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剖心 “我亦有观音。我自有观音。”
崔玉在梦里打了个喷嚏, 从馨香美梦中惊醒。
床畔坐着个人影,在月光下高大、安静而危险,崔玉心中惊跳的同时已经抽出枕下匕首, 猛地向前刺去。
扇柄挡住刀刃,轻巧地卸力,那人笑了笑,说:“枕下藏刀,倒是没有忘记。”
“……谢大表哥夸赞。”崔玉起身跪在床上,双手合十,虔诚地请问,“深更半夜,您老坐在这里有何贵干?如果想杀我, 可以直接动手,没必要纡尊降贵地来吓死我。”
深夜搅扰人家美梦,的确缺德,燕颂并没有计较崔玉的阴阳怪气,说:“不回燕家,住在这里做什么?”
说罢,房间里“噌”地亮起一盏烛火,常春春在桌旁吹掉火折子,朝崔玉捧手行礼。
你们主仆俩是鬼变的吗?
崔玉敢怒不敢光明正大言, 在心里小声嘀咕了一句。他身子一扭,盘腿坐好, “折腾了一日,我好累啊,两地又离得远,我就索性在考院附近挑了间客栈住一宿, 明日醒了再说。倒是大表哥,深更半夜来我这里装什么鬼啊?”
“我有事问你,”燕颂顿了顿,修改措辞,“请教你。”
崔玉:“?!”
他有些惧怕或者说惊恐地盯着燕颂,小心翼翼地说:“大表哥有事尽管吩咐,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有话尽管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必如此客气的。”
“是冬冬的事。”燕颂说。
崔玉纳了闷了:冬冬的事情,天底下谁有您更“懂行”啊,还用得着来请教我?
奇哉怪哉,但崔玉态度很好,说:“大表哥请说,我一定、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冬冬有个心上人,这件事如今不算什么秘密,你一定也知道。”燕颂说。
危险危险,崔玉暗自警惕起来,大表哥不会是知道冬冬的心思了吧?要来这里拿他作人证去问罪冬冬?!
“我知道。”崔玉紧张地问,“因此?”
燕颂看着崔玉的神情,微微挑眉,“你在紧张什么?”
“我、我是替冬冬紧张,大表哥兴师动众,想必事情严重,我怕你说他。”崔玉狡辩,“我当然不愿意看见冬冬被骂啊。”
“是么。”燕颂摩挲着指环,目光始终落在崔玉脸上,“你和冬冬要好,凑在一块儿时常噼里啪啦说个没完,上到国家大事,下到哪家的母猪下了几个崽儿,有的说,那可有说及此事?”
撒谎的高境界是真假参半,崔玉在心里默念这句话,说:“有的。”
“那冬冬可有告诉你,他的心上人是谁?”燕颂问。
我的小表弟啊,你到底做了什么打草惊蛇的事让大表哥夤夜来审问我这个还没有正式走马上任的军师啊!
崔玉在心里哀嚎,面上竭力保持冷静,说:“没有啊。”
“没有、啊。”燕颂重复着崔玉的话,琢磨着那语气,温和地笑了笑,“荆山,你在骗我吗?”
崔玉和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对视,下意识就又想跪下来并且大呼三声“大表哥我错了”,但转念想起小表弟那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心里一硬,骨头一挺,还是强撑着没改口,“大表哥,我真的不知道!我是问过,但冬冬不和我说,这孩子瞒得死紧!”
“竟然连你也瞒着。”
燕颂的语气不似疑问,让崔玉忐忑至极,干笑着,“是啊,”他急中生智,拍一句马屁,“他连大表哥都瞒着,那更没必要和我坦诚了。”
“旁的事情的确如此,但这件事不同。”燕颂说,“冬冬的这个心上人有悖理法、离经叛道,哪怕是为着他那双蹦哒的腿,第一个就该瞒着我。”
呵呵,呵呵,这件事真的还能保密吗,还能保得住吗?崔玉吞咽唾沫,小心地瞧了眼燕颂,说:“大表哥,我真的不知道……”
“无妨。”燕颂看着畏畏缩缩的表弟,温和地说,“你去帮我问出个答案来。”
“……”崔玉求饶,“我要是能问出个一二三四,那早就知道答案了!”他打了个滚,哼哼唧唧,“就别为难我了,我真的帮不了做不了,去找别人吧!呜呜——”
同样的撒娇打滚,燕颂此时却忍无可忍,“好好说话。”
“是。”崔玉立刻正襟危坐,收敛神情。
“荆山,我并非要为难你,而是此事只有你能帮我,理由你清楚。”燕颂推心置腹,“冬冬瞒着家里人有他的心思,可我不能真就不管他,如今这个局势,别说是什么心上人,哪怕是个路人生人与他多说一句话,我都是要过问的。”
“我懂得,可是……”崔玉犹豫,“大表哥,我问一句,你如实给我答复,让我安个心,成吗?”
燕颂颔首,“你问。”
“若冬冬的心上人真的让大表哥不满甚至惊怒,你会如何做?”崔玉说。
燕颂如实说:“不知。”
崔玉麻木地看着燕颂,“我心不安。”
“你是他的表哥,你希望看见他和一个让你不满甚至惊怒的人牵扯吗?”燕颂反问。
崔玉摇头,叹了口气,“我明白大表哥的难处,棒打鸳鸯怕伤害冬冬,可这一棒子必须要敲下去。”
“这事儿让我悬心许久了。”燕颂扯了扯唇角,垂眼看着扇面上的竹枝,“说实话,荆山,起初这无异于给我当头一棒,来不及反应。我自小看着长大的弟弟,比寻常兄弟关注多十倍百倍,怎么就不知他何时有了喜欢的人?且我这些时日思来想去,猜这个猜那个,到头来一个没猜对,这太让人不安了。”
崔玉此时已经冷静许多了,开始思考该怎么渡过此“劫”,如果可行,他还得帮小表弟一手。
燕颂语气很轻,失落、迷茫、怅惘……五味杂陈,他鲜少在人前表露情绪,尤其是脆弱、容易引人攻击的情绪。显然,燕颂处处碰壁,仍然解不开这道难题,他已经到了绝望的地步。
可是,好像有几分奇怪,崔玉琢磨着。
这不是一个兄长该有的情绪,哪怕这对兄弟自来不同寻常,亲密无间,但这样的情绪仍然超出了范畴。
崔玉眯了眯眼,斟酌着问:“大表哥,你到底是担心冬冬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从而有不好的,还是你在意的其实是这事本身——你压根就不乐意冬冬喜欢上某个人?任何人?”
燕颂和崔玉对视,心中一忖,如今的情形光靠他自己是不行了,可以先把崔玉划入己方阵营,寻求帮助。
这么一想,燕颂选择实话实说,“后者。”
“!”崔玉喉结滚动,激动地问,“为何!”
燕颂说:“除了我,他和谁凑一块儿都不能让我安心,这是从理智上说。”
“那不理智呢?”崔玉的手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好似晃着一面旗帜,为不识前路者引路,“抛开一切理由,最纯粹呢!”
燕颂说:“大抵就像你不愿入朝那样。”
“哈、哈!”崔玉字正腔圆地笑了两声,“我不愿入朝是因为我不喜,不喜,这就是最纯粹的情绪啊!那与之相对的是什么啊?”
是喜。
小郡王猜出来了!常春春暗自啧声,心说:找对人了!瞧瞧人家这机灵劲儿!
“大表哥,你别打我哎呀算了你打我我也要说!”崔玉捂住半张脸,小声和燕颂说,“你是不是对小表弟产生了一些超出兄弟范畴的感情而不自知啊?”
燕颂:“……”
崔玉:“……”
房间:“……”
“怎么不说话?”崔玉虚弱地说,“我要被打死了吗?”
“不是。”燕颂淡声说,“我自知。”
崔玉眨眼,迟钝地,“啊?”
“我自知我喜欢他,倾慕他,对他有兄弟之间不该有的情愫,我知。”燕颂静了一瞬,说,“我深知。”
“……”
“……”
“……”
长久的沉默后,崔玉转身把被子叠成一块儿,把脸埋了进去,在主仆俩的注视中开始浑身哆嗦——无声大笑!
笑出声来简直是要吵醒全客栈!
崔玉生怕自己成为古今第一位笑死的人!
瞧瞧!
瞧瞧这对睁眼瞎的笨蛋!
瞧瞧这对苦苦折磨自己、折磨对方的笨蛋!
“很好笑吗?”燕颂蹙眉。
崔玉抱头,很想说不是那种好笑是这种好笑,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一直在笑。
“……春春,”燕颂从床沿起身,吩咐说,“打一顿,给他治治吧。”
“先别介,殿下,忒奇怪。”常春春上前劝说,“小郡王哪怕是活不下去想死,也不该追求这么个死法啊。”
道理是如此,燕颂说:“那他到底在笑什么?我说的哪个字值得他如此讥笑?”
“笑不一定是讥笑,”常春春看着已经笑得出不了声儿、笑出眼泪捂着肚子满床打滚的小郡王,琢磨着,“也可以是喜极而泣的笑?”
“我喜欢冬冬,他喜极而泣个什么……”燕颂话语一顿,福至心灵。
与此同时,常春春已经扑上去控制住崔玉,“小公子的心上人是殿下,是殿下对不对!”
崔玉说不出话,很痛苦地连连点头。
“是!是!是殿下!真的是您——”常春春惊喜地转身和燕颂传达,却见燕颂怔怔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喜,只是一下就红了眼睛。
“是我……是我啊。”燕颂迟钝地看向常春春,哑声说,“是我,他的心上人……是我。”
常春春跟着红了眼眶,单膝跪地捡起那柄不知何时落下的扇子,轻轻地塞回燕颂手里,笃定,安抚,“是您。”
“是我,是我,”燕颂喃喃自语,低头看着常春春,伸手拍了拍他的头,笑着说,“是我啊春春,那个人是我。”
他转身要走,去找燕冬,去说个明白,可才走出两步,眼前突然一黑。
“殿下!”常春春连忙上前接住燕颂,燕颂倒在他怀中,面色苍白。
崔玉吓得连滚带爬地下了床,但因为变故太突然不慎岔了气,倒在地上脸憋得通红。
救命!
他真的要被这对兄弟“谋杀”了吗!
*
燕颂晕倒,常春春立刻叫亲卫去找离此地最近的元元,并且封锁消息。
刚到卯时,元元被人从被窝里薅了出来,一路撵到客栈雅间。
这一路的风已经足够让人清醒了,元元一进门就扑到床前,伸手替燕颂把脉,待确诊后,他猛地松了一口气。
常春春见状也松了口气,叫人倒杯茶给元元喂下,说:“元大夫,殿下如何?”
元元咕噜了一杯水,摇头晃手,说:“殿下才受了刀伤却没有正经地好好休养,身子正亏着呢,又忧心积劳,大悲大喜……药箱,药箱!”
亲卫立马将元元的随身药箱送过去,元元拉开隔层取出一只药瓶,先给自己喂了一颗,又化水一颗示意无毒,待常春春点头便给燕颂喂了一颗。
“我写方子,你们照方抓药,熬了喂给殿下,一日两服。”元元飞快地写好一剂药方递给亲卫,起身摸了摸燕颂的右臂,“我帮殿下把药换了,然后再施针一次,殿下就该醒了。”
外面的慌乱,燕颂全然不知,他做了个梦。
梦里是万佛寺,那座金身观音。
那日开市,他陪着燕冬到万佛寺溜达,中途下雨,他们在山上避雨。燕冬说要去吃一碗素面,他就来了这里。
守在佛堂里的和尚叫“有尘”,和万佛寺所有的和尚不同,他不以“无”字命名,是个“假和尚”。
“世子也来拜佛,稀客稀客。”有尘笑眯眯地看着站在堂上的人,“不如与我饮一壶梨花泪。”
燕颂仰视形容悲悯的观音,说:“何意?”
“世子必定有所求,可世子不信天上神佛,地下修罗,何故拜佛?”有尘说,“世子是人,人所求,求神佛不如求人佛。”
燕颂轻笑,“你是人佛?”
“非也。”有尘打量燕颂,微微摇头,“世子欲|望囚身,却不是权欲,而是爱|欲。爱|欲是凡尘欲,神佛无法将世子从囚笼中拉出。”
“我不出。”燕颂仍然与观音对视,“我自愿爱|欲缠身,受缚终身。观音,”他笑了笑,双掌合十,轻声说,“我亦有观音。我自有观音。”
有尘笑着说:“观音要‘杀’你,何不主动放手?”
燕颂说:“失了观音,才是杀我。”
“修佛,修人,到底哪条道好走?”有尘双掌合十,笑着偏头看向朱红殿门。
细雨连绵不断地打在地上,描银缠枝黑伞在殿门外放下,十六岁的少年红袍雪容,小声呼唤殿中人:
“大哥,我吃完啦,趁着雨势小了,咱们下山吧,不然明儿没法上朝。”
燕颂转身看向门外的人,笑着说:“就来。”
原是这座金玉观音,有尘笑着,敲响面前的木鱼。
燕颂走到朱红殿门前,背对金身观音,瞧着面前的少年,“好吃吗?”
“实话实说,”燕冬环顾四周,怕被哪个和尚听见了不好,捂住半边脸和燕颂说悄悄话,“不大好吃。”
燕颂拿着伞,闻言失笑。
“好没味道呀,我想吃鱼丝面了,我们待会儿路上再去吃一碗鱼丝面吧,加点法制酱菜,哇,想想就香喷喷的。对了,”燕冬想起一茬,“我要帮二哥带法制紫姜回去,他刚升副统领,最近好忙,瘦了一圈呀,我心疼,得再买点什么给他补补,别给我二哥累坏了。诶,大哥怎么不说话呀?”
下了走廊,燕颂撑伞挡住燕冬,“在听你说。”
燕冬哼哼,“这样显得我很聒噪。”
“无妨,叽叽喳喳,听着喜庆。”燕颂说。
“真的吗?”燕冬原地转了半圈,挡住燕颂的路,仰头笑眯眯地看着他,“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
“……”
“大哥?哥哥?”
雨声停了,燕颂从梦中醒来,少年郎脆生生的声音和面前那道轻声呼唤融为一体,他睁眼,对上一双红红的眼睛。
“哥哥,”燕冬抿了抿嘴,“你醒啦。”
燕颂安抚般地笑了笑,伸手抚摸燕冬憔悴的脸,说:“又偷偷哭鼻子。”
“谁偷偷的呀,”燕冬指了指面前,“我光明正大坐这儿哭的,只是你睡得沉,没有听见。”
燕颂指尖力道温柔,话也温柔,“何时来的?”
“半个时辰前吧,我来的时候元元正给你扎针呢,扎成木偶了。”燕冬俯身凑近了些,关心道,“身上有哪里难受吗?难受跟我说呀,我立刻把胡大夫叫进来。”
“我没事了,不必担心。”燕颂说,“胡大夫怎么来了?”
燕冬听出话里的意思,说:“放心,家里不知道,外面也不知道。我已经和胡大夫叮嘱过了,让他回去后也不要和爹娘说,免得他们担心……哎呀不行,我不相信你,你这人最喜欢逞强了,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我还得让胡大夫进来瞧瞧才能放心。”
他起身要走,却被握住了手腕。
“……”燕冬侧身背对着床,没有说话。
那只手圈着他的手腕,一路向下,握住了他的手。有温热的肌肤触碰上来,轻轻的,好似很虔诚,是燕颂的额头。
燕冬咬住嘴唇,鼻翼翕动。
鼻息颤抖的,一路落在他的左手指间,似碰似亲,挨了下他的红玉指环。
“冬冬,”燕颂抵着燕冬的手背,哑声说,“哥哥知错了,别生哥哥的气。”
燕冬盯着自己脚前的地,小声说:“哥哥没有错。我知道哥哥是怕吓着我,才不敢和我坦诚。”
“那怎么不看哥哥?”
燕冬不敢看,不知该怎么看,有些无措地撇了撇脑袋,身后的人下了地,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他,把他毫无缝隙地镶进了怀里。他惦记着燕颂的胳膊,不敢动弹,在憋死自己之前呼了口气,鼻尖冒出一颗鼻涕泡。
“……”
诶?燕冬憎恶着那颗鼻涕泡,这是做什么呀?故意害他出糗吗!
燕颂没有笑,没有如从前那般笑着说他可爱,只是轻轻地把脸埋在他的颈间,小声说:“让冬冬难过了这么久,就是哥哥的错。”
“我也让哥哥难过了这么久,”燕冬吸了下鼻子,牙牙学语似的,“我一想到这个,就好难过呀,早知道……早知道我就该把你绑起来、囚起来,逼你喜欢我,这样我们就可以早一些心意相通了。”
燕颂:“。”
“我们冬冬,”他笑了笑,斟酌着说,“好有办法。”
“那当然了,我大多时候还是不笨的,在这件事上虽然笨了好久好久,但哥哥也很笨,所以我不算丢人。”燕冬嘿嘿嘲笑,“头一回见哥哥犯傻呢。”
燕颂把燕冬翻了个面,胸膛贴着胸膛地抱在怀里,抱得很紧。燕冬着急地说伤口伤口,他听不见,用力地嗅着燕冬脖颈间的味道,石叶香夹杂着柑橘,熟悉的味道让他犯了瘾一样,头皮发麻,脚下晕眩,仿佛不在客栈,已经堕入梦境深渊。
“我在做梦吗?”他求证,“冬冬。”
“不是做梦呀。”燕冬轻轻捏了下燕颂的颈肉,胆儿肥了,再揪一下那只耳朵,“感觉到了吗?你以前就这样揪我耳朵。”
“是吗?”燕颂笑起来,鼻尖蹭着燕冬的脖颈往上,睁开眼,和他对视,似逼问,似诱|哄,“我在做梦吗?冬冬。”
为我证实啊。
燕冬抿了抿唇,无措地看着燕颂。燕颂的目光牵着他,诱着他,逼着他,他脸都烧起来了,很听话地在燕颂下唇亲了一下,蜻蜓点水的,因为心跳得太快说不了话,只能眨眼睛。
不是做梦。
第52章 般配 “你真好看。”
“燕窝粥, 梅花包儿,桂霜粉藕,玉灌肺。”燕冬把勺子放在燕颂的粥碗里, 催促说,“快快填饱肚子,待会儿我让人去找大夫开方子,给你炖一瓮补汤晚膳时喝。”
燕颂拉了下身旁的凳子,让燕冬坐下,瞧了眼他面前的小碗,说:“这是什么?”
“橙橘汤呀,果香很浓郁,你要试试吗?”燕冬见燕颂没有拒绝, 就拿勺子喂了他一口,“好喝吗?”
燕颂咽下,说:“不错。”
“但这碗姜味儿重了些,没有桂水堂的好。”燕冬点评,拿勺子喂了自己两口,过了小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勺子……
他舌尖一烫,下意识地偏头看向燕颂,燕颂也在看他。
四目相对, 燕冬脸上一热,率先理直气壮地说:“怎么了?都亲两次了, 用同一把勺子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冬冬说得有道理,但……”燕颂尾音微延,挑眉,“两次?”
诶!!!
燕冬捂住嘴巴, 心虚地和燕颂对视一瞬,然后低下头啜汤,试图把脸全部埋进碗里。
但碗实在太小了,挡住了中间,仍然露出一圈红红的脸腮,燕颂伸出指头戳了一下面对自己的那块脸腮,燕冬就像屁股底下扎了针似的,一下弹了起来。
“好吧我承认!”燕冬声音很亮,很大,给自己壮势,“我偷亲了你,我是流|氓!”
燕颂闻言不知该哭该笑,天上掉馅饼,却掉得无声无息,掉得他根本不知情。
“什么时候的事情?”燕颂审问。
燕冬老实交代,“就守岁那晚,你不是喝醉了吗?我就趁机轻轻地偷亲了一小口,别的什么也没干。”他怕燕颂不信,又补充说,“真的!”
“是吗?”燕颂将信将疑,似笑非笑。
“真的是真的,偷亲一口都差点让我心砰砰跳死在你旁边了,哪还敢做更过分的事情嘛,而且耍流|氓也得有个底线,我可不是很坏的人。”燕冬正经地替自己辩解,然后端起小碗将剩下的汤一口饮尽。
燕颂叹气。
“嗯?”燕冬挪挪屁股,凑过去,挤着燕颂的肩膀,“叹什么气?”
“我吃亏了。”燕颂说,“大亏。”
燕冬懵然地说:“什么啊?竟然能有人让你吃亏,谁啊,告诉我,我想个法子收拾他!”
傻子,燕颂失笑,说:“怎么收拾?”
“我找一马车的人打他!”燕冬握拳。
“那我舍不得,这个人啊,”燕颂在燕冬瞬间变得危险的目光中说,“姓燕名冬字逢春小名汤圆。”
燕冬瞬间变脸,矜持地说:“那你舍不得是应该的,而且这个燕冬很厉害,一马车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看来我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燕颂说。
“污蔑,污蔑!”燕冬抱臂,严肃地质问,“我可没有欺负你。”
燕颂开始秋后算账,“你趁我睡着轻薄我——”
“那怎么能叫轻薄呢?”燕冬全然忘记自己先前是怎么说的了,急忙狡辩,“那是我偷偷喜欢你、痴恋你的证明!而且,而且你也喜欢我呀,那这对你来说分明就是好事,你可不要得了便宜卖乖!”
“好,那就不当作轻薄吧。”燕颂耐心地和小流|氓辩论,“听你的意思,我被你偷亲了,是我得了好处?”
“不错。”燕冬不可思议,“难不成还是坏处吗?”
燕颂也点头,“好。可我自己并不知晓啊,我并未体会到该好处,那我是不是吃了亏?”
诶?燕冬眨眨眼睛,和燕颂对视一眼,两眼,三眼,他突然狡黠一笑,机灵地说:“你是不是还想我亲你?”
燕颂抬手摸燕冬的脸,还有些红,把他的指尖都烧热了。他轻轻抿唇,声音轻了些,“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燕冬倾身,很庄重地双手捧住燕颂微热的脸,凝视他动情的眼睛,轻轻亲他优美的唇,隔着一张纸的距离坦诚心扉,“哥哥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哥哥,不喜欢哥哥、不爱哥哥除外。”
燕颂摩挲着燕冬的后颈,目光缓慢地从那双秋水湖中冒出,微微下移,落到唇瓣上。
燕冬是个唇红齿白的,很漂亮,燕颂亲了亲那颗可爱的唇珠,轻声说:“好软。”
“谁嘴巴是硬的呀?不对,”燕冬小声取笑,“哥哥的嘴巴就硬,好难撬开让我看清你的心肝脾肺。”
燕颂叹气,似后悔,似无奈,说:“现在看清了吗?”
“看清了。”燕冬低头贴了贴燕颂的心口,“也听清了……哥哥的心跳得好厉害。”
燕颂不只是心跳得厉害,看着紧贴在心口的人,他目光微动,喉咙发痒,就要埋头再亲一下,燕冬却猛地转身坐好,说:“用饭!”
燕颂:“……”
燕冬并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只是觉得需要控制一下,否则真恨不得黏在燕颂身上!
“……”燕颂笑着摇了摇头,听话地老实用饭。
*
乌卓下狱,不等秋审,三日后待斩,春闱临时更换了主考官,不是别人,正是燕翠微。
翌日燕冬抽空回家了一趟,陪爹娘用晚膳,小脸儿上挺心疼,“二叔和一群同僚才入城门就被禁军司逮住换上官服提溜去考院了,一口气不带歇的。”
“陛下信赖,咱们更要用心办事嘛。”燕青云给儿子盛了碗鱼汤,“我们冬冬近来多有辛苦,喝一碗补补,爹特意给你熬的。”
燕冬喜欢喝鱼汤,取勺子正要喝,突然想起一茬,说:“鱼汤还有吗?我想带一盅。”
“带去哪儿啊?”燕青云随口问。
“考院那边。”燕冬实话实说,“顺路给二叔和大哥带。”
他私底下的称呼,燕青云没有纠正,说:“这是鱼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对哦。”燕冬说,“那算啦,反正他们也饿不着。”
崔拂来关心道:“殿下的伤势好些了吗?”
才晕了一次呢,燕冬嘀咕,说:“别担心,好些了。”
“殿下是习武之人,又年轻,身子健朗,就是不知爱惜,让人操心。”燕青云嘱咐燕冬,“有机会帮我们说一句,让殿下好好休养,凡事不急在一两日,免得伤养不好落下病根。”
燕冬让两位放心,说:“我和他说了,见着了再说一次,他若不敢听,我一定收拾他。”
“哟,”崔拂来揶揄,“我们冬冬真是有出息了。”
有出息的燕小公子带着崔拂来准备的牡丹花酥回了考院附近的客栈。方到门口,脚后跟就落下了雨滴,又下一场春雨。
一直守在门前的亲卫行礼,推开房门,屋子里烛光昏黄,桌旁榻上都没有人。燕冬打帘一瞧,内室的书桌后,燕颂披着外袍,长发披散,已经伏案睡着了。
“嘘。”燕冬转身示意常青青关门出去,轻轻将食盒放在桌上,转身去拿了床薄毯给燕颂披上,本就有伤在身,可不能再着凉了啊。
燕颂手底下压着纸笔,燕冬草草看了一眼,发现是刑部的公文,就没有再看了。他转而看向沉睡的人,那双眼睛闭上的同时,燕颂身上那部分令人畏惧的气质也有所收敛,温柔而俊美。
燕冬自来是个“没出息”的,不懂得克制,此时更仿佛被骨头吸引的小狗,鼻尖嗅嗅就凑了上去,要把食物叼走。
嘴唇轻轻碰上脸腮,柔软得像梦里的云,又轻又甜,燕冬开始犯晕,转头要去冷静冷静避免控制不住一口咬下去,把人吵醒就不好了。不料这时,燕颂眼睫微颤,伸手抱住了他的腰,燕冬脚下一晃,紧接着就坐在燕颂腿上了。
“又偷亲,”燕颂坐直身子的同时睁开眼睛,惺忪的,他看着呆坐在怀里的人,好似不解,“到底是谁把你教得这么坏?总是想吃白食。”
“什么叫吃白食啊?”燕冬偷亲被逮住,人像鹌鹑,嘴巴倒是很不服气,“再说了,我好不好都是你教的,所谓冬不教颂之过,你要是想说我,那自己也要先谢罪。”
“嗯,的确是我教的。”燕颂抬手摸了摸燕冬的后脑勺,“晚膳用的什么?”
燕冬报了菜名,说:“娘亲做了牡丹花酥,二叔二哥那里两份,你这一份。对了,你用药了吗?”
燕颂颔首,“用了,我不像某些人,会偷偷把药倒掉。”
“最后还不是被你强行灌下肚子了。”燕冬嘀咕,晃了下双脚,“放我下来,别把你压坏了。”
“不重。”燕颂没放。
“你现在是病人,要好好休养的。”燕冬转达了爹娘的叮嘱,老气横秋地说,“年纪轻轻不爱惜身子,老了就要遭罪,知道吗?”
燕颂说:“抱着自己喜欢的人,不叫不爱惜身子,反而是太爱惜。”
这话忒悦耳了,燕冬没法反驳,揶揄道:“哥哥现在如此坦诚呀。”
“既然你我已经心意相通,还有什么必要遮掩?哥哥更不敢再让冬冬难过。”燕颂掂了掂腿,让燕冬往怀里坐得更深,抱着人,他说心里话。
燕冬单手搂着燕颂的脖颈,嘿笑,看着有点憨,“我现在心里就跟吃了好多好多蜜饯一样,齁得脑子都晕乎乎的,走路都打飘。”
“这样啊,”燕颂逗他,“给我飘一个瞧瞧。”
燕冬佯装为难地说:“被绑住了,站不起来。”
燕颂没说话,把人抱得更紧,埋首枕着燕冬的肩膀,“困。”
他声音含糊,燕冬还没来得及关心他的胳膊,受着伤呢别太使力,闻言又说:“那赶紧歇着呀,我叫人端热水进来?”
燕颂用了药,人有些昏沉,闻言说:“睡不得,明早刑部有旬会,我这儿有几桩公务还没批复,你乖乖让我枕会儿,等药效过了就好了。”
这怎么能休息好呀,但见燕颂已经闭上了眼睛,燕冬就没说出口,乖乖地坐在他怀里当靠枕。
窗外春雨绵绵,并不扰人。
主子终于得偿所愿,常家兄弟这两日也很乐呵,这会儿闲来无事,兄弟两个凑在一块儿“问罪”彼此:你早点和我透个风,就不会磋磨这么久了!
但没办法,各为其主,平日小事彼此漏漏风没什么,可这等大事漏,必得是各保各的密。
“哎呀哎呀,”常青青从窗户缝隙偷窥了一眼,兄弟俩互相依偎,好不温存,“真是般配。”
常春春敲了弟弟一个板栗,轻轻将窗户关紧了。
燕颂再睁眼的时候,“靠枕”已经和他脑袋抵着脑袋的睡着了,指尖绕着他肩前的一缕头发……准确来说是一缕趁他睡着编的小辫儿。
“……”燕颂失笑,抬手托住燕冬的下巴,轻轻让人倒在自己怀里,这样好睡。
右手揽着燕冬,动不得,燕颂只得左手做事,继续阅览桌上的文书,拿朱笔批复。
字迹不如平时,倒还能看,燕颂难得没有苛责自己,搁笔后偏头看了眼香漏,已经寅时了。
这样睡久了,起来必定不舒服,燕颂正要抱着燕冬去床上,怀里的人就幽幽地说:“我要骂你。”
“……醒了?”燕颂又坐好了。
燕冬“噌”地抬起脑袋,眼睛还没睁开,先“瞪”着燕颂,说:“胳膊不要了,我给你揪掉!”
“我忘记了。”燕颂如实说。
燕冬伸手揪住燕颂的耳朵,凑近了说:“胳膊胳膊胳膊,有伤有伤有伤,注意注意注意!”
燕颂失笑,“好好好,记住了,保证不再犯。”他摸摸燕冬的脖颈,“有不舒服吗?”
“没——”燕冬伸长胳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有。”
他蹦哒下地,转身蹲下去帮燕颂揉了揉腿,仰头问:“麻了吗?”
“还好。”燕颂起身,把燕冬也拉起来,“洗漱后你乖乖去床上睡觉,我先回刑部。”
多累啊,燕冬说:“我陪你。”
“下雨呢,别来回折腾了。”燕颂叫值夜的打水进来,哄着说,“早上议了事我就回来。”
“别急别急,你先回宫好好躺躺。”燕冬抬手摸燕颂略显苍白的脸,心疼地说,“就不能换个地方议事吗?”
“大伙儿不住一个地方,很难谁都方便,且部里有几位齐心的老臣,老胳膊老腿儿的,突然折腾他们做什么?”燕颂揉揉燕冬的脑袋,哄着,“一旬一次,议的都是要紧事,能不耽搁就不耽搁吧。”
燕冬说:“好吧。”
亲卫提了热水进来,燕冬走到面盆架前搅了方热帕子,转身一抬手,不太熟练地帮燕颂擦脸,笑着说:“从前都是哥哥帮我擦脸。”
帕子轻柔地描摹轮廓,从眉眼擦过,那双眼睛露出来时,帕子停下了,拿着它的人微微歪头,痴痴地说:“哥哥真好看。”
不只是相貌的好看,还是这个人好看,好看到燕冬的心坎儿去了。
燕颂被弟弟痴迷而热烈的注视着,眼皮微微发烫,他清了下嗓子,正要说话,就听门外响起一道脚步声。
“殿下。”亲卫快步走到门口,“属下有要事禀报。”
燕冬回神,转身把帕子浸入水中,燕颂站在原地,头也不转,“进。”
门外的亲卫进屋,在帘子外禀报:“殿下,乌家出事了,乌尚书……没了。”
“什么?”燕冬猛地转身,下意识地看向燕颂,却见燕颂只是叹息,并无丝毫惊讶。
他突然想起燕颂先前说的那句话。
一波万波,此事还没完。
乌卓冒天下之大不韪,死罪已定,可对乌家的处置还没有敲定,今日刑部要议论的头一件要事就是。乌尚书此时服毒自绝,其一是教子不当、无颜面对朝臣和天下读书人,其二就是向宫中求一份情面,想保住家中亲眷。
燕冬没有再睡,换了身干净的素色衣裳就乘坐马车去了乌家,他到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乌家已经换上白绸丧幡,一片哀声。
但前来吊唁的人并不算多,毕竟乌家如今境况危险,哪怕躺在棺椁里的是两朝重臣,他们也要掂量掂量,怕沾上一身腥。
管家将燕冬引到灵堂,堂上跪了一大片,哭声接连不止,乌盈的母亲接连遭受打击,如今卧病在床,乌盈和乌晴宜跪在最前面,向来往宾客致谢。
燕冬和乌盈相识了十几年,从前他觉得这是雍京最动人的黄鹂鸟,往来自然间,可今日再见,乌盈明明举止有礼、毫不失仪,甚至没有落泪哀哭,却让燕冬心里一酸。
他太静了。
当午和两名审刑院校尉都带着刀,不好上堂,就在阶梯上站定了。
一声唱喏,燕冬与和宝敬香,燕冬更是行了跪礼,他是乌尚书看着长大的孩子,从前乌尚书指导过他的文章,此时也未着官服,行此大礼不算出格。
亲眷行礼,燕冬捧手回礼,走到乌盈面前,蹲下看着对方,“若冲。”
他斟酌一瞬,到头来只能说:“节哀。乌老在天有灵,莫叫他忧心。”
“多谢。”乌盈扯唇,露出一记笑来,“祖父这些时日总是不大好,我心里早就料到了,人都有一死,本该顺其自然,唯独一点,祖父不是病故,而是自尽,他老人家死前必定羞愧不能自已,我……”他痛苦地闭上眼睛,颤声难言。
燕冬跟着红了眼睛,正要说话安慰乌盈,却见前头迎客的管家急匆匆地跑回来,凑到乌盈面前说:“公子不好了,外头有人来闹事啊!”
在这种日子闹事,还是在乌家门前,燕冬敏锐地察觉到什么,起身说:“是什么人?”
“是一群年轻人,看样子都是读书人。”管家叹气。
乌卓借春闱舞弊,此举得罪的就是天下的读书人,自事发当日,街头巷尾全是谩骂声,起初只是针对乌卓,可很快就波及乌家的亲眷、和乌家交好的朝臣甚至是从前在读书人心中很有威望的乌尚书。可说是说,骂是骂,在丧事期间跑到乌家府门前闹事或许就不只是泄愤这么简单了。
“勿惊。”燕冬示意管家拦住双眼赤红暴起的乌盈,温声安抚,“此事我来处置。”
乌盈看着燕冬,有一瞬间竟像是看见燕颂,可燕冬到底不是燕颂,他有几分燕颂的沉静高大,却有一双更为柔和的眼睛。
乌盈和燕冬对视一瞬,突然浑身失力,跪倒在地上痛哭出声。
“兄长……”乌晴宜咬着唇,搀着乌盈,兄妹哭倒了一片。
燕冬叹气,示意管家带路,一行人快步绕出影壁,已经清晰地听见了府外的吵闹。
说乌尚书教子不当、铸成大错的,要乌家出来给个说法的,夹杂着家丁的训斥怒吼声,外面简直闹成了一团。走到门前时,燕冬正好听见有人说乌卓一个人办不成这样的大事,背后指不定还有同谋,乌家其余人不可能不知情。
“同谋是谁?”当午打开从下面扔上来的一本书,避免砸到燕冬,燕冬眼睫都没有眨一下,目光落到说话的人脸上,“说出个名字来。”
随着他的出现,一群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他们看见燕冬俊俏贵气的脸,腰上代表极高权力的金玉带,和他身后那几柄冰冷的刀。
说话的人宛如被狼犬咬住喉咙,一时梗塞难言,退后了两步。
“蓝衫方巾,穿着像读书人,言行举止又像流|氓地|痞,奇了怪啊。”燕冬抬手,一直候在远处马车旁的一队审刑院校尉快步上前来,恭敬等待命令。
“把他们给我围了。既然撞上了我,说明咱们有缘,那我就辛苦辛苦,好好揭开诸位的面皮儿,”燕冬掀唇轻笑,能杀人的戏谑漂亮,“辨一辨,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53章 雨夜 “想你。”
燕冬推断得没错, 这群人里有猫腻,除了头昏脑热的出头鸟,还夹杂着一些受人指使的搅屎棍。指使的人不一, 大多是从前明面上和乌家有过摩擦的朝臣。
“瞧瞧你们,和他们凑在一块儿闹腾什么啊?”燕冬靠在玫瑰椅背上,看着那群被筛选出来的出头鸟,苦口婆心地说,“人家背后有人,没出事能得到大把金银,出了事自然也能寻求庇护,不像你们,真就普普通通读书人, 没出事还好,出了事,连个为你们说句话的人都没有。”
一群年轻气盛的读书人你看我我看你,不复方才的慷慨激昂——燕冬把他们所有人的家底都掀出来了,他们惊觉自己无意中参与了一场政治游戏,对面那群人根本不是来要乌家给个说法,他们是某些朝臣报复乌家的棋子,更有甚至故意想要制造舆论,把春闱舞弊案扩大范围, 再拖更多人下水。
“我等一时不慎,被人引|诱哄骗犯下大错, 请燕大人恕罪。”有人颤巍巍地站出来,捧手告罪。
“恕罪?”燕冬咂摸着这两个字,“这是什么地儿啊?乌卓是罪人,可乌尚书仍然是当朝尚书, 你们到他的门前来闹事?何况哪怕是寻常人家,你们无故在门前寻衅闹事都是影响巡防治安,要抓起来打一顿的。”
燕冬摩挲着指环,又说这里到底是乌家,他不好越俎代庖,让管家去问乌盈的意思。
门前吵嚷谩骂,这是对逝者的大不敬,若是祖父亡灵不曾走远,看到这一幕,该有多难受呢?乌盈是恨这些人的,可转念又觉得无力,如今祖父没了,他是乌家的嫡子,凡事要为乌家的其余亲眷做打算。
燕冬遣管家来问他的意思,是要给他、给乌家做人情,宽恕那些单纯的读书人。
“回大人,公子说:不知者无罪,且效仿祖父自来的宽仁之心,施教一番便请放他们离去吧。”管家说。
真后悔也好,真惧怕也罢,一群人听后纷纷行礼告罪,看着都倒是诚惶诚恐。
燕冬嗤笑一声,说:“来都来了,磕个头就滚吧,今日的事都记录在案,再有下一次,双罪并罚。”
至于另一群搅屎棍嘛,就不能这么轻易放走了,燕冬让审刑院的一队校尉押着一群人招摇过市,一一送至“老板”处,一时间城中流言纷传,热闹得很。
“这小子真损啊!”鱼映霄背着手在堂上踱步。
“谁让你干这缺德事!”文华侯握着椅子扶手,气不打一出来,“乌尚书是你的上官,你怎么能瞎掺和呢,皮痒了欠骂就出去听听,现在外头的人都是怎么说你薄情寡义、说我们鱼家落井下石的!”
鱼映霄不服气地说:“若不是他一直压着我,我早就该升了!”
所以他是对乌尚书积怨已久,文华侯叹气,说:“你以为乌尚书凭什么能做两朝的吏部尚书啊,就是因为他一心为公,选拔任用官吏一讲究公平公正,二讲究择才择贤,三还能体会上心——听着就三个词儿,能坚守多年的是万里挑一!”
鱼映霄听明白了,恼道:“父亲是说我升不上去是我活该——”
“是,你活该!就凭你干这蠢事,你就活该!”文华侯冷笑,“我该感谢乌尚书才是,若他真的让你升上去了,咱们说不得就是第二个乌家!我就是第二个乌尚书,要为了自己的蠢儿子做的蠢事服毒自尽谢天下人谢列祖列宗了!”
“……”鱼映霄被骂得脸色涨红,杵在堂上胸口起伏个不停。
鱼照影刚去府门外处理好了被审刑院送上门的“搅屎棍”和一群看热闹的百姓,回来老远就听见父子俩的争吵声。他面色平静,如常进入大堂,捧手说:“父亲,已经处置好了。”
文华侯欣慰地说:“在溪稳重。”
这话刺着了鱼映霄,他瞥了眼鱼照影,说:“我当你和燕家小公子有多不似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呢,真遇见了事,你在他心里和陌生人也并无甚不同啊,还不是把咱们鱼家的脸面踩在脚底下作践。”
“兄长慎言。”鱼照影蹙眉,“私下是私下,可逢春如今是审刑院使,若是在公事上有所偏私,不仅是害了他自己,也是害了咱们鱼家。”
“不错,公事上要避嫌。”文华侯叹气,“审刑院是陛下的刀,私下就得对任何臣子无情,否则传入宫中,咱们分说不清。况且!”
他语气加重,瞪着鱼映霄,“你自己做的蠢事,牵连了家里,如今还要责怪为你擦屁|股的兄弟吗!”
鱼映霄哽了哽,没说话,臊着张脸杵在原地不说话。
文华侯看着眼前这两个儿子,一个暴躁冲动,一个温和稳重,心中的天平已经出现了倾斜。他看向鱼照影,“在溪,你去备一份礼,咱们晚些时候去乌家上柱香。还有你,”冲鱼映霄,“自己提前想想措辞,待会儿到了乌家怎么和人家赔罪!”
鱼映霄哪里拉的下脸,说:“乌家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文华侯摩挲着扶手,没说话。
“原本是四分死,六分活,可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情,怕是会七分活了,毕竟陛下对乌尚书是有感情的。”鱼照影见文华侯犹豫,劝道,“况且父亲与乌家同朝为官多年,一直敬重乌尚书,怎么也要去上柱香感谢乌尚书多年来的教导照顾,否则传到三皇子或陛下耳中,未免觉得咱们鱼家薄情。”
“在溪说的有理。你,”文华侯指着鱼映霄,“还不滚下去准备!”
鱼映霄气冲冲地走了,气得文华侯头疼。
逆子!
*
燕冬料理完事情后并没有离开,很快,宫中派吕鹿前来吊唁,他心中才真正地安心了。
吕鹿是吕内侍的徒弟干儿子,承安帝派遣他来,就是代表自己。
自吕鹿来了,乌家门前往来吊唁的人一茬儿接一茬儿,人心善于斟酌,可见一斑。
皇后昨夜受凉高热,三皇子入宫侍疾,得到消息出宫后先回府了一趟,他的皇子妃毕竟是乌家的嫡出孙小姐,没有不来吊唁的道理。
夫妻俩跨过月洞门,乌碧林入了皇家玉牒,不必戴孝,只着素服。
坐在廊下喝茶的燕冬起身行礼,“三殿下。”
“逢春。”三皇子在石桌前停步,“这几日辛苦了。”
“不辛苦。”燕冬看着三皇子略显苍白的脸色,关心道,“近日多雨,夜里寒凉,殿下要注意身子。”
三皇子笑着颔首,迈步走出两步,侧身看向站在原地的乌碧林,温和地说:“碧林,走吧。”
乌碧林看着燕冬,说:“你得意了?”
“我在乌尚书的丧仪上得意什么?”燕冬也看着乌碧林,心平气和地说,“三皇子妃,死者为大,今日就别发疯了。”
“疯?你该问问你的三表哥,”乌碧林笑盈盈地看向三皇子,“明知我疯,为何还要带我出来?”
燕冬拧眉,“你是乌尚书的嫡亲孙女,你不该来?”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燕颂和五皇子从月洞门进来,上前和三皇子互相见礼。
燕冬看了眼燕颂,没了和乌碧林争论的心思,安静地站在一旁了。
“我才真是脸疼。”五皇子嘟囔,“我那脑子长屁|股后头的鱼家表哥把我害惨了,待会儿去了灵堂,我怎么面对若冲嘛。”
“你挑拨的?”燕冬问。
五皇子瞪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拔了你的舌头啊。”
燕冬笑,说:“不是你挑拨的,你臊个什么劲儿嘛,若冲不是不讲理的人。”
“也是,”五皇子叹了口气,“走吧走吧。”
“走吧,碧林。”三皇子上前握住乌碧林的手腕,面上温和,乌碧林却感觉手腕一阵剧痛,差点就要被捏碎了。
她和这个总是温和含笑但她深知对方已经疯了的夫君对视一眼,到底什么都没说,顺从地跟着走了。
“三表哥……”燕冬看着三皇子的背影,转头和燕颂说话,“他不好。”
“是很不好。”燕颂说,“皇后‘病’了。”
因为乌家倒了,而且影响到了三皇子的名声。
“我看不懂三表哥,一直看不懂。”燕冬伸出两根指头,推着自己的唇角上扬,摊手说,“他总是在笑。”
燕颂能看懂,不仅看懂了三皇子压抑许久的心,也看懂了对方隐藏许久的情。他看着忧心的燕冬,未免生出一点微妙的醋意,说:“你站在我的面前,看着我,心里想着的却是他吗?”
“吃味啦?”燕冬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那一行人已经走远了,便伸手飞快地勾了下燕颂的尾指,哄着说,“不要吃不要吃,我就一颗心,只装一个人,装得满满当当。”
“哼。”燕颂拿乔。
“他是我表哥呀,而且自来对我很好。”燕冬和燕颂对视,推心置腹,“若你们要斗个你死我活,你输,我与你荣辱与共生死相随,你活,我也不求你宽恕敌人,那很危险——所以我能明白陛下的意思。”
若犯在承安帝手中,尚有父子之情,可以保命,譬如二皇子,可若承安帝不在了,新君掌握生死大权,能宽恕曾经与自己相争的兄弟吗?
“可三表哥真的想争吗?”燕冬敏锐地说,“他好像已经有点死掉了,而且在盼着这一日到来。”
比起三皇子,其实燕冬更担心五皇子。
他和五皇子年纪相仿,没有哥哥弟弟之间的那一层不算辈分的辈分,常常打闹。无常,大家都这么评价五皇子,你说他不争吧,他有自己的阵营,参与争斗,你说他争,这个人做事又很没有章法,凡事随心所欲,好似不怕得罪朝臣,不怕失去圣心。
“他们争与不争,对我来说都没什么要紧的。”燕颂说。
是啊,王植都是燕颂的人,朝廷里还有多少人是燕颂的人呢?燕冬用钦佩崇拜的目光看着燕颂,说:“哥哥,我什么时候能学会你这样啊?”
燕颂用逗孩子的语气,“哪样啊?”
嗯……燕冬斟酌形容,“不动声色?老奸巨猾?”
燕颂笑了笑,“我老吗?”
“不老不老!”那笑迷人又危险,燕冬立马认错,“哥哥风华正茂,年轻力壮,像花一样!”
“也对,哥哥马上就二十三了,我们冬冬才十八呢。”燕颂好似颇为惆怅。
怎么还抓着不放呀,燕冬呐呐地说。
“逮着了小尾巴,不得捏一捏啊?”燕颂微微俯身,“我今儿来回折腾,累得很,冬冬要不要安慰一二?”
在别人府上呢,燕冬扭捏地推诿,燕颂笑着看他,他就装不下去了,立刻捧住燕颂的脸在那薄唇上亲了一下。
“啵!”
特响。
哎呀,常春春非礼勿视,后头跟着的一群亲卫也臊得慌,小公子就不说了,自家主子这么稳重端方的人怎么也变得如此不知羞?
“快去吊唁吧,”燕冬舔了舔唇,像是回味糖果的孩子。他偏头看了眼廊外,“阴沉沉的,必定还要下雨,你还有伤,不要在外头乱晃。”
“遵命。”燕颂摸了摸燕冬的脸,“你也早些回去就寝,别人哥哥担心。”
燕冬昂首挺胸,严肃地说:“是!”
“……黏人精。”燕颂没道理地谴责燕冬,后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哪儿黏人啦!
他没解释,只是伸手捏住燕冬白皙的下巴,低头与他唇挨着唇,轻轻地道别了三息。
燕颂走了,燕冬站在原地望着那背影,脚尖翘起又放下,双手背着,搅着,廊外的桃花挡住他的身影,把他的脸照得粉红。
傍晚时候果真又开始下雨,夜里甚至有惊雷声,燕冬窝在榻上绣东西,常青青端着玫瑰牛乳放到炕桌上,瞧了几眼燕冬手里的东西,“您这绣的什么呀?鸭子吗?”
“是鸟!”燕冬说。
常青青笑,“莫不是鸳鸯?”
“是燕子,”燕冬憨笑,“好吧,说鸳鸯也没错。”
那看来是给燕颂的,常青青在对面落座,轻轻掏了下小篮子里的各色和丝线和一匣珠子,猜测道:“是要做香囊钱袋儿吗?”
“平安符。”燕冬说。
常青青不解,“平安符为何要绣燕子?”
“我先前想了好多纹样啊,后来突然就觉得燕子最好,两只燕子就是我和哥哥,哥哥看见它们就想起我,想起我就知道我是和他绑在一块儿的,这样就会好好珍惜自己爱护自己了,这样也算平安符吧?”燕冬换了丝线,低着头说,“等做好了,我就拿去万佛寺请师父做法赐福,等哥哥生辰的时候送给他。”
常青青明白了,说:“当然算了,送礼贵在真心。您送的东西,殿下保准爱不释手,倍感珍惜。”
*
“殿下,您看出什么花儿来了?”
燕颂已经拿着那只淡青色的真珠荷包看了片晌了,常春春第二次奉茶进来,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声。
“没看出来,”燕颂实话实说,“光顾着出神了。”
常春春揶揄,“想小公子了?”
“嗯,”燕颂颇觉其妙,“也就半日不见啊。”
常春春单身汉子,哪里懂,瞎说:“俗话说得好,小别胜新婚嘛,虽然您二位没婚,但意思差不多吧。”
“有理,”瞎说到燕颂心坎儿了,他摩挲着荷包上那双肥嘟嘟的燕子,“你说,他现在在做什么?”
常春春猜测:“批阅公务?”
“他喜欢下雨天,说不定在做别的闲事。”燕颂轻轻戳了下“燕冬”的脑袋,“四皇子府那边收拾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但这几日下雨,做事不大方便,估计得延后几日。”常春春安抚道,“别急啊殿下,您二位以后天天住一块儿的日子还长呢。”
燕颂叹气,但也没别的法子,只得说:“新地方不如燕国公府,咱们人生地不熟,难免有人来打探,还是和以前一样,周围要布置好,一只招子都不能留。”
常春春“诶”了一声,“您只管放心。”
燕冬到底在做什么呢,燕颂喃喃,拿着荷包起身走到窗前,半开着,窗外风雨寒凉,他的目光穿过宫墙高阁,落在乌压压的、遥远的地方。
“续明,等你以后有了心上人就知道了,每时每刻都想见,差一瞬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听着像是疯了。”
“疯?当然要疯,真心喜欢一个人,哪还顾得上什么端方自持?喜欢,就是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心都没了,不就只能凭借血肉骨头去思考?”
那年岁节前,侯耘把自己的所有衣裳都翻了出来,精心挑选,燕颂半夜被“请”至镇远侯府,坐在榻上看着颇有些癫狂的好友,不大懂,“你此时打扮得再好又如何,一路骑马赶至江南,到了仍然是风尘仆仆的模样,何况难道你一路都不换衣裳?”
侯耘后知后觉,“对啊。”
“……”燕颂扶额。
“嗐!”侯耘挠了挠头,“你小子别嫌我笨,等你将来就懂了,我希望你也有这一天,”他扒拉着一堆锦衣罗袍,笑着说,“人不就是一具骨架一身血肉做的吗?剖开了,赤|裸|裸血淋淋地看一眼自己,不论是以什么方式,也算真正地活过了。”
纵然燕颂仍然不懂,且不希望自己有这么一日,失控至此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无法容许。可或许侯耘的心太赤|裸太热烈,他也能感同身受三分,天蒙蒙亮,燕颂送侯耘到城门口,真心地说:“培风,一路顺风,祝你得偿所愿。”
后来燕颂才知道,小侯爷一路日夜不歇终于在除夕夜赶到崔郡王府,却是只在人家墙外放了一夜的烟花炮仗,没有抱得美人归甚至没见到自己的心上人,翌日就屁颠颠儿地赶回京了,纵然如此,这人仍然笑呵呵的仿佛吃了十斤蜜饯,齁傻了。
可怕,彼时的燕颂真心实意地感慨,后来乃至如今的燕颂却逐渐能完全理解了。
“冬冬,”燕颂的喃喃隐入雨夜,“你在做什么呢。”
嘀嗒。
嘀嗒。
雨声清泠泠,内间黑漆漆,燕冬蜷缩在被窝里,浑身细细地发颤,冒汗的额头抵着软枕,咬着那枚红玉指环的嘴唇溢出喘|息。
“哥哥,”他掌心发烫,握紧自己炽热蓬勃的心,“想你,冬冬想你。”
冬冬。
幽黑的雨夜里,燕颂的声音在燕冬耳边萦绕,温柔的,在叫一个孩子,一个弟弟,一个情|人。
宝宝。
燕颂的眼睛含笑,温柔而炽热地注视着他,燕冬是被风浪掀翻的燕子,猛地摔落,紧接着就陷入混沌。
雨肆意地倾洒泼打,他沉沦其中,整个人都湿透了。
第54章 异常 你怎么不吃醋?
七日后, 乌尚书出殡,燕冬路祭送了老人家一程,随后辞别同行的爹娘, 要打道万佛寺。
“哟,”燕青云握住儿子的后颈不让走,“我们冬冬何时也喜欢往庙里钻了?”
“我去请师傅开光。”燕冬拍了拍腰间的袋子,老实交代,“我给大哥备的生辰礼。”
燕青云这才放手,燕冬笑着行礼,转身溜了。他去了山上,请的是万佛寺的住持,约定七日后来取, 就又火急火燎地回了衙门——昨晚忙着想燕颂,想着想着就在宣纸上描摹心上人的轮廓,画像是画好了,可却彻底将要批阅的公务放在一旁了!
小燕大人赶回皇城,一头扎进办事书房,拿起朱笔手不停批,直到外面的天烧开一片,又逐渐变成灰烬的颜色,这才伸了个懒腰, 总算补上了。
“咚咚咚!”
墨官在窗外挑衅,燕冬打开窗, 碍于威严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追着它满院子跑,只能冷冷地瞪这小畜生一眼。
小畜生欺软怕硬,抬起屁股往燕冬脑袋上一坐,燕冬“嘿”了一声, 余光瞥见廊下的校尉立马侧身,好似非礼勿视,但嘴角却微微抽搐——明明在偷笑!
哼!
小燕大人被小畜生损了威严,心中很是不悦,晚些时候见了燕颂,嘴巴一张就开始告状,叫嚣着要把小畜生扒|皮烤成肉串吃掉。
“好。”燕颂揉着燕冬圆溜溜的后脑勺,“都听你的,”他吩咐马车外的人,“叫人去把那小畜生逮过来。”
便装亲卫应声,燕冬却犹豫了。他瞅了眼墨官的亲主人,说:“真烤呀?”
“不烤鸭,烤鸟。”燕颂说。
燕冬被逗笑,哼哼两声又改了口,说:“算了,不烤不烤,我大人有大量。”
“嗯,我们小燕大人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燕颂的手顺着燕冬的后颈往下滑,揽住那截劲瘦的细腰,掂了掂分寸,“瘦了。”
其实只是瘦了一点点,不是十分熟悉的人完全看不出来,但偏偏是连燕冬身上哪里有颗痣都知道的燕颂。
燕冬嘿嘿笑,说:“这几日太忙啦,我都没空闲犯猪瘾。”
“那对猪太残忍了。”燕颂在燕冬恶狠狠的瞪视中笑了笑,“这会儿饿不饿?哥哥陪你用点儿。”
“不饿,要睡的时候喝碗牛乳就好,好眠。”说到这里,燕冬拧了拧眉,有些犹豫地偷看了燕颂一眼,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小眼神被燕颂看了个完全,失笑道:“有话就说。”
燕冬挠了挠头,老实交代,“我这几日睡得不香,做梦好频繁的……就是那个春|梦。”
燕颂:“。”
他目光微闪,有些心虚,好在燕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没有立刻发现坐在身旁的狼露出了尾巴。
“我都是有人的人了,他还纠缠我做什么呀?”燕冬抱住燕颂的胳膊,向他保证,“哥哥你放心,我对你忠贞不二,春|梦真不关我的事儿啊,我也很无辜,很苦恼。”
燕颂像个大尾巴狼,哄着说:“冬冬的心,哥哥知道的。”
“那你能不能帮我想个办法呀?”燕冬和燕颂撒娇,“哥哥耳目遍地,可不可以试着帮我大海捞针,看能不能找到那个淫|魔?”
就坐你旁边呢,燕颂支腮看着半坐在怀里的人,颇为犹豫要不要坦诚,“找到了呢,你要把他如何?”
“在他精|尽人亡的前一瞬间把他阉了……诶?不对,”燕冬突然瞪眼,发现了燕颂的异常,“你怎么不酸啊!”
燕颂说:“我——”
“我关心三表哥,你都酸,如今谈起这个在梦里骚|扰我的男人,你竟然一点都不醋溜?不对呀,”燕冬挠挠头,用目光审问着燕颂,“你从前不是很在意这件事吗?还和我发脾气,现在这是什么意思?得到手了就不在乎了吗?还是说,你是装的?”
这人露出一抹自诩温柔实则很憨的笑,鼓励地说:“不必装大方,哥哥吃醋的样子我也喜欢,我不会觉得你小肚鸡肠。”
燕颂:“。”
他想笑又不太敢笑,清了清嗓子,斟酌着说:“我只是不想为了个不重要的外人吃醋,否则难免显得我不信任你。”
“的确是个外人,但不是不重要,他对我做那种事,还叫我宝宝!”燕冬觑着燕颂,坚定地说,“你很奇怪,你对这件事的态度前后不一,这其中必有缘由。”
问不出来,燕冬就改变策略,开始唉声叹气,忧愁地说:“又故意瞒着我。”
没有秋后算账的气势,但比要秋后算账更具备威慑力。
“……”燕颂认输,拍拍膝盖,示意燕冬坐上来说。
燕冬小心翼翼地抬腿坐在燕颂腿上,腿压着腿,眼对着眼,这个儿时亲昵的姿态此时变成了情|人间的暧|昧和亲昵,他有些害羞地搂住燕颂的脖子,小声唤了声哥哥。
这个人十句话里有七八句都像在撒娇,燕颂笑了笑,伸臂揽住燕冬的腰,简单地老实交代了,顺便把自己的猜想也说了出来。
“桃花梦……”燕冬的心思都汇聚在这仨字身上了,他盯着燕颂,呐呐地说,“我都没有听说过呢。怎么会这样啊?”
“不着急,啊,”燕颂掂了掂腿,哄着说,“不要紧的,现在更不要紧了。”
“可以前疼过啊,”燕冬红了眼睛,小声说,“你怎么这么能忍啊?”
“因为冬冬在我身边,所以不疼。”燕颂见状叹了口气,蹭着燕冬微红的鼻尖,和他碰了碰嘴唇,就这么轻轻贴着,哄他,“不哭。”
燕冬鼻子发堵,闷闷地“嗯”了一声,说:“以后哪里不好,一定要立刻和我说呀,不要怕我担心就瞒着我,再有下次,我真的会生气的。”
燕颂轻声说:“记着了。那现在有在生哥哥的气吗?”
“没有。”燕冬蹭着燕颂的鼻尖,很机灵地说,“以后你背着我那个,我都能知道。”
“可不是嘛,”燕颂叹气,好似很苦恼,“次次逮个正着,让哥哥怎么做人?”
“哎呀,和我害羞什么?”燕冬安抚,“我又不会笑话你。”
燕颂看着燕冬,说:“你不是说哥哥是淫|魔吗?”
“我说的是那个野男人,但若野男人就是哥哥,那一切就不一样了。”燕冬理直气壮地说,“哥哥和别人怎么能一样呢。”
燕颂轻易就被哄得心花怒放,捏着燕冬的脸腮,在那嘟起的嘴巴上亲了一口。
马车从角门进入,燕冬拉着燕颂下车,府里的人见怪不怪,行礼后就继续去做自己的事了。
前段时间秋千节,燕冬在院子里扎了座秋千,但他平日不在家,狗占燕巢,此时俨然已经成为雪球大王的宝座。
燕颂上前提溜起小白狗,一人一狗对视着,雪球很快臣服人威之下,嗷嗷呜呜地撒娇。
燕颂笑了笑,抱着小白狗进入寝室,“主人瘦了,狗儿却肥了。”
“许是怕葡萄比它高大吧。”燕冬解了腰带,褪下罗袍,去茶几旁倒茶,他新换的玫瑰茶,不用炉子煮,泡水就能喝。
燕颂把雪球放在地上,推搡一把肥圆的小脑袋,让它自己玩儿去。
雪球在地上打了个滚,去后花园找葡萄小弟了。
“请用茶。”燕冬把白瓷杯放在燕颂面前,起身说,“我去沐浴。”
燕冬麻溜地去浴房洗漱,换了身干净的寝衣,出门的时候发现燕颂坐在美人靠上,身旁蹲着两只小狗。
燕颂抬眼看向燕冬,“过来。”
燕冬乖乖走近了,在燕颂身旁坐下,燕颂抬手解开他头上的巾帕,帮他擦拭头发。
夜风清凉,花树竞出,燕冬盘腿坐着,怀中挤着两只小狗,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公子。”和宝端着瓷碗走到廊下,递给燕冬,“玫瑰牛乳。”
燕冬接过,和宝却站在原地没走,直勾勾地欣赏了小会儿,说了句“般配”,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燕颂说:“随你,傻乎乎的。”
“那谁聪明?”燕冬说。
燕颂松开巾帕,拿起兰膏罐子给燕冬抹头发,说:“冬冬最聪明。”
“冬冬是谁,我不认识。”燕冬说,“你背着我养了个冬冬啊?”
“嗯,冬冬很漂亮,很让人喜欢,你若见了他,也会只注视他,只喜欢他。”燕颂用轻柔平静的语气说最直白裸|露的话,燕冬听红了耳朵,他瞧了一眼,笑着吻上燕冬的耳垂。
燕冬敏感地惊跳起来,却被燕颂用未受伤的左臂一把揽了回去,那双修长有力的胳膊和铁链没有差别,牢牢地将燕冬锁在他腿上。
温热的鼻息喷在耳朵周围,柔软的嘴唇四处点火,燕冬痒得手脚蜷缩,在炽热宽阔的怀抱里缩成了鹌鹑一只。
好像和之前不一样,燕冬迷迷糊糊地察觉出今夜的气氛比先前亲昵时更火热,他揪住燕颂肩膀上的布料,红润的嘴唇咬着,溢出可怜的哼哼声,并不知道这副姿态、这条嗓音更是催|情的烈药。
燕颂的唇蹭着愈发滚烫的脸腮,在燕冬的唇角亲了一下,温热修长的手握住燕冬的脸,迫使他侧过头来,和自己亲|吻。
不再只是蜻蜓点水的触碰,玫瑰茶水点湿了嘴唇,撬开齿|关,勾住那瑟缩的舌|尖,是前所未有的放肆。
燕冬是笨拙但又乖巧的爱人,不懂如何回应,但毫无抗拒,仿佛献祭自己一般献祭自己的唇|舌,供以贪婪凶狠的爱人品尝滋味。
明处的随从,暗处的暗卫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气,根本不敢再看第二眼,不确定两位主子是天雷勾地火、忘记他们的存在还是根本不在意身旁是否有第三人存在。
为着隐蔽,常春春今夜没和燕颂同行,这会儿刚从赤阑桥上下来就看见这副画面,眼睛刺了一下。
啧!
常春春轻轻感慨一声就径自进入寝室,将燕颂需要的文书簿册放在燕冬的书桌上,转身出去了。
你亲你的嘴,我做我的事,两方默契地“旁若无人”,谁都不打搅谁。
燕颂食髓知味,终于舍得暂时退出来,看一眼怀里的人。
燕冬脸蛋绯红,眼神迷离,嘴唇湿红,漂亮又憨傻,瞧着他,呆呆地说:“不亲了吗?”
“不呼吸吗?”燕颂摸着燕冬的脸,可怜地说,“我们冬冬快憋坏了。”
“啊……”燕冬认真地反省,“我忘记了。”
燕颂嘴角微扬,抱着燕冬,爱不释手,说:“没事,下次要记得。”
燕冬点头,舔了舔唇,小声说:“原来还可以这么亲嘴巴呀。”
“……”燕颂失笑,“不是看话本了吗?”
“上面没有写。”燕冬抱怨,“写得含含糊糊的,我都看不懂,和宝看的那样又太清清楚楚了,我没敢仔细看。”
燕颂说:“还挺挑。”
“我不挑。”燕冬看着燕颂,“哥哥教我,我就能学会。”
燕颂得了便宜还要再敲诈一笔,“白教你啊?”
燕冬的确是个聪慧的学生,闻言捧住燕颂的脸,很上道地在那红润的薄唇上亲了一口,又用白牙轻轻咬了一下,上交束脩。
“够了吗?”他说,“老师。”
燕颂是贪心鬼,说:“不大够。”
燕冬放纵他,亲他一口,两口,啵啵啵的,小孩儿似的。还教坏了狗,雪球也凑上来想要亲他,燕颂刚抬起手阻止,燕冬这个亲主人就急了。
“坏狗!”燕冬提溜着小白狗,把它摁在一旁,命令葡萄压制住它,教训道,“你怎么可以和我抢嘴巴亲,扣一顿肉!”
雪球嗷呜喊冤,被葡萄扒拉两下,蔫蔫儿地趴在原地不敢再凑上去了。
燕颂懒洋洋地靠在柱上,欣赏这一出人狗相斗,突然,燕冬转头气鼓鼓地瞪着他,分明是迁怒。
“狐狸精,”燕冬嘟囔,“小狗都不放过。”
什么跟什么,燕颂反驳,“它和你学的。”
“好的不学,学这么好的,我不允许。”燕冬伸手捏燕颂的嘴巴,警告说,“全天下只有我能亲,别的人畜都不行。”
燕颂没法说话,用含笑的眼神说:好。
燕小公子这才满意,催着燕颂去浴房洗漱,自己仍然坐在那里,教导雪球不要当小色|狗,没前途的。
燕颂从浴房出来的时候,廊上已经没了一人俩狗,他去了寝室,果然听见内间有嘀嘀咕咕声,进去一瞧,一人两狗正趴在榻上下棋。
一人对两狗,胜负很明显。
“怎么还欺负狗了,”燕颂走到燕冬身后,揉了把他的头,“哥哥陪你下。”
燕冬小时候学下棋,觉得无趣,经常当着老师的面往棋盘上一趴就美滋滋地睡了。老师拿他没办法,后来还是燕颂教他,他才肯认真学。
燕冬其实水平尚可,但每每和燕颂对弈都是惨淡收场,有时燕颂故意让他几步棋,他也能感觉得到,又觉得没意思。
“我不要和你下。”果然,燕冬立马摇头,“和你下棋的我好比被暴雨凌|虐的花朵,只会逐渐枯萎,何其残忍?”
燕颂轻笑,摸了把燕冬的头发,见干得差不多了就说:“时辰不早了,准备歇息,让它俩也钻小窝里去。”
“哦!”燕冬从榻上起来,同时和狗哥俩握握手道别,就把它们撵出去了。
燕颂把棋盘放回炕桌上,正要让人拿一床被子出来,转眼就对上燕冬“我静静地盯着你”的小眼神儿。
“……”燕颂态度很好,“燕小公子有何吩咐?”
燕冬开门见山,询问,或者说其实是质问道:“你要和我分床睡吗?”
燕颂还没来得及回答,燕冬就噼里啪啦继续说:“今时不同往日,我们现在关系不一样了,怎么可以分床睡呢?这样不好呀,对我们的感情不好,我们到了哪儿都应该尽量同床共枕,不是吗?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床头吵架床尾和,人家夫妻吵架都要同床呢,何况咱俩没有吵架。”
一个字像一颗板栗,噼里啪啦地砸在燕颂脑门,他有些晕,笑着讨饶,“冬冬教训的是。”
“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燕冬拿腔拿调,吩咐说,“快快就寝吧。”
燕颂乖乖跟着燕冬上了床,发觉被窝里是一股淡淡的兰香,“换香了?”
燕冬跪在床头,光明正大地将两只枕头摆近,让它们紧紧地挨在一起,转身坐下说:“特意给你换的,这是新调的安神香,还喜欢吗?”
“喜欢,很好闻。”燕颂拍拍燕冬的大腿,“你睡里面。”
“不要不要,你睡里面。”燕冬打了个滚,率先枕上外面那只枕头,眨巴着眼睛看着燕颂。
燕颂也不强求,抬手把床帐放下,吩咐说:“留一盏夜灯。”
“是。”亲随应声,很快就将寝室的灯烛灭了,退了出去。
内间安静下来,被窝里窸窣一阵轻响,燕颂左臂弯一沉,燕冬就枕上来了。
“我说怎么不睡里面,原来是这样方便拿我当抱枕啊。”燕颂说。
“我怕压着你伤口嘛。”燕冬嗅了嗅脸下的肩膀,真心实意地说,“哥哥,你好香。”
燕颂说:“这么多年还没闻习惯?”
“习惯了和觉得你好香不冲突呀,就像爹爹和娘亲相伴半生,仍然会被娘亲美得脸红红一样。”燕冬美滋滋地说,“哎呀,我们老燕家真是有福气。”
小样儿,燕颂捏了捏燕冬笑咧咧的脸,“睡。”
“好嘛好嘛,我睡……诶,对了,”燕冬想起一茬,“明早要一起去梅苑用膳吗?”
燕颂说:“你起得来?”
“必须起来!起不来你叫我啊。”燕冬提醒,“记得别露馅。”
燕颂逗他,“我拿不出手?”
“我是怕老爹一激动撅过去了。”燕冬谨慎地说,“等我先试探爹娘的口风,寻个合适的时机再坦白吧,咱们一步步的来。”
“好。”燕颂说,“那冬冬记得早日给我名分。”
燕冬拍拍胸口,说:“放心,我可是有种的男人,敢做就敢认。”
有种的男人开始思忖该如何向爹娘坦白自己给他们找到了好儿婿,并且成功为燕颂争取到名分,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夜里,燕颂听见身旁的人梦呓:
“爹爹,不要打哥哥……”
燕颂撑着胳膊起身,凑近了听。
“大美人儿啊,还有什么不满意嘛……棒打鸳鸯,我就上吊吊死……”
这是梦到在爹娘面前坦白了?燕颂有些好笑,心里却又柔软得很,他伸手拍着燕冬的背,轻轻哄了两声,等燕冬逐渐睡实了,才俯身在燕冬眼皮落下一吻。
好眠,冬冬。
第55章 男人 “是那个小妖精!!!”……
天未亮, 燕颂准点苏醒,怀里趴着个人,脸枕着他的胸口, 腿压着他的大腿,极没规矩,极亲昵。
燕冬自小就不是会规矩睡姿的人,儿时和燕颂同床总是很努力地往他怀里钻,恨不得叠在一块儿。燕颂每每睁眼都能瞧见一张肉嘟嘟的小脸,如今眼下这张脸和从前是一个模子,只是少了稚气,愈发俊俏了。
燕颂突然感觉到一阵幸福,像温泉水涌入四肢, 连同血液都变得纯白滚烫了。
怀中的人睫毛微颤,还没睁眼就说:“哥哥。”
“怎么知道我醒了?”燕颂拨开燕冬额前的碎发,“脑门上开天眼了不成?”
“你在看我,我能感受到。”燕冬双手搂住燕颂的脖子,黏黏糊糊地蹭了蹭燕颂的脸,这才睁开眼睛,和燕颂对视。
“我眼皮肿了吗?”他有些在意自己的外貌了。
“我瞧瞧,”燕颂用指尖轻轻摸了下燕冬的眼皮,如实说, “一点,睡出三条眼褶子了。”
燕冬说丑, 抬手要遮住,燕颂失笑,抱着人坐起来,“这有什么好遮的?何况现在在意也来不及了, 你什么糗样我没见过?”
“对诶。”燕冬叹气,轻轻拍拍脸腮让自己清醒,盘腿坐在床沿发呆。
燕颂下地,偏头看了眼突然张大嘴巴打哈欠的人,说:“困就再睡会儿。”
“不要。”燕冬支腮歪头,上下打量着燕颂,宽肩窄腰,鹤颈长腿,真是哪哪儿都挑剔不出不好的来。他舔了舔唇,颇为庆幸,“幸好我不会做皇帝。”
随从将盥洗的物件拿进来,燕颂走到面盆架旁洗脸,闻言说:“怎么说?”
“美人在侧,别说专心政务,我连随时保持理智都很难,必定是做昏君的料子。”燕冬说。
燕颂笑了笑,重新搅了帕子走回旁边,俯身帮燕冬擦脸,说:“做皇帝可累,不做好。”
燕冬仰着头,闭上眼睛,乖乖地享受燕颂的贴心照顾,被擦舒服了还要“嗯嗯”两声,等燕颂走开后才说:“放心,等你做了皇帝,我愿意和你一起累,绝不会独自享乐。”
燕颂抹上齿药,将刷牙子轻轻塞入燕冬嘴里,说:“我们冬冬真够义气。”
燕冬拍拍胸脯,得意地挑挑眉毛,起身屁颠颠儿地跟在燕颂身后一道漱口。
是月天气逐渐转好,府里各处都在修葺花圃凉棚等,届时百花盛开好观赏。常青青一起来就带着人在院里忙活,见寝室门开了就进去伺候,方绕过屏风就见自家公子杵在殿下身后,眼睛都黏在人家身上了,舍不得眨一下,活脱脱一痴汉。
燕颂洗漱好了,转身去更衣,燕冬连忙跟着过去揽过亲随的活,帮他更衣。
云纹罗袍,白玉带,长外衫,一一不太熟练地穿上身,燕颂一直注视着绕着自己转来转去忙活的人,等燕冬起身舒了口气,小声嘀咕一句“大功告成”,不由笑了笑,低头亲了下他的鼻尖。
“多谢冬冬。”燕颂说,“辛苦了。”
嘿嘿,燕冬像个小老爷似的张开双臂,沉声说:“还不快快给我更衣?”
燕颂遵命,取下熏好的彩绣飞燕香色罗袍给燕冬穿上,系腰带的时候趁机摸了把燕冬的腰,惹得燕小公子挑眉,邪魅一笑,“哟,勾|引我?”
“听闻小公子后院空置,不如怜我,娶回家中?”燕颂一边系着手中玉带,一边蹭着燕冬的鼻尖轻声诱哄,“我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皮囊尚可,前途尚佳,更待小公子一心一意。”
燕小公子无法继续邪魅下去了,“都说娶妻当娶贤,”他小声说,“娶个狐狸精回家,不大安全。”
燕颂不赞成,“话不能这样说,若小公子心性坚定,自然诸邪不侵。”
“可我心性不坚啊,”燕小公子老实巴交地说,“我这个人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着像个人,实则不是人。”
燕颂嘴角微扬,说:“那你是个什么?”
“我是流|氓。”
啵。
“是色|鬼。”
啵。
“是痴|汉。”
啵。
“是被你迷得神魂颠倒的小年轻。”
啵。
燕冬捧着燕颂的脸,抿了抿嘴巴,又狠狠地啵了他一口,痴痴地说:“想我年纪轻轻地就栽在你手里了,被你迷成傻小子也不能怪我呀,我拼尽全力无法抵抗你……好吧,我其实根本没有抵抗!”
他豪气万丈地说:“娶妻当娶爱!我喜欢哥哥,爱哥哥,要娶哥哥,我要给你攒聘礼!”
傻孩子,燕颂失笑,抱住燕冬亲了亲他的耳朵,追问:“多少聘礼啊?”
虽说燕冬不是很懂这嫁娶之事,但必定是一笔天大的开支,毕竟娶的是心爱之人,把拥有的全部给出去都不够呢。
“这样这样,”燕冬拉着燕颂穿过隔门,走到书桌后头,拿笔蘸墨塞入燕颂手中,“你把要的都写下来,我一样一样给你攒。”
“好。”燕颂调整握笔的姿势,偏头看了眼一脸期待的燕冬,又回头看着笔下的纸,手腕放平,写下来自己的聘礼清单。
燕冬。
“算我狮子大开口,”他搁笔一笑,“要天底下最珍贵的那颗宝珠。”
燕冬:“。”
咱小儿子傻了!
——饭桌上,燕青云第三次和崔拂来四目相对、眼神交流,在他们侧对面,燕冬抱着粥碗,一刻钟内第十八次发出“嘿嘿”声,盯着粥的目光简直要溢出蜜汁。
咱小儿子傻了!
燕颂也有点保持不住表情了,见夫妻俩目露担忧仿佛下一瞬燕青云就会拍桌而起召集全程大夫来给小儿子看诊,他放下勺子,偏头看向坐在旁边傻乐的人,很轻声地提醒:“冬冬。”
“嘿嘿。”
“……”
燕颂清了清嗓子,伸手揉了下燕冬的后脑勺,把那颗脑袋掰向自己,四目相对,燕冬眨巴眨巴眼,总算回了神,但还一脸纳闷呢——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真成小傻子了。燕颂叹气,示意他看一眼爹娘,轻声说:“好好用膳。”
燕冬大喇喇地看一眼夫妻俩,“什么表情呀?”
“你什么傻样啊!”燕青云审问,“想什么呢?嘴巴都要咧到后脑勺去了。”
燕冬正要说没什么,转念想起自己昨晚说的,要一步步地试探爹娘的意思,早日给燕颂名分,于是眼睛一转,说:“当然是想我的心上人啦。”
“谁!”燕青云横眉,“到底是哪家小妖精迷惑了我家冬冬!”
“什么小妖精不小妖精的,孩子们有了真心喜欢的人,是好事。”崔拂来嗔了燕青云一眼,扭头关心儿子,“现下如何了?”
燕颂大尾巴狼,装模作样地拿出好大哥的派头,“进展如何?”
“我们两情相悦了。”燕冬昂首挺胸,“都来恭喜我吧!”
崔拂来笑着恭喜,燕青云大为震惊,“你们都两情相悦了,我却连是谁都不知道,这样对吗?儿子,你觉得这样对吗?我还是你的亲爹吗!”
“哎呀,着什么急嘛,早晚把人娶回家。”燕冬扭扭捏捏地说,“那我不是怕你不同意吗?”
“你?”燕青云看向崔拂来,“夫人,你已然知道咱儿子相中的是哪家姑娘了?”
崔拂来摇头,“不知,但只要冬冬瞧上的不是个坏东西,我都不反对。”
“这怎么行?”燕青云说,“冬冬这么好,必得要个相配的。”
崔拂来说:“只要是真心喜欢冬冬、对冬冬的好的就好,至于旁的,譬如家世好不好、身份高不高、皮相漂不漂亮、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男是女,都不是很要紧。”
“嗐,咱们老燕家可从不讲究门当户对那一套,我也不是嫌贫爱富的人,更不稀罕和谁联姻,但孩子们要嫁娶,还是多少要挑挑嘛。家世、身份不说,人至少得周正,个子至少得合适,身形至少得端正……”等等,燕青云停住了,莫名其妙地看了眼崔拂来,请教道,“夫人,敢问这个‘是男是女’是什么意思啊?”
崔拂来冷静地说:“顺口一说。”
燕青云是很相信崔拂来的,闻言丝毫没有起疑,更别说思考为何崔拂来会顺口到这儿了,但燕冬抿了抿唇,突然站起来,昂首挺胸,一棵拔地而出的青葱也似,硬气地说:“我的心上人不是姑娘!”
崔拂来:“。”
燕颂:“。”
燕青云:“啊?”
“我的心上人不是姑娘,是男人。”燕冬说,“带把儿的!”
饭厅陷入沉默,门口的管家一个踉跄,摔下三层踏道,原地一个空翻堪堪站稳,脑子还是懵的。
“漠叔,”常青青小声说,“小心啊。”
燕漠凑到常青青面前,小声问:“小公子方才说什么来着?”
常青青还没来得及回答,里头又响起燕冬响亮的声音:“好了爹,您不要目瞪口呆演傻子了,您没有听错,我的心上人是个男人。您的心肝宝贝小儿子我在某个晴朗的午后染上了龙阳之好,但染得很特殊,别的男人我都不喜欢,我就喜欢他一个!”
饭厅陷入更长久的沉默,紧接着一声怒吼响彻云霄:
“谁!谁家小妖精!到底是谁!”
廊下的鸟纷纷振翅而起,那只燕青云刚从镇远侯手中横刀夺爱、抢回府中的彩毛鹦鹉扯嗓子喊道:“吓死爷了,吓死爷了!”
“你说!”燕青云拔地而起,冲到燕冬身后握住他的脖子,怒道,“敢不敢说出个名字来,让你爹去会会他!”
燕颂小口地吃了一勺粥,正要开口,就被燕冬极快地瞥了一眼,那是个暗号:
别说话,让我来!
“不敢!”燕冬理直气壮地说。
燕青云一瞪眼,“嘿!”
燕冬像只被握住命门的狗崽子,缩着脖子,目光滴溜溜转,“我爹爹是谁,是燕青云,战功赫赫,武艺高强,当时豪雄,谁堪匹敌!”
“谢谢夸奖,但是拍马屁是没用的,”燕青云笑着咬牙切齿,“说,那个野男人是谁!”
“我不敢说,我怕您打上门去。”燕冬可怜巴巴地说,“但是我又不敢隐瞒爹爹,只好大着胆子坦白——”
燕青云呵呵冷笑,“少哄我,你就是想一步步地试探我们的想法,想要温水煮青蛙!”
“爹爹,”燕冬钦佩地说,“您好聪明啊。”
燕青云麻木地说:“呵。”
“好了。”燕颂起身握住燕青云的手腕,把燕冬的后脖颈从魔爪中解救出来,温声说,“有话好说。”
燕青云冷哼一声,看着燕颂,“你知情吗?”
“知情。”燕颂说。
“是我不让哥哥说的,”燕冬有种,立马昂首看向燕青云,“要骂骂我,要打打我,我敢吭一声就不是燕青云的宝贝小儿子!”
燕青云夹了只梅花馒头塞住燕冬噼里啪啦的嘴。
崔拂来悠悠地帮小儿子说话,“颂儿看样子是不反对,颂儿都不反对,想来我们冬冬眼光很好,挑中了个不错的孩子。”
“嗯嗯!”燕冬狂点头。
“再好能好到哪儿去?”若燕冬是要娶哪家姑娘,燕青云是没得多挑,照先前说的,孩子们真心相爱、对彼此好就是最要紧的,旁的都可以谈,但若是要和一个男人,那他非得挑上天不可!
“再好能好到哪儿去!”燕青云拍拍燕颂的肩膀,“能有颂儿好吗?”
“你这是故意苛求。”崔拂来帮腔。
“既然是男人,那以后进了门,就也得当儿子看,既然是儿子,那当然要和咱们家的小子差不多了。”燕青云看向燕颂,寻求外援,“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非常在理。”燕颂真心实意地说,“冬冬是咱们家的宝贝,必得许个极好的。”
燕冬终于把馒头吃掉了,却不说话了,局外人似的瞅着父子俩。
“既然如此,你怎么可以不反对呢?”燕青云开始列嫌犯名单,“雍京城的年轻后生我心里都有数,能算得上年轻俊杰的就那么些吧,嗯?”他猛地看向燕冬,“不会是那两个兔崽子吧!”
他说的是鱼照影和侯翼,燕冬差点呛死,连忙说:“我们是清清白白的好兄弟!”
燕颂伸手帮燕冬抚背顺气,轻声说:“再用一碗吗?”
“嗯嗯。”燕冬说,“梅花馒头好香,就是有点噎嗓子。”
燕颂帮燕冬盛了碗杏仁粥,闻言说:“慢慢吃,不要狼吞虎咽的。”
燕青云苦苦思索野男人到底是谁,崔拂来捂着粥碗,正想把夫君叫回来,反正也想不出个一二三四,不如先用膳吧,抬头便瞧见兄弟俩旁若无人地分了一只梅花馒头,燕冬仍然是那副习惯被大哥照顾的孩子样,燕颂也仍然耐心、温和,可他揽着燕冬肩膀的手没有放下来,修长的五指握着燕冬的肩头,那是个亲昵又掌控欲很强的姿势。
崔拂来突然想起那会儿在去万佛寺的马车里,燕冬和她说的那些话了。
她的小儿子侃侃而谈,信誓旦旦,自己的心上人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还说此言不虚。燕颂早就知道燕冬的心上人是个男子,从前那般不悦,可今日却不再反对,其中必有缘由。
缘由是什么呢。
崔拂来握着勺子的手指微微发紧,燕颂似乎察觉到了她思忖惊疑的目光,抬眼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燕颂什么都没说,崔拂来却一下就懂了。
原来如此。
用了膳,燕青云仍然在审问燕冬,燕冬也趁机地跟爹爹说心上人的好话,父子俩杵在廊上,那鹦鹉在旁听偷听,听了就学,重复燕冬的话:“他最好了!他最好了!他最好了……”
燕青云烦不胜烦,抬手把彩毛小畜生扇飞了。小畜生惨叫一声,在空中旋转一圈,扯着嗓子喊着“他最好了”,飞出了院墙。
燕颂给崔拂来奉茶,唤了声娘。
崔拂来捧着茶碗,抬眼朝燕颂笑笑,说:“你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却真和我有做母子的缘分。”
她明白了,也答应了,燕颂感激于心,捧手笑道:“谢娘成全。”
“该成全的。”崔拂来看着抱着燕青云的胳膊晃尾巴的小儿子,温柔地说,“他在你身旁,我最放心,同样,我们家冬冬很好,配得上我们家颂儿。”
两个儿子一道出门办差去了,燕青云杵在廊上,怅然若失。
崔拂来端着茶碗给他,笑着说:“别叹气了。”
“唉,操心呐。”燕青云说,“冬冬就是个傻小子,喜欢谁恨不得把心全都掏出去,这样的性子坦诚直率,好是好,可万一被人骗了怎么办?”
“冬冬这样的孩子,自小受尽宠爱,眼光高,心气儿高,寻常入不了他的眼,他说那人好,就必定是真有长处。”崔拂来看着燕青云,斟酌着说,“何况颂儿都没反对呢,你不相信冬冬,还不相信颂儿吗,他可是个苛刻的人。”
燕青云说:“夫人,你别说,这事儿说来很奇怪,颂儿怎么不反对呢?他不是自来把冬冬管得很严吗,这世间真有一个男人好到让颂儿都肯放心把弟弟交托出去的地步?”
“管得严,是因为想着弟弟念着弟弟,怕弟弟不学好,怕弟弟在外面被人欺负伤害,说到底,是爱着弟弟,因此只要弟弟能好,颂儿哪有不成全的呢?”崔拂来说。
“夫人的暗示,我听懂了。”燕青云委屈巴巴,“我又没说要棒打鸳鸯,那作为老爹,我不得给儿子把关啊?你惯着冬冬,如今连颂儿都不压阵了!”
可到底是谁能让燕颂都十分满意呢?
燕青云默默地动脑,心里念叨着:不是鱼侯那俩兔崽子,难不成是老三老五?老三沉稳温和,对冬冬照顾有加,冬冬也很尊敬这个三表哥,老五和冬冬年纪相仿,向来玩得很好,虽然太“活泼”了点,但对冬冬还是不错的……不对不对,按照颂儿现在的身份,应该是不乐意见冬冬和哪个皇子扯上这种关系的,毕竟万一争起来,不好处置啊。那是乌家小子?也不对,颂儿从前说过乌盈的短处,虽说平日里对这个和冬冬一块儿玩的孩子有所照顾,但若是放在这件事上,肯定是不够满意的。若论年轻俊杰,王植必定名列前茅,长得好,有本事……应该不是。难不成是外乡的,可不在雍京,冬冬上哪儿认识去?又上哪儿和人两情相悦?
“说来好笑,”燕青云挠头,十分苦恼,“猜来猜去都觉得不对,还不如颂儿自己更符合呢。”
临门一脚,崔拂来踹一踹,说:“说不准就是呢。”
这玩笑开的,燕青云说:“哈哈。”
第56章 何意 “谁爱谁?!”
下旬, 燕颂迁居四皇子府,恰好又遇生辰,承安帝说不如大办宴席, 燕冬私下也和他嘀咕。
“二十来岁就不办生辰宴了?怎么着,要遁入空门了?必须办!”那是个傍晚,燕小公子下值后回到家中,在书房陪燕颂。他把手中的橘子皮一摔,阔气地说,“我来出钱!”
简直毫无道理,燕颂坐在一旁批阅公文,说:“为何你要出钱?”
“我就乐意给你出钱。”燕冬喂了燕颂一瓣橘子,“而且钱算什么, 你要别的,我也都给你。”
燕颂闻言偏头看了燕冬一眼,“什么都给?”
这是什么话?燕冬不悦地说:“要什么给什么,可不要怀疑我对你的心,否则我立刻吊死!”
“吊死不可以,”燕颂悠悠地说,“吊起来还是行的。”
自小到大,燕冬几个崽子最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小心回家被吊起来打”,闻言下意识就以为燕颂想打自己了, 可他这几日没犯错……吧?
燕冬问:“何意?”
燕颂看了眼一脸茫然天真的弟弟,说:“说着玩儿的。”
燕冬显然完全没察觉出那话里不干不净的意思, 闻言没有追问,“哦”了一嗓子,继续专心地吃橘子了。
唉,傻子, 燕颂暗自摇头,对一道走来的三皇子和五皇子颔首见礼。
“四哥,生辰吉乐。”五皇子示意奚望奉上贺礼,笑着说,“许久没有赴宴了,我今儿出门特意选了身好衣裳呢,漂亮不?”
鹦鹉刺绣红罗袍,衬得人一张晚霞画也似,瑰丽明秀,燕冬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肯讨五皇子的好,说:“人家四殿下寿宴,你在旁边搔首弄姿。”
他们俩自来是见着就要耍耍嘴皮子,五皇子闻言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反将一军,“你的意思是搔首弄姿这活儿该四哥干?”
“我没这么说!”燕冬瞪眼,“少污蔑。”
五皇子摊手,“你不就是这么个意思?”
燕冬耍赖,“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骂你,你扯旁人什么意思,不乐意我骂你?”
“哪能啊?我就喜欢你骂我,来来来,”五皇子伸手握住燕冬的脖颈,笑眯眯地说,“多骂我两句。”
两人挤在一起打嘴仗,三皇子这么多年都看习惯了,淡笑着在一旁观赏,期间突然想起一茬,又看了眼燕颂,后者也看着打打闹闹的两人,脸上始终挂着一层浅淡的微笑,看不出丝毫不悦或是在意的样子。
眼前的燕颂和乌碧林口中那个“爱得很”的燕颂好似并非一人,要么是乌碧林嫉妒疯了,自己添油加醋,要么就是燕颂太能装了,在人前永远习惯性地戴着一层假面,自然得甚至不需要刻意穿戴摘下。
燕颂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偏头看向他,“三哥在看什么?”
三皇子说:“你。”
燕颂说:“请三哥指教。”
“我没什么要指教你的。”三皇子笑了笑,“四弟从来就了不得。”
这句话平淡,没有任何阴阳怪气的意思,燕颂看着三皇子,微微一笑,说:“三哥里面请。”
“好。”三皇子偏头看向正在和燕冬互揪头发的五皇子,“五弟,莫要玩闹了,进去入座。”
五皇子应了一声,趁机捏了把燕冬的脸,跟着进入设宴的大殿了。
“可恶。”燕冬揉着脸,偏头见燕颂正在看着自己,那目光怎么说呢,不冷不热,十分寻常——所以实则不是寻常。
“哥哥,”燕冬走过去,小声说,“我的脸都被掐大了。”
“没大。”燕颂仔细地看了看燕冬的脸腮,没有上手,“掐疼了?”
“那倒是没有。”燕冬老实巴交地说,“我看你的眼神有点不对劲,想和你撒娇来着。”
燕颂失笑,说:“那方才不是该说疼?”
燕冬说:“疼。”
燕颂再也忍不住,伸手摸了下燕冬的脸,这动作吓了燕冬一跳,连忙环顾四周,见没有别人在看这里才松了口气,说:“克制一下!”
真像见不得光的关系了,燕颂细了细眼,有点不高兴。他说:“克制了,所以这会儿才摸。”
燕冬笑了笑,哄着说:“我都克制了呢,哥哥比我厉害好多,一定可以装得若无其事。”
“怕什么,”燕颂说,“这里是我的地方。”
燕冬呐呐地说:“难不成若是别人发现咱俩的关系,你会杀人灭口吗!”
“那倒不至于,哥哥又不是喜欢杀人的人。”燕颂安抚道,“管不住口舌的人,割了就好。”
燕冬如实地感慨,“哥哥,你知道吗,每次你一脸平淡或者微笑着说出这种话,都极像话本里的大坏人。”
“那真是太好了,我不喜做好人,”燕颂说,“否则欺负你的时候会良心不安。”
燕冬瑟瑟发抖,“我不敢得罪你了。”
“晚了。”燕颂冷酷地说,“你已经把我得罪狠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啊!”燕冬不肯认罪,声称三月都要飞雪!
“方才。”燕颂说,“谁是‘旁人’?我是‘旁人’吗?”
啊?
燕冬眨巴眼,和燕颂对视了小会儿才总算想起来,先前他和五皇子说的那句话得罪四殿下了!但这很明显是抓着文字罗织罪名。
“我说的‘旁人’指的是其他人,没有任何亲疏的意思。”他说。
燕颂说:“那你当着我的面和别人动手动脚,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我和老五一直这样啊,以前你都没有……诶?”燕冬恍然大悟,后知后觉,“所以以前你会偷偷吃味吗?”
燕颂问:“不可以吗?”
好理直气壮呀,燕冬笑着说:“当然可以啦!”
还敢笑,燕颂也笑了笑,说:“冬冬很喜欢看哥哥吃味吗?”
“没有没有!”燕冬浑身一抖,立马抬首挺胸,抬起四根手指头直戳天穹,“我绝对没有故意惹哥哥发酸水,我哪里舍得嘛!我错了,我以后一定注意分寸,时刻记住自己是有人的人,不可以和别的男女老少太亲密!”
燕颂笑哼了一声,“晚些时候再收拾你,先进去入席吧。”
“因此认错和发誓并没有换来饶恕,唉!”燕冬瞅着燕颂,“不要,我就杵这儿,爹娘二叔和表哥还没到呢。”
他话音方才落地,燕家的几位就来了,两方各自见礼,燕青云笑着说:“续明,生辰吉乐,健康平安,一切都好好的。你之前那把佩刀不是有缺口了吗,我给你重新打了一把,还是那样式,免得你不顺手。”
常春春上前接过匣子,燕颂打开匣子摸了摸里面的素面横刀,笑着说:“当真一模一样,辛苦爹了。”
燕青云愣了愣,小声说:“不要乱叫!”
“无妨,四下都是我的人。”燕颂说。
燕青云闻言没说什么,就是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了,燕冬说他没出息,被狠狠地揉搓了一把脑袋。
“从前的印章如今没法使了,我重新给你雕了一方,望不要嫌弃。”燕翠微说。
燕颂摇头,“二叔哪里话,多谢二叔。”
“细错金银,篆刻古雅,好漂亮呀。”燕冬抱住燕翠微的胳膊,“我也要!”
“好。”燕翠微说,“你选个样式,二叔闲暇的时候就给你做。”
燕冬指着匣子里的印章,“要和这个一样的——兄弟款。”
崔拂来和崔玉纷纷看了小家伙一眼,笑而不语,什么兄弟款,分明是情人款嘛。
燕翠微却是不知其中真相,闻言只顾着点头答应了。
崔拂来把一只小匣子递给燕颂,燕冬凑上去看了一眼,里面是一只羊脂白玉流水纹玉镯,有点眼熟。
“这这这不是!”燕青云压住声音,小声问崔拂来,“夫人,是不是装错了?这不是当年你我成婚时,崔家的嫁妆之一吗?”
“这算是咱们崔家的传家宝之一吧?”崔玉笑眯眯地看了眼燕颂和燕冬,“当年姑姑出嫁时,祖母给她的,说是让姑姑以后传给自己的儿子儿媳或是女儿女婿。”
“不错。”崔拂来说,“纵儿和姰儿如今都没有半点风声,这物件自然是先到先得。”
“先到先得不是该给冬冬吗?咱小儿子已经和那个不知哪儿来的野男人两情相悦了。”燕青云看了眼燕颂,“这个也还没动静呢。”
“爹。”燕颂看向燕青云,目光稍稍有些复杂,“我已有心上人了。”
燕青云:“呃——呃!”
燕颂拿起那只白玉镯,直接或者说放肆地握住燕冬的左手,轻轻帮他戴上,随后再度看向燕青云。
“哎呀!”燕青云觉得不大妥当,“这种东西就不要胡乱让给你弟弟了!”
众人:“……”
这样大的傻子当年是凭借什么成功追求到娘亲的呢,燕冬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亲爹,正要索性直接坦白,那头就快步进来一个亲卫,捧手禀报道:“殿下,贵人有请。”
燕颂跟前的贵人,也就宫里那位了。
“诸位里面入席,冬冬先替我招待。”燕颂捧手行礼,扭头下了踏道,跟亲卫走了。
承安帝坐在禅椅上,看着墙上的人像画出神,门后响起推门声,他咳嗽了一声,说:“这是冬冬画的吧。”
“是。”燕颂上前行礼。
“冬冬的画像他的人,灵气,生动。”承安帝笑了笑,“他小时候,我也教他作画,他要画我,还要我凑近些,好方便他观察。”
“画着画着就坐您怀里去了。”燕颂说。
承安帝点头,“那会儿孩子们都怕我,唯独你们两个不怕,但你太稳重,像个小大人,只有他不拘礼,要背要抱的,有时索性靠在我怀里一睡就是一两个时辰,什么字啊画的都抛在脑后了。我那会儿就在想啊,这小孩儿不像青云,不像拂来,到底像谁呢。”
燕颂看着承安帝消瘦的背影和夹杂的些许华发,“父皇在想母妃吗?”
“想的。”承安帝说。
燕颂说:“若母妃在,必定不舍得父皇如此自苦。”
“非是自苦。”承安帝说,“我该说等你该懂的时候便懂,可说来矛盾,我希望你懂,又希望你不懂。作为父亲,我盼着有人能与我儿互相扶持,真心相伴,可作为君父,我的储君该永远保持理智、冷静,没有软肋。”
燕颂说:“父皇要立我为储君吗?”
“我死后,你就是皇帝,何必做太子?”承安帝摇了摇头,“东宫不是个吉祥的地方。细细数来,我大雍几代太子都不得善终。”
“可父皇是慈和的父皇。”燕颂推心置腹,“父皇的心意,我都明白。”
“我就这么几个孩子。”承安帝轻声说,“半辈子了,我仍然学不了先帝的铁石心肠,遑论妻妾儿女,谁都是他指尖的一枚棋子,用则用,不用则废,化为齑粉也只在他一念之间。你当我为何能做皇帝,有一个很要紧的原因,”他笑了笑,“我的兄弟都被先帝杀光啦。”
燕颂没有说话。
“颂儿,你要记住,该狠绝的时候不要慈悲,可不该狠绝的时候万万不要狠绝。”承安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杀孽太重迟早反噬自身,伤人伤己啊。”
“父皇嘱托,儿臣铭记在心。”燕颂说。
“来,这个给你。”承安帝伸手,握住燕颂立刻伸过来的手,将一直挂在腕上的赤珠念珠戴在他手腕上。
“赤珠辟邪护身,是好东西,这绿玉寅虎坠子是当年我和你娘一块儿雕的,你是小老虎嘛。”承安帝叹气,“我本舍不得把它给你,但想了许久,算啦,毕竟是我们给你雕的,若我霸占着,她要不高兴了。”
承安帝抚着那只小寅虎坠子,目光温柔而怅惘,许久才说:“颂儿,生辰吉乐。”
他今日不是君父,只是父亲,所以只说:“平安顺遂,康健常乐,则是大吉。”
承安帝没有去前面入席,仿佛没有来过一般,让吕内侍和燕纵陪着回宫了。
燕颂摩挲着腕上的念珠,目送承安帝走远,扭头去了前面。
跨出月洞门时,对面的花圃前蹲着一个人,还有两只一同来赴宴的小狗。
燕颂轻步走过去,听燕冬叮嘱两只小狗:“今夜人多,你们不许乱跑,要是被拐跑了,让我怎么办?待会儿我坐哪儿,你们就坐哪儿,认真吃肉啃骨头,不许撒野,否则我就让大哥收拾你们,他有多凶你们是知道的哦。”
“哦,”燕颂冷不丁出声,“我却不知道。”
燕冬噌地拔地而起,扭头就要跑,被燕颂眼疾手快地捏住后脖颈摁在原地。雪球和葡萄看了眼被制住的主人,又看了眼制住主人的人,审时度势,扭头就颠颠儿地跑了。
“哇,”燕冬怔怔地看着两道狗影,“它们背叛了我。”
“你也背叛了我。”燕颂说,“躲在背后说我坏话。”
“哪有?我是吓唬狗的,哥哥一点都不凶。”燕冬伸手指月,面色虔诚,“哥哥和月光一样温柔,简直是我梦中的仙子!”
“哦,”燕颂问,“什么梦?”
燕冬害羞地抿了抿嘴巴,说:“嘿嘿。”
“小王八蛋,”燕颂哼了一声,把燕冬翻了个面拥入怀中,下巴抵住那颗脑袋不许人动弹,闭眼说,“抱会儿。”
燕冬伸臂环住燕颂的腰,安安静静地陪着他。
这是承安帝给自己的四儿子过的第一个生辰,也是最后一个,他们做了二十几年的君臣,却只能做很短一段时日的父子。
*
燕青云在默默地观察所有人。
“鱼儿,”侯翼和鱼照影附耳说,“你是否觉得燕叔今日的目光有些吓人啊?这不是四殿下的生辰宴吗,我怎么好似误入什么审讯缉捕的地方了?”
“燕叔方才也这样看过咱俩,只是看一眼就收回了,好像是觉得咱俩没问题?”鱼照影晃着扇子,顺着燕青云的视线范围琢磨,“你,我,三殿下五殿下,王府尹……我们有什么共同之处吗?”
侯翼毫不谦虚,“长得好!”
“倒是……没错。”鱼照影颔首。
侯翼喝了口酒,说:“年轻?男人……我的娘诶,这不是在给三姐挑夫婿吧?”
“女儿没这个意思,燕叔不会自作主张的。”鱼照影摇头。
“也对,”侯翼推了推鱼照影的胳膊,“诶诶,燕叔好像重点审视王府尹了。”
王植在燕青云打量自己的第一眼就察觉到了,起初没在意,此时随着那道目光愈发意味充足……复杂并且不善,他只好抬眼回视燕青云,颔首见礼。
燕青云撑着张严肃冷酷的脸微微点头。
这时候寿星姗姗来迟,众人纷纷起身祝贺,殿内顿时变作另一种热闹。
燕冬过了小会儿才进来,跟着走到人群后头凑热闹,听众人把贺词说出花儿来了。他跟着人群往里走,途中路过王植那桌,两人四目相对,王植起身见礼,燕冬也回礼,瞧着竟然十分和谐。
可燕冬从前提起王植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变化如此巨大,必定是爱上了!
“哎哟!”燕青云吓得往后一仰,全凭椅背支撑一身傲骨。
崔拂来莫名地看了眼夫君,“人寿星还没入席,您就吃撑了?”
燕青云讪笑,说:“喝了几杯有点上头,我躺会儿。”
难怪那小子一改脾性要偷摸着单相思,还不敢和家里的人说实话,敢情看上的是王益清!
可颂儿怎么会同意呢!
燕青云见小儿子已经和王植说起话了,顿时坐不住了,起身走……冲到两个年轻人面前,一把将儿子揽入臂弯中。
“?”燕冬吓了一跳,偏头看向燕青云,“爹爹,怎么这么热情!”
燕青云用眼神警告儿子闭嘴,上下打量王植几眼,颇为冷淡地说:“我听说你府上有一房妾室?”
燕冬:“?”
您关心别人后院私事做什么啊!
王植也很茫然,但还是恭敬地说:“并无此事,外间琐碎闲话罢了,下官并未说亲,府内也无姬妾。”
哟,这是跟我表态度呢,燕青云想。
“这个我知道,是王樟把楼里的姑娘带入王府的,结果外头瞎传是王府尹叫的人,传来传去传成妾室了。”燕冬挥挥手,“嗐,大家都喜欢八卦,有些人卦着卦着就凭空捏造了。”
哟,帮心上人说话呢,燕青云哼笑一声,盯着王植,“今夜时机不对,改日我选个地方设宴,你敢不敢来?”
这语气,谁都能听出来这顿饭很不好吃啊!
“?”燕冬一脸茫然,老爹您莫名其妙摆什么鸿门宴、下什么战书啊?
王植和燕冬对视了一眼,后者觉得自己应该站出来控制一下突然发癫的亲爹,于是一把握住燕青云的胳膊,强行把人拽到一旁没人的角落里,压着声音质问:“何意!”
“你说何意!”燕青云压着嗓音,“别想瞒我了,我都知道了!”
燕颂请宾客入席,瞧了眼杵在角落里说悄悄话的父子俩,示意开席奏乐。
箫声响彻大殿,燕青云哀愁地说:“儿大不由爹啊。”
燕冬瞅了燕青云两眼,和走过来的燕颂求助,“老燕疯了,传御医!”
燕颂看了燕青云一眼,正要叫人去传御医,就被燕青云一把握住了手腕。
“颂儿啊,多谢你,”燕青云感动地看着燕颂,“多谢你成全冬冬的一腔真情。”
颂儿和王植从前多有摩擦,关系好不到哪里去,他又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能做出这样的让步,肯同意冬冬和王植的事情,必定是出于对冬冬的拳拳爱护之心呐!燕青云眼眶发热,感动的同时又很落寞,颂儿都点头了,他在这场为难小儿婿大战中注定是孑然一身了!
竟然真能猜到,终于猜出来了,可算猜出来了——燕颂和燕冬对视一眼,都看清了彼此眼中的惊讶和欣慰。
燕颂几次踹门,门摇摇欲晃却都□□不倒,本打算寻个好日子,郑重地和燕青云坦诚,求得同意,见状也只好改主意了。让他惊喜的是燕青云这语气,是不反对他们的。
“爹何出此言?冬冬真心爱我,我也真心爱冬冬,若说成全,是彼此成全才对。”燕颂温声说,“这会儿时机本是不对的,但既然爹提起,那我也要和您说一句,冬冬是我心头肉,离了他就活不得,此生绝不辜负,请您放心。”
燕冬看着燕颂,像齁了十斤蜜饯果子,眼睛咕噜咕噜冒糖水。
“你这么想就很好,我……等会儿,”燕青云后知后觉,“谁爱谁?!”
第57章 保佑 “你不想吃掉我吗?”
“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啊?”燕青云躺在摇椅上, 额头上盖着一条巾帕,扮演差点被儿子们吓厥了的老父亲。
“就前阵子啊。”燕冬跪在垫子上,老实交代了。
燕青云盯着墙顶, 深沉地说:“若非你们说漏了嘴,我这辈子都想不到这里,也不敢想。”
“我暗示了呀,”燕冬说,“爹爹是否应该检讨自己不够上道呢?”
燕青云说:“呵。”
“爹爹,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您就坦然接受吧。”燕冬挠了挠头,为难地说,“毕竟不接受也没什么用。”
燕青云:“呵呵。”
“您儿子这么有出息, 讨到这么好的郎君回来,您就该为我鼓掌欢呼,而且大哥和咱们知根知底的,这叫亲上加亲呀。”燕冬挪了两步,握住燕青云的胳膊,笑眯眯地说,“我和别人你不放心,那大哥呢,你对他放不放心?”
燕青云:“呵呵呵。”
燕冬“嘿”了一声, 体贴地说:“我知道您现在很不好受,因为这个传说中的野男人小妖精竟然没得挑, 所以您连找茬都没有立场,棒打鸳鸯都没有力气,实在很憋屈。”
“你爹我已经被这颗突然砸下来的炮仗炸得脑袋冒烟儿了。”燕青云幽幽地说。
“那您现在冷静了吗?”燕冬期待地问,“您觉得我和大哥配不配?”
燕青云:“……”
“不说话, 那就是配咯,毕竟若觉得不配,您一嗓子就吼出来啦。”燕冬笑弯了眼睛,低头枕上燕青云的手背,蹭了蹭,小声说,“爹,我好幸福啊。”
燕青云没说话。
“我喜欢大哥,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胆颤不安,可他竟然也早早的就偷偷喜欢我。我好感动,”燕冬袒露,“您不知道,这些天我偶尔夜间想起,还是会掉眼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每每想起,我的心里就咕噜咕噜冒泡,那股子热气涨上来,眼眶就酸酸胀胀的。”
“他是我大哥呀。”他抬头和燕青云对视,“当年陛下和明妃娘娘把他送到爹娘身边,就是我们缘分的开始。周岁宴的时候,我什么都不要,就抱着他了,那就是给我们的缘分打了个死结。我以前不懂,只把他当大哥,当珍宝,可我对他的感情不知何时就变了,他不再只是我的大哥,还是我的心上人了。爹爹,您知道心上人是什么意思吗?”
燕青云瞪眼,“你爹比你多活了二十多年!”
燕冬看着燕青云,只顾着憨笑,没说话。
父子对视,燕青云叹了口气,拍拍大腿坐起来,说:“别说,咱们老燕家就是出情种!”
燕冬立马说:“我是和爹爹学的啊,喜欢一个人就要只想他念他对他好,不能朝三暮□□流薄幸。”
“那你是学对了!”燕青云揉了把小儿子的脑袋,从榻上一跃而起,“走,用饭!”
父子俩回到宴席,独坐主位的燕颂抬眼瞧了一眼,将燕冬那记“小燕出马,一个顶俩”的眼神纳入眼底,他举杯饮酒,嘴角微扬。
燕青云打发了那些来问候自己身体的朝臣,拉着儿子入座。
燕冬解决了“心腹大患”,心情舒畅,拉着老燕痛饮三杯,说:“今晚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燕青云给儿子倒酒,一旁的崔拂来瞥了眼豪气万丈的父子俩,“都少喝点儿吧,尤其是冬冬,碰着酒就越来越放肆,和谁学的?”
“爹!”燕冬说。
“嘿!”燕青云瞪一眼小儿子,有事先卖爹,好个小叛徒!
崔拂来轻笑,没管他们了。
父子俩端着酒杯互相碰杯,小孩儿似的,俄顷去别桌说笑的崔玉回来,加入父子俩的战局,三人你一杯我一杯,喝得日月颠倒了。
燕颂一直在关注燕家席位方向的动静,见燕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摆开阵仗,作势要和燕青云打斗时,终于坐不住了,吩咐身旁的常春春,“散席吧。”
再坐下去,那小傻子要上桌跳舞了。
常春春是大总管的派头,替主子安排事务,客气周到地将客人们送出府门,再回到殿内的时候燕颂正被燕青云压着肩膀。
“好小子,人家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你是专啃窝边草啊!”燕青云拍拍燕颂的肩膀,竖起大拇指,“有本事!好胆量!”
燕翠微:?
燕冬靠在崔拂来肩头休息,闻言嘿嘿傻笑,猛地站起来,说:“窝边草,好吃!多吃!”
燕颂伸手,对小醉鬼说:“来。”
“来了来了,”燕冬颠颠儿地扑到燕颂手臂上,被男人揽住了,“我好晕啊。”
“好好站着,不许蹦哒了。”燕颂摸了摸燕冬红扑扑的脸,吩咐侍从去煮蜜汤,转头和燕青云说,“爹,您也用一碗吧。”
“不爱喝,甜滋滋的,走了!”燕青云伸手揉搓了下燕冬的脸,转身拉住崔拂来的手腕,笑着说,“夫人,回家了。”
崔拂来起身,反手挽住燕青云的胳膊,笑着嘱咐燕颂,“这小醉鬼我们不要了,颂儿多费心。”
“怎么不要了?”燕冬伸出挽留的双手,抓住崔拂来的衣袖,悲伤地说,“娘,带我走吧!”
燕颂颔首答应,揽着燕冬腰身的手臂微微往后动了动,把沉浸在苦情戏中的燕小公子往后提溜了一步。
“好好听大哥的话,早些歇息。”崔拂来摸摸燕冬的脸,搀着燕青云走了。
燕翠微站在原地看了眼双手扑腾的燕冬,又看了眼和燕冬贴在一起的燕颂,最后看了眼燕颂揽着燕冬腰身的那只手臂,若有所思,恍然大悟,自顾自地“哦”了一声,跟着兄嫂走了。
“我也回了。”崔玉摸摸燕冬的头,和燕颂捧手行礼,转身就要走,这时燕冬却拉住他的胳膊,嚎叫着,“大恩人!不要走大恩人!”
崔玉说:“那你不如舍了大表哥,和我走吧?”
燕冬松开手,冷漠地说:“离开!”
“遵命。”崔玉哈哈大笑,转身溜了。
燕冬俯下身,让自己挂在燕颂的手臂上,幽幽地说:“好晕啊,好晕。”
“那就不要闹腾了,乖乖站好。”燕颂弯腰要抱燕冬,燕冬脚下一个踉跄躲开了,摇头说,“伤。”
燕颂安抚道:“不碍事。”
燕冬生气地皱了皱鼻子,“嗯!”
好吧,燕颂退一步,说:“那哥哥背。”
燕冬犹豫地不说话,燕颂拉住他的手腕防止他摔倒,同时原地半跪在地,哄着说:“冬冬。”
燕冬乖乖地趴上去了,双手搂紧燕颂的肩颈,嘴上还在出主意,“可以坐轿子的。”
“会更晕的,不好。”燕颂轻易将人背了起来,那两只长腿紧紧地绞着他的腰,它们的主人十分体贴地说,“我把你缠紧些,这样你就不用掂着我的腿了。”
“嗯,冬冬真聪明。”燕颂背着人出了寝殿,关心道,“想吐吗?”
燕冬蹭着燕颂的侧脸,轻轻摇头,因为喝多了,嗓音有些沉闷,黏糊糊的,“放心,不会吐在你身上的。”
“吐了也没关系。”燕颂说。
“那怎么行啊,我会嫌弃自己一辈子的。”燕冬哼哼唧唧,路上瞧见一树海棠,树根前扎着一只圆木墩子,他突然就说,“哥哥,你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回我惹你生气,你不理我,甚至那天下学的时候都没有等我吗?”
他说的是自己七岁那年的事情。
“没有不等你。”燕颂再次澄清,“我在院子门口等你,后来被博士叫走了,不信写信问你侯家大哥,他能给我作证。”
“对哦,你和我解释过了。”燕冬安静了一小会儿,又说,“但我每次想起来,还是会下意识地觉得你当时没有等我下学。”
燕颂脚步微顿,又继续往前走,说:“为何?”
“因为在我的记忆里,那天之前,每次你都会等我下学,哪怕有急事都会让人和我说的,可那日我出门却没有看见你,也没有看见春春或是你身旁的别人。我当时坐在院子门口的海棠树下等了你半个时辰呢,那个木墩子好硬,坐得我屁|股疼。”燕冬闷闷地说,“屋漏偏逢连夜雨,等着等着就下雨了,把我淋成了落汤鸡。”
燕颂说:“我回来的时候瞧见我们家小孩儿下雨天都不知往檐下躲,心说不至于这么笨的,这是苦肉计。”
“对呀。”燕冬笑了笑,小声说,“我惹你生气,你不理我,我就让你心疼,这样你就会理我了。”
燕颂说:“嗯,我理你了。”
那日傍晚,燕颂回来时瞧见树下那只湿漉漉的弟弟,一下就猜测到小混账的心思,又气又急,面色却没表现出来,只是如现在这般把弟弟背出了社学,坐马车回家后把人摁在桶里洗漱更衣裹上被子,确认没有受凉后,赏了几记巴掌。
“把我打得哇哇哭。”燕冬嘟囔,又说,“但比起打屁|股,我更怕戒尺,戒尺更疼!”
燕颂失笑,说:“你不犯错,哥哥打你做什么?”
“不犯错很难的,你们都太疼我啦,我背后有靠山,有人给我擦屁股,有时候就会昏头,天不怕地不怕的。”燕冬圈住燕颂的脖子,“但是哥哥你知道吗?你虽然打了我一二三四……不知道多少次吧,每次都把我打得眼泪鼻涕糊一脸,但是我一点都不怨你,我好感激你。”
燕颂背着人拐弯,进入月洞门,踩着小径继续走,说:“那待会儿再赏你几下。”
“我说真的!哥哥管着我呢,我喜欢哥哥管着我,哥哥把我管得很紧,却又不紧,因为我能随时随刻感受到哥哥的存在,却又不会窒|息,哥哥就像笼子和锁链,关着我罩着我,却又没有缠紧我。”燕冬想了想,打个比方,“我是燕子,想飞出去的时候哥哥就会把门打开,看着我飞,不论去哪儿,我的脚上都拴着一条线,线在哥哥手里,我们彼此牵扯,彼此感受,想回来的时候哥哥就会把门关上,不让外面的风霜雷雨打着我。”
他们都推心置腹,燕颂的声音在夜风里温柔无匹,“但哥哥很多次都想缠紧你,拴紧你,不让你往外飞。”
“可是哥哥没有这么做,就好像我曾经也很多次都想把哥哥囚|禁起来,但最终也没有下手那样。”燕冬凝视着燕颂的侧脸,真心地说,“哥哥是生来尊贵的人,一定是属老虎狮子的,喜欢主动,掌控,居高临下,生杀大权,做不得我的金丝雀。”
燕颂笑了笑,说:“可以做。”
“那样就不够张扬夺目了。不要再挑|逗我啦,”燕冬轻声说,“我不会损坏你漂亮的羽毛,那样是暴殄天物。”
燕颂背着弟弟回了寝殿,将人放在榻上后仍呼吸如常,他自小习武,自来克制自律,体格很好。
燕冬钦佩地说:“哥哥好厉害,我好幸福。”
“怎么说?”燕颂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看见燕冬目露羞涩后才恍然大悟,好笑地捏了捏那张红彤彤的脸,“胡思乱想什么。”
“什么叫胡思乱想啊,我是想得理所当然。”燕冬反驳,“你是我的人,我想你不是肖想,不是觊觎,是人之常情!”
“嗯,说得对。”燕颂接过亲随递来的小碗,坐在榻沿上喂燕冬喝蜜水,“喝点润润,然后洗漱更衣,早些歇着。”
燕冬着急地说:“你不和我一起睡吗?”
原本是有几桩公务还要处理的,见状燕颂笑了笑,安抚道:“哪会?自然是陪你一同就寝。”
燕冬这才满意,把小半碗蜜水喝了,抬着头直勾勾地盯着燕颂。
燕颂吩咐人将干净的寝衣熏好后拿到浴房,转头时看见他,不禁笑了笑,“怎么这么看我?我是你的骨头吗?”
又在损他是小狗啊,燕冬听出来了,却不和燕颂计较,张嘴汪汪两声,手脚并用地往燕颂身上爬,说:“我们一起沐浴,不然我咬你了。”
轻柔黏糊的声音挠在耳廓,燕颂抿了抿唇,抱着燕冬拍背安抚,说:“好。”
喝醉了的燕冬格外黏人,闻言一高兴,从燕颂身上下来,拉着他摇摇晃晃地跑进浴房。临到浴池旁,燕颂眼疾手快地抱住想要往池子里跳的人,“先把外袍脱了。”
他几下把燕冬身上的袍子剥下来,只剩下一身雪白的里衣,欲要继续的指尖一顿,又收了回来。
燕冬没有察觉到燕颂的犹豫和克制,见对方不伺候自己了,就自己动手扯掉里衣带子。他站在昏黄的烛光间,平肩细腰,翘|臀长腿一一显露,如同被剥开外壳的荔枝肉,白里透红,清甜生津。
燕颂紧紧地盯着燕冬,目光里有火在烧,但吃醉的人没有察觉,直勾勾却傻乎乎地迎着他的目光,说:“哥哥怎么不|脱呀?”
“……脱。”燕颂快速或者说匆忙地解了玉带罗袍,只剩下一身雪白里衣。他没有脱|光,先行下水,转身伸出双臂,把乖乖靠过来的人抱起来,轻轻放进池子里。
他们并排坐下,几乎是立刻的,燕冬侧身钻入燕颂怀里,和他胸膛贴着胸膛,脸腮蹭着脸腮,如同一株相依相生的并蒂莲。
“哥哥,”燕冬的鼻尖蹭着燕颂的脸腮滑入脖颈,痴迷地嗅着,“你好香呀。”
燕颂浑身绷着,僵硬地揽着怀中的人,怕燕冬跌倒,闻言说:“冬冬也很香。”
燕冬今日换了香,是时兴的玉海棠,清幽幽的,很好闻。燕颂嗅了嗅燕冬的脖颈,笑着摸他的脸。
“二叔调的,你喜欢的话,明日我再回家给你拿一罐子……我很香,”燕冬抬眼看向燕颂,“那你想不想吃掉我?”
“……”
“冬冬,”燕颂点了下燕冬的鼻尖,温声说,“乖乖沐浴。”
“我很乖的,”燕冬委屈地说,“我先问了你的意见,而不是先斩后奏啊。”
倒是没法反驳,燕颂替燕冬梳理额角鬓边的碎发,说:“为何要这么问呢?”
“我想吃掉你,所以我猜你也很想吃掉我。”燕冬天真地发出邀请。
燕颂需要克制,他说:“是看了什么话本吗?”
“没有的。”燕冬说,“我想吃掉你,和我想把自己送给你当作生辰礼,都是理由,足够吗?”
“很够,但今日不可以。”燕颂说。
燕冬皱眉,“为什么呀?”
“因为,”燕颂蹭着燕冬的鼻尖,亲亲他微张的唇,如实说,“哥哥不会,会弄伤你的。”
“弄伤我也没关系,”燕冬亲着燕颂的唇,含糊地说,“只要是哥哥,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不可以。”燕颂揉着燕冬的后颈,放纵他胡乱亲|吻撩|拨自己,声音哑了,语气却仍然冷静平和,“永远不要这样放纵哥哥。”
燕冬说:“我自愿的。”
燕颂摸着燕冬的后背,指尖剐蹭着那滑腻的皮肤,在后腰处打转,他亲吻燕冬喘|息的唇,温柔又专断地说:“不可以。”
“欺负我,”燕冬负气地说,“我要离家出走。”
燕颂笑着说:“这个也不可以。”
燕冬的手滑入水中,不老实地捕猎,燕颂逮住它们,单手握住手腕摁在燕冬腰后。他轻轻咬了下燕冬的下巴,看着那双湿红的眼睛,“说了不可以,不要先斩后奏。”
“可是我难受,”燕冬欲哭不哭,挣扎着要从燕颂腿上下来,突然发出一声惊|喘,燕颂握住他,抱住他,将他揽入怀中,哄着说,“不难受,哥哥帮你。”
燕颂的手很漂亮,冷白修长,骨节分明,燕冬曾无数次地因为那双手出神,它们执笔的时候、握刀的时候、拉弓的时候、拿着戒尺的时候……抚摸他的时候、拥抱他的时候,对他施教的时候……反反复复。那是他少年时一场场混沌而模糊的绮梦,那双手不知抹了什么药,往他眼前一现,他就齿尖发痒,喉咙发干,想凑上去嗅,碰,舔,咬。
天气渐暖,浴房四周不再悬挂布帘,而是轻纱。窗户不再紧闭,需要留出缝隙透气,外面无人敢窥伺,可夜风却肆无忌惮地涌入。
浴池四周轻纱晃动,热烟盈盈,燕冬眼前雾茫茫的一片,似梦非梦。他弄脏了那只手。
常春春蹲在门外,琢磨着要不要把浴房寝殿的门窗都换成更厚实的木料。背后响起脚步声,他推推雪球的屁股,哄着两只小狗去寝殿的小狗窝里,起身转身。
燕颂抱着燕冬出来,手臂托着屁|股,是那种抱小孩的姿势。
燕冬缠着燕颂的腰,枕在他肩膀上,和常春春对视了一眼,微红的眼皮睁了睁,说明早想吃梅花包子。
常春春点头说知道了,燕颂便抱着人回了寝殿。
香炉燃着若隐若现的白烟,燕冬沾床后打了个滚,努力撑着眼皮看着床畔的人。
燕颂见状笑着叹了口气,掀开被子躺好,熟练地抱住钻进怀里的人,说:“黏人精。”
燕冬“嗯”了一声,伸手摸到燕颂枕头底下,拿出那只准备好的淡黄缎面平安符,轻轻地在燕颂额前点了一下,说:“漂亮不?”
燕颂接过,仔细地欣赏了下那两只肥嘟嘟的白燕子,说:“漂亮。”
其实乍一眼是不错的,颜色淡雅清新,燕子肥美可爱。
燕冬得意地说:“那当然,也不看是谁绣的,如今的我可不是从前的我了,手艺有很大的提升。”
燕颂翻到背面,是两行漂亮的刺绣小篆:
前路顺畅,福泽绵长。
“谢谢冬冬,我很喜欢。”燕颂拍拍燕冬的后腰,“辛苦了。”
“这有什么呀,我每年都给你备生辰礼,有的时候不知送什么呢。前段日子陛下给了我几颗北珠,就是这一串,”燕冬努嘴示意平安符下面的穗子,那六颗北珠圆润鹅黄,鲜丽温润,一眼便知是极品质地,“很漂亮的,端方大气,特别衬你。我就想着再配一颗枣核珠和红玛瑙,给你做饰件。”
燕冬做的饰件没有不漂亮的,燕颂问:“那为何是平安符呢?”
燕冬伸手摸了摸平安符后面的那两行小字,轻声说:“比起别的祝福,我最想要的还是哥哥平安顺遂。当然,这个平安符有我的心机,上面的两只燕子踩着一根梨花枝,就如同你我,哥哥看见它们就想起你我,想起我,想起还有我,那不论何时何地,都会更保重自身。这个平安符,只有我能做呢。”
“冬冬的话,哥哥都记住了。”燕颂亲亲燕冬的眼皮,“冬冬保佑哥哥。”
燕冬捂住嘴巴,叽里咕噜地念了几句佛经,然后拿手指头戳了戳燕颂的额头,郑重地说:“保佑。”
燕颂失笑,抱着燕冬滚了半圈。他瞧着怀里的人,轻声说:“好梦,冬冬。”
“好梦。”燕冬憨笑,“哥哥,生辰吉乐呀。”
第58章 赏花 “喜欢哥哥。”
燕冬和鱼照影、侯翼挤在一辆马车里, 悠悠地往三皇子府去。
每年牡丹盛开后,紧接着便是芍药绽放,盛行设席赏花。从前这种日子都是李漱阳做东或是借其宝地设宴, 如今这个最会养花的公子哥儿不在了,众人一时拿捏不准该去何处,还是后宫茶会时皇后说三皇子府的花圃经营得不错,不如去那里。
中宫娘娘发了话,三皇子又比四、五皇子好相处得多,宴席间不必那般拘谨,众人自然欣然往之。
兄弟三个去赴宴,路上闲来无事,不如说说八卦。
“听说王樟近来在讨乌家二小姐的好, ”要去三皇子府,鱼照影就想起了乌家,和两人分享自己的所知所得,“乌家二小姐好像是顺水推舟。”
燕冬抿了口樱桃凉水,嘴里清甜,说:“王樟这个人心气儿高。”
此人一直自傲于王家嫡子的身份,忌恨王植的同时也仍然瞧不起王植,如今自认踏上了青云之路,更是飘飘然, 平日做事掩不住轻浮傲气,导致礼部许多人私下对他都颇有微词, 只是碍于王植不好得罪。
王家来了信,嘱咐王樟在雍京寻一门亲事,王樟自然乐意,可雍京寻常的官家小姐他瞧不上, 公侯高官家的小姐又攀不起,于是便瞧上了乌晴宜。
乌家如今是落魄了,可乌碧林仍然是三皇子妃,乌晴宜也仍然是乌尚书的嫡亲孙女。
但乌家处境尴尬也是真的,或许这便是乌晴宜不抗拒王樟的原因,王樟到底和王植同出一脉。
“王植翅膀再硬,也仍然脱离不了江州王家子的身份,除非他肯背负忘祖背宗的骂名,否则就必须要捎带着王樟这个拖油瓶。”乌碧林懒懒地倚在贵妃榻上,不无讽刺,“这些老不死的就是如此,哪怕王植已经是紫袍玉带的人物了,王樟不过是个礼部小官,他们仍然愿意把家族兴旺的责任寄托在王樟身上,就因为他才是王家嫡子。”
今日三皇子府设宴,乌家也在受邀之列,乌家兄妹想要探望“卧病在床”的姐姐,三皇子没道理不答应。
乌晴宜端坐在榻前的绣墩上,说:“可王樟此人刚愎自用,狂妄自大,怕是撑不起这个责任。”
“那又如何?还能如何啊,”乌碧林怜悯地看着妹妹,“你倾慕王植,可人家不会娶你,莫说这位年轻能臣了,纵观雍京各大家族,如今谁肯娶咱们乌家的姑娘?”
她的目光掠过乌晴宜,看向门外那一角素纱袖,刻薄地说:“谁叫咱们乌家如今处境落魄,唯一的嫡子毫无用处,只能借三皇子妃的稀薄情面呢。”
乌盈是外男,不好入内,只站在廊上,他瞧着廊外的一树海棠,眼前浮现出他从前坐在海棠树下抚琴给祖父听的画面。
父亲嫌他无所事事,家中长辈唯独祖父愿意静心倾听,不仅如此,祖父还会拿自己的珍藏古玩去和别家的长辈置换一把他相中的好琴,或是坐下来帮他修改曲谱。
乌晴宜直视姐姐,说:“姐姐不必冷嘲热讽,若非你推波助澜,乌家不至如此。”
“妹妹的话,”乌碧林笑了笑,“姐姐听不懂呢。”
“父亲利欲熏心,作出春闱舞弊一案,是凭借座师的身份为自己招揽读书人,更多的还是为了三殿下,可此事恐怕不是出自三殿下的授意,而是姐姐你,”乌晴宜扯了扯嘴角,“还有皇后娘娘。”
“我的好妹妹,你很聪慧,但你不知道,”乌碧林竖起手指抵住嘴唇,担心地说,“说出这句话,你随时都会死啊。”
“姐姐亦不知,妹妹如今生不如死。”乌晴宜抬手擦掉眼泪,形容冷淡,一字一句地说,“你和皇后合谋,拿父亲当刀,却逼死了祖父。”
“是啊,可你能如何?”乌碧林冷漠地说,“别忘了,乌家不止你们二人,你们要把他们拉入地狱吗?睁开眼睛看看吧,今日的赏花宴,赏的到底是谁。”
“这真是赏‘花’宴啊。”燕冬站在亭子里,看着远处围绕在三皇子周围的一群官家小姐,“姑娘们是百花,姝姿各异,供三殿下一人赏,三殿下是独花,精致齐整,供姑娘们赏。”
鱼照影挑眉,说:“三皇子要纳侧妃?”
“不止,恐怕是皇后要挑选新的儿媳妇儿。”燕冬打开扇子。
侯翼分给两人一块儿糍粑,说:“可三皇子妃还在啊,陛下都没说废掉她,皇后如何重新选三皇子妃?”
燕冬咬了口糍粑,明白乌碧林如今处境危险,皇后若真挑到了满意的新儿媳妇儿,她这位三皇子妃就该退位让贤了。
“乌老不在了,乌家如今唯一的靠山就是三殿下,这般情形,乌碧林的生死都握在皇后手中。”鱼照影摇头,纵然恨屋及乌不喜乌碧林,也得感慨中宫薄情,“皇后可不是个善茬。”
燕冬吃完了糍粑,说:“这府里必定有皇后的人。”
鱼照影点头,“不错,皇后掌控着三殿下,又清楚乌碧林不是个省心的,一定会盯着他们的。这种耳目钉子,处理了一个就会冒出第二个第三个,谁让他们是母子呢,下不了死手。”
侯翼纳了闷了,“三殿下到底是如何想的?”
燕冬没说话。
“他怕是恨不得所有人都死了。”鱼照影笑着说,“死人不会说话,死人最安静了。”
三人挤在一块儿说小话,说着说着,燕冬突然感觉到什么,转头一瞧,燕颂从路口的海棠树后现身,一袭白纱常服,面如冠玉,俊美无俦,身后还跟着燕姰荣华和六皇子。
燕颂也立刻就看了过来,四目相对,燕冬大方地颔首微笑,仿佛见礼,但只有春风能嗅到他们目光中的柔情和那点不安分的撩|拨。
“哟,”侯翼嘴贱,“不能冲上去搂搂抱抱,心里难受死了吧?”
他常常觉得燕冬有病,一种恨不得长在燕颂身上的病,从前就病得不轻,如今两人关系进展,估计已经病入膏肓了吧。
燕冬大方地承认了,但是嘴硬地说:“无妨,夜里我们睡在一块儿呢,我可以搂搂抱抱个够。”
侯翼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夸张地作出呕吐表情,被燕冬一巴掌扇在脑门上。
“哟,”鱼照影坏笑,“你们洞房了?”
“没有。”燕冬用余光恨着燕颂,抱怨道,“他不答应。”
侯翼纳闷,上下打量兄弟,“也没有那么不好下口啊。”
“就是就是!”燕冬扇子一合,十分风流倜傥的样子,“若是猪肉,我必定是肥瘦相间、卖得最好的那一类。”
侯翼舔了舔唇,想吃肉了。
三人于是走出亭子,往后山花园走去。燕冬和兄弟们诉苦,“他说他不会。”
侯翼说:“不会就学啊。”
“就是嘛。”燕冬说到这个就来气,“他说不会,我就特意给他买了几本春|宫,专挑的图文详细版,结果这人不领情就算了,还把我精心挑选的春|宫没收了,自己不看,还不让我看,可恶!”
侯翼说:“可恶!”
“可恶。”鱼照影笑了笑,思忖一番,打了个比方,“一个人很想喝浮春,但此酒久负盛名,不仅一壶二十两的天价,还十分难抢。这人努力赚钱,终于在三年后存够了银子,兴冲冲地来到酒楼外,结果掌柜的却说酒早就卖完了,您下次请早吧。此人不甘心,去了下一家酒楼、下下家……跑遍了雍京的全部酒楼,终于得到了一壶酒。此刻他抱着这壶日思夜想的神仙酒,是举头痛饮,还是先感慨万千,竟然不舍得入口呢?”
“哦……”燕冬悟了,“他舍不得吃掉我!”
可是吧。
“他亲我的时候很用力呀,感觉想把我生吞活剥了,何必矜持嘛。”燕冬摩挲下巴,又没有彻底悟。
“亲嘴和洞房又不一样。”鱼照影说。
燕冬回头看了眼跟在后面的霞晖,凑到鱼照影身旁,小声说:“洞房舒服吗?”
“看情况了。”鱼照影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头一回可疼,后来我抽了他几鞭子,他就学会了。”
“啊?”燕冬为难地说,“我不敢抽大哥,也不想抽,该怎么办?”
鱼照影憋不住笑了,伸手摸摸燕冬的头,温柔地说:“傻子。”
燕冬不满,大声说:“喂!”
前面的燕颂听见声音,转头一瞧,燕冬和鱼照影打起来了。六皇子站在一旁,老气横秋地说:“还是如此,不稳重。”
“嗯。”燕颂说,“你去教训他们。”
六皇子领命,回头去找燕冬他们玩了。
燕颂看向两个女孩,说:“你们也是,自去赏花,跟着我做甚?”
“哎呀,殿下嫌弃我们了。”燕姰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
“我不想走,”荣华垂了垂眼,“母后想为我挑选驸马。”
燕姰问:“中意的是谁啊?”
荣华叹气,“母后没有说,只说让我先自个儿来瞧瞧,但应该也和一些夫人透了口风,我若离开四哥,那些公子就要来找我了。”
燕颂闻言没有说什么,只玩笑道:“我是什么辟邪护罩吗?”
荣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燕姰拉住她,“怕什么,有我在,谁敢来找你?好不容易出来透个风,不得痛痛快快地吃喝观赏,管那些劳什子事做什么?”
燕姰骨子里是有些火爆的,风风火火地拉着荣华走了,燕颂抬抬手,示意身后的亲卫跟两个上去。
再转头一看,那三人还说说笑笑地跟在身后,两大一小,那个叫燕冬的却不知哪里去了。
燕冬和他们分开,自己去了东边,他对三皇子府不陌生,知道那里的小花园很漂亮,假山打通路径,辅以盛开的芍药,古拙而鲜丽,美不胜收。
四下无人,燕冬在假山里来回穿梭,钻入一处石洞时,身后陡然贴上来一具身体,他佯装害怕,低声惊叫,被来人反手扣住手腕。
“不许动。”
那声音贴着耳朵响起,又轻又低,燕冬耳廓酥麻,小声说:“大胆狂徒,知不知道我是谁?”
燕颂一手锁着燕冬的手腕,另一只手在他的后腰流连摩挲,闻言笑了笑:“我只知有人故意引我前来,我便听话地来了。”
如今都换了纱衣,布料轻薄,根本挡不住火热的触感,燕冬跺了跺脚,蹭着燕颂的胸口撒娇,“别蹭了,我痒……哥哥别挠我。”
“摸两下就痒,怎么敢约我幽会?”燕颂好笑,“你知不知幽会时要做什么?”
燕冬说:“我知道呀,要野外酣战,但你不是不肯吗?”
口无遮拦的小王八蛋,燕颂低声骂了一句,“张嘴。”
燕冬听话地张开唇,伸出一小截鲜红的舌尖,直勾勾地看着燕颂。燕颂眯了眯眼,亲了上来,他就舔开那漂亮的唇,主动奉上津甜,与之唇|舌勾缠。
经过多次训练,燕小公子总结经验,已经不再是第一次那个差点憋死自己的笨蛋了。他仍然害羞,但不影响主动乖顺,努力地和燕颂互相推拒,有来有回。
啧啧水声在狭窄的石洞里听得清楚分明,夹杂着布料磨蹭的窸窣声响,仿佛一种别致的催|情药,让两头雄性动物愈发饥|渴难耐。
阳光透过坑坑洼洼的假山石洞,碎片似的光晕洒在他们身上,燕颂睁眼,看见燕冬薰红的脸上有光,碎片像眼纱盖在他的眼睛上,让那双潮|红的眼睛显现出欲露不露的风情。
“宝宝,”燕颂动|情地亲了亲燕冬的眼皮,轻声说,“好漂亮。”
燕冬头脑眩晕,贴着燕颂的脸喘|息,傻傻的说心里话,“喜欢哥哥……”
燕颂没说话,松开燕冬的手,将他抵在壁上。燕冬枕着垫在脑后的那只胳膊,仰头竭力承受,男人吻得太凶,舌似锋利长矛,肆意地压迫着每一寸呼吸,几乎要逼近喉|口。
燕冬揪着燕颂肩膀衣料的手已经没了知觉,那种濒临窒|息的感觉让他本能地想要逃跑,可燕颂镇压着他,腿抵着腿,胸口挤着胸口,他动不了,说不了,只能用虚弱的舌无声求饶。
燕颂竭力清醒过来,退出去时,两人唇角溢出水丝。他伸手替燕冬擦拭,怀里的人骤然跌倒,趴在他颈肩害怕地喃喃:“哥哥不要吃我……”
他们紧贴着,听清楚彼此失控紊乱的呼吸声。
燕颂抚着燕冬的背,替他顺气,过了会儿才说:“不是盼着哥哥吃掉你吗,怎么又怕了?”
“有点痛,”燕冬仍然是那个什么都要给哥哥说的小孩,含含糊糊地说,“舌|头麻了,你咬我。”
燕颂失笑,“我瞧瞧咬坏了没有。”
燕冬闻言站好,乖乖地张大嘴巴,“啊——”
燕颂捏住那白皙的下巴,稍稍往侧面掰了掰,借着细碎的阳光仔细查看了一番,笑着说:“红红的。”
燕冬说:“被哥哥亲的。”
燕颂反省,说:“那以后不亲了。”
不要,燕冬立刻抱紧燕颂,“不许不亲!你敢不亲,我就咬你!”
说着扒开燕颂的衣领,在对方左边锁骨上咬了一口,微微狠心,就下了一圈浅浅的牙印。
小混账齿尖,厮|磨着皮肉,微微刺疼,燕颂笑了笑,揉着燕冬的脑袋,说:“怎么不往脸上咬,权当盖私印?”
“不要勾|引我。”燕冬冷酷地说,“我不是不分场合的人。”
“哦,”燕颂瞧着燕冬,“那还勾我来这儿幽会?”
“我想你了嘛。”燕冬说,“我看见你,心里就痒痒。”
这话听着很像那些登徒子说的混账话,但从燕冬嘴里说出来就不同,因为他太认真了,把眼睛睁出圆溜溜的样子,这么真挚又炽热地盯着你,只会让人觉得他可爱。
可得好好爱他。
燕颂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伸手刮了下燕冬的鼻尖,说:“这会儿还痒吗?”
“不痒了,”燕冬傻乎乎地笑,“滚烫烫的。”
燕颂失笑,把他抱进怀里。
*
“你要烫死我吗!”贺申恼怒地推开奉茶的侍女,茶杯摔在地上,茶水溅了侍女一身。她烫得尖叫一声,紧接着立刻跪地告罪。
周围的人都看过来,贺申烦躁不已,正要说话,就看见三皇子走了过来。
“下去。”三皇子把那侍女打发了,淡淡地看着贺申,贺申和他对视了一眼,整个人缩了缩,嗫嚅着认了错,“表哥。”
三皇子看着浮躁的贺申,扭头顺着贺申先前关注的方向看去,是燕冬的坐席,此时那里还坐着一个人,王家的小姑娘。
“昨日我请你,你怎么不应我啊?”王嘉禧坐在燕冬面前,小声问他。
“那么晚了,我和你去看什么灯嘛。”燕冬说,“被人看见就得传闲话了。”
王嘉禧咬了咬唇,心里已经猜到了某个答案,却仍然说:“我们从前不是也去看过灯吗?”
从前是这样的,燕冬拿王嘉禧当朋友,一起玩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可如今不同了。
“那王家姑娘对你有意思,你知道吗?”
昨晚请帖送来的时候,燕颂也在燕家。他摩挲着桃花样面的帖子,看着腿上的傻弟弟,温和而不容抗拒地说:“未婚男女,夜里一同赏灯,不知要招惹多少闲话。今晚就不去了,好吗?”
燕冬乖乖点头,解释说:“我和家福清清白白,就是同窗朋友,没有乱来,哥哥不要生气。”
“不生气。”燕颂摸燕冬的脸,“我对王家姑娘不了解,不予置评,但清楚冬冬是个好孩子,不会主动在外面欠什么风流债。只是你既然已经知晓人家对你的心思,就该明白你的每一次赴约都是放纵,就怕惹出什么误会,要避嫌。”
燕冬不愿对朋友避嫌,故意疏离,他看了王嘉禧一眼,于是开门见山,“家福,多谢你的美意,但我对你没那意思。”
他倒了杯酒,一口闷了,说:“这杯我敬你。你是洒脱的姑娘,千万莫为我自苦,你若不嫌,你我以后还是朋友,你若要恨我,我只能劝你别恨,满怀恨意的人容易做错事,为我不值得的。”
“我恨你做什么啊。”王嘉禧抹了抹眼泪,低着头说,“被偷偷喜欢的人拒绝了,我哭一哭也不行吗?”
“行啊。”燕冬从袖袋里掏出两根巾帕递给王嘉禧,大方地说,“哭吧,不够还有。”
王嘉禧:“……”
她瘪了瘪嘴,一把夺过巾帕,恨恨地说:“你喜欢的是谁!我输给谁了!”
“你没有输给他,也没有输给任何人,因为这不是一场比试。”燕冬安慰她,“所以我不是觉得他比你好才选择他、舍弃你,我从来没有拿他和任何人比较,我心里只有他呀。”
王嘉禧呐呐地说:“你不如不安慰我。”
燕冬挠了挠头,说:“我不想骗你。”
“可我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来你的心上人到底是谁啊?”王嘉禧盯着燕冬,“你到底会喜欢谁呢?到底谁才能让你这般喜欢?”
燕冬“嗯”了一声,斟酌着措辞,这时桌前出现一双云纹小锦靴,六皇子将手中的花环戴在燕冬头上,仔细地整理,随后说:“春景鲜花,赠予美人。”
燕冬恐惧地说:“你还小,不要调|戏我!”
“冬冬,你想得美。”六皇子冷酷地瞅着他,说了实话,“是四哥编的,让我赠予席间最漂亮鲜活的美人,我不能违背自己的眼睛和良心。”
“哦……”燕冬摸了摸头上的花环,抿唇莞尔,眼里碎光潋滟。
那么动人。
王嘉禧看得清楚明白,突然什么都懂了。
第59章 求助 “我鬼混回来了!”
燕颂从隔屏绕出来后, 瞧见燕冬那一桌子的人正在玩叶子戏,燕冬估计输得厉害,罚酒不少, 脸蛋红红的,正趴在桌角啃糍粑。
“你们几个,”三皇子从燕颂后面走出来,看了眼玩疯了的一桌人,“都喝成什么样了?还有小六,”他走到六皇子面前,俯身捏了捏那张小脸,“谁灌的你?”
一旁的燕冬闻言心虚地挪了挪屁股,一口咬掉手中的半块糍粑, 没敢抬头。
燕颂微微挑眉,没有言语,只盯着燕冬鼓囊囊的腮帮子。
六皇子尽量端坐,虽然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脑子也晕乎乎的,但还是很讲义气,没有把不靠谱的小表哥燕冬供出来,只说是自己贪杯。
好小六,够义气, 燕冬暗自感动,又喂了自己两颗樱桃。
“我错了。”六皇子小声说。
三皇子摸了摸小六的头, 说:“今夜在三哥这里歇息,明日三哥入宫请安,把你捎带回去。”
“好。”六皇子乖乖点头。
“三哥,天色不早了, 我明日还有公务,便先告辞了。”燕颂请辞。
“四弟慢走。”三皇子是做东的,走不开,让东流替自己送一送。
紧接着,鱼照影看了眼燕冬,跟着起身请辞。燕冬接收到眼神示意,起身和三皇子行礼,说:“三表哥不必遣人送我们,我认路。”
“好。”三皇子对燕冬笑了笑,“去吧。”
燕冬揉搓了一把六皇子的脑袋,和朋友们一道走了,他们还像小时候,走路的时候都要互相撩拨一下,打打闹闹,永远不冷清。
“三哥,”荣华上前福身,“我和阿姰先回宫了。”
公主的发鬓不再一丝不苟,耳边被她支腮出神的手勾出了一缕碎发。三皇子抬手替妹妹拨发,温和地说:“回去要早些歇息。”
荣华一下就红了眼睛,说:“皇兄,我心里好慌,是不是要出事了。”
今日出宫前,皇后找荣华说话,叮嘱或者说命令女儿在赏花宴上挑选一位驸马,否则她便会为女儿指婚。荣华出宫时路过紫微宫,在外踌躇片刻,还是忍不住去找父皇求情,可吕内侍说陛下歇息了,不见人。
“父皇身子不好,因此睡得早些。至于驸马,阿琬无需担忧,有皇兄在。”三皇子不会让妹妹步自己的后尘。
可他这样说,荣华反而更怕,她看着皇兄,觉得那不是一个人,是一具行尸走肉,剥开温和含笑的皮囊,一具枯骨而已,仿佛随身都会化为齑粉。她逾矩失礼一次,抱住自己的亲哥哥,小声说:“皇兄。”
“不怕。”三皇子拍拍荣华的后脑,语气很轻,“就要结束了。”
*
园子里夜灯朦胧,燕冬小老爷似的、背着手闲溜达到寝殿门口,发现门竟然关着。
他推了推,没推开,“诶?”
廊上的常春春瞥了他一眼,仿佛没看见他似的,立马又挪开目光了。
何意?燕冬伸出双手拍拍殿门,说:“哥哥,我回来了。”
寝殿里亮着烛火,但没人说话,明显是故意不搭理他。燕冬用额头抵着门,威胁说:“给我吃闭门羹,我记着你了。”
燕颂在门后侧身,翻了页书,轻飘飘地说:“记着吧。”
“这才多久啊,我就被打入冷宫了吗?”燕冬自怨自艾,下一瞬又重燃信心,斗志昂扬地,“我要复宠!”
燕颂笑了笑,“怎么个复宠法?”
“我给你表演胸口碎大石,或者火舌吞剑。”燕冬说。
“街上就有,不稀罕瞧了。”燕颂挑剔地说。
燕冬本也不会啊,闻言想了想,又说:“我给你跳舞吧。”
燕颂来了点兴趣,“什么舞?水袖会不会?”
“我的水袖不能跳舞,只能把人勒死。”燕冬老实巴交地说。
“那不行。”燕颂撵人,“再不拿出点绝活,我就把你打出去了。”
“我和你亲嘴巴吧!”燕冬隔着门嘟嘴,不害臊,“啵啵!”
常春春在一旁傻乐,被燕冬伸手推搡开,燕冬又凑到门前啵啵两声,说:“我鬼混回来了,哥哥快开门吧。”
燕颂哼笑一声,随即常春春把燕冬请到一旁,让人开门。
雕花门开,燕颂站在门后,不冷不热地看着燕冬,说:“还知道回来?我当你在外面乐得不知日夜黑白,忘了家住何方呢。”
瞧瞧这阴阳怪气的样子,燕冬眼巴巴地盯着燕颂看,感慨说:“你这样好像怨夫。”
燕颂说:“烦着你了?”
“美着我了,爱着我了!”燕冬笑得肉麻兮兮,往前一个蹦跶,手脚并用地缠住燕颂,瞥了眼他手里的书,嫌弃道,“看什么花谱,我还不够你看吗?”
“哦,”燕颂抬手托住燕冬的屁|股,冷淡地问,“你是什么花?”
“你喜欢什么花,我就是什么花。”燕冬神秘地说,“其实,我不是人。”
燕颂闻言打量身上的人两眼,一张脸粉白,说:“确实,是猪。”
“你骂我,你刻薄,我不与你计较,我大度。”燕冬又澄清,“我不是人,也不是猪,我是神仙,你还不把我供起来?”
燕颂抱着燕冬往寝殿里走,说:“什么神仙?”
燕冬松开搂着燕颂的手,双手捧腮,笑得花儿似的,“当然是花仙子啦。”说罢还晃了晃头,示意自己头上的花环。
“嗯,宝宝很漂亮。”燕颂走到床榻边,把人往被褥上一丢,俯身摁压住那双胡乱动弹的手腕和腿,掐住燕冬的脸腮吻他的唇,一股樱桃味儿,他笑着退开些,“今儿吃了多少樱桃?”
“好多,樱桃酒、樱桃水、酪樱桃、樱桃凉糕,还有一篮子新鲜樱桃,我都吃撑了。”燕冬老实交代,舔了舔嘴巴,樱桃好吃。
燕颂笑了笑,“吃撑了?我摸摸,”手顺着细韧的腰身往里,隔着一层布料摩挲,若有所思,“好像是凸出来了一块儿。”
“什么呀,我刚在外散步消食了!”燕冬替自己的肚子澄清,伸手去验证,被燕颂握住手摁在自己的肚子上。
那只手指引命令他抚摸自己的肚子,好奇怪,燕冬渐渐笑不出来了,小声说:“哥哥还在生气吗?”
“没有。”燕颂说,“和你生什么气?”
“因为我在外面鬼混到很晚才回来,”燕冬说,“你要收拾我。”
燕颂笑了笑,“你也知道自己回来得很晚吗?”
“我本来是要立刻回来的,但猴儿想去买凉饼吃,非要拉着我去,哎呀大家都是好兄弟嘛,我不好意思舍弃他,嗯!”
燕颂亲亲燕冬的鼻尖,“哦?这么体贴啊。”
“凉饼摊旁边有家卖酒的,闻着真香啊,我就想试试和三表哥府上的樱桃酒哪个好喝,就小小地尝了一口……”燕冬在燕颂的目光下改了说法,“壶。”
燕颂笑了一声,燕冬打了个哆嗦,立马投降,“我错了我错了,我戒酒七日……半个月!保证一口都不碰!”
“你这段时日总是喝酒,不好。”燕颂蹭了蹭燕冬的鼻尖,“之前都流鼻血了,燥的。御医开的药,你偷偷倒掉,不喝就不喝吧,但是酒要少碰,知道吗?”
“知道了。”燕冬也心虚,小声说,“我不喝了嘛,哥哥别生气。”
“不生气,”燕颂抱着人翻了个面,坐起来掂了掂腿,哄着说,“但冬冬要听话,年纪轻轻的,别糟践身子。”
燕冬趴在燕颂肩上,乖乖的,“记着了。”
燕颂摸着燕冬的脊背,抱了会儿,撵人去洗漱。燕冬从燕颂腿上下来,人却没走,俯身跪在脚凳上,抬头索要了一记吻,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常春春在廊上逗狗,身后一溜烟串出来一个人,紧接着地上的狗哥俩就被燕冬一手一个抄起来、抱着去浴房了。
少顷,燕颂从寝殿出来,吩咐廊上,“他今儿喝太多了,明早的早膳做得清淡些。”
廊上的人应声。
燕颂没有立刻回去,站在殿门口吹风,瞧了眼西南方的月洞门,那里有块墙角空落落的,“茶花树运到哪儿了?”
常春春看了一眼,“算算从云州到雍京的路程,估计还有两三日。底下还淘了些好种子,届时播种下去,等花开的时候不知多美。”
“是得美,”燕颂笑了笑,“咱们府上供着花仙呢。”
常春春也笑,这时花仙从浴房出来,不高兴地瞅着他们,“背后嘀咕我呢。大小王,上!”
雪球大王和葡萄小王收到命令,立刻扑上去,但显然双狗难敌一人,被常春春一手一只提溜起来,塞进了狗窝。
花仙本人也被燕颂提溜着塞进了被窝。
燕冬打了个滚,抬腿压住燕颂,打着呵欠说:“困死了困死了。”
“快睡。”燕颂伸手替燕冬掖好被子,隔着被子掐了下燕冬不老实的手,笑着说,“再不好好睡就把你吊梁上睡。”
燕冬哼哼,识相地收回手,抱住燕颂的脖子,“你竟然想杀了我再伪装我是悬梁自尽?好狠毒。”
“嗯。”燕颂闭上眼,平和地说,“我狠毒,你不要招惹我,否则我会记仇。”
“哇。”燕冬也闭着眼睛,枕着燕颂的肩,痴情地说,“你多狠毒我都认了。对了,明早可以陪我用膳吗?”
他很忧愁地说:“一个人怎么可以每日都准时起床?还起得那么早呢。”
“一个人怎么可以每日都赖床?还哼哼唧唧就是爬不起来呢?”燕颂反问。
“床是我的好朋友,我喜欢它,你让我离开它实在太残忍了,尤其是在清晨,那是我们最缠绵的时候。”燕冬可怜地假哭了一声。
他没有睁眼,所以没有瞧见燕颂闻言掀开眼皮,意味不明地看了自己一眼。
“是吗?”燕颂说,“冬冬喜欢留在床上啊。”
燕冬浑然不知,点头说:“是!”
“好,哥哥记住了。”燕颂亲亲燕冬的眉心,哄着说,“不说话了,乖乖睡。”
不然要说到半夜了。
燕冬显然也颇有自知之明,说了声“好梦”后就伸手关上嘴巴并且上锁,安安静静地酝酿睡意了。他本就犯困,蜷在熟悉安心的香味中很快就全身放松、脑袋放空,舒舒服服地睡美了过去。
翌日,燕冬真就早醒了,他下意识地伸手摸身旁的人,却摸了个空。
诶?
走了吗!
燕冬一下就睁开眼睛,爬起来撩开床帐,对面的榻上也没人。他揉了揉眼睛,今儿竟没赖床,下地逮人去了。
“人就在外头,要不要……”常春春看见燕冬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不再压着声音说话,“小公子。”
燕颂转身,伸手接住走过来的人,轻轻握住燕冬揉眼睛的手,“别用手揉,不舒服吗?”
燕冬摇头,用额头蹭了蹭燕颂的肩膀,眨巴两下眼睛,“你们继续说呀,什么人在外头……”
“是乌家二小姐。”常春春说,“乌公子怕是出事了。”
燕冬一下就清醒了,人也站直了,“怎么回事?”
原是乌晴宜大早就来了府门前求见,声称兄长一夜未归,不知下落。
亲卫将人请到偏殿,燕颂没有进去,燕冬看了眼面容素白的女子,示意随侍奉茶,说:“你们昨夜没有一同归家吗?”
乌晴宜见燕冬出现在四皇子府,也不惊讶,更没有心思多想,摇头说:“昨夜兄长去了东郊。”
东郊,燕冬一下就懂了,乌盈去看祖父了。
在乌家,乌盈最敬爱的就是这位祖父,如今祖父自尽,晚节不保背负骂名,这无疑于是他心底的一根刺,放不下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燕冬还是得多问一句:“昨儿散席天都黑了,他冒夜前去,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不知兄长到底要做什么,但直觉他一定会做什么,或许是他心中不安,要先向祖父磕头赔罪吧。可先前兄长也去了东郊几次,两次天黑后去,都是翌日天未亮就回来了,他知道如今乌家离不开人,不敢在外面久待。”乌晴宜偏头把眼泪压回去,颤声说,“昨日我们在三皇子府和姐姐说了些话。”
她把昨日的对话告知燕冬,说:“我昨夜噩梦连连,早早就惊醒了。醒后一直睡不下去,早膳时分去找兄长,却没见到人,我心里怕,总觉得要出事……”
“你们不该在乌碧林面前提皇后,”燕冬面色复杂,“三皇子府有皇后的人,乌碧林身旁多半就有。”
乌晴宜其实早就有所预感,因此才会在惶恐不安时来到四皇子府。不惧皇后的人屈指可数,三皇子府危险,五皇子不似善茬,四皇子虽说更不是善人,但好歹从前对乌盈有所照顾,何况中间还夹杂着个燕冬。
闻言,眼眶一睁,豆大的眼珠落下来,她没有接随侍递来的那杯茶,起身噗通跪在燕冬面前,求道:“小公子救命!”
“二小姐先起来。”燕冬俯身搀起乌晴宜,安抚道,“此时一切都是猜测,先别往最坏的地方想。这样,你先回府等消息,我即刻遣人去找若冲的下落,好吗?”
乌晴宜连连点头,强忍着泪水,跟随亲卫先行离开了。
燕冬回到寝殿,燕颂正在廊下浇花。他凑上去,不再冷静,露出着急的一面神色来,“哥哥,你说若冲不会真的……”
“光凭说辞,皇后未必会在这种时候对乌盈下杀手,除非她极其心虚甚至惶恐。”燕颂说。
燕冬愣了愣,说:“难不成若冲手里有什么把柄、或者说物证?”
“不一定,但乌卓伏诛前,乌盈是去探望过他的。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囚犯不能给乌盈什么东西,但他们说过话。”燕颂说。
“东西!”燕冬快速说,“乌家可能留着乌卓的某样东西,这件东西可以把皇后拖下水?”
“这是目前最坏的一种猜测。”燕颂说,“乌盈怕是危险了。”
“青青!”燕冬叫来常青青,“这事儿现下不好动用审刑院,你带着我院里的亲卫去东郊找人。”
燕颂抬手按住燕冬的肩膀,以示安抚,对亲卫说:“乌家要盯着,另外,以乌家的名义去一趟雍京府,说乌家公子在东郊遇到了歹人,请王府尹从旁协助。调人暗中把贺家盯住,从此刻起断了他们和宫里的联系。”
亲卫应声而去。
*
外面的事情,乌盈并不知晓,他醒来时眼前一片昏沉,黑得吓人。
“你醒了?”
年轻男人的声音,清凌凌的,若是从前,乌盈必定要夸赞,这是把妙嗓,一听便是位美人。可此刻他没有这份心思,正要起身,可手脚稍微一动,就是一股钻心的疼痛。
乌盈脸色猛地变了。
“别乱动,”男人说,“你从山崖上摔下来,断了一只手两只腿,还撞到了头,我捡到你的时候,你浑身都是血。”
乌盈安静了一瞬,颤声说:“请问公子,现下是什么时辰?”
男人应是去看香漏了,过了几瞬才说:“戌时三刻。”
戌时三刻不至于如此暗,乌盈扯唇,埋头作笑,说:“哦,原是瞎了。”
乌盈的眼睛能看景,双手能抚琴,瞎了眼睛废了手就好比刀客断臂,实在是很遗憾的事情。男人看了眼床上的人,还是安抚了一句,“骨头断了不是被砍了,眼睛瞎了不是被挖了,等你回家,找些好大夫,或许还能救。”
乌盈茫然地睁着眼,说:“多谢公子安慰,但我还能回家吗?公子不知,杀我的人许是中宫派来的,你若不想被我牵连,还是快些把我丢出去吧。”
“皇后杀乌家嫡子……”男人若有所思,随后问,“你和燕家小公子是真朋友还是狐朋狗友?”
乌盈闻言犹豫,他不该对自己的救命恩人撒谎,可更不该为燕冬带去隐患,万一此人和燕冬有仇……
“真朋友还是假朋友,个人心中各有定夺,我说了不算。”他说。
乌公子含糊其辞,都到这时候了竟然还算谨慎,男人笑了笑,说:“那你好好待着吧,我替你去找燕小公子,若他觉得可以救你,我便带他来救你。此处是东郊的郑家村,距离你掉下来的悬崖隔着一段距离,我用牛车把你拉回来的。外面民居院落很多,不会有野兽进来,你现下是躺在我家的暗室里,若是杀你的那些人真的寻来,你记得不要出声,其他的就看你的命了。”
能把一个残废挪到这里来,敢此时进城去找燕冬,还在自家挖了暗室,绝不是普通的百姓。乌盈偏头看向声音的方向,“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男人说:“我姓宋。”
第60章 毒酒 那是独属于燕冬的目光。
二皇子被幽禁后, 宋风眠并没有立刻返回潞州,期间试图跑去二皇子府放火,但被燕纵的人逮了个正着。
不可以。
这不仅是燕纵的态度, 也是很多大人物的态度。二皇子被幽禁是因为他手伸得太长、觊觎皇权而非手下人杀害了丰和村的两个村民。若他敢对二皇子下杀手,承安帝不会宽恕,燕颂也不会保他。
宋风眠一直明白,宋家人对燕颂来说毫无意义,他只是一颗棋子。
二皇子是杀不了了,宋风眠很遗憾,但并没有立刻离开雍京——这里有种石榴酒名叫花红,富有盛名,他们曾经听母亲提过, 每当五月石榴盛开,这种酒就会在各大楼里摆上酒柜,她从前在雍京的时候,每年都会喝。
大哥从前说以后一定要来雍京尝尝,如今人没了,而他来了雍京,就想着一定要给他们带今年的新酒回去。
东郊民户很多,郑家庄就在其中。本庄人做的是猎户和竹编营生,因着紧靠山水风景好也吸引了外面的人, 譬如前段时间的一些外地举子就会来此地租住。
这里人来人往,多出个年轻人也不是稀罕事, 宋风眠就在此地暂住下来了,平日也会跟着庄子里的人去山里打猎,渐渐地熟悉了地形。
乌尚书下葬后,宋风眠曾深夜去祭过三杯酒, 他从前啃的两本文章注释书籍就是乌尚书编纂的,他很敬重这位老人。
在山底下捡到乌盈时,宋风眠想起从前苦读的那两本书,又想起在栀芳楼听乌盈弹的琵琶曲,于是把人带了回来。
雍京平日虽无宵禁,但戌时就会关闭城门,非令不得出入。宋风眠手中有燕纵留下的信物,可以在东郊兵马司驻营联系到燕纵的人,他一路疾行,觉得贸然前去不大安全,途中几次想出周转法子又舍掉,没曾想在路上遇到了一行人。
宋风眠闪身躲到就近的大树后,撇开一角脸纱看向在黑夜山林中摸索的人。
皆是灰衫佩刀,为首之人身穿素袍,劲瘦高挑,侧身时露出一张清秀的脸。
“常青青。”宋风眠从树后现身。
常青青偏头看过来,微微挑眉,“你怎么在这里?”
“乌公子。”宋风眠言简意赅,转身往回走,“随我来。”
常青青快步跟上,一群人越走越急,乘着夜色疾行赶回郑家庄小院。
宋风眠要推开主屋门的时候,常青青却用刀柄挡住了他。
“有人来过。”常青青俯身半跪在地,宋风眠这才看清门前有粘泥的脚印,深浅长短不一。
“五个人,”常青青起身拔刀,刀尖抵住门锁的位置,“闪开。”
随行亲卫纷纷闪身两侧,宋风眠跟着偏身,有些惊讶,“为何是你冲锋?”
若是里面真有陷阱,首当其冲的就是开门的人,这里显然常青青地位最高。
“因为我最厉害。”常青青挑眉,说话的同时刀尖使力,撞开了门。
一道东西从门框上面“砰”的砸下来,摔在地上,常青青挪开脚步,这赫然是个死人。
屋子里一片狼籍,显然是经过一番打斗,亲卫快速检查尸体,没发现什么。
常青青跟随宋风眠进入暗室,这里面倒是太平相,但床上的人不见了。他想了想,说:“外面有道脚印比其他的都深,且方向向外,许是此人把乌公子带走的。”
宋风眠四处检查,确认没有血迹,思忖道:“若是旁人派来要杀乌公子的,直接坐等其成就好了,我看多半是来救人的。”
*
“多谢阁下救我。”
乌盈再醒来时,天仍是黑的,但这次他面色如常,已经完全接受自己瞎了的事实,只是敏锐地察觉到身旁有人,应该是把他从刀下抢走的人。
那人没有说话。
乌盈说:“是王府尹吗?”
站在榻旁的人闻言偏头看了他一眼,“如何得知?”
“您的人把我扛起来的时候,我不小心摸到了他的腰牌。”乌盈说。
王植说:“嗯。”
乌盈:“……嗯。”
“皇后此时这般着急地对你下杀手,看来你手上有对她不利的东西。”王植看着被药纱包裹的人,淡声说,“要给我吗?”
乌盈不好对救命恩人撒谎,实诚地说:“我可以留给冬儿吗?”
王植并不介意,说:“在这件事上,我和燕大人不是敌人。”
“但你们是对手。”乌盈说,“你们如今仍然是互相制衡的关系。冬儿才掌权不久,他立了威,可他太年轻,比不上您老奸巨……经验丰富,您懂吗?”
他瞎了,所以瞧不见王植浅浅地笑了一下。
“好。”王植并不强求,“你且休息,燕大人的人很快就会来接你。”
“多谢。”乌盈抿了抿唇,突然叫住王植,“你愿意示弱吗?”
王植停步,“何意?”
“未来的新君一定是四殿下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不要为自己的生死安危做打算吗?”乌盈说,“虽说你从前和四殿下政见不同,分属两派,但你不曾行鬼蜮伎俩暗算四殿下,只能说不和,不能说有仇。你是有才干的,而且清醒知分寸,四殿下喜欢这样的人,若你此时愿意向四殿下投诚,他说不定仍然会向陛下一样重用你。”
“多谢提醒,我自有打算。”王植说。
乌盈闻言没有再多说什么,安静地睡下了,他身心巨痛,精神不济,一闭眼就容易陷入昏沉。
“啪!”
不知昏沉了多久,一巴掌突然打在脸上,乌盈恍惚醒来,说:“王府尹?”
“是我。”燕冬盘腿坐在床畔,冷声说,“舒服了?”
乌盈委屈地说:“冬儿。”
燕冬看着昔日张扬光彩的好友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眼眶一下就酸了,到底还是狠不下心,说:“放心,好大夫好药都给你供上,保准把你治好。”
乌盈颔首说好,紧接着又立马小声说:“对了,物证被我藏着呢,先前王府尹问我要不要给他,我都说要留给你呢,你拿着它扳倒皇后,就是大功一件。”
燕冬:“咳!”
这是暗示,乌盈听懂了,呐呐地补救道:“我心里是很感激王府尹的,来世结草衔环必定相报,这件事说来还是有危险,我不敢让王府尹以身涉险,只能麻烦你了。”
燕冬看了眼站在侧后方的王植,后者面色平淡,并没有理睬乌盈的小马屁。他笑了笑,说:“东西在哪儿?”
“桂水堂。”乌盈说。
燕冬惊讶,“什么玩意儿?”
“哎呀!为着谨慎,我不敢把东西随身携带,也不敢藏在乌家,只能往外头藏。若是从前,我必定是藏在哪座楼里,可如今我家新丧,我不能去听曲儿的地方,想来想去,就藏在了桂水堂。”乌盈说,“你们常坐的那间。”
那间雅间是燕冬包下的,平日除了他,也就只有他身边的人能进去坐。
茶楼酒肆自来是消息流通的上佳场所,桂水堂平日常有达官贵人来往,因此也是探听消息的好地方,那里一直有燕颂的耳目,所以算是个安全的地方。
燕冬闻言稍稍放心,说:“物证是什么?”
“密信。”乌盈说,“一封皇后通过乌碧林之手劝诱威胁父亲与之合谋的密信。”
这封信交出去,乌碧林和乌家必遭牵连,难怪乌盈要深夜前去祭拜祖父,这无疑是亲手斩掉了乌家最后东山再起的机会。
“什么都没有命要紧。”乌盈叹气,“乌碧林疯了,皇后一心想把三殿下推上皇位,为此不惜拿任何人包括三殿下当棋子,我看她也是神智不清了,乌家再和她们搅和在一起,灭门都说不定呢。”
“好,我知道了。”燕冬戳了下乌盈的眉心,“好好歇息。”
乌盈颔首,说:“多谢了,冬儿。”
“于公于私,我都要扳倒皇后,所以不必道谢。”燕冬起身看向王植,“我把若冲留在这里暂时休养一段日子,有劳王府尹照看。”
“燕大人不必客气。”王植侧手,“请。”
燕冬走了,乌盈“诶”了一声,好生惊奇,“为何不把我抬走啊?”
王植说:“乌公子不愿留在这里?”
“非也。”乌盈坦诚,“叨扰王府尹,我心不安,不甚自在,十分拘谨,很怕麻烦贵府,可若在冬儿的地盘,我可以每餐随意点菜,并把他的两只小狗讨来陪我。”
“没有区别,你如今的身子,只能喝粥吃清淡小菜,哪家都一样。”王植看了眼失去希望的乌盈,转身离开了。
*
吕鹿带着禁军进入寝殿的时候,乌碧林正在梳妆,用的青金脂粉,是雀翎妆。
姑娘们嗜美,但凡是漂亮的东西都会风靡一时,从前有段日子雀翎妆很是时兴,乌碧林点上更是美艳绝伦。那日后宫赏花宴,年轻小姐们端坐席间,百花簇拥,乌碧林华裙花颜,十分夺目,皇后拉住她的手,笑着夸了几句,赏了她一支孔雀金钗。
小姐们用艳羡甚至嫉妒的眼神看她,乌碧林心里得意又痛快,她习惯了被人瞩目,不论是什么目光。可翌日却收到了懿旨,中宫赐婚她与三皇子。
爹娘喜不自胜,看她的目光好似看一尊金饽饽,精心雕琢十几年、丝毫不离大家闺秀的模型,终于是卖出了天价。
乌碧林说不想嫁,哭着说不想嫁,闹着说不想嫁,拼死拼活都不想嫁,母亲一直不解地看着她,一直翻来覆去地说那一句话,这是多少女儿家求也求不来的好归宿。
是,三皇子温和斯文,美如冠玉,做夫君是极好的,遑论是皇子妃,偏偏她有心上人啊。
雍京城没有比燕颂更锋芒毕露的贵公子,他没有公子们的假斯文假风流,但比任何同辈都端方自持、姿仪高雅、才干过人,是真正的贵公子。燕世子到了该说亲的年纪,燕国公府的大门都要被踩破,可一门婚事都没有说成,乌碧林觉得他像悬崖峭壁上的花,居高临下,不可方物,是她想做的那种人。
乌碧林和燕颂没有私下说过一句话,她在路上见过策马佩刀的燕大人,在宫门前见过楚楚谡谡的燕侍郎,在宴席上见过谈笑风生的燕世子,也在宫宴上见过敬重爹娘、关爱弟妹的燕家长公子。
她永远忘不掉燕颂看燕冬的眼神,那样耐心温柔,和他看所有人包括燕家人的眼神都不一样。
那是独属燕冬的目光。
若是他也能这样看我就好了,彼时的乌碧林时曾这样想,后来却渐渐懂了,不可能,燕冬对燕颂来说是特殊的,任何人都不可替代,不可分割。
乌碧林抹好口脂,转头起身,看向前方乌泱泱的一群人。
吕鹿示意禁军端着托盘向前,轻声细语地,“三殿下说皇子妃嗜美,求陛下赐您毒酒一盏,死个体面。”
乌碧林笑着说:“殿下怜我。”
她走向禁军,脚上踩着华贵的明珠鞋,是三皇子送的。那年明珠饰件很风靡,因为燕颂在宫宴上系了条明珠腰带,首尾姿态灵动,乍一眼像孔雀。
玄袍珍珠带,素净又清雅,神仙一样的风采,陛下都觉得漂亮,笑着问从何处得来的?
“冬冬亲手做的。”燕颂站在白玉阶上,毫不避讳地露出对弟弟的喜爱和珍惜,“他存了一匣子漂亮珠子,不敢私藏,非要上供给我。”
“续明这是在炫耀。”二皇子在一旁拆穿,“若逢春还是个小人儿,他怕是恨不得把人抱起来转圈圈呢。”
燕颂笑了笑,说:“家里有宝贝,哪有忍得住不炫耀的道理?”
他这样内敛沉静的人,总是在谈及燕冬时格外不含蓄。
乌碧林笑着握住酒杯,倾身凑近吕鹿,说:“四殿下和燕冬有情,他们兄弟乱|伦。”
寝殿寂静了一瞬,吕鹿和乌碧林对视,微微一笑,平和地说:“四殿下和燕大人不是兄弟,如何乱|伦?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皇子妃何必?”
乌碧林看了吕鹿两眼,哈哈大笑,仰头将毒酒饮尽,拂袖摔了酒杯。
她死时没有闭上眼睛,吕鹿俯身帮她闭上,起身扫了眼众禁军,说:“三皇子妃疯了,她的话不必当真。诸位都是在御前办事的人,多少能体会圣心,这句话捅到御前,四殿下仍然是陛下心里的储君人选,但咱们可就小命难保了。”
众禁军也都是人精,遑论燕纵是他们的上官,自然明白此时该作何选择。
吕鹿留下人善后,自己带着另外的人走了,燕冬站在三皇子府门前,他上前行礼,“燕大人,都办好了。”
“好。”燕冬偏头看向垂眼平眉的吕鹿,心中微微思忖一番,最后却什么都没问,“辛苦诸位,先行回宫复旨吧。”
吕鹿行礼,带着众禁军上马朝皇宫奔去。
常青青上前,问:“公子,您在琢磨什么呢?”
“你说乌碧林有没有对小吕说什么话?”燕冬看着吕鹿的背影。
“极有可能。”常青青蹙眉,“那……小吕公公可是吕内侍的干儿子啊。”
“可小吕显然是陛下留给新帝的。”燕冬摩挲刀柄,微微一笑,“罢了,小吕是个聪明人。”
常青青说:“但里头那么多禁军呢,万一谁多嘴……”
那能如何,不能全灭口了吧,燕冬挠了挠后颈,觉着说了也出不了大事,大不了就是被棒打鸳鸯,再到宫里挨顿打——挨打不算什么,他也可以暂时忍受相思之苦,假意和燕颂大难临头各自飞!
两手一摊,燕冬说:“走了。”
但燕冬没有想到,这件事没人捅出去,但却招来了个“祸患”。
晚些时候,燕冬进宫复旨,出去的路上特意去找燕纵用晚膳。
燕纵和蔼可亲地把弟弟请入办事书房,等门一关,脸色顺便,握住燕冬的后颈把人往榻上一摁,咬着牙说:“你和大哥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
呵,有人和上官通口风了。
燕冬王八似的趴在榻上,澄清,“没有搞幺蛾子!除了我,大哥不能搞任何人畜!”
“……”燕纵被这个小不要脸的气乐了,“瞧瞧,多理直气壮,那你为何要隐瞒我?”
“我没有瞒你,你自己没有发现,你太笨了嗷——”
燕冬惨叫一声,被燕纵拿刀柄打了下大腿,他立刻挣扎下地,一跳三丈高,蹦跶到燕纵背上,手脚勒紧燕纵,恶狠狠地掐他的脖子,“你敢打我,我掐死你!”
段秋在外面布置好晚膳,敲了敲门,“公子,记得用膳。”然后就在兄弟俩的打斗争吵声中淡然远去了。
一刻钟后,兄弟俩气喘吁吁地倒在榻上,大半身子都露在外面,脚撑着地,一副若是被燕颂看见必定要训他们没规矩的姿态。
“大哥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小东西呢。”燕纵呐呐。
“你是不是嫉妒我?想和我抢人。”燕冬呐呐。
“不是所有弟弟都对自己的大哥暗藏色心的。”燕纵呐呐。
燕冬无法反驳,说:“人之常情嘛,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如今是你大嫂了,记得对我恭敬一些,否则家法伺候。”
“大哥如今是我弟媳了,他可以对我恭敬一些吗?”燕纵反问。
燕冬茫然了一瞬,说:“好吓人啊。”
“我也觉得。”燕纵挠头,拉着一摊烂泥似的弟弟起来,到桌旁用膳。
燕冬给自己盛粥,瞅了眼燕纵,说:“贾德还没有回家哦。”
“我知道啊,这次也帮了咱们的忙。”燕纵说,“他那地方没法住了,你帮他安顿吧。”
燕冬想了想,面前的二哥如今成了世子,那就极有可能是那位“霸道世子”,两人看着私下有交集,但燕纵提起宋风眠时没有半分奇怪,估计是清白的。
按照原书,宋风眠这会儿应该都和霸道世子搞在一起了吧,但因为他改变了命运,两位原本的主人公是否也被影响了呢。
燕冬分不清这算不算自己拆散了他们,晚些时候回家问燕颂,燕颂正在批阅公务,闻言说:“若他们有缘,自然还会走到一起,不必多添事端。”
燕冬点点头,想起“命定”二字,突然就想起了另一件事。他看着燕颂的侧脸,小声说:“若我真的死在桃溪山,哥哥要怎么办呢?”
这是个山盟海誓的好机会,但燕颂抱着怀里的人,写字的手仍然沉稳,说话也仍然平淡,“哥哥是凡人,无法上九天摘月,也去不了阎王殿抢人,但按照咱们先前所说,生同衾死同穴,生死相随,还是做得到的。”
燕冬抿了抿嘴,抱住燕颂亲亲他的耳朵,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