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9章 “再见,再见——!”


    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一瞬间, 娲泥生轰然坍塌,她的五官、面容、雪白的面纱,全部融化成一片混沌的土色。


    “哗啦……哗啦……!”


    泥土在暴雨侵犯了一夜的水渍中翻滚着, 咆哮着, 以一种不可阻挡之趋势远远向江岸呼应着。


    她的生命从羊水中孕育而出, 在雨水中按下了暂停键, 在静止中与一切波澜壮阔的生死擦肩而过,最终在一无所有中回到泥水的怀抱。


    娲泥生闭上了眼睛。


    其实她也没有眼睛了,泥菩萨过江,一身难保,眼睛耳朵白骨血肉全部化为一摊泥水,哪有什么主动闭上眼睛呢?


    都说人在死前最晚失去的是听觉,可是闭耳塞听太久, 千百种颜色的谎言与真相滚过她的耳朵,又被欲望曲解成另一种颜色, 最后都变成了灰扑扑的泥土。


    活在泥土里,早就听不到声音了。


    然而被包裹在不见天日的泥土之中,人睁不开眼,张不开耳,看不到听不清,浑身上下被束缚着一动不动, 却仍然可以拚命伸展着皮肤,用最原始的方式感知一切, 哪怕是闭塞的泥土。


    她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消失、在停止,却又以另一种形式缓缓流动起来, 蜿蜒向江岸、山林、高楼大厦,以及无数未曾见过或早已熟记于心的地方。


    意识在消融。


    娲泥生开始沉入黑暗。


    一具由母亲的羊水孕育而成的肉体凡胎, 被江岸的羊水重新包裹起来,塞入黄天厚土的子/宫重新孕育起来,等待着千百年后再次浮出地面,重见日光的一天。


    身而为人,这条命终于烟消云散,不再有归于自己的一天。然而若这世上不只有人的性命,人的灵魂,那么一条江、一块泥巴的命,就仍有交还于自己的一天。


    “呜——”


    泥水之上,莹白色的影子凄惨的叫喊起来。


    声音如泣如诉、如叫如狂,像一个呼唤孩子的母亲,又像是对自己的哀悼,却仍不可阻挡的被剥离出这敞开怀抱归于人间的的灵魂,不可阻挡的看着泥水涌入江岸,随着江潮滚滚向远方流淌,不舍昼夜,永不停歇。


    齐融见状心头一颤,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立刻向那里伸出手去,然而有一个人却比他更快。


    是苗云楼。


    他在泥水化开的瞬间,便一跃而起,扯着那一团雪白整个人扑到神仙怀里,神仙伸出双手,牢牢的按住了他的脊背,将他拥入怀中。


    “看着我。”苗云楼说。


    他凝视着那双下雪的眼瞳,一口衔住莹白色的光团,捧着神仙的面庞,用力吻在他的眼睛上。


    “嗡——!”


    那一瞬间,彷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拉扯着心脏,一旁的付青山控制不住的向上一挺,反应过来猛的捂住心口,倏地转头望向神仙。


    神仙正在看他。


    “噗通,噗通。”


    有一个刹那,付青山觉得自己似乎飞了起来。


    他的心、他的身体、他的人生,他曾经抚摸过的流水、触碰过的皮肤,口腔中充斥着的潮湿味道,被虫子咬伤又愈合的疤痕,全部飞了起来,悬空在付青山这个名字之上,被人一览无余,被人尽收眼底,


    “噗通,噗通!”


    在虚无缥缈之中,他的心脏又重重跳动了一下,将他从半空拽到地面,付青山茫然而无助的跌坐在地上,如同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噗通一声,婴儿赖以生存的温暖与潮湿被打破,它睁开眼睛,看到安全而可见的黑暗破了个大洞,从外漏出一缕白光。


    婴儿开始哭泣,开始痛苦,开始拥有生命,它知道,那是危险而未知的光明,那是真实的世界。


    “哗啦——!”


    刹那之间,婴儿的哭声骤然响彻天地,江水涛涛流淌,倏地一跃而出灌出江岸,泪水终于冲破全部的屏障,将无限的天、无限的地冲出一道道裂缝!


    “苗云楼……苗云楼……苗云楼……”


    “苗云楼——!”


    苗云楼倏地睁开了眼睛。


    江岸已经彻底变了个模样,那些潮湿的晨风、岸边零零散散的渔民,还有全部触目所及的一切,都开始和江水一样翻涌起来。


    他看到雪山与草地展露在眼前,看到村寨与山林颤动着远去,无数片土地如同地毯般层层滚动、如洪流般汹涌着流淌,又像彩霞一样消失在天边。


    一瞬间,与神仙的约定涌入脑海、几番血泪重新涌入心脏,苗云楼眨眨眼睛,一点点掠过江岸破碎的缝隙,注视着缝隙外冒出的一张张熟悉面孔。


    他看到吴斌和孟子隐在逐渐消失的旅客大厅内并肩而立,一个厚重一个轻盈,一个微笑一个兴奋,抱在一起和他不停招手。


    他看到瞎半仙须发尽白,抱着一个身缠红绳、雌雄莫辨的少年,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他看到林雨霖和杨琴琴发疯一样尖叫起来,一声更比一声高,尖的要把天捅出一个窟窿,连蹦带跳的叫着他的名字。


    他看到陈风遥一把扯住阎良的胳膊,在后者嘴上狠狠亲了一口,随后艰难的扶起身后一个昏迷的壮实胖子,带着一红一胖两个人给苗云楼拚命鼓掌。


    苗云楼还看到雪原上一个身穿冲锋衣的红头绳女孩,流着眼泪仰头望向他;悬崖峭壁之上白裙飒飒飞舞的女孩神色淡淡,牵着一个上蹿下跳、鱼尾像小狗尾巴一样甩来甩去的的男孩;密林遮挡着的吊脚楼内,黑色短衫的男女老少捧着新生的婴孩,向他远远高举双手。


    ——还有无数的人。


    无数个无辜的旅客,无数张背井离乡的面孔,无数滴悲伤掺杂着喜悦的泪水,无数声生生不息的呼唤。


    “我就说…!我就说!!他不可能输,他可是苗云楼!他根本不可能被旅社的臭狗屎打败!”


    “他连在旅社面前不装逼都做不到,他怎么可能输!”


    “我们是不是要回家了?我们能回去了吧?!”


    “苗云楼——他成功了!!”


    面孔们先是尖叫,然后是笑,最后全部融入泪水之中。


    这些面孔有的苗云楼认识,有的他根本从未见过,就是这些素未谋面的千千万万个人,为他自绝后路,将全部的藏品奉献出来,只为一个信仰,只为回到真实的世界。


    一个连他都不敢保证能够回到的世界。


    苗云楼鼻息一颤。


    他忽的感觉到掌心的温热,他侧头看去。


    此刻所有记忆和碎片全部完整,一切死亡与新生尽数归位,神仙睁开了双眼,仍紧紧握着苗云楼的手,与他对视。


    这是历经几千年风霜雨雪的神仙,是曾经用血肉养育苗云楼十几年的义父,是林海雪原上以命相救的纸人,是阴江堰底外默默守候的凡人,是沉湖村寨下生死不离的白蛇,是四十八寨中投身烈火的升卿,是雪山圣宫里妄念缠身的蜘蛛,是江岸破庙内的石像。


    这是苗云楼的沈慈。


    苗云楼笑了起来:“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记得。”沈慈道。


    在越发破碎的世界中,沈慈牵起苗云楼的手。


    “我答应你如果能在江岸中说服我,我就让所有人都回家,我答应你如果和我永远在一起,就让你想养的小动物都跟你回家,”沈慈淡淡道,“还有我。”


    “还有我,”沈慈重复了一遍,握紧苗云楼的手,低声道,“还有我。”


    ——回家。


    他专注的望着苗云楼的眼睛,在他全部的世界的注视之下,沈慈睁开双眼,摊开双手。


    世界开始崩塌。


    “哗啦——!”


    如同被无形的手指轻轻抹去,江岸上那些朦胧、摇曳的幻影开始变得稀薄、透明,最终悄然消散在湿润的空气中。


    这个只属于诡物的世界如泡影般逐一破灭,显露出真实的的粼粼波光,与江水亘古不变的流淌声。


    而在江岸之后,那些承载着旅客中心、林海雪原、四十八寨等无数景区的缝隙如同庞大地毯上纷繁复杂的花纹,和地毯一起被人慢慢卷起。


    而就在这地毯滚动着收起的尽头,“子不语”世界的残骸正汹涌而出——扭曲的风景、崩塌的法则、凝固的诡物……它们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雪,在现实的裂隙中飞速消融、瓦解——那曾禁锢旅客的、完整的“子不语”世界,它那无形的壁垒正在崩解,构筑其存在的力量无情而慈悲的收回了连接它与现实的信道,整个空间如同沙堡般向内塌陷,连同它所制造的囚笼与野心,一同在剧烈的震颤中尖叫着,彻底消散在现实世界的视线之中。


    “嗡!”


    轻响如春雷般闪过,在山花烂漫之前,一个泛着白光的出口出现在黑暗之间。


    所有人都怔怔的望着这一幕,在唯一一次能够抛开生死领略的绚烂地毯包裹之中,被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吸入出口。


    砰砰,砰砰,心跳声越汇越大,眼泪声越流越响,所有的声音全部汇聚成一条流淌着同一个声音的江流:


    “回家……回家——!!”


    回家——!!回家——!!!


    江流轰然呼啸着翻涌起来,气势磅礴如水龙一般,夹杂着无数愤懑与怒火、希望与爱,势不可挡的向光明席卷而去。


    齐融站在江流中,任由江水越过他奔向光明的世界,用这具早已被他抛弃的年少的身体,远远望着尹晦明年少时晦涩不清的面容。


    江水流淌过他的身躯,却没有触碰他的身体。


    他彷佛是被做成标本的蝴蝶,被一块玻璃罩远远的隔绝在情感之外,模糊的玻璃之外一阵流水淌过,齐融似有所觉的侧过头去,二十几岁的尹晦明正低着头,莫名其妙道:“哭什么?”


    齐融怔怔的望着他,问他:“你不是找到工作了吗,为什么还在饭店给人端盘子洗碗?”


    “哎,我们这种没学历没阅历的三无人,哪个正经办公室看得上?没看上说明至少你哥我没遇到骗子啊。”


    尹晦明甩了甩手上的水,不当一回事的揉了他一把,笑道:“面试失败而已,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哭什么鼻子,再哭把福气哭没了,我就不给你惊喜了。”


    他在一旁脏兮兮的毛巾上擦了擦手,摘下围裙,小心翼翼的从一旁橱柜里捧出一个纸盒子,放到齐融手上。


    “一人一个,你王哥吃的可开心了,直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尹晦明四下看了看,凑到齐融耳边小声道,“但我没告诉他,他那份里面只有一块炸鸡,另一块被我拿走放在你的汉堡里了。”


    尹晦明给齐融比了个嘘的手势,带着笑意退了几步。


    “趁热吃吧,”他把齐融的书包卸下来,甩到身后,“一会儿回家,把你的书啊作业什么的收拾收拾,明天再去另一个学学校碰碰运气。”


    “哥。”


    “嗯?”


    “你后悔对我这么好吗?”齐融捧着汉堡对尹晦明问道,“这是第几次面试失败了?那么多次唾手可得的改变命运的机会,你不觉得所有霉运都是我带来的吗?”


    命运的一个玩笑,他便走上了罪无可恕的分叉,白天是齐融,夜晚手中鲜血无数,白骨成堆,成为尹晦明最痛恨的恶鬼。


    在无数次你看向我失望的目光中,有没有一次,你后悔过?


    “……”


    尹晦明背着齐融的小书包没说话,一时间愣在了原地,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神色有些吃惊。


    半晌,他面上的神色软了下来,眼睛里带上一丝笑意,慢慢走向齐融,俯下身抱住了他。


    “后悔。”他说道。


    倏地,齐融感觉到胸膛一阵剧痛,恍惚间似乎有血迹滴落下来,他下意识想要挣扎,却彷佛被什么控制住了身体,一动也不能动。


    匕首捅穿了他的胸膛。


    “噗——”


    齐融心口剧痛,猛的吐出一口血,刺目的血迹终于唤醒了现实与虚幻的界限,他眼睫一颤,看到远处的少年尹晦明尖叫一声,猛的向他跑过来。


    他低下头,属于他的世界的尹晦明蜷缩在他怀里,从昏迷中苏醒,维持着那个进入江岸前的姿势,攥着匕首,稳稳的捅穿了他的心脏。


    “我不能再看你错下去,”尹晦明很慢很慢的低声道,“更不能替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原谅你,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送你一程。”


    “齐融,我是你哥哥,我就要负起当哥哥的责任,你要恨就恨我,下辈子要报仇,别去找那些无辜的人。”


    齐融却死死攥着他的袖子,眼睛发亮:“你刚刚说什么?你说你后悔?”


    “……”


    尹晦明没有回答,齐融也没有等尹晦明的回答。


    “哈哈哈……哈哈哈!”


    他攥着尹晦明的袖子哈哈大笑起来,鲜血从胸口涌出,流淌到他刚刚被控制的一动不动的身体上,流进地底。


    他还记得被控制的感觉,他还记得尹晦明知道自己的内核欲望技能后,他问尹晦明发动条件是什么,尹晦明告诉他,是谎言。


    谎言,尹晦明说,越严重的谎言越能控制别人。


    最严重的谎言,甚至连四位旅社长都能控制住。


    “哥哥,晚安。”齐融说。


    他没有力气再说话了,他闭上眼睛,那个二十岁的尹晦明松开了他,向后退了几步,随后转身一步步走远,直到他再也看不见。


    “尹晦明!”


    吴斌在光明的边沿朝他拚命招手,半个身体已经渐渐消失,向他喊道:“快、快走吧!”


    “来了!”


    尹晦明站起身来,将齐融的尸体放在江岸的土地上,望着摇摇欲坠的世界边沿,转头向苗云楼道:“云楼,我们一起走!”


    苗云楼仰头,在破碎翻飞的世界中微微一笑,却只是紧紧握着神仙的手,另一只手举起来和他们挥了挥。


    “苗云楼?!”


    “我不能离开,”苗云楼笑道,“和你们不一样,我天生就有心脏病,如果那十八年没有神仙的血液续命,我是活不下去的。”


    “外面是现实世界,只要我迈出去一步,没有神仙,我就会死。”


    吴斌急了:“可、可是你明明有——!”


    “嘘……”


    苗云楼眨眨眼,给他比了个手势。


    他乌黑的长发在风中翻飞,如同乌黑层云遮天蔽日,与神仙雪色的长发在身后缠绕在一起,却像是乌云中终于透出一道雪白的日光,乌云踏雪,这是清晨最清澈的一缕日光。


    “超过常人理解的事,就留在超出常人的世界吧,”苗云楼说道,“走吧,你们该回家了,我的家就在这里,我已经回家了。”


    他挥了挥手,大声笑道:“再见,再见——!”


    “嗡——!”


    眼前白光一闪,吴斌眼睛一痛,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只觉得浑身上下翻滚不停,下一秒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猛的跌坐在瓷砖地板上。


    “噗通!”


    吴斌下意识痛呼一声,从地上站起来。


    他神色恹恹,缓缓抬眼一看,镜子里却是自己的脸,周围的一切熟悉又陌生,再定睛一看,眼前居然是阔别整整三年的医院。


    在进入子不语世界前,吴斌在医院做手术抢救,手术是淩晨时候开始,手术前他被抬去了一趟厕所,此刻便站在厕所里,正对着一面镜子。


    此时指针正指在淩晨一点,万籁俱寂,从子不语世界出来后,他身上的伤也似乎全部都好了,一门之隔医生护士仍在忙忙碌碌,却没有一个来找他。


    看来这边是神仙对他们所有人的补偿——让他们的身体回到自己受伤前的时候。


    濒死的伤好了,接下来便不需要纠结巨额的医药费,更不用担忧自己死在手术台上,终于回到了现实,然而吴斌面上却没有丝毫喜色。


    “苗云楼……”


    他愣愣的站在镜子前,忽然猛的伸出手,颓然捂住自己的脸。


    吴斌内心的不甘与内疚几乎溢出,既痛恨自己的无能,又对苗云楼的选择感到一丝丝委屈。


    难道——难道就算他选择留在里面,就不能再多和他们这些朋友说两句话?


    还是说……直到最后,苗云楼也没有把他们当朋友?


    “都怪我,”吴斌低声喃喃道,“都是我太不中用了,我、我……”


    他哽咽一声,实在说不下去,把手松开蹭了一下发肿的眼睛,想要打开水龙头洗洗手、顺便洗把脸。


    然而当吴斌刚一放下手,却心头一动,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等等。


    与他近在咫尺的镜子里的影子,那双捂着脸的手,似乎……还没有放下?


    ——镜子里的影子不是他的!


    吴斌瞳孔紧缩,心脏瞬间狂跳起来,险些尖叫出声,猛的后退一步,立刻就要夺门而出,然而那影子彷佛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勾唇一笑,忽然一下松开手,死死与吴斌对视!


    “啊啊啊啊啊啊——!!”


    “哎呀,小点声,别吵到其他病人休息,好不好?”


    医院卫生间的镜子里,苗云楼眯起眼睛轻笑一声,歪了歪头,忽然凑近,对吴斌缓缓比了个手势:


    “嘘。”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