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1章 吃饱穿暖,惩恶扬善
“轰隆!”
炮弹打在铁板船上, 不费吹灰之力便穿透了铁板,铁板船先是被炸的四分五裂,随后又是一声巨响, 整艘船彻底爆炸。
苗云楼被泥水扯着腰, 重重甩在雷公船的船板上, 任凭他怎么拚命挣扎, 都无情的将他带离了铁板船。
“呃——!”
苗云楼眼睁睁看着铁皮船上的几个人随着船一起淹没在黑烟之中、消亡于火焰。
那一刻,他第一次痛恨能看到的世界太清晰。
那双清澈的黑眼睛里,清晰的倒映出中年男人的担忧,少爷和阎先生下意识伸手阻拦,姐妹花大惊失色,不顾一切的扑上来,返老还童的少年没有动, 瞳孔却一瞬间紧缩。
【苗云楼?!】
系统女孩看到苗云楼突然被掳走,一时间神色巨变, 甚至下意识在他脑海中开始说话:
【等等,你先不要挣扎,你身后的东西是不是——】
话还没说完,那声曾经让苗云楼无比厌烦的机械音犹如被人拔下了插线,在卡带中瞬间消失。
下一秒,炮弹的呼啸声擦肩而过, 所有人葬身火海。
苗云楼嘴唇颤动了一下,眼泪来的比情感还要快, 泪水几乎是下意识的,便已经夺眶而出。
他甚至还没意识到悲伤、愤怒、难过等等任何需要大脑预先处理的情绪, 此刻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片夺目冲天的火色。
此后再也没有了意识。
“哗啦——!”
而就在苗云楼离开铁皮船的那一瞬间, 铁皮船整个坍塌进江水里,一阵滚滚黑烟之后,对岸被彻底暴露在雷公船面前。
“……”
对岸的浅滩上密密麻麻站着无数人,竟然还没有走,就那么站在岸边,仰头看着雷公船。
或许是离得太远,那些人面上没有表情,雷公船也没有,两相对视了几秒钟,娲泥生举起手。
又是几颗炮弹。
“砰!砰——!”
“轰隆——轰隆隆——砰!!”
“继续开炮!”娲泥生命令道,“铁皮船已经没有威胁了,立刻往前开,靠近对岸,把防御炮台全部炸毁!”
“是!!”
没有任何犹豫,一颗颗炮弹流星般从雷公船上打向对岸。
对岸的人终于开始动了,不是逃跑,是操纵着炮台试图反击,然而那些骨肉造的人和钢铁造的防御毫无差别,炮弹一碰到便化在一起,重新复活成火焰的燃料。
火焰遍布了对岸的浅滩,黑烟滚滚冲天,彷佛雷公的怒意在蔓延。
“继续!”娲泥生道,“继续!”
她紧紧抓着船沿,眯着眼睛,昂起下巴,慢慢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高傲笑容。
在连天的炮火与惨叫声中,娲泥生轻轻抚摸着一旁昏迷不醒的方怀义的面颊,在他手上落下一个吻。
等方怀义醒了,这一切的一切,都会成为他牢牢统治江岸的功绩,那些源源不断的黑色黄金,将实现他所有的愿望。
她要让方怀义知道,救了她娲泥生绝不会后悔。
娲泥生眼中闪过一抹温情,随后便是熊熊燃烧的野心,她站起身来,猛的拔出身侧的佩刀,一闪而过的冷光直指对岸。
“下船,上岸!”她冷冷道,“带上你们所有武器和装备,我们去抢回对岸给江岸带来的所有损失,抢回我们应该拥有的黄金!”
“有了黑色黄金,我们就应该摧毁对我们毫无用处的铁皮船,有了江岸人,我们的也应该摧毁无用的对岸人,是不是?!”
“是——!!!”
应和的喊声响起,几乎和惨叫声一样洪亮,娲泥生冷笑一声,在雷公船靠岸后率先跳下船,转了转手腕,手起刀落。
“杀!”
“杀!!”
——————
这一场近乎单方面的屠杀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之久。
有雷公船在江上坐镇,胜利是毫无悬念的结果,然而对岸人实在是太笨,不懂得见好就收,像牛皮糖一样怎么也不逃,非要和上岸的江岸上厮杀在一起,扯也扯不开。
娲泥生只好命令所有人先退后,除了装着黑色黄金的仓库,其他地方先用炮弹炸一次,等到没有动静再过去查抄东西。
就算是这样,还有许多次他们在经过被炸毁的地方时,有漏网之鱼猝不及防的从后面扑上来,浑身是血的试图杀死落单士兵。
于是搜查江岸的进度一拖再拖,到最后,对岸的人几乎都在这种行为模式的循环中死绝了,留下来成山堆栈的尸体。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江岸才终于能鸣枪收兵。
带着在对岸卷来的黑色黄金、白银、以及没被火烧光的粮食,所有人兴奋的乘上江岸的船往家乡开回。
和上次的惨胜不一样,这一次有雷公船在,几乎是碾压性的胜利,死伤的人很少,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这真的是我们的船?”
醒来后的方怀义几乎不敢相信,他抚摸着雷公船,尤其是触碰到存储着雷公电闪雷鸣的铁箱子时,手都在发颤。
“你……这,这么庞大的一艘船,只需要那些黑漆漆的粘液,就可以开动吗,”他茫然无措的仰头看着雷公船,“我们凭藉着这艘船,不费吹灰之力就战胜了对岸?”
娲泥生微微一笑,丝毫没有提起铁皮船上的一丁点插曲:“当然。”
“你不是早就清楚吗,”她淡淡道,“你是神仙眷顾的人,你用你的善良救了我,也吸引了神仙的目光,这是你应得的。”
娲泥生轻声道:“你是全世界最应该得到幸福的人。”
“……”
方怀义没有回答,他深深的望着娲泥生,那张平凡而普通的宽厚面庞上,浮现出一种极为复杂的安慰。
他忽然伸手抱住娲泥生,两个人拥抱在一起,以江面上初升的太阳为背景,为这场战争与掠夺粘贴一个圆满的句号。
另一边,齐融擦着满身的血迹,眼镜在掉入江中的时候弄丢了,搞得他笨手笨脚的,怎么也擦不干净。
尹晦明冲过来一把将擦布夺了过来,在胖子打圆场中狠狠瞪着他,板过齐融的脸,给他一点点擦干净脸上的污渍。
船板上,除了苗云楼一言不发的低头坐在角落里,其他人也嚷嚷着互相拥抱起来。
在一场胜利的战争过后,一切争吵、差异都会被生死之间模糊的界限磨平,如果不能,也会被可以预见的蒸蒸日上的未来所掩盖。
“嗡——”
雷公船慢慢靠岸。
很快,所有人都从船上下来,明明只过去了一天一夜,看着熟悉的江岸,却觉得恍如隔世。
齐融率先开始组织起船上的人,先把最重要的雷公船停靠好,再一点一点把黑色黄金搬运下来,稳妥的储藏起来。
方怀义慢慢走下船,举起双手,示意大家都先停下来。
“我要告诉大家一件事,”他的面容很严肃,“这一场战斗我们赢了,可是黑色黄金不够了,对岸储藏库里的黑色黄金无法支撑我们下一次出江。”
就如同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话音刚落,岸边众人顿时面面相觑,然而就在窃窃私语即将响起的时候,方怀义却立刻话音一转:
“但!”
“我们不是没有其他选择,”他指着江面,指着更远处模糊的雾气,“黑色黄金既然在对岸存在,那么在更远的对岸、更远的江岸,一定也会存在!”
方怀义怒道:“对岸的人是多么可恶,他们被关风屠残害了这么多年,一朝解放,居然反过来要杀我们。”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落后,无知!而像他们无知的人、伤害其他无辜百姓的人,还有多少?根本数不清!”
方怀义上前一步,对着众人质问道:“我们不应该去帮助那些无辜的百姓吗?我们拥有了不可匹敌的力量,不应该行使正义的权力吗?”
“应该!”
“所以!”他在众人群情激奋的呼喊声中,高举一只手,“我向你们保证,今后我们再也不会挨饿、再也不会受冻了。”
“我们要找到黑色黄金的踪迹,前往更远的地方,用雷公的力量惩恶扬善!”
吃饱穿暖,惩恶扬善。
这四个字对人灵魂的震撼太大了,是身体上的满足,更是精神上的无上冲击。
所有人都纷纷尖叫起来,畅想着未来美好幸福的生活,高呼道:“惩恶扬善!惩恶扬善——!”
而神仙的石像也理所当然被众人摆在正中央,作为这一场战争合理性、必然性的证据,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众人。
石像面容冷淡,没有丝毫反应,方怀义却踉跄几步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深深拜倒在神仙面前。
“神仙!”他诚恳道,“请您现身吧!”
“您帮了我们那么多次,这场正义的复仇是您的慈悲,我们所有人都想要当面感谢您,求您让我们一睹真容!”
方怀义几乎是声泪俱下,从一个普普通通的渔民、到江岸的统治者,他现在所有的话都是发自内心,深深崇拜着神仙。
然而神仙没有现身。
石像只是淡淡的望着他、望着所有人,面容一如既往,神色一如既往,沉默一如既往,只有向来宽容的慈悲没有一如既往。
“……”
江岸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没人想到神仙竟然不愿出现,方怀义满头冷汗,一动不动的跪在地上,岸边鸦雀无声,忽然,有人开口说话:
“神仙不会现身。”
所有人一瞬间向后看去。
那人面无表情,眼眶发红,与神仙如出一辙,挑起眉毛,从怀中掏出一把手/枪,抬手笔直的对准了方怀义:
“或许死神还会。”
第542章 神仙不该降生
“啊!”
他抬手的一瞬间, 江岸边上的人顿时僵在原地,有人站在原地小小的惊呼一声,却没有任何人轻举妄动。
没人预料到一场胜利过后, 他居然会冲出来, 拿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与众人站在对立面对峙。
只有娲泥生反应迅速, 见状第一时间推开方怀义,毫不畏惧的向前一步,眯起眼睛厉声道:
“苗云楼,你要干什么?”
她的目光扫过苗云楼面上的泪痕、眼眶微微发红的痕迹,前因后果在心中一闪而过,不由得冷笑一声。
“怎么,怪不得你在铁皮船上呆了那么长时间, 原来是旧相识?”
娲泥生护着惊慌的方怀义,目光紧紧盯着苗云楼的一举一动, 一点点缓缓向前走去,话却有意说向四面八方:
“你因为我杀了他们,所以生气了,是不是?苗云楼,你好好想清楚,我杀他们是为了给江岸死去的英魂报仇, 你现在的行为往严重说,就是背叛江岸!”
“他们该死, 那些对岸的人也都该死,我们只是以牙还牙, 惩恶扬善!”
“你想要永远停留在过去没人在乎,但我不会让你扯江岸的后腿, ”娲泥生怒道,“无论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现在立刻放下,我就当你什么也没做。”
娲泥生口中的每一个字掷地有声,语言极具力量,一番抑扬顿挫的质问让众人都蠢蠢欲动起来,开始窃窃私语。
苗云楼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闻言回答道:“那你很善良了。”
“不过你误会了,我并没有停留在过去,”他微微低头,在众目睽睽下按住刚刚组装好的枪,一下拉开枪栓,抬手对准方怀义,“我思想很先进的,怎么说,毕竟也是跟死神天天混在一起的人。”
苗云楼偏了偏头:“想看看死神现身吗?”
他说完便按动扳机,毫不犹豫的开了一枪,对面的方怀义应声而倒,子弹擦肩而过,一抹血痕倏地晕染开来,方怀义顿时痛呼出声!
“苗云楼!”
血洒在地上的同时,江岸上的众人顿时尖叫起来。
没有人看清苗云楼的动作,他只是按了一下手上的东西,一声巨响过后,半秒钟不到,方怀义便摔倒在地。
他们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伤到了方怀义,只知道伤口只要再偏移一寸,方怀义就会当场死亡。
人们终于反应过来、终于意识到苗云楼手中拿的不是什么奇怪的玩意儿,而是一件杀人的凶器。
“啊啊啊啊——快跑,跑!!”
一时间人群瞬间慌乱起来,所有人尖叫起来,试图四散逃跑,却被苗云楼对天又是一枪震在原地。
“砰!”
“别动。”苗云楼道。
枪口还在冒烟,苗云楼把举起来的手慢慢收回,重新对准摔在地上的方怀义。
娲泥生慌乱的扶着方怀义,眼中冷色一闪而过,苗云楼背后的泥水蠢蠢欲动,却被后者一句话定在原地。
“要不要试试哪个更快?”
苗云楼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娲泥生,食指按在扳机上微微下压:“你也见识过渌水解读出的手稿有多厉害,这样一个黑漆漆的小东西,轻轻按一下,就能要了方怀义的命。”
“苗云楼,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说了,”苗云楼道,“别动。”
他稍微踢开一点脚下的石子,举着枪对准方怀义,慢慢向几人走过去。
周围的人大气不敢出一声,自动为他让开一条道路,苗云楼面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冷漠,眼眶发红,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小看这具消瘦的身躯。
苗云楼走到方怀义面前大约十米左右的距离便停住了脚步,低头看着地上的方怀义和怒目而视的娲泥生。
“我给你两个选择,”他道,“第一个,毁掉雷公船,或者一百年后才能使用雷公船,撕毁渌水研究出的手稿,不允许研究任何神仙的思想。”
“你做梦。”
方怀义还没说话,娲泥生先冷笑起来:“没有雷公船,江岸又会恢复任人宰割的状态,苗云楼,你是想让所有人为你的圣母病陪葬吗?!”
苗云楼没有被激怒,只是点了点头:“好。”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娲泥生警惕的盯着他,紧紧按住方怀义的肩膀,然而苗云楼没有突然暴起,或向方怀义发难。
“沈慈。”苗云楼道。
话音落下,那岿然不动的石像微微一颤,随后周身散发出若有似无的金光,几秒钟后,神仙雪白的身影缓缓出现在江岸边。
方才方怀义怎么呼唤,神仙都没有出现,即便气氛紧张,众人仍旧不由自主的发出一阵极小声的惊呼。
神仙注视着苗云楼,对惊呼声恍若无所察觉,道:“云楼。”
苗云楼也没有在乎身后的惊呼,抬眼看着神仙的眼睛:“你相信我吗?”
“……”
神仙没有回答,只是慢慢眨了一下眼睛,苗云楼闭了闭眼,没有再问,转头重新把目光移向方怀义:
“看来你选择了第二个方案。”
他说完拉动枪栓,没有一句废话,在磕磕巴巴的解释中,对准方怀义毫不犹豫的开了三枪。
“砰——砰——砰——!”
“方怀义!!”
娲泥生骤然尖叫起来,不顾一切的扑向方怀义,苗云楼迅速收起手枪,拉起神仙的手,转身飞快往小巷里跑去!
“杀人了!!”
人群顿时动乱起来,尖叫声、疑惑声此起彼伏,苗云楼不受影响,只紧紧盯着远处的窄巷,紧紧握住手中唯一与世界的连接。
神仙没有任何挣扎的动作,顺从的跟着苗云楼一起穿过层层不敢阻拦的人群,只是在两人脑海中轻声问道:
“为什么?”
“我会和你解释的,”苗云楼奋力向外跑,一肘抵开挡路的人,紧紧咬着嘴唇,眼泪不受控制的往外溢出,“我会和你解释的。”
“但你必须要相信我,你必须要——跟我走!”
那一瞬间,眼前漫天飞舞的火光遮盖住他的时间,苗云楼恍然意识到,所有他救活的人都死了。
没有一个人真正被他改变了命运。
活下来的人死了,返老还童的人死了,大病初愈的人死了,连死过一次的鬼魂还会彻底死去,原来哪怕有神仙的力量介入,生老病死仍然无可阻挡,无力抵抗。
苗云楼愣愣的蜷缩在角落里,脑海中不断回荡着他与这些人相处的时光、他们死去的样子,无数情感冲击着他的每一寸神经。
他很悲伤,他很愤怒,可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情感,是思考。
思考,思考。
怀疑,行动。
他到底应该怎么做?
苗云楼沉默的坐船回江岸,沉默的跟着众人一起下船,在这期间利用雷公船的废料和对渌水手稿的印象,造出了一把能喷火的凶器。
他下船,下意识准备去找神仙求助,下意识想要扑进神仙的怀里,就见到方怀义站在神仙的石像前,慷慨激昂的表演一位英雄。
他鼓动继续向外扩张,而所有经历过战争、亲身体会过战争的人,在那一刻彷佛忘记了自己也是肉体凡胎,兴奋的尖叫、大喊,渴望更多的土地与不可避免的鲜血。
他们是置生死于度外了吗?不是。
苗云楼很清楚,不是。
是雷公船的力量,那些坚硬的铁皮、黑色的黄金、远超时代限制的发明迷住了他们,让他们在那一刻都忘了自己是人,以为自己是石头做的英雄!
这些人从关风屠手下的艰难困苦中脱离出来,还没成为人,先成为了野兽!
苗云楼忽然意识到,他要思考的不是该怎么做,是不该怎么做,他想做的太多,反而越做越错!
他无论如何努力挽留,生老病死都无能为力;无论信哪一位神仙、哪一种力量,都无济于事。
他为什么怎么做都不对?救无辜的人是对是错?害无辜的人是对是错?一群无辜的人为了生存,害死了另外一群无辜的人,又是谁对谁错?!
——是不是他根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苗云楼混在人群中,呼吸不稳、心跳加速,他盯着下跪求神的方怀义,很快,一个更恐怖的思想恍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什么也不是。
这些事不会因为他的不出现就不发生,他只是一个凡人,真正让这些事发生、并且发生的如此迅速的人,是神仙。
如果没有神仙,江岸或许会在关风屠的压迫之下奋起反抗,用血肉之躯与血肉之躯对抗,有无数正义之士站出来,共同解放江岸,从此江岸再无头领。
如果没有神仙,关风屠或许不会死的那么快、那么猝不及防,叶彤或许会在关风屠的庇护下安然度过一生,或许会在中途灰头土脸的厉害,从此销声匿迹、杳无音信,但她至少还会活着。
如果没有神仙,江岸或许不会那么快的选择进攻对岸,不会那么快的发明出强大的船只与枪炮,江岸的万千百姓不会像一群野兽一样兴奋,用英雄的皮囊包裹住自己,实现侵略的野心。
如果没有神仙,这一切都不会像按了加速器一样快,不会让所有人在思想与意志都尚未觉醒的时候、先觉醒了工程图纸上的雷公船!
——神仙不该降生。
终于想明白最后结论的这一瞬间,苗云楼面色没有丝毫变化。
他垂眸,慢慢移开目光,瞥见耸立在江上的大船、岸边的百姓、温柔的娲泥生和仍旧高亢的方怀义。
他可以把船一炮轰掉,先杀死方怀义,再杀死女娲娘娘,最后杀死所有他的支持者,让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都再也不会明白这个道理。
但——不。
还有人信任他,还有人支持他,有人无条件的爱他,他还有机会纠正这个错误。
“哗啦——!”
叫喊声、江水声、风声在耳边掠过。
最初的恐吓有效期过了,有人想要抓住他,有人想干脆杀死叛徒,有人想帮他逃走,所有人都开始试图挡在他面前。
苗云楼闭了闭眼,打在方怀义衣角上那三颗偏移子弹彷佛钻进土壤、绕了一圈,向他的额头呼啸而来。
忽的,一种冰冷柔软的触感从手掌中出发,顺着流淌的血液,为他挡下了眉心精神的子弹。
“带我走。”神仙道。
第543章 “不要救我”
如同一捧白雪流入热腾腾的血管中融化。
苗云楼在一片呼啸的风声中克制不住的回过头去, 神仙的身影如影随形,像一片茫茫雪原在他身后上下翻飞。
他一拳打晕拦路的渔民,另一只手紧紧牵着不肯松开, 怔怔的望着神仙的面庞。
后者没有询问、没有疑惑, 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无论他们即将奔赴的是地府还是人间。
“拦住他们!不能让神仙离开江岸, 不用管苗云楼的死活,把神仙带回来!”
身后传来娲泥生震怒的高喊,苗云楼回过神来,微一眯眼,躲过几个试图抢枪的渔民,翻身越过一道矮墙。
窄巷已经近在咫尺。
他们只要顺着这条路一直跑去尹晦明那栋废弃的楼房,就足以甩开这些渔民。
“不要放开我, ”苗云楼眼瞳中闪过一抹暗光,低低道, “我带你离开。”
跑。
他用力拉着神仙的手,加速甩开跟在后面紧追不舍的渔民,捡起一颗石子往房檐上一打。
碎砖顿时砸落下来,挡住了一些人的去路,灰尘迷眼,让他们落后了十几米的距离。
“哎呦!”
“往后靠!抄近路堵他们!”
苗云楼没有理会这些声音, 他一个急转身,从人群中抽身, 顺着另外一条路跑了过去。
他已经隐约触碰到了这个世界隐晦的规则,江岸与对岸是世界的中心, 也是这片土地发展的真正时间链条。
那些系统创造出的小世界、尹晦明那把钥匙能打开的废弃楼房,都是这个世界中意外融合的边角料。
结阖第二个任务里返老还童的天师告诉他关于娲泥生的过去, 娲泥生与方怀义认识的时候,方怀义已经一只脚踏入中年,而现在的方怀义尚且是一位郁郁不得志的青年。
而尹晦明住的楼房显然也并不是江岸应有的建筑,只是尹晦明等人身在其中,并未察觉到异样。
这样算来,真正的时间链应该是十几年后的江岸。
然而或许是混杂了各种不同的时间链条,这里的时间并不能用真正的年龄差距推算出来,只有一些微弱的联系能够牵扯在一起。
苗云楼已经隐隐发觉,这个世界的内核似乎正是娲泥生,其他人或许是混入其中、或许干脆就是娲泥生构想出的幻境。
想要打破一切问题的根源,除了找到神仙的另一只眼睛,或许还可以从娲泥生身上下手。
“云楼,”神仙在身后轻声道,“人太多了,等娲泥生加入进来,你一个人没办法躲开追兵。”
“没关系。”
苗云楼在奔跑中呼吸急促,声音却没有飘忽不定,他盯着前面的窄巷,回答道:“娲泥生不会来。”
在娲泥生心中,什么最重要?
方怀义。
他拿着枪,枪口对准方怀义,毫不犹豫便朝方怀义的肩膀开了一枪,这一颗子弹打中的是方怀义,真正穿透的却是娲泥生。
对于方怀义来说,神仙是否停留在江岸无比重要,可对于娲泥生来说,神仙离开江岸、哪怕再也回不来,也比不上方怀义的命。
“他们在那儿!拦住他们,快去啊!别让神仙离开我们!!”
苗云楼啧了一声,撑着神仙的肩膀腾空一个翻身,小腿钢筋一样打在追来的渔民身上,那人应声而倒。
“快快,你们从另一边绕过去!”
“别管他了,赶紧拿点武器!”
领头的倒下了,后面还有无数人追上来。
苗云楼心中微微有些焦躁,正要再次翻墙另走一条窄巷,却听身后传来一声闷响,随后那些杂乱紧逼的脚步声忽的乱作一团。
“哗啦!”
他心头一动,匆匆回过头去,却见尹晦明夹杂在七扭八歪的人群之中,朝他摆了摆手。
尹晦明见他回头,给他比了个手势。
苗云楼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也看不懂他简略的口型在说什么,只能看到他和王见山挡在人群之前,而齐融不见踪影,既不在尹晦明身边,也不在追逐的人群之中。
这就够了。
苗云楼深深的向尹晦明望了一眼,随后头也不回的跑进窄巷。
只剩下几百米的距离。
踏入那栋破旧的公寓楼,这些生在江岸、长在江岸的人就不能再进入不属于他们的时间。
他甩开身后的人群,甩开呼啸的风声,甩开滔滔不绝的江水声,直直的望着窄巷尽头跑去,几乎只剩一分钟,就等彻底甩开所有声音的追赶。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却犹如鬼影般忽然出现,从身后遥遥传来,追上了他。
是一声凄厉的叫喊。
“方怀义——!!”
一声倒地的闷哼声在江岸边响起,娲泥生惊叫出声,声音从未如此尖锐而慌乱。
苗云楼原本已经听不到任何来自江岸的声音,然而彷佛冥冥中有一种预感,让他在无数嘈杂的响声中,忽然捕捉到了渌水的声音。
“方首领怎么晕倒了?”
渌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从江岸边远远传入窄巷。
“他忽然就晕倒了,嘴唇发紫、面色铁青!”娲泥生的声音几乎哽咽起来,“他怎么了?你快看看!!”
“别慌,”渌水道,“我学过些许医术,让我摸一下方首领的脉搏。”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寂,他在娲泥生惊慌的喊声中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检查方怀义的身体,半晌,苗云楼听到他说:
“方首领……似乎患有心脏病?”
“砰砰。”
隔着几百米的距离,苗云楼的心脏忽然跳动起来。
他心头一动,听到渌水道:“这种心脏病是血脉中带有的,没有治疗的余地,一旦发作,生命就会开始倒计时。”
“这种心脏病无药可救,无计可施,仅仅凭藉江岸现在的医疗手段,不可能治好方首领,除非……”
“砰砰——砰砰——”
渌水的声音隔着人群、隔着窄巷、隔着风声直直的穿入苗云楼耳中,那一刹那,苗云楼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后,猛然停止了片刻。
他忽然回过头看向江岸,停住了脚步。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苗云楼抽出腰间的匕首,手腕一翻,向渌水的额头直直甩去!
如果能让渌水停止,不再说出下一句话,他愿意背负杀人的罪名,永远被神仙抛弃。
然而来不及了。
“……除非有超出江岸自身的力量,才能治好他。”
渌水侧头,匕首射偏,话音落地。
“……”
江岸仍然在一片混乱之中,风声、水声、吵嚷声,没有人因为这句声音不大的话而忽然停下。
然而苗云楼凝固的望向江岸,娲泥生在话音落下那一刻也抬起头看向他,他们对视了很短的时间,那一瞬间,眼神之间相隔的空气停止,所有声音都消失不见。
“……”
苗云楼看到娲泥生嘴唇动了一下,她没有再喊,脸上所有的惊恐在那一刻全部消失,她抬起头,看着苗云楼。
“哗啦——!”
下一秒,土地开始震颤起来,所有人都开始疑惑的看向地面,随后地面从江岸开始裂开几条缝,从地底涌出洪水,以极快的速度向窄巷翻涌滚去!
“哗啦——哗啦——!!”
苗云楼的胸膛剧烈起伏起来,他死死的咬着嘴唇,拉着神仙,转身疯狂向窄巷里跑去!
然而下一秒,他眼前的地面轰然裂开,洪水已经破土而出,几秒钟便遮天蔽日的升高,挡住了他的去路。
“苗云楼,”娲泥生如同融化在泥水之中,声音从每一滴泥沙水渍中渗出,“把神仙留下。”
“我可以退让一步,你让他治好方怀义,哪怕治好方怀义你们就从此彻底消失我也不会再管,只要你能治好方怀义!”
“让神仙回来。”娲泥生道。
“绝不。”这是苗云楼的回答。
娲泥生没再继续说话。
她的声音消失,泥水开始层层暴涨,从地底不断抽取泥土,增长到几乎与人眼中的云层齐平,随后停住。
“云楼,”神仙的声音重新在身后响起,这一次沉甸甸的向下坠着,“向我许愿。”
苗云楼:“不。”
“向我许愿,我只帮你挡住娲泥生,我只护住你,我绝不会干涉你的计画,你向我许愿,让我帮你。”
苗云楼道:“不。”
“云楼!”
“不,”苗云楼道,“我绝不会再向你许愿,我绝不会让你再用你拥有的力量做任何一件事,我绝不会让你再救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我。”
“尤其是我。”
苗云楼握紧神仙的手,仰头望向娲泥生遮天蔽日的泥水,泥水停顿片刻终于开始颤动,如同一张巨手向苗云楼的头顶盖去。
他一动不动,黑色眼瞳中倒映着越来越近的泥水,长发垂在腰间,发丝间忽然闪过一道红光。
“滋啦。”
倏地,苗云楼身后升起一道长长的火光,火焰从他绑着头发的发绳中燃烧起来,拈成三股的蜡烛芯绳骤然散发出光亮。
苗云楼似有所感,拉着神仙回身一看,只见红绳灯芯燃烧出的火焰围成一个圆环,竟然在空中缓缓撕开一个缝隙!
在众目睽睽之下,那道缝隙里的一片漆黑逐渐明亮起来,内里居然呈现出一间木屋的影子。
木屋内光线昏暗,仅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床边木窗上点着一根香烛,映着窗外一层厚厚的白雪。
泥水在半空中顿了顿,随后骤然加快速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了下来,同时娲泥生尖锐的喊声刺破了众人的茫然:
“拦住他们,别让神仙进去——!”
然而这一次是娲泥生晚了一步,苗云楼拉住神仙的手,毫不犹豫的向缝隙里纵身一跃!
“不要!!”
随着两人身影全然进入缝隙,舔舐着空气的火光发出一声爆鸣,随后骤然合拢,消失不见。
第544章 多么痛的领悟
“砰!”
火焰撕开的缝隙在身后消失, 两人双双落入雪屋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在他们踏入的最后一刻,火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用尽最后一点灯芯, 瞬间蒸发了所有跟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的泥水。
娲泥生的怒吼、渔民的惊叫、尹晦明一声脱口而出的担忧, 全部被挡在火焰之外。
周围倏地寂静下来, 只有雪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微弱的呼啸而过。
一股江岸不存在的干爽与温暖慢慢爬上两人的身体,雪屋内,干净整洁的床铺,用油纸糊好的窗,一盏油灯昏昏黄黄的摆在床头。
在窗外风雪交加的映衬下,这间木屋竟然显得格外温馨。
然而苗云楼并没有感受到这种不同寻常的温馨,他此时无心观察屋内, 半躺在地板上,立刻垂眸望向手腕。
只见那血金金的红绳如同蜡烛灯芯一般, 慢慢燃烧殆尽,逐渐化为飞灰,噗簌簌落在地上。
一眨眼便消失不见。
苗云楼望着它,忽的,胸中涌现出一股奇异的感觉,就好像这一幕曾经也发生过、保护过他。
不是在江岸, 不是在他从木板车上睁开眼的时候,是在更早以前、早到他的记忆甚至还不记得, 而内心深处的本能已经提前为他做出反应。
也是在这样一间下雪的木屋,一盏油灯, 一根燃烧殆尽的香烛,一次险些落入的危机, 一个意料之外的帮助。
而那陌生而熟悉的保护辗转来到他身边,在一片陌生而鞭长莫及的土地上也已经用尽了全力,在为他挡下伤害后,便随着记忆,不得不悄无声息的离开。
苗云楼顿了顿,慢慢松开捏着灰的手指,那一直紧紧握着另一个人不曾分开的的手,也逐渐松开了力道。
他躺在地上,胸中急促的呼吸还未曾平息,听着屋内一个人的心跳声,侧头望向身旁的人。
“你没有问题要问我吗。”
苗云楼沉默半晌,缓缓道:“你不想知道我拿枪对准方怀义、带着你逃跑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吗?”
神仙闻言也侧头望向苗云楼。
他在踏入雪屋的时候没有动用力量,像一个普通人一样,一头栽倒在地板上,手牵着手,侧躺在苗云楼身旁。
“你想不想告诉我?”神仙反问道。
“我也不知道。”
苗云楼像是所有有恋爱烦恼的青春期青少年,支起胳膊撑着地板,手掌托着脸,垂眸望向神仙。
他道:“按照常理,你被我生拉硬拽成为逃犯、是被我牵连的受害者,我应该告诉你事情的全貌;依据情理,你又是我最最亲密的人,我和你之间不应该有所隐瞒。”
“可是告诉你,我又怕你生气不理我,”苗云楼道,“实话总是残酷的。”
他恐惧做出选择,更恐惧选择后的结果,把问题抛给了神仙,神仙却道:“你说错了。”
“你把这两个原因单独放在一起,你觉得我既是受害者、又是你亲密的人,理应和你分享一切秘密,可是你错了,你说反了。”
神仙摸了摸苗云楼消瘦的面颊,神色仍然很淡,却只有水一样的怜惜,雪白色的眼睛一眨不眨:
“我先是你最亲密的人,我爱你,所以我允许你有自己的秘密,哪怕与我有关也不用告诉我,哪怕不告诉我,我也一样爱你。”
“……”
苗云楼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他垂眸凝视着神仙,没有办法再用任何故作轻松的表现来掩饰内心不可抑制的恐惧。
“我——”他喉头滚动了一下,竟然无法把心中想好的话吐出来。
这片土地是因为神仙的存在,才在短短一个月内变得面目全非。
这是实话,却不是苗云楼的真心话。
在两岸上这成百上千颗心脏中,神仙的心是最无辜的,他从未有过任何私心,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江岸过得更好、百姓过得更好,为此付诸所有。
换句话说,江岸膨胀成一个侵略的怪物,是因为人的欲望、不甘、需求、野心,从不是因为神仙。
哪怕神仙不曾出现,这片广阔大地上也总会有侵略、总会存在迫害。
没有江岸也会有对岸、旁岸,有“人”存在,就会有争吵、冲突、矛盾、压迫、战争、灭绝。
神仙不是一切都始作俑者,然而神仙的出现扩大了“人”的野心,那些需要经历痛苦、成长、长久时间的考验才能懂得的道理,神仙挥一挥手就能明白;那些需要冥思苦想、反反覆覆实验才能实现的构思,神仙瞥过一眼,就能达成。
初心是善意的,结局是相同的,可十年才能达成的目标,一个愿望便能够结束,怎么可能会一样?
如果一个人拥有异于常人的力量,一个跟头就能越过一万八千里,一伸手便能将西天的经书送到凡人眼前,可他却要陪着一个凡人一步一步、花费几年的时间走到西天求取真经,最终求来的“真经”难道会是一样?
如果一个国家遭受了压迫,查找出路,学习了先进的技术却不得其法、学习的先进的制度却格格不入,人民如何不会痛苦?如何不会在痛苦中谋求改变?如何不会在漫长的斗争、改革、变法中发现真正合适的道路?
可是如果神仙存在于世上,当受到压迫的人民许下愿望,神仙怜悯他们的痛苦,于是在压迫的最初便给予他们幸福,让他们赢得了原本不会胜利的战争,却不能理解其中原理,拥有着最先进的无可匹敌的技术,思想上却还停留在落后老旧的封建,他们怎么可能不会摇身一变,成为新的侵略者?
就算神仙将适宜的制度、通顺的道路一一告知,可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苦难、没有做好流血牺牲的准备,怎么会有改革的决心,也不会有人真正具有如何改革的思想。
所以哪怕再善良的人,也不能得到神仙的偏爱;再悲惨的人,也不能得到神仙的垂怜,神仙不该为任何人投去目光,只能在江底冷冷的看着一切。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江岸已经拥有了无可匹敌的力量,想要结束这荒谬的一切、让一切回归正轨,或许只有一个办法。
让神仙造成的影响全部消失。
让神仙消失。
苗云楼:“我——”
他想把自己的经历和思考和盘托出,想要告诉神仙一个解决办法,最好是一个委婉圆满、不伤害任何人的解决办法。
可是任由他怎么思考,所有解决办法最终都归结于一个结局——神仙不该出现,神仙应该消失。
“……”
苗云楼张了张嘴,看着神仙的眼睛,他努力想要镇定自若的说出一些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怔怔的睁大眼睛,眼眶慢慢发红,几乎落泪。
神仙没有催促,神色平淡,与苗云楼的焦急截然不同,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看着苗云楼,却忽然道:“是我的存在让你感到痛苦了吗?”
苗云楼:“……什么?”
“我让你为难了吗,”沈慈道,“你逃离江岸、和方怀义反目成仇是因为我,纠结困苦也是因为我,是不是?”
他问道:“如果没有我,你会更轻松吗?”
“……”
苗云楼什么也没说,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盯着神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等到反应过来之后,面上的所有表情都已经消失。
“如果我想让你消失,”苗云楼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一字一句道,“我为什么——为什么要不顾一切把你从江岸带走?”
“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已经在考虑要不要离开我,沈慈,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你明明那么信任我,信任得愿意为我去死,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可以把你留在身边?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能解决一切问题?!”
苗云楼忽然抬起眼睛,那双眼睛明明是纯粹的黑色,此刻却痛苦而狂怒的望向沈慈,如同扭曲的火焰灼烧着他的灵魂。
然而沈慈对上他的眼神,依旧十分冷静:“那你告诉我。”
神仙道:“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你在挣扎什么,你为什么而痛苦,然后像刚才把我强行掳走一样紧紧拽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走,不管最终会走到哪里。”
他忽的伸出手,抵在苗云楼的额头上,随后把自己也贴了上去,微微垂眸,极近的在苗云楼面颊上喘息。
“告诉我,”那一小块紧贴的皮肉下滚动着滚烫的血液,触感却冰凉如玉,从源源不断触碰的皮肤中开口说话,“相信我。”
“我们一起解决。”
“……”
苗云楼喉头滚动一下,放下紧绷的肩膀,慢慢闭上双眼。
那一瞬间他脑海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想,愤怒、焦虑,任何情绪触碰到身前清冽的气息,都在刹那间烟消云散。
然而他知道,那些思想、那些痛苦已经随着流淌的血液一点点进入了神仙的心脏,他的记忆与世界彻底敞开,从此与他最爱的人共享。
“我明白了。”神仙道。
第545章 “我害怕”
他明白什么了?
苗云楼不明白。
他眼眶微红, 方才激动的情绪尚未平复,面色却因为恐惧而血色尽失,显得黑眼睛周围一圈的血红鲜艳欲滴, 彷佛眼睛淌着血。
“你能不能理解我脑子里正在想的事?”
苗云楼双目微红, 弯起眉眼, 眼睛里却没有笑意:“我在脑子里想要不要让你消失、要不要让你死, 我在怀疑你的存在,我在衡量你的价值。”
“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他质问道。
“……”
神仙没有说话,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又好像有点想笑,抵在苗云楼额头上的手动了动,忽然用手指摩挲了一下苗云楼的眉心。
苗云楼:“……干什么?”
“别皱眉, ”神仙没有在意他的躲闪,手指从摩挲变成揉搓, 轻轻摸着他的眉毛,“别哭。”
“我没哭啊?”苗云楼皱眉,抗拒的来回摆头,不高兴道,“我跟你说正事呢,能不能不要老是对我动手动脚的。”
神仙道:“对我来说, 让你别哭就是正事。”
“来。”
他终于收回手,在苗云楼微微怔愣的神情中, 微微一笑,忽然把苗云楼拉到床上, 自己则在另一边侧身坐下,刻意拉开了一些距离。
两人一个坐在床头, 一个坐在床尾,方才那股黏连如丝的气氛与逐渐升温的情绪终于开始下降。
苗云楼刚才还不愿意神仙摸来摸去,现在神仙主动撤开安全距离,他又不爽了,试图伸爪子去抓神仙的衣服,却被后者轻轻躲开。
“干什么?”
苗云楼抬起眼睛,眼眶又红了,这次不是哭的,是气的,他怒道:“说话就说话,坐这么远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看完我的想法就要冷暴力我?”
神仙摇了摇头,却仍然没有回应他,那张一向温和而慈悲的面孔,此刻却忽然摇身一变,变成了一种远远凝视着情绪的沉静。
他端坐在床铺上,沉吟了一会儿,似乎在组织语言,半晌缓缓道:“之前,我总觉得你还是个孩子,你需要照顾,所以有些想法,我从没与你交流过。”
“但我刚刚才明白,你想了很多、思考了很多,你并不比任何一个成年人更需要照顾,我应该平等的对待你,所以我想要问你几个问题。”
神仙静静道:“你必须认真回答我。”
苗云楼一怔。
他从没见过神仙这幅样子,温和的、慈悲的、冷淡的、悲伤的……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他的眼神在留恋的触碰着他,身体却在一点点降温。
苗云楼的心中忽然咯噔一声,就像自行车骑过一颗小石子,不疼、却清晰极了。
他从不怀疑心中一晃而过的不安,立刻准备站起身来伸手抓住神仙,却在试图起身的一刹那,浑身上下一动也不能动。
“别动,云楼,”神仙轻轻道,“回答完我的问题,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在你回答之前离开。”
“沈慈!”
“云楼,”神仙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第一个问题,你觉得如果我从现在这一刻起消失,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苗云楼坐在床上动弹不得,牙齿几乎将嘴唇咬出一个血洞。
他沉沉的盯着神仙的眼睛,眼睛一眨不眨,微微颤抖的眼睫在眼下投出浓郁的阴影,闻言没有任何犹豫,一字一句笑道:
“毫无意义。”
“这个世界会彻底陷入疯狂,你离开,还有你的信徒留着、还有你造出来的雷公船留着,你的消失只会让江岸的人彻底无法无天,他们会去疯狂的侵略周边甚至远方的一切土地,利用你留下来的武器,利用你留下来的罪孽!”
“你以为你牺牲自己很伟大很高尚?”苗云楼道,“你只会让一切陷入更深的漩涡,你的牺牲不会有任何意义!”
神仙点点头,继续道:“那你呢?”
“我?”苗云楼一侧头,随后哈哈大笑起来,“我会死啊,我当然会跟你一起死!”
“你不用心怀侥幸,认为我会悲痛欲绝,为了你的牺牲,带着对你的爱‘坚强的、善良的’活下去,”苗云楼笑道,“我只会愤怒。”
“我会杀了所有对我来说没有意义的人,不管他无辜还是罪有应得,穷困潦倒还是幸福美满,我都会一视同仁,而在我最终杀死方怀义、被娲泥生折磨死之前,我还会杀了我自己,我现在就可以让你知道,因为你的无能和懦弱,会有至少一个人因你而死!”
苗云楼在笑,因为身体不能动弹,面上的表情反而更加夸张,几乎在浑身僵硬的前提下,笑出了一种前仰后合的感觉。
然而神仙仍然无动于衷,至少他面上没有任何变化,无论苗云楼语调发冷还是情绪激动,他都只是一视同仁的点点头。
“好,你会爱我爱到给我殉情,殉情前还要帮我报仇,”神仙道,“之后呢?”
“什么?”
神仙说道:“我没有死过,我也不清楚。但我想或许人还有来世,如果你为我殉情后,再次睁眼时还记得上辈子发生的一切,你还准备做什么?”
苗云楼不笑了,他收敛起笑意,睁大一点眼睛,侧头看着神仙:
“你把我绑在这里,不和我商量该怎么让江岸恢复原样,就问我下辈子想干什么?”
“我想知道,”神仙凝视着他,没有理会苗云楼的讥讽,一双雪白的眼睛犹如流泪的雪原,轻轻说道,“告诉我吧。”
“你在心中想一想,假如你按照自己说的方式死去,再一睁眼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你却还记得发生过的一切,你会怎么做?”
神仙问道:“你会想我吗?你会不会试图在另一个世界找我?还是会一怒之下把我忘掉,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又或者你一睁眼,看到的还是江岸,这里在我消失后已经变成一团乱遭,你准备怎么办?是再死一次,还是决定力挽狂澜?”
他问的那么认真、那么天真,就好像他真的相信人还有来世,相信苗云楼闭眼后还能再睁眼,就好像他真的想知道一个答案。
他专注的望着苗云楼的眼睛,等待着他的回答。
“……”
苗云楼看着神仙的眼睛,他没有再笑,也没有刻意冷冷的看着神仙,他微微低下头看着雪白的床铺,没有说话。
他沉默了很久,才道:“……大约我不能不想你吧。”
“那你会去找我吗?”
“我不会,”苗云楼道,“如果人有来世,神当然也有。你已经抛弃我一次了,你没有来找我就是彻底不想再见到我了,我不想再疼一次。”
神仙道:“如果我是迫不得已,不能来找你呢?”
苗云楼:“还是不会。”
“为什么?”
“如果你不能来找我,说明你有不可以见我的理由,”苗云楼道,“我不想让你再迫不得已一次。”
神仙:“好吧。”
他这一次没有继续追问,闻言微微垂下眼睫沉默了一会儿,屋内一时间陷入了某种寂静,苗云楼却突然开口:
“但如果你在消失之前抱我一下,我就会去找你。”
神仙抬眼看着他:“是吗?”
苗云楼:“嗯,说明你需要我。”
“如果你需要我,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苗云楼道,“现在,或者永远。”
神仙:“那你找到我之后呢?”
苗云楼想了想:“我能找到你,说明我已经比你厉害了,你就不可以再离开我,我会命令你跟在我身边,陪我重新让江岸恢复正常,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呆着。”
“呆着,”神仙道,“像我们现在这样吗?可能有点无聊。”
苗云楼:“和你在一起应该不会。而且呆着又不是一动不动,反正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活的随性一点,养一只猫、养只狗,都可以,随你喜欢。”
窗外传来厚厚的雪声。
和雨不一样,雪落在地上是没有声音的,但没有声音的时候,人的耳朵反而更灵敏,那些树枝抖动、雪层被挤压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入人的身体里,让人意识到雪还在下、雪没有停。
神仙垂下眼睫:“我想养猫。”
“听你的。”
苗云楼道:“我养什么都可以,巴西大蟒蛇也行,只要你陪我养,我就掐着鼻子给它们倒屎盆。”
神仙:“我不会让你捏着鼻子倒屎盆的,我舍不得,不过蛇我也喜欢,蜘蛛呢?”
“蜘蛛也好啊,”苗云楼道,“我说了,什么都可以。只要你陪我养,你跟我一起倒屎盆,你跟我一起做什么,我都愿意。”
神仙没有再说话了。
他慢慢把眼睫垂下来,看着自己雪白的衣袍,面颊上滚过一股从未有过的温热,顺着侧脸一滴一滴落下,在衣服上晕开。
衣服被弄得一块深一块浅,神仙没有反应,静静的坐在床上,看着衣服上深色的部分越来越多,浅色的部分几乎消失。
他低着头,感觉到身边一轻,随后又是一沉,苗云楼在定身解除的第一时间走过来,紧紧抱住了他。
神仙抬起头,看到苗云楼也哭了。
“别哭,”神仙眼睛里湿漉漉一片,他低声道,“别哭,你一哭,我就舍不得问你问题了。”
苗云楼闭着眼睛,哽咽道:“那我一直哭!”
“别这样,”神仙捧着他的脸,抵住他的额头,面颊触碰在一起,眼泪不分你我的融化成江水,流淌下雪原,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我不问了,我只是太害怕了。”
“行走的几千年里,我不是没想过自己会死,那时候我不怕,觉得和土地融化在一起就是我的归宿;后来沉入江中,我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天日,觉得这样也不错,至少能永远听到水流动的声音。”
“刚刚我用手触碰你,你的心告诉我,有一瞬间,你觉得我不应该出现,我应该找回全部的力量结束这一切。我应该立刻告诉你,我愿意重新回到自然的怀抱,让所有人得以安然无恙,哪怕让一切回归原样后我也会消失。可是我退缩了,我害怕了。”
“我害怕我不在,你会忘了我,”神仙的面上满是泪痕,“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第546章 “这是……毒药?”
苗云楼怔住了。
他从未见过神仙落泪, 一时间飞快从神仙怀里退出来,慌张的伸手捧住神仙的脸。
“别哭……”他的手指发抖,不停的摩挲着神仙的面颊, “别哭……!”
神仙很听话, 他闭上嘴、微微低着头, 像一个听话的瓷娃娃, 用最乖顺的角度方便苗云楼帮他擦眼泪。
可是苗云楼无论怎么擦,那些眼泪永远擦不完,脸上的水痕反而越来越多,他意识到神仙仍然在流泪,泪水如同长长的江水,又像是玉瓶上的裂痕,裂了就是裂了, 再怎么擦拭也不能完好如初了。
苗云楼不动了,他松开手指, 茫然的望着神仙的面庞,心中一动,忽然崩溃的死死抓住自己的脸。
神仙怎么会哭?怎么会因为他一个人而哭?他想要让月亮永远挂在高高的天上,月亮却因为他的存在而成为水中倒影,轻轻一碰便有了皱纹。
那张完好无暇的面庞落泪,宛如白玉开裂一般, 那仍然具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可这种美只有不爱的人才看得到。
苗云楼伸手, 颤抖着触碰到白玉上的裂纹,心脏发出一声轻响, 也跟着碎了。
“别哭……”
他不想再哭了,他想把眼泪收回去, 神仙害怕,神仙需要他的安慰,他必须坚强起来,他要保护好玉瓶。
可是苗云楼一看到神仙怔然的泪流满面,他的眼泪就克制不住的汹涌而出,他做不到,他不能违背自己与生俱来的天性,动用从社会里学来的理智压制痛苦的泪水。
“别,求你……不要!”
苗云楼忽然浑身一颤,倒在神仙的怀里。
他把头埋在沈慈的脖颈里,在那小小一个冰凉湿润的庇护所里,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面对未知的世界惶恐的哭了起来。
“我没有那么想过,我不想让你成为江岸的英雄,其实除了你我不在乎任何人,真的……!我求求你,求求你别走,”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紧紧抓着神仙的衣角,从未有过的失态,“我不想一辈子失去你,再用虚无缥缈的一辈子找你,我现在就想跟你住在一起,我想跟你养一只猫、一只狗,再养一条蛇一只蜘蛛,我不想等到下辈子再爱你,我不想永远失去你……”
“你带我走吧。”
所有的责任、道德、社会规则、理智外壳在这一刻被眼泪全部击碎,不需要一把刀、一颗子弹,只要一滴眼泪,苗云楼就可以从一个人变成一具躯壳,失去任何支撑这具躯壳的自制力。
他不在乎什么下辈子,不纠结什么仁义道德,如果挽救江岸需要用神仙的血,他愿意用尽一切手段把神仙藏起来,就算被千夫所指,他也可以用自己的命去还。
如果他能变成莞江,他愿意用自己的身体笼罩住神仙沉入江底的石像,不让任何人找到他,千万条水流滑过江底,都能触碰到神仙的身体;他愿意用水化作石像的眼睛流向山川雪原,只要他流淌过的地方,神仙就能透过他掠过人间千百上万年的奇景,而永远不必在肮脏的人心中穿梭。
人若真如滔滔江水般自由。
到了这一步,反而是沈慈先平静下来。
他无言的低下头,长长的手指穿过苗云楼乌黑的长发,带着满面的泪水,任由苗云楼在怀中痛哭。
“别哭,别哭,”神仙低低道,“你回答的很好,你告诉我了,你会找到我的,你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哪怕我变成一捧雪、一滴水,你也会带我回家。”
“你知道吗,哪怕这样很自私,可是听到你说永生永世都不能摆脱我,我的心就再也不害怕了,我再也不会恐惧消失和死亡了。”
“你不能死!”苗云楼发出一声几乎不是人类的口腔和喉咙能发出的颤抖,“你不是害怕吗?我们一起离开好不好?你想要我记住你,为什么非要是下辈子?!”
他的声音是那么恐怖,就连神仙都不敢用手指触碰到他的喉咙,害怕那么做之后,喉咙会在一瞬间迸出鲜血淋漓的喉骨。
“我不会死的,”神仙垂着手紧紧扣住苗云楼的腰,“我绝不会放你一个人走,你听我说,我们还有机会把江岸恢复成最初的样子。”
苗云楼:“不用牺牲你自己?”
神仙:“对,不用牺牲我,关键点在于娲泥生,如果能解决她,一切都可以就此结束。她是这个世界运转的中心,我的力量现在不完整,直接恢复江岸原状,和她维持这个世界运转的力量会产生冲突,最后我们两个都会死。”
“如果能够解决她,或者说动她和我一起将江岸恢复原状,或许就可以结束这一切。到时候你想养多少只猫、养多少只狗都可以,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陪你。”
“我发誓。”神仙低声道。
苗云楼闷在他怀里,一声不吭,闻言沙哑的笑了一声:“你也帮我倒巴西大蟒蛇的屎盆吗。”
神仙在喉咙中轻叹一声,他修长的手指揉着苗云楼的头发,雪白的指节穿梭在乌黑长发中,柔软的不可思议:“你一定要养吗?”
“一定要,”苗云楼没有动,“我喜欢蛇,最喜欢白蛇,如果你不让我养,我就要你赔我。”
“好吧,”神仙道,“我赔你。“
他仍然轻轻抚摸着苗云楼的头发,一只手慢慢抹去苗云楼的眼泪,静静问道:“你觉得是说服娲泥生比较好,还是解决她比较好?”
苗云楼嗤笑一声:“她会被说服?除非拿方怀义的安危来威胁她,否则她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在江岸安排的一切。”
说到这儿,神仙的眉头轻轻一动,神色忽然有了些变化:“方怀义此人总有些奇怪,不知为何,我在他身上看不到未来。”
“他有什么未来,”苗云楼脱口而出,“他早死过一次了。”
话音刚落,苗云楼心中忽然咯噔一下。
不对。
他记得在那个笔仙的任务里,返老还童的天师告诉他,娲泥生复活了方怀义。
他当时只以为是娲泥生几欲崩溃、用自己的能力建造出一个幻想的桃花源,将方怀义在桃花源中复活,以此掩耳盗铃,也就是现在的江岸。
可如果换个角度想,如果他们此时所处的江岸不是一处幻想中的桃花源,而是真实的呢?
神仙看不到方怀义的未来,或许是因为方怀义的复活根本还没有结束。
现实中的方怀义在中年时期因心脏病而去世,按照这个思路,现在的“方怀义”只是女娲造人捏出来的泥巴,根本算不上活生生的人,娲泥生必须让他活到心脏病发作之后,才算真正复活了方怀义。
而娲泥生比一个单纯报恩的人更要贪心,她不仅仅想复活方怀义,还想要让自己成为方怀义的爱人,因此她直接将自己送到了方怀义的青年时期,和他一起成长、一起振兴江岸,成为方怀义眼中无所不能的神女。
可是贪婪需要代价,娲泥生选择回到方怀义的青年时期,意味着距离方怀义真正复活还有整整十几年。
现在的方怀义,根本还不算是一个死而复生的人。
所以方怀义先前才会突发心脏病,因为这就是他的身体、是他原原本本的生命轨迹,娲泥生还没有治好方怀义,先方怀义的心脏病提前复发了。
苗云楼啧了一声。
也就是说,他们只能选择杀死娲泥生这一条路,因为娲泥生创造出江岸就是为了复活方怀义,他们无论是拿方怀义的性命威胁她、还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她将江岸恢复原状,都会要了方怀义的命。
这就成了一个死循环的悖论。
“我们还是杀死她吧。”
苗云楼一把抹掉眼泪,阴沉着一张脸,揪着床单在心中盘算,怎么才能在不使用神仙力量的前提下杀死娲泥生。
“她不可能被说服的,这个罪魁祸首,”他怒道,“你放心,一切都由我出面,我去弄死她,你千万别让她见到你,她现在可指望着你救活她的亲亲老公,一见你肯定跟饿了三天的老虎一样。”
神仙无奈道:“我们本来也出不去。”
苗云楼一顿,这才从满脑子杀人放火毁尸灭迹里反应过来,红头绳是一次性的,他们如果踏出房门一步,就再也进不来了。
他们需要这个安全的藏身之处,可是杀死娲泥生又不可能指望其他人,别说怎么杀死娲泥生了,他们自己出都出不去。
“那怎么办啊——”
苗云楼顿时泄气,沮丧的趴在床上,闷闷不乐的捧着脸。
“杀也杀不掉,出也出不去,”他噘着嘴冷冷道,“万一几天都想不出办法,我们不会饿死在屋里吧。”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试图在雪屋里查找食物,余光注意到神仙不动声色的摸了摸脖子,赶紧先把娲泥生抛到脑后,打开窗户小心翼翼的捧了一把雪。
“你是不是嗓子疼?”苗云楼一溜小跑到神仙面前,担忧道,“哭了好久,你肯定嗓子不舒服,但是这里没有水,你要不要喝一口雪?”
神仙摇了摇头:“没关系,我没事。”
他是神仙,哪怕现在被苗云楼禁止使用力量,也当然不会嗓子疼。
可苗云楼觉得神仙按常理来说还不会哭呢,哭完了嗓子疼怎么不可能,坚持要他喝一口水,见手上的雪水化的太快,只好在屋里转着圈找杯子。
这间雪屋设计时也不知道是让谁睡的,没有水也没有杯子,苗云楼转了一圈也没找到,正在烦躁的时候,忽然灵机一动,想起自己身上还带着一个能盛水的容器。
——笔仙任务里,他在中年人方怀义的渔屋里检查时不小心撞倒了装着心脏药瓶的木架,发现架子后还有一个没有名字的空药瓶,被他当时随手揣进了裤兜里。
苗云楼一拍脑袋,连忙把裤兜里的小药瓶拿出来,趴在窗户上用药瓶盛了一捧雪,递给神仙。
“先用这个喝吧,”他把药瓶放在桌子上,“我找不到别的了。”
然而神仙见他端过来一小瓶雪水,神色却微微一动,轻轻用手指碰了碰瓶身,拿起来在手中一转,垂眸无奈的笑了。
“云楼,就算你这么快就转变主意,打算让我消失,也没必要试图毒死我吧,”他摇了摇头,叹气道,“我是神仙,我不会被毒死的。”
他当然不是说真的,神仙难得的开了个玩笑,随手柄药瓶放下,抬眼望向苗云楼,却见后者面上没有一丝笑意,闻言眉头轻轻抽搐了一下。
“你说这是什么?”
苗云楼盯着药瓶:“毒药?”
第547章 如果娲泥生消失
“不可能!”
渔屋内, 娲泥生背对着方怀义,冷冷道:“神仙不算,那苗云楼也就是普通凡人, 血肉捏的人, 不可能不吃不喝,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江岸就这么大, 他们能跑到哪儿去?给我找,封锁江岸,这些天一艘船都不许出江,我就不信他们能藏一辈子!都去找!”
渔民们被她训斥的不敢吭声,低头站在屋门外,闻言点头如捣蒜,深深一鞠躬, 立刻离开去执行娲泥生的命令。
娲泥生面色沉沉,眉头紧蹙, 见所有人都已经离开,这才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望向方怀义。
自从两天前,苗云楼拉着神仙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进一个火圈中凭空消失之后,江岸就从一开始打了胜仗的众志成城、变成了某种游移不定。
娲泥生在指挥江岸众人的时候, 哪怕他们并未流露出任何抗拒,然而他们的眼睛在躲闪、他们的嘴在窃窃私语, 他们在怀疑。
他们在怀疑方怀义在江岸的权力。
甚至开始有传言在窄巷间穿梭,说方怀义是——神弃之人。
而从那天晕倒、得知自己身患绝症之后, 方怀义就一扫进攻对岸那天的壮志淩云,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今天更是在渔民面前一句话都不说。
“……”
娲泥生抿了抿嘴唇,伸手关上屋门,向他慢慢走过去。
方怀义坐在床上,低着头,没有说话。
“你放心。”
娲泥生面色仍旧难看,却强迫自己把神色软下来,弯腰握住方怀义的手,安慰道:“我不会让你就这么——的,神仙那边交给我,无论如何,我一定会让你活下来。”
方怀义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只是反手紧握住娲泥生的手。
“你辛苦了,”他低低的说道,“都怪我。”
娲泥生因为苗云楼带着神仙逃跑的事情勃然大怒,又因为方怀义比上辈子提前触发了心脏病,心脏一股焦急烦躁的火煎灼着,还要处理江岸上的事务,几乎两三天都没有阖眼。
此时娲泥生脸色隐隐发青,双眼疲惫,白皙的皮肤甚至从血管中透着黑沉。
然而方怀义这两天一直在渔屋内静坐,什么也没做,看上去却是比娲泥生的面色还要难看。
他常年在江岸旁捞鱼,皮肤原本微微发黑,此刻看上去却有一种超越表皮肤色的苍白,面如土色,嘴唇青紫发灰,整个人几乎有了一种破败之相。
娲泥生看着他心头一颤,现在的方怀义与上辈子的身影隐隐重合起来,几乎撕裂了她的心脏。
“这不是你的错,别这么说,”她关切道,“是不是又疼了?”
娲泥生看不得方怀义这样,这让她联想到自己上辈子的无能为力与痛苦,见状立刻站起身来,慌忙去找渌水拿来的药,却被方怀义轻轻拉住手,摇了摇头。
“没用的。”
方怀义咳嗽了两声,慢慢道:“我吃过药了。”
“你吃了药怎么还会疼?是不是渌水给的药有问题?”
方怀义叹了口气:“没有,渌水对我很好,每天都准时给我送药。”那些药一开始也能缓解他的疼痛,甚至于他还隐隐有些希冀,希望这些药可以把他治好。
然而很快他就明白,无济于事。
他的病根本好不了,无论吃多少药都没用,绝症就是绝症,除非超越自然的力量,否则什么也治不好他。
“渌水从神仙那里得来的手稿虽然有治这种病的药,可是就如同炮船与雷公船一样,那些药跨不过我的病,”方怀义道,“药性不够,治不好的。”
“那我就让他继续找,”娲泥生面色阴沉,“他能拿出来雷公船,就一定能拿出来治心脏病的药!”
娲泥生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一股势在必得的气势,就好像方怀义只是得了个小病,挥挥手就能好起来。
但方怀义知道,不可能。
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清楚,如果再找不到神仙,最多十几天,他必死无疑。
方怀义无声摇了摇头,拍了拍床沿,示意娲泥生在身边坐下。
“你先别忙,我想问你一件事,是……”他低头组织了一下语言,微微有些踌躇,嗫嚅着嘴唇犹豫道,“……是关于一个梦。”
“一个梦?”娲泥生眉头一动。
“我昨天晚上做了个一个很奇怪的梦,”方怀义点头轻声道,“在梦里,有个穿着白色长裙、很瘦很瘦的女孩。”
“她站在陡峭的悬崖边上,峭壁上凿着密密麻麻的棺孔,还有数百具木头做的悬棺,每一具棺椁都血迹斑斑,我想提醒她小心,靠过去的时候却一脚踩空,掉进了悬崖边上的一口棺材里。”
方怀义紧皱眉头:“我一掉进去,棺材盖就不知道被谁合上了,我出不去,有很慌张,只好拚命在里面挣扎,在挣扎的时候,却突然看到棺材盖上有——”
他说到这儿忽然一顿。
“棺材盖上写着字,特别清楚,还有一张图,让我……让我……”
方怀义难以启齿的哆嗦了一下嘴唇,手指无意识的紧紧抓着床单,看着娲泥生困惑的双眼,几次三番深呼吸试图放松,却还是吐不出来棺材板上是什么。
“好了好了,说不出来就别说了。”
娲泥生见状立刻抱住他,拍了拍他的后背,感受到方怀义的身体微微发颤,半是心疼半是不容置疑的说道:“不要再想了。”
“你只是太害怕了,不管是棺材还是血迹,那都不是真的,”她紧紧握着方怀义的手,“我和你保证,我绝不会让你落入那种境地。”
方怀义被她柔软的身躯包裹着,闻言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半晌道:
“好吧。”
他闭上了嘴,把原本要说出来的事从喉咙里咽了下去,听到屋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一个清澈的声音问道:“方首领?”
娲泥生松开方怀义,直起身道:“进来。”
木门应声而开,渌水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走了进来,见到娲泥生也不惊讶,温和的笑道:
“娲泥生首领也在?那我就不打扰了,今天的药先放在桌子上,改日再来找方首领说说话。”
渌水走近一步,把包裹放到桌子上,刚要转身离开,却被娲泥生直接叫住:“你就留在这里陪着方首领,服侍方首领把药吃了,让他不要多想。”
那只属于两个人的温柔在门开的时候,就已经被娲泥生全然收起来了,她站起身来,面色冷淡道:
“照顾好方首领,如果方首领出了什么事、或是在你眼皮子底下犯了心脏病,小心你的脑袋。”
渌水微微一笑,问道:“那您呢?”
“我出去一趟,我要亲手柄苗云楼抓回来。”
娲泥生冷冷道:“他不是要跑吗?我让他求生无路求死无门,拿他的命威胁神仙,我就不信神仙还能无动于衷。”
她伸手缓缓抚平身上的白纱,再拿起床上的面纱遮住脸,随后转过身去,隐晦而温柔的握了握方怀义的手。
“别怕。”她柔声道。
方怀义一眨不眨的凝视着她,半晌,缓缓点点头,率先松开了她的手。
“注意安全,”他轻声道,“早去早回。”
娲泥生颔了颔首,权当是答应,随后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身上白纱翻动,如一只雪白的飞鸟,目不斜视的离开了渔屋,还顺带关上了门。
一时间,渔屋内只剩下方怀义和渌水相顾无言。
这些天外面的人对方怀义有些议论,即便他没有离开渔屋,那些窃窃私语他心中也有些了解。
再见到渌水,便不像一开始的自然,方怀义不由得有些尴尬,后者却没有任何反应,泰然自若的把药帮他从包裹里拿出来,笑道:
“方首领和娲泥生首领的感情真好。”
“是她在包容我,”方怀义实话实说,微微低着头,“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她却很厉害。”
渌水闻言便笑了:“这是哪里的话,您也太谦虚了。”
“您是江岸的领袖,是杀死关风屠的功臣,那些泥水一瞬间就穿透了关风屠的胸膛,这样仅次于神仙的力量,哪里是普通人呢?”
“啊……我,我只是有一些特殊能力,但是头脑远远不像她那么聪明。”
方怀义连忙补充,冷汗瞬间爬满了后背,他解释道:“毕竟对于真正的神仙来说,我们再厉害,也都是普通人。”
渌水瞭然一笑,倒是没有再反驳,继续低着头帮他拿药。
方怀义说完也闭上了嘴,不动声色的低下头盯着床铺,话题终于告一段落,他的心跳却剧烈的怎么也慢不下来。
刚才差一点点,他就说漏嘴了。
在外人面前,那些仅次于神仙的能力、出神入化的泥水是他的天赋,然而只有他知道,那些天赋却是娲泥生的,他不过是一个幸运的、得她偏爱的普通人。
他刚刚和渌水说的是真的,他只是个普通人,他甚至不知道娲泥生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对他青眼有加。
他不知道娲泥生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她有一天发现自己与普通人一般无二,会不会离开。
如果有一天娲泥生消失了呢?
娲泥生消失,他就再也没有神乎其神的“泥水”了,他甚至不能向众人解释为什么,而他从来也不聪明,没有了神仙和娲泥生的支持,他该怎么办?
第548章 三夜未归
“好了。”
方怀义还在发愣, 渌水已经快速数好了药,在一旁道:“今天的药我已经数出来了,一共三瓶, 您一定要按时吃。我就先走了, 江岸那边我还得盯一下进展。”
他说完便要告辞, 方怀义闻言一愣, 立刻回过神来,抬起头疑惑道:“可是娲泥生不是说……”
他的话对上了渌水讶异的目光,后半句“陪着我”便卡在嗓子里,怎么也吐不出来了,渌水怔了一下,随后立刻笑起来,委婉的解释道:
“娲泥生首领的话我都记得, 只是今天事情有点多,江岸那边的工程需要我指导, 有一个武器研发需要我从河豚里提取一瓶见血封喉的毒液,哦,我还得给人送鱼。”
他抱着没有药瓶依旧鼓鼓囊囊的包裹拍了拍,那里面有个沉甸甸的东西正活蹦乱跳、左右摆尾,肉眼可见的试图挣扎出来。
“也是不巧,平时江岸有齐融, 也用不着我,今天不知道怎么, 忽然多了不少突发事件。”
渌水无奈道:“就比如这鱼,一个小孩新钓的, 非要我帮忙把这鱼和祖宗十八代都给烤了,还不能等, 只能今天去——如果您不介意,我明天再来陪您吧?”
“不用不用!”方怀义连忙道,“不、不需要人陪,我一个人就行。”
“要不然,我让尹晦明来陪您?”渌水通情达理道,“他很会照顾人,脾气也好,这些日子在齐融身边帮了不少忙,一定愿意来看护您。”
“真的不用了!”
方怀义连连摆手,不好意思的笑道:“我一个大男人没问题,药都在桌子上摆好了,又不会出什么事,等阿生回来我自己跟她解释。”
阿生是娲泥生的小名,方怀义这样说,渌水便明白过来,方才让他留下是怕娲泥生回来发难,不由得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您真是善良,”渌水夸赞道,“既然您不需要帮忙,那我就先走了,您有什么事派人来叫我。”
方怀义道:“辛苦了。”
他在床上挥了挥手,送走了渌水,随后发呆神游一样沉默的盯着紧闭的木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神晦暗不明。
半晌,方怀义忽然伸手抓着枕头,用力往前一甩!
“砰!”
草填的枕头摔在门上,发出一声闷响,方怀义闻声,这才如梦初醒一般,连忙下床抱起枕头,贴在门上小心的听着外面的动静。
万幸,渌水似乎已经走远,并没有听到声音而折返。
“……”
方怀义愣在原地,垂眸笑了一声,随手柄枕头扔在地上,走到桌前拿起一瓶药,看也不看,拧开便将药丸扔进嘴里。
药丸顺着咽喉、滑进胃里,通过他滚烫的血管,慢慢治疗起千疮百孔的心脏。
【可是娲泥生说,你要陪着我】
他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
也是万幸,后半句他没有说出口,否则迎面而来的便不是渌水讶异的眼神,而是遮掩不住的惊讶和鄙夷了。
药似乎起了作用,方怀义捂着胸口,渌水讶异的眼神再次浮现在他眼前,如同一根鱼刺,死死扎进他的喉咙。
当他看到那个眼神时,在渌水看不到的地方,方怀义的耳根一瞬间红透了,难堪的发透、耻辱的像血。
他怎么这么没有眼色、这么自作多情?
一个普通人,患有心脏病而已,又不是断了手断了脚、生活不能自理,难道还真以为别人会因为娲泥生一句话,放弃自己的事情整天陪着自己?!
方怀义急促的喘息起来,他紧紧咬着嘴唇,牙齿穿透皮肉,饮到了鲜血的味道。
药效还是不够,他的心脏又开始疼了起来,彷佛有一双手撕扯着他最脆弱的一块皮肉,疼的让人发疯。
方怀义眼中沉郁痛苦的神色几乎化为实质、向外溢出,他喘着粗气,哆嗦着手指,勉强将药瓶放回桌子上,却忽然见到桌面上除了那几个写着标签的药瓶,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小瓶子。
这是什么?
他难受的紧皱着眉,用桌子支撑身体,把那没写标签的小瓶子拿了起来,伸手拧开瓶盖。
倏地,一股刺鼻的气味从瓶中溢出,生物与生俱来的趋利避害让方怀义立刻后退一步,把瓶子放在桌上。
“咳咳……咳……”
方怀义捂住鼻子,皱眉咳嗽了两声,隔着一米的距离,紧紧盯着这不起眼的小瓶子。
他不敢再上前贸然去碰,只好站在远处,远远试图分辨其中气味,脑海中却忽然闪过方才与渌水的一段对话。
渌水在和他解释的时候说……有一个武器研发,需要他从河豚里提取一瓶见血封喉的毒液?
这一个小瓶子,难道是渌水给他拿药的时候拿错了,不小心把提取出来的剧毒拿来了?
方怀义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河豚的毒大概不至于让人闻一闻气味就会暴毙,他想了想,便小心翼翼的靠近桌子拿起小瓶,把瓶盖盖上,随后暂时把瓶子放在桌面,转身去洗手。
“哗啦……”
虽说不至于触之即死,但谁知道瓶子上会不会有什么毒液残留,方怀义心想,还是尽快让渌水回来,把这东西拿走吧。
他关上水,甩了甩手,回到桌子前重新拿起瓶子,却没有立刻开门。
那一袭白裙的女孩和悬棺峭壁一晃而过,再次出现在脑海,不知出于什么念头,方怀义攥着瓶子的手一顿,没有追出门去找渌水,伸出的手一转,慢慢把瓶子放进了怀里。
这种掺着剧毒的东西不能乱放。
还是要收好。
方怀义攥着瓶子,把瓶子放到渔屋靠墙的木架子上,想了想,又把瓶子往里推了推,转身把其他装着心脏病药的瓶子摆在架子上,严严实实的挡住了那没有标签的瓶子。
这样一来,装着剧毒的瓶子便被挡在木架子最里层,怎么也看不见了。
方怀义专注的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药瓶,站在架子前看了一会儿,随后慢吞吞重新回到了床上,捂着胸口躺下。
心脏又开始疼了。
阿生什么时候回来呢?
希望她能早一点回来,就算找不到神仙也好,至少让他在绝症发作的时候,一抬眼还能看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根将他托举起来的主心骨。
方怀义闭上眼睛,那未曾说出口的棺椁图案再次浮现在眼前,他扯着被子翻过身,在脑海中驱散开清晰的图案。
等阿生回来就把之前没说完的话说清楚吧。
————
方怀义想的很清楚,在这间几乎是与世隔绝的渔屋中,他不想出去、也最好不要出去,唯一对时间的认知,便来源于渌水和娲泥生打开屋门的那一刻。
渌水打开屋门,意味着这一天开始了;娲泥生打开屋门,意味着他这苟且偷生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今天娲泥生去找神仙,回来的时间大约还要久一些,于是方怀义便没有负担的沉沉睡去。
他知道自己一睁眼就能见到娲泥生,于是干脆放下了全部担忧去睡,希望一睁眼,便发现自己的病能有救
然而这一次与以往似乎又有些不同,当方怀义头脑昏沉、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渔屋内一片昏暗,却除了他再没有一个人。
“阿生?”
没有人回应他,方怀义擦了一下眼睛,茫然的起身下床,屋内干干净净、空空荡荡,药都摆在原来的位置,门锁也插着。
没人回来过。
窗外有几只水鸟掠过的声音,江水无休无止的拍打着江岸,发出哗啦哗啦的轻响。
方怀义光脚站在屋内,愣愣的望着渔屋内渗透进来的月光,过了一会儿,才迟钝的转身,缓缓爬上床榻。
没关系,他又不是小孩子了,他不需要渌水陪着,当然也不一定非要娲泥生陪在身边。
一个晚上而已。
等明天就能见到娲泥生了。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忽然合上了眼睛,屏蔽了那些诚挚的心声与愿望向上载递的途径,第二天、第三天,每一次方怀义睁开眼睛,娲泥生都没有回来过。
桌案开始覆上一层薄薄的尘灰,不厚、压在方怀义心上却足以让他崩溃。
他一开始还竭力安慰自己,是娲泥生日夜不眠的在查找神仙,不回来也是形势所迫,然而当他向渌水旁侧敲击的时候,渌水却满脸惊讶,告诉他娲泥生自从第一天出门,便再也没人见过他了。
那些被她派出去一起去查找神仙的渔民,全都说没有见过娲泥生,也并没有哪一支队伍是娲泥生“亲自带队”的。
“可能娲泥生首领追查的太深入,他们都跟不上,也来不及回来报信。”
渌水安慰道:“方首领,您别担心,不然您动用泥水的力量查找一下娲泥生首领的踪迹?或者您方便的话,顺便也帮我们推一推船呢,哈哈,那艘雷公船实在是太大了,退潮的时候陷在泥地里了。”
方怀义当然不方便。
他连忙拒绝了渌水的求助,藉口说自己身体状况太差,在那些远远看过来的目光中,几乎是落荒而逃的回到渔屋。
为什么娲泥生还没回来?!
他一回到渔屋便按住胸口,指甲险些掐进肉里,那种由内而外撕裂般的痛苦无时无刻折磨着他。
方怀义跪倒在床边,痛苦的呻吟着,喃喃念着娲泥生的名字,或者祈求上苍,甚至是渌水的名字,希望这些人中任何一个能够救他,将他拉出这无边的苦痛,然而没有。
神仙无影无踪,渌水和江岸其他那些人一样怀疑他,就连说爱他、一辈子支持他的娲泥生,也一次都没有回应过他的呼唤。
整整三天,娲泥生就像消失了一样,从未出现过。
那个梦在脑海中越发清晰,一身白裙的女孩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悬崖峭壁上的棺椁越来越近,方怀义每一次惊醒,眼前都是尚未消散的棺盖。
他的面色越来越白,嘴唇发黑,心脏疼的越来越厉害、发作的也越发频繁。
每一次方怀义都以为自己要死了,又一次心脏病发作的时候,方怀义竟然已经虚弱的眼前一黑、昏倒了过去。
这一次他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然而当他再一次疲惫的睁开眼睛,看到的却还是空无一人的屋子和渗漏进窗缝的皎洁月光。
方怀义躺在地上,胸口起伏,直直的望着窗外,此时他大汗淋漓、形容狼狈,却还是没有死。
他愣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没有人帮他,没有神仙帮他,他靠自己挺过来了,他没有死,是他自己的身体支撑他活了下去。
他不能死。他自己还不允许自己死。
方怀义慢慢站起身来,扶着桌子,带着一身冷汗,一步一步抬着脚去够木架上的药,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吱呀”一声门响。
有人打开门,从外面走了进来。
“怀义?”
第549章 以物易物,以命换命
方怀义闻声一顿, 他缓缓转过头去,看到了娲泥生站在门口,风尘仆仆的脸上挂满了担忧。
“你怎么一个人留在屋里?渌水呢?”她问道。
三天不见, 娲泥生的神色看上去没有任何异样, 既没有路上遇到意外、急着想解释的紧迫, 也没有费尽一番力气找到神仙或无功而返的激动失望。
就好像她只是出去了一个小时, 很快便回来和他叙旧,面上挂着一番真心实意,却被暗沉的月色遮住,看不清真心。
方怀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娲泥生见状眉头一皱,觉得古怪,关上门走进屋内, 还没来得及问话,一下就注意到了方怀义青白发沉的面色:
“你……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怎么回事?!”
方怀义在她离开之前还好好的, 至少有渌水研制出来的心脏病药吊着命,面皮仍在走血,现在却几乎像是一张纸。
渔屋已经入夜,方怀义为了照明,在屋内地上摆了许多蜡烛,照的屋内角落都覆上一层暗淡的暖黄。
然而这温暖的烛光照在方怀义消瘦的面颊上, 却让他原本就苍白的面色显得更加面如金纸。
娲泥生见状心头重重一跳,来不及细问, 连忙三两步上前,扶着方怀义坐回椅子上, 捧着他的脸细细端详起来:
“面色发白、嘴唇发黑……你这两天有没有按时吃药?”她娟秀的眉头蹙了起来,眉眼间蔓上一抹心痛, “怎么会这样,不是才三天吗,你的病居然到了这种程度,怎么会呢——”
“……”
方怀义看着喃喃自语的娲泥生,还是没有说话,抬手轻轻按住她放在脸上的手,眷恋的垂下头。
手指冰凉,冻得娲泥生不由自主的一颤,触碰到的面颊更是冷的几乎让人觉得刺痛。
娲泥生怔怔的望着他,多年前她濒死活了下来、赶回家推开屋门看到的那一幕,再次映入眼帘,游魂般回荡在脑海。
那个气息全无、面白如纸的尸体和现在好端端坐在她面前的方怀义竟在逐渐重合,一股冰冷而腐败的气息萦绕在后者身上,彷佛下一秒就要将她拉进多年前的地狱。
“别怕,”娲泥生白皙的面上忽然涌出一股血色,她反手紧紧握住方怀义的手,“我一定会救你的,你别怕。”
方怀义摇了摇头,仍是什么话也不说,娲泥生见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心中倏地窜起一股怒意,她侧头望向空荡荡的屋子,冷冷道:
“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而那些害你的人、对你怠慢的人我也绝不会留下,等明天一早你情况稳定下来,我就让渌水付出忽视你的代价。”
她说完便要起身,将方怀义扶到床上,后者咳嗽了一声,终于开口道:
“不用,阿生,是我让他走的,江岸的事情太多,他在这里陪我,江岸麻烦就大了。“
“江岸上那些人算什么东西,”娲泥生神色冷凝,“你如果出了什么事,渌水和江岸上的人就算死绝了也不够偿命。”
方怀义闻言抿唇一笑,忽的握住娲泥生的手,道:
“别这么说,江岸是你我一手扶持起来的,我是方首领,你也是娲泥生首领,这里也有你一份心血,我们两个少了一个都不行。”
“……”
娲泥生一顿,却没有随声附和,微微一犹豫,跳过了这个话题:“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刚刚发病了,今天的药吃了吗?”
方怀义望着她的眼睛,久久没有回话,半晌松开手,摇摇头道:“还没呢。”
他站起身来,轻轻推开试图扶着他的娲泥生,拖着脚步缓慢走向装着药瓶的木架,背对着娲泥生,一边拿药一边道:
“我自己来就好,这些天我太担心你,有时候就忘记吃药了——对了,你这三天去哪儿了,怎么去了这么久,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也没什么,”他听到身后的人说道,“你知道,神仙被那个苗云楼带走了,苗云楼一向狡猾的不得了,把神仙藏的很深,很不好找。”
“不过你放心。”身后的人很快又补充道。
方怀义静静听着,手指滑过药瓶,细碎的碰撞声中夹杂着娲泥生断断续续的声音:
“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把你治好,虽然还没找到神仙,但我现在已经有些眉目了,你的病不会成为真正的绝症的。”
方怀义闻言叹息道:“你辛苦了。”
他转过身来,把药瓶摆在桌子上,顺手从架子上拿了个杯子,倒满水之后,把杯子放到娲泥生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江岸在你离开这些天里,新研发出来的东西,”方怀义笑道,“渌水管它叫琉璃,在阳光下还能发光,我觉得很好看,特意让他留了一个给你。”
娲泥生一愣,只觉得心脏彷佛被江水正正拍打了一下。
方怀义身患绝症,这些天不知道有多么痛苦,甚至整个人的气色比纸人还要淡薄,却在渌水给他送药的时候,留下了这么一个流光溢彩、却毫无用处的杯子。
就为了给她看。
娲泥生掩饰的垂下眼睫,盯着桌面上的杯子,心脏却砰砰直跳起来,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痛苦。
这三天中她不断纠结、踌躇的事情在这一刻彷佛迎刃而解,玻璃杯在暗淡的月光中反射出皎洁的光泽,射进她冰冷的眼瞳里,她忽然释怀了。
“方哥……”
“哦,还有,”方怀义也在桌子对面坐了下来,对娲泥生道,“渌水这些天一直找我呢,要我帮忙用泥水把雷公船推上岸,还有一些烧制琉璃的事情也需要帮忙。”
他向前探身,手指搭在玻璃杯上,轻轻动了动,犹豫道:“嗯……我想,要不你什么时候跟我去一下江岸?”
“……”
娲泥生没有回答,她微微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字斟句酌的慢慢道:“如果你身体状况有所好转,明天就去也可以,但我这些天又想了想……毕竟泥水不算是你的能力,太频繁的使用,终有一天会露馅。”
“等你的病好起来之后,还是慢慢减少使用吧,”她道,“编一个理由告诉渌水,就说你的能力使用殆尽了,不能再用了。”
方怀义闻言一顿,没说什么,在娲泥生有些不忍的目光中一笑,倒是没有露出无法接受的神情:
“好吧。”
他松开手,把玻璃杯推了过去,重新坐回椅子上,柔声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你离开了这么久,还是喝口水早点休息吧。”
娲泥生望着方怀义病弱苍白的面色,嘴唇颤抖了几下,有一瞬间,她几乎想要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可是她最终也没有。
她是一个勇敢决绝的人,可是再勇敢的人也会有不敢面对的事,再决绝的人也会为生命而犹豫。
娲泥生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她端起玻璃杯,把水一饮而尽,眉眼间终于带上了一丝疲惫。
她站起身来,想要扶方怀义一起回床,后者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抵住她的肩膀,不让她起来:
“等等。”
“你离开之前,我还有事情没说完,”方怀义轻声道,“那个梦,你还记得吗?我想给你讲完。”
娲泥生摇了摇头,她现在不想听任何关于生死的事:“噩梦不要再提了,我说了,你难受就别再想了,我不会让你进棺材。”
方怀义却坚持道:“我想给你讲完,阿生,你先坐下。”
“你记不记得,我之前和你说梦到自己在一具棺材里,挣扎的时候,看到了棺材板上的图案吗,”他道,“那个图案很特别,旁边还有一行小字,一直到现在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娲泥生皱了皱眉:“难道是什么脏东西?”
方怀义摇了摇头:“我一开始也这么以为,我甚至读不懂那上面写的什么。”
“但这些天,那些细小的刻字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反反覆覆的思考,一遍一遍的读,忽然有一天,我在一阵心脏撕裂般疼痛的余悸中福至心灵,明白了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娲泥生:“方哥……”
方怀义没有理会娲泥生试图打断的话,他垂眸盯着那杯空空如也的琉璃杯,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午夜梦回间、图案边那清晰无比的字样。
【圣人深虑天下,莫贵于生…论其贵贱,爵为天子,不足以比焉;论其轻重,富有天下,不可以易之;论其安危,一曙失之,终身不复得】
【生之重,王权不可比、天下不可比、富贵更不可比。人生而求长命,然生死之事无可悖逆,若要逆天改命,唯有一件——】
方怀义道:“以物易物,以命换命。”
“砰砰。”
娲泥生的心脏不受控制的跳动起来。
她按住胸口,怔怔的望向方怀义,手指抽搐了一下,无意识的攥紧了玻璃杯,胸膛中传来无比清晰的心跳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快。
不是因为感动,更不是因为愤怒。
“砰砰,砰砰——”
“方哥,我——”
娲泥生皱了皱眉,磕磕绊绊的站起身来,手中还攥着那个玻璃杯,微微一垂眸,透过玻璃杯五光十色、炫彩夺目的杯底,看到桌子下一个被玻璃杯扭曲着、不起眼而无比清晰的图案。
那个图案好清晰、好眼熟,图案一旁扔下的纸更眼熟,上面写着几个她哪怕过了十年也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字。
以命换命。
第550章 “告诉你一个秘密”
“噗通!”
娲泥生心脏忽得一痛, 猝不及防跌坐在地板上,手中的玻璃杯一滑,摔在地上撞了个粉碎, 她捂着胸口, 低头大口呼吸起来。
自从拥有了神仙的力量, 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疼痛的滋味了。
然而现在她坐在地上, 望着这幅熟悉的景象,却只觉得心口疼的无法呼吸,不仅仅是身体,更是精神上针扎一般的剧痛。
方怀义见状连忙上前,俯身搂住娲泥生的肩膀,扶着她靠着自己:“阿生,别怪我。”
别怪我, 我只是为了自己能活下去,为了江岸的发展, 为了千千万渔民的未来,不得已——
他眼眶发红,心脏也跟着隐隐作痛,泪水控制不住的从面颊上滑落下来,一滴滴落在娲泥生苍白的面庞:
“我也不想这么做,我爱你, 我比谁都不愿意伤害你,可是我只能这么做,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不想死, 我好不容易到了今天这一步,我必须活着!”
“我对不起你, 阿生,阿生……”他哽咽道,“你别怪我,百年之后到了下面,我认你打骂好不好?求你了,你别恨我……”
方怀义说不下去了,他脑海中翻滚起初见娲泥生时的惊艳,那张冷淡绝色的面容包裹在雪白的纱布中,随风浮动、犹如仙子降临人间。
那时候他便心生艳羡,他想,如果有人能够赢得仙子的一个眼神,该有多幸福?
那一瞬间他想了很多,但他没想到仙子真的看了过来,隔着翻滚着日光的江水,朝他微微一笑,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掌。
只一眼,便再也移不开。
可现在他却必须与生命中最幸运的事分道扬镳,必须与娲泥生走到现在这一步。他明明是最不愿伤害娲泥生的人,却必须要在这两条命中选一个、仅仅一个活下去。
命运为何要如此愚弄他?神仙为何不曾怜悯他?
方怀义垂头将自己埋在娲泥生的肩颈中,眼泪如同泉涌。
他沉浸在无尽的痛苦与悲伤,娲泥生苍白的面颊近在眼前,却忽然笑了。
方怀义一愣,几乎怀疑自己是幻听了,然而那笑声却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清晰到里面的畅快化为实质四溢而出。
“你笑什么?”
娲泥生背靠在椅子腿上,无力的垂着头,一边笑,一边用纤长白皙的手指温柔插在方怀义的头发里,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你梦到的图案就是这个?”
她另一只手摩挲着桌子下的图案,捏起散落在地上的黄纸,上面一行以命换命的大字清晰无比,娲泥生柔声喃喃道:
“以命换命……非亲近之人不可换,非绝症之身不可解,指向好明显、好清晰啊,只有我才能救你的命,是不是?”
方怀义嘴唇嗫嚅了一下。
娲泥生也不以为意,她那双冷淡的眼眸凝望着方怀义,地板上踩着图案围成一圈的蜡烛摇曳着火舌,温暖的黄光打在方怀义的脸上,将他每一个神情都照的清清楚楚。
他的表情不好,面色很差,大约是心脏又在发痛,眉心紧紧拧在一起。
他因为身体上的痛苦、又或者是第一次害死别人的恐惧,面颊上不断流着泪,却不像上次被笼罩在火光中时满脸是血。
上次。
娲泥生摸了摸方怀义的面颊。
上次看到方怀义被蜡烛的火光笼罩时,还是这间渔屋,还是这样的痛苦,方怀义一动不动的倒在地上,偏过头,静静的躺在无数支蜡烛中央,唇齿间溢满了鲜血,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他手里捏着一张纸,娲泥生用孩童的力气拚命从他手中伸手拽出了那张纸时,纸上写着的字她不明白、也看不懂,只有一句话映入眼中:
以命换命。
多么无私的收养人,多么善良的收养人。收养了贫穷无能的女孩,哪怕女孩刚被收养就得了治不好的怪病,身体越来越差,善良的收养人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女孩。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无私善良之人?
明明两人萍水相逢、没有血缘,女孩瘦弱的身躯甚至不能帮他什么,但收养人却对她那么好,为了她的病东奔西走、散尽家财,连自己的命也愿意换出去。
甚至到了现在,方怀义还在幻想以命换命的法子有效,可惜这次她没有突生怪病,没有身患绝症——啊,讲错了,她有。
“你刚刚给我吃下去的毒药是哪儿来的?”娲泥生轻声道,“我怕你受不住自杀,从来不把这种东西放在渔屋里,你从哪里拿到的?”
方怀义:“……渌水。”
“渌水给你的?”娲泥生笑道,“还是你拿了渌水的毒药。”
方怀义难以启齿,闭了闭眼:“渌水落在我这里的……我见他后来都没有找我要,就收起来了。”
“我一开始是想还给他的,真的!”方怀义瞪大眼睛望着娲泥生,眼泪一滴滴往下掉,几乎无与伦比,“只是你离开了三天,这三天我实在太疼、太难受了,我不想死……”
娲泥生道:“我不是让你别担心吗?”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方怀义崩溃道,“我都快死了,可是你一连消失了三天,神仙也连个影子都没有!”
“我第一天就梦到了这张图案,棺材板上的字告诉我,只要害死一个亲近之人就能救活自己!我原本不想这么做的,可你一声不吭就消失了,这三天我疼的要死了你也没有回来,等到你终于回到渔屋,只会让我别担心别担心,神仙呢?药方呢?什么都没有!”
方怀义猛的抬起眼,眼眶发红,眼睛里满是血丝:“我不想害你的,我给过你机会了。”
“我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江岸,你转移话题不回应我;我问你能不能再用一次泥水巩固我的统治,你顾左右而言其他,让我放弃!你不就是根本没法子救我、想放弃我吗?!”
“阿生,别恨我。”
他紧紧握住娲泥生的手,把额头抵在后者苍白的手背上,死死盯着她,绝望道:
“我知道你想救我的,我也不愿意这么做,我没有别的办法……我没有其他办法了。”
药开始起作用了。
娲泥生垂眸望着几近崩溃的方怀义,耳边嗡嗡响着他的解释,眼前阵阵发黑,什么也没说。
她面色白的透明,心脏疼到几乎像是被人活生生撕裂,唇角动了动,沉默的淌下一大颗血。
方怀义感受到额前的温热,似有所感的抬起眼,见到那一抹醒目鲜艳的红色,眼瞳一缩,顿时惊慌失措:
“阿生,你流血了——!”
“你很惊讶吗,”娲泥生没有生气,也没有像方怀义一样泪流满面,她眼眶发干,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只是摸了摸方怀义的面颊,“方哥,你不是早就做好准备了吗?”
方怀义嘴唇发抖,不敢再说,娲泥生却慢慢擦去了嘴角的血迹,对方怀义道:”方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消失的那三天,是真的去找神仙了,可是我没有找到,”她道,“不仅没有找到神仙,我还被人抓走了,眼睛一闭、再一睁开,就到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
方怀义闻言怔怔的望着她,眼里不自觉的流露出一抹忧虑。
“……你被抓了,怎么可能?”
他茫然道:“谁能抓得住你呢,你那么厉害、除了神仙没有人比你更厉害,有谁能伤害你?”
娲泥生没有回应他,就好像没听到方怀义说话,继续道:“那是一间空屋子,我醒来后发现自己没有受伤,也没有被绑住,我甚至不知道是谁把我抓进了屋子,可是我出不去。”
“我尝试了各种办法,用泥水、用脚踹,甚至干脆拿手去砸,可是我怎么都出不去。屋子内有必备的食物和水,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整整三天,带我进来的人从未出现过,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谁抓走了我、也不知道它要做什么,只知道三天后那扇门自己打开了,我走出去,回来见你,满脑子里都是那间屋子墙上的字。”
方怀义愣愣道:“什么?”
娲泥生:“以命换命。”
“那间屋子墙上的字告诉我,如果我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神仙就能救你。”
她抚摸着方怀义的脸,柔声道:“我犹豫了很久,犹豫了三天也没有下定决心,无论下哪一个决心我都会失去你。最后我决定先见见你,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想明白了:你救我一命,我也拿一命回报你。一命还一命,从此我们两不相欠,喝了黄泉水,投胎到下辈子,我跟你干干净净的在一起。”
什……么?
方怀义闻言心中大震。
“你……你为了我,你……?”
他的眼泪瞬间汹涌而出!
方怀义怔怔的望着娲泥生,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仙人般的女孩,为了他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竟然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
可是他都做了什么?
他为了能够活命,竟然一时猪油蒙了心,害死了这世上愿意为他付出性命的爱人!
“对不起,对不起……阿生对不起!”
那一瞬间,悔恨席卷了方怀义的心脏,他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心痛如刀绞:“我错了!你恨我吧,你打我吧!我对不起你……”
娲泥生丝毫没有怪他,她微微低着头,如同神仙一般慈悲的俯视着方怀义,捧着方怀义的面颊,她道:
“方哥,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那个什么梦里的秘方,根本没有用,”她细声细气道,“这世上只有神仙拥有复活凡人的本事,你换不了命,也改变不了自己的生死,但我可以。”
一声闷响,伴随着皮肉破开的声音,娲泥生摸了摸方怀义的脸,一束泥水从她苍白的掌心鱼贯而出,从方怀义半张的口腔涌入,穿过后脑,再破开脊骨向下,直直的穿过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