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寻常 就是见了一个人就想笑的病。……
三皇子醒来时, 身上沉沉的,他伸手一摸,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按住了掌心, 一耸一耸的,是活物的肚子。
但黄泉路上不该有活物。
三皇子睁眼,和一双溜圆的葡萄眼对上视线,小白狗毫不客气地蹦跶到他胸口,好似将他当作狗大王的宝座了。
“是雪球啊。”三皇子笑了笑,尽管有些苦涩,他揉揉小白狗的脑袋,安静地看着床顶发呆。
“皇兄!”荣华进入里间,见人醒了, 连忙快步走到榻前。
公主穿着素裙,简单装扮,素容憔悴不已,哭骂道:“你吓死我了……”
三皇子伸出手掌,哑声说:“阿琬不哭。”
荣华握住那只手,跪在床前,颤声说:“母后被废,幽禁宫苑,往后再不得相见, 若皇兄也不在了,叫我怎么办?皇兄, 你怎么能服毒,你好狠心……”
“对不住,”三皇子反握住妹妹的手,眼眶微红, “是皇兄错了。”
荣华趴在床畔哭得不能自已,她平日再如何端方懂事,到底还是个年纪尚轻的姑娘。
燕冬到的时候,三皇子正靠在床头喝药,雪球这个小东西在床沿摊成一摊白泥,懒洋洋地摇尾巴。
他上前把雪球提溜起来,落座后放到自己腿上,关心地看向三皇子,“三表哥,身上可有不适?”
三皇子也看着他,说:“无碍。”
“东流还跪在外面呢。”燕冬摸着狗背,替东流求情,“擅自换了表哥备好的毒药,是他不对,可他是自小就跟着表哥的,打心底里敬你爱你,你要他如何看着你服毒自尽呢?”
“放心,我不会将他如何,只是他擅自违背我的命令,我若不罚他,他反倒要责怪自己,憋闷死了。”三皇子说。
“是啊,人是会憋死的。”燕冬握住三皇子的手,轻声说,“表哥,你有不痛快的,怎么一直不说出来?你是知道我的,我口风严,好比你小时候偷偷躲着哭那事儿,我至今都没和人说。你怕丢了脸面和威严,我就一直守口如瓶呢。”
三皇子闻言失笑,说:“我是做兄长的,哪能和弟弟们诉苦呢。”
“怎么不行?”燕冬举例,“燕驰骛在外面吃坏了肚子,回家都要和我说呢,就是想求我哄他,我都懂。还有玉表哥,他每次和我写信,洋洋洒洒几大张,十句话有五句是在分享江南有什么好吃好玩好新鲜的,剩下的全是抱怨,舅舅舅母又说他啦,外面谁偷偷嘀咕他啦,上山的时候摔跟头啦……总之就是屁大点的事儿都要写出来。”
他拍拍三皇子的手,说:“表哥,我知道你不快活,可你不能一直憋在心里呀,这不就差点把自己憋死了吗?我知道,你想死,觉得死了就解脱了,可你这样想就和你先前说的那句话矛盾了。”
三皇子盯着燕冬,说:“什么话?”
“你说你是做兄长的,可你服毒前有没有想过荣华呢?皇后被废,紧接着就失去了皇兄,她得多痛啊?还有陛下,他心里念着孩子们,试图成全庇护,如今卧病在床,却陡然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承受得住?”燕冬自顾自地摇头,“我说这些不是试图用他们来绑着表哥,我只是想和你说,你的身旁不只有坏的,还有好的,你若是为了坏的去死,那坏的不一定高兴,但好的一定伤心死了。”
三皇子沉默片刻,叹了口气,说:“逢春教训的是……父皇圣体安康否?”
“我和你府上的人说了,让他们不要外传,所以外面不知道呢。其一是怕惊伤圣体,其二是怕外面捏造谣言,说你为人逼迫。”燕冬邀功,“我考虑得很周全吧?”
“嗯,”三皇子轻笑,“多谢逢春。”
“光说可不够,表哥感谢我,就帮我一个小忙,好不好?”燕冬眨巴眼,直勾勾地瞧着三皇子。
他总是这样,轻易就能让人心软。三皇子微微垂眼,瞧着雪白的小狗,说:“何事?”
“就这小东西,”燕冬戳了戳雪球,“每日精神旺盛得不行,遛得人到处跑,我这几日要忙,没空搭理它,就把它放在表哥这里,表哥正好要休养几日,能不能帮我看着它,偶尔遛一下?”
三皇子和小白狗对视,沉默了片刻,微微颔首,笑着说:“好。”
燕冬鼓掌,举起小白狗叮嘱它要乖乖听话,不许贪吃乱拉,等小白狗嗷呜答应,才放下它,起身请辞了。
三皇子看着燕冬大步流星地离去,低头和小白狗对视良久,摸摸它的脑袋,说:“小家伙。”
雪球还有一点像主人,就是好|色,只是主人只好那一个人的色,它却贪婪许多。
小白狗亲了亲三皇子的指尖,三皇子痒得缩了缩,笑着摸它。
燕冬挥开亲卫,不要人送,一路连走带跑地出了三皇子府,路上还蹂|躏了一支杏花。
除了胡萝卜,府外新停着一辆马车,驾车的正是常春春。
燕冬“诶”了一声,把杏花枝往发间一插,颠颠儿地上了马车。
“你怎么来了?”燕冬一头撞进燕颂怀里,“不是在宫里议事吗?”
马车晃了晃,燕颂伸手把燕冬安置在身旁,让他坐好,说:“听说了,过来瞧瞧,见你还能笑得出来,应是无事。”
“好在东流胆子大,把三表哥的毒药换成别的药了,否则三皇子府这会儿就得挂白幡了。”燕冬庆幸地说。
燕颂知道燕冬是真心拿三皇子当三表哥,一边替他整理杏花“簪”,一边宽慰说:“这次没有死成,三哥不会再死第二次了。”
“为何?”燕冬还是有些不放心。
“自我记事以来,他就一直绷着活,绷了十多二十年的人,是没有一而再再而三肆意放纵的力气的。”燕颂说,“他此次求死不得,却算是宣泄了一次。”
燕冬似懂非懂,说:“我领悟了一个道理。”
燕颂正襟危坐,说:“请赐教。”
“爹娘要管教孩子,却不能把孩子当成木偶人,肆意规定形状、强行摆弄,否则养出的孩子要么就真像木偶、没心没魂,要么就像乌碧林,不仅疯了,还要学疯牛一般撞死所有人,要么就像三表哥,看着格外正常,实际早就疯了傻了,半点不爱惜自己。”燕冬感慨完毕,还自我反省了一番,最后点点头,“雪球和葡萄,我就养得很好,简直挑不出错处!”
燕颂嘴角微扬,说:“所以,你是小狗爹爹?”
“我是天下十大好养父之一!”燕冬得意地说,“看看它们被我养得多好,健康活泼,天天傻乐呵。”
燕颂思索道:“我怎么觉得这句话还可以用来说一个人?”
“是我!”燕冬笑眯眯地往燕颂身上蹭,“你们把我养得很好,谢谢你们,我会好好孝敬你们的。”
燕颂说:“如何孝敬?”
燕冬可上道了,闻言立马捧住燕颂的脸,嘟嘴在对方脸上“啵啵啵啵啵”,连续亲了五口,左脸右脸额头鼻尖下巴都不放过,最后一口亲在唇上,尤为响亮。
“啵!”
外面的常春春都听见了,说:“吸筒呢?”
所谓吸筒指的就是用以药液浸泡的竹罐来吸附皮肤,以此治疗吸脓、脱肿、风寒等病症的一种医药手段。
燕冬退开车门,敲打常春春的脑袋,哼了一声,说:“就知道笑我,我很好笑吗!”
常春春说:“并未哈哈哈。”
“哈哈哈。”燕冬字正腔圆地笑了三声,作势要推窗跳车,被燕颂伸手揽了回来。他像个大王似的坐在燕颂腿上,鼓着脸,“我亲你,春春却笑我,他就是不乐意我亲你。”
“嗯,”燕颂说,“他嫉妒。”
燕冬信以为真,“嫉妒什么?难道……”他捂住脸,害羞地说,“春春也对我情根深种吗!”
“并未!”常春春立刻澄清。
燕颂挑眉,“你在害羞什么?你很乐意春春对你情根深种吗?”
“没有,”燕冬呐呐,“我是想挑拨你们来着,为什么现在危险的好像是我?”
燕颂虚虚掐住燕冬的脖子,燕冬配合地伸出舌头、歪头死掉了,并且留下遗言:“美人身|下死,做鬼也……诶,”他突然收回舌头,不好意思地摸摸嘴巴,“差点流口水。”
“唉。”燕颂感慨,“冬冬,你有时候傻得不像是故意扮出来的。”
燕冬说:“你好刻薄。”
“我错了,”燕颂掂了掂腿,“晚膳想用什么?”
燕冬想了想,说:“烧笋鹅!”
“好。”燕颂说,“回家里吃,还是去楼里吃?”
“去楼里吃吧。”燕冬打着算盘,“吃完我们可以幽会。”
燕颂点头,说:“好,都听你的。”
燕冬立马说:“都听我的吗!”
想得美,燕颂说:“去楼里吃烧笋鹅,吃完幽会——这两件事都听你的。”
燕冬说:“哦!”
过了一瞬,他又表孝心,说:“不听我的不碍事,我就喜欢听哥哥的话。”
“少来。”燕颂不吃这一套,“平日把我气一跟头的时候呢。”
燕冬无辜地说:“我没有见过你摔跟头呀。”
“没有见过很好,”燕颂淡然地说,“见到了,我便会为了维护我的脸面杀你灭口。”
“郎心如铁,如此狠心。”燕冬呐呐。
燕颂笑了笑,揪住燕冬张开的嘴巴,“去哪儿用?”
燕冬:“呜!”
是月各大楼里都做烧笋鹅,各有各的噱头,但迷惑不住早已吃遍各大美食的燕小公子。他选了地方,拿着食单点了几样,还给自己点了份包儿饭。
所谓包儿饭就是以各样精肉、姜蒜酱料等细料拌饭,再以莴苣叶裹食,单独用就很香,再搭配烧笋鹅,燕冬吃得嘴巴油光,很是满足。
他一直很容易满足,一份好吃的饭菜或者一杯好喝的凉水就能让他美滋滋半天。
燕颂记得三年前,燕冬他们几个去城外打猎,路上遭遇暴雨,便在山中猎户家借宿。那会儿燕颂还没在燕冬身旁安插眼线,在家里半日等不到人,便乘夜出城寻人,找到的时候,兄弟几个正挤在一张凉席上呼呼大睡。
翌日燕冬睡醒,眼睛还没睁开呢,先抱着他的胳膊分享昨夜围炉吃的烤鱼,声称是天下第一珍馐,夸得猎户哈哈大笑,后面接连去人家家里蹭了好几餐。
“慢慢吃,谁和你抢了?”燕颂盛了小碗排骨汤放在燕冬手边,瞅了眼那鼓囊囊的腮帮子,“小猪一样。”
燕冬咽下嘴里的食物,喝了口汤,说:“我比小猪好养,哥哥赏我个笑,我就能美几日呢,不吃不喝都饿不死。”
“油嘴滑舌。”燕颂说,“花言巧语。”
“哟,还给我数了两大罪状,但你其实心里很快活吧,”燕冬拆穿,“你就是嘴硬呀!”
燕颂微微眯眼,伸手掐了下燕冬的脸,燕冬让他掐,也不躲,嘴上倒是立马讨饶。
燕颂哼了一声,掐住燕冬的脸腮亲了一口,说:“用膳,不许说话了。”
“不公平。”燕冬指了指燕颂的空碗,“我都快把包儿饭吃完了,你一筷子没动。”
“我慢慢吃,”燕颂说,“毕竟看某人的架势,待会儿还要续上两碗。”
燕冬说:“能吃是福!”
“我说能吃不是福了吗?”燕颂说,“别激动。”
燕冬恶狠狠地夹了只排骨,说:“我要吃垮你!”
“那我们冬冬可得是饕餮转世啊。”燕颂笑了笑。
“我要是饕餮你就得小心了,米啊面的满足不了我,我要吃人的。”燕冬想吃炒鲜虾,刚要伸手去够,燕颂便把菜碟子挪到他面前。他颇为满意某人的眼力见儿,“嗯,不错不错。”
燕颂失笑,揽着燕冬的手顺势下滑,摸了摸他的肚子,说:“慢慢吃,我们冬冬说不得还能长个儿呢。”
“真的还能长吗?”说起这个,燕冬有些忧伤地在脑门上比划了一下,“鱼儿和猴儿都比我高了,我竟然是三剑客中最矮的那个!”
得,又成三剑客了,燕颂记得上回的组织名字还是三刀客来着。
“我们冬冬个子已经很高了。”燕冬用下巴压着燕冬的肩膀,环抱住他,笑着哄道,“所以能长就长,长不了也不碍事。”
好吧,燕冬轻易就被哄好了,并且找了个正当理由,“我是三剑客里年纪最小的,一辈子比他俩矮都是情理之中的,对吧?”
燕颂说:“对。”
两人黏在一块儿用了膳,燕冬不知克制,果真用了三碗,出门的时候偷偷躲在后面打嗝。
好撑啊。
燕冬小尾巴似的吊在后面,看着前面那位大哥,实在很钦佩对方在饮食上都能如此克制,又第三万五千二百五十次觉得燕颂走路如斯好看,袍摆生花似的。
燕冬单手背在腰前,有样学样,也要做个楚楚谡谡、仙气飘飘的贵公子,那头常春春结账从后门出来,老远瞧见,上前时忍不住关心道:“小公子,腿不舒服吗?怎么一扭一扭的。”
燕颂转身看过来,燕冬恼羞成怒,捶了常春春两拳,气势汹汹地踏步走了。
燕颂失笑,说:“才用了膳,不要跑,免得肚子不舒服。”
“哦!”燕冬停下来了,凑到后门口的树前摸摸树根前的小黄猫,那猫也不怕他,小声叫唤着蹭他的手。
夜间风清凉凉的,吹着花瓣叶片纷纷洒洒,燕颂站在侧后方看着那一人一猫,突然就想起来,从前燕青云站在廊下看整理花草的崔拂来时,笑得像吃了蜜似的。
那会儿燕颂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不知何谓情爱,更不知这样寻常的一幕到底有何了不得,曾经询问:“父亲,您为何笑得这般可怕?”
“因为这个病本来就很可怕。”燕青云说。
燕颂虽然不像燕姰,小小年纪就熟读各类医书,但他自小好学,各类书籍都稍有涉猎,对各类病症也有所了解,闻言茫然道:“这是什么病症?”
燕青云笑了,笑得像个高大的傻子,初出茅庐的呆子,“就是见了一个人就想笑的病。”
肉麻,彼时的燕颂打了个鸡皮疙瘩,后来乃至如今才彻底明白,这病的确可怕。
“小猫猫……”燕冬和小黄猫亲昵够了,抬头看向燕颂,那双眼睛注视着他,像水一样柔情。他愣了愣,竟有些脸热,呆呆地说,“哥哥别这样看我,我会被淹死的。”
他总是说这样的俏皮话,又肉麻又憨傻,听着不暧昧,反而有些好笑,但笑着笑着,心也跟着软了。
燕颂伸手递给燕冬,等燕冬握住便轻轻把人拉了起来,这后面是民居巷子,往来也有人。待走出拐角,燕冬想要松开手,燕颂却不允许。
“哥哥,”燕冬小声提醒,“会被人看见的。”
“无妨。”燕颂说,“只要陛下不知,旁人知道都无碍。”
这句话透露了两个消息,其一,除了陛下,燕颂不怕任何人知晓他们的关系,他可以摆平。其二,外面的消息想要传递到御前,需要燕颂的许可。
“小吕,”燕冬转脑袋,“你和他私相授受了吗?”
燕颂说:“是。”
“你不怕他和干爹告状吗?”燕冬说。
“他本就是留给新帝的内侍官,这样做没有好处。”燕颂猜测,“吕内侍乃至陛下都会默许。”
“你背着我做了好多事,好似有三头六臂。”燕冬摩挲下巴,开始翻旧帐,“你和王府尹真的没有什么前情吗?”
“有吧,但不是你以为的那种情。”燕颂说。
燕冬瞪眼,“我以为的是哪种情?你是不是在此地无银三百两!”
“瞧瞧,”燕颂看了眼常春春,“提前谨慎地解释一句,都避免不了被某人问罪。”
常春春这会儿可不敢搭话,某人发酸水的时候很会波及无辜。
某人说:“你心里没鬼,做什么解释?难不成我是什么很小心眼很爱吃醋的人的吗?”
燕颂不敢回答是与不是,说:“我从前在礼部的时候,有一回去江州处理茶叶事务,记不记得?”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燕颂才入官场呢,燕冬却点头,说:“记得,你回来的时候还给我带了好几罐茶呢,都好喝。”
燕颂说:“那会儿王家做东宴请我们一行人,我和王植因此有了一面之缘。一个孩子在家是否受宠、受重视,一眼就能看出来,同样的,这个家到底谁可堪栽培、可堪重用,也能一眼看出来。”
“没有这么容易的,”燕冬说,“否则王家怎么一个都看不出来?”
燕颂失笑,说:“他在家中备受打压冷落,书也读不好,我在江州打点了州府的人,暗中关照他,直至参考。后来他一路入京,殿试夺魁,也算没让我失望。”
“哥哥眼光真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够稳的。”燕冬不发酸水了,钦佩不已,转而又说,“那怎么没有早早地看出我对你的心呢?是我藏得太好了吗?”
“嗯……”燕颂转头看向直勾勾盯着自己的人,想了想,“或许是不敢吧。”
燕颂觊觎权力,觊觎皇位,唯独不敢肖想燕冬的心是否装着自己。
当局者迷,迷的不是眼,是心。
“但现在好了,知道冬冬也想着我,哥哥就什么都不怕了。”燕颂笑了笑,“纵然偶尔发发酸水,但信冬冬痴心不移。”
好似意有所指,燕冬立马表态,说:“我也一样!我不吃王府尹的醋了,别人的也不吃。”
燕颂说:“真的?”
“……”燕冬说,“你要是对旁人笑得太好看,我还是会吃。”
燕颂哑然失笑,“好,记着了。”
第62章 暂别 小狗牌。
燕颂胳膊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只留下一条愈合的伤疤,他皮肤白,看着格外狰狞显眼。
方才洗漱更衣, 燕冬从柜子里掏出雪玉膏,跪在榻上小心地帮燕颂抹药,嘴里嘟囔着嫌伤疤丑,一定要抹干净。
燕颂身上还有伤疤,最重的一条在心脏下方,差一点就要了他的命。他原本并不介意这些伤疤,闻言却敏感地说:“嫌哥哥身上不好看么?”
燕冬这小子是个嗜美的,燕颂深知燕冬多喜欢自己的这身皮囊,也不羞愧于以色侍冬。
“没有啊, ”燕冬老实巴交地说,“我不是经常盯着你冒口水吗?”
若论不含蓄,燕冬一定榜上有名。
“我是嫌伤疤丑,不是嫌你身上的伤疤丑,这两者可是天差地别,你不要污蔑我。”抹完了药,燕冬拧紧盖子,起身要去净手,却被燕颂拽了回去。
“嗷!”燕冬一屁股跌坐在燕颂身上。
“不要把药蹭掉了!”燕冬严肃地警告, “千金雪玉膏,很贵的, 蹭掉了就十倍赔我!”
燕颂说他是个奸商,燕冬也不反驳,扭头看了燕颂两眼,伸手把指尖的余药点在了燕颂的鼻尖。燕颂鼻梁高挺顺滑, 像起伏的山脉,巍峨壮丽地扎根在燕冬眼里。
燕颂没说话,握住那只手,轻轻在燕冬的指骨上咬了一口,把人放了。
“好痒!”燕冬缩了缩脖子,从燕颂身上起来,去面盆架前净手,紧接着就出门忙活了。
今儿是五月初四,殿门两旁摆放了菖蒲和艾叶盆,外面的紫藤都开了,紫色银河也似在院里的半空间流淌。
紫藤架下的牡丹、栀子、芍药、蕙兰、杜鹃等花开得甚好,后面墙檐间的蔷薇攀展身肢,美不胜收。
燕冬拿着精心挑选的藤编篮子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寝殿四周山茶红艳如火,棵棵盛大,是燕颂特意从云州运过来的好树,竟然不输逢春院的。
雪球没有回家,葡萄安安静静地在秋千架上赏月,燕冬走到一旁落座,葡萄立刻挪到他腿旁撒娇,紧接着就把脑袋枕在了他腿上。
“小宝乖,”燕冬摸摸葡萄,安抚道,“想哥哥了吧?明儿把你也送到三表哥府上去,和你雪球大哥一起。”
葡萄“嗷呜”一声,听着像撒娇,总之很可爱。
燕颂披着纱袍出来,看了眼燕冬腿上的篮子,说:“要搭清供?”
“嗯哼。”燕冬没做传统的搭配,选了时令的白芍药,莲蓬,菖蒲,蜀葵,石榴花,最后再在篮子上悬挂一只小巧的浅云色的艾草香囊,提起来向燕颂炫耀,“漂亮吗?”
燕颂颔首,真心实意地说:“清新不失典雅,漂亮。”
“我卖给你吧,”燕冬笑眯眯地说,“你愿意出多少价?”
燕颂露出思索的表情,被燕冬逮住把柄,立刻发难,“你有罪!”
燕颂伸手摸了把葡萄的脑袋,不许它偷偷亲燕冬的腿——这狗和雪球学坏了。
他好似不解,“何罪?”
葡萄不敢反抗强权,嗷呜一声,又趴在燕冬腿上,安静地待着。
燕冬并不知晓这一人一狗之间的短暂且胜负悬殊的小小争锋,一本正经地说:“你应该回答:‘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好,”燕颂一字一顿,“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听着像阴阳怪气。”小燕大人很难讨好,摇头表示不满意。
燕颂笑了笑,伸手捧住燕冬的脑袋揉搓了几下,才堪堪舍得松手,说:“来。”
诶?真的有好东西!
燕冬立马站起来,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抱着狗,屁颠颠儿地进了寝殿。
其实寝殿的布局和从前熏风院的差不离,只是因为皇子府规制高于世子宅院,所以寝殿的陈设家具有所扩充。
燕颂走到博古架屏风前,从其中一道隔层里拿出一只檀木匣子,从中取出一只双层璎珞。
108颗白、紫水晶真珠串成双层璎珞,衔一只“喜上眉梢”寓意的紫玉环,高贵典雅又不失俏皮灵动。
“好美!”燕冬伸头打量,玉环半面是飞燕衔春、半面是折枝梅花,所有梅花都是三瓣儿大一瓣儿小,这是燕颂雕梅花的习惯。
“这是谁做的呀,好难猜呀,小宝,”燕冬转头示意被他放在隔层上的葡萄,“你来猜猜。”
葡萄看向燕颂,嗷嗷叫唤一声。
“来,试试。”燕颂笑了笑,解开真珠扣,伸手替燕冬戴上,结扣时两人胸膛贴着胸膛,他完全将燕冬纳入怀中。
燕冬光明正大地在燕颂颈窝嗅嗅,天气逐渐热了,燕颂身上的香也变得浅淡,清清凉凉的,格外舒心。
很怕心猿意马,大发色|心,燕冬眼珠子一转,强迫自己别嗅了,说:“你何时雕的呀,我竟没发现!”
“故意瞒着你呢,”说来有些不好意思,燕颂说,“我在公廨里雕的。”
燕冬说:“你渎职!我要写折子参你!”
燕颂不认罪,“夜里回来可都补上了,一件公务没耽误。我若是在外面挨了训斥,回来必定要拿你泄愤。”
“蛇蝎心肠。”燕冬说。
燕颂退后一步,握住燕冬的双肩,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笑着说:“很衬你。”
其实燕冬那截颈子白皙修长,甭管是简单的红绳还是繁琐华贵的珠串,他戴着都是漂亮的。
燕冬跑到镜子前照了照,十分喜爱,说:“怎么给我雕这个呀?”
“不是你要的吗?”燕颂走到燕冬身后,轻轻勾住他后颈的真珠扣往后拽了拽,“小狗牌,你环在手腕上也行。”
燕冬鸡蛋里挑骨头,“那上面没有你的名字啊。”
“有。”燕颂早有应对之法,俯身握住那块玉环翻到背面,是小篆的“颂”字。
燕冬这下没得挑了,摸着玉环爱不释手,说:“我要做几身漂亮的新衣裳搭着穿!”
“都给你做了。”燕颂说,“五月了,换作纱袍,本就是要新做衣裳的,再等几日就能穿。”
燕颂的眼光,燕冬自来都是相信的,闻言蹦跶起来挂在燕颂身上,不肯下来了。
“古人说玉佩定情,香囊传意,”燕颂抱着燕冬,托着他在寝殿里散步,“今夜你赠我香囊,我还你玉佩,也算正好。”
燕冬说:“我那算什么香囊啊?你府里做的药草香囊,并非独一无二。”
“你不是送了我平安符吗?你亲手做的,便是独一无二。”燕颂说。
燕冬说那倒是,笑嘻嘻地蹭了蹭燕颂的脸,说:“哥哥,我觉得我一定病了!”
他用很兴奋的语气说这句话,燕颂闻言笑了笑,说:“怎么说?”
“自从和你心意相通后,我每天都觉得飘飘然的,像中了什么幻药一样,比从前做梦还美呢。”燕冬说。
他总是说这样直白动人的话,像是把心剖出来给人瞧,燕颂爱不释手,在他耳边说:“哥哥也是。”
燕冬抱紧燕颂,一阵傻笑,没成想翌日就稍稍有点不幸福了——
“我要出门办差了!”
傍晚,燕颂在廊上纳凉,顺便处理公务。燕冬托着一封信,轻轻跪在榻上,给燕颂虚虚地磕头,哀愁地说:“此去短则一月,长则不知几月,望君珍重!”
“燕大人不必行此大礼。”燕颂抬手托住燕冬离芙蓉竹簟八丈远的额头,认出那是审刑院的密信,“出了何事?”
“云州野蛮开采大理石,攻山取石,以致山道积尸,但当地有人压下了所有上奏朝廷的文书信件,是以云州的探子上此密信。”燕冬放下密信,起身穿鞋,“方才任主簿送来的,按照规矩,我得走一趟了。”
燕颂接过燕冬手里的短靴,燕冬立刻伸腿搭上他的腿,一副等他伺候的架势。
燕颂熟练地替燕冬穿好鞋,颇为感慨,“从前是你送我离京,如今该我送你了。”
还是不一样的,从前燕冬能一路赖出城外三里地去,但收到的既然是密信,他最好是秘密出京,在到达云州之前不要打草惊蛇,免得对后续办案造成更多阻碍。
“怎么办呀,”燕冬走到廊外的冰坛上,上面放着一堆粽子,是今早燕国公府送过来的,燕青云亲手包的,“我才吃仨,早知早膳就多塞几口了!”
“我给您装些,路上整装安顿的时候可以煮着吃。”常春春立刻行动起来。
燕颂去寝殿给燕冬整理行李,衣裳鞋袜,发绳饰件,水囊腰牌……大大小小都装了,最后拿出一张地图,打开密密麻麻的,燕冬俯身一瞧,是雍京到云州的线路图。
“有审刑院的和你随行,我倒不怕你走丢,但这张地图你也带上。”燕颂拿朱笔在上面勾勾画画,“这些是各路上的餐食,若是白日暂歇或夜里住宿的时候恰好离得近,可以买来尝尝。”
燕冬惊叹不已,说:“哥哥你好熟练,你从前去云州的路上都一一吃过吗?”
这不是燕颂的作风啊。
其实并未,燕颂出门办差主打雷厉风行,别说停下来好好享用一餐饭,能一日就到绝不一日一刻钟才到,以至于头一回随他出京办差的审刑院校尉至今都记得当时在路上差点累成狗吐舌的惨状。
自小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哪来的如此非人精力与体魄?!
但对燕冬,燕颂却舍不得太苛责,甚至心底是不愿让燕冬走着一趟的。但燕冬铁了心要做“男人”,他也不舍得剥夺小燕子展翅的权利。
燕颂把行李装好,想了想,又取出一叠银票,让常春春装了一荷包碎银子全都塞进包袱里,说:“出门在外,钱不能少。”
燕冬看着忙活的人,忍不住笑了笑,说:“青青会和我一道去的,这些他都会准备。”
“那把这个也捎上,”燕颂从匣子里取了一块令牌塞进包袱里,“这是太平钱庄的牌子,拿着它可随意取钱。”
燕冬大手大脚惯了,在家无妨,出门在外的万一缺钱就不好办了,他又不是会仗势“借”钱的人。
收拾好了行李,燕颂仔细想想,觉得没什么要带的了,就握住燕冬的手,说:“用马车送你一程。”
燕冬乖乖点头,跟着燕颂从角门出去,坐马车往城门去。常春春没有当车夫,刚好骑的是胡萝卜。
毒月的威力非同寻常,这个时辰风都有些热。大多妇女们发鬓簪着艾草,街上人来人往,摆摊收摊的摊贩错杂开来,遇见熟人吆喝两声,各大食楼酒肆烟火缭缭,饭香扑鼻。
燕冬嗅了一口酥骨鱼的香味,放下车窗。
“想吃?”燕颂作势要吩咐停车,燕冬却摇头,“才用了晚膳呢,塞不下了,待会儿还要骑马,吃多了骑着骑着哇啦吐一地,我的脸面往哪儿搁呀。”
燕颂心说倒也是。
“回家一趟来回要耽搁不少时辰,我就不跑这一趟了,你记得遣人帮我和爹娘说一声啊。”燕冬和燕颂挤在一块儿,大剌剌地提要求,“我会给你写信的,一定要立刻回我。”
“好。”燕颂揉着燕冬的脑袋,“都记着呢,出门在外好好照顾自己。做事要谨慎,别将自己陷入危险境地。”
燕冬乖乖点头,说:“雪玉膏要记得每天抹。”
“好。”燕颂摸着燕冬的脸,温声说,“还有吗?”
燕冬说:“要想我,每个时辰至少想一次,想少了我能感受到,回来就闹。”
“好。”燕颂亲亲燕冬的脸,轻声说,“谨记。”
燕冬抱着燕颂的头开始“啵啵”攻击,亲着亲着就停了下来,凝视着那双春水般的眼睛,小声说:“想把你变作小小一个人,随身携带。”
燕颂最终还是情不自禁,说:“不去了好不好?仍然只做哥哥身旁的孩子。”
“不要。”燕冬亲亲燕颂的鼻尖,“我要做哥哥的人,还要做哥哥的刀,我的柔软和锋利都给哥哥,哥哥哪样都要占有,都不能拒绝。”
“……好。”燕颂握住燕冬柔软的脸腮,哄着他张嘴,与他深深地纠吻,短暂分离前,想把所有呼吸都交给对方,当作这一段路程首尾间的念想。
断断续续的诉说,直至马车外城外的官道旁停下。
分开时,燕冬头晕脑胀,眼波迷离,眷恋地贴着燕颂的唇,喜爱地夸奖他,“哥哥好会。”
座下的腿像紧绷的烙铁,烫着燕冬了,他笑起来,脸上的羞涩是真的,可爱又可恨的模样。
“……”燕颂没有说话,说不出话,于是咬着燕冬泄愤,小狐狸咿呀咿呀,却不肯伸手推拒他哪怕一下。
这样的乖顺才是蛊,是药,是毒,燕颂血脉偾张,骨头缝里都开始发痒。他勾住那颗精巧的珍珠扣子,哑声说:“哥哥不想让你走,你是走不掉的,知道吗?”
链子勒住脖颈,燕冬呼吸略显困难。
如果可以,燕冬恨不得赖在燕颂身旁一辈子,寸步不分,不必聪明懂事能干,就做哥哥的鸟儿。但不可以,他私心里觉得那样的自己配不上燕颂,他本就可以做得更好。
燕冬勾唇,笑眯眯地说:“早些时候求着你吃,哄着你吃,你非要矜持,这会儿可吃不成了。”
他这会儿真像只成精的狐狸,燕颂目光如火,紧紧地盯着燕冬,又爱又恨,爱恨都传达不出,只能握住燕冬的腰,狠狠地赏了两巴掌。
“嗷!”
燕冬惨叫一声,半边身子都麻了,又痛又爽。他从燕颂腿上栽下去,抱住燕颂伸来的左手,狠狠地在那食指尖咬了一口,以示报复,就转身下车了。
“小公子。”常春春把缰绳递给燕冬,“小公子一路顺风,千万保重。”
燕颂还是没忍住,“唰”的推开车窗,对上一双眷恋的眼睛。他匀着呼吸,胸口小小起伏着,与燕冬对视了几瞬,才说:“别让哥哥在家等太久了。”
“遵命!”燕冬耍宝地昂首挺胸,紧接着又扑到车窗前,和燕颂抵额相蹭,小声说,“走啦,哥哥保重身子,莫让我忧心……我们梦里见。”
燕颂“嗯”了一声,哑声说:“什么梦?”
“什么梦都成,只要有哥哥。”燕冬在燕颂眉心亲了亲,转身翻身上马,独自远去。
他骑马的姿势和燕颂几乎是一模一样,从后面看,若非两人身形有差,很容易就会认错。这个孩子无论何处都有长兄的影子,这是他们自小形影不离、燕颂手把手教出来的成果。
燕颂的目光落在远处,宫道转弯后隐入树后,早已看不清燕冬的影子。
马车在此处停留许久,直至城门传来钟鼓声,燕颂才怔然回神,说:“回吧。”
常青青和此次随行办的任麒一行人约定好两方汇合处,随即走另一条道出城,在二里地外的宫道分叉口和燕冬汇合,继续向云州赶路。
这还是他第一回自个儿出远门呢,还是去办差,路上,燕冬和常青青说:“咱们得早去早回。”
常青青揶揄道:“很舍不得殿下吧?是不是一刻都不想和殿下分开?”
那当然了,废话!燕冬笑了笑,复又叹气,说:“陛下身子不好,我害怕,能早些回来就早些回来吧。”
常青青闻言“诶”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两人马不停蹄赶往目的地。
路上,常青青抽空看了前方的燕冬一眼,他双目直视前方,浑身的气质仿佛都变作了腰间的刀,没出鞘的沉稳,和隐隐的锋芒。
自从和燕颂分离的那一瞬间开始,燕冬就仿佛熟练地从燕家小公子变成了审刑院使。
第63章 思念 “如隔三秋,早日归家。”
燕冬离京第三日, 燕颂就收到了第一封信——由此可见,燕冬至多忍耐了一日的路程就拿出纸笔写写画画了。
信中批评了燕颂的眼光,说那家周记的茶点并不好吃, 齁甜,但店主老爷爷很是大方,见他们赶路辛苦,特意多给他们揣了几块呢。
后面还画了一只叉腰昂头的燕冬。
燕颂捏着信回想片刻,隐约记得周记茶点的老板是对年轻兄弟,于是拿朱笔在信上回复:约莫店铺易主,口味有所变化,勿怪。
小公子又嘟囔,一路晒着太阳迎着凉风, 脸上好像起皮了,他还是那块完美无缺的金镶玉吗?
燕颂回复:洗把脸,抹点润肤的玫瑰膏就好了,些许起皮不足以影响小公子的盛世容颜。
燕小公子碎碎念,但凡是路中所见所听,还有歇脚时品尝的食物点评,一一写在信上,前后没什么联系,想到哪儿写到哪儿, 偶尔思绪发散甚至能离题十万里。
譬如上一句还在夸赞烧饼好吃,下一句就在哭诉今早苏醒时有些微落枕, 成歪脖子树了。
燕颂能想象燕冬写信的样子,一边动笔一边嘟囔,说到好处笑不好处拧眉皱皱鼻尖,说不得思索的时候还要咬咬笔头——这个习惯不好, 但他说了多次,燕冬这么多年都没改掉。
“殿下,殿下?”
轻浅的声音唤醒了燕颂,他匆匆回神,对上一屋子人各异的目光。
今日是文书房议事,四皇子代为主持,方才叫他的是王植,此时已经恢复平眉垂眼的惯常坐姿了。
“四哥,”五皇子笑问,“瞧什么宝贝呢?这么入神?”
燕颂淡定地在信上写下批复,抬眼瞧了五皇子一眼,“要不要拿给你瞧瞧?”
五皇子打了个哆嗦,连忙摇头摆手地拒绝了。
三皇子本在府中养身子,顺便替燕冬养狗,日子难得悠闲,今儿一大早就被路过的五皇子从寝殿中“请”了出来。
“三哥,你早说想死啊,弟弟如此孝顺,怎么会不帮你呢?死在弟弟手中总比死在别人手中温暖吧?”
三皇子懒得搭理这个嘴碎的弟弟,穿戴整齐,收拾仪容,入宫议事了。
出门的时候,两只狗蹦蹦跳跳地送他到府门口,他推开车窗瞧的时候,见它们乖乖地坐在台阶上,都是笑的样子。
小狗被主人精心养护,多少随了主人的样子。
三皇子也笑了笑,拒绝了五皇子同乘的请求——尽管并没有成功。
五皇子无视东流的阻拦,自顾自地上了马车,丝毫不知“厚颜无耻”如何写,颇为好奇,“冬儿把狗送你了?”
三皇子眼不见为净,闭上了眼睛,示意东流不必管,继续入宫,“并未,暂养几日。”
“三哥可是个耐心精细的人儿,那你不能厚此薄彼,要不把我府上那肥猫也一并养了吧?”五皇子说。
三皇子拒绝,且拿出了理由,“要打架,不好。”
从前五皇子抱着肥猫到燕国公府找燕冬玩的时候,猫狗一见面就打,最后肥猫以敦厚的身躯获胜,将雪球压在身下,狠狠地叫嚣羞辱了一番,成功成为雪球狗生仇猫。
要是放在一处,不知要闹出什么血腥大战呢。
进入文书房后,三皇子和几位臣工道早,就入座开始翻阅今日的劄子文书。他做事仍然一丝不苟,身上毫无半点病弱之气,任谁都瞧不出这人前几日试图服毒自尽。
五皇子招了四哥,又继续盯着三哥瞧,三皇子专心手中的文书,并不回应他的目光,也不关心自己的四弟在这么严肃的地方对着谁送的东西目光温存。
吕鹿带人来奉茶,“天气热了,诸位大人喝一盅茉莉汤。”
“如隔三秋,早日归家”,燕颂批复完,最后写下这一句。
想了想,又在后面学着燕冬的笔法画了只静坐饮茶的燕颂,最后在上头那只昂首叉腰的燕冬的耳朵上画了串小红豆耳饰。
信很快送回燕冬手上,一沓纸,每句水墨后头都跟着一行朱砂回复,句句有回应,交织着,沉甸甸的分量。
无奈无处再落笔了,燕冬趁着歇脚时把信看了七遍,轻轻摩挲着小人儿耳边的小红豆,红豆相思,哥哥也很想他!
打了鸡血似的,燕冬顿时头不晕屁股不疼了,小心装好藏在包裹最底下,继续赶路。
一行人脚步迅疾,总算在半月后到达云州地界。
恰逢云州雨季,燕冬一行人刚进入客栈,豆大的雨滴就打在脚后跟上。
“差一点就成落汤鸡了。”常青青庆幸地拍拍胸口。
任麒穿着便装,和掌柜的要了几间上房,侧身请燕冬上楼。
纵然几人都穿着普通,但个个身板修直,相貌不凡,尤其是后面那人,兜帽加身都挡不住矜贵之气,掌柜的料想一行人来历不凡,不敢得罪,恭恭敬敬地请他们到了雅间。
常青青吩咐:“把热水送上来。”
“好嘞,几位爷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下去了,但有需要的尽管吩咐廊上的堂倌。”掌柜的留下一句,见任麒挥手,便捧手退下了。
任麒在门口看了眼四周,见没什么特殊的,便回屋和燕冬说:“咱们比预料的早到一日,下面未必收到消息,我先去联系这里的钉子,大人更衣沐浴,好好歇息一晚。”
燕冬颔首,等小二端来热水倒满浴桶,立马就解衣下水,把自己狠狠地搓干净,擦干了再换上干净的素净常服。
“嗷!”燕冬往榻上一趴,腰间咔嚓响。他闭上眼,喃喃,“总算是活过来了。”
虽说年轻力壮,但头一回如此辛苦地赶路,这会儿瞧着都瘦了点。常青青心疼得紧,坐在榻旁帮燕冬揉按各处,说:“饿吗,要不要用点什么?”
燕冬暂时不饿,说:“你也去收拾收拾吧,咱们待会儿去外面走走。”
常青青“诶”了一声,将擦头发的巾帕递给燕冬,去外间洗漱了。
小半个时辰后,两人从客栈出去,外间天已经黑了,街巷两侧屋檐下的灯火入火龙游走,因着雨天盖了罩子,雾蒙蒙的。
雨声滴滴答答,街上没几个人,馆肆酒楼里仍然热闹,嘈杂的交谈声和烟火气混杂着,在街巷四处弥漫开来。
燕冬和常青青顺着屋檐下的长道往前走,路上常青青肚子叫了,两人便停下来,选了家客饭馆用食。
客人虽多,但小间以竹帘相隔,互不打扰,两人选择角落入座,后厨麻利,点的食单很快就端了上来。
一盅本地有名的鸡枞汤、一只搓头鳊,再搭一碗焖肉米缆。
“好久没吃米缆了。”燕冬捧着碗,想起上一回吃还是和燕颂一道,吃的是烧鱼米缆。
若是世间真有修仙的,他必定要苦练那一招隔空见面的术法。
燕冬叹了口气,化思念为胃口,把自己喂了个饱。
吃了咸香的口味,出门后,燕冬在街上逛了逛,又买了筒石榴汁喝。
石榴汁清甜,从喉咙滑下去,人都少了浮躁。燕冬伸手探出廊檐,雨滴打在掌心,有点凉。
途经一家三层楼阁,牌匾上书“常木坊”三字,燕冬见这楼阁精巧,用料极好,与雍京那些楼阁也不相上下,不由驻足。
“两位爷吉祥!”堂倌上前来行礼,笑眯眯地说,“咱们坊里的家具陈设都是本家设计的款式,全云州没有第二家,又漂亮又实用,明码标价包送到家,半年内若是有材质上的损坏,咱们还可以上门去修,两位爷要不要进来瞧瞧?”
吃饱了撑,进去瞧瞧也无妨,燕冬跟随堂倌入内,这一楼大堂敞亮,一应家具都摆在薄毯上,不论简繁,样式做工都不错。
往前走,价钱上升,用料也更好,显然这里的家具是分层级的,做的是大部分人的生意。
堂倌随行,但见燕冬停步侧目,就会立刻给他介绍相应陈设家具,暗地里也在打量,此人穿着普通,样貌难辨,可气度不凡,那股子闲庭散步的姿仪比他见过的那些达官贵人还要好呢,一定是位有钱的主儿。
“这倒不错。”燕冬摸了摸架子上的一只黄花梨滚凳,如意纹栩栩若生,他笑了笑,让堂倌包俩,等着带回去孝敬燕青云夫妇和承安帝。
堂倌笑眯了眼,立刻拿簿子记下,跟着燕冬继续往里头逛。
“诶,”买了些好带的小玩意儿,也逛得差不多了,燕冬随口道,“怎么不见大理石?我听说你们家的石床石屏做得很好。”
“哎哟,爷来得不巧了。”堂倌解释说,“每年开采的大理石,五成都是宫里要的,去了工部,剩下的分拨给咱们地方上的衙门,还剩一成分下来给各大木坊楼里做生意,因此最后能做出来的物件都不多。寻常时候,一般各大楼里的货都是开春就卖出去了,可今年咱们楼里的分量都被城东王家预订了,他们家今年要娶媳妇儿,忙着装潢宅院呢。”
燕冬见堂倌不似遮掩,便颔首表示理解,说:“凤凰石嘛,量不多,结账吧。”
“好嘞,二位爷这边请。”堂倌将两人请到柜台前,将手中的单子递给掌柜的。
掌柜熟练地拨算盘,报了账,说:“不知爷住在何处,何时方便,咱们把东西送到贵府去?”
“我是来云州和朋友小聚的,送人家家里不合适。”燕冬示意常青青付钱,“东西先放在你们坊里,等我要离开的时候自会来取。”
掌柜的闻言“诶”了一声,请燕冬在单子下面署名或是盖印,一式两份。
燕冬拿笔蘸墨,想了想,署了名:宋东。
宋东,颂冬,常青青在一旁见了,不禁失笑。
两人在附近闲逛了一阵子,回到客栈时任麒还没有回来,倒是燕冬坐下歇了一阵,外面就有人通传,说云州知州求见。
“消息够灵通的啊。”燕冬解了帷帽,“请吧。”
校尉应声,很快一行人就匆匆走到门前。
为首的男人四五十岁,竹清松瘦,他从雨中来,可身上不见半分湿润、就连一双靴子都干净得很。他在门前止步,毕恭毕敬地向燕冬行礼。
“胡大人,”燕冬打量官员一眼,微微抬手,“免礼。”
胡知州道谢,直起腰身,捧手道:“下官岂敢委屈燕大人下榻此地,不如请往会馆入住?对了,听闻大人来此,陈侯特意让人收拾了一处别庄出来,比会馆更好,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陈侯指的是长清侯,先前燕冬怀疑“霸道世子”时没算上长清侯府,便是因为这家比雍京那两家特殊些。陈家先前和废太子有所牵扯,但因着先帝爷的养母是陈家人,便酌情废除了陈家的世袭爵位,也就是说等如今这位陈侯去后,长清侯府的尊荣就到头了。
“不必,这里紧邻街巷,热闹,出行也方便。”燕冬在桌旁落座,示意常青青斟茶,“况且这雨不小,我懒得挪地方。”
常青青端了杯茶给胡知州,胡知州道谢,说:“燕大人的意思,下官明白了,回去便会和陈侯说明白。”
胡知州饮了茶,双手递还给常青青,又说:“燕大人来云州,下官身为一州之长,自该前来拜见,但陈侯却没什么由头,只好嘱咐下官代他向燕大人问好,另外让我问一句,不知燕大人哪日有空,云州上下好为大人接风洗尘。”
这胡知州话里话外都能听出一个意思,他和陈侯走得很近。
“大哥,那个陈侯是个什么样的人呀?雍京和云州离得远,我都没有见过他呢。”
——几年前燕颂来云州办差,回家后燕冬便缠着他询问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其中不免就会提到长清侯府。
“见过的,只是那会儿你还小,不记得了。至于陈侯为人如何,”燕颂微微摇头,可见并没多欣赏,“是个浪|荡的人,家中妻妾成群,在外还惹了不少风流债,男女通吃。”
“哇,他年纪不小了吧,这样身子受得住吗?”燕冬老气横秋地说,“纵|欲不好,还是要养生哦。”
燕颂被弟弟夫子般的姿态逗笑,说:“冬冬还知道不能纵|欲吗?”
“当然!”燕冬趁机表孝心,“大哥是我的榜样,我要和大哥学,大哥不纳妾,我以后也不纳妾,大哥不去烟花之地寻花问柳,我也不会去。”
燕颂摸摸弟弟的脑袋,说:“好。”
想起燕颂,燕冬难免出神,过了会儿才说:“我这一路累得慌,看这雨也是今晚停不了的样子,三日后吧。”
胡知州一直在用余光偷偷打量靠在椅背上的人。
当初陛下任命燕冬为审刑院使时,境内的官员无不惊讶愕然,毕竟燕小公子和从前的燕世子好像是两路人,但转念一想,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燕颂执掌审刑院以来,雷霆手段,铁血无情,如凶神血目凝视着上下的朝臣官员。可那位燕小公子却是自小娇养长大的主儿,漂亮,张扬,但没有嗜血的锋芒,如此一位审刑院使,反倒让众人可以松一口气了。
乌卓和被废的贺皇后敢行春闱舞弊这样的大案,不就是因为陛下缠绵病榻、不再视朝,偏偏还选了这么一位乳臭未干的小公子来当审刑院使吗?
可如今乌家和皇后败了,很难厘清里头有几分是燕冬辖下审刑院的手笔。
余光里,年轻的公子坐姿慵懒,面容如玉,摩挲茶杯的指尖被一旁的灯晕坠了层金光,漂亮得不可方物。
燕冬和从前的长兄一样,皮囊好,美姿仪,他们有不同的气质,可不知怎么的,胡知州却在燕冬身后看见了燕颂的影子。
是庞然大物,胡知州眼皮一跳,收回余光,恭敬地说:“下官会替大人传达。”
“接风洗尘而已,不必铺张。”燕冬叮嘱了一句,看了眼门外,“雨夜难行,我就不留胡知州了,慢走。”
“燕大人好生歇息,但有吩咐,请尽管遣人来唤下官。”胡知州行礼,待燕冬颔首,便轻步退下了。
常青青替燕冬送到楼梯口,侧手示意,等一行人下了楼,便回到雅间,关上了门。
“公子从前不是说太陌生的宴会最难待了吗?”他说。
“这个胡知州和长清侯府走得很近,也难怪,长清侯府至少还是个侯府。”燕冬摩挲着茶杯,“私遣工人进入山间采石,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知州的眼睛,要么是姓胡的知情不报,要么就是此事本就是他的主张。可先前在常木坊所闻,官府下给民间的份额是正常的,那那些不在朝廷征派份额之内的石头去哪儿了?”
常青青说:“私吞了。”
“我就是得瞧瞧,到底是几个人吞了。”燕冬说,“对了,明早去查查此地的通判,看能否用,若是不能用就遣人立刻拿我的牌子去最近的黔州营调人。”
常青青应声,说:“他们还敢动手不成?”
燕冬伸出两根手指,“两个词,一个叫一不做二不休,一个叫鞭长莫及,所以啊,咱们得以防万一。”
常青青赞同地点头,和燕冬说了会儿话,就在里外间躺下了。
夜里,当午听到一声熟悉的鸟哨声,睁眼就要蹿出窗外,被来人挡了回去。
“外面雨那么大,你往外扑腾什么。”农生拍拍肩膀上的雨,找了个地方坐下。
当午一看见他就明白了,主子还是放心不下。
农生问燕冬的打算,当午如实说了,农生便笑了笑,说:“小公子倒是谨慎。”
当午揶揄:“主子也谨慎。”
“孩子头回离家办事儿嘛,”农生笑着说,“家里放心不下是正常的。”
第64章 宴请 燕颂叮嘱+10086
阶梯前满登登的人, 众人视线汇聚之处,一辆样式简单的马车悠悠驶来,停在了众人面前。
常青青推开车门, 燕冬弯腰出来,轻飘飘地扫了众人一眼。他今夜不再着寻常布衣,一身淡紫纱袍,紫藤银绣轻灵活泛,颈间璎珞莹润透光,背对月光缓缓下来,仙人也似的风姿。
陈侯眼睛猛地亮了,上前捧手,“燕大人。”
“陈侯。”燕冬在脚凳下站定, 客气地笑了笑,“叨扰了。”
“燕大人来了云州,本侯岂有不做东为大人接风的道理?”陈侯笑着,紧接着侧身示意身后的人,“这些是本侯那些不中用的儿女们,拙荆身子不爽,一直在院里养病,今夜不好前来,还请燕大人勿怪。”
陈侯年轻时相貌风流, 又浪|荡,甭管是明媒正娶亦或是往家里带的女子都一律面容姣好, 生下来的孩子都很端正,一扇美人屏似的杵在那里。
八儿五女,真能生啊,燕冬在心里感慨, 面上客气地颔首回应诸公子小姐的见礼,说:“今儿是私宴,不必多礼。”
陈侯侧手示意,“燕大人,里面请。”
燕冬颔首,那一面美人屏便向两侧打开,露出正中间的路来。
燕冬拾级而上,在最后一道阶梯时抬头看了眼上面的书画牌匾。
“万春园,好大的心思,字也如铁画银钩,大气得很。”燕冬笑了笑,“瞧着眼熟啊。”
陈侯笑起来,说:“燕大人好眼力!三年前四殿下来云州办差,恰好这园子落成,春日桃红柳绿,美不胜收,因此取名‘万春’,是殿下亲笔题字呢!殿下年纪虽轻,一手字却老辣得很。”
“殿下的字自然是极好的,甭管是各位大家,还是陛下,都赞不绝口。”说着,燕冬稍稍停步,前方廊外有一树石榴花,开得如伞蓬,火红红的。
燕冬看着它,稍有出神。
那是个寻常的夜晚,燕冬拿着张纸凑到榻上,啪叽一声压在燕颂身上,燕颂熟练地将右手往旁边拨了拨,免得手中的书籍被压坏,左手则环住身上的人,免得他一耸一耸地栽下去。
“喏,”燕冬把纸压在燕颂脸上,“瞧瞧我画的什么?”
燕颂颇为艰难地把头往后仰,看清了那潦草的画,说:“石榴树?”
“没错。”燕冬说,“可以在墙边种一棵石榴树吗?”
“外间不是有,不喜欢那棵吗?”燕颂摸着燕冬的脊背,他平日总是喜欢在燕冬身上摸来摸去,但没有半点淫|邪的意思。
燕冬摇头,“我说的不是府里呀,是以后你去了皇宫,你要住紫微宫对吧?紫微宫偏殿旁边的园子没有石榴树,可不可以在墙边种一棵,四周凿一条小池塘,养几尾鱼,在树底下放一把摇椅,一把茶几,一把伞。”
“当然可以。”燕颂说记住了,上下打量燕冬两眼,像是突然起了坏心眼,“冬冬知道石榴代表什么意思么?”
“知道。”燕冬笃定地说,“石榴开,五月来,就可以吃粽子和长命菜了,再配菖蒲酒过水面!”
真是只馋猫,燕颂笑了笑,说:“石榴是多子多福的意思,各家平日送礼,都免不了送些石榴事件。”
“哦,我知道这个,但是吧,我生不了呀。”燕冬歪头打量燕颂,“你要找别人给你生吗?”
“可不敢。”燕颂说,“我可不想成为大雍第一位阉人皇帝。”
燕冬找茬的功夫还是很厉害的,闻言说:“所以你不找别人给你生,只是怕我酸水冲破头脑把你阉了吗?”
燕颂意识到自己的玩笑惹来了大麻烦,立刻坐直了,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叉腿坐在腿上的人,哄着说:“哪有?”
燕冬故意逗他,说:“你方才的话就是这个意思。”
“那是我说错话了,”燕颂蹭着燕冬的鼻尖,笑着说,“给冬冬打嘴。”
虽说燕冬自诩雍京最狗胆包天的弟弟,但再给他一百个狗胆,他都不敢打燕颂的嘴,更要紧的是,他不想,也不能。燕颂是他的爱人,仍是他的长兄,他心里的敬爱不会因为他们的关系而逐渐浅淡。
所以燕冬没有伸手,只是狠狠地啵了燕颂一口,恐吓道:“你就逗我吧!我小心眼,把我逗狠了,受罪的是你。”
“可我瞧冬冬舍不得我受罪。”燕颂说。
燕冬瞪目,呐呐道:“我已经被拿捏了吗?”
“嗯,”燕颂双手握住燕冬的侧腰,“‘拿捏’住了。”
“好吧。”燕冬露出憨憨的笑来,“只要以后哥哥给我种一棵很漂亮很漂亮的石榴树,我什么都愿意。”
燕颂抱着燕冬,说他是傻孩子,燕颂总喜欢这么说他,带着无限怜惜和疼爱。
燕冬看着石榴花,嘴角微微扬起,他在看树,陈侯也在看他。
陈侯很多年前在宫里见过燕冬一面,那会儿燕冬还是个小不点呢,他牵着承安帝的手,步伐紧跟,偶尔跳起来一下,小玉盘似的脸肉嘟嘟的,一双棕玛瑙一样的大眼睛。
“诶,这是燕国公府的小公子,”承安帝见陈侯面露惊叹,便将燕冬抱起来,笑着说,“可漂亮吧?”
陈侯颔首,笑着说:“真像书中神仙座下的玉童子啊!”
一句话夸了两个人,承安帝笑了笑,小燕冬却听不懂,扭头抱着承安帝的脖子,软声软气地说:“要哥哥。”
“是大哥。”承安帝纠正。
“哥哥好听!”小燕冬委屈地瘪嘴。
承安帝立马认输,说:“好吧,哥哥在社学读书呢,还没回来。”
燕冬不高兴地皱眉,说:“读书不好!”
“嘿,”承安帝吓唬他,“叫哥哥听见这话,要说你的。”
燕冬据理力争,“读书绑走了哥哥,哥哥说我,就是被读书迷惑了。”
“此话不对,是哥哥主动和读书走的,哥哥喜欢读书。”承安帝说。
燕冬摇头,说:“读书有我好吗?哥哥该和我走,不和读书走。”
童言稚语,逗得一圈人哈哈大笑,承安帝掂了掂臂弯里的人,笑着说:“读书可以明理丰智,习武可以强健体魄,哥哥认真读书、习武,会变得越来越好,以后必定是文武双全的人。”
燕冬听不懂别的,倒是听得懂那句“越来越好”,他喜欢哥哥越来越好,于是大度地原谅了读书。
后来陈侯鲜少入京,但也一直着人留意雍京的动向,燕冬是必不可少的一个,他知道这是公认的一块儿“金镶玉”,京城里最漂亮光彩的少年郎。
这样的人该被一直养在金玉窝里,怎么能去做审刑院使呢,陈侯颇为遗憾,轻声说:“燕大人?”
燕冬回神,朝他笑了笑,说:“开得真好,一时看入神了,勿怪。”
陈侯被这记笑容闪了闪,还没来得及说话,燕冬就已经迈步继续往前走了。
常青青紧紧跟随其后,掠过陈侯时瞥了对方一眼,微微蹙眉。
设宴的地方是一座四方台,四周以大理石围栏,栏外名花萦绕,与禅灯交相辉映,光说景,的确漂亮爽口。
陈侯请燕冬上座,自己在左侧的席位入座,待众人纷纷依次入席,紧接着胡知州和一干官员也通通赶到,在主座前行礼。
“不必拘礼,”燕冬说,“诸位同僚请坐吧。”
陈侯是今日的东道主,负责在一旁招待众人,常青青趁机凑到燕冬身后,与他耳语:“公子要小心那个陈侯,他看您的眼神不对劲!”
燕冬和陈侯说十句话,九句话都在出神,并没多在意此人,闻言说:“哪里不对劲!”
“色眯|眯的!”常青青说,“陈侯的某些风评,我有所耳闻,这是个好|色的老家伙,而且男女通吃。”
燕冬说:“哪怕饿疯了也不能对我下手吧?”
不说别人,陈侯敢觊觎他的屁|股,他爹就会在收到消息的同时飞奔至云州,拿长枪把陈侯戳个稀巴烂。
那边陈侯见宾客都入座了,便鼓掌示意开席。
顿时,舞乐登场,纱裙花冠的侍女鱼贯而入,奉上初坐的看果、干果、镂金香药等,白瓷碟金银筷绿釉雕花碗,精致得很。
各大宴席流程繁琐,哪怕在天子脚下,贵人们平日设宴都会免去初坐的几十碟,或是稍作简略,以图俭省。燕冬许久没有看见这么齐整的初坐餐席了,面上不笑不怒,心中却琢磨着长清侯府哪怕落魄了,家底还是富嘛。
“哎哟公子,您听过一句话没有——色字头上一把刀!还有一句话,您不是常对着殿下说吗?”常青青模仿着燕冬痴痴的语气,“牡丹身|下死,做鬼也风流呀。”
燕冬为自己辩驳,“我只是好那一抹颜色,我可不是变|态!”
常青青呵呵一笑,说:“古往今来多少例子,好|色的人胆子忒大,尤其是上头的时候,做出什么事儿来都不奇怪,总之可得小心点儿。”
“你说得对,”燕冬朝常青青拱手,“还是咱们青青谨慎。”
常青青也拱手,主仆俩在桌子底下偷摸地耍了回宝,再分开,各自都端好了姿态。
为着让陈侯和众人放松,燕冬明面没有带审刑院的人,就带了常青青和当午。待菜上齐,跪坐在身后的当午上前验毒,这是贵人们进食前的习惯,无人多说什么。
“燕大人光临云州,我没有什么好相送的,仅以此薄酒一杯,为大人接风洗尘。”陈侯碰杯,侧身向燕冬敬酒,一干宾客都纷纷举杯。
燕冬说了两句套话,捧杯饮酒,只饮了半杯便搁下,说:“碎月葡萄,这可是天下有名的好酒,破费了。”
月色下,杯中酒水好似有月绫逶迤,因此才给这种葡萄酒取名碎月,此酒清醇,意境更美,在风流雅客之间很是风靡。
“燕大人见多识广,一口就尝出来了。”陈侯钦佩一笑。
燕冬笑了笑,说:“乌家公子若冲甚好此酒,每每与他同席,都免不了品尝一杯。”
乌家的事情,在场众人如今都听说了,乌家算是彻底落魄啦,可燕冬在人前提及这位乌公子时却语气如常,不见半点冷落之意,到底是年轻人的义气呢。
两人说着话,台上烛光一暗,骤然又是一亮,一袭青衣女娘芙蓉花曼波似的上了场,为首的女子白裙红绸,轻纱蒙眼,跳一曲水袖舞。
这女子身轻如燕,脚尖点水也似,舞得甚妙,游走台间,待到燕冬面前,水袖振出,从燕冬脸侧擦过。
一股馥郁的花香,燕冬不甚欢喜,面上却丝毫未动,淡淡地观舞。
没人注意后方的当午在振袖时极快地抽出了三分刀刃,待见女子瞬间游走开来,又不动声色地把刀插|了回去。
曲罢,掌声如雷,燕冬亦拊掌。
“燕大人觉得此舞如何?”陈侯问。
“好曲,好舞。”燕冬说。
陈侯笑起来,看了眼台上的女子,说:“这是小女若素,前年愧蒙三殿下谬赞,得了个‘水云娘子’的美称,就是因这一曲舞如云如水,柔软曼妙至极。听闻今夜要在园子里设宴款待燕大人,小女可是排演了几日呢!”
“哦,我想起来了,三殿下从前与我们说过,陈侯府上的二小姐舞得一手好水袖。”
不仅如此,燕冬还记得当时五皇子笑眯眯地问了一句:“陈侯府上的二小姐为三哥起舞啊?”
这话里有暧|昧取笑的意思,好比在雍京,达官贵胄家里的小姐们大多都是有才艺傍身的,六艺八雅从小就得学嘛,可碍于大家小姐的身份,舞技再好都不会轻易于人前起舞,她们展示舞姿的地方大多只有一种,那就是宫宴,称之为献舞。
彼时三皇子在的宴席虽然不是宫宴,可三皇子是皇子,还是中宫所出,身份尊贵得很,陈侯让女儿献舞,恐怕不是单纯展示才艺那么简单。
想到这里,燕冬看了眼陈若素,对方眉眼含情,眼波潋滟,正痴痴地瞧着自己。
果然不好!
燕冬暗自警惕起来,自然地挪开眼神,心中快速思忖起来。
今日宴席并非像当初招待三皇子那样设在长清侯府,而是在特供贵人们设宴的万春园,陈侯却仍然把一大家子儿女都捎上,不会是想打什么主意吧?
燕颂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
“冬冬,你此行去云州,除了要适当地防备陈侯,也不要和他家子女走得太近。”
彼时燕颂站在一旁摆弄花瓶,燕冬靠在摇椅上泡脚,闻言笑眯眯地说:“哥哥害怕我在外面拈花惹草吗?”
“谅你也不敢。”燕颂说,“长清侯府的难处,想必你是知道的,若陈侯亡故,长清侯府的门匾就要摘下来了。□□华富贵半生后能亲眼目睹荣华富贵从眼前消逝者必定是少数,遑论那是爵位。”
燕冬的两只脚在盆里搓了搓,互相给了对方一巴掌,说:“和我有什么干系?我又不是皇帝,求我,我也不能帮他们把爵位留下来呀。”
“不能靠自己再延续荣华富贵,便只得靠别人。”燕颂慢条斯理地修剪花枝,“你在京城待了十多年,可知各大府邸延续家族富贵的法子里,最简单最惯用的法子是哪个?”
燕冬踩了踩水,说:“联姻?”
“不错。”燕颂说,“燕国公府门第高,你是家中幼子,兼审刑院使,更得陛下喜爱,无异于一只金饽饽。”
燕冬不以为意,说:“联姻是两家的事情嘞,总得两方都同意吧。”
“若是被逮住了把柄,那就被动了,所以叫你不要和陈侯家的子女太亲近,未婚男女凑在一处,容易被人拿捏住话头。”燕颂没有说得太清楚,但意思却还算明显。
燕冬点点头,抬起湿淋淋的脚偷偷地去踩燕颂的大腿,“知道啦。”
燕颂好似背后长了眼睛,总能清楚地发现他这些小动作,眼下也是,脚还没踩上呢,就被那只修长温热的大手握住了脚腕。
燕颂侧身,目光顺着圈在掌心的纤白脚腕,往前燎过白皙的脚背、修整的脚趾、弓着的长直小腿,喜怒不明地落在燕冬微红的脸上,“做什么?”
燕冬都不敢挣扎的,小声说:“和你玩儿。”
燕颂批评他,“踩得哥哥一腿水吗?”
燕冬刚想狡辩不会踩实的,那只圈住他脚腕的手就往前移了下,掌心托着脚心,拇指重重地蹭过脚背的青筋。
“好痒!”燕冬吓得瑟缩,脚却如陷阱中的猎物,逃脱不得半分,他识相地求饶,“我错了嘛。”
燕颂似笑非笑,“一日能错八百次。”
燕冬嘿嘿笑,正要道出一肚子求饶撒娇的浮夸辞藻,燕颂却微微俯身,在他脚背落下一吻。
诶?!
燕冬呆呆地眨巴眼,燕颂已经直起腰身,取了一旁的巾帕给他擦脚,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熟练得好似偷偷练习了很多次——燕冬想起来,小时候他和哥哥并肩坐在一块儿泡脚,泡完后也是哥哥亲自给他擦脚,再抹上膏子,哄他钻被窝睡觉。
这么多年,好似什么都没变呢。
柔婉的女声让燕冬回了神,陈若素捧着酒杯,跪坐在桌席前的垫子上,要敬他的酒。
燕冬摸了摸酒杯,常青青提壶为他倒了半杯,他举杯回应,浅浅抿了一口。
陈若素掩袖饮罢,说:“听闻燕大人擅长骑射,不知过几日的春猎会,能否荣幸请到燕大人呢?”
“二小姐盛情邀请,本不该辞,但我此行出门是为公事,途经此地一是暂时修整,二是替四殿下捎带一副永棋,否则早就该离开了。今日赴宴是不好辜负诸位盛情款待,若是再去春猎会,传回京中,怕是要参我享乐了。”燕冬说。
陈若素闻言看向陈侯,陈侯道:“不知燕大人要去何处?”
燕冬说:“邕州。”
邕州在云州东边,说得通,这是扯谎,后面那句却不是。
所谓“平设文楸之木,子出滇南之炉[1]”,云子美名传天下,其中永棋甚佳,燕冬此行的确是要给燕颂捎带一副极品围棋回去,当做礼物。
涉及审刑院的公务,陈侯没有再进一步追问,但得知燕冬只是途经此地,心里却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和胡知州对视了一眼。
燕冬将两人的目光对视纳入眼中,面上不动声色。他看了眼面前的女子,正要客气地把人撵走,突然顿了顿,便说:“我去更衣。”
更衣就是去茅房的含蓄说法,陈侯见状说:“梦恩,为燕大人引路。”
一个面容俊秀的年轻男子应声起身,走到燕冬面前捧手行礼,随后侧手示意,“燕大人请随我来。”
燕冬随之到了东圊,陈梦恩在门前停步,侧身朝他柔情似水的一笑,“燕大人,请。”
不是那样的柔情似水,是比柔情似水还要柔软百倍,甚至带着点魅惑的意思——何意?!
燕冬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第65章 动怒 “我甚想你!”
燕冬从前参加宴会, 也不是没有见过小倌男宠之流,的确有格外柔媚的,但人家那是为生计所迫、楼中精心培养出来的一套调子, 可这长清侯府的公子怎么也……
长清侯府每日都教些什么啊!
燕冬吓坏了,眉心一蹙便下意识地抬手挥开陈梦恩伸过来的手,“陈五公子,请自重。”
陈梦恩被燕冬眼中的冷意所慑,一时愣住,燕冬便与他擦身而过,入了房间。
常青青跟随燕冬,心中很是看不起长清侯,这是儿女齐上阵呐, 也不知是否该夸他一句准备周全。
等燕冬再出来时,陈梦恩已经恢复如常,仿佛方才之事不曾发生一般,客气有礼地为燕冬引路。
回到席间,燕冬面色如常,陈梦恩快速和陈侯打了个眼神,微微摇头,自己跟着回了座席。
陈侯暗自可惜,他这一双儿女一表人才, 却一个都入不了燕冬的眼,这燕小公子如今明明是年轻气盛、不知节制的年纪啊, 难不成燕家家训如此,忌色?
这边陈侯在心里纳闷,那边燕冬入座,见陈若素还在席前, 也不再想着客气,直言道:“小姐没有席次吗?”
陈若素一张小脸红了又白,颇为受辱地看了眼燕冬,却不敢再逗留,起身匆忙地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这陈侯是怎么想的?好歹都是上得了台面的人,在这种地方做起淫|媒了!卖儿卖女,怎么不把自己也卖了……算了,谁乐意买。”常青青在燕冬耳边小声嘀咕。
燕冬失笑,却没了再逗留席间的意思。他从前是个不高兴了尥蹄子就走的作风,如今有官职公务在身,倒是没那么能够随心所欲了。
此时,万春园的堂倌引着一个劲装男人进入席间,绕到陈侯身后与之耳语,陈侯听罢脸色微微一遍,下意识地看了眼燕冬,见后者正在与身旁亲随说话,便侧身与男人附耳说气话来。
这一切都被燕冬纳入余光之中,他瞄了那男人一眼,细了细眼。
此人虽是便装打扮,可腰间挂着的牙牌、身后挎着的刀分明都是州府衙门的规制。州府的人不先向在场的胡知州禀报,是陈侯凌驾于州府之上,还是州府自愿和陈侯交好并且低了头?
堂倌又引着一灰袍人穿行席间,是审刑院的便装校尉,这几日被燕冬遣派至各处山头查探盯梢的。
校尉在桌前行礼,快步走到燕冬审判半跪低语:“大人,出事了,东边的青虎山土崩了一块,压死了十几个人。”
燕冬放下酒杯,“任主簿到了吗?”
“任主簿离得近,估计已经到了。”校尉说。
那边陈侯见燕冬面色不好,心中有些忐忑,关切道:“燕大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是出了事,涉及人命啊。”
燕冬说罢,四周离得近的宾客纷纷侧目看来,脸上是惊诧震惊茫然忐忑惊慌……可谓精彩极了。
燕冬冷笑一声,扇柄一合,猛地敲在桌上。
洒金扇面,瞧着忒风雅富贵,却是把乌金铁扇,这一声不小,台上起舞的女娘们仿佛听清楚什么指令,立马就停下了,紧接着曲乐一停,席间顿时落针可闻。
“燕、燕大人,”陈侯作为东道主,不得不起身说,“大人勿怒!不知出了什么要紧事,若有需要的,云州上下必定全力相助。”
“云州上下,”燕冬看向陈侯,明明是坐着仰视,眼中的冷意却逼得陈侯佝偻起了腰杆。他见状笑了笑,“原来云州上下皆听从陈侯指令啊。”
他突然发难,在场所有人都始料未及,陈侯闻言更是心惊胆颤。
长清侯虽然是侯爵,但说白了只是空有富贵而无实权,州府却是实实在在地辖治一方,燕冬此言不可谓不狠,若是传入京城,那还了得?
“燕大人误会我了,这怎么说的?”陈侯委屈又惶恐地甩甩手,解释说,“只是今夜我为东道主,这才代替云州上下官民说这一句话罢了,大人切莫多想,切莫多想!”
燕冬没有纠缠这个问题,转而看向杵在席间不说话的胡知州,“这么说来,云州大小事务还是州府做主?”
胡知州当即捧手,说:“当然,当然。”
燕冬说:“那我问你,青虎山上山洞崩塌,压死数十名工匠,此事你可之情?”
此言一出,席间哗然。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胡知州脸上,胡知州脚下虚软,强撑着面色,说:“回燕大人的话,不知。”
“不知?事出突然,你又在宴席间,不知倒是说得过去,”燕冬语气不冷不热,话锋一转,“但是,青虎山上开采一事,你总该知情吧?”
胡知州面色茫然,“青虎山?这……今年的开采名单中并无此处啊。”
燕冬微微眯眼,说:“开采之事皆有官府下达命令,开哪处、开什么、开多少都是有规制的,可听胡知州的意思,是有人将云州上下所有衙门都当作耳聋眼瞎之辈、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私自开采吗?”
这话说得太重了,把云州上下所有官吏都骂了进去!
偏偏说话的是燕冬,是审刑院使!
席间一干官员纷纷垂下了脑袋,羞愧者有,敢怒不敢言者也有。胡知州站在众人之首,上前三步,捧手道:“请燕大人放心,此事下官必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有,下官当立刻前往青虎山,抚恤受难百姓。”
“等胡知州一路乘轿、脚不沾尘地到达青虎山,尸体都该臭了。”燕冬说,“我看不必了,此事就交给我院任主簿去办,他是个麻利的人,胡知州可以放心。”
胡知州讪笑,说:“下州之事,怎敢劳烦任主簿?更不敢耽搁燕大人啊。”
“陛下厚爱,我忝居审刑院使一职,定然要时刻为陛下分忧,为朝廷效命。地方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协理处置是我审刑院的职权所在。”燕冬起身绕出矮桌,扫视众人,“我审刑院是什么地儿、做什么的,想必不用我多说,诸位若是觉得我不能插手此事,此时便站出来说。”
天子赋予审刑院无上权力,哪怕是皇亲国戚也查的、杀的,燕冬插手的确在情理之中,底下无人敢言。
“既如此,胡知州,”燕冬对胡知州笑了笑,“我人生地不熟的,到底还要靠你主审,若有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烦劳你尽心,早日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如此你好戴罪立功,我也好早日离去,你说呢?”
胡知州还敢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只得应下了。
“那就三日为期吧。”燕冬说,“三日后此时,还望胡知州给予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否则我便只能先以监管不力以致工匠无辜丧命一罪将你缉捕下狱,交由刑部问罪。”
“什么!”胡知州面色青白,不仅是他,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先前还笑意浅淡的燕冬会如此冷酷手腕。
陈侯想要为胡知州求情,可一想起先前燕冬似笑非笑的样子,又咽了回去,此时还是明哲保身的好。
宴席是进行不下去了,燕冬甩掉众人,自顾自地走了。他回到客栈,一下就变了脸色,“简直是放肆!”
“公子息怒。”常青青轻声安抚。
燕冬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先前才死了人,哪怕是为了避避风头也该暂时停手吧,可这些人还在偷摸开采,如今好了,又砸死了人,简直嚣张至极!”
“地方上这种事情不稀罕。”农生从门口进来,给燕冬奉上茉莉汤,“他们仗着山高皇帝远,总是有人怀揣庆幸,踩线过悬崖。好比这件事,若是没有审刑院的探子发现端倪,他们上下齐心,不知要欺瞒京城多久,这也是陛下当年创办审刑院的目的之一。但说来也不好办,毕竟探子在暗,且人数精简,要监视整个州,还是吃力得紧。”
“所以巡察御史是重要的嘛,只是如今不是寻常御史下来的时候。”燕冬抿了口汤,略微消气,“我看啊,巡察御史就不该按照规制时间下州县,索性来个突击检查,让底下的人时刻把心悬着,多少能起个警醒的作用。”
诶!
等等!
燕冬眨巴眼,这才发现面前的人不是当午,是农生,“你怎么来啦!”
农生失笑,说:“主子放心不下您,特意叫我跟过来,若是有事,多个人多份力气嘛。”
“哦,”燕冬嘴角翘了翘,“我看不止吧,他是不是还让你盯着我,怕我做坏事儿或是闯祸?”
农生也不遮掩,说:“小公子聪慧,我正是替主子作监军来的。”
“可恶的燕续明。”燕冬狗胆包天地嘟囔,脸上却掩不住笑,他喜欢这样,燕颂无处不在的注视让他心安。
*
“可恶的燕逢春!”胡知州来回踱步,“本以为是个乳臭未干的纨绔子弟,哪怕在国子学格外出众,到底是个不经事的小子,没曾想做起事来如此绝,半点不给人留活路!”
“他那样的身价,怕是很难学会做人留一线的道理。况且,论官职,他是正三品,光是品级就高过你了,审刑院使更是权力大于品级。论身份,他是燕国公府的嫡子,陛下和诸位殿下跟前的红人,从前更是和四殿下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十多年。”陈侯叹气,“这样的天之骄子,能把咱们放在眼里吗?”
“那您说现在该怎么办?”胡知州着急地说,“三日后若是给不出个交代,他就要拿我下狱了!”
屋中光线昏暗,陈侯思索片刻,一双长眼眯了眯,说:“他要交代,咱们就给他交代。”
胡知州愣了愣,“您是说?”
“开采的计划暂时搁置,不能再引起注意了,否则说不清楚,叫底下的人立刻停手!至于燕逢春要的交代,”陈侯闭上眼睛,微微叹气,“我来想办法。”
任麒待人将崩塌山洞中的人尽数挖出,交由家眷认领,确认名录。
“死的都是青壮男人。我一一询问,这些人家里都说人是出去做工的,一月才能回家一次,虽然苛刻,但每月至少能得二两银子,勤快的甚至更多。”任麒将名录呈给燕冬,上面有遇难百姓的全部信息。
燕冬细细阅览,说:“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家里人丁少,且都是老幼妇孺,家里情况好些的,谁肯去干这种危险违制的活计?”
常青青叹气,“真是可怜,家里的顶梁柱没了,以后可怎么办呀。”
“让有司衙门出钱抚恤,另外去本地的各大济善堂传我的话,让他们以后多费心,多帮扶。”燕冬合上名录,看向任麒,“这些人里没一个见过招工的吗?”
任麒摇头,说:“都说是自己出门找的,无人登门来雇人。”
“那就是有人在外头招工,把这些人吸引过去了。”燕冬说,“再试着往前查查,看看这些人在出事之前都去过什么地方。”
“是。”任麒捧手,退了出去。
常青青给燕冬斟茶,说:“公子,您说到时候胡知州能拿出交代吗?”
“总不可能等死,他一定会给我所谓的交代。”燕冬摸了摸茶杯。
常青青说:“您既然知道他会忽悠咱们,为何还要给他三日机会呢?”
“人遇到了危险,难免着急,着急就容易露出破绽,所以这三日是他们的机会,也是咱们的机会。所谓的交代既然是虚假的,自然不堪一击。”燕冬抿了口茶,语气冷淡。
常青青看着燕冬,恍惚间咂摸出几分燕颂的影子。
“瞧什么呢?”燕冬瞥了常青青一眼,端着茶杯走到窗前,正值雨季,这雨接二连三、长长短短地下,也没个征兆。
“没什么,”常青青笑了笑,“就是觉得您在外面有些像殿下呢。”
燕冬闻言愉悦地弯了弯眼睛,说:“十多年耳濡目染,像才不稀罕呢。你说,哥哥现在在做什么呢?”
傍晚前后,常青青猜测,“若是今儿不忙,应该是在用膳。”
燕冬俯身撑住床沿,惆怅地说:“没我在旁边叽叽喳喳,他能吃得香吗?”
*
“都说食不言寝不语,这些时日用膳时身旁没人叽叽喳喳,倒是不习惯了。”燕颂看着桌上的清粥小菜,叹了口气。
他话如此说,可真不能叫个人来叽叽喳喳,毕竟那句“没人”只是指代某人而已。常春春在衣架前熏袍子,说:“殿下真是口是心非,这么喜欢,从前小公子在餐桌上叽叽喳喳的时候,您却总是说他。”
“习惯了,难改。”燕颂失笑,“从前倒还好,怕我,如今这怕骤减了五分,我说他两句,他也就能安静两句话的功夫。”
常春春说:“说来也是怪了,京城里都算您把小公子管得严,可真要说起来,是一点儿也不严。”
否则就凭燕颂对自己那严厉劲儿,小公子是长不成如今这副活泛跳脱模样的。
“天性如此,何苦更改?”燕颂说,糯米团子就该软糯清甜,冻成冰坨子做什么。
小麻雀不在,燕颂草草地搁了筷子,起身走到窗前,傍晚,天烧得火红,河面都快化作了淡红色。
风清凉,带着淡淡的湿草气,燕颂说:“黔州营的人调了吗?”
常春春传话,外面的亲卫进来回话,说:“调了,但只调了五百。”
“许是云州的通判没什么大问题,但冬冬谨慎,仍调了支后援队。”燕颂说。
“小公子做事是有章法的,虽说头一回出门办事,但他从小就机灵,京城里那些老油子也没人能唬得了他啊。”常春春揶揄,“殿下,您是太操心了,在家里坐不住,急忙悄摸地跟来。”
没错,燕颂在京城里坐了不到五日,实在坐不住了,既操心燕冬在外好不好、到了云州会不会遭人蒙骗甚至欺负伤害,又想那小家伙得紧,白日思绪难以集中,夜里也总是睡不好。终于是把一切都安排好,偷偷地跟了上来。
实话说,冲动得不像燕颂能干出来的事儿,毕竟这种时候,为了以防万一,燕颂该在雍京坐镇才是。
燕颂看着窗外的山水一色,听出常春春的言外之意,叹了口气,这次却没苛责自己——病人长期断药,能维持身子就不错了,管不住情绪也在情理之中,他离了燕冬就如离了药,难受得厉害。
这人就是如此,习惯了忍耐就好似再如何都能继续忍耐,可一旦放纵下来,开了闸门,便是覆水难收,好日子过惯了,渐渐就一点苦也受不得了。
“不操心不行,”燕颂说,“等你以后有了孩子或是妻,或许就懂了。”
“我不会有妻和子,我得一辈子跟着殿下呢。”常春春说。
“不妨碍,谁让你们断子绝孙了?”燕颂语气轻松,和属下闲聊,“冬冬私下和我说,春春是时候该讨媳妇儿了,他连娶媳妇儿的家底都给你准备好了。你若遇见心仪的姑娘,不必顾虑。”
常春春挠头,笑着说:“我还真没那份心思,随缘吧。我如今就乐意看您和小公子谈情说爱,恩恩爱爱的,多好,我们看着也高兴。”
“殿下,”亲卫从外间进来,呈上信封,“截道转送来的家书,小公子的。”
燕颂伸手接过,亲卫退了出去,他打开信封一瞧,信纸上贴着红蔷薇花瓣——快蔫儿了。
这回燕冬没有碎碎念在云州的所见所闻,也没有分享自己这些时日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三张蔷薇花笺,满登登的墨水,却只重复五个字:
“我甚想你!”
“啵!”
密密麻麻,咒语似的,燕颂看得笑了,又渐渐地敛了笑,化作另一种温存的神情。
“冬冬,等我。”
他的声音裹入风中,随着水波,涌往云州。
第66章 替死 “到底是长大了。”
雨幕将石榴树隔在后面, 像朦胧冷艳的火纱,燕冬的目光落在其间,辨不出冷暖。
胡知州站在堂上, 嘴上没停,旁边还跪着一个穿布衣的中年男人。
此人名唤李勤,是云州富贾之一,家中做的是家具木料生意,手底下的常木坊远近闻名。
这就是胡知州今日给出的交代了。
据他所说,这李勤嫌弃官府每年下放的石料不够,而大理石家具利润颇高,为了牟取暴利、压制其余同行稳坐家具坊第一的位置,这才铤而走险, 擅自征集工匠、私自开采。
燕冬的目光缓缓收回,落在布衣男人身上,“是吗?”
李勤面上带着一种坏事暴露、死局已定的平静,颇为诡异,他木然地跪在那里,闻言说:“回大人,是草民利欲熏心,罔顾朝廷律令、私自开采,以致工匠横死, 草民罪该万死。”
“你一条命,就能抵许多条命吗?你是什么金贵货?”燕冬的食指轻轻敲在腿上的折扇上, 轻飘飘地说,“此罪当诛,可绝不止于你一人。”
李勤瞳孔颤抖,逾矩地看向燕冬。
年轻高官靠着椅背, 坐姿慵懒,面容温和,竟还带着一丝悲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大人明鉴大人明鉴!”李勤突然激动起来,向前膝行两步,捧手掬泪,“此事都是草民一人犯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万万与家中老小无关啊!他们当真不知情啊!大人明鉴,明鉴!”
说罢,他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我听闻李老板是个孝子,对家中寡母恭顺侍奉,去年老人家大寿,你请工匠为她精心雕刻了一座百十斤的玉寿桃,栩栩如生。你对妻儿也很好,每月都在城中的首饰铺子订制首饰物件儿回家,首饰铺子的活计说起李老板都竖大拇指,说你是好夫君、好父亲。那么,我问你,”燕冬笑了笑,“若你认罪,这么多年,你孝敬老母、疼爱妻儿的钱都是干净的吗?你们一家人用着搅拌了血肉的脏钱过富贵日子,如今你要伏诛,你的家中老小又岂能逃脱得干干净净?不知情,多无辜的措辞,可惜没什么用。”
李勤面色青白,茫然无措地仰视着燕冬,喉结耸动,像是要说什么,可等了等,又像是被什么硬物阻着,终于还是彷徨地咽了回去。
燕冬仿若不觉,晃着扇子,若有所思,“常木坊,我好像在那里买了几样东西呢。”
胡知州眼皮一跳。
“那日去的时候没见着大理石家具,还问了一嘴,你们家伙计说料子就那些,早就卖出去了。今儿胡知州却又把你提到衙门来,说你是那杀千刀的背后主谋,我琢磨着对不上啊,”燕冬拿扇子戳了戳太阳穴,纳闷道,“料呢?”
李勤嘴唇嗫嚅,“料……”
燕冬看向胡知州,“所谓捉贼捉赃,胡知州既然说李勤就是主谋,那必定是拿到实证了。”
“是,回大人,下官是在李家的铺子里搜到了一本账本,细细查阅,觉得这账本不对,因此立刻着人请李老板问话,这才审出来的。”胡知州唤了一声,底下的师爷立刻将账本呈给燕冬。
燕冬没动,常青青伸手接了,快速地翻阅起来。片刻后,他说:“光是一间坊的石料就超额了,看账本确实不对……墨痕也没问题。”
难不成不是替罪羊,真有李勤的份儿?
常青青瞧了李勤和胡知州一眼,说:“这么多料子,都没卖出去吗?”
“回大人的话,大理石一般用来做床和屏,都是大件儿,买主又都是富贵人物,要求格外高,因此寻常来说,工期就很长。”李勤抿了抿唇,颤声说,“何况这些是违制开采的料子,草民不敢在本地售卖,想着等年节的时候往外头卖,免得叫人看出不对劲来。”
“哦,”燕冬说,“了然。”
胡知州见状捧手,说:“虽说刻不容缓,但事情重大,下官岂敢胡乱抓人充数、敷衍欺瞒大人?”
“胡知州果真是个靠谱的人。”燕冬看着胡知州,意味不明地说,“殿下还是世子的时候,从云州办差回来后同我提过胡知州,说你是个能干的人,能做好父母官。”
这话还真不是燕冬瞎编的,只是没想到不过两三年的时间,人就大变了模样。宦海沉浮,能本心不改的人有多少呢。
胡知州闻言露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来,琢磨着燕冬这话里没有恶意,便猛地跪下了,声泪俱下地为自己的监察不力请罪。
燕冬静静地等胡知州说完、跪在地上等候处置,说:“胡知州,你先别急,我们此时应该论一论,这个李勤该如何处置。”
胡知州抹了抹眼泪,捧手说:“此人利欲熏心,谋财害命,当死刑!”
“利欲熏心,谋财害命,当死刑——说得好。”燕冬拊掌,话锋一转,“但该死的不只一二,来啊。”
话音落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胡知州匆忙转头看去,只见审刑院的校尉押着一素布衣衫的年轻男子进来,那男子垂着的头抬起来,恰好和他四目相对。
“!”胡知州心中一惊。
“跪下!”校尉将人押至胡知州另一旁,抬腿踹在男人膝窝,让他跪倒在地。
“我的人顺着遇难名单上的人往前查,发现他们都在一段时间内出现在同一个地方,香茗楼。此人叫李大户,是香茗楼的一位管事,同时也是雇佣工匠的牙人。”燕冬唤李大户,“当着胡知州的面,你再说一次,差遣你做事的人叫什么?”
李大户不敢看任何人,小声说:“徐……徐劳。”
“不认识。”燕冬玩味地说,“胡知州,你认不认识?”
胡知州狠狠地闭了下眼,颤声说:“下官认识,是、是长清侯府的管家。”
“长清侯府啊,”燕冬微微惊讶,随即安抚道,“莫怕,这天底下叫徐劳的应该不止一个吧,谁说此徐劳就是长清侯府的徐劳啊。”
此地无银三百两!
胡知州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只得讪然附和。
燕冬发了话,要当面对质,审刑院的校尉应声而去,很快,徐劳到了,长清侯也到了。
长清侯是竭力气定神闲的模样,走到堂上和燕冬见礼,燕冬没有起身,只是稍稍颔首。这是失了礼数,但在场无人敢问责于他。
“李大户,”常青青说,“抬头看看你身旁,是不是你的主子?”
李大户遵循命令,快速地看了眼跪在身旁的人,点头如捣蒜。
常青青便将事情说了一次,问:“徐劳,你认不认罪?”
徐劳磕头,颤声说认罪。
“陈侯,”燕冬看向长清侯,笑着说,“把你们家的管家都牵扯出来了,这下你也得给我个交代。”
陈侯叹气,“不想家中有此等恶奴,真是造孽啊。大人放心,我亲自将他带来,便是说明态度,此罪大恶极之徒交予大人,任凭处置,本府也会力所能及地安抚遇难家眷,以为赎罪一二。”
“长清侯府的管家和常木坊的东家私自勾连,牟取暴利,”燕冬看向李勤,“是这么回事吗?”
李勤闻言下意识地看向燕冬,那双玛瑙似的眸子里有种奇异的光彩,气定神闲,州府大堂突然变成戏台子也似,跪着的都是技艺拙劣的角儿。燕冬看着他,仿佛一种无声的指引。
“爹爹,你此行去京城,有见到燕小公子吗?”
女儿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燕小公子是多么金贵的人,爹爹哪里见得到?倒是你,是怎么知道这么个人物的?”
“昨日和娘亲去寺庙烧香,听善堂的小沙弥说的。他们说燕小公子年年都给善堂捐钱,救济孤儿寡老,还帮他们修屋舍,是个有善心的人,而且长得像画里飘出来的神仙那般漂亮,据说京城善堂里的人私下都管他叫小神仙呢。”
李勤眼里突然爆发出强烈的神采,他猛地扑到燕冬脚边,常青青同时拔出佩刀,燕冬却抬手制止了他。
“大人救命!”李勤哽咽道,“草民……没、没有做过啊。”
此言一出,胡知州率先变了脸色,指着李勤道:“放肆!大堂之上,岂容你随意更改证词!”
“大人,草民真的没有做过!开采的事情草民全不知情,是胡知州拿草民的妻女威胁草民认罪的,她们被掳了去!”李勤重新跪好,猛猛磕头,涕泪俱下,“求大人明鉴!求大人救命啊!”
胡知州想要说话,对上燕冬的目光,却说不出来了。
燕冬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半分惊讶愤怒,只淡声说:“方才怎么不说?”
“胡知州告诉草民,大人只是要个交代,表面过去就行了,不会大开杀戒。真死了草民一个,就算牵连全家,也不至于要了性命。方才大人说要杀草民全家,草民怯了,不能确定大人此言是不是恐吓,更怕说错了话让妻女丧命……草民怕啊……草民家中的确殷实,但自草民掌家以来,都是靠物件儿挣钱,木料本就值钱,常木坊的手艺和名声也是上下皆知,草民真没干过丧良心的事儿啊,大人明鉴……”李勤把洇血的额头抵在燕冬脚前,泣不成声。
燕冬问:“账本怎么说?”
李勤连连摇头,说:“账本当真不是草民的,但却当着胡知州的面被搜了出来,草民也不知情!”
“唉,”燕冬叹气,好似颇为苦恼,“这怎么说嘛?胡知州,你给的这个交代忒麻烦了。”
胡知州磕头,说:“大人赎罪!是下官没有办好……”
胡知州还未说完,一旁的常青青便截了话,说:“李勤说的话还需考量,但李大户确认是中间的牙人,指认的徐劳业已认罪,他们两个是逃不掉的。我瞧这些人说话颠三倒四,真伪不定,心中不知藏着什么心思,这底下还不知藏着多少人呢,索性严刑伺候,甭管真话假话,把他们的肠子肚子掏干净了,咱们再一一分辨。”
话音落地,李大户和徐劳悚然,纷纷磕头求饶。
扇柄在燕冬戴着黑色指套的指间流利地转了两圈,轻轻点在扶手上,后方的审刑院校尉便上前将两人拖到院中,用铁链捆住手脚压在板凳上。
“到底不是我们院里的刑房,做起事儿来不方便,”燕冬说,“打吧,打得他们皮开肉绽,筋骨碎裂,让我瞧瞧他们的肠子里到底藏着什么。”
执刑校尉应声,熟练地动起手来,两人没有被塞住嘴,两掌宽的板子砸在腰骨以下的位置,惨叫声接连响起。
燕冬垂着眼,悠悠地把玩着手中的折扇,直到那徐劳喷出一口血沫,虚弱地说:“招……我招……”
校尉停手,厉声道:“说!”
“我主三……是府上三爷……”说罢就垂下头,疼晕了过去。
校尉掐住他的下巴检查了一番,抬步上了大堂,将徐劳的话说了一遍。
陈侯猛地起身,踉跄着又跌坐了回去,不可思议地说:“老三?这、这怎么可能呢!”
原来这才是陈侯准备的交代啊,燕冬看了兀自沉浸在震惊中的陈侯,说:“把人带过来。”
校尉应声,快步去逮人了。
“陈三爷,是陈侯的庶弟吧,听说是个嚣张纨绔的主儿。”燕冬说。
陈侯点头,又禁不住叹了口气,哭着说:“不中用,不中用啊……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我要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啊?”
说罢掩面而泣,伤心极了。
燕冬扯了扯唇,没有安抚半句,任凭那幽幽的哭声在耳边烦人。他摩挲着扇柄,不知想到什么,微微垂了垂眼。
俄顷,审刑院校尉快步赶回来,带着陈三爷,却是用白布盖着、竖着抬上来的。
“大人,”校尉面色难看,“卑职等赶到的时候,人已经服毒自尽了。”
长清侯本来已经止住了哭声,见状惊愕地站起来,猛地扑到尸身上面拉开白布,对着面色青紫的中年男人又一次痛哭了起来。
燕冬起身走到他们面前,看了眼那新鲜的尸体,并无惊讶,喜怒不明。
一旁的胡知州见状重重一叹,“这陈三爷畏罪自杀,叫咱们怎么办?”
燕冬说:“是啊,来了招死无对证,咱们是瞎折腾嘛。”
“倒也不是这么说,”胡知州斟酌道,“既有徐劳指认,此事也就算定了,只是主谋畏罪自杀,不好当着众人明正典刑。”
“主谋没有签字画押,我的文书该怎么总结陈词?”燕冬看着胡知州,“回头陛下问我是如何确认这陈三便是主谋的,我怎么说?就因为徐劳指认了他?那徐劳若是指认的是别的张三王五呢。胡知州,你平日就是这么结案的吗?未免轻率吧。”
“可、可无缘无故的,陈三爷为何要服毒自尽呢?必定是见罪恶暴露,怕遭受极刑,这才畏罪自杀。”胡知州说。
燕冬问:“胡知州为何这般笃定他是畏罪自杀呢?”
胡知州嘴角抽搐,说:“下官……可谁敢下毒迫害长清侯府的三爷呢?”
“你们找到人的时候,人在哪儿?”燕冬问校尉。
校尉说:“自家院中。”
“那就把长清侯府给我围起来,一只苍蝇也不能放出去。”燕冬看向陈侯,客气地笑了笑,“陈侯,对不住了,公务为重,请你体谅则个。”
他那样客气,又那样不容抗拒,陈侯能说什么呢,只得说:“不敢,只是烦请大人一定要尽快查清我三弟的死因,为此,我府上人受些委屈罪过也值。”
他绵里藏针,燕冬笑着受了,说:“陈侯放心,我自来不喜给人委屈受,只要贵府没有藏着胆大包天的鬼,自然一砖一瓦都不会受损。”
陈侯看着那双危险又无害的漂亮眼睛,扯了扯唇,“我相信大人。”
“来啊,把胡知州暂时收监,等候问罪,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能探望。从此刻起,州府衙门由我做主,一干政务交由下面的同知暂行处置。”燕冬看向雨幕后的石榴树,不冷不热地说,“胡知州,你的烂摊子我替你收拾了,你就安心候罪吧。”
雨声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掩住了胡知州虚弱的声音。
伞面划过雨幕,常春春走到车窗前,轻轻敲窗。
车窗从内推开半扇,燕颂抬眼看了眼远处的州府衙门,说:“不顺利吧。”
“殿下料事如神。”常春春把里头的情况说了,“姓胡的找了替死鬼,替死鬼临死前醒悟,把他卖了,可陈侯棋高一着,多算了一步,在自家也备了个替死鬼,如此就算查到长清侯府,他也能保全自个儿。如今替死鬼真成鬼了,死无对证。”
燕颂面色平淡,说:“撒气了吗?”
他问的是燕冬有没有发脾气,常春春摇头,说:“小公子稳住了。”
“若是从前,早就掀桌子拔刀了……到底是长大了。”燕颂握着扇柄,食指轻轻地敲着扇面。
常春春见状说:“殿下,是否要现身帮小公子一把?”
燕颂显然也在思索这件事,但过了小会儿,他深思熟虑了,还是摇头否了,说:“如今他才是审刑院使,此事也还没到绝路,我们插手,反倒是轻视他了。”
于公于私,燕颂不插手才是最好的。
“今日任麒没有现身,便是让冬冬安排到别处去了,再等等吧。”燕冬要长大,燕颂就让他长大,静静地看着、守着,若是真需要帮助,再伸手托一把也不迟。
常春春颔首,说:“那咱们回了吗?我让人在离小公子最近的客栈选了房间。”
常大管事本以为自己很体贴,没想到主子还是不满意,“不能住冬冬所在的客栈吗?”
“没房了。”常春春为难地说。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一个落脚地?”燕颂说,“出钱,让旁边儿的客人挪地方。”
常春春比大拇指,“殿下高明!”
第67章 贴心 “想我了吗?”
雨下了一夜, 翌日清晨才将将停歇,风湿凉凉的,窗台上的白山茶丰盈, 燕冬轻轻拨了一下,抖落一片雨滴。
“公子,用膳了。”常青青端着托盘从门外进来,摆在圆桌上,绿豆粥、春饼、蟹黄包儿、时鲜小菜,都是燕冬早膳爱吃的其中几样。
燕冬从窗前转身,到桌边落座,拿勺子抿了口粥,软糯清甜, 小菜和春饼也清淡爽口,就是蟹黄包儿有些腻……吃起来也和前两日用的不一样。
“外边买的吗?”燕冬问。
“当午送上来的,”常青青看了眼,“都是客栈里用的碟子呀,我去问问他。”
燕冬摇头说不必,慢条斯理地用膳漱口,便更衣出门了。给人定罪要拿出证据来,人证暂时无用,就从物证入手。
私自开采的东西不能大摇大摆地往城中运, 石料笨重,运起来也不容易, 因此燕冬猜测此次青虎山上所开采出的石料应该还藏在外面。
“山路不多,好走的就那么两条,”坐上马车后,燕冬看着茶几上的地图, 用朱砂笔划了几条线路出来,推开车窗给窗外的校尉,“或许他们在青虎山附近有个临时的贮藏窝或是工坊,让我们从黔州营调来的人着便装把上面这几条线途径的屋舍、寺庙、道观茶楼、山洞,只要是能藏的地儿都搜一搜。”
“是。”校尉应声而去。
马车刚过牌坊,任麒就策马从后方追了上来,常青青见状停下马车。
任麒勒紧缰绳,让马漫步走到马窗边,俯身说:“大人。”
燕冬推开车窗,接过任麒递来的簿子。
“您先前让下官去查近三年和长清侯府、胡知州交好的人家,下官皆记录在此,另近半年城门司出入记录的文书也一一查过了,没有问题。”任麒说。
燕冬翻阅册子,“这个金木坊,和常木坊一样吗?”
“是,都是做木料石料生意的,原先是最红火的,自前几年常木坊一鸣惊人,渐渐就压过它了。”任麒说,“金木坊和常木坊不同,自来只做有钱人的生意,因为他们用的都是好料,寻常人家也用不起。它家顾客范围较小,好一圈儿都是常客,因为它们有自己的船,所以在水路四周也有很多常客。”
燕冬合上册子,说:“私自开采石料,说白了就是要用,己用便是打造金窝享乐,他用便是图钱、图利。”
“大人的意思,下官明白了。”任麒请示,“下官立刻出发,去查金木坊用水路做的生意是否干净?”
燕冬颔首,说:“辛苦任主簿。”
“职责所在,不敢言苦。”任麒捧手,勒转马头离开了。
燕冬到了州府,负责看守长清侯府的一名校尉例行来报,燕冬听罢想了想,说:“府上有人吵闹吗?”
“自卑职出来的时候还没有,但大房二房都有人犯嘟囔,抱怨三房害了全家之类的话。”校尉说。
燕冬若有所思,说:“这家人心不齐。”
校尉说:“据说陈大爷自诩清流,不甚看得上纨绔浪|荡了大半辈子的陈侯,但碍于身份有别,平日还是很恭顺友爱的。陈侯夫人与陈侯不算恩爱,毕竟陈侯里里外外那么多花花草草,男女老少都不放过,名声在外,哪个正妻受得了?”
“若是自用,能彻底瞒着家中其他人吗?若真瞒住了,那陈侯府就有鬼了,值得推敲。”燕冬晃着扇子,“借着查陈三爷之死,和几房的人都接触接触,瞧瞧能不能摸出什么线索来。另外,向他们透露一个消息:陈三爷做主谋,违背朝廷律令,坑害了至少十多条人命,光杀他一个是不行的,三房必遭牵连。长清侯府本就处境尴尬,届时万一上头一个不高兴,直接削了陈家也是有的。”
校尉应声而去。
燕冬在州府待了一日,傍晚时离开,回了客栈。
回到客栈,常青青备好热水,燕冬净手擦脸,猛地走到榻上仰倒,“嗷——”
“累啦?”常青青走过去问,“用膳洗漱,早早歇着吧。”
燕冬懒得用膳了,去里间洗漱泡澡,换了身干净的丝绸寝衣,钻被窝了。
外间天未全黑,常青青还不困,便吹灭了烛灯,拿着自己的鬼怪杂谈出去了。
在州府待了一日,燕冬腰酸背痛,在被窝里打了几个滚,脑子就渐渐放空了,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突然,床边响起纱幔撩开的声响,几不可闻。
一道目光藏在夜里,沉沉地落在燕冬身上。
后心突然漫开一阵凉意,燕冬“唰”地睁开眼睛,盯着近在咫尺的枕头,没有动弹。
身后的人也没有再动作,借着被子的遮掩,燕冬的手已经摸进了枕头底下,握住了被枕头捂热的短刀刀鞘。
刀光撕破黑夜,燕冬猛地翻身而起,床畔的人眼疾手快,腹部堪堪躲过锋利刀刃。
两人在漆黑一团的床沿过了几招,来人握住燕冬握刀的手腕,顺着往上一滑——滑溜溜的袖子早就在激烈的打斗动作中往上滑开了,这一下是结结实实地摸了燕冬的胳膊一把。
燕冬浑身一颤,就这一瞬间的失神便被来人反手拧住手腕下了短刀,抵着膝窝压在了被子上。
后腰被坚硬的刀鞘抵住,来人俯身贴住他的耳廓,轻声说:“别动。”
熟悉的嗓音、气息让燕冬又惊又慌,睫毛簌簌扑闪两下,喉咙却被糖霜堵住似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那人用高挺的鼻梁抵着他的脸腮轻轻地蹭,“小燕大人,好香……日日沐浴香汤吗?”
“嗯,”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含糊的,带着痴切的味道,“哥哥给我制的香。”
燕颂蹭着他的脸,或者说是嗅着他的脸,嗅着他的味道,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起来。腰上的刀鞘挪开,换作一只温热的手掌,熟稔而迷恋地在他身上游走,燕冬呼吸困难,小声央求:“哥哥,亲……亲。”
燕颂好坏,不肯亲他,也不让他亲,只是猛兽叼着猎物那样的危险,咬住了他的后|颈。
燕冬闷哼了一声,那齿尖或碾磨或嘬|吻,一路向下。
燕冬攥紧被子,膝盖在床面轻蹭了一下,又立刻被燕颂压了下去,不许他弹动分毫。他委屈了,“欺负人……疼。”
燕颂在他后腰处的位置咬了一口,有点重,娇气鬼立马蹬腿儿,假意抽噎起来。燕颂没上当,还是贴着燕冬的后背凑到他的脸庞,“哪里欺负你了?你要亲,我不就亲你了?”
可恶!
“我要亲嘴巴!”说罢,燕冬把嘴噘出二里地,恨恨地瞪着燕颂。
燕颂轻笑了一声,凑近燕冬,燕冬当即闭上眼睛,等了一瞬,那吻却没有落下来,立马又睁开眼想要狠狠问候燕颂的祖宗十八代,突然鼻尖一重,燕颂凑下来亲了他一下,鼻尖抵着鼻尖,唇抵着唇,呼吸抵着呼吸,都触碰,都勾缠着。
他们吻得狠了,呼吸变得凶猛狂热,又逐渐平和下来,只剩下那点意犹未尽的余热。
在黑夜中静静地凝视着彼此,呼吸喷洒在唇周,有些痒,燕冬的脚蹭了蹭床沿,小声说:“早膳是你做的吗?”
“嗯,”燕颂摸他的脸,“……瘦了。”
燕冬抱怨,“来的路上,骑马颠得我屁|股疼,要散架了。”
“以后不来了。”燕颂说。
燕冬正要说“好”,话到嘴边反应过来了,又立马改了口,狡诈地说:“到时候再说。”
燕颂无奈失笑,抱着燕冬翻了个身,让他趴在自己身上,替他揉按后腰,说:“不问我什么时候来的?”
算算路程,这人估计在他走后没几日就追上来了,燕冬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却硬,“才不感兴趣呢。”
燕颂说:“好吧。”
“你!”
“我?”
“讨厌你。”燕冬用额头狠狠地蹭了下燕颂的心口,自顾自地使性子发脾气,“烦人。”
“不许说讨厌。”燕颂让燕冬的屁|股吃了一巴掌,好商量地说,“那我走了?”
“你打我,”燕冬自怨自怜,“小时候打我,长大了打我,如今还要打我,我是不是七老八十了都要被你打?”
“不一样。”燕颂说。
燕冬说:“哪里不一样?”
“从前打你,是你做错了事,我行家法。”燕颂的食指落在燕冬的下巴上,往上摸到那噘得老高的嘴巴,忍不住笑了笑,又说,“如今再打你,就多出一种意思来,大致是床上的趣味。”
“哇。”燕冬摸了摸挨打的地方,恍然大悟,“难怪我觉得有些爽快呢!酥酥麻麻的,我还以为是自个儿被你打出病了——一种渐渐喜欢挨家法的病呢!”
“。”燕颂不知该不该笑,“嘴里没个把门的。”
“我就这样,看不顺眼就拿针给我缝起来,来啊!”燕冬噘嘴,狠狠地在燕颂嘴上盖了三次印,最后发出登徒子那样的笑声,“哈、哈、哈!”
“真是个小傻子。”燕颂一只手抱着燕冬,一只手仍然替他揉按,亲了抱了,这么久了,到底还是不能免俗,问出了那句蠢笨的话,“想我吗?”
燕冬趴在燕颂心口,闻言眨巴了下眼睛,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往上耸了耸,让自己的心贴着燕颂的心,说:“你听呀。”
燕颂笑起来,紧紧地抱住燕冬,两颗心贴紧了,你追我赶地激动着。
*
陈侯感觉自己的心要跳出来了。
他看着和燕冬并排走来的年轻男人,愣了好两瞬才从椅子上“噌”了起来,快步向前捧手行礼,“老臣给四殿下请安,殿下千岁!”
堂上的人登时都跪下了,齐声道:“殿下千岁!”
燕颂和燕冬前后绕过陈侯,他眼前一暗,掠过一样的紫色袍摆,一样的雪梨织锦绣。
燕颂在主位落座,看向燕冬,示意他坐下,燕冬却直直地杵在一旁,这个坏人昨夜一直摧残他的屁|股,又揉又捏的,当面团子似的搓磨了半夜,方才坐两层软垫还好,这会儿坐椅子,他才不干!
燕颂见状歉然一笑,燕冬臀|翘,肉紧实顺滑,手感太好,再者燕冬自来放纵他,不仅不拒绝不阻止,还哼哼唧唧地撒娇,他能控制住不继续往下做更过分的事情就不错了。
不要看我啦,燕冬用严肃的小眼神提醒。
燕颂用目光投降,收回来再放到陈侯身上时,已经一片冷淡,“陈侯,不请自来,叨扰了。”
陈侯忙摇头,说:“殿下驾临寒舍,是长清侯府的荣幸。”
他吩咐管家奉茶,燕颂却说:“茶就不喝了,今日我只是陪同燕大人出行,有话还请燕大人来说。”
到底是昔日亲兄弟,真是够客气的,陈侯心中忐忑,似有大难临头。他侧身向燕冬所在的方向,“燕大人今日前来,可是我那三弟的事情?”
“陈侯,我今日起了个大早,一直忙到傍晚才过来,就是要和你速战速决。”燕冬拍手,任麒带着几人走了进来,被他厉声呵斥跪下。
燕冬伸手示意,“陈侯,看看。”
陈侯喉结耸动,侧身看向身后,只见跪着的几人都是熟面孔——金木坊的老板、货船管事、青莲寺后山管事还有一个是他的亲儿子,陈梦恩。
陈侯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李大户和徐劳背后的人不是陈三爷,而是你,陈侯。你和胡知州串联一气,你出钱出人、他以权谋私为你开方便之门,你们私自违例开采石料,大部分运输到山洞附近的“仓库”——譬如青虎山上的青莲寺,由金木坊的工匠制成石床、屏风、桌椅等大小物件儿,用货船走水路运往四周进行售卖,所得银钱四六分账。另外小部分则纳入自家府邸,供以享用。据你家公子说,陈侯书房中有一密道,其中藏着许多金银,皆是不该得的钱财。”
任麒拍手,校尉递来一沓纸,白字黑字画押齐全,都是供词。
“事情做了便会留下痕迹,什么天高皇帝远,只要露出端倪,很快就会被查出来。”燕冬鄙夷道,“工匠的命,兄弟的命,你纷纷视如草芥,陈眳,你够狠心。”
“铁证如山,我也就认啦。”陈侯跪坐在地上,讥笑道,“咱们这么干,不就是图一年几年的爽快吗?长清侯府落魄了,朝廷没得体恤,养着这么大一家子人,钱哪够使?”
“是你们好奢靡的日子,又要娇养一大批妓子小倌,钱自然不够花。”燕冬冷淡地说,“你想得‘通透’,只图一时享乐,倒是叫许多无辜人家全家痛苦一生。”
“又不是白干,我出钱,他们出力啊!我给的比外头那些工头高出许多!”陈侯说。
他振振有词,到了这个地步仍然不肯认错,燕冬扯了扯唇,抬手握住刀柄,“二两银子买一条性命,好划算。那李勤的夫人呢?”
陈侯眼皮抽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燕颂若有所觉,看了眼燕冬握住刀柄的手。
“你们绑走李勤的妻女,要挟李勤来做第一只替罪羊,可你奸|污了她。”燕冬的食指点着刀柄,他语气很轻,“从前只听闻陈侯浪|荡,这是你头一回做这等畜生行|径吗?好像不是,听你家公子说,你府上有几房小妾都是清白人家的女儿,你先行诱|奸让她们失了贞洁,只能给你做妾,你还与有夫之妇私下苟合、或是欺凌后以名声相逼,她们碍于夫家也不敢声张。”
“……逆子!你把你老子卖得好干净!”陈侯没有说话,突然转身扑向跪在后头的陈梦恩,脸色狰狞至极。
陈梦恩慌忙后退,审刑院校尉伸手阻拦,与此同时,只听刀刃出鞘,燕冬上前一步,一刀剁进陈眳裆里。
血洇湿了华贵的丝袍,大堂寂默一瞬,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紧了下腿,紧接着,一道惨叫声划破屋顶,陈侯伸手颤颤地盖着裆,白眼一翻,痛晕了过去。
陈梦恩紧接着也吓晕了过去。
燕冬闭了闭眼,抚顺了那口气,转身把手中的刀丢还给方才站在他身旁的校尉——是的,他没用自己的刀。
燕冬腰后的佩刀是燕颂给的,他舍不得拿来帮这种畜生阉割,太脏了。
那校尉捧着自己的刀,看了眼刀尖的血迹,嘴角抽搐,也有些嫌弃。
“放心,回头公子赔你一把。”常青青小声宽慰。
校尉颔首,没敢拿出帕子擦拭,直接插回鞘中,眼不见为净!
“把一干罪人全部押下去,让州府定罪,任主簿写好文书交给我批阅盖印,立刻递呈刑部……”燕冬顿了顿,突然想起来,管刑部的好像就在这儿。他揉了揉眉心,昨夜幸福得和燕颂说了半夜话,大早上起来又审讯人证、整理物证,这会儿累懵了,也是被陈眳这个渣滓气懵了。
燕颂起身走到他面前,抬手握住他的侧颈,熟练地揉了揉,以示安抚,说:“特殊案子不用等秋后再审,人证物证俱在,按照流程把一干文书交上来,我批复后便下达州府,择日问斩、处置,过后文书我带回刑部就是。”
“好。”燕冬看向任麒,“去办吧。”
任麒应声,行礼后带着一干校尉把地上的一堆人拖出去了。再由另外一队人带着州府的帐房去清点密室的金银数量。
堂上一股血腥味儿,臭得很,燕冬迈步走到廊下,嗅了口新鲜空气。
“大人,”校尉从廊下快步而来,捧手说,“李勤带着老小和几车珍宝来向您谢恩了。”
燕冬想了想,说:“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就说我忙,不见他们,人和东西一道回去。”
校尉应声而去,燕颂在后面看着燕冬,“为何不见?你救了他的妻女,受他家磕几个头,人家也安心些。”
“这事儿就咱们知道,陈眳和他的人自然会伏法,我的人也不是长舌怪、不会乱说,但李夫人见到我们会不安吧,毕竟找到她的时候,她衣衫不整。虽说我是不觉得贞洁似命,何况她本就是无辜遭难的人,但她如何想我却不知,因此我想了想,还是不见的好。”燕冬挠挠头,“至于她要不要向李勤坦诚,那就是他们夫妻的事儿了,我管不着。”
“好。”燕颂捏捏燕冬的脸腮,“冬冬贴心。”
燕冬嘿嘿笑,踮起脚,往旁边挪了半步,和燕颂实实在在地“贴心”了一下。
心口和心口好似亲吻一记,燕颂觉得燕冬如此可爱,让人爱得紧,不禁伸手把人抱了起来,仰头亲亲他的脸,哄着说:“冬冬乖,咱不为旁人生闷气。”
“太坏了这人!我气他好多天了!”燕冬一哄就“老实”了,双脚离地也不妨碍双手叉腰,狠狠骂了陈眳两句,而后乖乖点头,“不生气,不生气。”
燕颂笑了笑,又亲了他一下。
廊下的校尉和亲卫:“。”
算了,就当瞎了吧,啥也看不见。
第68章 惩罚 一笔弟弟债。
“不行不行, 我下错了!”燕冬第三回伸手去拿才然落定的黑棋时,被燕颂逮住了。
燕颂语气温和,“又耍赖?”
燕冬和燕颂没有在云州久留, 收尾交由任麒,先回京城了。燕冬来时马不停蹄,屁|股都坐得没知觉了,回去的路上便由燕颂做主,水路并行,好歹舒坦些。
此时正在船上,窗外正值傍晚颜色,把水面都映出一片橙红,漂亮极了。
兄弟俩闲来无事, 便坐在榻上对弈,用的是燕冬原本打算带回雍京作礼物的那副永棋,但这人耍赖成瘾,一局未完就悔棋了三次。
燕冬被握住手指,趁机反手握住燕颂的手,狠狠地摸了一把,理直气壮地说:“真正的高手是不惧怕对手悔棋的,因为不论对手如何耍赖,他们都可以从容应对, 彰显高手之威仪!”
燕颂支腮,一副“我就听你瞎扯”的样子。
燕冬脸皮较厚, 但出息不够指尖大小,被燕颂这么笑盈盈地瞧着,很快就撑不住了,老实巴交地把那颗黑子重新放回原来的地方, 但嘴上还在耍赖,“都让我两回了,再让第三回又怎么样嘛!从前都能让我三子了,你现在都不疼我了。”
若是寻常时候,燕颂从头让到尾都没问题,可今日不同,他执棋落子,“说好了的,输了的得受罚。”
这是燕冬提出来的,他考虑周全,声称二人对弈本就不公平,因为燕颂棋力胜于自己,因此不仅规定燕颂开局要让自己三子,若燕颂输了,还得受罚两次。
赤|裸|裸的霸王条款,但不知是燕颂自诩高手无敌还是宠他,总之是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于是两人拿纸条各自写下五种惩罚方式,拿骰盅盖住,届时以抓阄的方式抽取。
燕冬挠了挠头,谴责道:“你很想罚我吗!如此急不可耐!”
燕颂淡定地应对找茬,“不是你主动提出来的游戏规则吗?我陪你玩儿,却要遭受你的谴责,哪来的道理?”
燕冬无力反驳,想了想,说:“你在嘲讽我自作自受吗?”
“再不好好想下一步下哪儿,就真要自作自受了。”燕颂提醒。
“哦!”燕冬回过神来,抓起一颗子儿往棋盘某个位置一下,角刚刚挨着棋盘,就又被他猛地提了起来,换了个位置,颇为忐忑地搓了搓膝盖。
燕颂将燕冬的一系动作看在眼里,轻轻笑了一声,执棋落子。
两人继续下棋,一个抓耳挠腮,一个从容不定,最后也是轻易分出了胜负。
“哥哥,我觉得我们可以商量一下吧。”燕冬起身,从榻里侧绕爬到燕颂身旁,双手搂住对方的脖颈撒娇,“哥哥太厉害了,我下不赢你,岂不是次次都是我输?”
燕颂颇觉不可思议,“这难道不是早有预料的吗?”
他垂眸打量眨巴眼睛的燕冬,笑了笑,“我还以为是某人欲擒故纵,故意要与我玩儿游、戏呢。”
他把“游戏”二字咬得缓而轻,暧|昧调笑溢于言表,燕冬挠腮,自暴自弃地说:“那和直接罚我有什么区别啊?”
“有。”燕颂认真地说,“这样多点趣味,直接罚你显得我欺负人。”
燕冬竟然无法反驳,呐呐道:“你好冠冕堂皇啊。”
“嗯。”燕颂认下这评价,伸手摸摸燕冬的脸,“该抓阄了。”
抓就抓,燕冬用指头戳了下燕颂的肩膀以示“恨意”,伸手拿过赌盅,摇骰子似的摇了几下,落定揭盒,对着里面的十块纸团犯愁。
燕颂见燕冬丧着张小脸,便善心安慰道:“宽心,我写的惩罚方式都是很容易做成的。”
但我没有!燕冬在心里尖叫,他也是被迷惑了狗胆包天了,想着有机会整整燕颂,写下的惩罚方式一个比一个坏。
燕冬双掌合十,祈求不要抽到他自己写的,然后一狠心,闪电般伸出手拿了其中一块纸团,憋着气快速打开,待看清字迹不由得双目瞪大,倒吸一口气:“呃——”
恶向胆边生,燕冬瞥了眼开着的窗,手上稍稍一动就被一只大掌握住了,身旁的男人就跟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瞬间看破了他的小九九并且成功阻止。
“下棋也耍赖,认输了也要耍赖,不好。”燕颂一手逮着燕颂的左手,一手挠了挠燕冬的下巴,见那纤长浓密的睫毛因为心虚而颤抖,笑了笑,“给我。”
燕冬瘪了瘪嘴,只得把纸团上交了,整个人丧在那里,像个等待处置的犯人。
见状,燕颂倒是好奇了,纸团上到底写了什么。他抚平了纸,垂眼念道:“扭着屁|股绕胜者转三圈并且学小狗叫,绕完唤一声‘主人’,若胜者不满意,则需重新来。”
房间里安静了一息,燕颂看向身旁的“鹌鹑”,清楚明白地知道这惩罚是备给他自个儿的,只是某个人显然已经沉浸在趁机欺负人的幻想之中而完全忘了防备若输的人是自己该怎么办。
燕颂可不是以德报怨的人,他把纸放在棋盘上,好整以暇地看着燕冬,“开始吧,冬冬。”
“哇!”燕冬号啕大假哭,转身一额头砸在燕颂腿上,“我悔了!求饶恕!求放过!”
这个惩罚对燕颂来说的确是颇为羞|耻,但对燕冬来说嘛,燕颂揉着那毛茸茸的脑袋,说:“从前去参加节庆宴席,不也常常和朋友们起舞吗?我瞧你扭得很欢啊。你平日常学着家里的小狗叫唤,应该是熟能生巧了,至于那称呼,就不让你叫了。”
“为什么呀?”这下反倒是燕冬不愿意了,他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瞧着燕颂,“你就是我的主人。”
燕颂摇头,温和地说:“我是你的长兄,你的哥哥,你的情郎,你的爱人。”
燕冬点头赞同,却指了指脖子上的璎珞,“但你也是我的主人,我属于你,你拴着我。反之,我也是你的主人,因为你也属于我,我也拴着你。”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燕颂说:“这么说来的确是,是我想岔了。”
“岔哪儿去了?”燕冬好奇。
燕颂说:“不干不净的地方。”
“什么地方?”燕冬追问。
燕颂在那双明润眼睛的注视中顿了顿,坦诚道:“床|上。”
燕冬歪了歪头,露出不解的样子,什么呀。
燕颂失笑,“话本白看了不说,原来从前去栀芳楼,也没学到什么。”
“你不是不让我学不干不净的吗?”燕冬还记得他以前被人忽悠,想去花楼涨涨所谓的见识,刚到雅间门口就被燕颂的人拦住,逮回了家。
燕颂没有骂他,就是罚跪两刻钟,再赏了他五下戒尺,打得他嗷嗷叫。
“见识”没有,倒是得了教训,因此后来燕冬因着查事情几次三番进出栀芳楼,愣是没敢往那些不干不净的地方瞧,就怕再被燕颂逮住,第二回犯错肯定更惨!
“到底是什么意思啊,”燕冬坐在燕颂腿前,不规矩地敞着腿,接着又用腿勾住燕颂的腰,好学得很,“哥哥跟我说。”
燕颂想了想,说:“若在床上喊主人,便大抵是主人和奴隶的关系,常常伴随着一些不寻常的欢愉方式。”
“哦,”燕冬似懂非懂,点头说,“可以呀。”
可以什么啊,燕颂摁了摁眉心,说:“不要闹。”
燕冬说:“没有闹啊。”
“说可以就是在闹。”燕颂端起茶杯,瞥了燕冬一眼,“拿鞭子抽你也可以?”
“我不是从小被你抽到大的吗?鞭子和戒尺有什么不同嘛。”燕冬举起双手放在燕颂脸前,试图唤起这人从前对他行家法的可怖回忆。
燕颂有点头疼了,“不一样。”
“听着就是一样的呀。”燕冬脑瓜子嗡嗡的,转不过来,“家法不就是戒尺或鞭子吗,咱家是戒尺,猴儿他们家就是鞭子呢,一鞭子下来,猴儿能跳八丈高。”
“那种鞭子的做法和普通鞭子不同,若是好鞭加上手法好,能做到留痕不留血,不伤皮肉筋骨,远不如行家法的鞭子疼。”燕颂说。
燕冬“哦”了一嗓子,突然发现一点,“你怎么知道的?”
小燕大人狐疑地瞅着“犯人”,一拍大腿,“老实交代!”
“我办差这么多年,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很奇怪吗?”燕颂说。
燕冬轻易就被说服了,正要说话,却听燕颂说:“倒是你,原来心里不是那些个意思,那为何还要规定叫主人?”
“学小狗呀,雪球葡萄若是能说话,是不是要叫我主人?”燕冬拿起那张纸,和燕颂分析起来,“羞|耻的地方,其一在于扭屁|股,其二在于边扭边汪汪叫,否则只是汪汪叫对我来说太简单啦。”
说着,燕颂跪坐起来,面向燕颂,举起双手握拳放在胸前,嗓子一开,响亮的,“汪汪汪!汪汪汪——”
这“狗”疯了,突然一把扑倒燕颂,骑在人身上叫唤个不停,还要张口咬人。
燕颂躺在榻上,笑着陪燕冬打闹,过了会儿才恐吓道:“再闹腾就拴门口。”
“不要。”燕冬提出要求,“拴门口就看不见你了,可以拴榻边,拴手上更好,嗷嗷嗷呜呜呜汪汪汪——”
最后一声犹未高亢响亮,燕颂感慨,“这是要化狼了?”
“对,我要变身了,小狗压不住你,变成大狼试试。”话音落,燕冬使出十分力道和燕颂对抗了小会儿,终于握住燕颂的手腕往人脑门顶上一压,学话本子上的坏人“桀桀桀”三声,“我燕小冬今儿就要好好糟|蹋你!你叫破喉咙都不会有人来救你的!桀桀桀!”
他试图单手握住那两只手腕,腾出一只手来行流|氓之事,不幸失败了,不由气愤,“不公平不公平!你可以我却不行,老天不公!”
燕颂意思意思,拿出五分力道反抗了几下,现下被压制也不动弹,就这么瞧着燕冬,闻言好心地给燕冬支招,“要不要把哥哥绑起来?”
燕冬眼睛一亮,舔了舔唇,但碍于燕颂此人颇有“笑面虎”的风范,还是警惕地求证了一句:“可以吗?”
燕颂温声说:“试试不就知道了?”
试试就试试!
燕冬立刻松开燕颂的手腕,开始解自己的腰带,突然,屁|股底下的腿往上一抬,他毫无防备,立刻往后摔了个屁|股蹲儿。
“骗人骗人!”燕冬预感不妙,麻溜地连滚带爬地下了榻,想往外头跑。
燕颂起身坐在榻沿,并未起身逮人。
燕冬跑到门口,伸手开门,没拉动,再开,没拉动,不好!他敲门,愤愤地说:“常春春你这个缺德玩意儿,你助纣为虐!”
常春春拨了拨门上的锁,歉意地说:“对不住小公子,钥匙丢了,你等我去找找啊。”说罢啃了口手里的辣鸡块儿馒头,悠悠地在一旁的摇椅上坐下了。
跑不掉了,燕冬如此灵活的人自然不会一条道走到黑,他转头站直了,抬手理理衣襟,迈着步子走到榻前,抬腿往燕颂腿上一坐,凑近了,对好整以暇瞧着自己的人眨眨眼睛,说:“亲亲。”
“不亲。”燕颂说,“不是要好好糟|蹋我?跑什么。”
燕冬抬手摸住自己的良心,忧伤地叹了口气,“我哪里舍得啊!亲亲。”
燕颂点点头,说:“哦,不亲。”
燕冬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燕颂的鼻尖,咬牙切齿地说:“再给我拿乔?亲亲。”
“燕小公子好大的气性,”燕颂蹙眉,叹气,“吓死个人了,不亲。”
“我咬死你!”燕冬彻底变脸,张口就往燕颂脸上咬,没曾想燕颂没躲,这下让他咬了个正着。
“呜?”燕冬和燕颂抵着脸,大眼瞪小眼的。
燕颂揉着燕冬的后脑勺,静静地看着他,等燕冬松开齿间的肉,才笑了笑,说:“香吗?”
燕冬回味了一下,说香,又说:“没你嘴巴好吃,亲亲!亲亲嘛。”
燕颂没说话,就这么瞧着他,燕冬笑了笑,用双手捧住燕颂的脸,主动地亲了上去。
燕颂唇形优美,但比起那双模样风流的眼睛,这双薄唇平日瞧着总显得锐利。从前听人说长着这样一类嘴唇的人薄情寡义,但只有燕冬知晓燕颂既不薄情也不寡义,更懂得它的炙热和黏|腻。
燕冬突然笑了一声,像是窃了糖果的孩子,喜滋滋的。燕颂睁开眼睛,那里面情|欲流淌,带着迷离眷念的意味。
燕颂抬指擦掉燕冬嘴角的水,揶揄道:“把自己亲笑了?”
“我是高兴。”燕冬说,“你是我的,我高兴。”
“你高兴很多次了。”燕颂却有些不以为意,他不是燕冬的,还能是谁的?
燕冬摇头,很认真地说:“这件事,我会高兴很久很久,高兴一辈子。”
“好。”燕颂说,“那每日都会傻笑吗?”
燕冬有点小小的介意,说:“可以不要说我的笑是傻笑吗?我怕长久下去,我的笑都变成了傻笑,而我在你眼中也真正地变成了个傻子。”
燕颂不语。
燕冬呐呐:“你是想说:难道你不是傻子吗?”
“没有。”燕颂掂了掂腿,哄着说,“我哪会这么说你?”
燕冬说:“你会用更厉害的字词来说我,对吧!”
燕颂失笑,抱着活宝蹭了蹭,说:“受罚吧。”
“诶?”燕冬恍然,“离题八万里了,你何苦再掉头回去呢?你这样善良的人,为何要做这样狠毒的事情?”
燕颂不答,蹭了蹭燕冬的鼻尖,“做不做?”
“可恶的燕续明……做!”燕冬被迫愿赌服输了,一把薅起燕颂,而后双手叉腰,提胯,左胯右胯,深吸气,“汪——嗷!”
膝窝一紧,燕颂俯身将他抱了起来,抱在身前,仰头瞧着他,“亲一下,就饶了你。”
“耍赖,”燕冬得了便宜还卖乖,哼哼唧唧地埋下头,亲了亲燕颂,嘟囔说,“别以为饶了我我就会放过你。”
燕颂说:“以怨报德啊?”
“嗯!”燕冬抬腿勾住燕颂的腰,赖在他身上不下来,恶狠狠地说,“我找到机会就咬你。”
燕颂托住他,说:“那我很高兴。”
燕冬呐呐,“不要脸。”
燕颂说:“嗯。”
“唉,真拿你没办法。”燕冬趴在燕颂肩上,望着窗外,“天要黑啦。”
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哥哥,你从前出门办差,走水路的时候会看着窗外发呆吗?”
“稍微闲暇时会。”燕颂抱着人在屋中漫无目的地走。
燕冬问:“你会想什么呢?”
“家里,尤其是你。想你在家有没有好好用膳睡觉读书穿衣……有和朋友们出门玩吗,玩了什么,有没有和谁闹起来,若是打架,有没有没出息地挨打……”
燕颂语气平淡,轻轻的,风一样在耳边吹着,吹了好久好久。
燕冬安静地听着,觉得燕颂的脑袋真神奇,一路上一边想着朝廷公务那样的大事和那些阴谋黑暗之事,一边又想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想起京城里那些长辈从前揶揄他们,说别家都是儿女债,到了燕颂这里就是弟弟债,许是当初抓周的时候没躲掉,就注定要为这个幼弟操心一辈子。
燕冬抿了抿嘴巴,说:“哥哥,你还记得当初我抓周抓到你的时候,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什么都没想,愣着了。”燕颂说,“就记得一个穿着小红袄、戴着兔毛帽儿的小团子在长桌上爬,小胳膊小腿,爬起来倒是快。他爬着爬着又站起来,歪歪扭扭地走,很快,脚上一哆嗦扑到桌上,摔了,周围一圈人都往前挪,他却不哭不闹,笑呵呵地继续往前爬,就这么一路到了我跟前。”
燕颂偏头,对上燕冬的眼睛,笑了笑,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睫毛很长,瞳子像娘亲放在匣子里的玛瑙耳珠,它们看着我,好一会儿,那眼睛弯起来,肉嘟嘟的小脸笑开了,小团子抓住我腰间的带子,撑着我站起来,把我抱住了。”
燕颂摸着燕冬的眉心,安静了一瞬,轻声说:“我愣住了,不知该做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抱住他,怕他又摔了。他的脸抵在我的脸庞,软乎乎热乎乎,小小的身子贴在我怀里,一股奶香味儿,还有营里散着的饭菜香。他嘴里在说什么,我没听清,迟钝地问他,他用脸蛋胡乱地蹭着我的脸,撒娇地亲亲我的脸,含糊不清地叫我哥。”
燕冬轻轻笑起来,燕颂也笑了笑,目光温存,语气也是。
“那会儿我当真什么都没想,只是后来年岁愈大,总是无数次地回想。”他摸着燕冬的背,力道温柔,“他们说得对,你是爹娘恩赐我的宝贝,因为太珍重昂贵,所以成了债,一辈子都还不清。”
第69章 新丧 “乖宝。”
三皇子坐在芙蓉簟上看书, 东流轻步进来通传,说:“殿下,燕大人来访。”
三皇子抬手示意, 东流退出去,很快燕冬就进来了。三皇子示意免礼,笑着说:“回来了,路上可还顺利?”
燕冬点头,在旁边落座,说:“什么都好,就是累得慌,骨头都要散架!”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本就路途遥远, 你又来回得快。”三皇子打量着燕冬,“真是瘦了些,回来得好好补补。”
“傍晚我刚回京,先回家里拜见爹娘,爹爹给我炖了一锅大补汤呢,我别的都没吃,尽喝汤了。”燕冬往后坐了坐,让双腿离地、悬空,晃了晃。
三皇子见状笑了笑, 说:“今早刚摘的莲子,喝盅莲子汤凉快凉快?”
燕冬点头, “说起莲子,我刚来的时候路过青水湖,那边的荷花开得好漂亮,园子里的姑娘小子换上芙蓉衣裙, 花仙花童似的,忒清新好看了。”
三皇子叹气,说:“近日太热了,我都懒得出门,也就昨儿个夜里带着雪球和葡萄出门散了会儿步。”
“它俩呢?”燕冬环顾四周,“我一路都没瞧见狗影。”
东流端着瓷盅进来,放在燕冬跟前,退了出去。
三皇子翻着书,说:“先前老五和几位臣工来议事,老五家的猫也跟过来了,我就让它俩先回寝殿玩了,免得打起来,你又不在,谁制得住老五家的猫?”
五皇子家的猫不仅性子很大爷,武力也很大爷,打遍雍京猫圈无敌手,凶名在外。
反观雪球,被燕冬养娇惯了,长得冰雪可爱,武力也很“可爱”。
小肥猫天天妖娆地把秋千躺着,高傲地把人睨着,唯独宠爱燕冬一人,见了就铁汉猫化身绕指柔,喵喵喵得欢快至极。但从前五皇子要把猫丢给燕冬的时候,这家伙在燕冬那里好吃好喝了几日,又溜溜哒哒地回了五皇子府。
莲子汤清甜,喝一口顺下肚里,整个人都清凉了些,燕冬俯在茶几上喝了小半碗,听见凉阁门口传来声响,紧接着两只狗影就蹿了进来。
雪球狗如其名,真像颗球,横冲直撞砸在燕冬身上,差点把燕冬的碗撞飞。
燕冬单手摁住它,屈指赏了一记板栗,狠狠揉搓两下,然后伸手捞起比雪球含蓄文静许多的葡萄,两只狗并排按在腿上,认真瞧了瞧,说:“嗯,日子过得不错。”
小狗们抱住他的手,燕冬便向举鼎一样举起双手,掂了掂分量,又说:“都胖了!”
三皇子说:“兽医准时来瞧,身子骨都好着。”
“那敢情好。”燕冬试图放下狗儿们,但两只扒拉得死紧,许久不见,想他了!
燕冬嘿嘿笑,抬眼对三皇子说:“三表哥,看你脸色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三皇子看着燕冬,笑了笑,说:“多谢冬冬。”
“谢我做什么?没什么好谢的呀。”燕冬看了眼外头,起身说,“我本想先入宫的,但算算等到了紫微宫,天都黑了,怕打搅陛下,就先来看看你,你年轻身子好,不怕打搅。现下我就先回去了,今晚得早些歇息,明儿我要入宫见陛下呢。”
“好。”三皇子起身,送燕冬出门,瞧了眼赖在他怀里的两只小狗,没说话。
燕冬看在眼里,说:“三表哥若是想它俩了,随时来家里看。雪球的德行我最清楚了,天天想着往外跑,它在三皇子府待了这么些天,早就认路了,说不定哪天就拽着侍从的裤腿子让人把它送过来玩儿呢。”
“这倒是。”三皇子说,“前几日就是如此,非要让府里的亲卫送它们去镇远侯府。”
燕冬说:“它可灵了,知道哪里安全,譬如它从不去文华侯府找鱼儿。”
三皇子失笑,伸手摸摸燕冬的头,又摸摸狗儿们的头,说:“去吧。”
“告辞!”燕冬举起两只“狗鼎”向三皇子道别,噔噔噔上了马车,和宝行礼,转身上了马车,驾车离去。
三皇子目送马车驶出街口,转身回了。
*
燕冬抱着狗崽子们下了车,从角门入府,时值茉莉、栀子兰、芙蓉盛开的时候,一路清馨芬芳。
一人两狗蹦跶进来的时候,燕颂正在博古架屏风前收拾东西,这回来一路燕冬买了不少文玩物件儿。
燕冬在面盆架前洗脸漱口,走到燕颂身后说:“记得把我的滚凳放下来呀,我明儿好带进宫里去孝敬陛下。”
“遵小燕大人的令。”燕颂偏头看向燕冬,习惯性地伸手帮他拨了拨面颊上那一缕洗脸时打湿的头发,温声说,“茉莉香汤都给你备好了,去浴房洗个澡,换身寝衣早些就寝。”
燕冬原地一蹦,说:“是!”
他转身蹦走了,不走大门,非要翻窗出去,带坏了两只狗,也跟着翻窗。
燕颂失笑,转身继续收拾燕小公子这一路的“硕果”。
天热,不喜泡澡,燕冬草草泡了不到一刻钟就出来了,裹着一身茉莉香味儿上了凉簟,凑到燕颂身上问:“香不香?”
燕颂在燕冬颈窝嗅了嗅,说:“香。”
“这个味道好舒服呀,特别清新,我决定多用几次。”燕冬打了个滚,在燕颂身旁躺平了,打了声呵欠,“困。”
燕颂给他盖上薄毯,说:“那就别说话了,早些睡吧。”
燕冬像只虫子似的耸了两下,贴紧燕颂,说:“哥哥好梦。”
燕颂侧身亲了亲燕冬的眉心,说:“冬冬好梦。”
燕冬含糊地“嗯”了一声,风尘仆仆好些天,今儿刚回到熟悉的寝殿床榻,很快就睡着了。迷迷糊糊间,他听到了钟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沉闷而厚重。
别敲了,好吵,哪家缺德玩意儿跑到他梦里来敲钟?燕冬嘟囔着翻了个身。
可那钟还在敲,越来越响,第八下、第九下、第十下……好像要敲几十几百几万下那样。
“!”
突然,燕冬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耳边再次响起钟声,不是梦,是外面真的在敲钟。
他坐在那里,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是丧龙钟。”身旁传来燕颂的声音,很轻,异常的平静温柔,“父皇累了。”
外间突然亮起一大片烛火,蔓延开来,整座皇子府,整条街,整座雍京城都亮了。
丧龙钟整整敲了八十一下,承安帝驾崩,雍京很快陷入一片缟素。
天未亮,紫微宫宣众皇子和在京三品及以上大员入宫,吕内侍当众宣读遗诏,四皇子颂承继帝位。
殿内气氛安静,燕冬跪得端正,余光中,几位皇子面色平静,三皇子率先向新帝磕头,“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其余人当即起身,重新下跪,向新帝表示臣服。
吕内侍亲手搀起燕颂,燕颂侧身看向众人,说:“众卿平身。”
紧接着,由燕颂主持为承安帝穿寿衣,安置于紫微宫偏阁,待钦天监选择吉日。
小殓后,已是午后,燕颂不慌不忙、井井有条地下达一系旨意到达京畿各司衙门以及地方州县,任命三皇子为主、五皇子为辅兼钦天监、礼部及各司料理安葬仪式。
紫微宫外一片哀哭声,甚有老臣哭晕了过去,燕冬早有准备,立马安排禁军将人抬到偏殿安置,请御医看诊。
丧仪由有司衙门料理,燕颂这个新上位的嗣皇帝还要去文书房处理日常政务。
审刑院和禁军司协理皇城一应事物,夜里燕冬回到四皇子府,入目素白,原本芬芳艳丽的花都变了一种味道。
燕冬先去浴房洗澡更衣,这次泡得久了些,回到寝殿的时候,两只小狗已经在新窝里打盹儿了。
他没有打扰,进去内寝的时候却瞧见博古架屏风前摆着只檀木箱子,昨儿夜里特意拿出来放在显眼的地方。
燕冬走过去,打开箱子,里面是他本打算今日入宫孝敬给承安帝的滚凳。
“早知昨夜就不怕夜深打搅,先把你送入宫去的。”燕冬摸着滚凳,突然“啪嗒”落下泪来,紧接着就一发不可收拾。
世间最可怕的莫过于“早知道”三字,叫人悔恨莫及,却没有再补偿的机会。他们都有所预料,早有准备,可这一日真的来临时,仍然令人猝不及防。
殿内的亲随听见声音,却不敢去安慰,只能任燕冬跪坐在箱子前哭得昏天黑地。
那只熟悉的手揽住他的肩,抱住他的时候,燕冬也转身抱住刚回来的燕颂,把眼泪糊在他肩上。
燕颂抱着燕冬的腰,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背,安静地抱了片刻,斟酌了无数句安抚的话,到头来都没有说出口。
承安帝是看着燕冬长大的,是君父,亦是长辈,说起来,这是燕冬第一次体会这般滋味。承安帝终于可以好好歇息,和心爱的人在天上团聚,这是好事,但燕冬想起这么多年光阴里的陪伴,想着从此再也见不到承安帝,总免不了伤怀无措。
他哭得伤心极了,像小孩子那样瘪着嘴,大哭着,眼泪啪嗒啪嗒滴下来,糊了一脸。燕颂揪着心,把人紧紧地抱着,不断地抚背顺气,哑声说:“冬冬啊。”
雪球和葡萄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钻进燕冬怀里,肉饼似的夹在两人中间,以此陪伴伤心的主人们。
夜静悄悄的,他们在屏风前堆坐成一团,兀自伤心着。
燕冬哭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抽噎道:“你、你怎么回来了?”
燕颂这个时候该待在宫里才对。
燕颂拿帕子替燕冬擦脸,力道很轻,语气也轻,“知道你要哭得厉害,不放心。”
燕冬没得反驳,想着燕颂明儿一早就要出现在人前,必得半夜就入宫,连忙止住哭意,从他怀里出来,一边起身一边说:“那快洗漱歇息吧,天这么热,要折腾坏了。”
“好。”燕颂哪里放心一个人去,他一走,有人又要哭鼻子了,“你陪我。”
“陪呀陪呀,你先去,我给你拿寝衣。”燕冬推了燕颂一下,拿帕子吸溜鼻涕,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就去里间取干净寝衣。
出来的时候燕颂还没走,在外间安顿两只狗,听见脚步声便站起来,和燕冬一道去了浴房。
燕冬把寝衣挂在衣架上,那边燕颂已经解了外面的丧服,他走过去接过丧服,转身挂在架子上。等燕颂下了池子,他就端着垫子过去,跪坐在后面给燕颂捏肩捶背。
燕颂轻笑,“这么乖啊。”
“我一直都很乖!”燕冬说,“接下来要忙一阵儿了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燕颂说:“你把自己照顾好,就是照顾我了。”
燕冬嘿嘿一笑,说:“你就放心吧,我年轻力壮身子骨倍儿棒。”
这小子突然叹了口气,用一种奇特的眼神打量着燕颂的后脑勺,悠悠地说:“哥哥真的当皇帝了,以后我得改称呼了。”
燕颂睁眼,说:“和从前一样,没变。”
“我是说人前,不能叫殿下,要叫陛下了。”燕冬说,“私下我还是叫你哥哥,你敢跟我拿乔耍皇帝威风,我要闹的。”
燕颂失笑,突然转身握住燕冬的手,包在掌心里揉了揉,说:“这是提醒还是威胁?亦或是冬冬心里又在胡思乱想了?”
燕冬想了想,如实回答:“都有。”
“提醒和威胁可以,不要胡思乱想。”燕颂伸手捏捏燕冬哭红的脸,温声说,“在哥哥心里,你永远都先是汤圆和冬冬,明白吗?”
汤圆和冬冬是燕颂的幼弟和爱人,别的都往后排,也都不要紧。
燕冬重重地点头,说:“明白!我不会再乱想了!”
“乖宝,”燕颂揉揉燕冬的脑袋,“明儿出门前让人准备些日常要用的,明晚就先别出宫了,这阵儿要守孝,一来一回的时辰紧张,人也够折腾的。”
燕冬点头,说:“遵旨!”
燕颂轻轻赏他吃了一记板栗,燕冬摸着额头嘿嘿笑,又让燕颂转过去,帮他摁了摁肩背才收回手。
帮燕颂穿寝衣的时候,燕冬想起一茬,说:“以后在宫里,每天会有宫女女官或者漂亮的内侍伺候你洗漱更衣吗?”
燕颂失笑,说:“不会。”
燕冬满意地点点头,系好手中的带子,推着燕颂出了浴房。明日很早就要出门,他们抓紧时间在凉簟上睡了。
翌日寅时初,常春春轻步进来唤人,燕颂立刻就醒了,侧身吻了吻熟睡之人的眉心,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去外间洗漱穿衣。
卯时初,常青青进入寝殿,把燕冬叫醒了。燕冬今儿没赖床,翻了个滚下床,麻溜地洗漱更衣,简单地用过早膳便入宫了。
钦天监连夜择选吉日,今晨在御前议定。是日,由燕颂主持大殓,宫内宫外有司衙门一道,将承安帝遗体放入梓宫。
除却规制内的随葬品,燕颂亲自将承安帝喜爱的那棵红豆树雕刻件也放了进去。
自是日起,梓宫停放在紫微宫,朝臣每日按时朝奠,夜里由皇子们轮流守灵。百官始服斩衰,嗣皇帝以日代月,为先帝守孝二十七日。
燕颂既要处理政务,又要操心梓宫奉移入陵下葬等一应事宜,忙的是焦头烂额。燕冬白日在衙门里忙,若是今儿燕颂不去紫微宫守孝,他夜里就去燕颂暂住的奉恩宫相陪,一段时日下来,按摩功夫锻炼得十分了得。
纵然有燕冬的精心照顾,燕青云和崔拂来的额外投喂,燕颂还是肉眼可见地清减了些。燕冬可心疼,白日不在衙门的时候就去找燕青云学炖汤,但头一回就害得燕颂吃坏了肚子,立马老实了。
燕颂倒是说不怪那汤,是混吃了别的食物的过错,但涉及燕颂的身子,燕冬没被忽悠,果断决定还是不要再炖汤了,转而去做一些更容易的食物,譬如夏日要用的凉水等。
“茉莉汤!”燕冬把瓷碗放在燕颂面前,一旁的内侍上前验食,倒不是防着燕冬,这是燕冬自己要求的,宫里人多,入口饮食必得谨慎,谁做的谁端来的都一样。
验食无误,燕颂拿勺子喝了一口,微微颔首,说:“比昨儿那碗清甜些,好喝。”
“唉,我真是天才,以后去开家凉水铺子好了。”燕冬抱臂,得意洋洋地说。
燕颂说:“不必在外开,封你做个甜食房的总管,如何?”
“放着审刑院使不做,去做甜食房总管,我在你眼里是这么笨的人吗?”燕冬果断拒绝,开始找茬,“你是不是要收回我的权力?”
“嗯,”燕颂说,“腰牌和官印都交出来吧。”
燕冬蹦到龙椅前,俯身握住燕颂的脸腮就是一口,“咬死你!不给!”
燕颂失笑,伸手揽住这颇为凶狠的小狗,拿勺子喂了他一口,说:“好啦,降降火气。”
燕冬品尝着自己做的甜汤,又傻傻地笑起来,感慨道:“我真是天才!没有我,是凉水行的遗憾。”
燕颂颔首,有模有样地应和道:“真遗憾。”
燕冬嘿嘿笑,说:“明儿给你做冰雪葡萄元子吧!”
“你自己想吃了?”燕颂问。
燕冬老实巴交地说:“昂,特别想吃!”
御前的一批内侍都是常春春亲自挑的,一水儿的懂事有分寸,他们日日夜夜在这里,已经习惯了燕大人和陛下你啊我啊的说话,甚至经常恨不得骑到陛下头上耍威风,一点都不惊讶了。
只是起初众人只以为是兄弟情深,陛下疼宠自小养到大的弟弟而已,可有一回燕大人一个蹦跶挂在陛下身上,往陛下脸上啵啵啵的时候,他们才悚然悟了:
好嘛,这是对儿情兄弟啊。
第70章 御案 “哥哥教我,我就学。”……
从前七月是个热闹的时候, 初七乞巧,十五做法会放河灯,更值桂花赏期, 但今年因着国丧,宫里宫外一片肃穆,就这么一直冷清清地到了八月。
“我让御膳房做了清蒸鲥鱼,就当应个节令吧。”燕冬拉着燕颂在炕桌旁坐下,心疼地看着他,“天天瞧着,怎么还是瘦了?”
先帝奉移下葬,新帝要祭祀天地宗庙,国丧新朝, 二者事务交替,难免忙些。燕颂倒不觉得自己瘦了多少,但在燕冬眼里就夸张许多了,他搛了一筷子鱼,一边挑刺一边说:“无碍的,别耷着脸了。”
燕冬故意说:“嫌我丑啊?”
“再找茬就收拾你了。”燕颂把小碟子端起来,放在燕冬面前,“吃吧。”
鲥鱼肉美,就是多刺, 燕冬这个粗心的,不给他挑刺, 卡着就坏了。
燕冬搛起一筷子鱼肉,没吃,喂到燕颂嘴边,命令道:“吃掉!”
燕颂张嘴说话, 被塞了一筷子鱼肉,不禁摇摇头,老实吃掉了。
“鱼都是你的,快吃吧。”燕冬屈起一只腿,懒洋洋地靠着枕头,“我听说你今儿一口东西没吃,就喝了几杯茶,所以特意进来伺候您呢。”
这是有人告小状了,燕颂笑了笑,“听谁说的?”
在御案上整理劄子文书的常春春后脊一麻!
好在燕冬是个讲义气的,没打算出卖自己的“眼线”,登时把眼睛一瞪,反守为攻,“怎么着,防我啊?”
“岂敢。”燕颂很识时务,“好,我不问了。”
这还差不多,燕冬满意地哼了哼,仰身往榻上那么大喇喇地一躺,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燕颂慢条斯理地吃着鱼,中途宫人给燕冬上了一盏冰镇西瓜,他瞧着,想起如今已经是八月了,便说:“今年想吃什么馅儿的月饼?”
“海棠,豆沙,火腿鲜肉,果仁的,”燕冬掰手指,“其他味道的也可以尝尝。”
按照规制,但凡国丧,一年内不得宴饮,今年的中秋宫宴是办不了了。燕冬便邀请,“到时候回家里过十五吧。”
“好。”燕颂用完鱼,接过亲卫呈上的茶杯漱口,又拿帕子净手,起身去御案忙了。
燕冬跟着起身,端着西瓜溜溜哒哒地跟过去,这会儿殿里没外人,他往御案上一靠,屁股一抬就坐了上去。
燕颂拿朱笔蘸墨,瞥了他一眼,果然说:“坐没坐相。”
燕冬听着挺乐,燕颂这人吧,自小给他当爹做娘,也染上了一些当父母的“习惯”,譬如唠叨。同样的问题,燕冬喜欢重复犯,他也喜欢重复批评,但现在比以前好,只是说他两句而已。
燕冬坐在燕颂手边,晃着腿,吃着瓜,看着十分悠闲,和手不停批的人对比鲜明。
许是心里不平衡了,俄顷,燕颂突然搁笔,说:“你来代批。”
燕冬一愣,说:“这是劄子哦。”
“怎么不行?”燕颂看着燕冬,拍拍腿,“来。”
他都这么说了,燕冬也不再顾虑什么,直接放下西瓜,拍拍手,往燕颂腿上坐下了。
多少还有些紧张呢,燕冬一时无从下手,“嗯……”
“不怕,”燕颂翻开劄子,把笔塞燕冬手里,“先看看劄子上写的什么,想如何批阅就如何批阅。”
“好。”燕冬眨巴眨巴眼睛,认真地盯着劄子上那一面密密麻麻的小字,越读越不对劲,越读眉头越紧,直到强撑着看完最后一个字,他才不可置信地说,“就这?!”
给新帝问个安拍个龙屁而已,用得着长篇大论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治国建议策论呢!难怪需要文书房行走呢,都用来处理这种劄子,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够霍霍的!
燕冬小笔一挥,落下批复:“废话忒多!”
过了一瞬,又想起自己是代批,燕颂是不会这么说话的,于是只好在后头补充一句:“卿当用心治事,方不误朕之所托。”
燕颂看着那气呼呼的字儿,笑了笑,说:“好严格,小燕大人。”
“已经很客气了,要是实名批阅,我骂不死他!我说你咋这么辛苦,原来是都去看这种劄子了,”燕冬撸起袖子,气势昂扬地,“我和你一块儿批吧,你把类似的这种废话劄子给我,我一个一个骂!”
“好,”燕颂枕着燕冬的肩膀,瞧着他认真的侧脸,轻声说,“多谢小燕大人替我分忧。”
“认真办事儿呢,”小燕大人很懂得轻重缓急,严肃地说,“不要勾我,小心我狼性大发。”
燕颂失笑,左手搂着燕冬的腰,右手重新取了根笔批阅,两只手都不耽误。
燕冬不老实,挠挠头,犯嘟囔,安静不了。燕颂也不老实,时不时捏一下燕冬的肚子,寻摸软肉。燕冬又怕痒,他这一捏,燕冬就要来回蹭,坐得这么近,很容易就走火了。
“做什么!”察觉到背后的动静,燕冬吓了一跳,浑身紧绷起来。
有点昏头,燕颂垂眸瞥了眼躁动的地方,左手微微使力,把想要起身的人拦紧,说:“别动。”
燕冬问罪,“你别乱戳。”
燕颂狡辩,“你别乱蹭。”
“那你别捏我呀,明知我怕痒,就是故意欺负我吧。”燕冬这下不敢晃腿,也不敢乱蹭了,鹌鹑似的缩着,木偶似的僵着,脸快要贴到劄子上了。
那模样可怜又可爱,燕颂情不自禁,亲了亲那只微红的右耳朵。
燕冬吓了一跳,差点弾起来,燕颂把人死死地箍在怀里,这下倒是有些不满了,“这么怕我做什么?”
“不是怕,是痒。”燕冬委屈,“谁让你突然亲我耳朵?”
燕颂目光变得冷淡,“哦,肚子不让捏,耳朵也不让亲了?”
“没不让啊,”燕冬嘟囔,“你亲了,还不许我痒啊?”他瞥了眼燕颂的表情,小声说,“凶什么嘛。”
燕颂说:“没凶你。”
“凶了。”燕冬有理有据,“你用看别人的眼神看我,就是在凶我,毕竟我可不是别人,待遇不能一样。”
燕颂嘴角翘了翘,伸手捏燕冬的下巴,“娇气。”
“不娇气说明你没把我养好,我就要离家出走。”燕冬理直气壮。
听见“离家出走”这几个字,燕颂的表情微微变了,随即微微点头,说:“可以,但别被我逮到,否则你走到哪儿,我就从哪儿开始,把你一路拴回来,走不动了就爬,爬不动了就修整,翌日再走。”
燕冬不可思议,呐呐道:“你好恶毒,这是传说中的蛇蝎心肠吗?”
“并不。”燕颂颇为认真地反驳,“我待你明明如此善良。”
燕冬打了个哆嗦,和燕颂几乎贴面着对视了一眼,他看着对方平淡而认真的样子,突然就想起十六岁时离家出走那回了。
那会儿是他头一回见燕颂那般可怕甚至可怖的样子,简直吓坏了,以至于回家后连续做了几日“噩梦”。梦里的燕颂不再是他严厉而温柔的长兄,变作恶鬼猛兽,要吃人的凶狠。
燕冬说:“你是真的很不喜欢我离家出走吗?这让你特别特别生气,就会对我很凶很凶。”
“不是不喜欢。”燕颂说。
燕冬歪歪头,“那是什么?”
“是什么啊,”燕颂蹭着燕冬的脸,微微思忖,说了个词儿,“是憎恶。”
燕冬微微瞪眼,不知该如何回应。
“吵闹打闹都好,拆屋子也好,冷着我也可以,但离家出走不好。”燕颂摸摸燕冬的脸,温声说,“别让哥哥找不到你,否则哥哥会很生气,知道吗?”
燕冬明白了,燕颂不只是憎恶,还是惧怕,惧怕找不到他。
燕冬笑起来,伸出四根手指,很认真地说:“我发誓,哪怕你惹我生气,我也绝不会离家出走,躲到你找不到的地方去,放心吧!我以后也不会再说这四个字了,再说就打嘴!”
燕颂看着燕冬的眼睛,整个人都软了,心也跟着软了。揉揉燕冬的头,他也笑了笑,说:“乖。”
燕冬趁机说:“有奖励吗?”
“真让你讹上了,”燕颂说,“要什么?”
燕冬说:“叫我!”
什么,燕颂不明所以,但仍然听从,“冬冬?”
“不对!”
“汤圆?”
“不对!”燕冬啧了一声,一副“你咋这么不上道”的样子,紧接着脸上浮现出一丝隐秘的羞涩和渴望,“叫宝宝!”
燕颂失笑,“喜欢听这个?”
燕冬瞪眼,“不行吗?我就喜欢,就要听,快点叫我。”
燕颂故意磨蹭,“为什么喜欢?”
燕冬还真有正当理由,说:“因为有第二个人叫我冬冬,有第二个人叫我汤圆,但是只有你会叫我宝宝。就好像阿姐和二哥都会叫你大哥,但只有我叫你哥哥一样。这都是独属于你我之间的称呼,是盖了印的,别人都不能用。”
“原来如此。的确是这个道理。”燕颂赞同地点头,“好吧,宝宝。”
燕冬挑刺,“什么叫好吧宝宝?叫宝宝——宝、宝,就俩字,别的都不要!”
“好,我说错了。”燕颂看着燕冬严厉地小眼神,一字一顿地唤他,“宝宝。”
“……”
寝殿里沉默片刻,突然发出一声响亮的大笑,“哈哈!”
燕冬脸颊发热,脑袋发晕,嗑了什么仙丹妙药也似,把袖子往上又是一撸,瞬间充满了力气和斗志,说:“把劄子都搬上来,我来批!”
燕颂不禁笑了两声,轻轻的,水波似的打在燕冬耳边。
这个狐狸精,一定是故意这么笑的!
唉,真是甜蜜的折磨呀!
燕冬傻乐两声,继续批阅,不说别的,干正事儿的时候还是非常利落。中途常春春进来奉茶,看见燕冬的笔杆子都要擦出火星子了。
“抿口茶,休息会儿。”燕颂把茶杯抵在燕冬嘴边,喂他一口,“好喝吗?”
“葡萄茶呀,好喝。”燕冬说,“想吃葡萄了。”
“有,正新鲜的玛瑙葡萄,我给您奉上。”常春春说。
“要冰镇的!”燕冬说。
“不要冰镇。”燕颂掂了掂腿,瞧着燕冬,“都要就寝的时辰了,用什么冰镇,别吃坏肚子。”
“可是不冰镇就没那么好吃了,”燕冬退一步,“我就吃一小盏!”
兄弟俩干瞪眼,两息后,燕颂挪开眼神,燕冬嘿嘿笑,说:“春春速去取我的冰镇玛瑙葡萄来!”
“好嘞。”常春春去了。
“等我们十五回家,二叔必定要拿出去年酿的葡萄酒,想想就美。”燕冬舔舔嘴唇,突然想起一茬,“我今儿听仇主簿说二街那边新开了一家凉水铺子,有好吃的冰酥酪和冰酿桃胶!”
燕颂说:“明儿陪你去吃。”
“空闲吗?”燕冬体贴地说,“不用着急,我就是想和你一起去尝,什么时候去都行。”
“白日应该难,天黑了陪你去。”燕颂枕着燕冬的肩膀,闭眼歇息片刻,“咱们偷偷溜出去。”
“好诶!”燕冬瞥到燕颂的模样,立刻不再动弹了,老老实实地坐着,也不再说话。
寝殿立时安静下来,过了会儿,燕冬听见什么声音,小声说:“下雨啦。”
“嗯……”燕颂轻轻应了一声。
常春春端着葡萄进来的时候,燕颂已经睡着了。他轻轻放下碟子,又轻轻地退了出去。
燕冬偏头看着肩上的人,暗自叹了口气,燕颂这种驴人都能倒头就睡,必定是累狠了。
燕小公子转头看着那摞小山似的劄子,沉了口气,继续批阅。
燕颂睡得很快,醒得也快,是惊醒,因为心里还惦记着事情没做,睡不踏实。
燕冬没察觉人醒了,因为他已经沉浸在和那些地方大臣隔空对话的任务中了,笔尖“唰唰唰”个不停。燕颂偏着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嘴巴里无声嘟囔个不停的人。
燕冬自小就是个漂亮孩子,哪怕再严肃寡言的长辈见了他,都要松一松眉眼,如今孩子长大了,脸却仍然有小时候的影子,只是按照模子放大了而已。光洁的额头,清秀的眉宇,精彩的眼睛,挺翘的鼻梁,淡红的嘴唇,肉嘟嘟的唇珠,燕颂的目光似细笔,轻柔仔细地描摹着眼前这张轮廓。
这张画,他画了十多年,无数遍,可就是画不够,画不腻。
画上的人察觉到画外的贪婪目光,幽幽地转过眼来,这样纯真的人,眼波流转时有另一种风情,愈干净,所以愈诱|惑。
燕颂是沉迷于情|爱的凡夫俗子,忘记了所有自持克制的道理和教条,他循着香甜的味道过去,拨开柔润的唇|珠,将自己的贪婪喂给燕冬。燕冬是心软的画中仙,愿意接纳包容他一切的肆无忌惮和凶猛索取,陪他在御案后的这一寸地方里亲密交|缠,几乎不能自已。
亲得太凶了,燕冬快要喘不上气,手臂胡乱地抓住御案边缘,不慎扯落劄子,连带着笔落在地上,发出“啪嗒”的声响。
这一声好似警钟,燕颂呼吸一滞,暂缓攻势,换作春风一般柔和的吻,安抚怀中的人。
一吻终于落罢,燕颂睁开眼一瞧,燕冬被欺负得太厉害,脸绯红,眼睫湿润,一双眼睛迷|离着,湿漉漉地瞧着他,见他停下,嘴里还“嗯”了一声,像小猫爪挠在心口。
燕颂更难受了。
他看着燕冬,伸手握住燕冬的手,暗示性地揉了揉,说:“冬冬。”
若是平时清醒的时候,燕冬必定能立刻听出来这两个字里蕴藏的危险,但现下他都快记不清自己是谁了。但不要紧,哪怕是危险,只要是燕颂给的,他都甘之如饴。
“怎么不亲了?”燕冬噘嘴,可怜巴巴地看着燕颂。
“亲啊,”燕颂亲亲燕冬的嘴巴,笑了笑,“哥哥再教你点别的,学不学?”
燕冬点头,乖乖地说:“哥哥教什么,我都学……学得好,可以奖励多亲亲吗?”
小混账,燕颂简直要疯了。
杀了他吧。
燕颂没说话,伸手像抱小孩那样把燕冬抄了起来,让他面对面地坐在自己腿上,说:“手给我,哥哥教你。”
隔着雕花长窗,雨还在下,愈下愈急,颇有连绵不停之势。
常春春杵在外间,敏锐地察觉到什么,没敢进去,也没让按时来伺候洗漱的宫人进去,直到好半晌,里头传来燕颂低哑的声音。
“春春,热水。”
常春春应声,示意众人不要进去,自己接过宫人手中的水盆快步端了进去。
习武之人五感更为敏锐,常春春一进里面就闻到一股不可言喻的味道,脑袋垂得更低了,直到燕颂走到面前来,他立马停步。
燕颂披着外衫,亲自接过水盆,转身往内寝去。
常春春明白这是不要任何人进去的意思,心里忍不住遐想,但脚下不敢拖延一息,原地折身快步出去了。
内寝里有含糊的抽噎声,燕颂把水盆放到床榻旁的矮柜上,搅好一方热帕子,走到床帐前撩开半扇,对趴在被子上打颤的人说:“冬冬,净手了。”
燕冬没有转身,但还是听话地把手背到身后,又抽噎了一声。
燕颂笑了笑,在床畔坐下,拿帕子把燕冬手上的污秽轻轻擦拭干净,说:“不哭了。”
“现在知道哄我了?”燕冬闷声说,“刚才我求你,你都不搭理,还凶我!”
面对这小孩似的谴责,燕颂斟酌着解释,“没有凶你。”
“凶了凶了!”燕冬一个转身坐起来,抬起两只烧红了似的可怜爪子给燕颂看,“我都说磨疼了疼了,你不停下来,反而更厉害了!现在好了,我的手又酸又疼,都没法帮你批劄子了,你高兴了吧!”
燕颂哭笑不得,说:“哥哥再教你一课。”
燕冬闻言吓得往后缩了两步,摔了个屁股蹲,心有余悸地看着燕颂。他实在没有料到原来男人都会做的那档子事,自己做和帮别人做是截然不同的感觉,燕颂天赋异禀,忒难伺候!
“我不要学了!”燕冬闹脾气,警惕地把刚才遭难的手藏到背后,瞪着燕颂。过了一瞬,他抽了抽鼻子,又补充了一句,“累死了,可以明儿再学吗?不能揠苗助长的,哥哥。”
燕颂扬了扬嘴角,哄孩子似的朝他招手,“来。”
燕冬想屈从于美色和温柔,但恍然大悟那种美色和温柔都是致命的——至少对他可怜的双手来说!于是他坚定地摇头,“不要!”
燕颂就坐在那儿,温柔地看着燕冬,“冬冬。”
燕冬抿了抿嘴,“……不要学。”
燕颂笑起来,是那种眉眼全数舒展,温柔舒朗的笑,这下他还没说话,燕冬就乖乖地爬了过来,往他怀里一坐,把脑袋往他颈窝一蹭,哼哼唧唧地认栽了。
“再教你一句话,”燕颂抚着燕冬的背,和他耳语,或者说是警告,“不要在榻上同我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