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1章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
方怀义张了张嘴。
没有声音从他嘴里发出来, 他的声带和喉咙一起,被泥水全部贯穿了。
他望着娲泥生的眼睛,甚至没有感受到特别的疼痛。
绝症的剧痛、等死的恐惧, 三天如影随形的痛苦已经打碎了他对疼痛的感知, 他变得混沌而麻木, 不知道心脏被贯穿有多疼, 也不懂得杀死娲泥生的后果有多痛。
悄无声息的,血液从他发愣的唇舌中汹涌而出。
“呵呵……呵……”
方怀义的眼睛仍然清澈,甚至连现在还带着迷茫,他紧紧抓着娲泥生的衣服,不到半分钟,便松开了手。
娲泥生扶住方怀义轰然倒塌的身躯,拖着他的头, 一双白皙的手上被血染红了一片,看不出原本不染尘埃的模样, 像冷冷夜色中一把见血封喉的弯月。
“杀了我不能让你活下来,但我能让你现在就去死,”她低声道,“一个突如其来的梦怎么能救得了你?你的命只在我手里。”
“你想杀了我?”
连你也和其他人一样,算计我、恐惧我,在靠近我攫取利益的同时, 还想杀了我。
那你也去死吧。
娲泥生细细的喘了口气,松开死不瞑目的方怀义, 把他的尸体随便抛在地上,踉踉跄跄的站起身, 拧开了屋门。
“轰隆——!”
屋外天空雷声阵阵,黑云翻滚搅动着水汽, 暴雨不知何时已经倾盆而下。
方怀义手里的毒药是渌水给的,渌水手里有毒药,应当也就会有解药,她要去找渌水。
娲泥生跌跌撞撞的往外走,她没拿任何遮挡的东西,整个人如同初生婴儿般暴露在温暖的雨水里。
她可以用泥水为自己遮风挡雨,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方才杀死方怀义的泥水已经用尽了她最后一点能力,她不是神仙,她也是一个人,她喝下了毒药,她会死的。
“哗啦……哗啦……”
雨水打在娲泥生惨白的脸上,混杂着不属于天空的液体,从面上淌下。
在大雨磅礴中,娲泥生微微低着头,一片模糊的眼睛里开始涌出泪水,泪水夹杂着无尽的痛苦与愤恨,还有剧烈涌动的悲伤。
整整二十年!
她没有一天不是爱着方怀义的,没有一天不觉得亏欠她。
她活在痛苦与自责里,过了整整二十年,不惜放弃正常人的生活,主动加入这一场非人的游戏,穿过可怖的诡物和无穷无尽的阴谋诡计,只为了还这一条命。
娲泥生满面水渍,在雨雾中大笑了一声。
真可笑,真可悲!
这条命什么时候该还给方怀义,方怀义又何曾救过她?
她以为方怀义收养她只是因为善良,她为方怀义的病症担忧不已,她从未怀疑自己越来越差的身体,每晚方怀义端上来的牛奶,她都一饮而尽。
她以为是自己的身体没用,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家,却守不住唯一对她好的人,她甚至不敢看每一次发病时方怀义愁苦的面色。
她害怕,怕那双眼睛里的愁闷会变成厌憎。
娲泥生被领养回来的年纪已经懂事了,她作为孤儿生活了那么多年,比平常人还要更早熟。
她以为方怀义会把她扔掉,她也做好了被丢弃准备,可她没有想到方怀义宁愿散尽家财为她治疗,也不愿意答应她把自己送到孤儿院的提议。
方怀义是那么的无私、那么的善良,几乎像一位隐于凡尘间的神仙。
所以后来她转危为安、兴奋的跑回家、却看到方怀义冰冷的尸体时,才会那么痛苦,以至于这具淡漠的身体内全部感情在方怀义一个人身上倾泻而出,二十年来从未消减半分。
方怀义如此善良的人,为什么生活穷困潦倒,为什么不能拥有幸福,为什么年纪轻轻便患上了绝症?
这世道为何如此不公?老天为何从不开眼?!
娲泥生低低的笑了一声,用力按着胸口,心脏撕心裂肺的疼,踉跄几步喘着气靠在门上,有气无力的拍了拍门:
“渌水,开门。”
木门晃了晃,门内却没有声音,又或者所有声音都被这一场冲刷江岸的暴雨掩盖,听不到罪孽发出的痛苦哀嚎。
娲泥生又敲了两下,屋内仍静静的没有开门,雨水夹杂着雷声敲击着她的耳膜,她讽刺的扯出一抹笑容,闭上了眼睛。
其实渌水开门又能怎么样。
她体内的毒药已经深入骨髓,除了神仙,还有谁能救呢?
这都是报应。
她错信旁人、是非不分,分明是神仙救了她,她却满心以为是方怀义甘愿用自己一条命去换她的,一错错了二十年。现在被最信任的人亲手喂下毒药,无人能救她第二次,这是她的报应。
方怀义错信一张装神弄鬼的方子,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救命方子,不惜领养一个女孩,日积月累的给她喂毒药,最终将她遣出门外任其毒发,在渔屋内试图施展以命换命的术法。
二十年前那张药方一无是处,方怀义心脏病发作,没等到娲泥生回来便死在了渔屋;二十年后他没有半点进益,仍是试图害死最亲近的人换取一丝生机,被她亲手杀死,这也是他的报应。
“咳咳……咳……”
娲泥生吐出一口血沫,她擦了擦嘴角,咬牙勉强撑着木门,试图站起身来。
大雨倾盆,磅礴的水汽在眼前升腾而起,她眼前眩晕着黑沉一片,扶着木门,想要离开,却连走一步的力气都没了。
恍惚间,二十年前那个无能的小女孩再次出现在雨夜之中。
十几岁的女孩面色惨白、惊慌不已,强撑着跑出家门,却又无力的倒在地上。
女孩胸膛中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躺在脏兮兮的污水中,听着自己的心跳越发微弱,感受着生命的流逝,拚命想要活下来,却无力反抗命运的警钟。
那一次,年轻濒死的女孩在绝境中等到了一位尚且稚嫩的神仙,或许那便是对她犯下大错的最后一次拯救,可惜她深陷泥泞,被淤泥堵住了心眼耳口,看不懂、听不懂。
这一次,她没机会,等不到了。
娲泥生无力的靠在木门上,恍惚间,似乎听到一声轻响,门开了,从里面露出一张谪仙般的面庞,眼睫间漏出雪白的生机与慈悲,与二十年前一模一样,一般无二。
“哗啦!”
药性发作,娲泥生终于支撑不住,紧闭双眼,裹挟着雨水直直倒进屋内,昏死过去。
苗云楼连忙上前一步,双手托着娲泥生的后背,把她抱进屋里,顺便用胳膊肘关上门,将风雨挡在屋外。
“咔哒!”
“我来吧。”神仙道。
“不用不用!”苗云楼道,“我抱她,你抱我就可以。”
受了那四个任务的影响,苗云楼此时已经成年,身体素质离人很远、离铁人三项很近了,抱起一个比鸟轻的娲泥生轻轻松松。
他把娲泥生平放在桌子上,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见她呼吸平稳,这才松了口气。
“你这药不会害得她一命呜呼吧,”苗云楼侧头怀疑道,“我还等着找娲泥生还债呢,她死了就完蛋了。”
“怎么会呢。”
屋内的角落里,渌水面上仍旧挂着温和的笑容,缓缓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药瓶,从里面倒出一颗药丸,给娲泥生服水喂下,小心翼翼的抬着她的下巴,防止昏迷中呛水,一边喂一边无奈道:
“只是植物中提取出来的毒素,这药也就方怀义会信是致命毒药,根本都用不上神仙出手,喂一颗解药丸就行了。”
苗云楼眼睛一瞪:“你还想让神仙出手?”
“神仙也是你能使唤的吗,真是懒惰,自私,”他责问道,“不懂得自己思考的小布尔值乔亚,资本主义残余,封建主义余孽。”
渌水:“……”
神仙无奈道:“云楼。”
“好吧!我就是还在怀疑他的身份,”苗云楼破罐破摔道,“不觉得很可疑吗?”
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眯了眯眼,大鸟依人的靠在神仙身上,抱着胳膊盯着渌水细数道:
“三天前,我们猫在雪屋里,还没想出来怎么办,他突然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吓得我差点应激把他捅死。一捅没死,他非说自己是你的信众,还很早以前就认识你,一直装疯卖傻埋伏在江岸,就等着帮我们的忙——请问谁信?”
“我不是帮忙了吗,”渌水挑眉,指了指昏迷的娲泥生,“我完美完成了任务。”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苗云楼怒道,“你说,你到底是想奸谁?不会要把神仙从我身边偷走吧?!”
渌水:“……”
渌水,或者说应该叫付青山,叹了口气,望着眼前熟悉的两人,揉了揉太阳xue,道:
“该说的东西我都说了,不该说的东西,你们大概也都猜到了。”
他诚恳道:“苗云楼苗首领,我知道你造反的初心之一就是想好好谈恋爱,但都这个时候了,你们也修成正果了,能不能别再逗我了?”
“我们谈谈正事——接下来你们准备怎么做?”
第552章 “就要结束了”
三天前, 苗云楼和神仙在雪屋刚刚发现付青山收养娲泥生的真相。
他们还没商量好如何将真相告诉娲泥生,雪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两人皆是一惊,苗云楼瞬间警惕起来, 从腰间拔出两把匕首, 准备一开门就把人捅成烤串, 却听神仙说门外的人没有恶意, 或许能帮上他们的忙。
苗云楼这才同意开门,一开门见外面站着的人居然是渌水,手腕一抬,那两把匕首险些从渌水脖子里捅进去。
渌水连忙往后一躲,抬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心知不给个解释,自己的脖子还是保不住, 立刻向苗云楼道:
“别冲动!我不是来拆散你们的,我是来加入你们的。”
“你还想加入?!”苗云楼勃然大怒,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想加入我和神仙impart,我让你加入对岸尸体大party!”
“不是!”渌水赶紧躲开迎面而来的匕首,见越说越错,索性直接道,“我不是你的敌人, 我是从江岸外来帮你们的人!”
“你们和我一样,都不是江岸的人, 只是被屏蔽了记忆想不起来——苗云楼,你没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来到江岸前的记忆吗?”
苗云楼闻言一顿, 那些古怪的细节在心中绕了一圈,让他没有再攻击渌水, 只是微微眯起眼睛。
这时神仙也走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慎重,最终决定先让渌水进来。
渌水也不藏着掖着,一进屋便告诉他们,江岸并不是真正的世界,这只是娲泥生用女娲力量创造出的一个景区,而他们正是为了关闭景区而来。
“我真正的名字叫付青山,是神仙一次从景区中救出来的npc。”
“神仙给了我离开景区的自由,让我从混沌的既定命运中觉醒,那之后我便发誓要报答神仙的恩情,帮助神仙做了很多事,进入其他景区找同盟,还有一个,嗯……小黑屋计画,总之,神仙的计画就是我的计画,我由此来到了江岸。”
付青山道:“我本就是从景区中诞生的人,所以能够比正常人更没有限制的穿越在不同景区之内,这也是为什么只有我一开始就在景区里,而其他人只能通过【系统】来帮助你。”
苗云楼冷笑一声:“所以一开始追杀我的那个傻子就是你本人。”
“……我是迫不得已!这不是没有真的伤到你吗?”付青山解释道,“我不能以原本面目出现,否则娲泥生会发现我的。”
他告诉苗云楼,在此之前,他已经关闭了其他所有景区,收集了神仙流落各地的力量,只剩下江岸这最后一个景区。
等到解决娲泥生,集齐神仙所有的力量,他就可以彻底将全部景区关闭,让无辜被牵连者回到现实世界。
而在江岸景区之外,虽然其他旅客不能随意进入江岸景区,然而他们都关注着江岸的进展,并且耗费了巨大的代价,将江岸与外界创造出一个暂时的连接缺口。
“吴斌扮演中年男人,瞎半仙扮演返老还童的仙师,林雨霖和杨琴琴扮演双生姐妹花,陈风遥、阎良扮演少爷和奴隶,孟子隐充作系统,其他千千万万个旅客则贡献出自己所有拚死获得的藏品,将江岸撕开一道口子。”
“他们自愿进入江岸,让你的年纪增长到实际年龄,为你带来四件受你帮助主动化形的道具,并还给你那些在漫长的革命中、你无数次反抗与怀疑教会他们的道理。”
“不可能,难道我救过他们所有人的命吗?”苗云楼否认道,“他们怎么会豁出一切来帮助我呢?”
按照付青山所说,他们正在进行的革命计画风险极大,一不小心就会功亏一篑,如果失败,他们为此付出的一切会让他们在失败后的景区根本无法生存下去。
几十万、几百万个独立的成年人,他不可能一一帮助过,他们凭什么愿意拿未来和性命赌一个不确定的明天?
付青山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总有些东西比命更重要。”
苗云楼当然没有帮助过所有人,除了吴斌这些亲信,其他人与他无缘无故,更多人甚至从未见过他。
可难道只有救命之恩,才值得以命相报吗?
那些奉献出所有藏品的旅客,苗云楼在他们心中没有脸,甚至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一种亮如白昼的精神的光芒挡住了苗云楼的脸,让他的行为融化成无处不在的光亮,辐射着所有趋光的旅客。
即使光亮没有那么耀眼夺目,即便光亮洒在每个人身上只有短短的几秒钟,短短的几秒钟影响也会带出无数的几秒钟,汇聚成悬挂于百川之上的红日。
红日初升。
“我也是受你帮助的人,只有我有能力以实体出现在江岸上,”付青山道,“我知道你已经有了计画,只是没办法出去,你可以把计画告诉我,我在江岸有身份,方便帮你做事。”
苗云楼闻言望向神仙,后者捏了捏他的肩膀,轻声道:“他身上的气味没有说谎。”
苗云楼点点头,也凑过去,捂着嘴小声道:“别闻他,他臭,闻我。”
付青山把两个人根本没想压低声音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伸手揉了揉脸,感觉一阵心累。
他刚想叹气,眼前却忽的一黑,随后手上一沉,一只活蹦乱跳的大鱼赫然出现在眼前。
“你说的不错。”
苗云楼随手柄鱼扔进了他怀里,对付青山道:“我的确有计画,也确实需要一个人帮忙。”
“这不代表我相信了你说的话,我也不在乎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反正我总会恢复记忆,你只要真心愿意帮我就行。”
果然是苗云楼的风格,付青山心道。
对那些加入凡人间旅社的人来者不拒,讨厌他的接纳,不相信他的也接纳,只要愿意改变这个畸形的旅社,他根本不在乎他们对自己是什么态度,甚至不在乎自己对他们是什么态度。
他吃力的抱起不停乱动的大鱼,准备找个什么东西把它包起来,再问一问这鱼是蒸还是煮,却听苗云楼又道:
“谢谢。”
“什么?”
“你很勇敢,也很善良,”苗云楼漫不经心道,“在这种情况下冲出来帮我,也算是艺高人胆大,最重要的是,你真的愿意改变江岸。”
付青山愣愣的望着苗云楼,后者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一张小纸条塞进他怀里,叮嘱道:
“这上面是需要你做的事,以及这条小偷鱼的用法,如果你能做到,三天后在你的渔屋见面,看到你按时汇合,我就知道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加油。”
苗云楼眨眨眼,想了想,又给他隔空比了个飞吻,以资鼓励。
付青山浑身一颤,还没及时作出反应,神仙便轻轻伸手将他推出房间,毫不犹豫的关上了门。
“咔哒!”
付青山:“……”
无论如何,他带着鱼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在认真阅读了小纸条上的计画之后,他把一瓶毒药和治疗心脏病的药包起来,带着那条鱼一起去找方怀义。
他特意选了一个娲泥生在屋内的时候,抱着鱼与娲泥生擦肩而过,达到了五十米的使用条件,随后在娲泥生离开渔屋后,毫不犹豫的将她偷走,转移到早就准备好的仓库内。
娲泥生就这么从江岸上“消失”了,此时还没人发现。
付青山面色不变,挂着微笑陪方怀义聊了两句,从他的态度中试探出苗云楼已经用了制造环境的道具,为方怀义提供了一个足以让他心神不宁的梦境,便起身告辞离开。
之后便是长久的等待,付青山不知道方怀义会不会像苗云楼说的那样做,只按部就班的顺着计画把该说的话告诉方怀义。
三天后的今晚,江岸下起了一场暴雨,付青山心神不宁的在屋内苦苦等候,终于等到了昏迷的娲泥生,也等到了计画彻底的成功。
“接下来的计画没什么了,”苗云楼哼道,“就是等,继续等,等娲泥生醒过来,劝她放下一切跟我们合作,收回神仙力量,找回记忆,关闭江岸,把你们全都送回现实,完事儿。”
“那就好,也快了。”
付青山松了口气,又觉得有些怅然若失,怅然若失中,又夹杂着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心神不宁。
“你确定娲泥生会帮我们?”他不放心道,“她可是个狠人,就算知道了当年方怀义算计她的真相,也不一定就会对我们有好感。”
苗云楼嗤笑一声:“她?我根本不在乎她对我有没有好感,她就算对我恨之入骨也无所谓,她一定会摧毁江岸。”
“这里的世界原本就是为了救活方怀义而存在的,现在得知了方怀义的真面目,娲泥生不第一时间销毁黑历史才怪呢。”
“放心吧,”他靠在神仙怀里,反手抱着神仙的脖子,平静道,“再过几个小时,一切都会回归正轨。”
“就要结束了。”
“哗啦——”
大雨磅礴,雷声滚滚,雨水打在木窗上,将三人的话笼罩上一层潮湿暗沉的湿气。
屋外,一个被雨水包裹的人一动不动站在屋外,浑身上下被雨水淋的狼狈不堪,却整整一个小时都没有离开。
他靠在墙壁上,听着屋内渐渐消失的交谈声,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一个无比熟悉却更加成熟的声音低低道:
“听到了吗?一切就要结束了,你所拥有的全部都将烟消云散,回到正轨。”
第553章 “门外是谁?”
“你甘心吗?”
那个声音问他。
“……”
齐融不说话, 不回应,那个声音也没有再吭声。
两个人——不,两个声音静静的听着滚滚雷声夹杂着倾盆大雨, 摔在江岸的土壤上, 打的人皮肉尽痛。
大雨磅礴, 洗刷着无尽的罪恶, 然而最可怖、最深沉的罪恶从不暴露在大雨之下,每座房屋、每颗心脏的角落里,多少个罪恶的声音藏在隆隆作响的大雨中?
“你叫我来渌水屋外,就是为了让我听见这句话,”齐融垂眸轻声道,“你很神机妙算啊。”
那个声音听出来齐融话里的讽刺,也没有反驳, 只是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
“神机妙算称不上,我只是了解你、也了解里面那两个人, 所以我很清楚,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再不干涉,你所努力的一切就都要烟消云散了。”
“你怎么肯定我就这么无能?或许等一切结束,我还能带着尹哥跟王哥在另一个世界混出名堂,过得更好。”
“无能?不, ”那个声音道,“你当然不无能。”
“如果你无能, 那些江岸上碌碌无为的人又算什么?你不无能,是天道不公、神仙不慈, 才让你与尹晦明的一生如此坎坷,事事不顺。”
“你不用费心再设想自己的未来, 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你现在蒸蒸日上的生活全都是神仙带来的,没有神仙,你便什么也做不到。”
那个声音回荡在齐融脑海,冷冷道:“神仙睁开双眼,将无能与强大、善良与邪恶的人分开,让他们各司其职各得其所,你们的日子便好过;等到神仙闭上双眼,世间重新归于一片混沌,好人不再得好报,恶人不再罪有应得,你、尹晦明、还有你在乎的所有人,都会在世道不公中穷困潦倒一辈子,永世不得翻身。”
“轰隆——!”
厚重的黑云中一声惊雷乍响,惊起江浪阵阵,暗潮丛生。
齐融沉默半晌:“空口白牙,我不会信你。”
“是吗?那就走着瞧。”那个声音道,“等你拥有的名利地位灰飞烟灭,尹晦明在泥里挣扎困苦,向你伸手求援,你却无能为力的时候,到那个时候,你就会信我了。”
“滚。”齐融道。
他闭了闭眼,低头抹了把脸上的水渍,嘴唇已经被咬出一道泛白的破口,大雨冲刷之下连血都渗不出来,整张脸全无血色。
齐融碰了碰那道伤口,破口微微刺痛,他皱了皱眉,从随身携带的纱布中扯出一片,沾了沾唇。
如果被尹晦明看到,尹晦明三天内绝不会允许他再进厨房,明天早饭将没有选择,只能吃他做的烧焦大锅巴。
要藏好。
齐融擦了擦眼前一片模糊的水印,扶着墙离开了木窗,转身走到渌水屋外的木门前,抬手敲了两下。
“什么声音?”
苗云楼在屋内最先听到声音,眉头一皱,一下从腰间拔出匕首,拦住想要上前的神仙,指使付青山去开门:
“去看看。”
付青山点点头,不动声色的握紧药瓶,走到门前,侧身贴着墙壁,伸手小心翼翼的将门挡头挑开。
“吱呀”一声,木门应声而开。
“嗯?”
苗云楼望着门口,见状眉头皱的更紧。
他示意付青山退后,手腕一转,抵着木门边沿向外探去,另一只手按住木门,视线放开往外扫视一圈,只淋了满头的雨水,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屋外空无一人。
“可能是有鸟被雨打湿了翅膀,昏头昏脑的撞了上来吧,”付青山松了口气,重新把门关上,“或者雨水太大,听错了。”
苗云楼没吭声,进屋甩了甩头发,被神仙按住脸颊,拿起软布仔仔细细的把发丝擦干,半晌才道:
“或许吧。”
雨水重新被挡在门外,渔屋外十几米的地方,齐融站在江岸边,望着屋门关上,神色变了几变,最终沉寂下来,毫不犹豫的转身向窄巷走去。
他没有撑伞,也没有停在檐下躲雨,直直的在大雨磅礴中行走,周身却彷佛萦绕着一圈若有似无的光环,让齐融身上没有半滴水痕,面色皎洁,眼底无光。
“别生气,”他的声音竟比先前低沉了许多,对自己道,“我不会害你,也不会害你想要的人。”
“你的身体我只是借用、不是独占,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我就会把身体还给你,包括你应该拥有的权力、地位、金钱,还有……幸福。”
“相信我吧,”齐融的声音在雷雨声中缥缈远去,被雨水浸泡的越来越模糊,只剩下一个轮廓,“纵使天不怜无路之人,自己总不会背叛自己。”
——————
“我还是觉得不对,”苗云楼道,“敲门声响了没有三秒钟,你跟我就去开门了,可是门外别说没人、连只鸟都没有。”
渔屋内,娲泥生还在昏迷,眉头紧皱,强行将她叫醒或许会生出什么变故,几人仍在屋内静等。
苗云楼摩挲了一下指尖,漫步到木窗前探看了一眼,环顾四周,见屋外还是一片漆黑,转头继续道:
“说是雨水也不太对,冰雹砸在门上都不会出那么有节奏的敲门声,刚才门口一定有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敲完就走。”
“什么人敲完门就走?”
付青山琢磨了一下也觉得不对,他是个心思细腻的人,闻言若有所思道:“我是江岸的狗头军师,江岸每天来找我的人不少,但晚上来的不多,下雨天再减少一些,私交更是一个没有,究竟谁会这么偷偷摸摸的敲门又逃跑?”
“云楼。”
“嗯?”苗云楼站在窗前,回头应声。
神仙盯着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忽然拽住苗云楼的手腕,将他扯回自己身侧。
“怎么了,”苗云楼受宠若惊,“现在亲热不太好吧,还有外人在呢,付青山本来就眼睛不好。”
付青山见状也问道:“您知道是谁吗?”
神仙没有回答,仍是冷冷的盯着窗外,拉着苗云楼慢慢后退,一直退到距离窗户一臂长的距离,才停下。
“离开窗户。”他道。
“哗啦——!”
几乎是话音刚落的下一秒,一只手瞬间打碎了木窗,木屑四处纷飞,那只手紧握着刀向屋内用力刺去,直直刺到了苗云楼胸前。
如果方才神仙没有将他拉开,现在这柄短刀没入的就是苗云楼的胸膛。
苗云楼眯起眼睛,犹如蛇遇袭击,一秒钟内便倏地抬起头颈。
趁着那只手还没反应过来扑了个空,他探身出手在刀柄上一扭,听见一声惨叫,便将短刀夺在手中;另一只手攀到来人手腕上,反手用力向反方向一折,再摸到胳膊肘处折过,木窗内伸进来的手臂顿时成了一支畸形的肉绳。
“轰隆——!”
窗外夹杂起一阵吃痛的闷响,雷声又是一震,雨水倾盆。
肉绳一声不吭、飞快的从木窗抽身离开,屋内除了一地的木屑和水渍,再无一丝痕迹。
苗云楼盯着手中的短刀,短刀很粗糙,像是寻常江岸上用的,他还没说话,付青山已经出离愤怒,狼狈的捏着眼镜往外看:
“谁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在我屋里行凶?这绝对是对岸残存活下来的人,江岸的人不可能得罪我,一定是想要报复的对岸人。我去把枪拿来,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的话还没说完,门外忽然又传来一阵敲门的闷响,重重的打断了他的愤怒。
“砰砰砰,砰砰。”
屋内空气一静,几人的目光瞬间紧盯住木门,苗云楼屏住呼吸,把神仙挡在身后,挥了挥手,示意付青山别过去,双手持刀走到门前。
“谁?”
苗云楼转了转手腕,问话无人回应,便打开门。
几乎是打开门的瞬间,门外骤然伸进来无数只手!
每只手都疯狂向内涌入,有的拿着刀,有的攥着木棍,有的双手空空,却拚命想要撕扯门后的皮肉。
“咔啦——咔啦——!”
付青山瞪大眼睛:“他们都疯了——!”
“噌——”
没等任何一只手钻空子挤进来,苗云楼用肩膀抵着门,握着刀翻手迅速转了一圈。
刀刃在每条胳膊上都留下一道血痕,尖叫夹杂着撞击声,力道瞬间减小,苗云楼肩膀用力一撞,一手柄短刀插进门闩,木门立刻将那些疯狂的手臂挡在门外。
“砰!”
木门重新紧闭,然而屋外的动静没有半分减弱,暴露目的被关在门外后,疯狂不减反增,一开始的敲门瞬间变成了撞门!
“哐哐——哐哐——!!”
门板以不可思议的弧度一下下向内凹陷,短刀疯狂震颤,在门闩里像打捞上岸的鱼一样乱跳,苗云楼瞥眼一看就知道,过不了半分钟,这门就再也挡不住了。
“我们走!”
苗云楼宕机立断,抓起绳子在娲泥生身上缠了两圈,把她绑在自己后背上,一手托起已经自动变成石像的神仙,冲着付青山道:
“有没有其他门?!”
“没有!”
付青山拚命摇头,挡住苗云楼,攥着枪往已经崩开的门板后开了几枪:“这就是间渔屋!我从来没想过会变成战场,当然只有一个门!”
苗云楼冷冷道:“本来也不会变成战场,只会变成废墟!”
他把付青山手里的枪拽过来,冲着屋后“砰砰砰”连开三枪,只听雨夜一阵巨响,用黄泥混着蚝壳搭起来的墙壁顿时分崩离析。
“他们要冲进来了!”
“放心!”
苗云楼把枪扔回付青山怀里,听到木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脆响,头也不回,拽着付青山的胳膊朝着屋后直直向外冲去!
第554章 俚谣穿瘴气,千载未摧颜
蚝壳墙破裂, 屋外的雨水瞬间倒灌进屋,苗云楼拽着付青山破开雨帘,一肩闯入雨幕, 藉着暗沉模糊的天色, 一路向窄巷狂奔。
“哐当!”
随着三人从破墙逃走, 不堪负重的木门也跟着应声而破, 无数人拥挤着冲进渔屋,见屋内无人,便嘶吼着朝着三人未曾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追去。
“我们去哪儿?!”付青山问道。
“窄巷!”
苗云楼背上背着昏迷的娲泥生,左手托着一个神仙石像,右手铁钳般卡着付青山,在雨中狂奔,速度居然不比那些追来的人群慢。
他跨过矮墙, 紧急拐了个弯,甩掉几个跑的飞快的人:“抓着我别跟丢, 只要能冲到窄巷后面的楼房,咱们就有救了。”
“我给你断后!”
付青山一边被苗云楼强拖着狂跑,一边忍着想吐的眩晕感,素质斐然、尽职尽责的回身开枪阻挡来人。
“砰砰,砰!”
然而雨下的实在太大了,付青山是个脑子聪明的读书人小白脸, 又不是专业狙击手,紧紧眯着眼睛朝人群开枪也阻止不了雨水模糊视线, 根本瞄不准人。
而最糟糕的是,他只来得及扣动一下扳机, 枪口咔哒一声,就再也没法打出子弹了。
“不行, 火药受潮了!”
付青山抹了把眼镜上的水,满脸水渍,咬牙把枪塞到身后,忧心道:“怎么办?我没带其他武器!”
“追兵我来解决,那个你别管了,”苗云楼皱眉,“我现在回不了头,你先告诉我——你看没看清楚到底是谁在追我们?”
付青山闻言赶紧又擦了擦眼镜,眯缝着眼睛往追着他们最近的人脸上看,不看不知道,一看他居然发现,这张脸他竟真的认识!
“王哥?”
“什么?”苗云楼一愣。
“是王见山!你认识,跟尹晦明一起收留你的那个王见山!”付青山大惊失色,思绪迅速沉入谷底,不由得惊疑道,“他怎么会来追我们?”
王见山?
王哥也是追杀他们的一员?这怎么可能。
王见山一向是尹晦明的铁杆好兄弟,一直以来对他的态度都不错,人看着粗糙却心思细腻,就算真的突然对他不满,也绝不可能做出雨夜追捕这种事。
苗云楼心头一跳,拽着付青山闪进一个窄道里,把神仙石像揣进怀里,一拳打翻旁边追上来的人,拽住那人的领子瞥了一眼,忽然道:
“你看一眼王哥的眼睛。”
“眼睛?”付青山呸出一口雨水,手挡在眼镜上定睛一看,顿时察觉到不对,“他眼睛根本没聚焦,而且完全不受雨水的影响!”
他叫道:“不仅是王哥,所有人眼睛都这样,而且看都不看我一眼,全部直勾勾的盯着你——我认出来了,他们都是江岸上的渔民,我白天还给他们修过船!”
——全都是江岸的渔民。
苗云楼眼神一沉,迅速明白过来:“他们被控制了。”
江岸的渔民对他什么态度,苗云楼一清二楚,有的恐惧于他手里的枪,有的愤怒于他带走了神仙,有的隐隐也觉得江岸过于激进,却不敢公开支持他。
千万个人有千万个想法,但只有一点是一致的——趋利避害,贪生怕死。
不是贬义,是客观的评价,谁能真正做到不惧死、不恋生?江岸的渔民刚刚报仇雪恨,精神上干劲十足,物质上前所未有的丰富,怎么可能抛下一切、疯了一样去围剿一个与自己无冤无仇的人。
一定有人在背后控制了他们,让他们不顾一切,哪怕牺牲自己也要拦住他。
“控制?”付青山道,“可是神仙在我们这边,娲泥生也还没醒,到底是谁能有这么大能量,控制江岸所有人?”
“……”
苗云楼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他没有立刻回答,仍是飞快向远处跑去,拽着付青山往窄巷里冲。
大雨磅礴,身后的人如雨水般紧追不放,杀意混杂着湿气扑面而来,在浓重的夜色中仍不减反增。
苗云楼现在身体素质远超常人,完全能够逃过一群人的追逐,然而从身后急促的呼吸声中判断,付青山在几分钟前就是强弩之末——他已经跑不动了。
然而距离烂尾居民楼还有整整一千多米,他们从江岸逃出来,刚刚跑到窄巷的入口。
他再怎么超人,能背一个娲泥生不受影响,也做不到再背上一个成年男性健步如飞。
苗云楼紧紧咬着嘴唇,指腹摩挲着手中一个精致的小壶,隔着一层布料,将手指紧紧贴在神仙石像上,喃喃道:
“告诉我,我应该用吗?”
系统与外面的人拼尽一切为他送来的四个道具中,第一个红烛头绳为他提供了一个坚不可摧的避难所,第二个小偷鱼付青山拿去偷走了娲泥生,第三个白花纹身用来给方怀义编织了一个以命换命的预言梦。
只剩下这最后一个连系统都不知道怎么用的鼻烟壶,他还迟迟没有使用。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苗云楼低声道,“如果它还有更大的用处、或者根本无法解我们现在的困境,怎么办?”
石像摇摇头,从衣兜内伸出一只冰凉的手,抚上苗云楼一缕被雨水打湿的乌发,一点一点为他擦干:
“神仙也有不知道的事,这是你告诉我的,但既然没有人知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就说明它什么都能做——你又不会准确的知道我会给你擦头发,你只知道我爱你,于是我便愿意为你做任何预防感冒的事。”
“在我的鱼肉粥里偷偷加自己的血也是用来预防感冒?”苗云楼问道。
神仙擦干净,把他头发松开了:“……”
“怪不得我这几天总觉得身体素质跟铁人三项似的,”苗云楼叹了口气,“揍人拳头不疼,一拖三都毫不吃力。”
“我——”
“我知道,你为我好,我不怪你,”苗云楼一拳揍在扯着娲泥生衣角的渔民脸上,百忙之中抓着神仙石像,低头亲了一口,“你就是超级稀罕我。”
不惜伤害自己,供奉出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的血肉,也要在微末之间护住他,甚至不敢让他知晓、不忍让他承恩。
爱是何意,神仙早已不需要神力探看。
苗云楼重新把石像放回衣兜里,忽然停住脚步,把付青山放到一边,在后者诧异的目光中,一把拽开鼻烟壶的壶盖,举到身前。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能做什么,”苗云楼深吸一口气,“但是我希望你能帮助摆脱这些人的追杀,如果你能做到——谢谢。”
他把鼻烟壶摆在地上,紧闭双眼,后退两步,只听耳边掠过一阵呼啸的风声,随后一股湿气将他整个人倏地包裹起来。
与江岸的湿气截然不同,江岸的潮湿是凛冽的、清澈的、开阔的。
而这股湿气却黏腻而温暖,彷佛从密林中蜿蜒生长的藤蔓长蛇,裹挟着草木气息缓缓而来。
“哗啦……哗啦……”
苗云楼听到不只一个声音掠过他耳边,回应着他的求助。
那些声音高低沉亮各不相同,却没有犹豫的逐渐汇聚在一起,一点点挡在他身前。
他听到付青山无声的叹息,他睁开眼,见到一股飒飒蔓延开来的五色瘴气,犹如密林榕冠、又好像绵延山岭,缓缓幻化成不同的人形,背对着他站着。
瘴气中人高矮胖瘦、男女老少无数,靛染衣襟、扎染裤装,头巾上复杂花纹丛生,不是披戴甲胄的士兵,更不是什么厉鬼神怪。
他们站在瘴气之中,没有一个回头看向苗云楼,面对手持白刃冲上来的黑压压一片的人群,却也没有一个后退。
已南多瘴疠,去者罕生还。
俚谣穿瘴三千载,千载未摧颜。
“快走吧!”付青山拉住苗云楼的胳膊,焦急道,“他们能挡住追杀的渔民,挡不住背后控制渔民的人,我们得赶紧找个庇护所等娲泥生醒过来。”
苗云楼没有动:“……他们是什么人?”
付青山拉着他的手,隔着一层雨水,深深的望着他:“过去他们面前是大山,眼睛里是大山,耳朵里脑袋里心里,都是大山,现在,他们透过你的眼睛,看到了自己。”
“为你挡住追兵,是他们有意识以来唯二一次自己的选择,走吧。”
付青山扶了扶眼镜,板过苗云楼的肩膀往窄巷里转去。
后者远远望过一眼那些弥漫的瘴气、模糊的人影,眼波流转一瞬,随后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跑进窄巷。
那些狂怒的、尖锐的声音被瘴雾牢牢挡在身后,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潮气湿暖雾气之中。
倾盆大雨渐渐小了起来,追兵被远远挡在身后,几人没有了顾忌,仍是一刻不肯放松,付青山都快跑吐了,依然抓着苗云楼的胳膊拚命望窄巷里跑。
还有不过几十米,他们就能进入居民楼。
“云楼。”
隐约间,苗云楼彷佛听到一声呼唤。
他摇了摇头,疑心是自己出现了幻觉,然而那声音又响了一声,就连付青山都侧目。
苗云楼微微一眯眼,警惕的查找起声音的源头,却不经意望见一张熟悉的面庞。
第555章 幸运的尹晦明
那居然是尹晦明。
自苗云楼三天前叛离江岸, 还拐走了神仙,他就跟神仙一直躲在雪屋里,除了和付青山见面商量如何带走娲泥生, 就再也没见过其他人。
现在猛然见到这么一张熟悉的、理智的面孔, 苗云楼一愣, 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尹哥?”
“嘘!”
尹晦明躲在一旁高墙的拐角处, 闻声连忙给他比了个手势,示意苗云楼别出声。
“你怎么在这儿?”苗云楼问道。
“我也不想在这里躲着啊,实在是没办法,”几天不见,尹晦明满脸烦躁之色,望着苗云楼的目光疲惫不堪,“一路从窄巷里跑出来的, 不跑快点,躲起来的机会都没有。”
他说到这儿停住口, 先是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下付青山,又警惕的看了一眼两人身后,见身后无人,这才朝苗云楼招了招手,低声道:
“小声说话,别让其他人听到了。”
“其他人, ”苗云楼眉头一皱,迅速抓住了重点, “其他人是谁?你见到其他人了?”
“就是那群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的神经病啊!你们没看到?”尹晦明烦躁道,“王哥不算, 他绝对是被传染了,妈的, 这群疯子,不知道犯了什么病,突然开始往江岸边上跑。”
“这场雨也不知道是什么邪祟下的,一淋雨,所有人都疯了,现在整条窄巷全空了,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自从苗云楼叛逃江岸,尹晦明大约也睡不踏实,此时眼下一片青黑,衣服上满是压出来的褶皱,只有一双眼睛仍灼灼如烈日。
苗云楼看到他这个样子,却是心头一动:“尹哥,你见到齐融了吗?”
“没有,”尹晦明吐出口气,抓了抓头发,“方怀义首领不知道去哪了,齐融这段时间一直在江岸督工,小孩每天晚上累的倒头就睡,现在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这么大的事,方怀义首领呢?再不济娲泥生首领也要出来吧。”
尹晦明满脸疲惫之色,一时间竟也没注意到苗云楼背上的人,皱眉道:“总不能他一个影都不露,空顶着一个首领的名头,什么事都甩给齐融办!现在外面这么危险,我真是怕他——”
他住了口。
然而苗云楼却也不需要他把话说完,他眼底神色翻涌,看着尹晦明踌躇片刻,想要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一个晚上发生的事太多,方怀义死了,娲泥生昏迷不醒,江岸所有人都疯了,潮水般向渔屋涌入,每个人都想要杀死他。
江岸上千千万万个渔民,全部都陷入了疯狂,只有五个人幸运的免于其难,这其中付青山、娲泥生与苗云楼不属于这个世界;神仙哪怕不用神力,也不受任何控制影响;还有就是尹晦明。
幸运的尹晦明。
除了几个晚上没睡好、眼底下多了一层黑眼圈、形容微微有些狼狈,竟然出乎意料的、万幸的没有被江岸任何一件大事波及。
娲泥生和方怀义的事被付青山拦下,古怪突兀的暴乱没有波及他,疯狂失智的人群没有注意他,他就像江岸上一个格格不入的幸运儿,躲在高墙之后,茫然的看着这一切。
幸运的尹晦明,不幸的尹晦明。
他该怎么跟尹晦明说,江岸所有能做主的人都死了?他要怎么告诉尹晦明,他的幸运与不幸都随着他的善良而来?
“先离开这里,”苗云楼握住尹晦明的手腕,“江岸的人被控制了,现在正在追着我们跑,这里不安全,我们去你家说。”
“我家?”
尹晦明茫然道:“什么我家?”
“就是你带我回的那栋居民楼啊,你说是你养父母留给你的,当时你去屋里取东西,我们还被泥水追杀了,你忘了?”
“你说那个?那里早就不是我家了,”尹晦明道,“我把那间房子的钥匙给齐融了。”
苗云楼道:“什么?”
尹晦明瞪了他一眼:“你不是让我对他好一点吗?我想通了,管齐融也不能光是口头上关键,爹妈忽悠孩子还得打一棍子给颗枣呢,让齐融听话,总得给他个老实的理由吧?”
“想明白之后,我就把钥匙给他了,也算是给他透透底吧,以后我们离开江岸,要是养不起家、混不下去……”
混不下去,还有一个属于齐融的家能回。
苗云楼一时无话,尹晦明摆了摆手,又道:“不提这个了,也不知道齐融跑哪儿去了,你背上背着的人是谁?那群疯子追你干什么?”
他说完,犹豫的瞥了一眼自动退到远处望风的付青山,拽着苗云楼衣袖,凑到他耳边低声道:
“你跟这个神仙第一信徒怎么混到一起去了,你不是差点把他给杀了吗,现在还手拉手一路跑过来,这都什么情况?”
“这个……”
苗云楼朝付青山的方向看了一眼,后者推了推眼镜,又抹了把镜片上的水渍,趁着尹晦明没看见,给苗云楼悄悄比了个手势。
意思是别说实话,糊弄过去得了。
苗云楼点点头,收回目光盯着尹晦明,忽然道:“你真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追杀我?”
尹晦明一愣:“什么?”
苗云楼挑了挑眉,对着尹晦明侧了侧身,露出身后一张仍在昏迷的熟悉的面庞。
“娲泥生?!”
“我前些天叛逃了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苗云楼理所当然道,“娲泥生派人抓我,怎么都抓不到,急眼了呗,开始操控别人抓我。”
“我吓得不行,就跟渌水商量把娲泥生拉下马,到时候他当首领我当军师,他一听就答应帮忙,我俩齐心合力打晕娲泥生,还没找地方给她埋了,就见她派来的追兵追上来了。”
苗云楼拍拍尹晦明的肩膀,给他指身后一群被瘴气挡住的模糊人群,面色凝重,小声道:
“幸好有神仙帮我,我这才逃出来或者找你——我刚才逃跑还看见王哥了呢,估计齐融也在里面,都怪娲泥生,把她们给控制了。”
他眯起眼睛,眉头蹙起,余光下意识往身后一瞥,面上恰到好处的露出一丝对娲泥生的厌恶。
尹晦明见状心下一沉。
娲泥生的本事他是知道的。
如果说神仙是人人崇敬的存在,娲泥生就是人人畏惧的存在,只要是能够维护江岸、维护方怀义的事,她什么都会做;无论是大开杀戒还是滥杀无辜,她什么都能做。
齐融和王哥被她控制追杀苗云楼,定然是不顾自身安危、只顾完成她的命令。
他们还能活下来吗?
“云楼。”
尹晦明低声道:“你给我句准话,你看到王哥的时候,他还好吗?他有没有受伤?还有……还有齐融,你好好想想,我求你想一想,你有没有见到他?!”
苗云楼却没有直接回答尹晦明的话。
他道:“我在逃命,当然不知道,可是你不一样。”
尹晦明闻言一愣。
“你不是娲泥生的敌人,”苗云楼侧了侧头,缓缓道,“不知出了什么岔子,你没有被控制,也没有为什么不去自己看看?”
他看着尹晦明,大雨倾盆包裹着他单薄的身躯,黑沉沉的乌黑层云之下,双眸宛如寒星。
苗云楼按住尹晦明的胳膊:“所有被控制的江岸人都在你身后,被神仙用瘴气挡着,他们过不来——我不敢过去,他们受命杀我,如果我靠近,或许会产生什么乱子。”
尹晦明抬眼望着他:“但我可以去。”
苗云楼:“没错,你可以。”
他慢慢松开了尹晦明的胳膊,后退几步,仍是望着尹晦明的眼睛。
“……”
雨水如幕,连声不断绝,淅淅沥沥的挡在两双眼睛之间,尹晦明没说话。
半晌,他握了一下苗云楼的手,转身,头也不回的向瘴雾里走去。
“哗啦……”
苗云楼望着尹晦明的背影,看着他挺直的背影逐渐被雨水打湿,模糊成墨痕,又渐渐的被瘴气吞没,神色静静,面色沉沉。
“为什么不让他跟我们一起走。”
付青山看着苗云楼,终于开口:“你明知道齐融不在那些人里面,为什么让他去看?”
苗云楼仍然盯着尹晦明的背影,回答道:“你不是明白吗?”
“只有尹晦明一个人没有被控制,没有失去理智、不顾一切的来杀我,齐融当然不在那些受控的人里,他才是控制渔民的人,”苗云楼道,“你看到尹晦明的第一眼就想明白了,现在还问什么?”
齐融不见踪影,剩下的人里除了尹晦明神智清明,所有江岸原本存在的人都被控制了,就连王见山都不例外。
那么操纵江岸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这还用想吗?
付青山皱起眉头:“是齐融在背后控制人群,又不是他。”
苗云楼闻言笑了一声,笑意很快消退下去,形成一种似笑非笑的弧度,忽然道:“遇见尹晦明之前,我们原本准备去哪里?”
“尹晦明的家啊,那栋居民楼。”
“尹晦明的家?”
苗云楼侧头望着他,唇角还挂着笑,眸色却暗沉发冷,没有一丝笑意:
“是吗,你再好好想想,那里现在是谁的家?”
第556章 “苗云楼,你该死”
现在是……谁的家?
付青山怔怔的望着苗云楼乌黑发冷的眼眸, 心头一动。
刚才尹晦明说,他把自己家的钥匙给了齐融,那么现在理论上来说, 那栋居民楼的主人就从尹晦明变成了齐融, 齐融在居民楼内做任何事, 都是他的权力。
他可以把居民楼直接封锁, 也可以把居民楼改装成旅馆客舍,当然也可以让居民楼里……多几个被控制的人?多一把枪。
付青山:“你是说——”
“我们刚才原本就是要去居民楼躲避人群,不是吗?”苗云楼轻声道,“如果不是遇到尹晦明,和他说了两句话,我们现在已经一脚踏入居民楼里了。”
“你、我、尹晦明,都不是这江岸的人, 居民楼也不是,而被控制的人群里除了王哥全部都是江岸的原住民, 他们进不去居民楼,你和我知道,齐融难道不明白?”
“如果齐融明白这个道理,也觉得我们哪怕不能彻底消灭人群、甩开几十米总做得到,那他会选择在哪里杀死我们?”
苗云楼盯着尹晦明已经彻底走入瘴气中的身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伸出手, 食指向下虚空缓缓画了一条线。
“幸好,”他侧着头, 轻轻开口,“我们还有尹晦明呢。”
话音刚落, 只见那些面朝着疯狂人群奋力阻挡的瘴气寨民,忽然一顿。
下一秒, 他们彷佛冥冥之中听到了什么命令,忽然缓缓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的低着头,所有人全部面朝苗云楼看过来。
不,与其说是面朝着苗云楼,不如说,是面朝着尹晦明。
付青山眉头一皱。
他一开始以为苗云楼想要让齐融投鼠忌器,藉着尹晦明向瘴雾靠近的机会,迫使齐融将动乱的人群解除控制,防止他们伤害到尹晦明。
这样他们毫无后顾之忧,便可以挟持着尹晦明留在安全地带,等待娲泥生醒来。
然而他远远看到尹晦明接近瘴雾的时候,那些疯狂的人群已经停止了攻击,甚至隐隐有些避开尹晦明的趋势,苗云楼却根本没有停手,反而突然示意瘴气转身盯住尹晦明。
“苗云楼……你真的要这么做?”
付青山见状心中咯噔一声,隐隐猜到苗云楼要做什么,却根本不敢相信:“齐融做的恶事又不关他的事,何必要——”
“不关他的事,难道关我的事?”
苗云楼没有看着他的眼睛,望向逼近尹晦明的瘴气,侧头一笑:“他自己贪恋神仙的力量关我什么事,我做了什么事害他?我只是想让一切回归正轨而已,我想要自己活下去,我想要其他人不再担惊受怕,我想要神仙不再受人利用、被人蒙蔽,我做了什么恶事,齐融非要对我赶尽杀绝?!”
“齐融不是想要杀死我吗?”他笑道,“想杀我,还想利用神仙……”
那就让他最爱的人被利用吧,也让他知道,痛不到自己心里,就永远不懂得旁人的苦难。
“动手。”
苗云楼倏地摊开手,比了一个斩的手势,瘴气在一瞬间跃动起来,如同无数条毒蛇在那些青黑色的云雾中蔓延开来,蜿蜒成一栋吊脚寨楼,向尹晦明倒去!
“哗啦——!”
黑雾得令的一瞬间,便猛然吞没了尹晦明。
而留在它包裹尹晦明身躯时,一抹身影忽然出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的抓住尹晦明的衣角!
然而瘴气的速度太快,那道身影只紧紧抓住一片衣角,衣角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撕裂声,只一瞬间,指尖便空了。
“哥——!!”
“嗡——”
瘴气将尹晦明全部吞没,将所有惊恐凄厉的声音远远甩在身后,宛如雷雨天深夜中漆黑咆哮的浪潮,在雨幕中翻涌着向苗云楼呼啸而去。
苗云楼抬眼望着翻涌而来的瘴气,面色静静,一手按住神仙石像,另一只手举起一个瓶子。
瘴气奔袭到近前、带着全部的潮湿与热气,尽数钻进那瓶精致小巧的鼻烟壶中,鼻烟壶在庞大的瘴气中晃动了一下,下一秒无声无息的碎裂开来,随着所有瘴气一起消失不见。
“没事吧?”苗云楼侧头问道。
“有,”尹晦明站在他身旁闭了闭眼,按着脑袋,言简意赅道,“太快了,我晕车。”
苗云楼耸了耸肩:“那就不能怪我了,是你的好弟弟非要追,我只能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你推回来,是不是?”
他朝人群中招了招手:“嗯?齐融?”
“……”
人影站在痴痴傻傻的人群之前,浑身湿透,面色看不清,没有说话。
“哗啦……”
雨还在下,却不像一开始那么大了,这夹杂着无数悲欢离合的雨夜渐渐开始消退,云层后的亮色逐渐爬上天空。
天色也仍暗着,总体仍露着夜色,只是不像几小时前浓厚的透不出一丝月影。
雨丝淅淅沥沥落在地面,汇成一滩积水,积水映照出隐隐泛白的天空,也照出两个远远相隔沉默的人。
尹晦明望着齐融的脸,神色怔然复杂。
哪怕相隔这么远,他也一眼便能认得自己养大的孩子,这张脸、这双漆黑的眼,他一辈子也不会忘。
可是这时候他站在苗云楼身边,看着那个与他们相对而立、身后站着无数浑浑噩噩受控渔民的人,却怎么都觉得陌生。
半晌,还是齐融先笑了。
“唉,算不过你,”他摘下眼镜,甩了甩上面的水,一边说一边慢慢向几人走来,“费尽心思、劳心劳力,也比不过你运气好。”
苗云楼一挑眉,指了指自己:“我?”
“不是你还是谁?”
齐融又笑了,他重新把眼镜戴回鼻梁上,终于正眼看了苗云楼:“我控制了江岸上的所有人,让他们追着你逃跑,能弄死你最好,弄不死逼你进入居民楼我也有办法解决你,你却正好撞上了尹晦明,这不是幸运吗?”
“你明明只是一个普通人、凡人,没什么特别的,不比谁多些什么,连善良都算不上,居然能说得动神仙和你一起逃亡,甚至以一己之力,让神仙连天下苍生、百姓生死都不顾了,专捧着你一个人!”
齐融一摊手,笑道:“你说,你不幸运,还有谁算幸运呢?你幸运,我们就活该倒霉?!”
“苗云楼幸运?他在景区里险些死了那么多次!”付青山根本不能理解齐融在说什么,感觉简直是匪夷所思。
“如果不是你们背后的主位神联合杀死神仙,把子不语地图搞得神鬼不分,他根本就不会为了救神仙踏入景区九死一生!”
“是他们!不是我!”
齐融面上的笑倏地消失:“我根本就没有什么主位神!拥有火神祝融的是祝炎!我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我是唯一一个一步步从地下爬上来的!凭什么他们犯的错要我背?我只想好好活着!!”
付青山一愣:“……什么?”
苗云楼却是一皱眉:“你不是齐融。”
“我当然是了,”齐融失笑道,“可是仅仅凭一个被宠坏的齐融怎么能控制住这么多人?怎么能对付的了你?你以为我愿意回到这一无所有的时候?我是不得不来!”
“如果不是江岸的齐融那么软弱,连掀起一场革命杀死你都不愿意,我用得着借用这具根本不成熟的身体,使用根本无法全然发挥的内核欲望技能?!”
“你什么意思,齐融呢?”
尹晦明神色复杂,站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闻言心头一震,骤然站了出来,急促的厉声道:
“你把我弟弟怎么了?”
齐融却没有回答,从他出现开始,他的目光落在付青山身上、落在苗云楼身上,却独独没有落在尹晦明身上。
他一直没有望向尹晦明,甚至连脑海里都将他的身影驱逐出去,此时听到尹晦明说话,听着他急促而焦急的声音,听着他呵斥自己,却是为了另一个齐融的去向,不由得忍俊不禁,垂头低低的笑了出来。
“哈哈哈……”
尹晦明为了他,跟他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辈子他经历过最可笑的时候也不过如此了。
什么觉醒内核欲望技能却不能显露于人,什么明明身为旅社社长却必须做小伏低、唯唯诺诺,都哪里比得上现在?
“哈哈哈哈,哈哈哈!”
“等一下,什么叫内核欲望技能,什么叫你背后没有祝融?”
付青山终于反应过来,作为唯一一个拥有全部记忆的人,顿时觉得古怪:
“你……你既然是旅社的齐融,你的内核欲望技能不是看破人内心的弱点吗?你怎么可能控制这么多人?而且你如果没有主位神,又怎么可能让有主位神的祝炎听你的话??”
齐融根本克制不住自己,弓着腰咯咯咯的大笑起来:“因为我的内核欲望技能根本就不是什么看破弱点!”
最后一个机会已经烟消云散,尹晦明在对面,有神仙在,那些人群绝不可能杀死苗云楼。
齐融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慢慢直起身来,面上挂着笑望向苗云楼,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水,忽然道:
“苗云楼,其实你才是最不应该存在的,如果神仙没有爱上你,他就还是高高在上的神仙,没有偏袒、也不会偏爱,他平等的爱着世人,那么江岸、乃至按照计画神仙进入的现实世界都会变得彻底平等,所有人都会得到幸福。”
他终于停止了那种歇斯底里的笑,站直身体,面上挂着仍未褪下的弧度道。
“让痛苦存在的是你,”齐融轻声道,“不是我。”
第557章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苗云楼闻言心头一动, 没有说话。
或者说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抹金光忽的在雨幕中蔓延开来,从苗云楼胸膛中冒出来, 慢慢流淌到半空, 逐渐汇聚成一个隐约的人影。
人影比苗云楼要高, 站在他身前, 雪白的衣角翻飞在雨水之中,为苗云楼挡住了所有淅淅沥沥的雨丝。
“你怀疑我,可以直接质问我,”神仙蹙眉,“随意迁怒无辜之人,哪怕没有他,你又如何能得到公平的赐福?”
齐融刚整理好心情, 闻言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啊,你看。”
他隔着神仙, 望向苗云楼的眼睛,侧了侧头,勾起唇角:“连我说你一句话都忍不了,如果你有一天犯错,神仙怎么可能像处置普通人一样处置你?”
大约就算杀人放火,神仙都要怜爱他是无辜受牵连, 逼不得已才会自保。
若是有一天苗云楼和方怀义一样身患绝症,神仙会视若无睹吗?神仙怕不会以天下人之血养育他呢。
他们就不一样了。
他们这些普通人, 在神仙眼睛里比得上苗云楼一滴血、一块肉吗?
齐融笑了一声,低下头望着双手, 那双手中空空如也,握紧拳头什么都没有。
所有的积分都花完了, 他拼尽全力用最后几百万积分控制了这些江岸的渔民,还是失败了,他在景区里摸爬滚打,一边瞒着尹晦明,一边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赚取积分,无休无懈整整三年,到了现在,依旧什么都不剩了。
他的内核欲望技能,就是钱,此后烟消云散,仍是一介凡人。
“什么看破弱点,”齐融笑了一声,“我就随口一说,你们还真信。”
“一个人的弱点还要用欲望去看吗?一句话、一个动作,我就能看出来了。爬的不够高,知道人的弱点有什么用?当然要往上爬,要赚钱!用钱去威胁所有人的弱点!!”
他穷过、饿过,甚至差点死过,进入子不语世界地图之前,穷困潦倒的就差去乞讨了,他知道没钱有多可怕,他比谁都爱钱。
进入景区之后这些年,哪怕已经拥有了几千万、几个亿,每天有源源不断的积分入账,除了必要的开支,他也从没在任何地方花过。
一个亿买下了祝炎的弱点,五千万收下了祝炎旅社的所有旅客,每个人都有弱点,所有弱点都能加以利用。
他从最底层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爬,用了整整一年才一步步控制住祝炎和他的势力,成为幕后真正的四大代理人之一。
谁曾怜惜过他?他用命去换积分、和那些诡物跳贴面舞的时候,谁帮过他?
除了尹晦明,他谁都不欠。
他每天跟着尹晦明四处讨生活,在一帮早就被他攥在手心里的人面前装孙子,在景区里装魂飞魄散、装没自保没能力,还得好好护住尹晦明护住王见山,不让他们真的挨欺负,一天流水一般的花钱,只要有一天入账积分少了,他整夜整夜咬着被子哭,睡不着觉——他怎么能停下?
他停不了!他有多少钱都不够花!一旦没有积分,他又要一夜之间回到从前!
什么善良,仁义礼智信——动动嘴皮子的事!谁敢担保自己一辈子没做过错事?谁能为了道德活活饿死?!
第一次知道自己内核欲望技能的时候是什么反应?早就不记得了。
唯一记得的就是赚钱、赚积分,命都不要也得赚。
苗云楼挡在神仙身前望着他,抱着胳膊,远远的看不清神情:“做这么多,你是为了钱。”
“是,又如何?”
齐融笑了一声,忽然抬手直指向苗云楼道:“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别把钱说的那么不堪!”
“你以为你是不在乎钱,是洒脱、是脱俗、是不市侩,你就是有钱了你才不在乎!你命好,有神仙为你保驾护航,保住你的命,给你一辈子用不完的荣华富贵,你没钱比谁死的都快!”
“当你有钱的时候,它可以只是个数字,当你没钱的时候,它是吃的!是房子!是药!是命!”
齐融远远隔着雨幕,把话一口气全喷到苗云楼脸上,面上还带着笑,眼睛里却已经冷的满脸都是雨,怎么也落不下去。
“赚钱?”
付青山心头一动,雨水冷丝丝的淋在头顶,总觉得这雨中冰冷的声线有些熟悉,脑海中忽的灵光一现。
那几百上千次重播的录像带,倏地从他脑海中呼啸而过。
付青山浑身上下汗毛竖起,眼镜不慎摔在了地上,却连捡起来都顾不得,一时间福至心灵、恍然大悟,连忙对苗云楼道:
“他是系统!”
“什么?”
付青山惊疑不定,指着齐融的手都在发抖:“我在中央控制室呆了很长时间,我听了无数遍系统的声音,我说他怎么声音那么耳熟,他是系统!”
系统?
苗云楼盯着齐融眯了眯眼,他没有景区里的记忆,对系统这个词一时竟有些陌生。
然而齐融闻言却低低的笑了起来,摘下眼镜,忍俊不禁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你没听过吗?”
“不悄无声息的顶替曾经躲在系统背后的人,成为新的‘系统’,在景区内对着旅客发号施令、大肆敛财,我哪来那么多积分控制别人?”
三年,几百万个旅客,几百个景区里轮番播报,任谁也没有想过,掌握着旅客生杀大权的系统背后,居然也是一个人。
他们在诡物堆里九死一生赚来的几十几百块积分,到头来源源不断,汇往了另一个人手里,一块一块碎命,形成了惊人的财富。
这怎么可以?别人用命用奋斗换来的生存机会,怎么可以流入旁人手里?怎么可以去维持旁人的生命?
可是在生存面前,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付青山紧紧抿着唇,质问的话堵在喉咙,刚想要咽下去,却被尹晦明攥住手腕。
尹晦明道:“你不是为了钱,是为了我。”
“自以为是,”齐融似乎笑了,又好像一点眼神都没有分给尹晦明,“我要钱要命要利是为了我自己活着,和你有什么关系。”
尹晦明没有被他影响,神色前所未有的平静,望着齐融的眼睛:“我知道的齐融不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他也有自己的心思,但他不会为了利益不择手段。”
“你拚命敛财,不惜为此害了这么多人,如果最终是为了留在这个凭藉积分就能横行霸道的世界,你为什么要让神仙出现?为什么要让神仙用仁义道德来衡量每个人应得的价值?”
“你不是为了让自己过得好,你就是想让尹晦明知道,他的善良是应当的、是正确的,人看不到他,神仙会为他正名。”
“回头吧。”
尹晦明的声音不大,张口幅度也小,眼泪混着雨水流淌满面,流进衣领:“回头吧,你想要尹晦明的认可,想要尹晦明得到神仙的认可,你想要的都实现了,你把我的齐融还给我行吗?”
齐融神色冷冷,半晌抬眼,终于正眼看向尹晦明。
“……”
“没有意义,”他轻声道,“我不需要再回头了。”
“我为神降临在这个不公平不道德的世界而拚命,是为了你能得到应有的一切,可是爱上苗云楼之后,神仙早就不是那个慈爱世人、普度众生的神仙了,苗云楼说什么他听什么,让他救世他便割肉放血,让他再不许使用能力便化身石像。”
若神仙一开始便是如此,那么他又何必费尽心思挣扎三年,与尹晦明形同陌路,与自己也背道而驰?
——还不如从未有过这般痴心妄念。
“我明白了。”
苗云楼闻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他云里雾里的听了半天,全是齐融跟尹晦明单方面的爱恨情仇,要么就是与从前记忆有关的细枝末节,什么都插不上话。
现在听到最终的归因,终于恍然大悟,笑了一声:“这么说,一切都要怪我了。”
齐融微微一笑:“不怪你,又怪谁呢,难道你要告诉我,这一切的根源不是你,而是神仙原本就是六根不净、私欲妄生的诡物吗?”
“……”
神仙闻言冷冷一瞥,衣角在雨水中翻动,宛如一道勾人脖颈的弯月,不是为了烧到自己身上这把火,而是怕苗云楼暴怒。
后者闻言却出奇的平静,面色甚至没有丝毫波动,反而对着齐融一笑,平心静气的牵住神仙的手,在他手中轻轻挠了一下。
“齐融,你果然没文化,”苗云楼摇了摇头,“没上过学就没上过学吧,《庄子》也没读过吗?难道没听过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道:“天地对待万物无所偏爱,任其自然生灭,普通对待一只草扎的狗,在自然面前,万物皆有其生灭,皆顺应天道而行。天地如此,神仙亦是天地人间,为何要以天地作对?”
“你是要让所有人不争不抢,直接认命吗,”齐融讥讽道,“苗云楼,你可不是这么做的。”
苗云楼直直的望着齐融的眼睛,笑了笑:“那我换个说法吧。”
“神仙本就不应该存在于世上,神仙有偏袒之心,不是因为爱我,从你想要神仙区分善恶开始,神仙只要开始介入世间,就必定有了偏袒。”
他问齐融:“若是天雷滚滚,必定要轰死一个人,这其中有一位至善至纯之人,另一位是穷凶极恶之人,神仙会让谁死?如果按照你所说的,神仙爱慈,选择了至纯至善之人免受天雷,在他选择的那一刻,他就又有了偏袒。他偏袒善,难道就比偏袒恶高贵?若是某天在善与至善中抉择、恶与极恶中分辨,这份神力,难道不就成了至高无上的暴权?”
苗云楼步步紧逼:
“你说神仙不该爱我,可神仙若是不懂得七情六欲、感不到贪嗔痴妄,如何能回头望见苦海中里挣扎的众生,又怎么懂得人之常情的常情、哪里是神仙能解决的事?”
齐融什么也没有回答,只道:“你信吗?”
苗云楼一顿,齐融的眼神直直望向他身后,却不是和他说话,他回头望去,只见娲泥生睁开双眼,冷冷的与他对视,已然是醒了。
第558章 尘归尘,土归土
那种眼神, 没有人能够形容。
短短一晚,经历了生死与背叛,所有希冀与观念都被推翻, 甚至连最根本的一颗心都被暴雨冲刷殆尽, 摔得支离破碎。
哪怕在如此寒冷潮湿的夜色之中, 雨幕不停、乌云密布, 那些淅淅沥沥的雨水与飒飒刮过的冷风仍要在娲泥生两点寒星般的眼瞳中退避三舍。
“你醒了啊。”
苗云楼转头跟娲泥生说话,自然而然道:“还挺及时的诶,直接赶上大决战了,齐融正好要找你说话呢——认不认识?需不需要给你介绍一下?”
娲泥生冷硬而疲惫的盯着苗云楼,没有理会他,只道:“把我放下。”
她双手微微发抖,一点点解开身上的绳子, 从苗云楼背上下来,身子单薄的几乎一阵风就能吹倒, 却连一丁点趔趄都没有。
“娲泥生旅社长,”齐融远远向她打了个招呼,“别来无恙。”
“上次见您还是透着祝炎跟你们商量怎么对付苗云楼,现在想想,还真是有些恍如隔世。”
娲泥生扯了扯嘴角,眼睛里却没有半分笑意, 抬眼冷冷望向齐融:
“是你。”
齐融静静的看着娲泥生,神色很模糊, 被布满了水渍的眼镜挡住了。
雨还在下,但他没有再擦拭眼镜, 于是那股破罐破摔的悲愤之气也被不停流淌的水渍冲的孤苦伶仃,只剩下最后一口不甘的气支撑着脊背挺直站着。
“你很惊讶吗?”齐融问她。
“好歹也是几年的同事, 祝炎有几斤几两你不会不清楚,”齐融道,“你更不可能不知道,凭他?哪有那个管理旅社的能力。”
“我知道他能当上代理人之一,背后肯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娲泥生的声音不大,很没力气,“但我也没想过,操控着他的,居然是你。”
齐融微微一笑:“你不认识我。”
“老鼠一样躲躲藏藏的人,有什么好认识的,”娲泥生半阖着眼皮,冷笑一声道,“祝炎是个废物,你控制住一个废物也没什么厉害的,我是四大代理人之首,有女娲护身,为什么要认识你。”
被娲泥生一番冷嘲热讽,齐融却也不生气:“娲泥生旅社长,以前你的确不需要认识我,可是看看你自己,你现在哪有资格和我说这种话?”
齐融道:“你都要死了。”
“轰隆——!”
一声惊雷滚滚而下,江岸潮声阵阵,拍打着船只,没有人说话。
齐融仍望着娲泥生,轻轻笑了一声,哪怕用着这副年轻的身躯,面上的青黑与疲态仍旧连连绵的雨水也遮挡不住。
齐融道:“你以为苗云楼救了你是好心?你以为他们等着你醒过来是想救你?他们只是想利用你破坏江岸,用你的力量彻底解散子不语世界。”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用你的力量’?他们不告诉你,我给你解释一下吧:用你的力量,就是要彻底收回你身上所有不同于普通人的特质,就是要你死!”
娲泥生合上眼睛,低声道:“闭嘴。”
“我敢说,你不敢听了吗,”齐融笑道,“娲泥生,你早就被方怀义毒死了,不是几个小时之前那场闹剧,是几十年前,你满心绝望跑出去的那个雨夜!”
“你以为能撑到现在是因为什么?当年你濒死之际,神仙救了你,你体内便多了一股维持着生命运转的力量,那股力量在你体内不断修复你的伤痕、填补你奄奄一息的身体,慢慢就为成了“女娲”——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你把一只眼睛还给神仙,自己还能使用女娲的力量?侥幸活了这么多年,你真以为这就是你自己的力量了?!”
娲泥生早就是个死人了。
她的生命本应停留在十四岁的雨夜,是神仙改变了她的命运,用远非人世间的能力复活了她。
这股死而复生、重塑命格的能力,被娲泥生称为“女娲”,女娲温柔的小心呵护着她,为她修补哪怕一丁点身体上的残缺,等待着神仙从子不语世界中降临人间,便能让娲泥生重新回到现实,真正的活下去。
然而神仙的确降临了,却是为了收回这股力量,收回陪伴娲泥生几十年的“女娲”。
“女娲”是娲泥生的生命之源,相当于她的第二个心脏,若是“女娲”离开娲泥生体内,那么娲泥生的生机也会立刻萎靡,这具绚烂如花的身体,将化为一地没有生命的烂泥。
尹晦明再也听不下去:“齐融!”
“我只问你,”齐融一眼也没有看尹晦明,牢牢盯着娲泥生面无血色的脸庞,“你甘心把好不容易得来的性命拱手让人吗?”
“……”
娲泥生没有说话。
苗云楼也没有说话。
他把娲泥生放在旁边之后,就没再扶着她了,此刻站在神仙身边看着两个人,时不时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神情,却忽然被人拽了拽胳膊。
“不能让齐融再说下去了。”
付青山镜片反射出一抹冷光,一只手从袖子里慢慢抽出,袖口漆黑的枪筒泛起一丝光亮:“娲泥生已经醒了,直接动手,解决齐融,把她身体里的女娲剥离出来。”
他说话间就要毫不犹豫的把枪掏出来,却被苗云楼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别冲动。”
“知不知道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道理?别说你能不能杀死齐融,让齐融一下死在娲泥生眼前,你猜她会不会乖乖配合我们。”
“那怎么办?!”付青山急道,“娲泥生这么自我的一个人,即使被方怀义背叛也只有愤怒和伤心,不可能愿意自己去死,齐融再说下去,她就要跑了!她可不像齐融一样,她还有能力傍身!”
苗云楼却道:“你怎么就觉得娲泥生如果选择殉死,就是为了方怀义?”
付青山一愣:“什么?”
“哗啦……”
雨渐渐停了。
冰冷的雨水混杂着夜色,在淩晨五六点钟的时刻心有不甘的退出战场,乌云退散,厚厚云层的缝隙间透出一丝朝阳的余光,这个漫长的夜晚也终于要过去了。
“我觉得在爱情之外,还有其他值得让人跨过生命去追求的东西吧,”苗云楼道,“比如信仰,骄傲什么的?”
付青山短促的笑了一声:“对娲泥生来说除了爱情还有什么?她为了报答方怀义都可以去死,在她心里,还什么能比爱情更重要?”
“自我吧。”苗云楼道。
忽的,付青山觉得心头一颤。
不是因为苗云楼的话,是他从心底真正感觉到心脏在颤抖,彷佛有一串组成他的代码猛的被人打破,正在分崩离析、逐层瓦解。
“什——”
他猛然瞪大眼睛,倏地望向苗云楼,然而还不等他看清苗云楼的神情,一抹鲜艳浓烈、无比刺眼的红色,从他眼前一闪而过,挡住了他所有的话。
“噗嗤。”
一抹鲜血滑过半空,溅落在赤红色的土地。
这一刻就连空气都被这一抹红色所撼动,付青山慢慢睁大了双眼,尹晦明猛的捂住嘴,齐融眼睁睁望着鲜血喷洒而出,瞳孔一缩,几乎是震颤起来。
“好不容易得来的性命?”
娲泥生侧头向齐融轻声问道。
她的话有些模糊不清,字眼被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而混淆,脖颈上一道破开的大口仍旧源源不断的汩汩向外淌血,淌红了她在晨风中飘荡的雪白面纱。
“是我的性命,还是别人给我的?”娲泥生笑了起来,一边笑,脖子上的血越发激烈的涌出,“不是我的命,扔了有什么不甘心?我只不甘心,这条命从头到尾都是别人给的!”
“这条命从来就不是我的,最开始我以为是方怀义给我的,谁知道他是个骗子?一个谎言骗了我一辈子!我把害我的人当恩人,帮我的人当仇人,不明不白的活了几十年,到头来,你还想利用我活着的最后一口气?”
“什么神仙,什么报恩,我才不在乎……”
娲泥生吐出一口血沫,忽然脚腕一软,倒在了地上,那两条细白的双腿从长袍中蜿蜒流淌出来,化成泥水,如根系般一点点渗入了土地。
泥水触碰到被暴雨淋湿了一夜的泥土时,彷佛找到了归宿,更确切地说,像是被大地贪婪地呼唤着、吸引着。
它们不再仅仅是流淌,而是开始主动地、如无数细小的活物根系般,朝着土壤深处渗透。
那过程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黏腻声响,细微却清晰,如同大地在无声地吮吸。泥水般的物质与深褐色的泥土迅速交融,不分彼此,娲泥生的身体正以一种不可逆转的方式,回归她诞生的那片土地,彷佛从未真正脱离过。
苗云楼远远望着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娲泥生也没有看他,甚至没有再看神仙,她垂着头,嘴角滴下几滴鲜血,被泥水渗开,露出一张晃动的白纸般的面庞。
她摸了摸自己泥水中的脸,里面有一个莹白色跳动的影子,在她心脏的位置怔怔望着她,不停的扯着她的心脏,却仍逐渐向上飞去。
“还给你。”
娲泥生道:“此后桥归桥,路归路,尘归尘,土归土,命是我的,我再不给任何人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