑斓的烟火,擦去空中墨色,显出一瞬白昼。


    眼下,正是庙会最热闹的时候,平日宾客如云的永丰楼这个时辰都没什么人。


    大伙都去看烟火、逛庙会了。


    只有她还在等他来。


    她也很想下去玩,但又怕夫君过来找不到她。


    大理寺值房。


    凌晏池匆匆核对完几份卷宗,反复确认凶手的口供无误,便挑了灯芯打算下衙。


    上月的城郊灭门案骇人听闻,查了这么多日,刑部催结案,好尽快向上面呈上交代。他一头扎进去,忙到天黑。


    外头天色灰蒙,已过酉时,他记起早上与姜芾的约定。是他忙得忘记了时辰,她许是在永丰楼久等了吧?


    料理完事务,他换下官服迈出值房,主簿提着灯笼赶来,“少卿大人,李寺卿找您。”


    “眼下吗?”


    “李寺卿说事关周大人的案子,据说那日有商贩曾见到过周大人,许是知道一些事。”


    一听事关这桩案子,凌晏池心头一紧,疾步而去。


    可棘手的是,虽有了人证,对方却如何也不肯开口说一个字,且跪地哭诉,求官府放他一条生路。


    明摆着是宁王拿了他的家人要挟,他为了保全妻小,死也不能说。


    “胡良,你莫怕,只要你肯出来做证,本官定替你


    做主,护你妻女周全。”李喜虽是一介直臣,可性子执拗孤峭,存天理灭人欲,不惜利诱胡良做证。


    他的目的是扳倒宁王,造福来日的江山社稷,为了此大道,暂且舍弃几条性命又何妨。


    “大人,您放过草民吧,草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草民只想与家人好好活着。”


    胡良猛然起身,妄想以头撞柱。


    “拦住他!”凌晏池疾言。


    衙役将人拉了回来,按住他的双臂。


    凌晏池走上前,平视他的双眼,缓道:“胡良,你什么也不必说,你先回家吧。”


    他执意送了人走,且派了几人暗中相护。


    李喜怒哼一声:“砚明,你可知你在做什么?此人若肯做证,便是扳倒宁王的大好时机!周义光冤仇得报,亦可含笑九泉。”


    凌晏池厚着声:“李大人,我查此案,先是为了替义光昭雪,再是扳倒宁王。我若不择手段,不惜舍弃几条人命,义光他九泉之下也不会欢颜。胡良为了保全家人,宁死都不说,大人即便是对他用重刑,他也不会吐出一个字。”


    李喜冷冷拂袖:“那你待如何?”


    “宁王接连惹出两桩大祸,陛下就算有意保他,他也绝不敢再造次杀人,否则胡良早就没命了。我们既知胡良的家人被宁王控制,即刻便以人口失踪为由报上此案,他迫于压力,只能放人,到时说与不说,胡良想必自有决断。”


    救人比诱人更易动人心。


    况且,他也不觉得凭胡良的几句话便能让宁王倒台。


    相比之下,他想救人倒是真的。


    李喜久久不语,神色微动,给他斟了杯热茶。


    凌晏池端起盏抿了一口,算是揭过了方才的争执。


    李喜为示好,邀他去家中用饭。


    凌晏池婉拒。


    他与这位上峰一向合不来。


    他们目的相同,走的路却不一样。


    出了大理寺,坐上马车,书缘迟疑道:“世子,起风了,似是要下雨,我们还去永丰楼吗?”


    墨空漆黑,酝酿一场蓄势待发的雨。


    梆声一敲,亥时三刻了。


    凌晏池开口:“回府吧。”


    他因事耽搁了与她的约定,她若独自去逛,眼看天将要落雨,此时定也归家了。


    姜芾在永丰楼等了两个时辰,晚风刮了起来,市巷渐渐冷清。


    她等得疲惫,也没有心思用一口膳。


    她都习惯了等他,可每次等他,皆是无果。


    今夜他许是不会来了吧。


    可他明明答应了的。


    答应了又如何呢?她在他心里不过是末入流的位置,或许转头他就忘了呢。


    她下了楼,庙会已散了大半人,花灯稀疏,留给她的只有一派残冷之景。


    与苹儿两人逛了逛,她觉得无甚意思,买了几份糕点便欲回府了。


    她们本是乘了马车来的,可她以为凌晏池会来,便让家中的马车先回去了,打算乘他坐的马车回府。


    他不来,她们只能走路回去了。


    今夜,她所有的期待都在漫长的等待中生生消磨了。心底剩的,只有疲乏与无力,失落和酸楚。


    晚风渐大,雨点子开始抽打下来,淋在人额头、面颊,起初稀稀疏疏,不一会儿便淅淅沥沥。


    “少夫人,下雨了。”


    姜芾眸光暗了暗,叹了声:“下雨了就快些走吧。”


    绮霞院。


    沉速、月盈、云晴已经回来了,三人买了糖画,正坐在连廊上吃。


    见凌晏池独自回来,沉速即刻站起身,将糖画往身后一藏:“呀!大爷没和少夫人一同回来吗?”


    凌晏池微微蹙眉:“少夫人还未曾回来?”


    天这般晚了,他以为她早回府了。


    若是不曾回府,那想必是还在外头玩乐。


    “您不是和少夫人一同游玩去了吗?”沉速不解。


    一阵疾风掠来,夹杂着冰冷的雨点子。


    凌晏池默了几息,想到方才进来时在门房看到姜芾平日出门坐的马车。


    她心心念念念着庙会,定是贪玩忘了时辰。


    马车既先回来了,天色又已晚,她又该如何回府?她是他的妻子,大半夜独自在街上游荡成何体统,况今夜市巷人杂,不算安全。


    他默叹半晌,刚欲吩咐沉速去叫门房派辆马车出去接她,书缘便领着一人进来了。


    来人风风火火,嘴撅得都能挂几只物件,大老远便颇似委屈地喊他:“砚明!”


    凌晏池一听她这语气便泛起无奈:“明仪,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沉速等人识趣地退了下去。


    明仪靠近他,幽怨道:“砚明,我有事同你说。”


    偏她说有事,凌晏池也不好即刻下逐客令,“你有何事就快说吧,我还有些事务未处理。”


    “砚明,你送我的那根步摇不见了。”


    此话一出,凌晏池微微摇头,叹出一口气,觉得她属实是过于荒谬了,“你的步摇不见了应去府上找,你跑来找我,难道要我帮你去找步摇吗?”


    明仪早知他会这样说,将备好的说辞道来:“我是有些眉目了才来找你的,偷我步摇的那个人与你有关系,我就只好来找你决断了,免得你又说我欺负人。”


    “与我有何关系?”凌晏池略显疲惫,显然认为她想一出是一出,又是在胡搅蛮缠。


    “我跟你说啊,你可不要生气,我实话实说。”


    “说吧。”


    明仪故作低声:“我生辰那日戴过那根步摇,后来去暖阁更衣时,觉得略有不便,便摘了下来。可姜芾也与我前后脚到过暖阁,我怀疑是她偷了我的步摇。砚明,你可否替我进她房中查一查,若不是她,也好证明她的清白。”


    这番说辞真假倒不重要,重要的是,砚明若此时进她房中查,便能抓个人赃并获,到时定让姜芾百口莫辩!


    谁知凌晏池面色微沉,反道:“她不会做这种事,那日可有旁人去过暖阁,你可逐一排查过了?”


    姜芾品性是有些顽劣,不算个完美的妻子,但他相信她不至于会做这种偷鸡摸狗之事。


    明仪一滞,她没想到砚明竟如此维护她。


    登时心底泛酸,暗暗攥拳,坚定了要让姜芾颜面扫地的心思。


    “是有不少人去过,可华盈姐姐贵为公主,李二娘是李次辅的嫡长女,家中万般宠爱,冯四娘也是冯老太爷的掌上明珠,自幼金尊玉贵,她们会偷我的步摇吗?只有姜芾是道庙长大,言行粗鄙,如井底之蛙,若不是她偷的还能有谁?你就陪我去找找,倘若真不是她,我定当给她赔不是。”


    “够了。”凌晏池冷斥,“你跑到我府上,指责我的妻子偷了你的东西,还要我去自己妻子的房中搜查,你将我置于何地?”


    他既信姜芾不会做,若还去搜她的厢房,事情传出去他成什么了?


    “砚明,你听我说……”


    凌晏池果断转身,丢下一句话:“书缘,送客。”


    明仪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狠狠跺脚!


    万事俱备,偏偏他不肯查她。


    这下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赔了一根步摇,砚明还以为她在无理取闹,对她更为淡漠了。


    这个姜芾真是运气好极了。


    姜芾叩开府门,已淋成了落汤鸡,发髻外裳都是湿的。


    门房的小丫鬟赶紧替她打伞,“少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姜芾有气无力,只问出一句:“大爷回府了吗?”


    夫君悔约未至,许是衙门事务繁忙,说不定到眼下还未回府,自然也顾不上她。


    她明白他的胸怀与抱负,他想一展宏图,做辅世良臣,是以办起差来什么都不顾。


    小丫鬟自然不知她问此话是何意,忙如实点头:“诶,大爷回院子了。”


    姜芾眉眼盛满暗光。


    一滴雨珠从睫毛滑落,自脸颊一路划到嘴角,每过一寸,她便心凉一分。


    他既回来了,说明并未忙到脚不沾地的地步。


    她不想再伸手去粉饰那层狰狞的缺口。


    他就是不在乎她而已,他心中全然没有她。


    她整个人如游魂般进了绮霞院,在垂花门处撞上了出


    来的明仪郡主。


    明仪见她这幅样子,不免一惊。


    而后朝她冷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姜芾只觉眼前天旋地转,似乎有刀子剜下她心尖上最嫩的那块肉。


    在她看来,明仪郡主方才那副神情,是张扬、也是得意。


    夫君莫名悔了她的约,早早回了府,恰巧明仪郡主也来了府上。


    他们在绮霞院呆了多久呢?他们在一起会说说笑笑,谈天说地,说她听不懂且插足不了的话题。


    她眼眶微红,泪珠又融在雨水中,让人看不出来。


    他们情投意合,天生一对,今夜本也想携手去逛庙会的吧。


    只是因为她。


    她横在中间,夫君许是不想撞见她,横生尴尬,才与真正钟爱的女郎在府上谈话。


    她就算在永丰楼等一夜、等两夜、他也不会来。


    他唯一能记起她的时候,便是她又不懂规矩,给他丢脸了,他搬出一番大道理来训斥她之时。


    真的会好吗?


    她因私心答应替嫁,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你去哪了?这般晚了才回来,你知不知道你一个女子在外面有多危险?”凌晏池送走明仪,想起姜芾还在外未归,已走出连廊,欲唤门房小厮出去寻人。


    没曾想与她撞个正着。


    姜芾短暂阖上眼,倏然又睁开,只是睁开时,瞳仁幽暗了几分。


    听他这般语气,下一句便又要来训她了。


    她低首垂眸,等待他的言语落下。


    凌晏池望着身前不动如山的人。


    他这个妻子虽性子难改粗劣,但胜在乖巧温顺,每每做错了事,他说她时,她也是这幅模样,不敢辩驳顶嘴。


    如今他自然而然以为她是玩心过重,忘了时辰,她知晓自己做错了,是以不会开口同他争辩。


    他道:“庙会人流杂乱,你逛上两个时辰就该收心归家了,你难道看不出晚来风雨吗?”


    姜芾默默叹了一息,声色淡乏:“夫君,我没去逛庙会,我一直在等你。”


    他没来,她哪里有心思独自去玩乐。


    可他跟爱慕之人在一起,又哪里顾得上她。


    她的声音有些哑,穿透凌晏池的思绪,甚至令他错愕一瞬。


    半晌,他侧了侧身,意欲同她一起走回去,嗓音不再那般泠冷:“对不住,今日我临时有事,耽搁了与你的约定。可你见等不着我,也合该自己先回来的。”


    姜芾的心在阵阵抽缩,眼前的路泛起层层倒影。


    又是这样,又是她的错。


    一路恍惚,到了她的厢房。


    凌晏池皱了皱眉:“可要寻个大夫来?以免染了风寒。”


    “不必了,多谢夫君关心。”姜芾累了,若是以前换得他一句关切话语,她许会春心摇曳,一醉方休。


    可今日,她只有一腔馥郁的愁,无心借他的话来填补空洞。


    她合上房门:“我叫水来沐浴便可,夫君早些歇息。”


    凌晏池以为她是真的累了,微微颔首,也再没过问,径直回了书房。


    荑兰在下人住的偏房躺了一晚,也没等到大爷进少夫人房中搜东西。


    隔着窗缝倒是望见明仪郡主怒气冲冲地走了。


    她摸了摸怀中的一锭金子,若有所思。


    难道此事没成?


    成与没成,左右好处她也到手了。


    她倒是有些希望成不了,毕竟大少夫人待她不薄,是以她没将步摇放到显眼的位置,而是放到了装衣裳的箱笼里。


    依眼下看来,相安无事,如此甚好。


    她裹着被子欲合眼睡去,苹儿掀了帘子进来。


    “你可好些了?”


    荑兰本就心虚,更是被她吓一跳:“好、好多了。”


    苹儿拿出两包封得密匝匝的油纸:“这是少夫人给你带的果子,我捂着回来的,还是温的。”


    荑兰背过身听着,心中就有些泛起了酸。


    往后的几日,姜芾也不出门,字照常在写,书也照常在背。只是不大会主动去书房寻凌晏池指教了。


    起初凌晏池还以为她懒散懈怠了,主动派人去唤她过来,说要查她的课业。


    姜芾呈上一张张写的密密麻麻的纸。


    她一袭月白衣裙,微微低头站在烛火中,不争不抢,温婉淡雅,他挑的书中一些简单的问题她口舌流利,皆对答如流。


    凌晏池满意点头,主动问她这次想要什么。


    姜芾并未脱口而出要关于他的物件,眨了眨清亮的眸:“夫君,容我再想想。”


    于是她这一想,凌晏池便也忘了。


    姜芾整日大门不出,荑兰找不到时机进房中打开箱笼拿走步摇,好在没生出什么事,她便也渐渐搁于脑后。


    这一日,苹儿出去了一趟,带回来一个消息。


    说是姜起元的长子姜茂在鹿鸣书院读书时与同窗发生口角,那人骂他胸无点墨,他老子奸佞不仁,贪到连油锅里的钱都能伸手捞来花。


    姜茂火冒三丈,与那人扭打起来,红眼之下抄起一把圈椅就朝人头上砸。


    这一砸,竟当场砸死了人。


    死的这位可不是别人,而是陛下近来新纳的宠妃芸嫔娘娘的亲弟弟。宫里这位仗着宠爱,哭得昏天黑地,势必要姜家赔命。


    陛下本就对姜家不满,如今姜起元的儿子又杀了人,当即便拟了旨要治姜家所有人的罪。


    姜芾是嫁出去的“女儿”,自然不受波及。


    可听到这个消息,她难免坐不住。


    苹儿到底在姜家这么多年,宋氏待她也不薄,她红了眼:“这该如何是好,家中大爷一贯鲁莽,如今是自作孽,可夫人被老爷与大爷牵连,着实无辜。”


    姜芾也坐立难安,正想该怎么办。


    不能去找夫君相帮,他本就对姜家不满,也从不喜她插手政事。


    她若和他提,他必会愠怒。


    况且还不一定会帮她。


    他们二人同住屋檐,能如生人般相敬如宾已是最好了,她还是忍不下心去打破这最后一丝温情。


    思来想去,恐怕也只有一个人能帮她了。


    当晚,她路过书房,忽见沉速红着眼从书房出来。


    她能察觉到沉速这些日子待她和善了不少,是以走上前,关切问了句:“沉速,你怎么了?”


    沉速恭敬行了个礼,用帕子拭泪,“少夫人,奴婢来跟大爷辞别。”


    “辞别?”姜芾睁大眼眸。


    她看得出来,夫君真正有意的应是明仪郡主,沉速在他身边伺候多年,做事周到老练,日久天长,夫君对她也是怜惜爱重的,日后说不准还会被抬成姨娘。


    总之,无论是明仪郡主还是沉速,在夫君心里,都是比她重要的。


    可沉速为何突然说辞别呢。


    “少夫人,是我自己想走的。”沉速将原委同姜芾一一道来。


    原是前日她在范阳娘家的表哥进京来寻她,说是在老家置办了田产,来试探可否能接她离开主家。言外之意就是还对她有意,听闻她未被主子收房,便觉得还有机会。


    她那位表哥从前也来过几回,可那时她天真地以为大爷对她有心思,一心想当绮霞院的半个主子。


    若是可能,谁又想过为奴为婢的日子呢。


    可札记一事后,她看透了大爷待她无意,这么多年只念着她的苦劳。


    他念着生母嘱托,不会赶她走,但也不会纳她,她若自己不走,便要在这高墙大院当一辈子奴婢,一眼望不到头。


    表哥家中开了铺面,还有田产,人品也贵重踏实,她还不如放籍归乡,嫁人生子过安稳日子。


    凌晏池听到她要走,甚是震惊。


    却也没强留她,给了她凌家旁支在范阳的十亩田产,外加十间铺面,放了她的身契,并说日后遇事可向当地族人求助。


    这已是天大的恩惠。


    她没有推脱,收下了这两样东西。


    离开时,却还是流了泪。


    姜芾听罢,眼底滑过一丝讶异:“大爷他怎会对你无意呢?”


    毕竟他的起居都是沉速安排居多,他遇事也会首先告知她,她知他的一切喜好、习性,可夫君竟也没留她?


    沉速摇头笑笑:“我与月盈云晴三人都是大爷的生母赵夫人派来绮霞院的,唯我年纪大些,做事也周到些,蒙大爷厚爱,在此间料理事务。这么多年了,他若对我有意,早也收房了,我在大爷心中,不过是一个有些情分的奴婢罢了。”


    姜芾看她说着说着泪流不止,喉中也轻微一哽。


    沉速稳重得体,样样周到,她一直以为,夫君待她终归有那么一星半点情意的,至少比对自己多。


    可仅仅只是主仆之情吗?


    “少夫人,我从前诸多不对,今日在此给您赔不是了。”沉速深深弯下身子,她是真心由衷道,“望您与大爷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姜芾觉得这几个字仿若飘在云端,永远都不会属于她。


    愣了半晌,她才艰涩开口:“夫君待我,似乎也并未有情意。”


    自从那夜圆房后,她与夫君就再也没亲近过,两人一日的话不过堪堪几个字。


    她不说话,夫君也不大会主动跟她说话。她整日写写画画,把自己的字练得有五六分像他的字。


    她于他,是一种责任,一种义务。


    他不会多讨厌她,也不会喜欢她。


    他有真正的意中人。


    晚风拂动枝上新抽出的嫩叶,沙沙簌簌,萧萧索索,掩盖了几分她的声音。


    沉速显然还不知姜家近来的事,她也看得出来大爷不喜少夫人。


    她即将离去之人,也无所顾忌,真心实意宽慰她:“少夫人,夫妻情断,无非就是和离。姜大人仍是官身,您就仍是官眷,若您父兄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就算走到和离这个份上也不怕的,您是长安贵女,还可另觅高官之主,再续良缘。”


    “可我却不一样。”沉速在她深长的沉默中继续道,“我身份低微,不得不过早为自己打算。”


    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


    她是真怕若真有一日少夫人与大爷和离,大爷娶了明仪郡主,到时她想走恐怕都不能这般体面的走。


    姜芾静默在那处,如一具僵石,她甚至都不知沉速是何时离开的。


    她伸手揉了揉泛酸的鼻头,长长吸了一口气。


    她与沉速,其实没什么不一样的。


    富贵地位,家世荣耀,这些都不是她的。


    她若真是贵女就好了,自小琴棋书画熏陶浸染,还能与他说上几句投机之言。


    可她不是,她也永远成为不了那样的人,她只做的了姜芾,生长于江州的姜芾,她成为不了他喜欢的人。


    当初,她被凌晏池这三个字蒙蔽了双眼,一头扎进去,什么也不顾。


    不顾成婚之后的日子会怎么样,也不顾来日身份暴露她该如何自处,想必那时他会更厌恶她吧,厌恶她骗他。


    可当时她就是鬼迷心窍。


    她触不到的星月就那样明晃晃落在她眼前,她义无反顾伸手去抓。


    她那时真傻,只要想着他,就什么都不怕。


    可这一切,真的对吗?


    她被困在连天夜色中,经受着冷风拷打,初次觉得四周的院墙真高真大。


    次日一早,沉速就走了。


    她穿着一身青衣,姜芾就望着她消失在清晨的薄雾里,绮霞院也沉静了下来。


    她想找阿昭哥,便委托苹儿偷偷出去打听。


    午时,苹儿回来了。


    她拿着那只银锁去了沈府,果然见到了沈侍郎沈大人,且带回了话,沈大人下晌在永丰楼设宴相邀。


    姜芾换了身衣裳便以挑首饰为由出发了。


    雅间内,沈清识等候多时。


    他一袭沧浪青衣袍,神采奕奕,见人推门而入,一双桃花眼一弯:“圆脸怎么瘦成鹅蛋脸了?”


    “哪有。”姜芾瞥他一眼,反驳道。


    “你照镜子都瞧不出来?”


    “我没心思照镜子。”姜芾担忧姜家,言简意赅,“阿昭哥,我想请你帮帮我。”


    沈清识给她夹了一筷子菜,示意她先吃:“要我帮忙才想到我,没良心。”


    “你对我很重要的。”姜芾怕他误会她没心没肺,忙着解释,“可我想,毕竟我嫁人了,我们总见面,被人瞧见了,对你的名声也不好。”


    她吃了一根菜,一口一口嚼,像只啃草的兔子。


    沈清识嘴角溢出明快的笑,“那你的意思是,你有了夫君,就不能有我这个朋友了?”


    姜芾一腔心事,没有多余的心力同他兜圈,嘴角是向下垂的:“不是这个意思!”


    沈清识见她垂头丧气的,也知再逗弄便要惹恼她了,收敛笑意,一本正经道:“我知道你想要我帮你什么。”


    姜家出事,她必定坐不住,可他起初的确没想到,她会来找他。她不找凌晏池,看来她与她那个夫君倒真是貌合神离。


    姜芾眸子亮了亮,嘴里的菜都有了些味道,同他道来。


    沈清识若有所思:“陛下此番龙颜大怒,我也保不了那般多人,但或许可以替宋氏夫人求个情,她若回娘家,想必是能无虞的。”


    姜芾也知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姨母待她不薄,她能救便一定要救。


    “谢谢你阿昭哥。”


    沈清识扬声:“这算不算你欠我的人情呢?”


    “这肯定算!”


    姜芾终于露出两颗梨涡,消了几分心头郁气,一口气吃了两个玉露团。


    沈清识蓦然沉声,问了句题外话:“你还爱慕他?”


    真傻。


    凌晏池要真对她好,这种事便不会让妻子来求旁人。


    姜芾低头不语,闷闷吃菜,她说不出口不爱。


    她心里还是念着他,十五岁的那一眼,犹如一线日光,照到现在。


    另一侧的雅间,凌晏池有同僚晋升,盛情难却,被拉着来了永丰楼喝了两杯。


    酒过三巡,众人醉的熏熏然。


    凌晏池酒量不错,人还是醒着的,他与前头三人先行离开。刚推开门,便见前方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下了楼。


    男子一袭沧浪青锦袍,女子一身湖蓝色衣裙。


    女子熟悉的身形与衣襟上的暗莲瓣花纹格外清晰刺目,不是他的妻子姜芾又是谁?


    而那个男子……


    他们三人中也有人眼尖,一眼便认了出来:“沈见昀?他身旁那女子是何人?宁王送他的姬妾?”


    另一人揶揄,开始打趣起来。


    唯有凌晏池,脸色生冷,双眸淬满风霜寒芒。


    又是沈清识,姜芾又跟他在一起。


    他上回分明问过她,她说不认识沈清识,既不认识,那为何会一同来永丰楼,两人从二楼雅间下来,想必还用了一顿好膳呢。


    上回是她撒谎了,她为何要撒谎呢?


    沈清识是宁王的人,姜家本也效忠宁王,他还以为他这个妻子不谙世事,天真单纯,父兄做的事都与她无关。


    如今看来,倒也不尽然。


    “诶,砚明,子安他不行了,你快来帮我扶一把啊……”


    凌晏池怔在原地,将同僚的话摒弃在外,满脑子都是方才那两道身影。


    今晚回去,他可要好生问问她。


    姜芾离开永丰楼,还顺路回姜府看望了宋氏。


    宋氏还在心平气和地喝药,想来是府上下人怜惜她的身子,还不曾告知她姜茂的事。


    她拉着宋氏说了几句话,宽慰她安心养病,也不曾再提什么,只向她讨了一样东西走。


    回了绮霞院,今日甚是清净,几盏昏灯在连廊上晃。点的是暗灯,她便知,夫君还未归。


    她在查那几张字可有写的不妥之处。


    边查边想,沉速走了,也不知夫君会不会让她来管绮霞院,还是让月盈她们来。


    其实她挺想试试的,她想向他证明,她也可以做好。她近身伺候,往后也可与他多说说话。


    虫声透过窗纱,天热了起来。


    苹儿在替她收拾箱笼,理出夏日穿的衣物,随手一翻,一只光滑的黑檀木盒从衣物中掉了出来。


    “呀!这是什么!”


    姜芾


    也被她一惊,侧目随她望去。


    苹儿缓缓推开木片,一根光彩夺目的步摇赫然眼前。簪身是宝蓝点翠的花纹,流苏上镶嵌的都是颗颗圆润的珍珠,一看便价值不菲。


    姜芾咦了一声:“这是谁的?怎会在我的箱笼里?”


    她明确记得,她的箱笼里不可能有这般贵重之物,整个绮霞院都没人能戴的起如此华贵的步摇。


    苹儿随她疑惑一阵,而后,嘴角缓缓挂起笑意:“少夫人,想必是大爷送您的呢!大爷他不好意思跟您说,便塞在箱笼里,今日才发现。”


    第24章 误会凌晏池,你说我不知廉耻


    姜芾不可置信,步摇上的珍珠流苏在她眼中晃出细碎的亮影。


    这只盒子无端出现在她房中,她左思右想,也只能是夫君送的了。


    这根步摇真漂亮,这还是他第一次送她首饰。


    她本来以为,她在他心里半分位置也无,仅仅是一个名分而已。可如今她看到这根步摇,又觉得她还是能挤进去他心里那么一点点的。


    她一边受宠若惊,一边又紧紧握住步摇不放,一腔心血在胸中翻涌。


    苹儿还在道:“许是放了有些时日了,说不准是上回大爷悔了您的约,觉得委屈了您,在向您示好呢。”


    是了。


    姜芾暗暗思忖。


    应当就是那次,否则夫君也没有理由送她首饰。


    以他的心性,是当面说不出情话的,是以便将步摇塞在她箱笼里。


    怪不得夫君这几日待她态度淡淡,不拘泥也不亲昵,他定是以为她看到步摇后却无动于衷。


    而她全然未发觉他的示好,沉浸在他忽冷忽热的举动中,不敢再与他说什么。


    故而这段时日,他们的话并不多,一个退了一步却不愿再退,一个毫无察觉。


    可她是真的没发现,他也真是的,就不会放妆奁里吗?压在箱笼底下都要长出草来了。


    她瞬然开朗了不少,脸上的郁色一扫而空。


    步摇被她握得温热,她忐忑开口:“苹儿,你说我该怎么做啊,直接拿步摇去找大爷,说我前些日子没发现吗?”


    手心之物仿若重逾千斤,她紧张得无所适从。


    只要凌晏池心中还有一点她的位置,她便仍想往他身上靠。


    “自然不行,如此直白反倒令大爷尴尬。”苹儿喜滋滋凑到她耳边,“大爷还是对您有意的,少夫人不如……”


    姜芾脸都红了,断然拒绝:“不行,这不行的。”


    这太荒唐了,夫君不会喜欢这样的。


    说不定还会生气。


    苹儿是在高墙大院里长大的,对后院笼络男人的手段就算没见过也耳濡目染了些,“少夫人,大爷这几日冷着脸,说不准就是在气您对他的示好置之不理,如今沉速又走了,您何不主动些……”


    苹儿叽里呱啦,说得姜芾的脸红臊不堪。


    这不就是要她去勾引夫君吗?


    这真的能行吗?


    “荑兰呢,我问问她……”


    “她说身子不适,耳房灯都熄了,许是睡下了。”


    这人自从上巳节后便安分得像只锯嘴葫芦,也不常主动进厢房伺候了,左右她也干不了什么精细活,便也由她去。


    姜芾犹豫不决,究竟要不要那样做?


    她又想到他生辰的那个夜晚,他唇齿间满是清冽的酒香,贴在她耳边叫她别走了。


    罗帐之下,他们肌肤相贴,十指相扣。


    他明明也情动过,滚烫过,他抱过她,听过她的哭吟。


    她的视线落回步摇上,思绪万千。


    他们真的要一直这样冷淡无言吗?


    这根步摇,何尝不是他送给她的时机。


    进了这一步,或许他们之间会不一样呢,他就能留多一点位置给她。


    最终,她濯了发,用牛乳浴过身,极其扭捏地换上那身轻薄纱衣。她都不知道那两块布也能叫衣裳,穿了跟没穿一样。


    “能否换一件,这件太……”


    狐媚子毕竟不是天生的,她没做过这种事,手心都起了薄汗。


    “您听奴婢的,就这件。”


    姜芾坐立难安地任苹儿替她梳妆,樱唇琼鼻,圆脸杏眸,青黛勾出细长的柳叶眉,她因纠结惆怅锁在眉心的两点愁,叫人看了都犹怜三分。


    最后,在盘起的发髻上插上那根步摇,一步一晃,珠玉清脆,美人如花。


    她拿着书册,以找凌晏池解惑做幌子,一早去了书房候他归来。


    凌晏池下了马车,眉目沉沉,衣摆掠起疾影,阔步迈进了府。


    他看见门房停着的车架,嘴角扬起冷冽弧度,她倒是还知道在他之前赶回来。


    他一路穿过前院,许是走的急,精细的腰身上空空如也,丝毫未察觉系着的香囊无影无踪。


    进了绮霞院,远远望见书房的窗纸上映着一道窈窕身影。


    他眉心一蹙,推门而入。


    女子早听到他的脚步声,立在书案前等他。


    她一袭鹅黄绣白玉兰纱裙,白臂隐现,妆容妩媚,娇娇柔柔唤了声:“夫君。”


    她心中惧怕,这一声夫君带着怯意。


    可凌晏池听来,加之她这身打扮狠狠刺他的目,他看出她在蓄意勾引。


    他的脸色逐渐阴沉,缓缓走近,却明晃晃望见她头上那根步摇。


    那是明仪的生辰礼,他亲自挑的,怎会在她头上。那日明仪说她偷了她的步摇,他还不信,竟果真是她?


    姜芾,她怎么变成这样了?还是说,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从前都是在装模作样?


    他眸色犀利刻骨,似是怒极气极,喉头滚动。


    是了,她为了能圆房,都已经动过一次手脚了,又有什么奇怪的。


    她不知悔改,反倒变本加厉,竟还戴着他送给明仪的生辰礼,堂而皇之地来勾引他。


    姜芾窥不见他眼底的怒意,只感受到他赤裸裸的目光,也不知他是喜是怒,当即羞得面色生红,又喊了他一句:“夫君?”


    “不知廉耻。”


    凌晏池冷冷移开目光,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


    姜芾全身冰凉,在他冰冷透骨的话语中神色都恍惚了几下,翻滚的酸涩冲破喉咙,唇瓣几度开合。


    她又能辩解什么呢,都怪她,都怪她要穿成这样。


    是她的错,她不要脸。


    “夫君,是我的错,我不该这样……”


    “够了。”凌晏池打断她,不再看她一眼,“你回回都错了,可你哪回改了?上回的事我本是给你几分脸面,私下告诫过你要行端坐正,可你又故技重施,姜芾,你当真是心性顽劣,品质难琢!”


    可笑的是,他竟还妄想改变她,教会她规矩。


    她这样的人,永远都是这般粗俗愚昧,满口谎言,改不了一身陋习。


    姜芾顿了顿,慌不择言:“夫君,上回、上回……”


    上回她究竟做了什么?


    “你敢说你上回没在酒菜里下迷药?”凌晏池不知她竟能装傻充愣道这种地步,她既不要脸面,他也省得顾及了。


    姜芾如遭雷劈,脑中空白:“不是,我没有。”


    “那便是下在香里了?”凌晏池冷笑。


    姜芾张口却哑然,如被一根刺扎穿心脏,痛得无法呼吸。


    苦涩的泪滴到嘴角。


    原来,他那段时日冷落她,是因为怀疑她下药。


    她总算明白了,明白了他为何会说她心不正。


    他就是她头顶最耀眼的星光,她怎么舍得害他,怎么会给他下药。


    她尝到口中的咸涩,舌尖酸痛。


    他不信她,他没有一点点相信她。


    她不想解释,她说的再多,不过也只是一声声苍白无力的“没有”,可他对她的厌恶深刻入心,不会相信她任何一句话。


    在他心里,她下作卑


    鄙,不择手段,她就如一粒会污了他衣袍的泥沙,根本不配站在他身边。


    凌晏池看向她头上的步摇,怒气不消:“府上几时苛责过你了,以至于你要去偷旁人的东西。”


    姜芾并不知他意指步摇,他一句不明不白的话打在她耳畔,又引得她绞尽脑汁去想。


    她偷什么东西了,她从来没偷过任何东西。


    可是她没有力气再去想了,他不喜欢她,她站在这就是个错误,他只要看到她就会不悦。


    凌晏池伸手朝门外一指:“出去,以后书房你不许再进,禁足一个月,不准出府。”


    他已不想再去问她与沈清识是什么关系。


    她与那些人,没什么不一样的。


    姜芾擦干了泪,出去时也没行礼。


    凌晏池黑着脸坐在圈椅中,空气中还散发着她身上的脂粉气,怎么也驱不散。


    好一个姜芾,不愧是姜家的女儿。


    书缘不知方才书房发生了什么,忽然想起一件,进来禀:“大爷,有一桩事我浑给忘了,今晨琳琅阁的伙计来寻过我,说您上回给少夫人打的那套头面镶嵌珠石到了,要您这几日过去挑一挑。”


    即刻,他便听见自家大爷嗓音粗粝,言简意赅:“不必了,退了吧。”


    凌晏池难以清净,满脑子还是她。


    他曾经,是想与她好好过日子的,就算没有情分,至少能相敬如宾。而她却一次次令他失望,如今,他已对她不报任何期望了。


    这样的女子做不了世家妇。


    可他们是陛下赐婚,寻不到恰当借口便不能轻易和离。


    他揉着生痛的眉心,不知如何是好。


    另一边,姜芾回去后便没再哭了。


    她已经为他哭得够多了,可终归也换不来什么。


    喜欢他,太累了,她豁出去一切在他那里也不过是投机取巧的手段。


    是她卑贱,是她误以为他心里还有他,是以病急乱投医去勾引他,可现实是被扇了几记清亮的耳光。


    若换做眼下,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做这种放低身段之事。


    她如今明白了,她留在长安是一个错误,爱上他也是一个错误。


    长安不属于她,他亦不属于她。


    夜色如墨翻涌,空庭寂寥萧瑟,一眼望不到头。她胸口沉闷,第一次觉得黑暗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一时天真,犯下大错,付出的代价就是被困在这里进退两难,日夜如遭油煎火烤,辗转难安。


    沉速已飒然离开,可她该怎么办呢?


    荑兰躲在耳房不敢出来。


    今日下晌,趁着少夫人带着苹儿出去了,她本是想偷偷将那只盒子取出来的。


    可厢房的门还未进,月盈便在外头喊,说库房来了批做夏衣的料子,邀她同去给主子们挑几匹。


    挑完料子回来,又在亭子里碰上二爷,二爷不肯放她走,非拉着她说体己话,说到天黑才罢休。


    她回来时,厢房已上了灯,少夫人回来了。


    本以为今夜会像寻常一样无事发生。


    可她居然听到了少夫人发现了的动静。


    她又忧又怕。


    怕若是说出实情,少夫人转头告知大爷,大爷是定不会迁怒明仪郡主的,大难临头的只能是她。


    她就眼睁睁地看着少夫人进了书房,又被大爷给赶出来。


    少夫人红着眼小跑出来,而她站在窗前,鼻尖泛酸,一句话都不敢说。


    她爱慕虚荣,闯了祸,害了少夫人。


    她没有办法在再绮霞院待下去了。


    翌日,掐算着二爷来给大爷送文章,她刻意出现在竹林小径,露出一截白臂,狠狠撞向石墙,胳膊肘顿时青肿一片。


    凌明珈见了,心疼不已,揉了揉她的脸,叫她放心,这次保管带她走。


    秦氏正在喝茶,见自家儿子风风火火跑进来就已提前扶额哀叹,准没好事。


    谁知,她这不学无术的儿子一开口就说要回范阳老家,去紫金山书院读书。


    她拍案而起,激动得险些哭出来,叫庄嬷嬷掐了她好几下才发觉不是梦。


    凌明珈见缝插针,说他要带荑兰走,将她安置在老宅方便照顾他。


    秦氏满口应下,爷们身边带一两个丫头伺候是常有的事,从前不准他与荑兰厮混,是因他半点心思都不放在读书上。如今他主动提出去书院读书,看来是收了心,改了性,只求带个丫头去服侍,她又岂能不应。


    她这儿子留在长安也是整日放鹰逐犬,三天两头惹出祸事,还不如送回老家给那几位堂叔管教。


    她点头应下了,可阮氏当晚就跑来闹了一通,说什么也不让他带荑兰那个小贱人去。


    其实当年她替儿子挑的这个媳妇,儿子并不满意,可阮家圣眷正浓,风头旺盛,她舍不下这门好姻缘。


    她便对儿子说,娶妻不看眼缘,只看家世,若是真合不来,往后还可以纳妾。


    怎奈阮氏善妒,看自家男人看得紧,一个妾也不准他纳。


    从前是因沉溺美色耽误儿子读书,她还会帮衬着阮氏几分,如今儿子都说了要回老家读书,只带个贴心之人服侍,儿媳却还这般无理取闹。


    她不免有些不悦。


    男人三妻四妾本就天经地义,哪家当媳妇的看爷们跟看贼似的。


    她斥了阮氏几句,叫她不要管这事,只管安心回去带允哥儿。


    凌明珈是一刻也不想跟家里那个母老虎待在一起,启程之事也办的利索,两日后便上了马车。


    听闻荑兰要走,姜芾还去送了送她。


    荑兰走了、沉速走了、夫君自从那晚后,通常宿在大理寺官舍,三五日归一趟家。


    是夜,院中一树繁茂的枝叶被疾风卷得稀稀疏疏,不过半晌,云湿纱窗,雨湿纱窗。


    绮霞院安静得可闻落针,就像她刚嫁进来的那个夜晚。


    她不再写字了,从前写字读书也是为了取悦他,如今她就算把手写断,他也不会再看一眼。


    她觉得,并不是凌晏池不好,他为民请命,正直端方,是百姓眼中的好官,可他并不适合她。


    他们一个皎若云间月,一个低如泥中沙,那些隔着在中间的距离——习性、出身、品貌,像一座座翻越不了的大山。


    她不能肖想他,也不该爱慕他。


    她怎么就会在他面前卑微成那样?


    可她年轻气盛啊,就算不爱一个人,她仍是率真冲动,想分清是非黑白。


    他怀疑她下药,怀疑她偷东西,可这桩桩件件她都没有做过。


    沉静了这么些时日,她还是想把真相告诉他,无论他信不信,无论他会不会更加厌恶她,她也要堂堂正正地告诉他,她没有做。


    凌晏池今晚没回府,可书缘回来了,说是回来替他取印章。


    姜芾躺在榻上,唤来苹儿,“苹儿,你告诉书缘,说我病了,病得起不来身了,让他去跟大爷说,就说我想见他。”


    他听到她病得快死了,许会回来看她一眼吧。


    等他回来,她就告诉他一切。


    说她是真心爱慕他,说她没有给他下药,也没有偷什么东西,说当年在洪水中救他的是她,而不是明仪郡主。


    她也不知告诉他这一切仅仅是不想他误会,还是仍期盼他回心转意,再看一眼她。


    吩咐苹儿后,她便闭上眼,等他归来。


    书缘听后,赶忙就跑去了。


    可走到府门前,身后有人在唤他,是老爷身边的泰安。


    泰安唤他过来:“跟我去一趟昌松堂,老爷有话让你带给大爷。”


    老爷的话,书缘不敢不从,犹豫片刻,先跟着泰安去了。


    深夜,大理寺的官员相继下衙。


    凌晏池独自望着沉沉夜色,瞳仁暗了几分。


    默了几息,直到茶盏里的茶都凉了,他起身,欲回一趟府。


    他已有三日没回去了。


    出了大理寺,黑暗处驶来一辆华贵的马车,悬着的木牌上刻着齐王府三个字。


    他远远见一位青衣婢女下了车,带着哭腔,朝他行礼:“凌世子,我们郡主哮喘又犯了,这次愈发严重,宫中都来了好几位太医,郡主说想见您,世子,您去看看我们郡主吧。”


    因步摇的


    事,凌晏池本就愧疚,他即刻撩袍,上了宁王府的马车。


    书缘匆忙赶来后,大理寺一个人也没有。


    又是一个三更天,姜芾竖耳聆听着院中的每一阵声响,风声、雨声、落花声,哪一阵都像是他的脚步声。


    可每次睁开眼,都与失望扑了个满怀。


    她猜到,他许是不会来了,她习惯了,他留给她的只有无边的黑暗与漫长的等待。


    她绝望地闭上眼,心烧成一团灰烬。


    他听到她快死了都不来,可见他有多厌恶她。


    片刻后,她不再期盼时,一阵脚步声响起。


    她心中一紧,是他吗?


    她欢喜睁眼,只见苹儿站在床前,满面忧色,几番欲说还休,还是道了,“少夫人,大爷听闻明仪郡主病了,去了齐王府。”


    姜芾吸了一口气,只觉一并吸进了千万只锐利刀片,割得她满腹绞痛。


    她别过身,又不知不觉湿了枕巾。


    她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为他哭。


    凌晏池赶到宁王府,一行太医围在帐前,所幸明仪的哮喘已稳住了。


    原是春日百花齐放,府上的玉兰花开了几枝,明仪本就有哮喘,不慎吸入了花粉,才导致病发。


    齐王勃然大怒,杖责了一批负责修建花枝的婢女,当晚就下令把府上的花全打了,连一根带絮的草都不能剩。


    明仪醒来,跟凌晏池说了几句话,其实也没有那般严重,她就是想见见他。


    她还以为他那次生她的气了,没想到他这么晚还真来了。


    凌晏池并未跟她提步摇的事,明仪的性子她知道,若跟她说坐实了是姜芾,她定会张扬出去。


    姜芾还是他凌家的人,日后还要抛头露面,对她、对定国公府都多有不便。


    至于步摇,等日后再给明仪补一支当赔礼。


    刚坐下片刻,书缘不顾阻拦就闯了进来,累的气喘吁吁:“世子,可算找到您了,少夫人病了,都起不来身了,说想见见您。”


    凌晏池眸子一抬,神色动容,起了身道:“明仪,你既无事了便好生歇着,我先回府一趟,改日再来看你。”


    “砚明,你去哪!我还没好呢!”明仪眼睁睁看着他离去,喊了他几声他也不应。


    她乃皇室唯一的郡主,自幼是如公主般金尊玉贵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在凌晏池身上屡战屡败。


    她抱着金丝软枕哭到天蒙蒙亮,哼哼唧唧哭软了齐王夫妇的心。


    “郡主,喝药吧。”婢女低声试探。


    “不喝,都滚出去!”


    明仪冷哼一声,伸手一推打翻了药碗,吓得婢女跪下连连告饶。


    “笨手笨脚的,还不快下去。”齐王挥手赶了人,好声好气相劝,“姝儿,你就听为父的,那凌砚明实非良人,况他已婚配,你又何苦一心扑在他身上呢?长安那般多的青年才俊,定有比他更好之人。”


    他就这么一个女儿,看她受委屈,就好比在剜他的心。


    明仪丝毫不听,将软枕往床下一扔,滚出八尺远,“父王,都怪你!我就与母妃去了趟东都洛阳,你明知皇伯父要赐婚砚明与那姜家女,你都不劝着点皇伯父,你就忍心看我伤心!”


    齐王妃坐在床前百般劝慰,最后也跟着一同数落:“你明知姝儿爱慕那凌砚明,你不想法子,反倒还在这煽风点火,惹她悲戚!”


    齐王面露难色,无奈道:“人家都已娶妻了,还能有什么法子!”


    明仪哽咽:“成亲了就不能和离吗?”


    和离二字砸下来,倒令齐王一愣。


    皇兄给凌家与姜家赐婚本就是欲打压凌家,日后是不可能放任凌晏池再往上平步青云的,他的仕途也就这般望到头了。


    可前提是姜家还有起复之机,能为自己的女儿撑腰,也能牵制凌家。


    沧州郡案爆发,皇兄不杀姜起元,本就是看重此人重利,又颇有几分才干,且上了宁王的船便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倒向三皇子,日后便还可用之,从而制约凌家。


    偏叫姜起元倒了八辈子血霉,儿子不争气,又捅出人命官司,此番碍于众议,是势必保不住这父子俩了。


    如此一来姜家女便是孤女一个,身后没有家族支持,凌家还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皇兄不会想看到这个局面,他绝不想看到凌晏池崭露头角。最好的手段便是直接贬谪他,放逐长安,或者让他停妻另娶,再续姻亲。


    偏偏他仕途坦荡,没在做官的任上犯过什么错,皇兄想必也难寻欲加之罪。


    那便还是姻亲。


    皇兄知他庸碌一生,只想做个闲王,从不插手政事,若凌晏池娶了姝儿,一来也如了姝儿的愿,二来有皇室牵制,凌家照样翻不出多大的浪。


    此事一箭双雕,他若进宫求皇兄,皇兄未必不会答应。


    可他看到女儿哭红了的眼,还是劝了一句:“姝儿,可凌砚明对你无意,你就不怕你执意嫁他,日后会受委屈?”


    明仪一听父王此言便知他是有法子了,擦干眼泪:“他只要还念着我对他的救命之恩,就算不喜欢我,也会对我好的,况且,有父王母妃给我撑腰,他岂敢薄待了我去?”


    齐王听罢,点了点头,进宫去了。


    凌晏池赶回绮霞院,天已经亮了,灰蒙低沉,雨脚未断。


    他有三日未归,院子里成片俱是水洼,树上的桃花被雨水打得疏落稀薄,满地粉白残花。


    才三日,她怎么就病成那样了。


    姜芾一夜未眠,侧躺在榻上听雨,雨落了又歇,歇了又落。


    窗子大开,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树桃花一瓣一瓣地落,直到树上只剩一片孤零残叶,而那般娇艳的花扑落到水洼里,瞬被泥渍浸染吞噬。


    脚步声在她耳中已变得麻木。


    这个时辰,该是苹儿进来摆膳了。


    她一开口,声音沙哑沉闷:“苹儿,我不想吃,你放那吧。”


    久久,无人回应她。


    待一阵疾风骤来,卷起树上的雨水掀打到窗台时,一道男声响起:


    “听说你病了,大夫来看过了吗?”


    第25章 委屈凌晏池,你让我跟她道歉?……


    姜芾已不再会为了他的一句话震颤雀跃。


    她累了,心就如那一树花叶,碎了落了,飘得满地都是,拼不起来了。


    若是以前,她能在他每一个字眼中汲取她要的温情。而现在,他每一句话在她耳中都异常冰冷。


    她侧卧着,不曾回头,疏淡回他:“不劳大爷费心,我好多了。”


    她不再叫夫君了,而是叫他大爷。


    昨夜他先去的齐王府看他的心上人。


    也是。


    她苦涩地扯了扯嘴角。


    一个是毫无情分奉旨成婚的妻子,一个是青梅竹马心意相通的爱人,他又怎会先来看她呢?他那么讨厌她,那么不想看到他,用最坏的心思揣测她。


    大清早雨还未停,还劳烦他从齐王府赶回来。


    明仪郡主若是还病着,他定是心疼不已,岂舍得离开她?他回来这一趟,不过是怕她真病死在凌家,传出去名声不好。


    没有用了。


    迟了。


    现在告诉他一切又能怎么样呢,毫无意义。


    他不是因为那些误会而厌恶她,而是因为她,甚至不在乎那些误会。


    她不想说了,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左右她在他心里永远都是不好的。


    屋里冷风窜来窜去,嗅不到半分药味。


    凌晏池看出,定是还不曾请大夫来。


    “书缘,去请大夫来。”


    姜芾侧着对他道:“不必了大爷,我不会死的,你若有事,你就先走吧。”


    她想独自静静,不想看到他是因为怕她死了惹人非议才站在她床前维持假意的关心。


    “胡说什么。”凌晏池朝书缘道,“还不快去?”


    “真的不必了。”姜芾掌心攥着枕巾,她现在真的不能见他,也不想见他,“大夫来过了,说我是偶感风寒,苹儿已经煎药去了,喝两帖药就能好。大爷日理万机,莫误了正事。”


    她万般推脱,言语中甚至有赶他走的意思。


    凌晏池无法,只得转身,留下一句:“那你好生歇息。”


    他以为她是因父兄的事伤怀,才一病不起。


    纵使姜起元父子罪有应得,但她身为人女,却也有思念父兄的资格。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默默离开。


    皇帝近来也在为定国公府的事烦忧。


    姜家一大家子不中用的东西,枉他费尽心思将姜起元塞给宁王,将她的女儿塞进定国公府,如今姜起元父子获罪,他的女儿便也无用了。


    定国公父子狡诈,实乃他心头大患。


    若放任凌家独大,他还没死,老三的手便要伸到龙椅上来了。


    他正左思右想该如何是好时,齐王来求见了。


    齐王就像是皇帝肚子里的蛔虫。


    一来便开门见山请他的皇兄找由头断了姜凌两家的姻缘,将明仪嫁给凌晏池。


    皇帝听了,频频颔首。


    当晚便召见凌晏池。


    凌晏池难测圣意,立在一旁,不动声色。


    皇帝在作画,一幅玉兰图作了一半,突然搁下笔,随口问道:“砚明啊,你与你那妻子近来如何?”


    凌晏池微微垂首,“内子贤惠淑静,安分守己。”


    皇帝哈哈大笑,拍了两下他的肩头:“你同你爹一样,古板至极,你那妻子竟不嫌你不解风情?”


    凌晏池已隐隐猜到,陛下此番召见他是何意。


    他与姜芾的婚事,本就是陛下忌惮凌家才有的。如今姜家彻底失势,陛下这是又急着用别的招数了。


    而当陛下提及姜芾时,他便猜到——还是他的婚事。陛下可能想叫他换个妻子了。


    若是前几日,他也觉得他与姜芾不合适,动了想与她和离的心思,可依如今看来,这桩婚事暂时还是断不得的。


    姜芾嫁进来的这些时日,姜家还算安分,若与她和离,哪知陛下明日又会塞谁给他?


    “说起来,此事也是朕思虑不周,一心想为你婚配,想到那姜家女山野长大,天真烂漫,最是配你这寡言无趣的性子。”


    皇帝说到一半,落笔不抉,也叹了一声:“可她的父兄竟如此品行,说到底,还是令你们家难堪了。”


    凌晏池不语,看着皇帝自言自语演一出好戏。


    果不其然,皇帝话锋急转:“听闻她粗俗无知,又时常跋扈,惹得砚明你都不想回府了?”


    凌晏池拱手淡笑:“市井传闻,令陛下见笑了。内子虽乡野长大,可如今也略通文墨,且勤勉好学,断无坊间传的那般不堪。臣与内子感情和睦,这几日宿在官舍,全是因事务繁忙。”


    和睦个屁。


    皇帝看出来他在胡扯。


    维护姜氏,不过是在维护自己前程罢了。


    他已赐过一次婚,君无戏言,才不过半年,自然不好直说让他停妻另娶。若姜氏真无德无能,蛮横无礼,这倒是个理由。


    他刻意道:“朕如今越想越后悔,你与明仪青梅竹马,你秉性清正,明仪又是朕看着长大的,最是活泼可爱,你们二人郎才女貌,才是一对壁人啊。”


    凌晏池这便猜到了。


    陛下想让他停妻另娶明仪。


    他嘴角扯动:“陛下说笑了,臣已婚配,不敢再肖想郡主。”


    “是朕一时糊涂,那姜家女配不上你。”


    皇帝搁下彩笔,执起墨笔,开始龙飞凤舞地提字:“朕看重你,可姜家落魄,对你的仕途实在无利啊。”


    凌晏池眸色一暗,声色沉了几分:“有用便留,无用便弃,陛下此言,难道是想天下人都做那唯利是图,忘恩负义之辈吗?”


    替皇帝磨墨的大太监曹英吓得呼吸骤紧,冷汗直泛。心道这凌世子如此执拗,那二十廷杖怕是早就忘了。


    谁料皇帝不怒,反倒抚掌大笑,还赠了这幅御笔玉兰图给他,没再提停妻另娶之事。


    紧接着又道荆州白水县鹤安书院五日内连死六名学子,白水县县令递折子回京,请朝廷派官员下荆州查案。


    他相信凌晏池的才干,也只能派他前去。


    凌晏池领命,双手捧着画卷,恭敬退出。


    他知道,陛下暂且不提娶妻之事,不代表是放下了。


    他以为,两姓缔约从不该为了利益,否则,就会如他与姜芾这般,琴瑟不调,同床异梦,平白耽误了两个人。


    而他方才维护姜芾的那番话并非全然为了仕途,他与姜芾虽无缘无分,可还没到那般要言语相咒的地步。


    他给她富贵,她予他便利,也不一定非要和离。


    他不知道,他从紫宸殿出来后,他欲停妻娶明仪郡主一事便不胫而走。


    第二日,姜芾又回了一趟姜家看望宋氏。


    正赶上宋家人今日来了,宋家两兄弟来接妹妹回娘家养病,也是为了避一避这阵风头。


    宋氏显然是听说了儿子的事,一头哭昏了过去,抬上马车唤大夫施了几针才提上一口气。


    姜芾坐上车跟了一阵,她不便去宋家,直到看着宋氏无事了才安心离去,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黄昏迟暮,明仪郡主乘车从曲江池畔游玩归来。她想到长安近日都在传砚明欲停妻娶她的事便笑逐颜开。


    她与砚明本就天生一对,若非那姜芾横插一脚,怎会让她伤心这般久。


    正想着,马车一阵歪斜,她半边身子撞在车壁上,吃痛道:“怎么回事?疼死本郡主了!”


    车夫战战兢兢:“回郡主,两辆马车同时入巷,不便调头,郡主且稍等,待小人先退出去,让旁边的马车先走。”


    明仪扶了扶髻上的珠钗,掀眸懒懒道:“对面是谁家的马车?”


    跟在车旁的丫鬟银佩掀了帘子:“郡主,是定国公府的马车,车上是凌世子的夫人。”


    明仪一听,瞬然冷哼,勒令车夫:“不许让!”


    姜芾算个什么东西,她堂堂郡主,凭什么要给她让道。


    车夫面露难色:“可是郡主,我们离巷口近,要我们先退出去,马车才能动。”


    两车若僵持不下,谁都过不去。


    “撞过去。”


    “啊?”


    明仪陡然拔高声色:“我让你撞过去,本郡主就是要先过去。”


    先前一阵动响,姜芾也磕到了车壁上,探头问:“黎叔,怎么了?”


    “少夫人,齐王府的马车也不知怎么搞的,横在中间不动,我们过不去啊。”


    话音刚落,对方的马车便狠狠撞过来,车身相撞,即刻两马嘶鸣,人仰马翻。


    姜芾的手肘反折到车壁上,只听骨节咯吱,一时抬都抬不起来,疼出了眼泪花。


    明仪郡主带的两个丫鬟直接被撞得滚到了水沟里,她自己的额角也蹭破了皮,还渗出了点血迹。


    她摸了摸额头,掌心湿濡,一看竟是血,当即大喊大叫起来。她拉着姜芾回定国公府,在绮霞院等凌晏池回来给她个说法。


    姜芾右手疼的没有知觉,张口倒吸凉气,额头覆上汗珠。她的伤被衣物遮盖,不易察觉,不及明仪伤在额头,还直接出了血,叫府上几个丫头看了,竟也对她指指点点。


    唯独苹儿察觉她伤的重,跑去请大夫了。


    凌晏池刚迈入绮霞院,就闻一派哄闹声。


    院中站满了人,看装扮,有些竟不像府上的丫鬟。


    明仪扑在丫鬟怀里哭,姜芾则独自坐在廊亭下,低着头,捂着胳膊不语。


    他眉心一跳,问道:“这是怎么了?”


    “砚明,你回来了?”明仪率先跳起来,“我与姜芾的马车同驶入巷,我本欲令车夫调头,可姜芾的马车一下子就撞了过来,你瞧,将我额头都撞出血了。她还坐在那跟锯嘴葫芦似的,一句话都不说。”


    姜芾疼得头昏脑涨,耳中轰鸣,根本无心理会她说什么。


    “确有此事?”


    凌晏池拂落明仪的手,走上前问姜芾。


    明仪性子急躁他是知晓的。


    姜芾虽在宅院里头有些小心思,但也总不至于光天化日之下故意驱车撞人。


    姜芾并未抬眼,咬了咬牙,有气无力道了句:“我并未撞她。”


    “那我怎会成了这样?你与你那兄长一样恶毒,你不同我道歉,我就要进宫跟皇伯父告状。”明仪怒哼,她就是要让姜芾在砚明面前难堪。


    “明仪。”凌晏池拉住她的手。


    有伤的人总是多了几分理。


    明仪风风火火,必得闹得天翻地覆。


    陛下本就不喜姜芾,就


    盼着能挑出她品行不端之处来,明仪若带着伤进宫告上一状,相当于坐实了姜芾蛮横跋扈的名声。


    姜芾微微抬眼,余光里,凌晏池拉着明仪郡主的手,一举一动尤显亲昵关切。


    可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也没问问她可曾伤着了、碰着了。


    终于,他一步一步向她走来,不是问她的伤势,而是道:“姜芾,明仪确实是受了伤,你便同她道个歉吧。”


    第26章 和离凌晏池,我们和离吧


    道个歉,平息了这桩事,对各方都好。


    他想先稳住明仪,阻止她进宫告状。


    今日之事,他会查清楚,若姜芾没错,他自会去与她道明缘由,给她个说法。


    于是,他才道:“姜芾,明仪的确是受了伤,你便同她道个歉吧。”


    姜芾缓缓抬眸,日光照得她有些目眩。


    他的话意料之外,却也是意料之中。


    视线中的男子依然高大俊朗,却用最冰冷无情的话语,要她给他的心上人道歉。


    他不闻不问,不分是非,斩钉截铁就道是她错了。


    可她又能怎么办呢?


    没有人信她,没有人护着她。没有人知道她的胳膊很疼,疼得抬不起来了。


    她甚至都不能逞性子与他们争辩。


    只要她还是他的妻子,她的背后就还是姜家,不能再因为她的言行,害了姨母。


    “是我的错。”她极力不让泪珠砸下来,“对不起。”


    说完这句话,她推开人群,独自跑进了厢房,如河决堤,泪如雨下。


    哭不是因为他,是胳膊真的很疼。


    院中一行人还未散去,她捂着口鼻细细哭吟,不想让他们听见。


    不知过了多久,空旷的院中只剩浩荡风声。


    凌晏池叩了叩门,站在门外问她:“姜芾,究竟发生了何事?”


    姜芾缓缓呼出一口气,淡淡道:“是我的马车冲撞了郡主,大爷快带郡主去看伤吧。是我言行无状,举止粗鲁,这回又要劳烦大爷替我费心了。”


    凌晏池本想去问黎平,转念一想,直接问她倒更省事些。


    可她竟道,就是她撞的。


    她既承认,他也无话可说,转身便走了。


    他走之后,苹儿带着大夫来了。


    “你快帮我们少夫人看看胳膊!”


    姜芾疼的眼前一片昏黑,嘴唇都淡了血色。


    她也是医者,自然猜到了几分伤势,挽起衣袖,露出肿了半边的胳膊:“劳烦大夫了,许是脱臼了。”


    大夫一看,关节处都肿起鼓包,便是大男人都得鬼哭狼嚎,她一介女子竟如此有毅力。


    他取下药箱,皱着眉道:“伤得严重,我先为夫人正骨,夫人且忍忍。”


    姜芾只紧蹙着眉,不曾叫唤一句,汗珠滴到脸颊,又顺着脖颈滑入衣衫。


    好疼啊。


    疼到足以惩罚她的天真愚昧、懵懂无知。


    她孤苦伶仃,在老家处处被人欺负,本以为来到长安,嫁给心上人之后,便能过上好日子。


    为了凌晏池,哪怕一辈子不做真正的姜芾,她也心甘情愿。


    她看得出来,姜家人并非真心待她,她已经分得清哪些衣裳是好料子,哪些首饰不值钱。


    可从小到大对她好的人太少了,所以只要旁人有那么一分对她好,她也会竭力回报。


    而凌晏池,她的夫君,从不曾真正对她好过,哪怕是分毫。他的好,没有一丝真心,俱是居高临下的赏罚。


    他让她觉得,她一无是处,什么都不会。


    为此,她拼命读书写字,学着适应他的口味、习性。学不会,适应不了,不能让他满意,她就觉得自己蠢笨,觉得自己没用。


    可没来长安时,她明明也能靠自己活下来,她能替人看病,能行医救人,得她医治的百姓夸赞她、招待她,说得她如天上的仙子一般。


    她根本就不需要让凌晏池觉得她有用。


    她要做回真正的姜芾,就当十五岁那年从未见过他,就当十七岁这年来到长安,是一场梦。


    梦醒后,她大彻大悟。


    不知疼了多久,右臂终于有了些意识。


    她从痛苦中抽身,窗外天光暗淡,她的眼前却很亮。


    “夫人好生歇养,这段时日右臂不可剧烈活动。”


    大夫走后,苹儿瞒着姜芾冲进书房。


    她听下人说,大爷不分青红皂白,逼着少夫人道歉。


    她与少夫人坐在马车上,是齐王府的马车好端端就撞过来,明仪郡主只是擦破了点皮,可少夫人胳膊都被撞脱臼了。


    她想告诉大爷真相,告诉他是明仪郡主恶人先告状,告诉他少夫人受了很重的伤。


    大爷太无情了,怪不得外头都在传他要断了与姜家的姻亲,另娶明仪郡主了。


    书房空无一人。


    她没机会说,满心酸涩地回去了。


    几日后,姜芾主动约了沈清识相见。


    这次不在永丰楼谈话,而是挑了一家东市的茶馆。


    她开口便问:“阿昭哥,我若此时与他和离,可会牵连到姜家?”


    她不懂政事,只能来问他。


    她相信阿昭哥不会害她。


    沈清识眼尾都扬了几分,匆忙咽下一口茶,“你要与他和离?!”


    姜芾点点头,也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她想好了,以前是她太蠢,如今她要为自己打算一次。


    她都听到了,他即将要娶明仪郡主了,奈何她横在中间,让这对有情人两难。


    他不告诉她,定是以为她攀上定国公府的富贵不肯走,届时闹得难看。


    可她才不贪什么富贵,他若当着她的面告知她,她当场就能签和离书,离开定国公府。


    她会走的。


    她不挡有缘人,让自己日后运气不好。


    沈清识折扇微开,跟她打了十二分包票:“这时候和离,你能全身而退,姜家也不再会有人被牵连。”


    陛下是巴不得姜凌两家断了姻亲,姜家若识相,正合他意。


    姜芾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茶水淌过心肺,才舒畅了那么几分。


    “我不是爱慕虚荣的人。”


    她声音沉闷,听着便令人心中泛酸。


    她当初答应此事,从来都不是为了攀高枝,而是因为凌晏池这个人。


    可在他心里,她从头到尾都是个品行恶劣、贪图富贵之人。


    但她也不在乎了,他日后忘了她,就像穿衣吃饭一样容易。


    “念念,好了。”沈清识揉了揉她的脑袋,“他眼瞎心盲!”


    姜芾没躲开。


    反正她都要与凌晏池和离了,还在乎什么,他都能深夜去找明仪郡主,她和阿昭哥喝杯茶又怎么了。


    凌晏池觉得青梅好,她也觉得竹马好。


    回去之后,她备好和离书,署上名姓,只等凌晏池回来落款,她或许今晚就能走了。


    那六台嫁妆她会如数还给姜家,除此之外,她的贴身物件只有一只小包袱。


    当初从江州背来长安,如今又要背着它回去。


    她将那日从宋氏身边讨来的苹儿的身契给她,谢过了她这些日子的照料,“苹儿,你即刻就可以走了,去何处都行。”


    苹儿没想到她还记挂着她,扑腾一声跪下:“奴婢家中人都死绝了,是被卖入奴籍的,奴婢无处可去,少夫人去哪,可否容我也跟着,干活我也能干。”


    少夫人是最好的人,哪怕日后相依为命,一同吃苦,她也愿意跟着。


    姜芾也喜欢她,于是不再多劝,她们二人路上也有个伴。


    只等凌晏池回来落款,她就可以走了。


    她倚在窗前,望着余晖下绮霞院的景致,冬去春来,花落花开,不知不觉也快半年了。


    那些人那些事,如真似幻,又宛然在目。


    可两日,凌晏池都没回来。


    她已是不大能等了,她一刻也不想在这死气沉沉的院子里待下去。


    次日一早,她去存雅堂寻秦氏。


    当初成婚,凌晏池


    没来接亲,也未与她拜堂,如今和离倒不如先只会一声秦氏,左右秦氏不喜欢她,想来巴不得她走,等她走后,再将和离书给凌晏池落款也是一样的。


    凌可清养的圆绒不知被谁放了出来,在存雅堂院子里乱窜,两个丫鬟跑的满头大汗都追不上。


    姜芾走到院中,圆绒竟停在她脚下。


    她想弯腰将它抱回去,却发觉它双爪捧着一团线球似的物件,正低头撕咬。那物虽不成形了,可依稀可辨青灰色线面,月白色线边。


    她眼底一阵刺痛,泛起尖锐酸涩。


    那是她绣给他的香囊,亲手帮他戴上的。


    他许是看不上,随手给丢了吧。


    她苦涩一笑,若无其事般抱起猫给了丫鬟。


    存雅堂内,秦氏忙得团团转。


    她为女儿相看的人家昨日下了聘,此时正钦点礼单,连庄嬷嬷抱来啼哭的孙子都无心管了。


    “哭哭哭,就知道哭!快些抱回清涛院去!”


    她手头繁忙,偏生这小祖宗还啼哭不止,真真是叫人焦头烂额。


    庄嬷嬷愁道:“夫人,二少夫人病了,说怕过了病气给孩子,吩咐奴婢抱出来,病好之前都不准抱回清涛院。”


    秦氏气得一拍桌子,“好个贤惠的儿媳,竟敢同我撂脸子!”


    不过是未替她说话,放任老二带荑兰回了范阳,还斥了她几句心胸狭隘,她便这几日都在怄气,以生病为借口,连孩子都不愿带了,竟送来给她这个做婆母的带!


    “乳娘呢,都是死了不成?”


    庄嬷嬷一边拍哄孩子,一边低头:“乳娘、乳娘据说也病了。”


    秦氏又是一阵暗骂,若不是念着阮氏的娘家平阳伯府如日中天,她早给这个跋扈嚣张的儿媳一点颜色看看了。


    语罢,她望见门外走来一人,连忙抬手招呼:“哟,老大媳妇来了,快来快来。”


    她令姜芾上前,“你就坐着,替我抱一会儿你这小侄儿,我呀,也好让庄嬷嬷过来替我盘盘帐。”


    老大媳妇一贯老实,看着也稳重,让她带一阵子孩子,眼皮子底下是出不了差池的。


    “夫人,我有事——”


    姜芾本想开口就提和离一事,可全被秦氏给堵了回去。


    秦氏:“你四妹的聘礼马虎不得,这阖府上下没一个人帮我,我头都是昏的。”


    庄嬷嬷拉着姜芾坐下,将孩子往她怀中塞,案上还搁了一碗牛乳熬制的米糊。


    姜芾神色不自在,可这般小的人儿塞到她手中,她怕摔着孩子,不由得就抱紧了。


    孩子嚎啕大哭,她有些手足无措。


    “少夫人。”庄嬷嬷背对着她整理礼单,“允哥儿怕是饿了,方才我喂,吃了几口便不吃了,您再给他喂两勺米糊吧,定要吹凉的才行。”


    这不必说姜芾也知道,稚子娇弱,定不能烫到食道,否则不堪设想。


    她舀了半勺米糊,放到嘴边吹凉,逗得孩子张嘴,趁机喂了下去。


    倒真是饿了,吃了一口后便不哭了。


    她又喂了几勺,孩子也听话,张口就咽下,两颗眼睛圆溜溜的。


    半大点的孩子不能一口气吃太多,她搁下勺,轻轻拍抚背部以促消食。才轻拍了两下,允哥儿突然哇哇大吐,哭声高亢嘶哑,脸色都青了一圈。


    她瞬时茫然惊慌,也不知这是怎么了。


    秦氏率先听出孙子哭声不对,扔下礼单便冲过来,推开姜芾,气势汹汹斥责:“怎么回事?你给他吃什么了?”


    “喂了几口米糊。”姜芾吓得声都颤了。


    “喂了几口米糊怎就喂成这样了?”庄嬷嬷帮腔,“少夫人,您可是弄着他了?”


    这句话恶意昭彰。


    姜芾起身争辩:“我没有,我就喂了三口米糊。”


    她是外人,若相安无事便好,一旦出了事,她就是这些人心中第一个恶人。


    允哥儿边哭边吐,面色越发不好看,秦氏急得到处乱跑,忙使唤人去叫大夫来,丝毫不听姜芾的辩解。


    “别站在这碍事!”她推得姜芾踉跄,指着她狠狠道,“你如此阴险歹毒,等砚明回来,我定让他来评评理!允哥儿要是有什么事,我跟你没完!”


    阮氏听到动静,病也全好了,妆都没梳便跑来存雅堂,听闻来龙去脉后,冲上去便要打姜芾。


    “好你个黑心肝的,你自己生不出孩子,便要来害我的孩子,你烂心烂肺,同你那父兄一样恶毒!”


    姜芾的右臂被她强行拉扯,疼得像被人拿着棍棒敲断了骨头,她咬着牙,一声也不吭。


    存雅堂乱成一团,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喊声。


    没有人听她的解释,周遭的闲言碎语都往她身上砸,她不想理会,也无地自容,最终还是回了绮霞院。


    她脑海一团乱麻,指尖还在抖,走路差些晃到墙上去,在心底暗暗祈祷:无论如何,都希望孩子一定平安。


    到了晌午,那边才安静下来。


    大夫说孩子被噎到了,所幸养得康健,知晓自己吐出来,否则这回凶多吉少。


    姜芾听到这个诊断,百思不得其解。


    她分外小心,一口一口喂,仔细斟酌食量,怎会噎到呢?她从前也帮村里的嫂嫂婶婶们带过孩子,知道这么小的孩子该吃多少东西,也绝不会噎着他。


    暮色垂沉,灯火幽微。


    她独自缩在阴冷处,还在想那桩事。


    房门被叩响,不等她回过神开口,凌晏池一袭蓝衣,走了进来。


    他的身影在光线中修长清冷,一开口,话音也带着沉冷:“今日在存雅堂,你做了什么?”


    姜芾就猜到,他定会来质问自己。


    她等不到他的人、等不到他的约定、也等不到他的关怀,可唯独质问与训诫,无需她去想,每次都会如约而至。


    她静坐在妆镜前,眼底一片黯淡,干燥的唇瓣开合:“我没做什么。”


    凌晏池从外来时便听说是她喂米糊时马虎大意,不知分寸,噎着了允哥儿。


    她没有生养过孩子,难免生疏,情有可原。


    但为平存雅堂那边的怨气,他想带她去好好认个错,可她却这般强硬,不肯承认。


    “起来,跟我去存雅堂。”


    姜芾反而站得离他远了些,使得两道重合的身影骤然分离。


    她远远望着他,“你也认为我心思歹毒,会去害一个孩子吗?”


    凌晏池道:“我并未说是你存心如此,我知你是无意,但毕竟出自你手,你随我去存雅堂解释清楚,此事便作罢了,往后你说话做事要谨言慎行,不可再——”


    姜芾感到厌烦,不想再听后面的话,打断他:“不是我的错,我不去。”


    她不会再无缘无故去向旁人道歉。


    凌晏池微愣。


    他记忆中,姜芾怯懦寡言,总喜欢低着头。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强硬否决。


    可当一切事实摆在眼前,她这般言辞,他难免会觉得她在无理取闹。


    他上前一步,声色加重:“人是你喂的,没有第二个人插手,众目睽睽,你抵赖不了。”


    “我说了不是我就不是我。”姜芾眼中凝着一团热雾,看他时朦胧、不真切,就如在府上第一次见到他。


    那时看不清,如今也看不清。


    他半分也不信她,从始至终都如是。


    “说来说去,在你心里,我粗枝大叶、鲁莽无知,连喂一个孩子喝米糊都能让他噎着。我只会闯祸,心术不正、满身陋习,你厌透了我这样的人。”


    凌晏池身心都僵住,仿若被定在原地。


    紧接着,就听见她极度疲乏的声音:“凌晏池,我们和离吧。”


    第27章 回乡忘了他


    凌晏池不可思议,她会提出和离。


    他情不自禁向前,像是没听清一般,侧首蹙眉:“你想和离?”


    他本以为


    ,姜家一蹶不振,她定会握紧这门亲事,就待在定国公府,安心当她的世子夫人。


    可她跟他提什么?和离?


    他往前,姜芾便后退,一字一顿:“是,我想和离,我累了,我不想跟你过了。”


    “你在说什么?”凌晏池甚至有些恍惚,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和离后呢?”


    如今众人提到姜家都退避三舍,生怕沾了一身的膻,她若和离后回家,能过得下去吗?


    姜芾盯着他的影子,许久,才缓缓道:“和离后我们就互不相干了,不再劳大爷替我费心了。”


    她的身影纤瘦单薄,就像很多次她捧着书卷站在书房那般恬静胆怯。


    可似乎又有什么不一样。


    凌晏池:“此事非同小可,绝非儿戏。”


    他们之间本就无情分,和离是最好的结果了。


    好聚好散,他自是愿意的,可他没想到这一日会来的这样快,且还是她先提的。


    与她和离后,他就不得不应对陛下接下来对他的打压,可尽管如此,他也不想为了利益,强行留下这段本就不合的姻缘。


    从前不提,是因为他觉得她想留下,他们各取所需,能过一日是一日。


    可如今看来她竟是不愿的,她不愿,他亦不能强求。


    他们本就是因为利益被绑到一起,好在如今离开时能随自己的心。


    姜芾一直都认为他巴不得与自己和离,只是碍于名声,不好与她提。眼下反复问她,也不过是做足面子,不想惹人非议,骂他是个无情之人罢了。


    “我知道,我早就想好了。”她拿出和离书放在他眼前,“全长安的人都在等着大爷你娶明仪郡主,我们和离后,一切都顺理成章了。在大爷眼中,我笨拙无知、粗枝大叶,从来都做不好一桩事,但我实在不想看到大爷不能与心爱之人相守,夫妻一场,我主动离去,替大爷抚平这桩烦忧事。”


    凌晏池眸光颤动。


    她误会了自己,她以为他娶了她,心里一直装着旁人。


    他张口便驳:“明仪从前救过我一命,我念着这份恩情,才对她关怀上心。”


    姜芾埋着头,略微扯了扯嘴角,眉眼爬满黯淡与苦涩。


    他是个坦荡君子,她知道。


    他能为了救命之恩,去爱一个人。


    她多羡慕啊,这个人本该是她的。


    “凌晏池。”


    她无比郑重地喊他的名字,就是这个名字,让她做了两年的梦。


    等到他满眼诧异地看过来,她才抬眸:“若我说,当年救你的不是她,是我,你会对我好一点点吗?”


    凌晏池低叹一声,别开视线。


    她还是这样,以己度人,无理取闹。


    “姜芾,我说过了,我们之间是有缘无分,无关旁人。”


    姜芾像是认了一般,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她递上和离书,目视他提笔蘸墨,一笔一划落款。


    署完名,他二话不说,撩袍出去。


    回来时,手上拿着一沓纸物。


    他说过,若是真有和离这一天,他不会亏待她。


    “这是城郊的两百亩良田,长安县的二十间铺子,外加三百两银票,若你不想要银票,我手头没有现银,我让书缘去裕和钱庄取,但你恐怕得晚几日再走。”


    她拿着这些钱,无论是回姜家,还是去何处,又或是另嫁,都不会叫人看低了去。


    “我今晚就走。”姜芾并未伸手去接这些东西,似是有些累了,嗓音疲乏,“大爷收回去吧,我既无才无德替大爷分忧,也不曾给府上添一男半女,我不能拿这些钱,我也不会要的。”


    “你不收,那你往后该如何自处?”


    姜芾有些不耐烦:“我说了,这是我的事,不劳大爷费心。”


    凌晏池微微看向她。


    她言语生硬冷漠,显然是还在跟他置气。


    他实在是没见过她这样的人,说她心坏,又不尽然,可有些事她分明做了,又装作这般无辜,渐渐地,说她两句,她竟爱置气了。


    他一时分不清她主动提出和离是真的想走,还是因为存雅堂的事在同他置气。


    可是她先提的,她既然说了,他难道还要求着她别走吗?


    他冷笑一声,“好。”


    他仍将地契与银票放在桌上:“你我夫妻一场,定国公府不会薄待了你,收与不收,随你的意。和离书我会一并拿去京兆府落章,我不会赶你走,你想何时走都行。”


    说完后,湖蓝色衣摆乘风而去。


    “凌晏池。”他还没走远,姜芾提起声喊他。


    他定住脚步。


    她在身后无头无尾地道了句:“对不起。”


    她骗了他,这是真的。


    他知道她是姜芾,却不知道她的家不在长安,而在江州,她就是他从前相救过的普通百姓。


    她只是个普通百姓,不是官员之女。


    她要和他说声对不起。


    即使他以后会渐渐忘记她,再也不会记得她。


    凌晏池不明所以,停了半晌,也没答她,转身离去。


    那几张银票与地契随风翻飞,与写字的纸混在一起,满桌凌乱。


    最底下的那张纸上,密密麻麻是砚明两个字。


    姜芾随手拿起,忽然想起这几张字是她许久之前写的了。


    她不想再看,也不想再回忆,将桌上的纸张一并摞好,放入了海清小几旁的楠木梨心条的小黑匣中。


    这都是府上的东西,她半分也不拿,如数还给他。


    接着又给了院里小厮一些碎银,请他们把她的嫁妆抬上马车,送回姜家。再给了一个小丫头半吊钱,说等她走后,替她送一封信给东府的三少夫人。


    她很喜欢苏净薇这个朋友,但是,她们也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要走了,就给她留一封信吧。


    搬箱笼声势浩大,绮霞院的下人们都钻出来看。


    少夫人都抬嫁妆回去了,大爷也没留,而是先行离开了,看此情形,众人也猜的七七八八——他们是和离了。


    “少夫人,你要走吗?”月盈有些不是滋味。


    沉速姐姐走了,少夫人也要走了,这偌大的绮霞院一时间格外清冷。


    其实少夫人良善温和,待她们这些下人都很不错的。


    姜芾看着他们将东西搬上车,答道:“我与你们大爷和离了,自然该走。”


    “您一走,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月盈越说声音越小。


    她没有沉速姐姐稳重,又没有少夫人的名头,大爷也不习惯她近身服侍。


    姜芾弯了弯唇角:“怕什么?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啊。”


    这一句话,倒把月盈点通了。


    她不想再服侍人了。


    与其等大爷娶明仪郡主进门被这位跋扈的郡主给撵走,还不如她与云晴现在便去跟大爷说想放籍归乡,大爷念着情分还会给她们一大笔钱呢,下半辈子都不愁了。


    “那……少夫人,奴婢和云晴来帮您收拾东西吧。”


    “不用了,我都收拾好了,即刻就走。”


    姜芾与苹儿背上两只小包袱,拿上两把伞,就这样走出了定国公府。


    高门深宅不属于她,她不曾回头。


    她要回她的乡野田间去,做自由高飞的燕。


    她们离开定国公府后,先去见了宋氏。


    宋氏觉着这是最好的结局了,这桩姻亲再持续下去,惹得陛下不悦,谁也不好过。


    听闻姜芾想回江州老家,她拿出一张银票给她,欲封她的口,望她切莫乱说话。


    姜芾推了回去,她知道是何意,摇摇头:“姨母放心,我不会说的,我就当做了个梦,什么都忘了,您好生养病,我走了。”


    她本想今夜就走,可雨势渐大,倾盆浇覆,看样子是别想停了。


    出了宋家,沈清识来接她,说去他府上住一晚,明日再给她安排车架。


    姜芾收了伞上车,带进一片湿意。


    她睫羽湿漉,鼻尖挂着一滴雨珠,面色淡然,看不出什么神色。


    沈清识望着她,话音从她头顶飘下:“念念,其实你也可以不回江州。”


    姜芾错愕:“啊?那我去哪?”


    “留在长安。”


    姜芾以为他在说笑,仍是摇头:“达官贵人住的地


    方,我不习惯。”


    她当初也不算想来长安,她只是想来寻援,借些银子去苏州找亲人。


    之后是阴差阳错留了下来,但她的确是与长安城格格不入。


    沈清识失笑,这丫头还是蠢了些,非要他把话挑明。


    “你留下来,我护着你啊,你不用读书写字,想去哪玩我就带你去哪玩,没有人能欺负你。”


    这下饶是姜芾再迟钝都听出来了,她脸颊红了又淡,神色稍显不自在,“你别开玩笑了,我对你……我连你光腚都见过!”


    一群人在泥潭里滚,穿开裆裤长大的,他现在来跟她说这些,臊也臊死了。


    她真是做梦也没想到。


    “还不都是因为你!你怎么就还记得那桩事呢!”


    那是六岁那年,姜芾被村口的王大牛欺负了,他跑去找人打架,两个人滚到田里,姜芾下田拉架,就看到两个糊满黄泥的屁股蛋。


    沈清识也觉得没面子,扶着额:“我也是个大男人,我对你这么好,你就感觉不到?我哪点比不上那凌晏池,你对他死心塌地,都察觉不到我的好?”


    姜芾讶异长叹,他们都这么熟了,她怎么知道他是那种意思。


    “阿昭哥,我知道你从小就护着我,你对我最好了,可我……”她不知该如何说下去,越说声越小,“我真的无心也无力想情情爱爱了。”


    她与凌晏池,就错在齐大非偶上。


    阿昭哥不比凌晏池差,他们一样矜贵端方,是天之骄子。


    她不敢肖想,他们都值得更好的人。


    她也不敢再错第二次,她没力气了。


    她低着头时像一只缩进壳中的小乌龟,伸手一碰,会慢慢悠悠伸出头来看一眼。


    沈清识隔空戳了戳她的头,“好了,那你先别想了,你若真想回江州,我明日给你找马车。”


    他知道她一根筋,性子倔强,不能逼她做一件事。


    反正她与凌晏池和离了,她对凌晏池死了心了,他怎么就不能喜欢她呢。


    自从来到长安,他追名逐利,一心往上爬,故乡的人与事也渐渐抛诸脑后,满心只有权力斗争。


    卷入夺嫡,不是他想让别人死,就是千方百计躲向他砍来的刀剑。


    自从那日在长安遇到她,回忆如同潮水冲开了闸,他一下子就记起那个天真活泼的小女郎。


    在长安的这些年,身边波云诡谲,刀光剑影,极难再见到她这般纯真无邪之人。


    她说爱慕凌晏池时。


    他开始后悔当初没能回江州找她,让她与凌晏池相见了。


    她说要与凌晏池和离时。


    他庆幸欣喜,认定下回陪在她身边的一定会是他。


    “姜芾,念念!”她靠着车壁睡着了,他捻起她一缕发丝,在她红润灵巧的鼻尖辗转,她也无声无息。


    她还是坚持要回江州,次日,他替她们两个女子找了一辆马车。


    清晨,天光微亮,骤雨初歇。


    他目视她们上车,马车过了城郊长亭,驶入巍峨青山,彻底远离繁华的长安城。


    南下的路途漫长,一路走走停停一个月,到了仲夏时节,今岁的端午是在路上过的。


    路过杭州,正逢端午,姜芾带着苹儿吃了一顿杭州菜,顺便捎了几只粽子和艾草香囊上车。


    路途无趣,还好有苹儿陪她说话。


    她当初一个人奔波赶路,三个月才到长安,如今返程倒也不孤单。


    常言道世事无常,她去长安,没想到会嫁给凌晏池,嫁给他后,没想过会和离,也没想过还会回江州。


    “杭州菜好吃,江州菜也好吃吗?”苹儿还在回味那碗莼菜鱼羹。


    姜芾笑道:“当然好吃了,等到了我就请你吃,我们医馆旁边的小饭馆滋味可好了!”


    她开心时总能让别人也开心。


    苹儿觉得姜芾这一路上的笑比她在定国公府大半年的都多。


    六月风光,蝉鸣不绝,绿荷如伞,成群鸥鹭占满孤塘。六月的江州被湖光山色拭去几分燥热,一阵风过,舒爽宜人。


    一个多月,终于到了江州浔阳。


    姜芾带着苹儿挎着包袱直奔医馆,她去长安时师兄去了徐州探访病例,如今也该回来了。


    正午时分,医馆清冷,她在门口撞见一个人。


    年轻的女子眉眼温婉,在与旁人说话,她似是苏州人,难改一口温软的吴侬软语。


    见到姜芾,却一改轻言缓语,讶异大喊:“念念,是你吗?!”


    姜芾扑过去抱她:“嫂嫂,是我,我回来了!”


    这位是她师兄的妻子明茵,为人和蔼,待她关照有加。


    “这些日子你去哪了?”明茵笑逐颜开,朝里间大喊,“玉郎,快出来,念念回来了!”


    第28章 三年江州宣抚使


    正值春末夏初,雨水丰沛,蛙鸣日盛。


    江州地属南方,气候湿润舒适,这个时节人们也俱换上了夏衫,可见天是真热起来了。


    姜芾提着药箱从清水湾义诊回来,仰头灌了口凉水便又坐回堂前看诊。


    她只用一根小梅花簪挽发,脖颈清瘦修长,眉眼明澈爽朗,整个人尤显干练。


    三年间,药铺已改名为春晖堂,如今的东家正是她师兄温玉,她在医馆当大夫,每个月领月钱。


    三年前她回江州时,师兄的父亲,她的师父刚刚过世。


    温父过世那段时日,医馆如同倒了顶梁柱,一片惨淡,百姓逢病去的都是隔壁街的东仁馆。


    这几年,是他们师兄妹二人撑起了医馆的名声,因医术高明、诊费药费也不似东仁馆那般黑心,百姓如今都爱来春晖堂看病。


    她才坐下,便有病患在她这边排成一队。


    一位老妇带着位约莫四五岁的孩童上前,“姜大夫,我孙子咳嗽半个月了,我摘金银花泡茶给他喝,总不见好。”


    “来,手给阿姐,你叫什么名字呀?”姜芾看着那孩子。


    “我叫虎子。”那孩子身体不适,面色也不大好,只讷讷愣在那处。


    姜芾牵起他的手腕,稍稍搭了搭脉搏,看向大人,“婶子,您早该带虎子来了,孩子咳嗽严重了是会伤及肺腑的,虎子的咳嗽是风寒积压所致。金银花茶是能缓解咳嗽,可只对风热上火造成的咳嗽有效。”


    她知道,当地百姓因舍不得花钱看病抓药,总会用些土方子自己治。


    若歪打正着撞对了千好万好,就怕根本对不到症,反倒越拖越严重,将小病拖成大病。


    老妇忙道:“原来是这样,是我老婆子不懂。其实我家离东仁馆近,上月我家老头子病了,去那里抓过一回药,药钱贵不说,偏生开的方子吃了还不见好。这回我便想着先用土方子治治再说,可虎子今早突然说胸闷,我赶忙就带他来了!”


    她又凑过去问:“姜大夫,我孙子没什么事吧?”


    听闻这后起之秀春晖堂里的大夫也不错,尤其是这位姜大夫,为人和善,从来没有臭架子。


    这里抓药还便宜,她便带孙子来了这里。


    姜芾已在执笔写方子了,边写边道:“没什么事,照我这个方子去抓三帖药,早晚都要喝,这几日忌辛辣之物。”


    “多谢姜大夫,你们这的药不会与那东仁堂一样贵吧?”


    姜芾笑了笑,摸了摸虎子的头,“我们这的药都是按收购药草的价钱卖的,不会多涨一分,我还给您省了五钱呢。但剩下的我还是要收您的,毕竟我说了不算,我也是靠东家发月钱的。”


    她这一番话客气圆滑,滴水不漏,哄得那老妇人连连点头道谢。


    后面一位病患是位褐衣男子,此人刚坐下便主动伸出手。


    姜芾正在写药方,也没抬头,伸手便搭上那人脉搏。谁知那人猥琐一笑,翻转手腕去摸她的手。


    她吓了一跳,笔都差些扔掉。


    看清人后,蓦地


    起身。


    “乔牧贵!”


    此人便是当年强掳她走的乔家少爷,那年被拖到官府狠狠打了二十板子,却仍不知悔改。


    这几年横行乡野,欺男霸女,官府都治不了他。只因他的姐姐两年前嫁给了江州知府,全家跟着鸡犬升天,愈发有恃无恐。


    可姜芾也不是五年前那个柔弱的小姑娘了,怎会任他好欺负。


    她抄起扫帚往他身上打:“给我滚,莫脏了我的地方!”


    乔牧贵对她贼心不死,嘿嘿一笑:“姜大夫医者仁心,我是来看病的,姜大夫若能治好我这病,我有重金酬谢。我娶你进门,保你吃香喝辣,不用在这风吹日晒,替人看病了。”


    姜芾觉得早上的饭都要吐出来了。


    “你就算病得要死了,给我黄金万两,我也不给你治!”


    “嘿!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眼看着乔牧贵要冲过去,春晖堂的其他大夫也知这乔牧贵是个混账,来医馆找过许多麻烦。


    一下子齐齐涌上来,抄起棍棒赶跑了这人。


    乔牧贵满身狼狈,冲姜芾放下狠话:“不识好歹,你给我记着!总有一天我要让你跪下来求我!”


    人跑了后,众人围到姜芾身边。


    “师姐,你没事吧?”


    “那混账东西三天两头来找事!”


    “他要是再敢来,你就喊我,我打死他!”


    这些人中有年纪比她大,温父在世时就在医馆的老大夫,也有些比她还要晚些来医馆,医术还不及她的。


    春晖堂众人还算团结,因此才能在短短三年声名鹊起。


    到了午饭时辰,天气燥热。


    姜芾吃了午饭,埋头在研究方子,苹儿也背着药箱回来了。


    “师父,我回来了。”


    她跟着徐大夫去了九檀村替人诊病,在那里用了饭才回来。


    今日是她跟着姜芾学医三年以来第一次出诊,回来时愁眉苦脸,看样子这趟并不顺利。


    “苹儿,有梨汤,喝一碗吧。”姜芾端了梨汤过来,才发觉她神色郁郁,“怎么了?”


    苹儿咕嘟喝了半碗,才道:“师父,我给自己扎针能找到穴位,给旁人扎老扎不准,差点还扎错了,被徐大夫骂了一顿。”


    徐大夫严厉,可不像师父那般平和,当着病人的面将她骂了个狗血淋头。


    “哪个穴位扎不准?”姜芾问。


    其实苹儿在学医上并非一窍不通,这些年许多人想拜她为师,可资质实在太差,治病救人马虎不得,她一概拒之门外。


    苹儿比起这些人算是有几分天赋的了。


    她只学了三年,缺少历练,遇上病患一时紧张也情有可原。


    “曲池穴。”苹儿答。


    姜芾撸起衣袖,露出一截白皙小臂,“来,扎我。”


    苹儿摇头:“我不敢。”


    “胆子大点,就算扎错了,我还能被你一针扎死不成?”


    苹儿扭捏取出针灸包,今日就是这个穴位扎不准,眼下让她再试,她还是有些惧。


    在姜芾的催促下,她提针稳稳落下。


    穴位扎准了是一点也不疼的。


    姜芾笑道:“你看,这不是扎准了?”


    苹儿总算绽开笑颜,“师父,还是你好,我明日能跟着你去清水湾吗?”


    她不想跟在徐大夫身边挨骂了。


    姜芾仍是摇头,“我和师兄在清水湾发现了几例疑似疫症的病例,你去了也无济于事。”


    她想让苹儿先从小病看起,苹儿没见过疫症,撞上怕是会不知所措。


    “好吧,那师父你要小心。”


    苹儿一阵失落,看来她明日还是得挨骂。


    姜芾看出她的委屈落魄,掐了一把她的脸,宽慰她:“哎呀,徐大夫就那个脾气,他都能把自己的徒弟给骂哭。再说了,挨骂又不会疼,你脸皮厚点,你是我的徒弟,他不过就是骂两句,还能赶你走吗?不过你的扎针还是得练,你这是紧张,不是找不准。”


    每日这个时辰,她便该考苹儿的功课了。


    她扮患者,苹儿当大夫,给她开方子。


    姜芾:“我近来头疼乏力,浑身酸痛,伴随高热。”


    苹儿拿纸笔记,边琢磨边问:“高热可会隔几日发一次?每回自行出汗退热?”


    此种症状最先考虑寻常伤寒与疟疾,若是周期性高热发作,那便是疟疾无疑。


    姜芾却摇头:“不曾,昨日才发作,烧了一晚上,如今还发着热。”


    这便是寻常伤寒了。


    这个简单。


    苹儿立马开方:“柴胡半斤、黄芩三两、半夏半升、土茯苓与生姜各三两。”


    “土茯苓?!”这下倒把姜芾这个“病患”惊地跳起来。


    “不对不对,我记错了。”苹儿意识到不对,立时纠正,“是炙甘草与生姜各三两。”


    “好啊你,你这都能记错!”


    姜芾指了指她,虽是装腔作势,却也带着些不依不饶,“下回这类简单的方子再错了,我也饶不了你!”


    苹儿赶紧应下。


    功夫不到家,自然该勤学苦练。


    姜芾在研究关于那几例疑似疫症的药方,苹儿坐在她身旁练习扎针,自己扎自己手上的穴位。


    不出半晌,街边响起一阵不小的骚动,好似是什么人在敲锣打鼓。


    姜芾笔端一颤,察觉不妙,“这就是周玉霖说要给我的惊喜?”


    在这条街能弄出这般大的阵仗,除了他,再找不出旁人。


    真是丢死人了,她才多大年纪啊,搞得像过八十大寿一样。


    “苹儿,你帮我挡一挡,赶走他,我去舅舅家的米店躲躲。”说罢,她一溜烟似的跑了。


    她实在不想跟这人纠缠。


    周家是江州有名的士族,周父在外地做官,周玉霖有三个姐姐,两个嫁到长安,一个嫁到扬州,夫婿都是四品高官,周玉霖则跟着母亲住在江州,可谓是个混世魔王。


    她拿他当弟弟,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收他做徒弟,他却突然说想和她在一起,连弱冠都未及,哪里懂情情爱爱啊?


    街头,一群人捧着锣鼓四处敲打。


    路人纷纷以一种极为怪异的眼神看向这群人。


    领头的周玉霖清了清嗓子:“今日是我师父的生辰,都大点声,热闹起来,敲得最卖力的重重有赏!”


    至于他又不通医术,为何会称姜芾为师父?这还真是一段缘分。


    两年前,他与几位朋友策马游秋台山,不慎滚落山崖,摔伤了一条腿,被上山采药的姜芾所救。


    养伤之际,姜芾时常去周府给他换药,顺带着劝他不要再那般顽劣,男子汉大丈夫,应当做点正事。


    他爹娘跟他硬来,从小念到大的话他都听不进去,姜芾三言两语他就听进去了。


    从那之后,他与那帮纨绔子弟断了往来,还去书院念书了,到如今虽没念出个名堂来,却也让家中省心了不少。


    为此,他将姜芾视为拉他出泥潭的老师,对他有再造之恩,以师父尊称。


    他娘看他看得紧,他实在受不了,就溜来春晖堂玩。


    “爹,他家里是死了人吗?怎么这么多人敲鼓。”路边的孩子拿着一只麦芽糖,天真地扯了扯大人的衣角。


    大人捂着孩子的嘴,一把抱走:“小孩子别乱说。”


    周玉霖没听到,还在使唤下人敲锣。


    “四少爷,您看我敲得卖力吗?鼓面都敲瘪了一圈。”


    他满意颔首:“不错,赏!”


    “四少爷,您看我方才声音大吗?那孩子都被我吓哭了。”


    “好了好了,都别问了,回去都有赏!”周玉霖拍了拍手,召集众人过来,“该说什么祝词还记得吗?”


    一众小厮十分狗腿地点头:


    “祝姜大夫生辰喜乐,笑口常开。”


    “祝姜大夫事事如意,福乐绵绵。”


    “祝姜大夫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诶,不好,这个不好。”他皱眉制止,“我师父是大夫,怎么能祝她生意兴隆呢,正良,你跟着小爷我读书,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会儿一群人已经到了春晖堂门口了。


    着实聒噪喧哗。


    苹儿刚要落针,被喊声一震,手上一抖,针扎到肉里,瞬然冒出了血珠。


    “嘶——”她倒吸一口凉气,忍无可忍,起身让他们停下,“周少爷,我求求您消停一会儿吧!我都扎走针了!”


    周玉霖不以为然:“那是你学艺不精,反倒怪到我头上来,你不乐意听就捂着耳朵别听啊,我是喊给我师父听的。”


    “周玉霖,你给我滚!!”苹儿抡起棍子要赶人。


    周玉霖不死心:“我找我师父。”


    师父总拒绝他,他每回来她都躲着他。


    他伤心难过了好一阵子,听说今日是师父的生辰,他又重振旗鼓,欲来讨她欢心。


    苹儿如实道:“师父不想见你,听见你的动静便走了。”


    她知道周玉霖爱慕师父,可跟师父的竹马沈大人比,周玉霖还是不及沈大人。


    这三年间,沈大人来江州看过师父好多回,每回来都要在江州住上几日,带师父游山玩水,这几年越发情投意合了。


    还是沈大人与师父般配。


    她再看这个周玉霖,除了家世好,哪里都不好。


    周玉霖顿时耷拉下脸,像只泄了气的球。


    又是这样,师父真的没有一点点喜欢他。


    他打听到师父有位远在长安为官的竹马,可他觉得长安与江州千里迢迢,那人有心也鞭长莫及,还想来招捷足先登,先赢得师父的芳心。


    可他还是比不上那个人。


    师父心有所属,那他还总缠着她干嘛呢。


    “这是什么?”苹儿指着桌上的一包东西。


    周玉霖弱弱道:“樱桃毕罗,长安买回来的呢,跑了十几匹马,还是新鲜的。”


    他有两个嫁到长安的姐姐,弄这些长安小吃手到擒来。


    他原本是欲买来给师父吃的,师父不肯收贵重之物,他想着那送些吃的她总会吃吧。


    “呀!樱桃毕罗!”


    苹儿眼底生光,她已经有三年没吃了。


    这里的人俱不知她的身份,也不知道师父在长安的事。师父只道是去苏州投奔亲戚半年,回来途中结识了她。


    樱桃毕罗是长安特色,她是吃过的,可如今也忘了滋味了。


    周玉霖见她喜欢,俱推给她,“给你吃吧,左右师父不领我的情,别浪费了。”


    从这回以后,他死了心。


    遇到姜芾也只是规规矩矩地喊师父,半分也不逾矩。


    这日他来医馆,苹儿又在自己手腕上练习扎针,那么长一根针扎下去,他站在旁边看都看得龇牙咧嘴。


    “你别扎了,你不疼吗?”


    苹儿见他只说风凉话,掀眸轻飘飘看了他一眼:“当然疼,那把你的手借给我扎呗?”


    周玉霖一哆嗦,还是伸出手:“你扎吧,轻点啊。”


    他一个大男人,还怕扎两针吗?


    苹儿噗嗤一笑,今日练习得差不多了,她收起针灸包,“师父去清水湾看诊了,要晚上才回来。”


    周玉霖道:“师父不在,找你也是一样的,再怎么说你也会些医术,我想求你帮我个忙。”


    什么叫再怎么说她也会些医术?


    苹儿当即不悦,哼了一声:“我只是个半吊子,你还是等师父回来吧。”


    说着便要背着药箱走。


    周玉霖拦住她,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别啊,你是师父的徒弟,我自然信得过你的医术。你也知道,我爹娘和我三个姐姐都催着我成婚,今日要我相看这个,明日要我相看那个,可我实在不想成婚。”


    苹儿一听,还怕他对师父不死心,又要卷土重来,警告他:“你别再对师父有非分之想了,师父已经心有所属了。”


    周玉霖道:“我保证不再纠缠师父了,可我是真的不想成婚,所以我想来问问你,有没有一种不能娶媳妇的病,我就说我得了这病,拿去堵家里人的嘴。”


    “有啊。”苹儿思虑一阵,招手唤他过来,还刻意压低声儿,“你就说你不举,如此,你想娶,旁人还不想嫁呢。”


    周玉霖觉得不妥,摇着头走了。


    苹儿在后头捂嘴偷笑。


    经一段时日复诊,清水湾那几例病例确诊就是疫症无疑。怎奈端午前后,雨水湍急,浔阳县被冲断了两座河口。


    当地县令清闲已久,撞上这样一件棘手之事,慌乱不已,先是命人堵住泄水之处,可螳臂当车,根本无济于事。


    暴雨不绝,水越涨越高,最终连堤坝都冲毁了,浔阳县波及最广,房屋尽毁,百姓流离失所。


    天灾之下,疫症也大肆传播,如今人人自危,闭门不出。


    县令见闯下大祸,才忙向京里递折子,求朝廷派宣抚使赈灾治水。


    “什么?我们家出粮施粥?如今是什么世道,天灾人祸,都拿出去捐了,我们吃什么?”


    常盈娘摘下围裙一扔,话语不悦,第一个出言反驳。


    兰殷礼摆摆手让她住嘴,“盈娘,你先听念念把话说完!”


    他们一家本在苏州做生意,可苏州十家有九家经商,商铺遍地开花,生意越发做不下去,三年前便回了江州拿着余资开起了这家米店。


    说起来还多亏了这外甥女,她当年写信过去,说南方虽盛产水稻,可江州不及苏州杭州等地富庶,把店开回江州,竞争少些,生意也会好做些。


    回来江州,生意果真红火起来。


    他们家开米店,外甥女在隔壁医馆当大夫,一家人时常走动,有个照应。


    姜芾刚从外头回来,喝了碗凉茶,才坐下道:“我们家的粮仓都被冲了两间,仓里的粮食浸了水,又能储存多少时日呢?老天不长眼,浔阳县民不聊生,那些粮食卖不完就得坏,舅妈说我们自己要吃,只怕是我们敞开肚吃都赶不上坏得快。”


    “我想着,与其任粮食腐坏,不如趁早拿出来捐了,如此,浔阳县的百姓会记着我们家的恩情,日后的生意也能越发好做。我看一些富户大族、连同其他米粮店也在捐粮,如今这个世道,我们不割些肉出来,只怕是会惹祸上身。”


    她早就有这个想法了。


    把多余的粮食捐出来,既是善举,日后留下好名声,也不会惹人觊觎。


    她的本意还是放粮救人,可舅舅是生意人,与他商量定要把利与害排在前头说。


    兰殷礼觉得外甥女说的有理,沉沉点头。


    仓库被冲当晚,许多无家可归的百姓便趁着夜色一拥而上,想去抢粮,好在及时报了官,官府呵退了这些人。


    如今一想,后背都起了一层薄汗。


    人被逼到绝境,什么做不出来?


    况且他们这个时候跟着捐粮,便是赚口碑名声的最好时机。


    他立马去吩咐仓库伙计将那些浸了水还未腐坏的粮食全搬出来。


    常盈娘本是不愿,见无法阻拦,只能添了一句:“不能全搬啊!这天灾都不知要到何时,万一三年五载,田里收不上粮,我们自个儿喝西北风去啊。”


    她就不明白了,他们家做小本生意,又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富户,作何要学着他们捐粮食?


    百姓趁火打劫先找的也应该是那些大粮铺。


    念念这丫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眼大肚小!”兰殷礼拧着眉,对妻子道,“你能吃得了那么多?朝廷又不是放任我们江州不管了,据说都已经派了宣抚使,拨了赈灾粮来了。”


    他这妻子肚量甚小,竟还不如外甥女聪慧通透。


    常盈娘幽幽闭了口,冷哼一声,悻悻进了屋。


    姜芾戴着面纱,又随师兄和嫂嫂去了清水湾。


    各大医馆联合制出的一批药已能有效控制疫症传播,可也不知哪里不对,依然治标不治本。


    太阳毒辣,洪涝区湿润泥泞,被日光一烤,一股土腥气升上来。这个时候最易爆发疫症,清水湾三个村几乎沦陷。


    熬药的小徒儿都病倒了,她边


    替人看诊边去熬药,忙得焦头烂额。


    明茵接过蒲扇给她扇风,送上一碗凉茶,“念念,天气热,喝一碗甘草茶,莫要中暑了,你去歇会儿,我来吧。”


    姜芾喝了碗甘草茶,喉咙到肺腑都清凉了不少:“嫂嫂,你下晌别出去看诊了,就在后院熬药,你还怀着身子,我得照顾好你啊。”


    县里的大夫都来了,人手却还不够。


    师兄本是不让嫂嫂来的,是嫂嫂非要来。


    “念念,你这几日才睡了几个时辰?”明茵是真的把姜芾当作妹妹看待的,眼看她这段时日消瘦许多,白皙的肌肤也被晒得添了层蜜色,心疼不已。


    姜芾摇头唉了一声,又振作笑道:“能少睡半个时辰,多救两个人也是好的,听说朝廷派的宣抚使快要来了,还带了宫里的太医来,江州就要好起来了。”


    第29章 入狱盼望来个好官


    长安,风雨茫茫。


    皇帝龙体每况愈下,自从宠幸了一波新纳的妃嫔后,便连日卧床不起。


    太医的药也不吃,只服鉴镜大真人配的丹药。


    连用了几日金丹,竟能起得来身了。


    大太监曹英呈上江州知府发来的奏疏,皇帝病体初愈,也无心政事,只匆匆扫了一眼,“可有人自荐江州宣抚使?”


    江州不及苏杭富庶,走一趟也捞不到什么油水,是以前去赈灾不是桩美差事,怕是无人愿去。


    他正想着派何人前去治水赈灾。


    曹英却道:“回陛下,凌世子与户部沈侍郎皆有自荐。”


    皇帝迟疑一阵。


    沈见昀是老二的人,老二如今怎么盯上了江州?这不像他的作风。


    至于凌砚明,此人赤子之心,他倒不意外。


    他想到凌晏池五年前任过江州县令,有治水经验,便道:“曹英,传中书舍人拟旨,就让凌砚明去江州。”


    这三年,宁王还是老样子,受了一挫,不敢轻举妄动,老三日益长大,也颇有蠢蠢欲动之势。


    定国公府,他扶额,凌家始终是心头刺,不早拔除,老三就得早早盼着他死了。


    当年凌姜两家和离,他本欲赐婚凌晏池与明仪。


    可旨意还未下,鹤溪山的老友猝然长辞,凌晏池为尊师守孝,三年内不娶妻。


    他念着与鹤溪山那位的老友的年少之谊,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如今孝期已过,老三势力渐盛,他不能再放任定国公府不管。他打算等凌晏池从江州回来,便趁早让他与明仪完婚。


    凌晏池回到府上,便被父亲叫了过去。


    上个月,他的上峰大理寺卿李喜致仕。


    上峰告老还乡,本是由他这个少卿升任职位。


    他在大理寺少卿任上五年,破获无数大案,政绩斐然,他升任寺卿之职顺理成章。可陛下不愿擢升他,直接调刑部侍郎任大理寺卿。


    巍巍皇权,上位者总是玩这种把戏。


    他觉得无奈又可笑。


    他的本意从不在结党营私,他只想当辅国之臣,查冤案、清蠹虫,护江山清明。


    可陛下不在乎,陛下不在乎生民多艰,他要所有人都陪他玩这场稳固皇权的游戏。


    皇帝都不在乎,上行下效,朝臣又怎会在乎?于是人人曲意逢迎,只顾谄媚自保。


    此前江南第一富地扬州受灾,朝臣轮番抢着毛遂自荐。如今江州洪涝疫症齐发,朝中却鸦雀无声,户部、工部无一人站出。


    不过是无利可贪罢了。


    倒是还有个沈清识。


    他猜,定是宁王趁机在打什么主意,才让沈清识自荐前去。


    这昏聩的朝堂,三年了,依然是不见天日。


    他庆幸,去的是自己,不是心怀鬼胎的旁人。


    走到待客前厅,定国公与秦氏齐齐坐在坐首。


    凌晏池收伞进院。


    他明早便要启程去江州,还以为父亲唤他来是担忧他的行程,想嘱咐他一些路上的事宜,没曾想父亲张口就提了他的婚事。


    定国公如何不知那位陛下的疑心,怕是待儿子从江州归来,便要给他与明仪郡主赐婚了。


    他若娶了皇家郡主,定国公府也就走到头了。


    宫里的皇子也会成为俎上鱼肉。


    定国公开门见山:“砚明,为父亲自替你相看了人家,此番待你从江州归来,便可交换八字与庚帖,下婚书聘礼,早日定下婚期完婚。”


    凌晏池听罢,只默然微叹。


    他还是不愿为了利益与旁人捆绑到一处。


    三年前的那桩姻缘,亦是如此荒唐结束的。


    “此事不劳父亲操心。”他行了个礼,淡然拒之。


    “你难道真想娶明仪郡主?”定国公第一次因为婚事在他面前发怒,“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你听为父的,选旁的人家成婚,往后仕途仍可望。要么你就等着陛下赐婚你与明仪郡主,往后青云路断,做个庸碌无为的皇亲国戚。”


    凌晏池驳道:“父亲,我娶亲若是为了追名逐利,那便平白耽误了旁人。”


    “你怎知会误了旁人?”定国公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给你相看的人家是你生母娘家的表妹白三娘,你从前也是见过的,知书达理,满腹才情,她一直对你倾心。你若娶她,何至于误她?她娘家虽官阶不高,父亲任幽州县丞,可胜在家世清白,对你的仕途并无阻碍,这是一举两得之事。你坐以待毙,难道想娶那明仪郡主,带着一家子往泥坑里跳?!”


    提及家族,凌晏池眼底暗波流转。


    “区区县丞?”本来提及赵氏的娘家,秦氏就隐隐不悦。


    她哪知老爷事先竟未与她商量便定下大郎的婚事,亲家还只是个县丞。


    “老爷糊涂了,那小门小户家的女儿,我们难道还没吃够教训吗?”提及往事,她就来气,当年那姜氏还欲谋害她的亲孙子,当真是恶毒。


    她还没来得及找人算账,人便拿钱跑了。


    这么多年,还是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老爷与大郎难道忘了吗?当年那姜氏就是乡野长大,心思歹毒,爱慕虚荣,拿了我们家一大笔钱,如今人都跑没影了,害得我们家被人笑话。这样的女子,我们国公府难道还要再娶一次吗?不若还是我来帮大郎相看吧。”


    三年了,还是今日在秦氏的言语中,凌晏池第一次细细回首往事。


    那个女子,他倒是还隐隐记得她的长相。


    安静、胆怯、不说话,心术却也是不正的。


    他当年留下地契银票,启辰去了荆州。


    没去想过她真的会走。


    可当他回来后,她还真拿着那些东西走了。


    这么多年,他也从未在长安碰见过她,姜家人只说她在长安待不惯,去了族中庄子里生活。


    他当时不做多想,只觉得与她互不相欠了。


    这三年,他都忘了她了,甚至忘了绮霞院的东厢房还住过人。


    “住口!妇人之见!”定国公呵斥秦氏,“白家书香门第,世代清流,岂是姜家那钻营投机之辈能比拟的?”


    秦氏闭了嘴,一句话也不敢说。


    “砚明啊。”定国公看了一眼顶天立地的儿子,语重心长,“你就听为父的,为父是为了你、为了凌家好。”


    凌晏池眸光黯淡,清风坠上他衣袍,吹打着他挺直的脊骨。


    庭中央树上的枝叶被风吹得弯折。


    他淡淡开口:“那便劳烦父亲与夫人替我安排。”


    既不会误了旁人,那便如此吧。


    皇帝接连服了几日丹药,红光满面,常常昏昏沉沉。


    朝臣催促早立东宫,他就是不听,还以犯上为由,廷杖了几位官员。


    皇帝根本没把江州受灾一事放在心上。


    宁王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沈清识自荐一事虽不是他授意,不过江州的父母官知府余霆可是他的人,无论父皇派谁任宣抚使,到时赈灾都要由当地知府坐镇。


    此番刚好趁着父皇病重,借此趟赈灾收买民心,他还以宁王府的名义遣了太医随行。


    父皇老了,看不到民生疾苦,他便替父皇向下看看。


    江州浔阳。


    这几日,各地世家大族与一些商户纷纷捐粮施粥,各家医馆的大夫也来受灾地搭棚义诊,百姓跪地拜谢,大喊慈悲。


    余霆坐在轿中,捻着胡须,很是不悦。


    朝廷


    的钱粮都没到,风头却被这帮想赚名声的世族与商人抢了去,到时百姓吃饱喝足,谁还会对朝廷、对宁王殿下感恩戴德?


    可捐粮是义举,又不能明火执仗派人驱散,且那些世家大族根深蒂固,他不敢轻易动之。


    他深思熟虑,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


    姜芾忙得晕头转向,白日跟着春晖堂的大夫们出诊,傍晚回来又在自家舅舅的粥棚下义诊。


    趁着休息的间隙,吃了几口冷饭,又忙碌起来。


    “念念,你别总吃冷的,冷食伤胃。”


    兰殷礼给她送了热食过来。


    外甥女的提议果真不错,施粥不过一日,便有百姓夸他菩萨心肠,念着他的恩惠。


    他想着,往后生意许是会越发红火好做了。


    那拿些粮,换一个名声,如何也不亏。


    “师父,周玉霖来了。”苹儿在姜芾身边写方子。


    姜芾扒了一口饭,果然见他带着一帮人来了。


    自从周玉霖跟她坦白,日后只做朋友,再不逾矩,她便也不再躲着他。


    她匆匆吃了几口便放下碗,道:“这带粥棚乱糟糟的,你娘还肯放你出来?”


    “我娘能关得住我就怪了,我偷溜出来的。”


    姜芾招招手,这金尊玉贵的大少爷着实与灾区格格不入,“你别乱来了,快回去吧。”


    “师父,我来帮你散粮。”


    周玉霖说着,他身后带来的人也点头哈腰,“师父,我们也来帮你。”


    姜芾哭笑不得,她哪来的这么多徒弟,“我哪里有你们这些徒弟了?”


    周玉霖掰着手指:“你是我师父,我的师父自然就是他们的师父。”


    姜芾张口愕然,无法反驳,看着那群人捧起装馒头的筐子,逐一散给百姓。


    不过这样倒是省事,店里的伙计忙了一日,也可以坐下歇歇了。


    “周玉霖,我回头赏你一碗凉茶喝!”她道。


    “好嘞,谢谢师父。”周玉霖笑着应下,人却捧着筐子往苹儿那边移。


    苹儿埋头写药方,一只白面馒头晃到眼前。


    周玉霖问她:“你吃了吗?”


    “我吃过了。”苹儿头也不抬。


    “你、你再吃一个吧,你和师父一天忙到晚。”


    苹儿觉得他聒噪:“哎呀我不吃,你挡着我光了,快快走开。”


    周玉霖悻悻走开,自己饥肠辘辘地来,默默闷了一碗粥下肚。


    姜芾去帮忙施粥,打了几百个人的粥,胳膊都是酸的。


    百姓领到粥和馒头,并排坐到屋檐下吃着。


    夕阳西下,一束光影照在那些人身上,他们流离失所,有的还疾病缠身,能喝上一口热粥已是最幸福之时了。


    一盆浓稠的粥水见了底,她总算可以坐下歇息片刻。


    刚拖过一匹杌扎坐下,方才还一派祥和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倒地,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滚。


    “疼死我了,疼死我了,粥里有毒,不要喝!他们拿有毒的粮食来害我们!”


    这人一倒下,旁边几户小粮商家的粥棚内也有人喊腹痛倒地。


    姜芾心头一跳,即刻蹲到那人身前,号了一脉后,她脑中轰鸣,天旋地转。


    完了,全完了。


    怎么会是中毒?粥水绝不可能有问题!


    哀嚎的人多了起来,引来了在灾区坐镇的知府余霆。


    他不敢在世族的粥棚下塞人做手脚,便拿这些布衣粮商开刀,等事情闹得大了,那些世家自然会撤棚撤粮。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粥里下毒!”


    余霆做出一副痛心疾首之态,挥手换来差役:“来人,撤了这些人的棚,统统押回去审!”


    姜芾身在兰家粥棚,方才还帮忙施了粥,她还没来得及解释,两条胳膊便被人粗暴扣上。


    那些粮商棚内的伙计全被押进了县衙大牢。


    此事一出,再也无人敢捐粮。


    朝廷的粮食还未到,百姓叫苦不迭,又开始饿着肚子。


    余霆站出来安抚百姓,说那些粮商其心可诛,宁王殿下拨来的粮食与派来的太医已在路上了,叫他们不要轻受除官府以外旁人施的粮食。


    “凭什么关我们!我们捐了粮,官府还要抓我们!岂有此理!”


    有几个粮商被关了几日,已开始胡乱谩骂。


    大声喧哗的后果便是被狱卒扇了两巴掌。


    姜芾亦是满面尘垢,衣裙脏污,她知道大喊大叫没有用,还会吃苦头。


    于是坐下苦思冥想,可她百思不得其解。


    为何那些人会突然中毒?世家与粮商捐粮无非是发自内心的善举,亦或是想博取好名声,不可能会下毒害人。


    定是有人诬陷他们。


    她望着狱中的人,这些皆是做米粮生意的寻常百姓,一个世族也没有。


    为何只抓他们这些百姓?


    官府既抓了他们,又迟迟不来审讯,可见是他们这些人必须在这里待着。中毒事件一出,将他们下了狱,外头定无人敢放粮了。


    目的就是这样吗?


    官府不敢欺压世族,只能拿百姓以儆效尤,威摄其他人不得继续捐粮。


    他们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灾区百姓活活饿死吗?


    她想不通,愤愤抓起一把稻草挥洒,眼底唯余失望与愠怒。


    宣抚使究竟什么时候来?


    一定要来个好人,才能救他们这些人出去,救外头的百姓。


    江州受灾严重,她上月给沈清识写的信都到不了长安,如今身在狱中,就更不必说了。


    她无比希望这次的宣抚使是他。


    第30章 重逢姜芾,你和以前不一样


    马车越往南走,群山带水,绿绕陂塘。


    往江州的这段路程,凌晏池心境波澜起伏。


    他在江州任过两年县令,江州与他而言,是一方熟悉的故地,亦成就了他的仕途,是以旁人弃它不顾,但他不能。


    此番并非初来乍到,而是故地重游。


    走了两个州的陆路,行了两个州的水路。


    到了江州渡口,当地官员倒屣相迎。


    江州知府余霆在酒楼大摆宴席,替远道而来的宣抚使接风洗尘。


    凌晏池断然相拒:“百姓民不聊生,本官实在无法宴饮享乐,还是烦请知府大人带路去灾区赈灾吧。”


    余霆一阵尴尬,未料到此人丝毫不领情,一番言语下来,倒显得他这个父母官尸位素餐了。


    烈日当空,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想到这位的来头,着实不敢得罪,“凌大人请。”


    受难最严重的便是浔阳县,疫症虽已得到缓解,可研制不出来根治药方,病情一直反反复复,每日都有人病死饿死。


    余霆本以为凌晏池那样的大官不过是来做个样子,可谁知,他一转身的功夫,那位定国公世子便去了瘟疫横行的清水湾。


    他怕这人在江州出什么事,急忙乘轿去阻拦,半路终于追上那批人马。


    结果被凌晏池骂了一顿,还说要上奏弹劾他。


    余霆摸了摸鼻子,拦也不敢拦了。


    心道这人怕是做官做傻了,当真不怕死。


    清水湾。


    凌晏池来到这里,只觉得五年时间一晃而过。


    一连晴了几日,腐坏的木头与房梁被冲到岸上,散发出阵阵腐气,灾区油棚遍地,百姓横七竖八卧在草皮上。


    他带来的太医已加入当地大夫的行列中救治百姓。


    “是凌大人,凌大人回来了!凌大人来救我们了!”灾区中有几位百姓认得他,放下怀中的孩子就要去跪拜他。


    在百姓眼中,这位前任县令在任时惩治乡绅恶霸,为民请命,是他们敬仰的青天大老爷。


    凌晏池弯腰拉起那人:“老人家快快请起,你们有几日没吃东西了?”


    这里的人疾病缠身,个个面黄肌瘦、骨瘦如柴,说起话来气息一声比一声弱。


    有灾民道:“本来前几日王家、李家、郑家还带着各地粮商捐粮,我们还有碗粥水喝,可余知府非说他们的粮食里有毒,吃死了人。不准他们放粮,还将那些粮商抓了起来,连大夫也抓走了一批,我们清水湾病死饿死的已经有几百人了。”


    有人愤愤不平:“那粥我喝了都没事,也不知那些人是怎么吃出事的,官差还道谁敢放粮就抓谁,连义诊的大夫都抓。”


    “凌大人,要不是今日见到了您,我们还真以为朝廷不管我们了呢。”


    凌晏池目光锐利,眉头紧锁,下颌沉沉紧绷。


    那些粮商不论是论心还是论迹,都不会在粮食里下毒害百姓,这么做百害无一例。


    这个余霆胡乱抓人,到底想做什么?


    他似乎记得,此人是宁王的人。


    兀自思忖,终于豁然开朗。


    宁王一分不出就想收买民心,坐收渔翁之利。


    余霆定昭告了江州百姓,此次赈灾是宁王的恩惠。


    既是宁王的恩泽,便要等朝廷的人来搭台子唱戏,又岂能容旁人捷足先登,抢了功劳。


    灾区饿殍遍野,百姓水深火热,却还要等他们搭好戏台,换上戏服,咿呀开场。


    他冷笑一声,眸中森寒遍及。


    他令官差扶起这些老弱病残,“官府已经在搭粥棚了,你们快去排队领粮吧。”


    他离开清水湾,直接去了县衙,命人去唤余霆过来。


    余霆一听他是质问那些粮商的事,含糊道:“那些人胆大包天,竟敢在粮食里下毒,宣抚使大人放心,本官已将这些人押入狱中。”


    他本想着先关那些人一段时日,等宣抚使走了,这出戏唱完了再放那些人出来。


    他也不觉得这位凌世子会吃饱了撑着要来管那些人,便含糊其辞,想糊弄过去。


    谁料凌晏池冷眼一扫:“那余知府倒是说说,他们为何要下毒?于他们有何好处?”


    余霆磕磕绊绊:“这……世子,那些人俱是商人,唯利是图,居心叵测——”


    “放你娘的屁!”


    周玉霖带着人冲出来。


    他眼看着师父与苹儿跟那些人一道被抓走,日日来官府喊冤也无人理会,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宣抚使来,终于给盼来了。


    他好歹读过书,礼数周全,撩袍跪下:“宣抚使大人,草民周玉霖,状告江州知府余霆滥用职权,渎职枉法。”


    公堂上,余霆有恃无恐,仍一口咬定就是粮商下毒害人。


    “那粥我也喝了一碗,若是粥水里有毒,敢问余知府,我为何没事?”


    周家是官宦世家,有姻亲在朝中六部做官,周玉霖娇生惯养,嫉恶如仇,丝毫不惧余霆。


    余霆端坐在圈椅中,冷哼一声:“你与那粮商兰殷礼的外甥女有染,她舍得害你周四少爷?周四少爷还是回去吧,若叫你爹知道你替那些歹毒的刁民说话,怕是要刮你一层皮。”


    他千算万算,怎知半路杀出个周玉霖。


    偏生周家有靠山,他还与周老大人有几分交情,不敢妄动周家的宝贝儿子。


    周玉霖朝旁啐了一口:“你少污人清白,我师父又是义诊又是施粥,这么好的人你也抓,你会遭报应的!”


    “够了。”凌晏池虽与余霆平级,但暂时有个钦差名头在身上,还是能压一压这余霆的。


    “余知府,不如将那些人放出来,当堂对峙。”


    余霆心头大跳,慌出了汗,拿汗巾帕子擦拭。


    这定国公世子还真要管这桩事?


    钦差既说押人来审,他又岂敢不从。


    好在他早日打点好了那些人,谅他们也查不出什么。


    那些粮商与伙计陆陆续续被押了上来。


    刺目的天光打在身上,姜芾有些目眩,找了块干净的衣袖擦了擦脏污的脸颊。


    “别推我,我自己会走。”


    余霆这狗官,这下宣抚使来了吧,老实把他们放出来了。


    一行一二十人,见到钦差的阵仗,纷纷跪地磕头喊冤。


    她方才偷瞟那位身着绯袍的大人,不像是沈清识,这会儿她还不知是何人,便偷偷伸长脖子去看。


    坐首的男子一抬头,眉目瞬然清晰,一张疏朗如玉的脸映入眼中,仿若仙人之姿。


    姜芾滞住呼吸,双手攥紧衣摆。


    似是有许多恍如隔世的旧事涌上心头,一幕幕、一帧帧,皆随着他的眉眼轮廓渐渐明朗。


    她眼眸转而平淡,像是亲手掐灭留有余焰的蜡烛,不为别的,因为蜡烛燃起的烟,从前熏伤过她的眼睛。


    她一丝一毫都不愿回想那些事。


    是他又如何。


    她早该猜到,亦有可能是他。


    她松开双手,面目平淡,就那样平视他,神色疏离温淡,就好似从未见过他。


    与堂下那双眉眼一对视,凌晏池垂在身侧的手便随着衣袍动了动。


    圆脸杏眸,柳眉琼鼻,好像什么都没变,那张面庞他不回忆便平静不起眼,一回忆,却还是熟悉的。


    见到她,他更多是愕然。


    他想起来,堂下的女子,曾经是他的妻子。


    两人相望,一个平淡,一个诧异,旁人眼中,如素未谋面的生人。


    这下子连苹儿都惊了。


    她望了望师父,又望了望那位大人,只见这两位眼底平静如水,像是失忆了一样。


    “师父,苹儿,你们没事吧?!”周玉霖混入其中去看她们。


    凌晏池尽收眼底。


    他不禁微疑,姜芾这三年竟来了江州,还未另嫁吗?


    可见周玉霖如此关心她,又想到方才余霆的话,他才意识到她与这周四少爷情谊颇深,许是好事将近了。


    “大人明鉴,给我等一百个胆子,我等也万万不敢在粮食中下毒啊,还请钦差大人为草民做主!”


    有几位粮商已跪地诉冤情。


    “余知府为何抓我们,我们捐粮难道也有罪吗?”


    “就是,余知府给我们一个说法!”


    余霆见这些人目露凶光,袖中的手抖了抖。


    这群刁民就是仗着有人给他们撑腰!


    他事情办的干净,又何惧这些人,哼哼两声:“你们毒害百姓,天理难容,还敢来向本官讨说法?”


    “余知府,你说我们下毒我们就下毒了?大人是觉得我们这些人好欺负,可以任人搓圆捏扁泼脏水?”姜芾忽然拔高声色,盖过了那些七嘴八舌的议论,定定望着余霆。


    余霆岂怕她一介女子:“自是有医官验了毒,本官亲耳听闻,证据确凿,你们还想抵赖?”


    凌晏池为姜芾方才的话震了震。


    他们还是夫妻时,她娴静话少,什么也不多言,他从来都未听过她这般大声说话。


    他看向余霆,也冷冷发话:“既是一锅粥水,那为何旁人喝了都没事?”


    余霆狡诈诡谲,又将话头甩了回去:“大人,那您就得问他们了,毒是他们下的,至于他们为何挑人下毒,本官岂会知道!”


    姜芾简直想扇这余霆两巴掌,真是厚颜无耻,这样的人还能当知府,做朝廷命官。


    她站起身,侧目扫了一眼,“敢问余知府,那几个人中的是什么毒?”


    余霆哪里知道,他都是吩咐手下人办事。


    可他方才言之凿凿说亲耳听闻,眼下总不可能拉个人上堂问问吧?


    他言辞闪烁,胡诌了句:“砒霜之毒。”


    左右那些都是他的人,断不会乱说话。


    砒霜二字一出,在场的大夫窃窃私语起来。


    姜芾笑道:“砒霜乃是剧毒,只消沾一丝便会中毒,重则腹痛难耐,七窍流血,轻则嘴唇发黑,口吐白沫。怎么那日我依稀记得,那几个人只是捂着肚子喊痛,在地上滚来滚去嚎了半天,也没见旁的反应,这大伙也都瞧见了。也不知是知府大人请的医官不行,还是那些人根本就没中毒,只是吃坏了东西呢?”


    那日她替一位喊腹痛之人把过脉,确实是中了毒没错,可


    却不是砒霜之毒,毒物只是些致腹痛的乌头。


    但她当然不能说那些人是中了乌头,否则他们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她方才故意一试,那余霆自己居然都不知道是什么毒,还慌不择言道是砒霜。


    太荒唐了,余霆这老贼就是想陷害他们,下毒也是他一手策划。


    “若真是如此,余知府未免太过儿戏。”凌晏池趁机接话,“你口口声声说你亲耳所听,手下的人却连毒都验错了,还抓了这批无辜之人下狱。”


    “过了这么些日子,即便中毒也查不出来了,余知府不如就将那日中毒之人带来,让他们当堂复述当日情形,看看究竟是如何?”


    余霆暗自叹息。


    狠狠瞪了眼姜芾,心知是被她给绕进去了。


    如今再无有法子,他找了那批人来,那些人立即改口,不是说受了凉便是说当天吃坏了东西,是误会一桩。


    余霆赶忙将责任推到那群医官身上,独善其身。


    凌晏池盯着此人,他发誓,他回京定要好生参此人一本。


    那些无辜的粮商与大夫都陆续离开,不忘拜谢钦差大人明察秋毫,还他们清白。


    凌晏池让他们不必多礼,说捐粮是义举,并以钦差的名义张贴告示为他们洗刷污名。


    当他再往稀疏人群看去时,已不见姜芾的身影。


    他都不知她是何时走的。


    次日,他亲自去了清水湾主持赈灾。


    昨日赈灾粮发了下去,搭建了许多临时棚帐,那些被冲了房屋的百姓也能有个暂时遮风挡雨的去处了。


    他进了一间棚内,看到是一位没了父母的孩子。


    这孩子被坍塌的房屋砸伤,皮肤黝黑,静静垂着头不说话,也不去排队领粮食。


    他吩咐人端了碗粥水进来,这孩子愣了一阵,眼底满是警惕之色。


    “吃吧。”凌晏池推了推碗。


    孩子抿了抿干涸的唇,终于捧着碗大口大口地喝。


    等他安心吃完,凌晏池起身退出油棚。


    掀开油布时,一道身影差点撞入他怀中。


    姜芾背着药箱,往后退了两步,压下慌乱之色。她半挽着发,头上仍是那根梅花小簪,鬓边贴着几缕发丝。


    “你来——”凌晏池撞上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替那孩子看伤?”


    姜芾淡淡嗯了一声,走进了油棚。


    她解下药箱坐在那孩子身前,旁若无人,笑道:“阿宝,今日胸口还疼吗?”


    凌晏池尴尬顿在帐门,少顷,也退了出去。


    她这三年,竟学了医术。


    他站在赈灾口,目视她背着药箱从这间油棚穿梭到那间油棚,一上午都不知走了几间。


    身旁来领粮的百姓道:“我这胸闷总不见好,张大夫来看了几日都没用,还是姜大夫昨日替我看过一回,今日就好多了。”


    “是啊,姜大夫真是个好人,我们这清水湾,连男大夫都没几个来的,姜大夫一介女子,日日都过来,分文不收,分物不取,那些狗杀才还平白抓人家!”


    凌晏池听罢,不自觉在人群中寻找他们口中之人的身影。


    正午时分,百姓都在吃饭。


    她也终于放下药箱,坐在一块凉石上歇息,在低头喝一碗粥。


    暖风吹得她发丝微乱,裙摆飘摇。


    她的容貌没变,可他总觉得,她跟三年前截然不同。


    清水湾的百姓夸姜芾纯良心善,又夸凌大人清正为民。


    可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从前的关系。


    下晌,凌晏池去河下游主持修坝,回到清水湾灾区时已是日暮时分,星光满天。


    他竟还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这么晚了,她还没走。


    姜芾此时并未在看诊,而是在替一位阿婆拧衣裳。


    她蹲在小溪头,挽起衣袖,露出一截白皙清瘦的小臂,手背挂着晶莹水珠。


    晚风温软,溪水中倒映着满天红霞与星光。


    “姜娘子,我老婆子看着你身板小,力气还挺大嘞!”


    姜芾回头笑道:“我就说我力气大能拧得动,阿婆还不信。”


    凌晏池走了过去,听她还在同人谈笑。


    她现在的样子,实在难以同三年前那个恬静嗫喏的女子重合在一处。


    若不是这副样貌,他都不敢相信,这是姜芾。


    他站在她身后,开了口:“你还没回去吗?”


    姜芾起了身,将衣裳还给阿婆,听是他的声音,便收敛了笑意,“这就走了。”


    除此之外,也没问他,一句也没问。


    她背起药箱,从他身旁而过,一句话也不多说。


    凌晏池思绪寸断,忽觉一阵晕眩袭来,整个身子向后倾倒。


    “大人,大人!”


    跟随的官差一拥而上。


    这个时辰,来清水湾的大夫都回去了,剩下的太医回了县衙制药。


    姜芾是这里唯一的医者,给这位钦差大人看病,在旁人眼中顺理成章。


    一处僻静的油棚中,她静静搭上他的脉搏,目光却不知看向何处,一眼也没瞧他。


    凌晏池颇感不自在,几番张口,“姜家人说你去了庄子上生活,原来你是回了江州吗?回来后……学了医术吗?”


    姜芾不语,半晌,松开他的手,“我如今自有权利不回答这些吧?”


    凌晏池点点头,“是我冒犯了。”


    他们早已和离了,这是她的私事,她自有权回答或是不回答。


    姜芾收了脉枕进药箱,边道:“你是风寒严重,加之过度劳累,好生歇息几日,再着人去开张祛风寒的药方,喝几帖药便无大碍。”


    凌晏池看在眼中,她医术甚好,着手成春,这带百姓都赞誉她。


    “你不能给我开吗?”他问。


    姜芾起身整理裙摆,已是要走了,微微一笑:“我开的方子,宣抚使大人许是信不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