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1章 “我要你杀一个人”
那声音冷涩幽沉, 带着一股森森冷冷的鬼气,灰烟随着声音蜿蜒爬上苗云楼的肩膀,倏地停在他耳边。
“呼——”
冷风穿过厢房门堂, 苗云楼身边分明空无一人, 然而那声音却没有给人半分怀疑的余地, 又轻飘飘的贴近了一寸。
“你怎么不看我?”
那一缕灰烟冷笑道:“是看不见我, 还是害怕一睁开眼,看到站在你面前的人头掉了、眼睛被挖出来、整张脸都是森森白骨与血迹?”
庭院中腐烂的枯木开始微微震颤起来,阴影蠕动起来,从背后一点一点爬向苗云楼。
“吱呀……”
厢房的木门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响声,门张的越来越大,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的兽口,几乎已经不再掩饰自己的贪婪。
苗云楼单薄的身影被笼罩其中, 脊背隐入暗色,若有似无的显现在其间。
灰烟四溢开来, 呵呵笑道:“还是说你终于明白过来,我一步步引你进厢房,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而你,马上就要落得身死魂消的下场——”
“等一下。”
苗云楼抬手捂住口鼻, 比了个手势,打断了灰烟的话, 望向后者抱歉道:“不好意思,能不能离我远点?”
灰烟:“?”
“我有鼻炎, ”苗云楼解释道,“我不能吸二手菸, 你有点太浓了。”
“……第一,我不叫喂,你知不知道我是鬼?”
灰烟怒道:“我死了,而且死后还没去投胎,你现在跟一个鬼站在一起你知道不?”
“第二,”他质疑道,“你是不是脑子不好使?我是一手鬼,我的身体也是一手烟,不是二手菸!”
“我知道我知道,”苗云楼连忙解释道,“我就是觉得叫你二手菸比较有侮辱性。”
他说完后退一步,在灰烟反应过来瞬间暴起、想要抓着他的脖子上下摇晃的时候保持了一个安全距离。
“退货!退货!!”
二手菸不负众望的暴起,砰砰撞着破木门,发出高分贝尖叫,怒吼道:“老子不要你上门取件你个伪装成快递员的大件货!你给我滚出去!”
“那怎么能行呢。”
苗云楼微微侧头,眯眼注视着二手菸在厢房门口恐怖的不停蔓延,却怎么也够不到他的手腕,笑道:
“做人要言而有信啊,我既然说了要来帮你,就不能这么走了。再说了——”
他伸出一只手,按住厢房大敞的门板,缓步上前,凑近摸了一把二手菸凝实的气体。
那些灰白色的气体并不像江岸水面上蔓延的雾气一般潮湿而分散,反而像是某种具有实体的蜡像,一动一动的跳着,彷佛一个人跳动着血管的脖颈。
“离开我,你能踏出房门一步吗?”苗云楼柔声道,“还是说,你要再等下一个能见鬼的人帮你出门做事?”
“如果你继续等下去,你又还要再等多久呢?”
“……”
二手菸闻言一顿,苗云楼反而又笑了起来。
他勾起唇角,曲起食指弹了弹灰白色烟雾的边沿,善解人意道:“有闲情逸致在这里恐吓我,不如我们抓紧谈谈条件?”
“尽快解决掉你的问题,你和我也都能解放。”
二手菸没搭话,无实体的身躯一动,用一种奇异的眼神冷冷瞪了苗云楼一眼。
随后他抬起头,灰白色烟雾瞬间升腾起来,转眼之间,那些烟雾居然摇身一变,聚拢成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
哪怕烟雾没有颜色,苗云楼也看得出,这高瘦男人皮肤极为白皙,满脸叛逆期没过的冷意。
明明站在破败不堪的厢房里,浑身上下居然透露出某种养尊处优的少爷气息。
“你以为我愿意跟你在这里扯皮?”二手菸少爷终于开了尊口,“还不是怕你胆子太小,一见屋里没人,就吓破了胆。”
他嫌弃道:“之前有人收到我的信也来过,别提跟我说话了,在门口站着往里看了一眼,就吓得晕过去了,还是老子哐哐砸门吸引路人把他救走了——你要和那人是一路货色,我才不跟你多费口舌呢。”
废话,苗云楼看着少爷嫌来嫌去的样子,心道,你他大爷的是鬼好不好。
正常人穿过破败的庭院,看到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厢房,不见人影、耳边却传来人声,不被吓死就是鬼屋员工了。
哪里还能平心静气的等着你折腾。
“可能被你身上的二手菸熏晕了吧,”苗云楼点点头,很是理解,贴心找补道,“我一见你,也有点晕头转向想吐的感觉。”
他说完不等少爷发作,话头立刻一转,抬眼看了看彷佛被火烧过的房梁,疑问道:
“你既然是鬼,又阴魂不散的徘徊在此地不散,到底是生前有什么愿望还没实现,以至于要请活人来帮忙?”
二手菸少爷闻言,面色微微沉了下去,却没有登时翻脸,只是道:
“人能做到、鬼却做不到的事情多的是。”
“你也看到了,我没办法离开这间屋子,”他抬起双手,示意苗云楼看,“我被烧死在这里,□□已经烧成天然化肥了,然而我死了,有人却还没死。”
苗云楼心头一动,冒出一个念头:“你是说?”
“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少爷道。
杀人?
苗云楼闻言眉头一皱,没有立刻答应下来。
“杀人不是小事,”苗云楼思考了一会儿,慢慢道,“杀的是什么人、是善人还是恶人、怎么杀在哪儿杀,都是问题。”
他道:“况且我已经答应过一个人,要对别人尽量善良一点,你不说清楚具体情况,恐怕这个人我杀着不安心。”
“你?你连鬼都不怕,竟然还怕杀人吗?”
少爷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倒没有拒绝,闻言抱着胳膊,仰起头望向墙外,道:
“我要你杀的这个人,是这间房舍现在的主人,也是我曾经的奴隶。”
他缓缓道:“小时候,我的父亲把他捡了回来,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吃一起住,在这间厢房里度过了二十几年,然而一场大火,却让我与父亲丧命,而他则成为了这间房舍以及外面所有楼宇田舍的唯一主人。”
苗云楼听得认真,听到最后忽的眯了眯眼,抓住了这简短故事的重点。
“唯一主人?”他咀嚼着这个字眼,向少爷问道,“你家里没别人了吗,你不是说他是你的奴隶?”
“我母亲去世了,而其他人还不够格,”少爷面无表情道,“只有他有资格继承这一切,毕竟我父亲曾经亲口将他认成义子。”
“啊,义子。”
苗云楼认可的点点头,摸了摸下巴,承认道:“这就合理了。”
一个来路不明的可怜婴儿,长年累月的相处与熟稔,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大火。
主人死光了、仆人不够格,于是一位没有血缘关系、唯一一个称得上半个主人的奴隶,凭藉着义子的身份,悲痛欲绝的接过了主人家全部的财产。
一时间,苗云楼脑海中涌入了无数豪门秘辛,每一个都以幸福的一家三口开始,以最终私生子登上历史舞台结束。
这世道,也太好心没有好报了。
而且既然“义子”继承了所有财产与土地,少爷又离不开厢房,也就是说,现在少爷还被迫住在有杀身之仇的仇人隔壁?
苗云楼想到这儿,顿时对被烧成天然优质化肥还能保持镇定的二手菸肃然起敬。
他直起身子,迅速端正起态度,对少爷保证道:
“你放心,既然他害得你们一家被火烧死,我一定帮你报仇,用最残忍的手法弄死他。”
“等会,”少爷叫住火气腾腾转身就走的苗云楼,困惑道,“你什么意思?”
他两条秀气的眉毛拧在一起,费解道:“什么叫他害我们一家被火烧死了?那火是我抽水烟袋的时候吹纸媒,没点起来,不小心掉地上烧的,跟他有什么关系?”
苗云楼:“……”
“是你把自己给烧成化肥了,不是他,”他指了指二手菸,努力扯回自己猜错的思路,试图猜测道,“那他是非法侵占了你家财产为非作歹?”
“没有啊,”少爷满不在乎道,“本来那钱就是给他的,他还掏了一半给我和我爹修墓。”
“我感觉这人脑子不太好使,多浪费啊,”他道,“都烧成化肥了,撒一把浇树得了,干嘛非得给化肥埋金银财宝啊。”
少爷说到这儿啧了一声,下意识往兜里掏了掏,什么也没掏出来,才想起来自己的烟袋子也跟着烧成有毒的化肥了。
“……”苗云楼问道,“那他呢?”
“嗯?他怎么了?”
苗云楼难以置信道:“你说怎么了,你不是找我报仇,要弄死那个义子吗?他一没放火烧你,二没占你家财产,你弄死他干什么?”
少爷闻言居然反问道:“他没干我就不能弄死他了吗?”
“他不仅是我的奴隶,还是我老公啊,”他理所当然道,“我都死了,他居然还活着,这怎么能行?”
“主人死了,奴隶怎么能独活呢,他当然要跟我死在一起,给我殉情!”
第532章 我要你,吓死他
苗云楼没说话, 他举起双手,鼓了鼓掌。
“你什么意思,”少爷颇为不满, “这是对我的计画不满吗, 你不认可?”
“没有, 我觉得你特别厉害。”
苗云楼真心实意道:“这个世界上自私的人很多, 但他们只会说自己是有个性,太真实;与此同时还有很多人道德低下、特别不要脸,这种人有一部分隐藏得很好,另一部分没有费尽心思隐藏自己,日常活动范围都在精神病院和监狱里。”
“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自私没边还极其不要脸、同时居然能自然而然把自己内在展示出来的人,”苗云楼诚恳道,“你太牛了。”
大少爷眯了眯眼:“你什么意思。”
苗云楼道:“我不会帮你杀这个人的。”
“为什么?”
“喜欢一个人, 就要永远和他在一起吗?”苗云楼摊开双手,“我曾经这么想, 现在不觉得了。”
“你想和他永远在一起,无非想要继续享受他的爱、享受他的一切情感。其实爱只要存在就好了,何必常伴吾身?”
“再说了。”
苗云楼瞥了大少爷一眼,轻飘飘补充道:“杀人犯法好不好,你一个二手菸法盲就算了,我可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我怎么会给你杀人呢?”
“懒驴上套屎尿多。”
大少爷根本不信,冷笑一声道:“事到临头你反悔了, 不就是想抬价吗?你说要多少钱,我给你。”
苗云楼摇头道:“这不是钱的事。”
“二十两白银。”
“给多少也不行, ”苗云楼坚决道,“这是原则问题。”
“二百两白银。”
“我说了不行, ”苗云楼毫不动摇,“而且钱对我来说也没有用,我不需要这种身外之物。”
“两千两白银。”
苗云楼啧了一声,抱起胳膊,不耐烦道:“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
“杀人讲究的是心甘情愿,杀人的人情愿双手沾染洗不掉的罪孽与血迹,被杀的人或甘愿赴死、或背负着能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的罪行必得受死。”
“你现在要杀的人又没犯什么错,我为什么要杀他?”苗云楼不解道,“再说我也金盆洗手了,不想杀人造孽,你另请高明吧。”
“哗啦——”
风声飒飒拂过枯枝。
枯萎腐烂的树枝森然发冷,阴影摇曳在庭院间,如同人的骨头交错折断在一起,随着血水缓缓流动。
脑海中浮现出关风屠死而复生的暴虐、叶彤扭曲破碎的尸体、神仙慈悲的面容,苗云楼闭了闭眼。
“不管怎么说,我不会再杀人了,尤其是无辜的人。”
苗云楼盯着厢房前焦黑的门槛,眨了眨眼,最后道:“如果非要杀,你可以找三天前的苗云楼帮你杀人,至于你自己,我建议你——”
少爷却打断了他的话:“谁和你说他不是心甘情愿的?”
他面上浮现出某种奇异的神色,盯着苗云楼漆黑的眼睛,眼神中有几分讥讽、有几分古怪,却几乎可以称作神采奕奕。
“他心甘情愿陪我赴死。”
少爷眉头动了动,向后一倒,靠上摔断耸立在石板上的房梁,盯着苗云楼,一字一句慢慢笑道:
“如果不是起火时他正在田舍边查账,如果不是要为我与父亲料理后事,如果不是他不知道我身在转世人间还是阴曹地府、不敢轻易赴死,他早就下来陪我了。”
“你以为我叫你杀了他,是想强迫他下来陪我吗?你把我想的也太没品了。”
他说着说着往后摩挲,从房梁上摸到了有毒化肥的残骸,顿时大喜过望,毫不嫌弃的在身上蹭了好几下。
“好像还能抽。”
少爷嘀咕道,悠闲的吹了吹烟袋口,一边擦一边缓步走到苗云楼身边,轻飘飘道:
“你那么聪明,又怎么敢妄自揣测,爱你的人不会愿意永远陪你在一起,哪怕老、哪怕死?”
“反正我舍不得。”
苗云楼没有被他的巧舌如簧打动,闻言只是轻一侧头,思考了一会儿,缓缓道:
“你口说无凭,我怎么能信你,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愿意陪你去死?你也不是死了才问的他,床上说的话做不得数。”
“那你去亲口问他啊,”少爷满不在乎的一摊手,“你亲口问他愿不愿意去死。”
苗云楼耸肩道:“他跟我又不认识,哪怕真的如你所说甘愿赴死,肯定也不会信我。”
“我看还是算了,”他摆摆手,转身道,“你再找别人吧,我不干了。”
“两万两白银。”
“不干的都是自私自利之人。”
苗云楼转身,疾行几步上前,质问道:“如此动人的爱情故事,连死亡都不能分开这一对爱侣,竟然有人不愿意成人之美、小小的顺水推舟,让这两人重逢吗?”
“这样的人是心无大爱的人,这样的人是不够善良的人,这样的人是奸邪狡诈的人,我们要强烈谴责这样的人——不,不要告诉我他的名字,我不想玷污自己的耳朵。”
“来吧!他不干我干。”
苗云楼从兜里掏出一只笔,按了两下,伸手柄烧焦的窗沿木板掰了下来,诚心实意的发问:
“你喜欢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
“呼——!”
冷风穿过稻田,携带着辛辣刺鼻的细碎灰尘,把稻田中清澈的水吹成了铁灰色。
稻田就是粮食,粮食就是性命,流淌在性命之间的水变色是让所有人恐慌的事情,然而不知何故,居然没有一个人凑近去看。
在田外的楼宇房舍之间,是一片比风还要沉默的死寂,行人面色沉沉,每个人面上都挂着不同程度的悲痛。
在这死寂的街道上,一声叫喊打破了死水。
“阎先生,阎先生!请等一等。”
一位消瘦的青年三步两步上前,匆匆追上前面一位短衫裹踝的背影,拽住背影的衣袖,试图说上两句话。
背影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直直的面向青年,道:“什么事。”
和那些匆忙经过的行人不同,这位背影的脚步十分缓慢,夹杂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
而当背影一回头,便叫人发现此人年纪不算大,至少也称得上是青年,说话却出奇的沉稳浑厚,皮肤黝黑,眉眼间带着一股沉默的郁气。
“你直说吧。”
他没有问青年的身份,似乎把青年当成了什么报信的下人,低笑了一声,只是道:“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是我承受不住的?”
青年迟疑了一瞬,道:“有人叫我给您一封信。”
他侧过身,从短衫中取出一封信,递给男人:“把信交给我的人说只能您一个人看,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他全程蒙着脸,好像很忌讳。”
男人接过信,微微示意表示感谢,才打开了这封信,从里面掏出一张白纸。
“没有字。”
他皱了皱眉,把这张白纸翻过来看了一遍,连一点墨水都没找到,问道:“是不是弄错了?这张纸——”
“啊,”青年打断了他的话,连忙道,“抱歉,我忘了一件事!”
“那个把信交给我的人说,这张纸需要一些特殊处理才能传递信息,让我在交给您之后,还要再多做一步。”
他上前一步按住那张纸,男人没动,捏着另外一边,微微皱着眉头,想看青年还有什么动作。
却见后者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抵在白纸上,下一秒,火焰瞬间升腾而起,将整张白纸吞没!
“哗啦!”
男人身形下意识一动,似乎想要抢救,然而几乎只有几秒钟,火舌便贪婪的将白纸舔舐殆尽。
跳动的火舌之下,那张白纸没有显露出任何防火的特质、或某种特殊的文本纹样,在两人手中化为一抹漆黑的焦土,轻飘飘的散落在地。
“这就是他要我送的信件,”青年微微一笑,轻声道,“在天与地颜色合二为一的时候,他会在火中等着您的到来,再见。”
“等等!”
男人心头一跳,立刻抬手想要拦住他,然而青年彷佛一条漆黑的蛇,侧身一让,便迅速消失在人群之中。
“你是什么人,你说的是谁?谁在等我,是不是少爷?!你等等——!
青年充耳不闻,左拐右拐,避开男人锲而不舍的呼喊,飞快转到小巷里,一个翻身撑手越过外墙,落进了庭院里。
“真麻烦!”
青年拿下兜帽,露出一头乌云般浓稠的长发,快步走到二手菸面前。
“你不是想让他给你殉情吗,我一刀把他抹脖子杀了多好,”苗云楼抱怨道,“非要大费周章引他到厢房,你想干什么,亲手杀了他吗?”
“我怎么杀人,我是烟啊。”
少爷上上下下、沉沉浮浮的抱着胳膊飘在半空中,闻言瞪了苗云楼一眼:“钱都收了,你管那么多呢,不是你老公你不心疼是吧。”
苗云楼冷笑道:“你又要弄死他跟你殉情,又说心疼他,你还挺有意思呢。”
“这又不是一码事,”少爷理所当然道,“他死归死,不能死的痛苦、难受,你不许直接伤害到他,不许让他疼,听见没有?”
苗云楼道:“你是不是二手菸吸多了伤脑子了?”
“我怎么可能在不伤害他的情况下弄死他?”苗云楼道,“他是人,又不是纸片人说死就死,难道你要我吓死他吗?!”
少爷却道:“没错。”
“就是要吓死他,”他挑眉道,“我要你在不真正伤害他的情况下,让他从心理上死亡,这就是你的任务。”
【叮!】
【第四个任务——吓死指定人物“阎先生”,现在开始】
第533章 “你在怪我吗?”
“吱呀——”
灰月当空。
死寂的夜色中传来一声尽力遮掩的响动, 已经被烈火焚烧漆黑的大门无力抵抗,悲鸣一声,便被推开。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在这浓稠的夜色之中, 白日里苍白的天空和暗沉的大地几乎不分你我, 天与地颜色已然合二为一。
男人衣兜里装着那一张白纸烧成的焦土, 准时来到了被烈火焚烧过的庭院。
他的面容几乎能够隐入黑夜, 不仅是肤色,更是长久等待、却不敢在白天擅自进入的焦急。
这正是几个小时前收到信件的男人,是二手菸少爷的亲亲老公,也是马上要被吓成鬼的倒霉蛋。
——阎先生。
苗云楼透过窗瓦观察着他,眯了眯眼,系统的声音随着门缝发颤,也跟着响了起来。
【请注意】
【此次任务由于性质特殊, 有几条硬性要求,需要你必须遵循:】
【第一, 绝不能通过任何外力武器或任何器物伤害阎先生,不能使用暴力迫使阎先生赴死】
【第二,在任务判定上较为宽泛,不一定非要判定为惊吓而死才算成功,只要阎先生感到恐惧并因此死亡,都判定任务成功】
【第三, 不能让任何人或鬼诱惑引诱阎先生赴死,美人计、风月宝鉴等等一切带有情/色因素的计画都不可进行, 哪怕是布置恐怖氛围的必需品也不行,总之就是不能有人缠上阎先生, 不行就是不行】
苗云楼闻言一顿,哪怕此时正聚精会神的在脑海中复盘定好的计画, 也忍不住克制的翻了个白眼。
“最后一条是你加的还是他加的?”他问道,“如果是你加的,那情况就会变得十分诡异,如果是他加的,那他真的相当猎奇。”
【……】
“好了我知道了。”苗云楼迅速道。
他让系统消失,以这个计画能容纳的最大音量、发出来一声极长的咽气声,就听庭院中传来了新的声音。
“少爷?”
阎先生眉头微皱,试探着呼唤道。
“飒飒……飒飒……”
冷风吹过空荡荡的庭院,枯枝沙沙作响,没人回应他的呼唤。
月光像把生锈的刀,在开裂的冰冷石板上划出斑驳的裂痕。
犬牙差互般的枯黑树枝如水的月色,阎先生停顿片刻,很快便锁定了一扇半敞的门,踩着枯枝的倒影一步步向厢房内走来。
这间庭院自从被烈火焚烧、沾上人肉和木血的碎屑之后,便没人再日日进入精心打扫过了。
不过短短几天,庭院破裂的地板上便落满了焦黑的碎屑,唯一的活人只要抬头石板,便阴魂不散的粘在他脚下。
“咔嚓……咔嚓……”
阎先生每走一步都发出碾碎骨头一样的脆响,在漆黑夜色中格外明显而刺耳,然而他面上却毫无惧色。
只是向前,踏上厢房的台阶。
苗云楼以一个蜘蛛般的姿势趴在房梁上,见状攥紧手中的麻绳。
绳子另一头系着悬挂在厢房梁上的铜盆,盆底早被白蚁蛀得透光,盛着半盆雨水,稍微颤动一瞬,便会向台阶渗下水珠。
他把整个身子紧紧贴在房梁上,垂眸听着脚步声,估算好距离,手腕轻轻一转,铜盆立刻向下倾斜。
“叮——”
阎先生心头一动,猛地抬起头来!
然而夜色漆黑,他什么也没看到,只是一滴水从他面前滑落,坠在石阶地板上。
厢房深处彷佛被惊起,传来一阵微弱的窸窣声。
“谁?”
阎先生没有贸然往里走,举起油灯,沉沉道:“无论里面的人是谁,我都希望能够出来和我谈一谈,我没有任何恶意,只想来见一个人。”
没事,其实有点恶意最好。
苗云楼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心道:你只要有恶意,就会被吓到,吓死就能见你想见的人了。
他刻意伸手在房梁上挠了一下,发出更加令人牙酸的可怖声音,就好像厢房里的人已经被激怒,准备随时暴起。
“刺啦——刺啦——”
这声音在深夜老宅里响起,实在是吓人的过分。
然而阎先生闻声面色不变,似乎只是微微有些失望。
他提着油灯,短暂迟疑了一下,便走上最后一节石阶,推开了厢房半敞的木门。
“吱呀——”
厢房内仍然是空无一人,那些古怪的响声彷佛只是他的幻觉,在他目光所及之处,消失的无影无踪。
里面一片漆黑,就连门外的月光似乎都无法渗透进来。
阎先生却彷佛对厢房熟悉无比,抬脚迈过门槛,便走了进来。
在黑暗中,他手上的油灯成了唯一的光源,油灯散发的微弱火光扫过焦黑屏门,慢慢向内探去,停在了厢房进门正对的供桌残骸上。
厢房内火烧的痕迹最严重,因为那一场大火从一开始,便是从厢房内烧起来的。
可怜放在厢房正中的木头供桌,被烧的几乎站不起来,只剩三个腿撑着上头的香炉。
那半截神主牌斜插在香灰里,供奉的名字都已经模糊不清,两个字被火舌舔得只剩了半边。
阎先生走到供桌前,沉默的把油灯放在上面。
他拍了拍衣角,弯下宽阔的脊背,面对着那已经残破不堪的供桌,躬身跪了下来。
“少爷,”他轻声道,“对不起。”
阎先生慢慢道:“如果那天我听了你的话,多给你披一件衣服,让你病中也出去透透气,那么现在,我就该给你打水,在床边上陪你吃药了吧。”
房梁上,二手菸少爷哼了一声,用极小的声音理所当然道:
“都说了你脑子不好使,不管干什么事,就应该听我的,你非不听,现在好了吧,伺候少爷的铁饭碗没了。”
“现在他成少爷了,”苗云楼把话接了过来,惋惜的摇头道,“再也不用伺候人了。”
二手菸少爷不说话,瞪了他一眼。
苗云楼又道:“所以你是带病还要闹着叫着出去玩,被劝阻在家里待着仍然尽显叛逆本色,叼着烟袋子到处溜躂不小心把自己和房子和爹爹都烧成了化肥?”
“……”
二手菸少爷一句也没回答,伸出较为拟人的一部分二手菸,一巴掌把苗云楼的脸扇了过去,让他低头看着下面。
供桌前,阎先生还在继续道:“其实,就算我那天劝你不要出门,也该留下来亲自陪你。”
“可是我只想着田里该收租、家里的房子该修整了,”他低低道,“我忘了这是谁的田地,又是谁给了我一个家。”
“别怪我这些天一次都没回来过。”
阎先生道:“我不是怕见到你,我是怕我见不到你。”
苗云楼闻言眼睫微颤,手腕立刻一翻,轻轻拉动麻绳,铜盆内盛满雨水的缺口发出不堪负重的呻吟,一滴水正落在阎先生后颈。
“滴答。”
水滴掉在地上,抹开了一抹灰尘,彷佛石板淌泪,定定的盯着闻先生。
阎先生闻声一顿,似有所感的抬眼向上望去,只见一抹灰白的虚影一闪而过。
“阎……”
一声若有似无的呜咽转瞬即逝,厢房内又恢复了死寂,阎先生却瞳孔紧缩,倏地站了起来!
“少爷?”
他脱口而出,沉厚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沉沉道:“少爷,你不想见我吗?!”
“……”
没有人回应他,就好像他只是在对克制不住的幻想说话,然而阎先生只是定定的盯着半空,眼眶渐渐红了。
“我知道是你,”他的眼眶充血到鲜红欲滴,冷冷道,“你的声音我一辈子都不会听错,你老了、死了都一样!你为什么不见我?”
“你——”阎先生的声音忽然又轻了下来,很慢的开口道,“你在怪我吗?”
这一次,房梁上终于传来了动静。
“阎……”
那宛若呜咽的声音慢慢移动起来,从东墙根游到西窗下,最后停在供桌后的香炉里。
倏地,那盏摆在供桌上的油灯骤然熄灭,厢房内一下恢复了原本的黑暗。
“哐当!”
只听一声坠地的重响,彷佛有东西咕噜咕噜滚到了桌子下面。
阎先生想也不想,下意识弯腰便去碰,却藉着隐隐的暗光,看到供桌底下伸出一角焦黑的绸布——一片几乎已经焦成碳的粗糙布料。
阎先生喉结滚动。
他认得出来。
那是他最后见到大少爷时穿得的衣服,是他那天怕少爷着风加重病情,不顾他的抗拒,披在他身上的外衣。
是大少爷身上唯一一件,不属于他自己的外衣。
“飒——”
风声骤起,厢房半开的木门突然被风重重拍上!
阎先生心头一跳,立刻从一时的失神中抽离出来,倏地站起身来,想要转身往门口看去,衣袖却被人一下拽住。
“少爷?”
他回过头去,却见那香炉的反光之中,浮现出一张焦黑小脸,眼窝处闪着两点幽绿的磷光,正冲着他笑。
在黑暗之中,那张脸上的五官什么全都辨认不清,然而阎先生的心却瞬间冷了下来,后背开始微微沁出冷汗。
这不是少爷。
“阎……阎……”
那张小脸慢慢开了口,声音如同哭泣般哽咽,却与面上神情截然不同,只是嘻嘻重复着同一个字,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它盯着阎先生的脸,顿了一下,忽然不再重复了。
“你来了。”
它又笑了笑,声音却骤然低沉下去,变成某种被火烧过的沙哑,下一秒,瞬间高声尖叫着哭了起来!
第534章 “我要杀了他”
“呜呜啊啊啊啊啊——!”
这一声尖锐刺耳的叫声倏地搅碎了厢房内的死寂!
焦黑小脸突兀的尖叫彷佛惊扰了什么东西的纯在, 霎时间,四面八方的黑暗中,传来了数不清的响动。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那声音绝不像是人, 甚至不像是鬼, 更像是一群啃噬过人肉的白蚁, 正饥肠辘辘的等待着下一个活物。
阎先生心中升起一股隐隐的不安, 见状宕机立断,立刻掏出随身携带的长剑,一剑削下了那焦黑小脸的头。
只听“嗡”的一声,那张焦黑小脸滚落在地,尖叫顿时戛然而止。
然而周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内的声音却仍未停歇,如潮水般细密的涌来。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发急促,不停向厢房内的唯一一个活人靠拢。
活人眼前一片漆黑, 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着声音一退再退, 退到一个逼仄的角落。
阎先生背靠着被烈火熏黑的墙壁,手中紧紧攥着长剑,面色沉的发冷,一动不动的面对面前的黑暗。
少爷……
他心里清楚,厢房内现在出现的东西,全部都是当时关在房内、在烈火中被焚烧、苦苦不得解脱的活物。
那张焦黑的小脸是布偶娃娃, 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湿气浓重、藏在屋内清除不掉的白蚁和虫群。
那少爷呢?
如果这些已经出现的东西都是被烧死的活物,他再坚持一会儿, 是不是能见到少爷?
如果……如果这些活物见到他的第一面,都是恨不得他去死的恶毒, 那等他见到少爷,少爷也会是这幅面目吗?
少爷会让他死吗。
“啪嗒。”
忽然, 厢房周围的窸窸窣窣声停了下来,彷佛有什么东西阻碍了它们前行。
而在这一片黑暗中,开裂的石板地上,缓缓传来了一个轻飘飘的脚步声。
“啪嗒……啪嗒……”
月黑风高,在一间被烧毁的房屋中,这脚步声是如此的突兀和诡异。
然而脚步声听上去却不紧不慢,没有任何逼迫或要害人的意思,彷佛脚步的主人面上含笑,正款款而来。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阎先生眉眼发冷,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却迟迟没有动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刺过去。
忽的,脚步声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阎先生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是谁?”说完,又克制不住的补充了一句:“是少爷?”
“……”
脚步声沉默不答,阎先生等了几秒钟,眼睛里跳动的火光一寸寸冷了下来。
他在无人应声的一片死寂之中,不动声色的攥紧了长剑,手腕轻轻一转,悄无声息的向前送去——
“啪!”
只听一声轻响,阎先生眼前忽然一亮,火光在他面前肆意跳动起来,一瞬间照亮了面前人的脸。
“哎呀,你干什么?!”
面前人提着火把,被他几乎已经抵在脖颈上的长剑吓了一跳,赶紧往旁边一躲,避开了这近在咫尺的利刃。
“你要干什么?真是吓死我了,”来人拍了拍胸口,玩味道,“我约你见面是想帮你,你倒好,想埋伏起来弄死我?”
来人身穿一袭雪白的长袍,长发及腰,眉眼狭长,恍惚一瞥彷佛是一位纤纤女子,再仔细一看,才看出这是一个清瘦的青年。
只是这个青年长相俊美,眉眼间却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邪气。
单单看面容,青年与方才涌出的诡物气质一般无二,几乎像是这间火烧过的厢房滋养出的孤魂野鬼。
然而青年身上那一席雪白长袍,却纯净的端庄而沉静,一下打破了他身上邪祟的气息。
让他在厢房内显得格外招摇,又极为格格不入。
阎先生一眼望过去,便觉得古怪,这些古怪之处却只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此刻,他紧紧盯着青年抓着火把的修长手指,一瞬间便辨认出来,这是白天那位给他送信、约他在厢房内见面的青年。
“……抱歉,”阎先生道,“我不知道是你。”
他慢慢收起了长剑,微微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给他送信的信使,一时间沉默着没有说话。
白日青年给他送信的时候,刻意遮住了自己的脸,又毕恭毕敬的低着头,以至于他没有看到那双狭长乌黑的眉眼。
也就没有留意过这个人。
他原以为这人是少爷手下的一个小奴隶,现在看来,他的身份绝不止如此。
“深更半夜,地处偏远,这里又有过几条无辜人命,”阎先生道,“我没想到还会有人在。”
来人闻言一笑:“你不是也在?”
“今天白天我给你送完信之后,越想越觉得不对,”来人思考道,“让我帮忙送信的人,手、脚、脸都严严实实包裹在衣服里。”
“就连递给我信的时候,都是裹在袖子里的。”
“后来我一打听,问别人这间院子里住着什么人,人家差点以为我是神经病,说这院子里的人早死了,三天前被一场大火烧的毛都不剩一根!”
来人笑道:“你说,这屋里既然早就没有活人了,难道给我送信的是一只鬼?”
“……”阎先生道,“在哪儿。”
“什么?”
阎先生厉声道:“我问你,给你送信的那个人、那只鬼,他在哪儿?”
“你嚷嚷什么,”来人歪了歪头,莫名其妙道,“我哪知道他在哪儿,他就站在这门口把信递给我的,半步也没踏出来。”
来人说完,又好奇的问道:“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认识他?”
阎先生没有回答,他此刻脑海中一片混乱,低下头,愣愣的看着地板。
半步也没有踏出门口。
他从前听说过,人死后变成的鬼是不一样的,心怀怨气的会变成厉鬼,美艳绝伦的会变成艳鬼,惨死在一间屋子里、生前怎么也逃不出去的,就会变成缚地鬼。
少爷那时候还在生病,没有力气下床,火势蔓延的极快,他甚至来不及碰到门,就被困在厢房里活活烧死。
活着出不去,死了也逃不脱。
这些天,他心怀有愧,不敢踏进院门,其他人害怕,生怕沾上不干净的东西,更不敢靠近院门半步。
少爷就这么被困在厢房里,闭眼睁眼都是无穷无尽的黑暗,黑暗中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只有白蚁和布娃娃作伴。
原本紧闭的厢房木门,已经被火烧烂了,冷风能肆意妄为的进出这间厢房,没有任何阻拦。
少爷站在门后,看得到厢房外的日光,看得到风流动的形状,但他只能被低矮的门槛挡住,一寸也踏不出去。
阎先生低着头,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道:“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他?”
“谁?”来人一愣。
“我想见让你来送信的人,”他低声道,“你一个人待着这里,就是在等我吧,你告诉他,不管他要什么我都答应,我只想见他。”
他想明白了。
少爷死在厢房里、困在厢房里,没人靠近,一个被束缚的鬼怎么也出不去,只能派人把他叫了过来。
那些布娃娃、白蚁,都是对他的考验,他不应该表现得那么无所畏惧,好像为了见少爷一面什么都不怕。
其实他只要什么都不做,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见到少爷之后,无论是把身体给他,还是以死谢罪,都是他失而复得的幸运。
“……”
来人闻言没说话,静静的打量他,面上没有任何被戳穿的尴尬,也没有被发现的惊讶。
“你居然真的心甘情愿为他去死啊,”他道,“他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呢,我说天底下哪有那么傻的人呢。”
“没想到,还真的就有这样的傻子。”
深更半夜的破旧厢房没让他弄哭,惊声尖叫的布娃娃没让他逃跑,窸窸窣窣的白蚁没让他退缩,反而是现在,他把剑扔在了地上。
“真没劲。”
来人耸了耸肩,说完便转身往厢房里走去,不等阎先生阻拦,便向空中招手道:
“你出来吧,他同意了,真不明白我在你们两个之间到底起了什么作用,”他抱怨道,“我是你们play的套吗?”
阎先生没有反驳,他此刻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心头狂跳,眼睁睁看着一抹灰白色的影子出现在自己面前。
灰影抱着胳膊,沉沉浮浮、上上下下的盯着他,鼻孔里喷出一股二手菸,不爽的脸险些耷拉到地上。
“我就不明白了。”
来人相当费解,继续道:“你俩都这么情深义重了,为什么还要我来把你吓死呢?除了让我做了半天无用功,还有别的用处吗?”
“你闭嘴,你好烦啊!”
灰影又喷了一股二手菸,不满的朝他嚷嚷道:“我之前又没死过,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愿意为了我去死?”
来人道:“那也不能这么玩我啊。”
他也很不满,抱着胳膊,盯着灰影看了一会儿,随后转向阎先生说道:
“一开始,他把我拽进屋里,让我把你吓死,这样你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他还不让我直接杀了你,说不能伤害到你,”来人抽出腰间的匕首,怒道,“我刀都抽出来了,他不让我杀!”
“你急什么呀,”灰影莫名其妙道,“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你也没不同意啊。”
来人不理他,继续对阎先生道:“所以我又是布置布娃娃,又是精心外院子里捉白蚁,就是想一口气把你吓死,没想到你胆子还挺大的。”
“所以看到你什么都不怕,我就改变主意了,”来人道,“我不该吓死你。”
他转了转手上的匕首,忽然一翻手腕,刺入少爷的胸膛。
“噗嗤。”
一瞬间,屋内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做,少爷身形一颤,愣愣的看了一眼胸口的匕首,愕然的望向他。
“你——”
“我应该弄死他,”来人笑道,“让你们两个黄泉下相见,才不辜负我布置了这么久的辛苦。”
第535章 幸福美满的结局
“……”
少爷张了张嘴, 嘴唇嗫嚅出几个字,却根本没说出来话。
他想要说什么?
是质问,质问方才跟自己相谈甚欢的人为什么要上杀害自己?
是恐惧, 恐惧自己已经绝望的死过了一次, 还要再魂飞魄散一次?
还是愤怒……愤怒于他不是一个人, 另一个人却没有救他?
阎先生被那未出口的话语一瞬间定在原地, 看到那一团灰色烟雾的嘴唇抖动起来。
灰色烟雾抖动的太过剧烈,震得声音悄然无声,震得烟雾胸前的匕首上下晃动,震得少爷的眼神破碎凋零,随后一瞬间消散在厢房内,无影无踪。
“嗡——!”
阎先生愣愣的仰着头,看到厢房重新恢复了没有光亮的黑暗。
少爷消失了。
然而他眼前的空气仍旧在抖动, 木桌在颤抖,黑暗在抖动, 一切都在哭泣,没有停歇。
他才发现是自己在发抖。
阎先生:“你……”
“天啊,你把他给逼死了。”
来人转了一下匕首,惊讶道:“要不是为了见你,他才不会引狼入室,挥挥手柄我招进来, 也不会对我毫无保留的展示自己的弱点呢。”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嗯?”来人奇怪道,“我怎么了?”
阎先生转头看着他, 声音嘶哑,已经濒临破碎, 带着一种难以置信、又茫然无措的绝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不是他的——”他的共犯、他的盟友吗?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转身,却把匕首捅进了少爷的胸口?
他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因为此时他的喉舌已经跟嘴唇一起颤抖起来,声带怎么也相互搭不上,他和心脏一起,失去了发声的权力。
然而来人听懂了。
“没有为什么,”来人微微一笑,“不想让你们团聚,幸福结局很无聊,而且我嫉妒。”
“就这样,拜拜。”
他说完拍了拍衣服,把匕首重新收了回来,拉开木门往外探头看了一眼,就从厢房内走了出去。
“啪嗒。”
木门关上了。
阎先生听到屋外的脚步声响起,随后渐渐远去,直到消失不见,整间厢房又成了他一个人死寂的坟墓。
就像他一开始进来的时候一样,只不过他进来的时候,胸膛里的心脏还是跳动着的,现在他按住胸口,却奇异的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
他愣了一会儿,坐在地上,忽然笑了出声。
眼前的一切就好像一场莫名其妙的噩梦,一个喜新厌旧孩童的图画,一位烂尾作者构思了童话的开头,然后思绪一转,突然开始进军成人世界。
他失去了少爷,又见到了少爷;少爷还活着,然而很快又死了。
被少爷请来帮他的人杀了他。
就在那一瞬间,在爆发出无穷无尽的恐惧之中,他看着少爷发抖的嘴唇,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以为自己能够赎罪、能够重新开始,或至少迎接自己已知的命运时,命运却兴致勃勃的转了个弯,把他踹进了一个最恐怖的谷底。
杀了少爷的人甚至没有任何理由。
没有生死仇怨,没有天生变态的人生经历,没有被强迫的苦衷,他就这么随意的动了手,然后走了。
“哈……”
阎先生低低的笑了起来,笑的不能自抑,从地上爬起来,抓起那把已经掉在地上的长剑。
也许生命就是这样,永远捉摸不透,他以为可以伺候少爷一辈子的时候,一场大火毁了所有期待;他以为就要这么浑浑噩噩一辈子的时候,命运又带他重新燃起希望,然后亲手摧毁了他。
然而无论命运有多么捉摸不透、有多么难以预料,至少有一件事,是命运也无法撼动的永恒的终点。
阎先生拿起长剑,站在冰冷冷的神牌面前,把长剑反手横在脖颈上。
他感受到长剑下仍在无知无觉翕张的血管,笑了一下,动手压了下去。
“噗嗤。”
大动脉破裂的干脆利落,神牌啪嗒一下倒在地上,被飞溅的血液冲击的狼狈不堪。
空荡荡的厢房内,血流了满地,一具尸体安安静静的倒在血泊中,脸上挂着一抹冷酷的笑容,回答了他对命运的质问。
“……”
厢房内安静了下来,大概有几分钟,就好像从未有人踏入过这间房屋一样。
忽然,木门外传来一声轻响,随后一阵窸窸窣窣声,木门重新被人从外推了开来。
“吱呀——”
“嗯?”苗云楼推开门一愣。
他四下探了探头,见地上血迹斑斑,躺着一具新鲜出炉的尸体,不由得惊叹道:“这么快?”
他还以为这个自杀的过程怎么也要思考半天呢。
在他面前立着一尊神牌,躺着一具尸体、淌着一地血渍,还有站着的两个鬼魂。
两股二手菸肩并肩一上一下、沉沉浮浮的抱着胳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苗云楼,两张脸蛋比阎先生生前皮肤还要黑,沉的快滴出水来。
“……”
二手菸们看着他不说话。
苗云楼也看着他们,把刚才准备说的话吞了下去,闭上了嘴,脚开始慢慢往后退。
他的脚刚碰到门槛,背后的木门就被风“砰”的一下撞上,关的严严实实。
和他那时把阎先生关在厢房里的手法一样,只不过这一次的风声里,夹杂了更多的一些个人恩怨。
“……我也不是故意的。”
苗云楼迅速举起双手,往后靠了靠:“我这不是顺其自然,进行了一点小小的临场发挥吗?你让我吓死他,我看他一点也不害怕啊哈!”
被火烧死的那个二手菸笑了一声,往前飘了两步,问道:“我让你伤害他了吗?”
苗云楼道:“我没伤害他,他自己杀的自己啊!”
难道用一些小小的计谋达成成功,就这么不道德吗?反正最后让他俩团聚了,他做错什么了?
他不就是让阎先生自杀了吗?虽然没有被白蚁和布娃娃吓死,但这也是在恐惧里死亡啊!
再说了,鬼怎么会被人捅死呢?他只不过想和二手菸少爷玩游戏,是阎先生自乱阵脚、因爱失智。这是他的错呀,不关他的事,他明明应该摊开双手,骄傲的向二手菸少爷讨赏。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别打人啊,我有鼻炎,别凑过来朝我喷气!你别堵门啊啊啊我要窒息了!”
苗云楼讨赏未遂,惊声尖叫,在两股二手菸中屁滚尿流的落荒而逃。
他很想逃,却逃不掉,门已经提前被关上了,他只好腹背受敌,被二手菸抽成陀螺werwer转。
最后这一场闹剧在苗云楼被二手菸迷了眼,一头撞在桌案上,脑门上磕出来一个大包,才终于结束下来。
“……”
苗云楼捂着脑袋,靠在墙边坐下喘着气,板着脸来回揉着那个显眼的大包。
他这人看着很奇怪,明明平时活蹦乱跳,也没什么心血管疾病,面色却几乎到了一种血液不足的惨白,以至于那撞出来的包显得更加突兀。
“你们都把我弄破相了,”苗云楼嚷嚷道,“我回去见我男朋友怎么说?怎么解释?你们得给我赔偿!”
二手菸少爷不甘示弱,跟他对喷:“你还把我老公吓得自杀了呢!这你怎么说?你赔我什么?”
“他自杀是被你吓死了,不是被我吓死的!”
“那也是你逼的!”
“我没逼他啊,咱俩不是早就说好了吗?再说了,我拿匕首捅你的时候,你不也跟着我随地大小演了吗?”
“我那时善解人意,怕你半途而废。”
“那你要不要告诉你老公,你怕我半途而废的那个途是什么?”
二手菸少爷对苗云楼怒目而视,苗云楼也瞪了回去,两个人呼哧带喘的玩了半天干瞪眼,被阎先生挨个分开了。
“好了。”
阎先生沉声道:“我已经知道你为什么要吓死我了,我也算是受害者吧?我不追究了,你们两个别吵了。”
吵的他鬼脑仁疼。
他伸手揽过少爷的腰,把少爷拽到身边,随后在少爷的怒目而视中,转向苗云楼道:“谢谢。”
苗云楼脸不红心不跳的笑纳了这一句道谢,拍了拍屁股,从地上站了起来。
“虽然之前都在开玩笑,而且做都做了,但我还是认真的问你一句,”他确认道,“你发誓,你是真心愿意放弃一切变成鬼,永远留在这间厢房里,和二手菸少爷在一起吗?”
“我发誓。”
阎先生握住身边人的手,郑重道:“——我发誓。”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无论是在这间厢房里,还是那在山野间被梯田包裹着的土楼内,又或者是那个眼前亮起一盏油灯、被抱进屋内的雪夜。
他会永远陪伴着少爷,他发誓。
“好吧,”苗云楼道,“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就算他们看起来无论是肤色、身高、还是身份都不太匹配;就算他们的性格看起来似乎千差万别;就算他对他们的过去一丁点都不了解。
不过,嗯……
不知道为什么,他相信阎先生那句话发自内心,也相信他一定做得到。
苗云楼站起身来,仰头看着两股灰白色的烟雾并肩而立,逐渐缠绕成一股烟雾,最后慢慢慢慢,消散在厢房里。
其中一股灰白色烟雾似乎拍了一把另一股烟雾的脑袋,还伸手给他比了个中指,却在烟雾即将消散的时候,把中指换成了摆手。
苗云楼也伸出一只手。
“再见,”他心中似乎动了一下,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再见。”
【叮!】
【恭喜,参与者完成了少爷的任务,至此,您已经完成全部的四项任务,可以选择自由的、永远的留在江岸上了】
【在此我由衷的恭喜您,即将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
苗云楼在原地愣了一会儿,随后绽放出一个快乐的笑容。
“谢谢,”他感慨道,“其实我一开始还以为你可坏了,故意给我找茬呢,没想到到了现在,我居然还有点想你。”
【不客气,并不需要】
“哦,我还想问你,”苗云楼突然想起来,“他们离开之后会去哪里?”
【他们会有自己的生活,也许在某一天,你还会见到他们】
“那之前我救的那些人呢,”苗云楼又问道,“那个被越货杀人的倒霉蛋,那个返老还童的老头,还有那一对神经兮兮的姐妹花呢?”
【他们也是一样的,他们被你用超自然的力量救下来之后改变了既定的命运,就拥有了新的人生】
【倒霉蛋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完善了死前没成功的发明,靠着新发明出来的织布机赚的盆满钵满】
【返老还童的老头拥有了无与伦比的智力和经验,甚至会一点召鬼的小法术,被一众人赞誉为神童,请去当某某顾问了】
【那一对姐妹花自从被你治好,就拥有了强大的体魄,不知道怎么,皮好像比正常人厚一层,她们为自己身边的人惩恶扬善,得到了不少美名】
【至于刚刚离开的一对人鬼情未了——你要明白,这世界上不止有能让人变鬼的人,还有想要捉鬼的人,所以他们或许会躲藏在某间屋子里,也可能会利用自己鬼魂的身份,把坏人都打个屁滚尿流】
苗云楼指了指自己:“我吗?”
【……】
苗云楼明显感觉到系统温和的语言停顿一瞬,赶快趁着系统不耐烦之前,迅速补充道:
“当然啦,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
他明白,这就是最好的、最后的结局,他也明白,系统并不是想要为难他才出现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系统甚至帮了他一把,帮他长大、帮他成熟,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让他走上一条更加清晰的道路。
无论系统的原意是否如此,他都理解,他都感谢。
【另外,最后一项特殊的能力即将发放,这一份能力仍然附着在物件上,需要用户随身携带,并且只能使用一次】
【是否现在接收?】
“接收吧,”苗云楼道,“等你送完,我还急着要见一个人呢。”
【好,伸手】
系统没有拖延,说完便干脆利落的拿出一个小巧玲珑的东西,凭空放在了苗云楼的手上。
苗云楼兴致勃勃的捏着那个小东西,看着上面不甚精致的纹样,翻来覆去的观察了几下,终于认出来这是什么。
“鼻烟壶?”他好奇道,“你是把二手菸少爷的宿舍偷来给我了吗,我用这个东西,可以随机熏死一个鼻炎患者?”
【这的确是一个鼻烟壶,但它的作用并不是这样——当然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猜到了一些关键点】
“什么?”
【这一小瓶鼻烟壶里面,装着的不是烟,而是从最潮湿温热、毒物丛生的地方盛出的瘴气】
【这是最后一个任务的奖励,也是蕴含着最强大力量的奖励,只是有一点】系统道:【我并不知道这个奖励该怎么用】
“你不知道?”苗云楼歪了歪头,晃了晃手里的小鼻烟壶,惊讶道,“你是系统啊,这东西是你给我的,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系统不知道自己给出的东西是什么,不知道给出的东西应该怎么用,这不是很奇怪吗?
系统却道:【系统就一定什么都知道吗】
【系统背后也只不过是一群数据、一群人、又或者只是一个人而已,人又不是神仙,当然不会什么都懂;系统交给你的东西也未必就是系统的东西,或许这东西和你原本有密不可分的关联,系统只是物归原主罢了】
这个突然出现在苗云楼生活中的系统一向寡言少语、沉默冷淡,还是第一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
苗云楼胸中忽然升出一股莫名的感受,他心头一动,慢慢皱起眉头,迟疑的问道:
“你是不是认得我,我们曾经见过吗?”
系统没有回答。
方才那些莫名其妙、又隐隐带着温度的话语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系统开口,用最平常的声音道:
【自此之后,你就自由了,没有人能够再置喙你的选择和去留】
【再见】
话音落下,眼前的一切瞬间旋转起来。
那些空无一人的黑暗、被火烧了一夜的厢房、破旧的院子以及枯死的树枝,和系统的声音一起在苗云楼眼前旋转着消失的无影无踪。
苗云楼伸手去碰,却连一丁点触觉都来不及传导到大脑,眼前最后一点不符合常理的虚幻便破碎开来。
“哗啦!”
江潮翻滚涌动,重重拍打在江岸浅滩上,冷风吹过面颊,苗云楼站在那个熟悉的窄巷里,触碰到咸湿的空气。
“哗啦……哗啦……”
苗云楼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抬眼看了看天空,天空还是那个灰蒙蒙的天空,然而今天上空的乌云格外浓郁,飞鸟鸦雀无声,彷佛山雨欲来。
就连传入耳中的江潮声,在今天都显得格外嘈杂。
苗云楼在原地沉思了一会儿,抬起脚开始慢慢往前走,走到一个更窄小的巷子前,试探的喊道:
“神仙?”
“……”
窄小巷子里尘土飞扬,没有人回应他。
苗云楼眨了眨眼,把目光转向另一面墙,后退几步,随后助跑上前,一手撑着墙壁翻了上去,整个人挂在墙上,对里面轻声喊道:
“神仙?”
“……”
仍然没有任何人、或者任何一位神仙、或者任何一尊石像和他说话。
奇了怪了。
苗云楼不死心,从墙上跳了下来,又蹲下身子,掀开一块下水沟的破瓦片,叫道:
“神仙?沈慈?”
这次终于有回应的声音了,一只皮包骨头的大老鼠惊慌失措的“吱吱吱”从瓦片下钻出来,充满怨念的瞥了苗云楼一眼,头也不回的跑了。
啧。
苗云楼随手柄瓦片一扔,叉着腰环视四周,一个人影都没看见,不由得微微有些心生疑惑。
从他第一次结束任务出来,神仙就一直在这条窄巷里等他。
无论是清晨还是正午,无论要等多久,就算他们那个时候还没有一层亲密关系,甚至还有着隔阂与矛盾,他从窄巷中出来,见到的仍然是神仙的脸。
今天这是怎么了?
不仅神仙不在,就连往日一直在窄巷附近转悠的尹晦明也不在,甚至那些流浪汉都消失的干干净净。
这什么情况,苗云楼心道,难道关风屠复活了?又在搞他那些血腥的街道大清洗计画?
他百思不得其解,摸着下巴,一边想一边往江岸走,忽然听到一声震动天际的巨响。
“砰!”
那是战鼓的声音,有人重重敲响了战鼓,紧随其后的便是一阵气势雄浑的吼声!
“驱赶敌军,夺取对岸!必胜!必胜!!”
吼声响彻天际,包裹着几千几万人的愤怒与掩盖不住的兴奋,从江岸边的浅滩传来,甚至盖过了江潮的声音,带着一股势如破竹的气势。
“必胜!必胜——!”
飞鸟惊叫一声,匆匆起飞,掠过江面消失在远方。
苗云楼也被这吼声震的脚步一顿,心念一动,那谋虑纷繁复杂的大脑里,终于翻出来自己忘记了什么事。
啧,对了!
怪不得神仙不来见他,怪不得尹晦明不在窄巷附近,他怎么忘了?今天是江岸反击的日子啊!
苗云楼恍然大悟,“啪”的拍了一下大腿。
上次他从任务里出来,神仙还专门和他说过,再过两天就是方怀义定下的反击日。
方怀义一向正义凛然,自然对上一次对岸的恩将仇报心怀记恨,他见江岸的改革已经差不多,带火药的三层炮船都已然造了出来,便决心要报上次对岸偷袭之仇。
现在时机成熟,民众纷纷武装起来,有女娲娘娘帮忙,神仙又站在自己这边,还有什么理由不报仇?
当然要报,苗云楼心道,而且要狠狠的打回去!
都怪二手菸!
要不是二手菸少爷把他脑袋撞出一个大包,他肯定怎么不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
苗云楼顿时把神仙不来接他的疑惑抛诸脑后,江岸开战,神仙作为百姓的信仰与引路者自然要前去助阵,想必此时正在江岸。
他想到这儿,立刻连走带跑的往江岸动身,还没靠近岸边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听到了方怀义的声音。
“兄弟们!”
第536章 铁皮船,钢活尸
“今天, 就是我们反击的日子,”他的声音隔着人群刺入苗云楼耳中,几乎是在拚命的吼, “你们都做好准备没有?!”
“呵——!”
人群中传来同样拚命吼出来的回应, 没人能听清他们口中说的是什么, 至少在这样强烈膨胀着的情绪中, 具体的语言已经不再重要了。
方怀义眼里闪烁着灼灼烈火:“我们拥有最善良的战士,我们曾无私的收留那些被关风屠残害的对岸人,然而他们却背叛了我们,用刀剑戳破了我们的善良!”
“那一天,我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仍然驱逐了这些侵略者,”他愤怒道, “现在,今非昔比, 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呵!!”
“我们有坚船利炮——!”
方怀义伸手指向在江岸边匍匐着蓄势待发的三层凶兽。
“我们有从十米开外就能打击敌人的火铳——!”
他用力拍了拍身侧挂着的火铳枪。
“我们还有能够召唤泥沙的领军人娲泥生开路!有神机妙算的军师齐融排兵布阵!有神仙钦点的信徒助我们造船造枪!还有神仙——!”
方怀义倏地看向神仙的方向。
神仙并没有站在江岸边,江岸边立着的只有一尊面无表情的石像,垂眸望着众人。
闻言,石像没有任何反应,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些炮船、火铳、甚至是能够解读图纸的人都是从哪里而来。
“甚至神仙, 也站在我们的一边,站在正义的一方!”方怀义朝着石像深深跪了下去, 随后猛然举起一只手,吼道, “为了正义!”
“为了正义——!”
“为了幸福!”
“为了幸福——!”
“为了胜利!”
“为了胜利——!!”
方怀义站了起来,一甩披肩, 转身朝向江面。
苗云楼见状远远望着方怀义的身影,脚步逐渐放慢下来,站在巷口,没有向江岸边靠过去。
今天的太阳光芒暗淡,彷佛预料到日光下将要翻过起比太阳还要鲜艳的红色,红日丝毫不暖,深深藏在厚厚的云层背面。
天空一片阴沉,江面上起了雾,灰蒙蒙的挡住了对岸的边沿,让那里显得几乎一片死寂。
方怀义紧紧盯着模糊的江岸对面,胸口剧烈的起伏起来。
他的面色因充血而发红,咬紧牙齿,眼睛里射出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一辈子最耀眼艳丽的光芒。
方怀义面对江面,单手举起火铳,指向对岸:“杀!”
“杀——!!!”
话音刚落,几乎是在最后一个话音还没彻底落下来的时候,江面便晃荡着剧烈搅动起来。
无数人冲向江面,跳上那三层楼高的炮船,向江岸对面冲去。
这些人全都是江上的好手,在江里出生江里长大,熟练的在炮船里拚命划着桨,一部分人站在船头扯着船帆,另一部分人控制着火炮直直对准对岸。
齐融站在最打头的船上,迎着风推了推眼镜,大喊着指挥道:
“三四五号跟着我向前冲!一号和八号两条船从侧面包抄,二号船和六七号船把炮口对准对岸,我说开炮,你们就动手!”
“是!”
众人齐齐的喊了起来,眼前翻滚着的江水忽然耸动起来,将众人以一种诡异的速度,飞快向前送去。
苗云楼此时已经到了岸边,低头向水里看去,只见江面下的泥沙此时如同蟒蛇般搅动着,一股一股推动着水流。
“哗啦——哗啦——!”
水流被泥沙咆哮着推向前去,几艘高大的炮船几乎如同风中利刃,以极快的速度势不可挡的前进起来。
一时间,江面上的冷风中充满了硝烟与火药的气息,浓郁的让人疯狂。
方怀义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中的火焰跳动,就连迎面咸湿的冷风都吹不灭,胸中从未如此畅快过。
胜利就在眼前,光明开阔的未来,近在咫尺。
他一个籍籍无名的渔夫默默无闻活了二十几年,转眼之间,竟然摇身一变,杀死了纵横江岸的关风屠,成了江岸新的话事人。
这一路上有坎坷困难,有艰难险阻,他也险些不能从血肉中拚杀出来,然而此时此刻,胜利的身影终究站在他身边。
有了神仙的支持,火药——这神奇又让人颤抖的碎屑,在几十米之外,就能轰碎对岸的渔船。
这还只是江岸四天以来的变化,对岸的叛徒们,这些天恐怕还在暗自窃喜自己的刀磨得发亮、渔船又多了一块帆吧?
可他们却不知道,江岸已经彻底变了天。
方怀义闭了闭眼,抑制住自己疯狂跳动的野心,抬眼看向越发清晰的对岸,胸中砰砰直跳。
雾气已经快散了。
等船再进一百米,就到了对岸的江域,到时候雾气彻底失去了隐匿的能力,他一声令下,对岸就将彻底失去反抗能力。
到时候,这不但会是一场复仇,更是——
方怀义猛的停住思绪,他倏地转过身去,举起火铳,对船上众人喊道:
“准备!马上我们就要看到对岸,火炮还有一百米就能将对岸的渔船纳入射程,复仇即将开始!”
“哈哈哈哈是——!!”
“都把火炮给我对准了!”他在众人兴奋的狂吼中,大笑着喊道,“听我指令,三,二,一,准备进入——”
雾气散开了。
“哗啦……”
最后一个字被方怀义卡在了嗓子眼里,身后鸦雀无声,所有人停住了语言,停住了船桨,抬头向上看去。
雾气散开,露出来对岸的轮廓,在距离他们一百多米左右的位置,江面上静静的停着什么东西。
那似乎是一艘船。
它庞大、臃肿,通体覆盖着乌黑发亮的铁皮,在阴冷天空的最后一点暗光中里反射着冷硬、不祥的光,几乎有十层楼那么高。
那些连成一片的炮船在它面前,渺小得几乎如同母亲臂弯里的婴儿。
这艘船身上没有熟悉的桅杆与风帆,只有几根粗笨的、如同烧焦枯树般的铁筒,正持续不断地喷吐著浓密的黑烟。
烟柱笔直向上,粗壮得骇人,染黑了天空,也裹挟着一种从未嗅闻过的浓烈焦糊与硫磺混合的恶臭,呛得人喉头发紧,胃里一阵翻搅。
它只是静静的停在远处,却彷佛是一个压倒性的影子,居高临下冷冷的俯视着众人。
有人颤抖着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喃喃道:“这是……什么?”
“……”
方怀义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一手死死抓住船上栏杆,彷佛抓住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解释道:
“……别慌,这大概——大概是对岸失败的垃圾场,他们听到我们日夜不停歇的造船,就自以为是的想要吓退我们,可是我们不怕!”
“以为把废弃的钢铁块扔在水里造雕像就能恐吓到我们吗?!”
方怀义重重的喘着气,愤怒的吼道:“真正的勇士绝不会被这些虚张声势的东西吓退!别怕,我们上!!还是按照之前的——”
“轰隆!”
忽然,那安静停在水面上的船动了起来,发出一声惊雷滚滚般的巨响,盖过了方怀义的声音。
“哐当——哐当——”
从铁皮船躯体深处传来一种古怪的声音——一种沉重、单调、永无休止的的撞击声,伴随着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嘶鸣。
彷佛它体内禁锢着无数疯狂的铁匠,正用无形的巨锤,日夜不息地捶打着自己的牢笼——这声音碾过江面,也碾所有人每一寸紧绷的神经。
而在这声音之后,它居然动了起来。
不像方怀义揣测的雕塑,不是废铜烂铁堆成的垃圾山,它像一艘真正的船一样,带起水沫,向炮船行驶过来!
“妖…妖物!铁皮的妖物!”
在方怀义身后身边划桨的老人失声怪叫起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白得像滩涂上的死鱼肚皮。
没有人反驳他,在那艘船动起来的瞬间,所有人都迅速丧失了勇气,方才自我安慰的话语在此刻消失的烟消云散。
他们仰头看去,瞪圆的眼睛里只剩下纯粹的恐惧,死死地盯着那逼近的黑色巨影,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轰隆——”
铁皮妖物船身的一侧,突然裂开一个方方正正的孔洞,黑漆漆的看不清楚,活似一张无牙的巨口。
巨口慢慢活动起来,很快,对准了面前的炮船。
在这一刻,所有人、所有盼望着江岸能够复仇、激情满满的加入了造船工作的人,都认出来这是什么。
——这也是火炮。
炮船上那引以为傲的炮筒,此刻在那铁皮巨物的映衬下,显得如此渺小可笑,如同孩童的玩具。
“开炮!”方怀义额头上满是汗水,他站在冷风中,拚命朝着所有人吼道,“愣着干什么,开炮!!!”
齐融也立刻下达命令:“他们有火药我们也有,趁着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我们先动手!”
“开炮!”
指令下达的瞬间,炮船迅速发动了攻击,即便在如此恐惧的情况下,老练的渔民们依旧听从指挥,飞快执行了命令。
“砰——!”
炮弹带着火药滑过江面,冒着黑烟、带着巨大的声响,以雷霆之势从炮船上轰了出去。
随后下一秒,船上的所有人,就都明白为什么那艘可怖的铁皮船为什么没有率先攻击。
他们打出的炮弹在铁皮船前几十米的水域,便无力的沉了下去,连铁皮船的边都还没碰到,就已经落入江中。
而就在炮弹打空后,铁皮船的炮口也对准了炮船。
“砰!”
浓烟包裹住雾气,一声巨大的响动碾碎了海面,一颗炮弹没有任何偏移,对准船身,直直的打中了方怀义所在的炮船。
第537章 “他在哪里见过?”
“轰隆——!”
最先响起的并不是木板破碎的声音。
炮弹打到船上, 没有的一层层撞碎木板的时间,直接轰然爆炸开来,整条船在一瞬间分崩离析, 立刻燃起冲天的火焰。
方怀义站在船头, 炮弹爆炸时根本反应不过来, 直接被炸飞, 从船上翻了下去,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江面上就像下饺子一样,一时间响起无数扑通扑通的下饺子声,站在船上的人都被甩飞出去,有的一头栽进水里,再也没有浮上来。
齐融要比方怀义反应的更快一些,他提前抓住了一根绳子, 掉进江中后很快便浮出水面。
他抹了把脸,死死盯着那高大可怖的铁皮船, 面色难看至极,咬牙喊道:“撤退!撤退!”
然而没有人听他的话。
不是渔民们太勇猛、太想要逞英雄,是他们太缺乏齐融和方怀义的幸运。
掉下船摔进江里的、甚至再也浮不上来的都只是少数人,大多数人在炮弹轰上船身的时候,就已经在高温与巨力中四分五裂了。
像那些碎裂的木板,这些人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眼前袭来了什么东西, 便眼前一红,随后眼前一黑。
再也睁不开。
“哗啦——哗啦——”
江面上潮水翻涌, 逐渐浮现出某种浑浊的血色,水上瞬间混乱起来。
推着炮船向前的泥水僵持在原地, 随后立刻冲进江水搜索方怀义的踪影,那些炮船失去了方怀义与齐融的指挥, 又没了泥水推动,顿时去无头苍蝇一般乱转起来。
有些理智尚存的渔民尝试着拿起船桨,拚命向远处划去。
然而零散几个人的理智抵不过死亡逼近的恐惧洪流,整条炮船上乱成一团,根本无人能够划着炮船撤离。
有人已经一跃而下跳进江里,试图弃船游走,但铁皮船上黑洞洞炮口已经缓缓移动起来,很快便对准了下一个目标。
“轰——!”
炮口没有任何停顿,几秒钟便再次轻而易举摧毁了一艘炮船,江中试图游走的渔民来不及躲闪,被掉落的木板砸中,一下便再无动静。
短短几分钟,江岸派出的蓄势待发、势在必得的炮船,就只剩下了六艘。
此时已经有人开始扯下船帆,挥舞着试图向对岸求饶。
然而没有人回应哪怕一句话,铁皮船就像包裹着的铁皮一样冰冷,迅速调转炮口,转向了最显眼的船帆。
“轰——!!”
“怎么回事?!”
江岸上,娲泥生猛的拍了一下桌案,站起身来,眼睛里倒映着江上冲天的火光,勃然大怒道:
“是谁背叛了江岸?狗东西——居然把最重要的技术全告诉对岸,敢算计我!!”
短短几天之内,对岸居然在没有神仙帮助的情况下创造出了炮船、甚至是比江岸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炮船。
这些一辈子生活在江岸的人没见过,她心里却一清二楚,对岸停在江上的不是什么铁皮妖物,这就是烧煤烧炭的蒸汽船!
没有神仙的手稿,他们怎么可能造出这种跨越时代的东西?!
一定有人背叛——
她望着一片血色的江面,紧紧咬着嘴唇,倏地转身,冷冷的瞥着岸上手足无措的众人,脚下泥水疯狂涌动起来:
“现在、立刻,你们全都给我滚去找绿水!!把他钻研出的神仙手稿弄过来,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在八艘炮船全军覆灭之前给我做出一艘和对面一样的炮船!给我滚!!”
说完最后一个字,泥水瞬间暴涨,众人见状全部发起抖来,立刻无头苍蝇般向渔屋撞去。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跑,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清澈的声音。
“别为难无辜的人。”
渌水不知何时居然已经到了岸边,他一身白袍随着冷风鼓动着飞舞,手上拿着一沓白纸,神色微微有些沉。
“我的手稿没有被偷,”他皱眉轻声道,“不是有人背叛了江岸,一定是对岸也有了什么奇遇出现。”
娲泥生根本不信,闻言冷笑一声:“有什么能比神仙降临更加强大的奇遇?”
神仙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不要说在几乎无鬼无神的江岸,即便是在鬼神遍地的子不语景区,神仙仍是唯一真正的神。
甚至于她不得不怀疑,如果没有背叛者,指挥对岸制造出蒸汽船的会不会就是——
娲泥生道:“你不用跟我辩解,我现在根本也不在乎谁是背叛者、或者奇遇是什么。”
“你只要把手稿交出来,”她冷冷道,“然后在石像面前找个地方跪下去,去供奉神仙,求一个和对岸一样的铁皮船制作方法。”
娲泥生比了个手势,示意众人去取剩余的钢铁,随后伸手向渌水,却见后者没有立刻把手稿递给她。
“不用这么麻烦,”渌水道,“其实,神仙曾告诉过我对岸铁皮船的造法。”
“甚至比那种铁皮船更厉害的雷公船的制造方法,我也知道,并且解读出了做法。”
“什么?”
娲泥生闻言身形一顿,随后几乎是迅速眯起眼睛,宛如一条蛇紧盯猎物一般,冷冷的打量着他,轻声道:
“那你为什么只拿出了炮船的制作方法?”
“我那时并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渌水没有注意到娲泥生眼中的审视与怀疑,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微微皱起眉头,把其中一张纸递给娲泥生:
“那种船的太强大、太超越人的想像,它不应该出现在现在的江岸,我不想让一场复仇变成惨无人道的屠杀,所以只给出了炮船的制作方法。”
“但我留了个心眼,”他道,“这些天我看着手稿,提前搭建好了一艘雷公船的骨架。”
渌水斯文的攥紧了手中的手稿,低声道:“我那是只是——我没想到居然真的会用的上,不过还好,我做的没错。”
他呼出一口气,抬眼对娲泥生道:“你现在派人去渔屋里完善,用不了十分钟,雷公船就能造好,比对岸的铁皮船要强大无数倍,我们不会再死人了。”
“……”
娲泥生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接过那张手稿,转身对众人道:“听到他说的了?拿上东西跟我走,去造船!去复仇!”
“是!!!”
众人闻言抓起工具,飞快向渔屋跑去,娲泥生向渔屋匆匆走了几步,忽然又折返回来,倏地转头望向苗云楼。
“你不说点什么?”她冷冷道。
“不是我干的,”苗云楼回答道,“如果我想帮助对岸,那个渌水根本就没机会踏出渔屋半步。”
娲泥生道:“我当然知道,我说的是你。”
她盯着苗云楼,几乎是用耳语的声音道:“你想到了什么?”
“……”
苗云楼没有回答。
娲泥生笑了一声,是那种没有任何温度的笑,她并不执着苗云楼的回答,见他不答便收回目光,转身朝渔屋走去。
苗云楼注视着娲泥生的背影,心跳与江水拍岸的声音隐约各成一拍,越来越乱、越发沉冷。
【你想到了什么?】
他当然想到了一些东西。
娲泥生看到了他眼中的怀疑、看到了他那一闪而过的困惑,看到他分明与神仙天天黏在一起,却没有立刻找神仙帮忙。
哪怕不明显,哪怕他还没明白为什么。
他原本不应该站在这里一动不动,他应该去求神仙帮忙,应该立刻动身去建造雷公船,应该马上奔赴战场,救下无故遇难的渔民——
可是苗云楼没动。
他看到了一个根本不应该存在在这里的东西。
——那是一张海报的碎片。
就贴在对岸那艘铁皮船的正上方。
当然,海报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岸再怎么落后,也能造的出来一张纸,可是那张模糊不清的海报下面,却黏着一块古怪的金属。
薄薄一层金属镶嵌在铁皮船上,光滑锃亮、甚至能照出人影,即使在阴沉沉的云层之下,都能反射出耀眼的日光。
整艘铁皮船上,只有一片薄薄的金属片能反射出日光,因为它是唯一一片金光灿灿的船身,也只有它,上面贴着一张海报。
海报在呼啸的江风中,仍然顽强黏在上面、屹立不倒。
想必对岸的人也曾试图把它撕下来,可它日久生情,就是不肯分手,这才留在了金属片上,留在了铁皮船上。
苗云楼盯着那张海报,心中隐隐有一种怎么也挥之不去的违和感。
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张海报,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江岸那贫瘠而落后的生产力让这张海报不可能出现在他经过的任何一道窄巷。
这片流光溢彩的金属在铁皮船上显得格外突兀,然而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它。
毕竟,比起满江流淌的红血、比起每时每秒都在有人死去的江岸、比起铁皮船强大而无坚不摧的炮筒,一片金属,有什么可注意?
但苗云楼看到金属片的一瞬间,心脏便开始狂跳起来,一段记忆、一个猜测猛的滑过脑海,刺入胸膛。
这片金属上的海报,他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
第538章 原来如此
苗云楼无意识的摸了摸心口, 江岸边的石像晃动一瞬,有人在他耳边轻声道:
“你想问什么?”
那声音宛如轻风一般,柔软、无形, 却带着山与水的力量, 拂过人的瞬间, 便带走了无尽的焦躁。
对了。
神仙无所不能、无所不晓, 他想不起来,可他只要让神仙帮忙想一想这金属片的由来,疑问就迎刃而解了,
苗云楼犹豫了一会儿,没有直接问那片金属的事情,只是皱眉道:“太奇怪了。”
“明明江岸这边已经做足了充分的准备,结果对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居然造出一艘更先进的船……”
他啧了一声:“如果这次江岸战败,他们——渔民们, 女娲娘娘,还有方怀义,会不会怪你?”
远处,石像一动不动,遥遥伫立在兵荒马乱的江岸上,那双眼睛沉静的望着苗云楼, 一瞬便看到了苗云楼状似责问之下的不忍。
“我明白。”
神仙温和道:“你感到痛苦。”
“江岸的百姓痛苦、受伤、死亡,你有不忍之心, 所以也会痛苦,”他道, “你爱我,你不想让我受到责难, 你也可怜他们,你不想让他们因为我的不作为而一个个去死。”
“可是云楼,我不能作为。”
神仙叹了口气:“我只能做这么多,把进步的技艺交给渌水、让他去研读,这是我能做的尽头,再进一步、哪怕只救一个人,关风屠的事情就要再现了。”
苗云楼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明白。”
不需要多说些什么,他也知道神仙在慈悲之外已经尽力帮助江岸了。
他轻轻按了按心口,就像是触碰着神仙苍白或坚硬的皮肤,给予两人战乱下仓促的安慰与理解。
“对了,对岸铁皮船上面的金属片。”
苗云楼转过话头,不再纠结于神仙是否应该降临江岸,问道:“帮我看看好不好,那是从哪里来的?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想不起来了。”
“金属片?”
神仙的声音一顿,却微微有些古怪。
“你不知道吗?”
“我应该知道啊,但是我忘了嘛,”苗云楼奇怪道,“我想你一定会知道,所以问问你,怎么?”
神仙道:“我不知道。”
他的身影在石像中若隐若现,望着苗云楼,眉眼间带着忧虑,一字一顿的重复道:
“我不知道。”
神仙说完便将自己的身影蜷缩,重新放回石像之中,只留一双眼睛,温柔忧虑的注视着苗云楼。
而苗云楼闻言当场愣在了原地。
神仙不知道?
这怎么可能?这绝不可能。
神仙对于江岸的一切、对岸的一切甚至于整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都是瞭如指掌的,他的眼睛注视着世间万物,绝不会——
苗云楼心中忽然小小的抖动一下,裂开一道窄窄的缝隙。
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神仙的确无所不知。
可是还有一片土地,他在那里经历了三个夜晚,救出了四个人,刚刚才从那里彻底离开;为这片土地与神仙冷战一次、生气两次,确认关系一次,为了哄好神仙奉献出十二个香吻三次。
如果神仙都毫无印象的东西,而他却觉得眼熟,那这究竟是什么地方的东西?
倏地,一股发霉的血腥味涌入鼻腔,一道温柔的机械女声在苗云楼脑海中,无机质的响了起来:
【欢迎来到“福昌大厦”,这里是所有失意旁徨人的家乡,请问您想要去哪一层?】
【我们[福昌大厦]有最昂贵的装潢,就连电梯间内都包着一层金属皮】
【三面金属皮包裹的墙上贴满泛黄的广告残片,有性感女郎在广告上搔首弄姿,供您消解坐电梯的乏味】
【我们[福昌大厦]是这么的棒,就连[福昌大厦]广告里的女郎也是最美的呀,那性感的面庞、红嘴唇微张,吐出一抹白烟,一直看着您,一直看着您您您您您您——】
温柔的机械女声开始卡顿,在烈火的焚烧与轰然爆炸中转为可怖的尖叫,瞬间在苗云楼脑海中被扯成碎片!
苗云楼的脑海也随着尖叫声炸开,他猛的捂住胸口,终于想起自己在什么时候见过那金属片了。
是福昌大厦的电梯。
铁皮船上镶嵌的金属片、金属片上贴着的广告,都是福昌大厦领先了江岸几十年的东西,是那场爆炸后流落出来的原件!
苗云楼慢慢直起身来。
他愣愣的盯着江面,心脏剧烈的狂跳起来,犹如被人紧紧攥在掌心,一把捏爆。
一个极为可怖、不可理喻、不可想像、几乎能够推翻他先前全部认知的猜测,从心中不可抑制的冒了出来。
不可能。
不可能——
苗云楼站在原地,重重的喘息了两下,忽然动了,大步跑向岸边,冲过去拽住一个正急匆匆往渔屋跑的渔民,道:
“布料降价是什么时候?”
被他拽住的渔民满脸莫名其妙,拽了几下袖子都拽不出来,惊恐道:“什么?什么降价?”
“布料!”苗云楼道,“前几天尹晦明跟我说布料莫名其妙降价了,大家都疯狂购入用来做船帆,你记不记得是什么时候?!”
被拽住的渔民被仔细这么一问,这才从刚刚的惊恐与莫名中脱离出来,嘶了一会儿,皱着眉想道:
“我记得大约是两三天前?”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摸了摸头,“对岸那次烧船的事过了之后,船上仍然出海的几个渔民开始疯狂买布,买完就往岸上卖,搞得他们一下子暴富了,赚了一大笔钱。”
“大家都摸不清楚什么情况,后来才知道,嘿,是布料降价了。”
“两三天前,”苗云楼慢慢咀嚼着这几个字道,“两三天前——”
“大概吧,应该是,”渔民继续道,“我当时听过的表情跟你一样。”
“确实很奇怪啊,没听说哪儿多出几百个织布工人破产呢,怎么冒出这么多降价的布料啊?”
他开了个幽默的小玩笑,笑了两声,试图让这位据说曾经与神仙肩并肩的权徒也跟着笑一笑,却见后者脸色慢慢白了下来。
就像是所有血色都褪了下去,到最后,那张惨白的脸几乎成了一张金纸。
“怎么了?”渔民看着他,开始有些害怕了,“你没事吧,你不会就是那个破产的织布工人吧?”
“我没事。”
苗云楼沉默一会儿,放开了他:“你走吧,谢谢。”
“哦……好吧。”
渔民三步一回头的走了,苗云楼站在江岸上,跟他摆了摆手,示意没事,便把目光移向了对岸。
不是对岸那艘江上的铁皮船,也不是在爬上船边的齐融指挥下开始躲避炮火的炮船,他注视着对岸模糊的江岸线,忽然笑了出来。
他怎么这么蠢?
明明谜底就摆在谜面上,明明对岸的变化已经在他眼皮子底下了,明明他是最接近变化源头的人。
而他竟然蠢到忽略了一切的变化,为自己做的事感到沾沾自喜。
太蠢了,苗云楼,太蠢了!
苗云楼笑了两声,笑声几乎已经被心中扩大的缝隙撕裂了,他抓着胸口,脑海中撕心裂肺的回旋着那些被他一步步甩在身后的暗示。
【忽然有一天,我织布的时候,冒出来一个灵感,没有人找我织布,是因为我做的太慢了,如果我想到一个方法,能一劳永逸的加快织布速度呢?】
【织布,无非是把竖着的线挨个摆在凹槽里,再用手来回穿针引线,为什么不可以是两边放一个东西,仿真人手左右穿引呢?】
【我这儿忙着呢,最近布料不知道怎么了,降价降的厉害,紧赶慢赶弄了一大批买回来,都拿来做船帆了】
【倒霉蛋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完善了死前没成功的发明,靠着新发明出来的织布机赚的盆满钵满】
布料降价,织布机,自动织布,机器工具,机器动力,机械动力机械船——
中年男人。
苗云楼抬眼望向对岸隐约的轮廓。
他面上挂着一种古怪的笑容,最后向那艘铁皮船看了一眼,走向江岸的浅滩,掠过见到他满脸惊讶的渔民,穿过渔屋,走到最靠近江面的地方。
那里已经有了一艘成型的船。
“带我一起走,”苗云楼对娲泥生道,“我跟着你们上船。”
娲泥生转身看着他,上下瞟了一眼:“你带神仙石像了?”
“没有。”
“那不用你,”她冷淡的拒绝,回过身继续研究雷公船,“你在岸上留着就够了,看好神仙石像,把神仙好好留在江岸。”
苗云楼没有动:“神仙该给的东西都已经给了,哪怕我带着他,他也不会出手帮忙。”
“你带我去,我可以帮更多人活下来。”
娲泥生笑了一声:“你怎么帮?”
“是啊,你能从我的泥人手里活下来,你还算厉害,”她道,“可你只是人,你有再大的本事也做不到拿出雷公船的图纸,这里已经有几百个渔民帮忙了,用不着你。”
“娲泥生,你以为我和那几百个渔民一样,是去从水里捞人的吗?你以为我跟你开玩笑?”
苗云楼眯起眼睛,厉声冷冷道:“我知道对岸为什么能变出一艘铁皮船,我还能确保对岸再也不会研究出另一艘雷公船!”
“我最后说一遍,”他道,“让我上船。”
第539章 “逃跑吧,逃跑”
如果娲泥生是一个没脑子、没眼界的反派蠢货, 那她听到苗云楼的语气之后,就会立刻叫人把他拒之门外,或者干脆把他打一顿赶出去。
后面的情节不难猜, 大致应该是开船后站在船上嘲讽他, 再被对面炸死, 作为一面flag旗帜高高飘扬。
好在真实生活没有那么狗血, 娲泥生也的确太有脑子了。
她眯了眯眼,立刻想到了先前苗云楼的失神,闻言评估的瞥了他一眼,言简意赅道:
“行。”
“你可以上船,”她道,“但你不允许做任何破坏江岸,伤害江岸利益、怀义利益的事情, 否则哪怕有神仙护着你,我也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说完, 娲泥生拧紧最后一颗螺丝钉,利落的扔下了扳手。
扳手落地,雷公船也随之发出一声狰狞的嗡鸣声,如同雷公藏在云层后发出的怒吼,震碎了江岸上所有浪潮。
“轰隆——!!”
雷公船下的江潮瞬间四分五裂,云层涌动, 似乎也在迎合著雷公的怒意。
众人立刻捂住耳朵,有人甚至腿软跪了下去, 可没有任何一个人移开钉在雷公船上的目光。
这些天江岸已经发生了太多变化,那些在想像中根本不可能造出来的东西出现的太多太多, 可没有一样,能比得上眼前的东西。
在雷公船的对比起来, 无论是那些破破烂烂的渔船,又或者是对岸耀武扬威的铁皮船,看上去都像小孩子的玩具。
这并非是体积带来的冲击,而是所有人在亲手触碰雷公船、亲手组装雷公船产生的震动。
什么样的船不需要船帆就能开动?
什么样的船不靠桨划,只要源源不断往里面灌输黑色的黄金?
什么样的船在心脏的地方,装着只有雷公能够触碰的力量,凡人一碰,就会在白色的火花中感到剧烈刺痛?
所有人在武装的时候都发起抖来,哪怕他们知道等黑色黄金与雷公的力量用完之后,就再也无法拥有这艘雷公船,他们仍旧为纯粹的力量而颤抖。
“轰隆——哗啦,轰隆——!!”
雷公船在轰鸣中仍不罢休,它头顶上的烟筒吐出黑色的怒气,那些放着炮弹的炮筒旋转起来,用黑洞洞的眼睛冷冷盯紧了对岸。
江浪也开始为这股力量臣服,它们退让了,在雷公船锋利的船沿下匍匐开路,等待着蠢蠢欲动的巨兽出笼。
负责操控行船的人站在船上,颤颤巍巍的按下一个按钮,这座巨兽在连续不断的江啸轰鸣中,终于动了起来。
娲泥生站在一旁,慢慢后退几步,眼神中闪烁着狂热,盯着雷公船,面上终于撕扯开一抹残酷的笑容,冷冷笑道:
“对岸的畜生们……这次看你们往哪儿逃。”
“走吧!时间不等人,”她一跃翻身上船,抓着船边,居高临下道,“要去复仇的都跟我上船,我们一起去杀人,一起去复仇,怎么样?”
“好!!!”
众人纷纷怒吼起来,他们齐心协力拚凑出这艘轰隆响声大作雷公船,此时望向船的目光不仅畏惧,还带着众志成城的野心。
“杀杀杀杀!杀光敌人!!”
“打打打打!打死侵略者!!”
“烧烧烧烧!烧光对岸!!”
喊杀声裹挟着潮水拍船的声音,犹如云层中一支穿云箭,朝着对岸的铁皮船直直冲去。
这并非只是一种比喻,雷公船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几乎在彻底起航后的十几秒钟,他们就从江岸来到了江水正中。
风刮在人脸上就像是一道道利刃,刺的所有人面上生疼,可是没有人选择退到船舱里,所有人都停留在暴露的船板上。
他们大多数都是渔民,每一天都在江上讨生活,却没有任何一个时刻,他们觉得自己如现在一般真正征服了这片江水。
“杀杀杀杀杀——!!”
苗云楼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喊。
他是唯一一个站在船尾的人,透过密密麻麻的肩膀,眯眼望向远处那越发清晰的铁皮船轮廓,心脏克制不住的狂跳起来。
这个距离,他已经能清晰的看到铁皮船上广告贴画的模样——和[福昌大厦]电梯里的一模一样,绝不会有错。
有这张广告在,就说明中年男人也在。
苗云楼已经能够确认,正是中年男人发明出效率更高的织布机,帮助了对岸研究出这艘铁皮船,那么他此时在不在这艘船上?
如果他也在,那么会不会——
“咔嚓!”
一根桅杆在船前掉了下来,重重砸在水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瞬间将血色蔓延在水花之中。
苗云楼倏地回过神来,抓着船沿向周围看去,随着雷公船越来越近,他们也看到了江上两方对峙的状况——
哪怕一开始铁皮船占尽了优势,直到现在也仍占着上风,江岸的渔民也不是白痴,在齐融的指挥下迅速调整好队伍,向远处开去。
铁皮船的优势就在于射程比炮船更远、外围也远比木质炮船更加坚固,然而江岸的优势,在于整整有八艘炮船。
如果是八艘渔船,那是真的只能举手等死,可是八艘炮船,即使被炸毁了两艘,也让齐融的指挥有了极大的空间。
齐融也是真的豁了出去,一边站在最排头的船上吸引铁皮船火力,一边吼着指挥其他炮船包围铁皮船,从侧边进攻,试图派人进入铁皮船,抢夺铁皮船的控制权。
在这种自断后路的打法下,还真有几个勇猛的渔民冲了上去,在铁皮船的船板上和对岸人打了起来。
方才那一根桅杆就是在打抖之中,从铁皮船上掉下来的。
齐融抓住时机立刻让众人反击,铁皮船上乱作一团,终于也顾不得开炮,给了江岸人更多登录铁皮船的机会。
此刻两波人在铁皮船上打的难舍难分,鲜红的血流淌满船,融在一起,几乎分不出谁是江岸人、谁是对岸人了。
“怎么办?”雷公船上有人道,“我们的人也在铁皮船上!咱们还要不要开炮?”
娲泥生眯了眯眼道:“不着急,你们几个下去,把江里的人先给我捞上来,无论死活,都捞到船上急救。”
“怀义还在前面战斗,你们再分一部分人掩护他撤退,江岸不能没有指挥的人,带他走,战场交给雷公船。”
她说完比了几个手势,示意众人立刻开始行动,却忽然转向苗云楼道:
“还有你,苗云楼。”
“你不是非要跟上来吗?”娲泥生冷冷道,“我给你一个机会,你也帮帮忙,控制住那艘铁皮船开走,让雷公船没有阻碍的停靠对岸。”
苗云楼看着她:“你要做什么?”
“别明知故问了,”娲泥生笑了一下,“你知道如果我们失败了,他们也一样会这么做,为了不让神仙关心的那些小蝼蚁们死掉,你最好尽快动身。”
“……”
苗云楼深深的望了娲泥生一眼,随后伸手三下两下脱掉褂子,露出赤/裸雪白的臂膀与肌肉,一跃跳入江中。
“哗啦!”
妈妈的,去你三舅姥爷的根,娲泥生,苗云楼心说,等我回去就告你一状。
还神仙关心的小蝼蚁,你以为你和那些渔民有区别?你就是脑子比他们更不好使、多了个恋爱脑板块而已!
苗云楼紧闭双眼,如同一条游鱼般在水中飞快的上下沉浮,几十秒钟便攀上了铁皮船。
“苗云楼?”齐融见到他一愣,惊讶道,“你怎么——”
“别怎么了问那么多,先下船,然后上船!”
苗云楼抹了把脸,一手将湿漉漉的长发捋到脑后,露出微微眯起的漆黑的狭长眉眼。
他按了一下齐融的肩膀,向后比了个手势,一边说一边大步迅速往前走去:“看到后面那艘托马斯螺旋酷炫船没有?那是我们的船!”
“带着所有人撤退,撤回那艘船上去,这里交给我。”
“你一个人行不行?”齐融没有立刻跟着苗云楼走,拽着他一手挥刀狠狠砍掉冲上来的人的脑袋,皱眉大声道,“尹哥和王哥让我看好你,神仙也不让你来,你别管了!”
苗云楼怒道:“你还教育我,你是成年人我是成年人?”
“都不是啊?!”
“行了!”苗云楼道,“现在是斗嘴皮子的时候吗,我不是开玩笑,你们赶紧走,对岸除了这艘铁皮船还有其他后手,等他们出来就难办了。”
“后手?什么后手?”
齐融还想再问,苗云楼挥一挥手,忽的一股泥水从江中席卷而上,卷住齐融和他身旁的人猛的往下一拽,瞬间将几人全部拖去水中。
“噗通!”
苗云楼听到身后接连几声落水,没有回头,朝娲泥生比了个手势示意干的不错,随后抬眼望向船板。
所有人都撤走了,娲泥生的泥水卷走了铁皮船上所有江岸的人,只留苗云楼一个人和无数对岸渔民停在铁皮船上,对峙。
娲泥生没有对着铁皮船贸然开炮,苗云楼知道,她需要铁皮船,需要一艘先进的、能够驱动的船。
雷公船以江岸的能力只能驾驭一次,她想要将完整的铁皮船收入囊中。
远处,雷公船庞大的身影已经在若隐若现。
铁皮船没有再开炮,就像先前江岸人看到铁皮船时的恐惧与绝望一样,所有对岸的人都明白不可能有胜算,也绝不可能投降,抱着拚死一搏的心态,紧紧盯着苗云楼。
苗云楼没有看着他们。
他笑了笑。
“我救了你们,你们就这么对我。”
苗云楼站在满地血水与尸体之中,迈步向前,一眼也不看向他冲来的对岸渔民,动了动手腕,对着铁皮船紧闭大门的控制舱道:
“当然了,我看得出来,你们一开始不知道我是江岸的人,我也不知道你们居然是对岸的人,所以我们再一见面,居然是这种场面。”
控制舱大门紧闭,没有任何声音传来,苗云楼从慢慢踱步变成快走,忽然一下子抽出匕首,用匕首砍断一截身侧的桅杆。
“咔嚓。”
桅杆应声而断,苗云楼接住桅杆,握住细长的木棍,转动手腕,挥着桅杆翻手一下打翻了三个对岸渔民。
“啪!”
他抬腿,一脚踹开冲上来送死的对岸渔民,一边以极快的速度的挥动着桅杆,一边道:
“我知道,江岸和对岸算是结下死仇了,我也不求你们现在转换阵营,你们立刻出来跟我好好打一场,否则船上还有这么多对岸的渔民,他们绝不是我的对手。”
“砰!”
苗云楼一杆子打翻几个人,将他们重重摔在地上,一手伸向腰间,“噌”的抽出匕首。
这一次不再是桅杆,他眯眼向后仰头,一下割断了近在咫尺的渔民的脖子。
“我也不想下死手,”苗云楼慢慢道,“可我的耐心有限,我们江岸人的血却流了不少。”
“你们想清楚。”他道。
话音刚落,就在苗云楼的匕首即将挨上下一个人的脖子,控制舱的门忽然开了,从里面沉默不语的走出四个身影。
“你们回去吧,告诉所有人,都走、收拾好东西全部离开江边,”为首的一个男人叹息着对众人低声道,“这里交给我们。”
第540章 “你看,我找到黄金!”
那些对岸的渔民闻言顿住, 没有再上前攻击苗云楼,却也迟疑着没有动。
当然,当然, 从任何一丝残存神经中的理智出发, 他们都应该立刻逃跑, 可满地的鲜血不仅包容着江岸的人民, 也包容着对岸的人民。
隔着层层鲜血、层层尸体,他们身为入侵者,又看着对面的入侵者,眼中除了对死亡的恐惧,还有无数仇恨与怒火。
他们怎么能就此撤退、怎么能就此逃跑?
为首的男人见状低声又说了几句话,这几句话苗云楼就听不懂了,似乎是对岸自己的语言。
他只看到那些对岸的渔民听完后, 慢慢放下了手中的武器,随后转身便跳进江里, 向对岸游去。
那些背影沉默的一言不发,甚至没有再看苗云楼,可苗云楼就是能感觉到,沉默中蔓延开来的情绪绝不是认输。
“真没想到。”苗云楼惋惜的叹了口气。
他没有回头,朝身后比了个手势,示意先别开炮, 看着为首的男人,微微有些惊讶:
“之前住在一起的时候, 都不知道你还会说鸟语呢,真是真人不露相。”
为首的男人没有说话, 苗云楼看着他笑了笑,又转向左右两边的男男女女, 摸着下巴“嘶”了一声,有些纠结道:
“我现在感觉很混乱啊。”
他点评道:“从你们几个的住处来看,你们生活的时代根本不一样,现在都以一副年轻漂亮的模样出现,还有一位返老还童的天山童姥爷。”
“那你们辈分怎么算?”苗云楼困惑的摩挲着匕首,有一搭没一搭的翻动手腕,“你管我叫姐,我管你叫爸?”
“苗云楼,你话怎么这么多,你是话痨吗。”
终于有人说话了,不是为首的中年男人,是在一旁上上下下漂浮着的灰白色靓男,靓男满脸不爽,抱着胳膊嚷嚷道:
“你说这些什么意思,我们又没骗你,我们根本不知道你是江岸的人,而且你也没问啊?摆个臭脸给谁看?”
“我哪有摆臭脸啊,”苗云楼一愣,被他逗的忍俊不禁,一边笑一边惊奇道,“我不是一直在对你们笑吗?”
他的笑明明都是真心实意啊。
【倒霉蛋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完善了死前没成功的发明,靠着新发明出来的织布机赚的盆满钵满】
【返老还童的老头拥有了无与伦比的智力和经验,甚至会一点召鬼的小法术,被一众人赞誉为神童,请去当某某顾问了】
【那一对姐妹花自从被你治好,就拥有了强大的体魄,不知道怎么,皮好像比正常人厚一层,她们为自己身边的人惩恶扬善,得到了不少美名】
【至于刚刚离开的一对人鬼情未了——你要明白,这世界上不止有能让人变鬼的人,还有想要捉鬼的人,所以他们或许会躲藏在某间屋子里,也可能会利用自己鬼魂的身份,把坏人都打个屁滚尿流】
他听到这些幸福美满结局的时候,可不知道被打的屁滚尿流的“坏人”是自己人啊。
这么后知后觉、恍然大悟的事,难道不值得他笑吗?
“你们——”苗云楼一个个指着这些人,数道,“倒霉中年男人,天山童姥爷,绿脸尖叫小女孩,穿孔爱好者,二手菸少爷,二手菸少奶奶,还有一个你谁?”
那个苗云楼素未谋面的姑娘闻言淡淡瞥了他一眼,开口道:“恭喜。”
“你完成了所有任务,现在又发现了我们所有人的真面目,”她道,“我该说你很聪明,还是你太敏感?”
“啊,系统。”苗云楼恍然大悟。
没想到系统背后是个人,还是个年纪不算大的女孩,以系统说话时的条理性逻辑性,他以为年纪怎么也要在他之上翻三倍。
不过见了真人,见它是一个那么冷淡疏离的女孩,又觉得颇为合情合理。
“早知道就不对你那么凶了,”苗云楼耸耸肩,“你本人还挺讨喜的,都是被其他人带坏了风评,弄得我迁怒你。”
至少他不会总是试图激怒系统,大概不会。
“当然啦,说是迁怒,你们又有谁是真正无辜的呢?”
“哪怕你们无辜,你们造出来的铁皮船也不无辜了,”苗云楼笑道,“这和你们所作所为是对是错无关,现在你们站在对岸,我站在江岸,只要江岸人流血,我对你们就不算迁怒。”
“来吧。”
苗云楼转了一圈匕首,压低手腕,刀尖轻轻指向对面:“一对一还是群殴?赌注就用这艘船,赢家通吃,输家船毁人亡,谁先上?”
“操,”二手菸少爷的回答言简意赅,“装死了,哥,弄他。”
他和一旁的二手菸少奶奶慢慢走上前来,身形一点点拉长、膨胀起来,犹如两尊巨灵神,笼罩住苗云楼清瘦的身体。
“你们打完让给我。”
绿脸小妹冷笑一声,也跟着上前,面上缓缓幻化出鳞片:“我早看他不爽了,没有医疗资格证就出来行医,我妹妹现在脸上还有洞呢。”
“姐……”妹妹捂住脸,低头拽了拽她。
“别拦着我!”姐姐尖叫,“你现在喝水都流汤,姐姐很担心!”
妹妹似乎被说服了,又似乎再也没勇气再多说一句话,彻底闭上了嘴,一言不发的慢慢后退。
而除了她、天山童姥爷与中年男人,其余几人全部上前,挡在了苗云楼面前。
苗云楼点点头:“车轮战。”
“非常有智慧,”他勾起唇角,抬起的手臂没有放下,反而转动手腕,用匕首挽了个剑花,轻巧道,“尊重你们的选择,来吧。”
二手菸少爷闻言大声的冷笑起来,从鼻子里狠狠喷出一股二手菸。
然而除了这一声讥讽的冷笑,再没有任何形式的攻击向前踏出一步,靠近苗云楼的身体。
“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人,”那个承担着系统工作的女孩开口,淡淡道,“头脑不清醒的蠢货吗?”
“你们的船已经逼近了,哪怕隔着一层雾,傻子也能看出有多高级,我们几个刚刚被你改变了原定的命运,还不想这么快去死。”
她说完把手中的东西扔给苗云楼,后者定睛一看,那居然是一把钥匙。
“……控制舱的钥匙?”
苗云楼还没从战斗状态中脱离出来,正准备来一场你死我活的拚杀,战斗居然就这么结束了。
他捏住钥匙,困惑道:“你——你们什么意思,你不是对岸的——?”
“就当是报恩了。”
女孩看向困惑不解的苗云楼,冷淡的面庞上,居然微微浮现出一个笑容:“你拖了这么久的时间,不就是给我们找机会活下来吗?”
如果只是为了抢船,何必停留这么久?
如果不想留他们几人的性命,叫娲泥生催动泥水就可以了,何必非要留在船上,让泥水投鼠忌器?
“我猜让你再说一会儿,下一句就要劝我们归顺江岸,”女孩摆摆手道,“这些话就不用说了,我们生在对岸,就会保护对岸,只不过技不如人,把船输给你而已。”
“……”
苗云楼定定的望着她,把钥匙慢慢攥紧手中,轻声道:“对岸的人杀了江岸这么多人,我们是一定要报复回去的,但至少现在,你们几个还可以离开。”
女孩闻言淡淡的笑了笑,拍了拍中年男人的胳膊,张口还要说些什么,却忽然被远远一声兴奋的大叫骤然截断。
“方首领!方首领!!”
那声音在江中沉沉浮浮,声音极度兴奋,带着一股腥咸的潮气,从对岸缓缓接近雷公船,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你看,我们在对岸发现了什么!”那人一边游向雷公船,一边举起一只手激动的叫喊道,“就在对岸的仓库里,要多少有多少!!”
“那人是谁?”娲泥生站在雷公船上,不耐烦的侧身问道,“苗云楼这么久还没把船夺过来,还冒出个神经病捣乱。”
她一旁的人也很茫然:“好像是我们刚刚派去对岸追拿的人?”
“他找到什么了,这么激动。”
这两人隐约的对话没有传到更远的地方,江里的人见娲泥生对着他说话,更加卖力的摇起手臂:
“你们绝对不会相信我找到了什么!!”
他在一片山雨欲来的江水中出现的实在太过突兀,就连苗云楼的注意力都被打断,转头看了过去。
他盯着江里那人伸出来的手,在远距离的摇晃与模糊中,忽然心头一动,慢慢皱起眉头。
那人手里攥着的东西似乎不是什么金银财宝,反而十分柔软,正不停沿着胳膊向下渗漏。
迫于头顶暗沉的日光与翻滚的云层,苗云楼看不太清那是什么,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他胳膊上的痕迹,似乎是黑色的——
黑色的液体。
苗云楼瞬间心头一跳!
他忽的想到了什么,骤然直起身子,只听那人拚命往雷公船上游,远远的大声喊道:
“我们的人追过去发现了好多仓库,专门存储这东西,看门人说是用来治皮肤病的,可我亲眼见到,那东西就是黄金!颜色更淡的黑色黄金!!”
“等等!”
苗云楼反应极快,几乎是立刻便向几人冲了过去,挡在几人身前。
然而有什么东西比他的动作更快,一条触手形状的泥水从后破江而出,倏地缠上苗云楼的腰,迅速将他向后拖去。
与此同时,娲泥生一把抢过炮筒,对准铁皮船猛的轰了过去,炮弹声巨响起的下一秒,铁皮船瞬间分崩离析,带起一阵黑烟滚滚,火焰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