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家宴 “半圆。”


    白驹过隙, 尤其是忙碌于各种事物中时,日子过得格外快。十五日很快便到了,是日燕家众人终于又可以坐在一桌用一餐饭。


    样貌低调的马车到达燕国公府门前, 却是如同从前般只停在了角门口,未走只会在迎接贵客或是有重要宴席才敞开的正门。


    燕冬先行下车,手里捧着方才顺路买的冰酥酪,正是先前和燕颂提过的那家。翌日晚他们出去尝了一次,燕小公子成功被俘获了芳胃。


    燕颂下车,看了眼快把脸埋进碗里的人,说:“非要这会儿吃,待会儿再用热食,吃坏了肚子我再同你说。”


    吃坏了再说吧, 反正又不会死,最多挨两下,到时候撒个娇,燕颂就会再退一步,只会说他两句。燕冬在心里盘算得好,嘴上却不敢表现,熟练地说:“我错了嘛,下次不了。”


    燕颂笑了笑,说:“你的‘下次’到底有几千几万次, 自个儿数得清吗?”


    燕冬心虚地嘿嘿笑,抬胯撞了下燕颂, 说:“做什么和我计较?给个面子!”


    燕颂没说话,抬手揉了揉燕冬的脑袋。


    临时收到消息匆匆赶来却仍然迟了几步的燕管家一惊,迈着快擦出火星子的脚步赶至驾前,膝盖一弯正要行跪礼, 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搀住了,燕颂居高临下,语气温和,“今日是家宴,莫拘礼。”


    燕管家脑子快速一转,想想这马车停驾的位置,还有特意提前到来,明白是贵人有意成全今日的“家宴”。他不敢耽搁,立马起身,侧身请燕颂先行,并示意身后的随从,别去花厅通传。


    葡萄和雪球早些天就被送回燕家了,近来天气转凉,他们也活泼些,整日乱窜,累了就寻个凉快地儿窝着,日子赛神仙。


    这会儿俩狗嗅到味儿了,撒着爪子跑过来,在路上撞见燕冬一行人,围着主人打转。


    一行人到了膳厅,正在摆弄月饼瓜果的崔拂来愣了愣,连忙迎上去,“怎么早回来也不同家里说?”


    这话是对燕冬说的,因为原是要到门前迎的。她紧接着却对燕颂屈膝,燕颂急忙伸手阻拦,握住崔拂来的双臂,低声说:“娘要为难死我吗?今日来,我带着的仍然只是春春,没有宫里的内侍,便只当是在家里。这里没有外人,娘仍要拜我,是不认我这个儿子了吗?”


    崔拂来鼻翼翕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燕冬见状连忙说:“人前谨守君臣之礼,可今儿在家里,都是自己人,私下就不要拘礼了,否则大哥心里好难受的。得像我这样。”


    人人都像你一样,恨不得骑人脑袋上去,那还得了?崔拂来在心里嘟囔小儿子,面上跟着舒展开来,说:“是我错了,我收回方才那半跪,就当没跪过。”


    “这就对了!”燕冬像个青天大老爷,点头夸赞,“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大哥就不要说娘亲了,对了,”他张望着,“他们呢?”


    崔拂来握着燕颂的胳膊,打量他清减些许的样子,着实心疼得紧,闻言说:“你爹自然要露几手了,他们都在厨房给你爹打下手呢。”


    “那大哥你先和娘亲说话,我去厨房巡视一番。”燕大人下了任务,待燕颂点头领命,这才捧着碗往厨房去了。


    “不要再吃冰食了,待会儿闹肚子,瞧你那一大碗!”崔拂来在后面说。


    “哎呀知道了!”燕冬嘴上说说,刚一进厨房就忍不住捧碗吃了一口,这么好吃,倒掉多浪费啊,买都买了!


    “哟,回来了。”燕姰坐在炉子前打扇,率先瞧见燕冬,惊讶地站起来,“不是说戌时来吗?”


    “故意早来呀,免得你们兴师动众出门相迎,笨阿姐。”燕冬说完就被燕姰捏了脸蛋,他嘿嘿一笑,凑到正在往鱼肚里填补馅料的燕纵身后瞧了瞧,颇为满意,“做得不错,继续努力。”


    燕纵说:“小心我收拾你啊。”


    “我夸你,你却凶我,你这人不是什么好人。”燕冬叹气,见燕纵扬手,立马一哆嗦,挪步子往燕翠微身旁躲,“二叔救命!”


    燕翠微正在盯着火候,笑着说:“可别往我跟前躲,驰骛一拳就能给我打出八丈远去。”


    “二叔,您可别笑话我,我哪敢跟您动手?”燕纵拿筷子隔空戳了戳燕冬。


    燕冬朝他略略嘴,跑到灶台前,单手给燕青云捶背,说:“爹爹,您准备了几条酿烧鱼?”


    “三条!知道你爱吃,有一整条都是给你准备的,够你吃了……嘿,”燕青云转头瞧见燕冬手里的碗,眉头一拧,“这么大一碗冰的!”


    燕冬赶紧刨了最后一点儿,含糊不清地说:“好吃嘛,我也不是天天吃。”


    “是吗?”燕纵说,“前儿个吃冰镇西瓜差点吃坏肚子的是谁来着?”


    燕青云“嗐”了一声,很不满,但没说燕冬,燕冬趴在他背上,偏着头和燕纵说:“大哥都没说我!”


    燕纵不信,“真没说你?我听你在殿里嚎来着,还以为你被揍了。”


    “就是因为我嚎了,所以大哥才没揍我。”燕冬得意地说。


    “哎哟,好聪明哟。”燕纵说。


    燕冬说:“阴阳怪气,我呸。”


    燕纵放下筷子,“你再给我呸一声试试?”


    “我呸嗷——”


    燕姰眼前一花,就看见兄弟俩一前一后如大耗子般飞窜了出去,紧接着外面就传来杀猪般的惨叫声。


    “燕驰骛你敢打我,我掐死你!”


    “燕驰骛是你叫的吗?叫二哥,叫不叫!”


    那边燕颂听见外头的吵嚷声,走到窗前一瞧,兄弟俩在紫藤花架下闹成一团,燕冬压在燕纵身上,脸狰狞着,转眼就被燕纵反制,捆着双手握着后颈要掉进池塘里喂鱼。


    “自小就喜欢打闹,还是长不大似的。”崔拂来走到燕颂身旁,笑着说。


    燕颂说:“在外面还是能顶事的,在家里就是两个感情好的兄弟,打打闹闹的才热闹。”


    那边燕冬不厌其烦地拿出撒娇示弱的招数,燕纵也是不厌其烦地上了当,兄弟俩第不知道多少次停止战斗,和好如初。


    燕纵回了厨房,燕冬则去了膳厅,隔着窗质问燕颂,“你眼睁睁地看着我被二哥毒打,竟然连话都不为我说一声,好冷漠。”


    “我错了。”燕颂说,“让驰骛再毒打你一顿,这次我必定立刻就为你说好话。”


    “我咬你!”燕冬龇牙,被燕颂伸手捏了捏下巴,当着崔拂来的面,他也不羞,乘机抱住燕颂的手,在他指骨上咬了一口。


    崔拂来见状“哎呀”一声,心说:小年轻,真是不害臊啊。


    燕冬在当小狗,后头两只真小狗也在咬他的裤腿,他松开燕颂受难的手,转身蹲下去抄起两只狗崽子,陪它们去池塘边荡秋千。


    “来来来,小祖宗甲,小祖宗乙,您二位坐好咯。”燕冬把大小王安置在秋千上,自己坐在大小王中间,脚下微微一动,秋千便慢悠悠的荡起来。


    天上半面残红,院中的景致好似都被蒙上一层朦胧温煦的浅纱,光影衬得似梦似幻,唯独燕冬乳黄的袍摆明秀清晰,随着风轻轻地晃着。


    燕颂站在窗前眺望,已然被目光所及之处的美景诱|惑,忘记转身落座。


    崔拂来顺着那目光看去,燕冬眉眼含笑,天字第一号的明丽精彩。她心中感慨,也了然,没有出声打搅,自顾自地转身回了座位。


    天侵黑时,厨房陆续上菜,因着是普通家宴,免了看果看菜等,都是即刻下口动筷的荤素热菜。


    今夜的主菜自然是肥蟹,每人面前放一盏蘸料,一杯葡萄酒。


    “好香!”燕冬嗅着酒液,示意众人举杯,先喝一杯再说。众人无有不应,纷纷举杯相庆。


    他们家自来不多废话,每逢佳节,都是举杯说一句安康吉祥之语便算开席了,今日也一样。待开席,燕冬立马对心心念念的酿烧鱼下手了,燕颂则取了一只蟹放在碟中,取出蟹八件,净手后开始剔蟹。


    今日的肉馅特别香,混着鲜美的鱼肉一口下肚,简直美得很。燕冬专心扒拉着碗里的鱼,面前的碟子上突然出现一只肥蟹,形状完整如蝴蝶,可见剥它的人手巧得很。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燕颂,说:“谢谢哥哥。”


    这一声听得身旁的燕纵打了个哆嗦,浑身都起鸡皮疙瘩,说:“好好的,撒什么娇?”


    “又不是和你说。”燕冬拿月饼堵住燕纵的嘴。


    燕颂好似没瞧见,很快又剥好一只放在燕冬碟子里,说:“趁热吃。”


    “你自己好好用膳,别操心这小懒鬼了,瞧你瘦了好些!”燕青云说。


    “最近是忙,累得慌,等过段时日自然就好了,人一松快,肉也就涨回来了,爹不必担心。”燕颂手上不停,温声说,“您就别操心我们了,您忙了一下午,才该多吃些。”


    “大哥说得对,您就别操心了,”燕姰笑眯眯地说,“大哥照顾冬冬习惯了,您不让他操心,他还不乐意呢。”


    燕颂笑了笑,“三妹说得不错。”


    燕青云闻言当真不再操心他们了,燕颂把蟹肉放进燕冬的空碟里,说:“要用饭吗?”


    “用饭就吃不下菜了。”燕冬说,“快尝尝这个酿烧鱼,比上回吃的还好吃呢。”


    燕颂说好,那边燕冬已经在夸燕青云了,直把爹爹夸成了天下第一大厨,夸得燕青云满面红光,哈哈大笑。


    夜风清爽,烛光暖黄,席间言笑晏晏,仍是从前时候寻常的温暖。


    如今时候特殊,宫里宫外都禁止大肆宴饮,因此今日拿出来的酒水有限,也就一人三杯的量,快要散席时没人饮醉,只需要饮一盏苏叶汤,以应节令。


    风吹得舒爽,燕翠微提议一道走走消消食,众人无有不应,接连出了膳厅,往外走去。


    长辈们还有燕颂走在前头说话,其余三个外加两只狗吊在后头,迈着懒洋洋的步子。燕冬揉着肚子,说:“吃得好饱。”


    “我也是。”燕姰打了声哈欠,“吃饱就困。”


    燕纵说:“回屋睡去。”


    “走会儿吧。诶,”燕姰揽住燕冬的肩膀,目测和前面那几人的距离,应该是安全的,于是开始小声八卦,“你和大哥夜里睡一起吗?”


    燕纵压着嗓音,“你胡乱打听人家房中之事做什么?”


    燕姰说:“我关心关心不行吗?”


    燕纵呵呵笑,“你是八卦吧。”


    “不冲突。”燕姰转眼看向燕冬,见对方毫不遮掩地点脑袋,便说,“你们圆房了吗?”


    燕冬想了想,严谨地说:“半圆。”


    燕姰若有所思,似懂非懂,“哦……”


    燕纵懒得搭话了。


    “大哥好像不想和我圆房,我又不能强|迫他。”燕冬为难地叹了口气,和阿姐抒发惆怅。


    燕姰不明白,“怎么会不想呢?”


    “我若是知道了,还能在这儿干惆怅吗?”燕冬摊手,随即向燕姰露出求助的目光,“阿姐,要不你去帮我问问?”


    燕纵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果然,燕姰呵呵一笑,说:“我敢问你,却不敢问大哥,不为别的,我欺软怕硬来着。”


    燕冬痛心地说:“我要你何用?”


    燕姰想了想,斟酌措辞,“大哥是不是……不方便?”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显然,燕冬不懂。


    燕姰只好说人话了,“我的意思是,他不行。”


    “不会,”燕冬笃定地为燕颂澄清,“大哥不会不行的,他肯定非常行、极其行、特别行。”


    前面的燕颂突然转头看向他们,三人打了个激灵,不约而同地露出一记笑容,怎么看怎么心虚僵硬。


    燕颂微微挑眉,没有说什么,转身继续和长辈们同路。


    “听见了?”燕姰用气声问。


    “应该没有吧,”燕冬小声说,“隔着一段距离呢。”


    燕纵说:“你们这么害怕就不要再说了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啊,姐弟俩对视一眼,决定停止这个危险的议题。


    两拨人前后分散,慢悠悠地踩着花|径散步,直至到了主院,长辈们就先行各自回院了。


    燕颂站在原地,等后面那三个跟上来,再一道继续往前走。


    他们一道走,燕冬就不老实了,从后面伸手抱住燕颂,要和他挨着走,这副缠绵肉|麻姿态简直看得燕纵眼酸浑身鸡皮疙瘩冒,很快就不知蹿哪儿去了。


    眼见就剩下自己一个多余的,燕姰也很有眼力见地先告辞回院了。


    燕冬并没有察觉是自己无意“撵走”了哥姐,仍然和燕颂黏糊在一块儿,燕颂这会儿审他了,“方才在说我什么?”


    燕冬顿了顿才反应过来,立马说:“没有!”


    燕颂琢磨着他这个语气,说:“看来是坏话。”


    好嘛,燕冬呐呐道:“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燕颂失笑,说:“老实交代,或可从轻处置。”


    燕冬只得老实交代了,但他不打算被处置,反而转守为攻,主动发难,“你为什么不和我圆房啊?”


    这个答案可不能乱说,招惹到燕冬了,是有大麻烦的,燕颂心里清楚,于是坦诚其一,“怕伤着你。”


    燕冬说:“因为你很|大吗?”


    好直白朴素的话,燕颂一时愣住,“我……并非因此。”


    “那就是你不会。”燕冬叹了口气,鼓励地看着燕颂,“不会就学呀!我可和你说,你先前把我特意挑选的秘|戏图没收烧掉是很不对的,那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学习册子,你不用它,现在不就局促了吗?”


    许是被那句反问冲击到了,燕颂此时被说得一愣一愣的,愣是没有立刻回答。


    “若是光看图不会,还可以请房事嬷嬷,”说到这里,燕冬又开始数落燕颂的另一桩错误决定,“你说说你,从前怎么不让房事嬷嬷来教呢,现在需要用了,还得临时补救。”


    燕颂说:“我……”


    “哥哥,你听我说。”燕冬拉着燕颂的手,端出一副小意温柔的样子和他谈心,“你不必觉得自己在房事技巧上有所欠缺就会影响自己在我心里完美无缺的形象,因为在我心里,你做什么事都是对的,哪怕不好,我也会主动往你脸上贴金的。你也不必端着那副在外面的端方自持的姿态,在我面前不必有任何束缚,毕竟你本就不是清纯的男人。”


    燕冬认真的模样竟然如此引人发笑。


    燕颂压制住被说翘起的嘴角,缓了缓,才说:“冬冬,你或许是误会我的意思了。”


    燕冬露出“我听你狡辩”的表情。


    “其一,我并非生疏到无法上手的地步;其二,我也并没有因此担心影响你对我的印象;其三,我更不是要在你面前装清纯。”燕颂斟酌着说,“我就是太有自知之明了,才不敢彻底放任我自己,你明白吗?”


    “……明白。”过了几息,在燕颂认真的目光注视中,燕冬也认真地颔首,恍然大悟,“你是禽|兽,你怕自己把我吃掉,对不对?”


    话糙理不糙,这么说好像也没问题,燕颂说:“可以这么说。”


    “怕什么!”燕冬张开双臂,一副任君采撷的姿态,“快点吃掉我吧,肉渣渣都不剩!”


    燕颂终于憋不住笑了,俯身将人抱起来,说:“小傻子,别闹了。”


    “谁闹了。”燕冬熟练地抱着燕颂的脖子,不满地说,“你怕什么呀?你这个人有些虚伪,那你拉着我给你手yin的时候怎么就不体恤我心疼我呢?”


    燕颂反问:“你这个人有些不记打,那你拉着我哭得满脸泪花撒娇求饶说不要了不行了的时候怎么就没提醒自己以后不要再做危险的事了呢?”


    “因为虽然你把我的手弄得又酸又疼,甚至第二天我写字都不利索了,但是吧,”燕冬眼睛亮亮的,脸上露出直白的羞涩,“我好喜欢的。”


    燕颂透过那点羞涩,看到更深沉的欢喜,于是他停下脚步,“喜欢什么?”


    “喜欢和哥哥亲密无间。”燕冬看着燕颂,“我们的心贴着,魂魄也贴着,肉也要贴着,从里到外,我是天底下和你最亲密无间的人。所有和你亲密的事情,我都喜欢。”


    十五的月儿圆,光也亮,披在燕冬背上,月光凝聚成他双眼的眸光,眼波流转,如斯动人。他这样看着燕颂,用最纯真的模样说最纯真的话。


    燕颂在这一刻生出柔肠百转,心里流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咂摸着那股暖而热、酸而涩的滋味,咬在唇齿间翻来覆去,终于明白,是“燕冬”两个字。


    突然,燕冬上身一缩,脸色变了。


    燕颂回过神来,正要问怎么了,就见燕冬捂住肚子,痛苦又心虚地瞅了他一眼。


    得。


    方才的温情一瞬间见鬼去了,燕颂看向燕冬的眼神立刻就变了。


    第72章 撒娇 “求求你求求你。”


    逢春院的卧室内, 燕冬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被,脸上盖着蒲扇, 没敢露出眼睛来,就怕直面某双眼睛。


    有脚步声靠近,听着是春春,很快又退了出去。紧接着,燕冬嗅到一股子药味,眉毛立刻就拧紧了。


    燕颂在床畔落座,没看心虚谨慎的某人,只低头拿勺子晾着药,说:“起来喝药。”


    “哦。”燕冬乖乖地爬了起来, 跪坐在燕颂面前。他看着那碗乌漆嘛黑的汤药,整个人都不好了,方才歇息的肚子又要闹海。


    这和毒有什么区别!


    一如既往,燕颂先自己尝了一口,才喂给燕冬。他喂一口,燕冬就喝一口,尽管脸上的皱巴越打越多,眉毛眼睛都要挤在一块儿,但愣是没像从前那样撒泼耍赖地躲药。


    显然, 这小子心虚得紧,在这儿装乖呢。


    一碗药下肚, 燕冬好似被剥去剩下半条命,奄奄一息地躺下了,他自小就怕苦怕喝药,这对他来说和上刑没差。


    燕颂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转身想走,却被扯住了袖摆,那力道很轻,轻易就能拽掉,但燕颂脚步一顿,没有离开。


    燕冬弯了弯嘴角,但没敢让燕颂看见,立刻收敛住,换做一副可怜相,小声说:“哥哥,我错了。”


    “身子要紧,先好好歇息。”燕颂说。


    不骂不说不生气,就是大大的生气,燕冬从小在燕颂跟前儿过活,深谙燕颂的喜怒法则。闻言吓得一骨碌爬起来,索性从后面抱住燕颂的腰,说:“我真的错了,是我贪嘴,我是猪变的,哥哥生气就骂我吧,打我也成,这样简直吓死个人!”


    燕颂失笑,说:“你长大了,凡事自己心中有数,遑论这种饮食上的小事。我怎好再操心?”


    燕冬嘴角抽搐,惶恐地恳求道:“可以不要阴阳怪气吗?”


    燕颂懒得搭理,说:“松开。”


    “不松不松就不松,打死也不松!”燕冬抱得更紧了。


    燕颂没再说什么,唤来常春春,让他把药碗端下去,再唤人来伺候小公子洗漱。


    常春春“诶”了一声便出去了,余光瞥了眼小尾巴似耷拉在床上的小公子,暗自叹气。


    燕颂在床畔落座,燕冬趁机爬到他腿上坐好,免得人跑了。他瞅着燕颂的表情,袖子一撸,摊开两只手掌,说:“我挨打都不吭声的!”


    燕颂终于看了燕冬一眼,说:“没犯大错,我打你做什么?”


    “我宁愿犯大错了呢,至少你会训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冷着我。”燕冬迎着燕颂冷淡的目光,吸了吸鼻子,特别可怜地说,“我肚子搅着疼……”


    燕颂蹙眉看了燕冬一眼,伸手接过亲随递来的热帕子帮他擦脸,又把刷牙子塞进他嘴里,说:“洗漱罢就歇着,喝了药,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燕冬握住刷牙子,说:“你陪我吗?”


    燕颂“嗯”了一声,伸手摸了下燕冬的肚子,把他虚虚地抱着。燕冬没说话了,老实地漱口净手,在燕颂的眼神驱赶下钻了被窝。


    燕颂在床边洗漱,叫人留一盏夜灯就下去吧。他翻身上来,落了床慢,甫一躺下,燕冬就凑上去了,趴在他肩上。


    燕颂微微侧身,手圈着燕冬的腰,“难受得厉害吗?”


    “这会儿好些了,”燕冬如实说,“哥哥不理我,我才难受得厉害。”


    燕颂说:“我没理你,那是谁在和你说话?”


    “不一样。”燕冬揪着燕颂的领口,小声说,“你好冷淡,和我生气呢,是不想搭理我的那种生气。”


    燕颂说:“嗯。”


    “我错了。”燕冬仰头,噘嘴亲亲燕颂的下巴,声音软得不像话,“真的知错了,哥哥别闷着不理我,求求你了。”


    燕颂半抱着燕冬,手在他后背游移,最后落在肩头,说:“到底不是三岁孩子了,不该贪嘴的道理都不明白吗?前两日才说你,吃个冰镇西瓜,一口气吃一大个,差点遭殃,那日说了你一句,你满嘴‘好好好不敢了以后少吃’,今儿就又捧一大碗,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燕冬心虚得不敢吱声。


    “说着是小事,闹闹肚子而已,但身子上的事情就没有小事,先前让你别饮酒过甚也是如此。”突然,燕颂笑了一声,“说来也是奇怪,去年前年都没这么不听话,今年倒是越来越厉害了,怕是再过两个月,我说一,你就非要说二了,是不是?”


    燕冬缩成一团了,嗫嚅道:“我不敢的。”


    “你如今长大了,小事上我是不愿再多说你,说多了,怕你嫌我唠叨——”


    “我不嫌!”燕冬抢话,“哥哥不说我,我还不习惯呢。你是疼我才说我的,你什么都是为了我好,我才不是白眼狼。”


    燕颂说:“哦,明知我是为你好,说了你却不听,你不是在故意和我作对,那就是在故意作践身子了?”


    咦,都不是啊,燕冬挠腮,说:“我就是偶尔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的下场就是抱着肚子打滚。”燕颂捏了捏燕冬的后颈,想起方才燕冬在床上打滚的可怜样,到底还是心软了,语气轻了些,“算了,早些歇息。”


    燕冬察觉到他的松口,立马往上蹭了蹭,嘟嘴亲了下燕颂的脸,说:“哥哥不生我气了吗?”


    燕颂笑着说:“不敢。”


    燕颂脸蛋一丧,哼哼唧唧地蹭着燕颂的脸耍赖,“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求求求求求求你……唔。”


    嘴巴被捏住,强行闭嗓,燕冬眨巴眨巴眼睛,和燕颂对视。燕颂面露无奈,说:“别闹腾了,肚子不疼了?”


    燕冬:“呜!”


    疼!


    “那就安生躺着,好好睡。”


    燕冬:“呜呜!呜呜呜呜呜!”


    不要!你先原谅我!


    两人干瞪几眼,燕颂松手,燕冬立马爬到他身上,王|八似的压着他,说:“哥哥……”


    两个字九转十八弯,燕颂叹气,说:“明日好了就不生气,若好不了,就抽你十七八鞭,长长记性。”


    “一定好一定好!”燕冬眼睛一亮,立马从燕颂身上下来,老老实实地趴回他肩头,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酝酿了一二三四下吧,还是睡不着,燕冬睁开眼睛看着燕颂柔和的侧颜,说:“哥哥,你今晚还没有亲我,我睡不着。”


    燕颂说:“不亲。”


    燕冬急了,“为什么呀?”


    “做错事不得有惩罚?”燕颂抬手摸摸燕冬的脑袋,温声说,“睡吧。”


    燕冬努了努嘴,嘟囔说:“太残忍了!”


    “所以下次记得不要贪嘴。”燕颂说,“下次再吃坏肚子,就三日不亲你,再下次就五日,七日……依次增加。”


    “啊……”燕冬幽幽地吐出一口气,无助地盯着墙顶,“这是故意针对我。”


    “当然是故意针对你,”燕颂觉得燕冬的控诉莫名其妙,“我又不和别人亲嘴。”


    燕冬冷不丁地笑出来,幽幽地说:“好,就凭这句话,这样可怕的家规,我认了!”


    燕颂说:“嗯,睡吧。”


    燕冬盯着燕颂的嘴巴,啵啵两下,但和燕颂主动亲他是不一样的,只是一场落寞的独角戏罢了!他认栽了,说:“我恨你。”


    “嗯。”燕颂闭着眼,恬淡的样子,“随意。”


    燕冬假哭两声,抱着燕颂闭上了眼睛,亲亲不行,那他今晚就要从抱抱上讨回来,缠紧了!


    过了会儿,燕冬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身子弯曲着,燕颂睁开眼睛,侧身搂住他的腰,低声问:“难受?”


    燕冬半睡半醒,眼也睁不开,说:“一点儿。”


    燕颂叹了口气,把人抱回来,捧住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一瞧,唇瓣都失了色泽。他含住干燥柔软的唇,舔|开它,勾住那截湿|软的舌细细地安抚,燕冬嘤咛着睁开眼,他便摸着他的脸,亲他倦怠的眼皮,哄着说:“乖了,哥哥不生你的气,好好睡吧。”


    燕冬瘪了瘪嘴,得寸进尺,说:“还要。”


    燕颂失笑,又抱着他好好亲了会儿,分开的时候捂着燕冬的脑袋让他在自己颈窝喘气,叹道:“怎么这么喜欢撒娇?”


    燕冬埋在熟悉的怀抱里,黏糊糊地说:“喜欢哥哥。”


    “哥哥也喜欢冬冬,”燕颂拍着燕冬的背,哄了会儿才轻声说,“乖乖睡,哥哥在这儿。”


    燕冬“嗯”了一声,心里那点恃宠生娇没道理可讲的小小委屈消散无形,很快就枕着燕颂的肩睡着了。


    听着怀中人的呼吸逐渐平缓,燕颂抬手揉了揉那黑乎乎的后脑勺,闭上眼睛,跟着睡了。


    虽说吃冰大王遭到了制裁,但年轻身子骨好,翌日早上便好了。无奈早膳后还是被燕颂灌了一碗药下去,这会儿正苦巴巴地坐在马车里干呕。


    听到第十八声干呕时,燕颂淡然地翻过书页,说:“这么不爽就先别回衙门,同我入宫,让御医来扎一针,再重新换一服药。”


    燕冬立马就不呕了,整个人容光焕发,好得不得了。


    燕颂笑了笑,没说话。


    马车进入皇城,在审刑院衙门前停下,燕冬起身跨|坐在燕颂腿上,捧着那张脸照常东南西北中各亲一口,满足地说:“我今儿有议会,午膳没法陪你用了。”


    “好,你自己好好用膳。”燕颂的手顺着燕冬的大腿往上,在他侧|臀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去吧。”


    “遵命,臣告退。”燕冬起身,装模作样地行礼,在燕颂笑意浅浅的注视下下了马车,大步进入衙门。


    燕颂推开车窗,瞧着燕颂的背影,衙门前的门子纷纷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抬头乱看。


    燕颂回了宫,刚入文书房,就有人来通传,说五殿下求见。


    “宣。”燕颂在御案后落座,开始处置今日的政务,俄顷,五皇子入殿见礼,常春春也进来奉茶。


    燕颂头也未抬,“坐吧。”


    常春春为燕颂奉茶,而后为五皇子奉茶,五皇子随意翘着个腿,捧着茶盏拨了拨。常春春见他这副散漫的样子,没说话,身后传来燕颂的声音,“坐好了。”


    五皇子抖了抖,下意识地放下腿坐直了,就是嘴上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从前就是这么坐的啊。”


    燕颂耳力敏锐,不冷不热地说:“大点儿声。”


    五皇子大声说:“臣弟知错!”


    燕颂收回目光,“说吧,何事?”


    “臣弟的表弟昨日来求臣,请臣弟在陛下面前为其说好话,着立其为文华侯府世子。”五皇子说。


    燕颂说:“再给你三息时间。”


    “臣弟想去江南!”五皇子站起来,兴奋地道出真正的大事儿,“九月将至,江南李记的菊花锅子天下闻名,臣弟去年没吃成,今年真的很想吃!”


    五皇子自来好这一口,每年九月菊花最兴的时候他就最高兴,照燕冬从前的话说:每至九月,老五如疯狗。


    燕颂笑了笑,说:“早去早回,别在外面闯祸。”


    为着安全,五皇子还是问了一句,“闯了如何?”


    “小祸自己解决,大祸朕帮你解决,再打断你的腿。”燕颂说,“去吧。”


    “是!”五皇子放下茶盏,起身行礼,脚步轻快地退下了。


    待出了宫门,奚望环顾四周,小声说:“陛下真放心您去江南啊?”


    “你什么意思?”五皇子说,“我就去吃个菊花锅子,还需要派重兵监视吗?”


    奚望说:“好歹从前争过位子,如今大局已定,以防万一,应该先让您‘意外出事’。”


    五皇子停下脚步,呐呐地看着奚望,“你就这么盼着我死?我死了,谁给你开那么高的月银!”


    “虽然我这样体贴能干的侍卫有的是富贵人家要,但忠仆不侍二主,我是不会离殿下而去的。”奚望从袖中掏出一瓶药,“自从陛下即位,我一直揣着毒药呢,随时准备殉主!”


    五皇子感动不已,眼泪汪汪,冷漠至极地说:“你现在就去死吧。”


    “我死了,谁陪您去江南吃锅子啊?”奚望揣回药瓶,心里还是不大安稳,“我总觉得陛下的态度……很诡异。”


    五皇子继续往前走,说:“哪里诡异?”


    “太平淡了,不仅没有处置您,也没有处置三殿下,如今还着礼部为几位兄弟择吉日封王扩府,看着十分兄友弟恭。”奚望叹气,或许是燕颂从前实在令人惧怕,因此哪怕如今人不发落谁,他心里都不安稳踏实,总觉得脑袋上悬着一把刀,时刻都会落下。


    “回答你先前的问题,”五皇子说,“我何时同陛下争过?”


    奚望愣住了。


    “我不是一直只同二哥、三哥争吗?不对,”五皇子摇头,“不算争,是斗。”


    细细回想,殿下似乎的确没有同陛下有过争斗,哪怕陛下身份未明前,殿下也不曾和他有过龃龉。哦——奚望恍然大悟,佩服不已,“您早知陛下身份,与其交好?”


    五皇子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亲卫,“陛下又不是我生的,我怎么会早知他身份?”


    奚望冷漠下来,“哦。”


    “只是从前有个人曾告诉我,若不想争,就不能摆出不想争的姿态,因为宫里容不下不染淤泥的小白莲,反而要去争,去斗,摆出狂肆无畏的姿态,斗得所有人都看出来,你不是那块儿料,这才安全。”五皇子回头,看向偏东的一座宫殿,是文书房的方向。他笑了笑,“我只是一直在听他的话而已。”


    奚望跟着看了文书房一眼,恍然大悟,“哦——”


    “别哦了,赶紧回去收拾行李,去江南!”五皇子一巴掌打开奚望,快步往前走,路过审刑院衙门的时候还派门子进去热情地邀请小燕大人同行,但人各有志,小燕大人仅仅冷酷地回复了一句:


    “别害我年底考评不过关!”


    “猫大爷怎么办?”五皇子问。


    小燕大人隔空敲诈,“可以代养一段时日,每日一百两。”


    日子没法过了,猫都能把家底儿吃空了,五皇子和燕冬讲价,最终以每日八十两的巨额成交了这桩养猫交易。


    五皇子急着去江南,翌日就把猫大爷送到了审刑院,这猫浑身黝黑,皮毛发亮,金银异瞳炯炯有神,摸着良心说——是只俊猫。


    敌不动我不动,任麒浑身紧绷和猫对峙,早听闻五皇子府上的猫性子乖戾,脾性上来了连五皇子都敢打,若此时——


    突然,这气势昂扬冷酷的猫移开目光,对着任麒身后叫了一声,整个身躯都放松下来。


    任麒转身,见穿着常服的燕冬快步走过来,俯身一把抄起猫大爷,笑眯眯地说:“小家伙落我手里了吧!叫吧叫吧,叫破喉咙你主人也不会来救你的。”


    方才还气势无敌的猫大爷瞬间化身小猫咪,贴着燕冬的脸乱蹭一通,随后往人臂弯里一躺,舒舒服服、安安心心地闭上了眼。


    任麒看着变脸飞快的猫,笑眯眯的燕冬,嘴角抽搐了一瞬,那眼神像看什么精怪大王似的。


    午膳后,燕颂来衙门给燕冬送茶点,走进书房一瞧,燕冬不知何时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手里按着笔,墨汁在文书上胡乱地划了一道。他旁边躺着只黑猫,枕着他的手,惬意至极。


    午后的日光洒进来,碎光在空中荡漾,一人一猫陷在暖黄光中,软乎乎的。


    燕颂示意身后的人停步,自个儿轻着脚步进去了。他偏头瞧着燕颂的侧脸,伸手轻柔地摸着那轮廓,随后轻轻按住睁眼要乱动的猫,轻声说:“你倒枕得舒服。”


    猫尝不懂人的酸水,茫然地和燕颂对视。


    “喵?”


    第73章 难题 “好酸!”


    燕冬穿着银绣菊花罗袍从衙门出来, 径自出了皇城。顺天门街口,鱼照影和侯翼正坐在马背上闲聊,侯翼手里还牵着从燕家带出来的胡萝卜。


    “等久了吧?”燕冬上前接过缰绳, 和胡萝卜蹭蹭脑袋。


    “才来。”鱼照影端详着燕冬,“比先前刚回京那会儿胖了,补起来了。”


    燕冬闻言摸了摸脸腮,说:“陛下这两日老是捏我脸,说不定就是他把我的脸捏肿了。”


    侯翼凉声说:“把你捏爽了吧?”


    “你就是嫉妒我。”燕冬不和侯翼计较,翻身上马,“去哪儿?”


    “青莲峰啊,重阳登高,今儿那里可热闹。”三人并排而行, 侯翼说,“见你前段时间忙,今儿好容易休息一日,不得出门放放风?”


    三人往青莲峰去,方到山底下就瞧见一水儿的人在山路上爬,远远望着,各色花草似的,倒是很有生气。


    王嘉禧穿着鹅黄罗裙、提着篮子跑来,很诧异地看了燕冬一眼, “你怎么也来了?”


    燕冬说:“我和青莲峰何时结仇了?”


    “说的什么话?我是听说你最近忙碌非常,没想到你会来。”王嘉禧揭开篮子上的布, 对三人说,“我做了菊花茶酥酪丸子,快来帮我尝尝有哪里需要改善的?”


    篮子里分装着几只小篮子,里面都是虎口大小的丸子, 白里透黄,瞧着很清新。燕冬尝了一颗,细细品味,说:“皮酥,馅儿浓,菊花茶香和奶香完美融合,清甜不腻,好吃!”


    其余两人也纷纷点头赞扬。


    “我真是天才。”王嘉禧得意地挑眉,复又说,“我和和家姐姐合力研制了一款元子汤,等下个月天冷了就会上市开售,到时候请你们品尝。”


    “哇。”燕冬期待地说,“品尝品尝。”


    直至此时,眼前这人仍然无法和“审刑院使”四个字对上号来,王嘉禧感慨,和三人一道上山。路上说说笑笑,走到山腰时见那青莲池边的石亭里站着几个人,为首的赫然是王植和乌盈。


    乌盈在王植处休养了半月,觉得活着没啥意思了,不怪别的,王家规矩忒“严”!王府尹派来照顾他的侍从木偶人似的,根本不懂变通,每日几碗药要让他一口不剩的喝下,忌口的食物更是连味儿都别想闻到!


    期间王植作为府邸主人,每隔三日就会来探病,乌盈起初求他,少一碗药,少扎几针,给口好吃的吧,他不应,后来恼了,说了几句蛮不讲理的话,他也当听不到,并不计较。


    木偶人的主人,大木偶人!


    乌盈实在没法子了,只得求燕冬让人把他抬回家去休养,但燕冬心里很想乌盈能痊愈,也知道这小子的德行,若是回家休养必定要出岔子,于是一狠心,把乌盈丢在了王家。


    于是,乌盈就这么在王家渡过了水生火热的一段日子。


    但话说回来,心里虽然备受折磨,但有御医费心诊治、王家精心照顾调理、不吝名贵药材,乌盈的身子还是渐渐地好转了。纵然眼睛上的纱布还无法摘下,但一双腿如今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这不,今日重阳节,他吵着要出来走走,御医也点了头,王植便没有阻拦,把他带着出来放放风。


    亭周白黄菊花交簇,清泉假山,景色风雅,乌盈穿着素色罗袍,戴着眼纱,怀抱一只老琵琶,正熟稔地拨弦。


    他这样的天才,各种曲谱早已倒背如流,哪怕不能视物,好似也影响不了什么。但众人或近或远地仔细倾听,小桥流水的日常欢欣之曲里掺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惆怅,时移势易,外间变了,心境到底不如从前了。


    燕冬三人对视一眼,纷纷暗自叹了口气,踩着石桥走了上去。


    一曲罢,乌盈把住弦面,笑着说:“你们几个快要拿眼神把我戳穿了。”


    几人和王植互相见礼,燕冬说:“有段日子没见,我们若冲也是变成忧郁美人了,我不得好好欣赏欣赏?”


    “不许白欣赏,我要收钱的。”乌盈狮子大开口,“一盆麻辣兔!”


    燕冬下意识地看了王植一眼,后者说:“乌公子尚在服药,忌酒色辛辣。”


    燕冬叹气,说:“那就爱莫能助咯。”


    “别啊,”乌盈丧气,狮子小开口,“给我吃一口总成吧?就一口!从前每年九月登山,我们都要吃麻辣兔的,不信你问他们?我都出来了,大家喝酒的喝酒,吃肉的吃肉,就我坐这儿喝风,何其凄凉!”


    这话俨然是对王植说的。


    王植垂眸,和仰头看来的乌盈“对视”了一眼,后者满脸哀戚可怜,他静了静,说:“好。”


    “好!”乌盈猛地一拍桌,抱着琵琶起身,“麻辣兔!”


    侯翼心疼地说:“瞧你这出息!”


    乌盈听声辨位,走过去撞他,“看不起麻辣兔待会儿别吃!”


    “你管我吃不吃。”侯翼接过琵琶,一把搂住乌盈,瞧了眼他苍白瘦弱许多的脸颊,暗自叹气。


    燕冬和王植说话,王嘉禧是很敬畏这个堂兄的,见王植也和他们一道走,都不敢走燕冬身旁了,灵活地往前蹿了蹿。


    一行人不紧不慢地上了山,半山顶有营生楼阁,屋檐如两翅振飞,古朴清雅。此时里头已经坐了许多客人,推杯换盏,很是热闹。


    一行人从侧面楼梯上楼,进入二楼空余雅间落座。


    “麻辣兔……”乌盈摊在软榻上,幽幽地说。


    燕冬接过食单,率先勾了麻辣兔和烤瓜茄,没勾酒,转手递给侯翼。他在软榻边坐了,不客气地仰倒下去,把乌盈压出一声嗷叫。


    鱼照影推开窗户,站在窗前赏景,邀请王植作画,一人半幅。王植颔首答应,跟着上前去了。


    “他们在做什么呢?”乌盈听不出来了,只得问燕冬。


    “你饲主和鱼儿作画呢,其余俩围观。”燕冬说。


    乌盈对“饲主”这个说法没有意见,他在王家白吃白喝白躺,用了人家不知多少好药材,以后有得还债。他没事做,和燕冬小声八卦,“陛下呢?”


    “文书房呢,他不喜大肆筵席,今儿的驾幸游山章程也免了。”这时听门外亲随通传,说宁王殿下在楼底下,燕冬便说,“我下楼一趟。”


    新帝登基,同辈兄弟们便要着手封王,“宁”是三皇子赵瑛的封号。


    燕冬起身出了雅间,哼着曲儿往楼下去,到楼梯口时远远听见有人说话,论的是封后。


    新帝登基后的要事之一便是封后,但因为燕颂未娶,又值国丧,先前并未有大臣上书此事。如今已到九月,朝上渐渐就开始提及讨论此事了,今早燕冬出门的时候翻了翻那一摞劄子,许多人长篇大论请求陛下尽早立后,皇后人选都有一箩筐。


    燕冬扯了扯嘴角,转着手中的扇子下了楼,那下面围拢说话的三两常服官员看见他,纷纷见礼。


    “燕大人好。”


    “各位大人好。”燕冬颔首回礼,绕过几人走到大堂,对人群中的年轻男人笑了笑,“三表哥。”


    “逢春也在。”赵瑛也笑起来,上前两步,“先前听说你走在我后头,怎跑得这样快?”


    “我们抄小路了。”燕冬示意周遭一群人免礼,笑着说,“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赵瑛看了眼燕冬,说:“立后的事。”


    “哦,”燕冬面色如常,“继续啊,我也听听。”


    众人不知其中隐情,有人见燕冬如此平易近人,竟还问他:“燕大人乃天子亲臣,御前第一红人,想必消息灵通,不知陛下可有立谁家姑娘为后的意思?”


    “陛下近来政务繁忙,倒是没和我提这事儿。”燕冬转着扇子,在空余的靠背上坐了,“但我瞧诸位各有见解,不如同我说说心中的上好人选,就当随口聊聊。”


    一个敢说,其他人敢信,一群人纷纷发表见解,把心中人选一一道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期间,赵瑛看了身旁两次,燕冬曲着腿晃着扇,面上始终带着笑,并无任何不悦。


    当然,只是看起来而已。


    半晌,燕冬抿了口茶,说:“诸位说的都有道理,只是这么多好人选,陛下真够头疼的。”


    “真要说起来,还是燕三小姐最合宜。”有人说。


    燕冬笑了笑,说:“那可不行,我家阿姐志不在此,且陛下从前承诺过,阿姐的婚事由她自己做主。”


    众人闻言纷纷喜上心头,这是少了个劲敌啊,于是纷纷说起别的人选来。燕冬静静地听着众人讨论,记住了几个出场次数很高的名字,把她们的家世门第在脑子里一转悠,微微眯眼。


    分开的时候,赵瑛和燕冬说:“不舒服了?”


    “哪有?”燕冬不承认。


    赵瑛笑了笑,也没有拆穿,说:“风声越涨,背后必定有人推波助澜,以壮声势。”


    燕冬颔首,说:“鱼儿他们都在楼上,表哥你上去吧,我方才喝茶喝撑了,去后面溜达一圈再上来找你们。”


    这是心里有气,要出去散心了,赵瑛没有说什么,颔首应下,转身上了楼。


    燕冬目送了一段路,转身出了阁门,顺着门前的石径往侧后方的林子里走去。山上就是空气好,清泉花草,泥土芬香,燕冬吸了吸鼻子,背着手踩着石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上方盘旋着几只野鹊,叽叽喳喳地跟着他。


    燕冬笑了笑,脑海中复又想起方才席间众人所说,还有那些劄子上的话。朝臣劝陛下早日立后,以保皇家开枝散叶子嗣绵延,其实无可厚非,纵然他从前说要给燕颂当皇后,可心里也没太当真。


    大雍开国皇帝的确是立了一位男后,但听闻先祖爷手段铁血,有暴君风度,当时因着朝臣反对,斩了不少人。


    燕颂的脾气,燕冬是最清楚的,这人顶温和,但也顶冷酷,他惯常喜怒不惊只是自小自持的缘故。燕冬不愿见他行血腥残暴行径。


    前方分了岔路,燕冬瞧了瞧,选了好走些的左侧路,那群野鹊还跟着他。


    其实自大局已定,燕冬就避免思索这事儿,因为想来想去都是两难,但如今大家把它摆在了明面上,就由不得他继续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下去了。


    “烦人!”想着想着就头疼,燕冬气得给了路边的树枝一巴掌,惊飞了一圈野鹊。


    这时只听前方弦音袅袅,合着潺潺流水,清新动人,燕冬眼睛一亮,立刻循音而去,待出了林子,前方豁然开朗,游廊依山而建,金桂或稀或密,遮阳避月。


    此时游廊上没有旁人,只有中间的亭子里坐着个人,白袍木簪,怀抱琵琶,悠悠朝他笑着。


    燕冬顿时如见主心骨,撒丫子跑了过去,劈手夺过占据自己座位的琵琶,往燕颂腿上一坐,说:“哼!”


    燕颂留下一小叠政务,还是出来找人了,这会儿见人鼓着脸皱着眉,浑身丧气,心里明白缘由,嘴上却明知故问:“怎么了?”


    燕冬随意拨弦,说:“立后!”


    燕颂说:“又胡思乱想了?”


    “没有。”燕冬耷拉着脑袋,不知所措,“哥哥,咱俩怎么办啊?”


    “我来办。”燕颂环抱住燕冬,随手在他胯上捏了一把,“你什么都别操心,好吃好喝好伺候。”


    燕冬缩了缩,“哎呀痒,”又剜了燕颂一眼,“那怎么行,你我同进退。”


    燕颂很感动,说:“那不知小燕大人打算如何与我同进退?”


    燕冬摸着琵琶,认真地思忖了一番,说:“我是不可能让你娶别人的。”


    “嗯,”燕颂把玩着燕冬戴着指环的手,“所以?”


    “你不可以立别人为后。”燕冬一字一顿地说。


    “好,”燕颂说,“然后呢?”


    “但是你也不可以立我为后,”燕冬垂头丧气,看着他们交缠在一块儿的手,小声说,“所以我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燕颂抬眼瞧了这小聪明一眼,直觉不是个靠谱的、至少不是个让他听着顺耳的法子,“请讲。”


    “燕家小姐最宜入主中宫,”燕冬深吸一口气,一副“我豁出去了”的气势,“我可以以燕家四小姐的身份嫁给你!”


    燕颂饶有兴趣,“燕家哪来的四小姐?”


    “爹娘后面生的,但因为命中犯煞,出生就被送往寺庙休养,如今煞气尽除,咱就把她接回来了。”燕冬戳戳燕颂的心口,“以你的手段,做点文章应该是可以的吧?”


    “可以,”燕颂在燕冬“那就这么办吧”的眼神中话锋一转,“但不好。”


    “确实不太好,但你有更好的法子吗?”燕冬问。


    “我想娶谁就娶谁,光明正大,昭告天下,这就是最好的法子。除此以外,任何退步我都不接受。”燕颂看着傻愣愣的燕冬,笑着警告他,“你给我乖乖的,胆敢自作聪明自作主张,就别怪哥哥不疼你。”


    燕冬打了个哆嗦,说:“那我不是帮你想办法嘛,凶什么凶。”


    “没凶你,好心提醒罢了。”燕颂掐住燕冬的脸腮,让他嘟嘴,笑着说,“别唉声叹气闷闷不乐的,什么事儿都有哥哥来解决,你就一切照常。”


    说来真是奇怪,这么大个难题,这么大块石头堵在心口,就这么被燕颂推走了。或许因为在燕冬心里,他哥哥就是无所不能、万分值得信赖的人吧。


    燕冬当真松快下来,脸上又笑开了,说:“好吧。”


    燕颂拍拍燕冬的屁|股,说:“下来,咱们走走。”


    燕冬蹦下地,燕颂接过琵琶递给不知从哪儿蹿出来的便装暗卫,握着燕冬的手往前走去。这里堪堪是山顶的位置了,向游廊外望去,天地仿佛都在眼前,天红橙橙地铺开,远处的云烟朦胧似幻。


    燕冬绕着燕颂转了个圈,说:“记得我上回走在这条廊上还是和先帝爷一道呢,如今此‘陛下’非彼‘陛下’啦。”


    燕冬这个人在情感上是万分直率的,喜欢就是喜欢,讨厌便是讨厌,想念排斥也都表达在面上。自国丧后,他在宫里来去,常常触景生情,夜里感情尤为丰沛,偶尔还要偷摸掉眼泪。


    “其实直至现在,我都没有完全回过神来,”燕冬轻声说,“只是每日走在宫里,从这里走到那里,偌大的皇宫,偌大的文书房,哪里都瞧不见从前的人时,我才恍然,人不在了。诶——”


    语调微扬,燕冬看见一物,拉着燕颂往前走到一棵树面前。


    “这是什么果子?能吃吗?”燕冬舔了舔嘴巴。


    “野果子吧,野葡萄。”燕颂捏了下燕冬蠢蠢欲动的嘴巴,“不许吃。”


    燕冬不走,晃着燕颂的手,“哎呀来都来了,尝尝嘛,上回来的时候没瞧见呢,应是没有结果。”


    燕颂叹气,伸手摘了两颗,走到前头的清泉旁借水洗净,又拿巾帕擦了擦,递给燕冬。


    燕冬借着他的手吃掉一颗,很快脸色一变,鼻子眼睛立马皱成一块儿了,“嗷……好酸…呕。”


    燕冬转身吐掉了,回头时瞧见燕颂在笑,顿时恼怒,“好笑吗!又在骂我自作自受吧,你敢说出来吗!”


    “不敢。”燕颂在燕冬恶狠狠地瞪视中把剩下那颗野葡萄吃了,面色如常地嚼碎、咽下,眉毛都没抽一下。


    “……”燕冬目瞪口呆地鼓掌,呐呐道,“哥哥,不愧是你,你有这么坚硬的脸皮,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臭小子,燕颂伸手把燕冬拽到面前,掐住他的脸腮强行吻了一记。


    好酸好酸,燕冬闭着眼手脚乱甩,坏人!坏人!


    对面的林子里闪过一道惊慌的人影,燕颂掀了掀眼皮,仿佛没有发觉,也毫不在意,只是松开手,抱住被酸“晕”了的某人,说:“好甜。”


    “好酸!”燕冬捂着嘴,欲哭无泪,“我和你不共戴天!”


    燕颂笑了笑,说:“给你带了玛瑙葡萄,圆鼓鼓的,忒甜。”


    “仇恨一笔勾销!”燕冬瞬间变脸,拉住燕颂的手,“走吧!吃葡萄!”


    燕颂哑然失笑,乖乖跟着燕冬往前走去。


    第74章 流言 陛下与燕大人关系不一般!


    “哥哥……”燕冬睁眼时迷迷糊糊地往身旁抓了一把, 却只抓到一角锦被,他睁开眼,燕颂果然已经不在床帏间。


    “公子醒啦?”


    和宝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燕冬“嗯”了一声,把头探出床帐一瞧,外面天都大亮了。


    哎呀!


    燕冬自知起晚了,连忙打了个滚翻身起床,“几时了?”


    “巳时方过。”和宝进来伺候,见燕冬火急火燎的,忙说,“公子别着急呀,陛下临走时吩咐了, 让咱们别吵醒您,让您好睡。”


    那好吧,燕冬闻言一屁股坐回床上,又大剌剌地躺平了,放纵自己再赖会儿。


    和宝杵在床前,瞥了燕冬一眼,自以为很隐秘。


    燕冬却是个火眼金睛,打着呵欠晃着腿,说:“我数到三, 不老实交代你就死定了,三——”


    “我说!”和宝立刻投降。


    燕冬哼哼, “说吧,什么事儿啊?”


    “我晨起出门买话本,听得外面有些闲言碎语,和您有关系。”和宝俯身和燕冬说, “外头传言说陛下和您关系非同寻常,您懂的。”


    若只是稀疏几句,和宝是不会特意拿到他跟前来说的,想来外间已经议论纷纷了。燕冬枕着手臂,颇为纳闷儿,“怎么突然就说起这茬儿了呢?”


    侍从把熏好的袍子拿进来,和宝上前接过,仔细地挂在衣架上,说:“是不是昨儿在山上情难自禁,让人瞧出端倪了?”


    “说不准。”燕冬笑了笑,“可陛下的风流韵事,寻常时候发现了也恨不得烂在肚子里,谁敢大肆宣扬?”


    和宝脑子一转,明白了,“您是说有人故意传出风声?可为什么呀?”


    “为什么呀……”燕冬喃喃,想起燕颂昨日和他说的那些话,猛地撑床起身,“我才懒得管!洗漱更衣,去衙门。”


    这边燕冬刚下地,那边燕颂已经在文书房和臣工议完了今日的事,说:“若无其他要事,众卿且各自回署做事吧。”


    众人眼神交流一番,兵部侍郎林肃出列道:“陛下,臣今日在外听得三两闲言碎语,恐有人中伤吾主,还请彻查,尽快平息流言蜚语。”


    燕颂手不停批,头也不抬,“什么流言蜚语?”


    “外面疯传,说陛下与燕大人关系暧|昧,恐是……”林肃清了清嗓子,不太好意思,“那什么抱背之欢。”


    燕颂闻言笑了笑,说:“众卿觉得如何?”


    众人纷纷谴责怒斥起捏造谣言者内,一言以蔽之,就俩字:不信!


    林肃将那些长舌东西狠狠骂了一通,见王植一直不语,不由转头看了对方一眼,岂料对方浑然不觉似的,根本不搭腔。


    不对啊,林肃突然察觉到什么,惊疑不定地转过头。


    不会吧?


    应该不是他听说的那样吧!


    众人骂得起劲,燕颂也不喊停,只管自己处理劄子,直到殿内声音自己消散了,这才说:“既是市井流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不必在意。”


    “陛下不可。”刑部侍郎出列,严肃道,“天家之事岂容随意编排、胡乱捏造?陛下宽仁,但此风断不可长,况且一干流言来得猝不及防、传播甚广,恐有人推波助澜中伤陛下,还请陛下下令有司衙门彻查,若其中真有有心之人,需将其逮捕问罪才是。”


    燕颂闻言说:“众卿都以为此事该查?”


    众人纷纷应是。


    “好,”燕颂说,“此事着交审刑院、雍京府,速查。”


    王植出列应下。


    此时,后方一官员出列,沉声说:“外间无耻小人捏造留言,中伤吾主,着实该死,但所谓空穴不来风,臣斗胆,不知陛下是否对燕大人恩宠太甚,引人误会?”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盯着鞋尖,不敢往前看。吕鹿侍驾,闻言瞥了那官员一眼。


    燕颂搁笔,“胡御史是说,朕不该宠幸逢春?”


    胡御史弓腰,说:“臣不敢。燕家满门忠良,乃当朝砥柱,况陛下与燕大人旧情甚笃,天下皆知,陛下宠幸燕大人乃常情,只是……只是臣想,陛下后宫空置,燕大人亦无妻无妾,陛下与燕大人常于一处独处,昼夜不分,亲密太甚,恐引人遐想,致流言蜚语。”


    燕颂说:“君臣抵足而眠,古来有之,史书亦引为君臣相和的佳话,朕以为不足为奇。依卿所言,外间误会朕与逢春的关系,一是因着朕与他太亲密,二是朕与他都没有家室,恐有断袖之嫌?”


    胡御史胡须一颤,说:“臣不敢。”


    燕颂说:“敢不敢,卿都说出口了。”


    话音落地,胡御史猛地跪地请罪,“臣言词失当,请陛下责罚!”


    “胡卿不必惊慌。”燕颂将眼前的劄子拿起来,细细地翻看了一遍,“恰好,翻到了胡卿的劄子,如果朕没记错,这是你上的第三封劄子,说的都是请朕尽快立后的事。”


    胡御史顿了顿,说:“回陛下,是的。”


    “好,既然说到此事,朕又翻到胡卿的劄子,想来是天意要让朕听听胡卿的高见。”燕颂示意胡御史起身,温声说,“胡卿如此关心立后之事,想来心中已有合适的贤后人选,不如与朕和诸位爱卿说说,你择定的是谁?”


    林肃听出点名堂,连忙说:“请陛下恕臣多嘴,立后之事虽也是国事,但我朝皇后自来是由天子、太后择选,虽说陛下情况特殊,但也没有朝臣择定的道理。”


    “林卿说得很好,但朕怜惜胡卿一片公心,听听无妨。”燕颂说。


    林肃闻言不再二话。


    燕颂看向胡御史,“胡卿?”


    胡御史抿了抿唇,犹豫一瞬,斟酌道:“回陛下,中宫之主为天下之母,必得出身名门,温婉贤良,为陛下主持中馈、管理六宫。如今年纪合宜、尚未婚配的贵女当属燕家三小姐,但听闻三小姐一心痴迷岐黄之术,且陛下金口玉言许她婚事自主,想来是不合适了。因此,臣以为吏部侍郎汪大人之女端庄柔婉、为女子闺仪典范,可做皇后。”


    汪侍郎闻言立马出列,诚惶诚恐地说:“小女蒲柳之姿,岂敢忝居中宫之位?胡御史着实高看小女了。”


    “汪卿不必谦逊,汪家女儿美名盛传,朕亦有耳闻。昨日在青莲峰,朕和你家姑娘也有一面之缘,可知传言果然不虚。”燕颂点了点面前的一摞劄子,温声说,”这些天里,朕收到许多劝朕早立皇后的劄子,汪家女可是众望所归啊。”


    汪侍郎闻言面露喜色,但不敢表现出来,忙强行压下,说:“承蒙陛下谬赞,小女愧不敢当。”


    燕颂看着众人,“众卿以为,汪侍郎家的千金可否做朕的皇后?”


    殿内安静了一瞬,众人接连表态,赞同者不赞同者大抵是五五分开。


    “众卿心中皆有人选,此处唯独益清好似局外人。”燕颂看向王植,“益清半点儿都不操心朕的婚事吗?”


    王植出列,道:“陛下自有决断,臣不当多言,只为陛下分忧便是了。”


    林肃越琢磨越觉得燕颂的态度忒诡异,闻言总算确定了,立马说:“陛下若有心仪的皇后人选,还请示下,礼部和钦天监也好尽快择选吉日,举行封后大典。”


    礼部侍郎出列,说:“臣附议。”


    众人纷纷附和,燕颂便笑了一声,说:“诸卿如此体贴朕心,朕心甚慰。既如此,朕也不瞒你们了,朕心中的确早已有了皇后人选,且此人完全符合诸位方才所说的要求。”


    王植一想到燕颂接下来要说什么惊天之语,已经做好了待会儿大殿里要闹成什么样的准备了,闻言率先说:“请陛下示下。”


    “朕心中之人,其一,出生高门,与朕门当户对,家世清白,双亲皆为我大雍功臣;其二,德才兼备,对外能理政事,对内能为朕分忧,自来深得朕心;其三,才貌俱佳,文武双全;其四,天性纯良清直,待人亲和,不媚上亦不欺下;其五,心怀慈悲,常行善事,积福深重,颇有美名。”


    燕颂一边说一边走下御阶,两列臣工纷纷后退,为他让出中间的道来。他语气温和平静,不轻不重,只是那话语中的盈盈温柔笑意让众人心里一沉——


    陛下这岂止是有了心仪的皇后人选,恐怕是动了凡心啊!


    听陛下所言,这位姑娘的确十分完美,只是到底是哪家闺秀,一句其一都已经将范围缩得不能再小了,但众人愣是没个头绪!


    “其五,”哪知燕颂还没说完,或者说夸完,语气更温存三分,“他与朕相识多年,深得朕之信任,更要紧的是待朕一心一意,绝无偏私算计之心。”


    相识多年,就这一句便可以排除燕三小姐和崔家小姐们之外的所有闺秀,再听陛下的意思,想必两人接触颇多,关系密切,这不就是燕三小姐吗!


    众人闻言心思各异,但都没多少惊讶,毕竟陛下和燕家的关系在哪儿,别家的女儿肯定是比不得燕家的女儿更受陛下喜爱。于他们看来,燕三小姐做皇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看来心中的人选只得退一步做嫔妃了。


    “其六。”


    众人一惊:还有?!


    “朕与他曾海誓山盟,此生只娶他一人,死生不负,生死相随。”燕颂面向众臣,抬起左手,指间的红玉指环玲珑剔透,鲜艳欲滴。


    大臣们哑巴了。


    大殿里静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林肃一屁股坐在地上,紧接着,不知是谁先下了跪,一声“不可”摔下来,整座大殿好似泼水油锅,瞬间噼里啪啦地溅开了。


    除了王植、撑地站起来的林肃和刑部侍郎,其余各部长官纷纷跪地祈求。


    谁不知道陛下指间的红玉指环和燕冬手上的那只是成双成对,两人亲手雕刻互赠而来的,从前他们只当是兄弟情深,可方才陛下说了那么多,再亮出这戒指来,那就不是兄弟情深,是情兄弟情深了啊!


    燕颂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锅,见那年迈的胡御史劝得口干舌燥、满脸通红终于一口气没憋上来当场晕死过去,便挥挥手,示意禁军将人抬到偏殿,请当值御医诊治。


    这么一出出来,众人安静了些许。


    “诸卿,切莫激动。”燕颂温声安抚,示意御前内侍为众人端一杯菊花茶来,清火降躁,随后说,“众卿以为朕方才对逢春的评价是否属实?”


    众臣捧着茶,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地答话:“属实。”


    燕颂露出“那就对了”的表情,说:“如斯好人,妙人,如何做不得朕之皇后?”


    “可、可是陛下,”户部侍郎颤巍巍地说,“燕大人他他他是男人啊!”


    “谁规定男人不得做皇后?”燕颂淡然反问,紧接着拿出铁一般的先例,“先祖爷娶的不正是一位男后吗?”


    可可可——可什么呢!


    他们大雍的开国皇帝的确是立的男后,此事就连史书都不避讳,他们如何能反驳?


    先祖爷啊先祖爷,您可真是一面好盾牌啊!


    “先祖爷帝后少年相爱,相伴,相偕,患难荣辱与共,朕与逢春自然比不上两位万一,但满朝皆知,朕与逢春做了十八年的兄弟。”燕颂在中间的空道上踱步,不疾不徐地说,“茫茫人海,无人比逢春知朕,朕亦比任何人都知逢春,逢春在朕眼前降生,也算是朕亲手教养长大的,如此,算不算年少相伴、相偕?”


    “燕大人自然是极好的,可是陛下,”礼部侍郎说,“燕大人是男人,如何为陛下开枝散叶,为我大雍绵延子嗣啊!还请陛下三思啊!”


    众人纷纷附议。


    燕颂笑了笑,说:“朕问你们,子嗣何用?”


    众人一愣,这什么问题!


    王植此时却开口了,说:“回陛下,皇家子嗣最要紧的是延续国祚。”


    燕颂说:“是吗?”


    众臣纷纷说:“是啊是啊,能不是吗陛下?自然是啊陛下!”


    “朕同辈兄弟尚在,赵家不会绝嗣,既如此,逢春能不能生有什么要紧?况且,”燕颂说,“朕之皇弟,先帝六皇子烨与朕年岁相差甚多,朕有意栽培其为储君。”


    众臣闻言又要开始烧锅了,燕颂抬手示意噤声,说:“并非朕心血来潮或是故意糊弄你们,朕曾与先帝提过此事,先帝的原话是‘小六年少聪慧,或可一试’,彼时吕内侍、吕鹿、益清及林卿都在身旁侍疾。诸卿若是不信,可向他们求证。”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至在场三人身上,吕鹿没有开口,王植率先说:“确有此事。”


    林肃在众人看最后一根稻草的目光中点头,说:“此事当真,若有虚言,叫我天打五雷轰。”


    林肃的性子,朝野皆知,这人心直口快,从不弯弯绕,以前怼皇子大臣,甚至和先帝顶嘴。他面上毫无愧怍心虚之色,甚至愿意赌咒发誓,看来是真的了。


    大殿安静了下来,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或径自低头沉思,燕颂也不着急,静静地等待着。


    良久,礼部侍郎撩袍下跪,说:“罪臣乌卓冒天下之大不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依国法斩,臣为陛下拔擢重用,心中感激涕零,恨不得万死相报。陛下愿与臣等推心置腹,臣又岂敢不一心祈祷陛下得偿所愿,臣只斗胆问一句。”


    燕颂温声说:“卿但说无妨。”


    礼部侍郎说:“虽说我大雍有立男后的先例,但至今仅此一例,今此事传出必定天下惊动,流言纷传,甚有御史、民间人士慷慨谏言,届时陛下当如何应对?”


    “朕既要逢春,自然光明正大,昭告天下。纶音既出,一切声音朕都听得,议论罢,惊讶罢,唾骂也罢,只一条,”燕颂的目光从沉默不语的汪侍郎头顶掠过,微微一笑,“若有心之人趁机煽动浮言、悖逆君父,定斩不饶。”


    “臣明白了。”礼部侍郎磕头,起身回到位次上去。


    “朕明白,此事对诸卿来说猝不及防,一时难以接受,倒不要紧,”燕颂体贴地说,“朕不强求你们现在给个回应,诸卿先行退下吧。”


    众臣闻言纷纷行礼告退。


    “汪卿。”燕颂说,“你留下。”


    汪侍郎闻言脚步一顿,立刻回到原位,忐忑道:“不知陛下有何旨意?”


    “汪卿是乌老的学生,便也算是朕的同窗了。”


    燕颂话音落地,汪侍郎膝盖一软,立刻跪地磕头,“臣岂敢!”


    燕颂没有叫他起来,说:“乌老一心为君、为公,令人佩服,本该颐养天年、寿终正寝,不料坏在不孝子孙上,落得那般下场,令人心痛。”


    汪侍郎不知燕颂要说什么,只是直觉不妙,眼皮狂跳。


    “今日一早,京城流言纷飞……哦,”燕颂轻笑了一声,“不算是流言,只是提前将朕与逢春的关系说出来罢了。都是实情,本不应该多计较,前提是,它们只是街头巷尾、茶楼酒肆的随口闲聊、小民百姓的随口八卦。”


    汪侍郎的心狂乱起来,脑袋不自觉地垂得更低了。


    “朕久不在审刑院,诸卿也渐渐没那么忌惮朕了,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煽动浮言,”燕颂突然按住汪侍郎的肩膀,温声说,“此等悖逆之徒,其心可诛,是也不是?”


    汪侍郎浑身一塌,全无力气,猛地磕头,颤声说:“臣有罪,臣万死,臣——”


    “汪卿噤声。”燕颂打断他的求饶,淡声说,“朕原本是这么想的,但后来查实,昨日在青莲峰,瞧见朕与逢春亲密的竟是你家姑娘。听闻汪卿治家严苛,汪家姑娘也是出了名的分寸知礼,那今早这一出就并非是被该死之人借机故意煽动、意图让舆论压制朕与逢春的关系,逼朕早日立后,而只是汪家姑娘一时口风不紧,是也不是?”


    汪侍郎汗如雨下,万万没想到今早才传出的风声,燕颂这么快就查实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嘴唇哆嗦,哪敢说第二个字,颤巍巍地道是。


    “如此甚好。新朝初始,又有逢春心善,常从旁劝谏朕要宽仁大度,因此朕是不愿大开杀戒的。此事仅此一遭,可莫要再有下次了。来,汪卿,”燕颂松开按着汪侍郎肩膀的手,和缓地笑了笑,“平身吧。”


    汪侍郎嘴角抽搐,磕头道:“臣叩谢陛下宽恕,燕大人慈悲宽仁,实乃陛下良配,臣……”


    话未说完,白眼一翻,终于是吓晕了过去。


    燕颂摩挲着指环,淡声说:“抬出去吧。”


    第75章 宣告 “你在和我撒娇吗?”


    当日在文书房议事的臣工都是各部堂官, 他们带着对谣言的震惊来,揣着对谣言属实的震惊去,一传十十传百, 翌日整座京城好似都知道了,他们的陛下和燕大人原来是那种关系!


    陛下还要册立燕大人为后!


    疯了,这简直是疯了!


    如此骇人听闻的消息被证实,好奇八卦的,默默等待后续的,分析利弊后当哑巴的,实在不甘心皇后之位和自家女儿无缘的,打心底里不赞同此事的……一言以蔽之,炸了锅了。


    御史们收到消息, 立刻写文上书,劄子似流水涌入文书房,又原封不动的涌了出来,陛下不看!好吧,御史们换上官服,携同同样不赞成此事的同僚入宫觐见,陛下不见!好吧,众人在白玉阶梯前跪下了,陛下不撤回这惊世骇俗的念头, 他们就跪死在这里!


    燕冬穿着紫袍从一旁走过时,几排朝臣纷纷怒目而视, 仿佛他是什么迷惑君王的祸水。


    还有力气瞪,看来是没跪累,燕冬于是放弃了请茶膳司给诸位倒杯茶、休息片刻再慢慢跪的想法,径自踩着汉白玉阶进了文书房。


    燕颂正坐在榻上和王植议雍京府职司精简的事, 燕冬站在一旁安静地听,等他们议完了,王植退了出去,才把手上的文书呈上,说:“陛下,下院本月的事件。”


    这是审刑院的惯例,每月的事件要汇总陈词,方便送到御前查阅。


    燕颂翻开册子,目光却落在燕冬脸上,见他一副正经模样,不由笑了笑,“恼了?”


    “没有。”燕冬不承认早上出门时听和宝转述那些御史训责燕颂的话,恨不得一脚给那些老头踹护城河去。


    “小公子,葡萄。”常春春端着玉碟放在一旁的矮几上,笑着说,“您来得正好,待会儿和陛下一道用膳吧,御膳房今儿做了您爱吃的芋头排骨。”


    燕冬点头,在炕桌对面坐下,选了颗最圆滚滚的大葡萄开始剥皮,剥好了却没吃,抬手喂给燕颂了。


    燕颂一直瞧着燕冬,见状微微后移,说:“坐过来喂。”


    “可恶,好难伺候。”燕冬嘟囔着站起来,坐到燕颂身旁去,还故意挤着人,“喏。”


    燕颂吃掉葡萄,顺手揽住燕冬,目光仍然落在他脸上。燕冬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了,微微偏头。


    燕颂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把燕冬往前挪了挪,让他坐在自己怀里,然后将朱笔放在他手心,意思很明确,帮我干活。


    一回生二回熟嘛,燕冬接过湿帕子擦干净手,拿过一本劄子,开始批阅。燕颂枕在他肩头,这会儿才说:“早膳吃的什么?”


    “和爹娘一块儿吃的,鱼丝面。”燕冬说,“进宫的路上嗅到味儿,又吃了俩蟹黄包儿。”


    燕颂伸手放在燕冬的肚子上,说:“好像是五六日前吧,某个人不是信誓旦旦地说以后再不吃蟹黄包儿了吗?”


    确有此事。


    某个人当时不加控制,吃了整整一笼,七个大包儿,馅儿大又厚,连续塞了一笼就吃腻味了,但某个人不嫌弃自己贪嘴,只恨蟹黄包儿美味,害他情难自抑,落得差点吃吐的下场,因此因爱生恨,与之断交。


    “经过几日反省,方知是我苛责,蟹黄包儿本是没错的,我不该冷落了它。”燕冬深沉地叹了口气,“破镜重圆,实在难得,以后我会加倍疼爱它的。”


    燕颂失笑,没禁住在燕冬的脸腮上亲了一口,说:“你疼爱它的方式就是把它吃掉,那我呢?”


    “一样的。”燕冬忧郁地说,“但你没有蟹黄包儿知趣,不肯让我吃,总是钓着我,让我心痒难耐、那里也很难耐——总之,你是很坏的一个人。”


    燕颂埋在燕冬肩上,轻轻地笑出来,燕冬不高兴地瞪他一眼,说:“你很得意吧,小妖精。”


    “又背着我看话本了?”燕颂一下拆穿他。


    燕冬理直气壮地说:“什么叫背着你呀,我光明正大看的,只是你不在旁边罢了。”


    “好吧。”燕颂摸着燕冬的耳朵,脸腮,下巴,见燕冬痒得缩脖子嘿嘿笑,不禁也笑了笑,打趣说,“你这副样子简直和雪球一模一样。”


    “说反了,”燕冬纠正,“哪有爹像儿子的?”


    “好吧雪球爹爹,”燕颂翻了翻面前的劄子,“继续批。”


    燕冬被喊美了,一时狗胆包住了脑子,提议说:“可以把雪球两个字去掉,再喊我一声吗?”


    燕颂微微挑眉,竟笑起来,“可以——”


    突然,燕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很识时务地说:“罢了,以为对你的了解,那两个字的欢|愉会带来长久的惨痛教训,我那么一思索,觉得还是不要听了。”


    燕颂不反驳,伸手握住燕冬的手,自然地亲了亲他的指头和手背,鼻尖顺着下滑,在手腕上轻轻蹭了蹭。


    “好痒!”燕冬缩手。


    燕颂说:“擦香了?”


    “鱼儿送我的膏子,葡萄料重,我就擦了一点点。”燕冬捧着手腕放到鼻尖嗅嗅,自己得意起来,“好闻……哎呀。”


    他想起正事,转身继续批劄子了。


    燕颂忙了一早上,这会儿有了贴心的帮衬,正好休息片刻。于是往外头坐了坐,给小燕大人剥葡萄吃。


    这时听外面来人禀报,说有人跪晕了过去,原来是天气渐凉,平日里槛窗都半敞着透风呢,兄弟俩在这里卿卿我我,外面的一群人远远地全窥见了,有人受不得此景,竟生生吓晕了去。


    燕冬忍不住往外面望了望,被燕颂捂住眼睛,说:“瞧他们做甚?好好做事。”


    燕冬乖乖应声,不再分心。


    燕颂没什么表情,吩咐御前的人将人抬下去请御医治醒,再抬出去就是了,另有吩咐,“让卿家中好生照料,莫要轻率怠慢,耽误朕卿的身子。”


    如此温情脉脉的话,听着忒吓人,燕冬在心里嘟囔,嘴上嘿了一声。


    燕颂循声一瞧,“嘿什么?”


    “自从上次我朱批谴责他们后,现在的劄子都精简了许多呢。”燕冬颇为得意,“这都是我的功劳,你得奖励我吧。”


    燕颂倒是颇为上道,偏头要奖励他,但燕冬竟偏头躲开了。燕颂微微眯眼,又凑近了些,又被躲开,再凑,再躲……眼看人都要躺自己膝上了,燕颂再凑近一些就能亲着,却偏又不亲了,就那么安静地把人看着。


    燕冬心里打鼓,嘴上一噘,“唔?”


    “罢了。”燕颂突然坐了起来。


    燕冬顿时急了,“怎么不亲了!”


    “见你一直躲,必定是不想亲,我哪里好强求。”燕颂体贴地说。


    偷鸡不成蚀把米!燕冬后悔了,老实交代,“我没有不想亲,我是在欲擒故纵!”


    燕颂说:“哦……”


    “真的!”燕冬如实分享自己从话本上学到的调|情妙招,“话本上就这么写的,要作势亲对方,对方要亲,你却又不亲了,退呀退,对方就追呀追,退无可退时对方必定得意,更狠地亲你。”


    燕颂似笑非笑地瞧着燕冬,其实心里已经被这傻子的憨举逗乐了,怎么就这么招人稀罕呢。


    “话本误我!”燕冬见状恨不得仰天长啸,悲痛至极,索性转身搂住燕颂的脖子,放弃了一切妙招,就用他自带的招数,和燕颂贴着脸使劲瞎蹭,嘴上咕噜咕噜,“亲亲亲亲……亲一口吧?求求你。”


    燕颂笑起来,眉眼舒展,抱住咕咕叽叽的人亲了亲,说:“每日都在亲,见了就想亲,冬冬不知何为克制吗?”


    常春春耳力敏锐,听了这话不禁暗自倒吸一口气,心说自家主子真真儿是脸皮忒那什么了,明明自己想亲得不得了,小公子投怀送抱简直是天上掉馅饼泼蜜浆了,他还得了便宜卖乖呢!


    “为什么要克制?我想亲你就亲你!”燕冬啵了燕颂一口,憨憨一笑,“这个就像吃西瓜!我想吃西瓜,就狠狠吃,若不是吃多了要坏肚子,我就要吃到地老天荒去!说来很庆幸,亲你多少口都不会坏肚子,所以我可以一直亲,想何时亲就何时亲,不必顾虑!唯独一点不好——”


    燕颂捏着燕冬温热的耳朵,说:“什么?”


    “有的时候,特别是夜里一起睡的时候,只是亲亲显然满足不了我,只是饮鸩止渴罢了。”燕冬叹气,自以为隐晦地瞅了燕颂一眼,“我是一个正常、年轻的男人诶。”


    燕颂偏头,再也忍不住笑起来,笑得燕冬咬牙切齿,扑过来打他。他往后仰,抱住燕冬,两个人闹成一块儿,最后他叫燕冬掐住脖子,恶狠狠地恐吓,“我掐死你。”


    “掐死了就不能亲了。”燕颂说。


    对哦,燕冬放松一点力道,说:“我掐得你半死,掐得你嗷嗷叫。”


    燕颂失笑,“到底谁在嗷嗷叫?”


    燕冬忿忿地说:“可恶,我竟被你拿捏于股掌之间。”


    “没拿捏你。”燕颂定定地看着他,脸上仍然笑着,却变作了另一种笑,云一样温存,风一般轻柔,“寻常人家如何成婚,我们就如何成婚,三媒六聘,昭告天下。”


    燕冬眼眶微热,执着地小声说:“那和你不肯让我吃有什么关系?”


    “洞房该在新婚当夜。”燕颂摸着燕冬的脸,轻声哄着他,“冬冬太爱哥哥了,哥哥问你要什么,你都会给……可就是如此,我反倒舍不得了。”


    “我爱你,是因你值得,我傻,是因为傻得值得,你别真当我是傻子,一哄就上当了。从前,你误会我喜欢旁人,怕我被旁人欺骗欺负,其实那是很笨的想法。”燕冬双手握着燕颂的手,把玩着,“家里那么疼我,你那么疼我,我早就被你们宠坏了,但凡谁给我委屈受,我都受不得的。”


    他抬头看向燕颂,说:“你不要怕我傻,怕你欺负了我,我只告诉你,若把你对我的情算作百分,有一日你对我的情变作了九十九分,少了一分,我都能立刻感觉到。不为别的,就为你从前乃至如今都太疼我了。你打我生下来那一刻选择疼我,那就得一直疼我,你在爱我那一日选择爱我,就得一直爱我,你蒙不了我,也不能蒙我。”


    燕颂反手握住燕冬的手,把人抱住了,然后就听见了燕冬试探的声音:


    “我可以给你下|药吗?”


    燕颂:“。”


    燕颂不语,只是熟练地把燕冬摁趴在榻上,狠狠赏了一巴掌。


    嗷,燕冬惨叫,捂着屁|股狼狈地爬起来,却很高兴,“和哥哥搞断袖还有一个天大的好处。”


    “什么好处?”


    “什么戒尺的都去见鬼吧。”燕冬好歹还是有一层脸皮的,没好意思说他其实很喜欢被燕颂打,又痛又爽,但前提是不要戒尺,那个好疼的,且伴随着他嗷嗷痛哭眼泪鼻涕糊一脸的惨痛过往。


    燕颂听出燕冬的言外之意,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没有发表见解,只是起身拉着人往偏殿去。


    阶梯下还在坚持的人就眼睁睁地看着两人说笑着走出来,手牵着手,好恩爱,恩爱得刺痛了他们的眼!


    “陛下!”有人实在受不了了,抓紧机会磕头,“如此惊世骇俗之举断不可立,还请陛下三思啊!”


    众人纷纷应和,一时高呼如雷。


    燕冬嘴角的笑僵住了,下意识地看向燕颂,却感觉燕颂握着他的手紧了紧,那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一直是如此的,天大的事,只要燕颂说一句“无碍”,燕冬就什么都不怕了。


    燕颂牵着燕冬走下阶梯,站在众人前方,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说:“诸卿要逼宫吗?”


    “臣等岂敢?臣等听闻陛下预行错事,特来进谏,只求陛下三思,勿要让列祖列宗寒心,天下臣民寒心!”


    燕颂失笑,“好不得了,一人之口、你们几人之口就能代表我赵家的列祖列宗和天下臣民?朕倒不知,诸卿有如此大的力量。”


    这句话忒重了,那人闻言一慌,忙磕头请罪,“臣一时失言,陛下恕罪。”


    燕颂说:“列祖列宗要的是天下安定,天下臣民要的是天下太平,朕即位以来着手削减赋税徭役、清察地方吏治、清减衙署冗陈、打击地方贪恶,哪一条是有损列祖列宗、天下臣民公心的政令?倒是尔等拉帮结派、直入宫门,是否有违为臣之道?朕说你们逼宫,不算委屈你们。”


    燕冬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按照规矩,臣工无令不得擅入帝宫,哪怕是今日这等跪求进谏的情况,那也得止步前面那道宫门前,这群人此时跪在这里就是擅闯。何况燕颂还用了一个词,拉帮结派。


    进谏不是错,错就错在结了队。


    事情严重了。


    众人明白过来,纷纷请罪澄清,燕颂抬手制止,说:“诸卿之心,是公是私,朕难窥清,但诸卿之行,狂妄僭越、拉帮结派以壮声势,就在表面。”


    好大的罪名,将众人的头压在了地上,个个儿冷汗淋漓。


    燕颂说:“朕等了一日一夜,等来了你们,你们很好,不论是一心为朕还是心怀私心,趁机搅弄是非,朕都暂且认你们是忠臣。既是忠臣,朕便体谅宽恕一回,立刻退出宫门外,随后要上书要跪求要撞柱要骂街都随你们,唯独一条,再敢僭越者,杀无赦。驰骛。”


    听呆了的燕纵匆忙回神,大步上前,“臣在。”


    燕颂说:“着你调禁军一队,送诸卿离去,若有僭越者,不必回朕,按律问罪。”


    燕纵肃然应是。


    “吕鹿。”


    后方伴驾的吕鹿快步上前,俯首听令。


    燕颂淡声劈下一道惊雷,“你去传朕的旨意,着礼部及内宫有司开始筹备封后大典,日日来报,不得有误;钦天监沐浴斋戒三日,择选吉日;文书房行走合并拟旨,为朕昭告天下。”


    说罢,燕颂不再管众人,拉着呆呆的燕冬转身离去。


    一直入了偏殿,燕颂抬眼一瞥,常春春立马带着众人退了出去。燕颂把燕冬抵在紫檀架上,垂眼看他,“唤我。”


    燕冬还在回味乾纲独断、说一不二的燕颂的滋味,闻言察觉到什么——燕颂生气了。于是立马乖乖地唤他,“哥哥。”


    燕颂看着他,不说话。


    “别生气呀,”燕冬仰头亲燕颂的下巴,小声说,“我哄哄你。”


    燕颂抬手揉了揉燕冬的后脑勺,淡声说:“竟想棒打鸳鸯,一群没心肝的东西。”


    个人有个人的见地、道理和立场,但这会儿燕颂恼,燕冬便不想再说些理智的话为那些大臣开脱求情,只顾着给燕颂捋毛顺气。


    “我心如磐石。”他轻声说。


    燕颂眉眼松了松。


    “哥哥何必为旁人生气,有我惹你生气还不够吗?”燕冬瞧着燕颂,突然笑起来,不对,燕颂才不会因为那些人的话生气,因为根本不在意,他骨子里就是霸道的,甚至是疯的,只是被他端方平和的表象压制住了。


    说句不好听的话,燕颂此人有做暴君的潜质。


    “呀,”燕冬蹭了蹭燕颂的下巴,笑着说,“你在和我撒娇吗?”


    燕颂看着他,不说话。


    燕冬笑得更欢了,咧出一口糯米白牙,说:“你在和我撒娇吗!”


    “不可以?”燕颂问。


    “可以!”燕冬轻轻蹦跶了一下,手脚并用地挂在燕颂身上,慷慨地说,“为了哄你,我就勉为其难让你抱一会儿吧!”


    燕颂冷酷地说:“这么勉为其难,那还是下去吧。”


    说着就要把人丢出去,燕冬赶紧笑嘻嘻地把他抱紧了,说:“不要不要嘿嘿。”


    燕颂托着燕冬的屁|股往里走,“天天傻笑。”


    燕冬得意,“你见我笑也会觉得心里甜滋滋的吧。”


    燕颂的眼睛像秋水,潋滟地笑开了,“是,冬冬是我的福星。”


    第76章 礼单 贵人。


    起初收到旨意时, 礼部诸人着实迷茫无措,他们的确专职各类礼仪大典,但册立男后……嗯, 到底是头一遭,十分生疏呢。


    不说别的,光是男女之分,寻常的很多流程就不能走。


    好在传旨的吕鹿另有提点,“陛下待燕大人真真儿是极好的,事事上心,尔等只需记住三条,就能办好差事。”


    礼部侍郎客气地说:“还请吕内侍赐教。”


    “其一,但凡是给燕大人的, 必得是最好的,处处马虎不得;其二,若有拿不定主意的,宁愿入宫仔细询问力求谨慎妥帖,都不要自作主张、慢待了贵人;其三,陛下册立皇后,是为了给燕大人相应的尊荣身份,圣心光明昭昭,不惧怕世人史书评说, 但其实啊,陛下是不愿意让燕大人谨守封后大典的流程的, 太繁琐,太累人了。”吕鹿笑着说,“咱们陛下只想和燕大人做一对寻常爱侣,因此, 诸位既要准备封后之事,也要替陛下做媒妁啊。”


    哦……众人懂了。


    陛下是要和燕大人举行一场平凡而又盛大的婚宴。


    礼部侍郎肃然道:“请吕内侍回奏陛下,臣等必定尽心竭力。”


    有了媒妁之言,还需父母之命,可惜燕颂的父母不在人世,此番重任就落在了赵瑛身上。


    “我?”赵瑛捧着茶盏,嘴角抽搐。


    “是呀,就是王爷。”吕内侍笑盈盈地说,“所谓长兄如父嘛。况且此等重大要事,只有王爷这般细心妥帖之人来做,陛下才放心啊。”


    话都说到这里了,赵瑛自然点头答应,其实他心里有些别样的爽快——燕颂此人自小老成持重,比年长者还要年长,此时也要做回真弟弟了。


    人马敲定,一面燕颂派遣官员前往宗庙和天坛祭祀、告慰天地,一面礼部、赵瑛两方一合计,择吉日一道往燕国公府登门拜访,两家合计定亲。


    燕青云崔拂来夫妇虽说十分信赖燕颂,笃定他不是轻率多情之人,不会辜负自家小儿子,但自燕颂确认要即位后,他们也愁得很。


    若燕颂还是燕家世子,那他们自然是天底下顶顶开明的父母,可燕颂做了皇帝,要娶谁纳谁必定要斟酌顾虑前朝,届时两个孩子该当如何?


    夫妇俩愁得很,可燕冬整日无忧无虑的样子,他们便也没有主动提起这茬,怕害得儿子也犯愁。


    万万没想到,燕颂会直接昭告天下,公布二人的关系,还要册燕冬为后,纵然夫妇俩不是什么恪守祖训、谨守规矩的人,也都大吃一惊。紧接着不免十分感动。


    闻听外面言论如屑、宫门口闹嘈嘈的一群人试图声势逼人,燕青云当即抄起许久未出门的长刀,准备入宫,好在被崔拂来好说歹说的拦下来。


    “陛下要册立冬冬,那是陛下的心意,咱们诚惶诚恐、静声遵旨就是了。你此时入宫闹事,你个爆脾气若是真把谁伤着了,群臣难免要弹劾你,届时陛下不处置你,便要被说成是纵容你,七拐八拐地又要骂到冬冬头上去——你就是给人家递把子去的。”崔拂来苦口婆心地说,“你要相信陛下,他不是轻率冲动的人,既然敢做此决断,便有应对的能力。夫君,陛下如今是皇帝,不再是咱们的儿子了。”


    燕青云闻言叹了口气,抱着长刀冷静了下来,紧接着大手一批,叫来管家和各房管事,要开银库,把国公府好生打扮、装饰一番。


    “你们小公子要成婚了,一切都按照最好的来采买办理!”


    国公爷大手一挥,这几日燕家上上下下忙成了一片,这里要修葺那里要装潢、府中下人要裁制新衣裳、往各家的喜帖要准备……


    一片忙碌喜庆的氛围中,燕颂的媒妁团登门了。


    燕青云和崔拂来夫妇俩在花厅待客,两方按照规制流程,互换了庚贴。


    期间三日家中和乐如常,并无异常,便请钦天监官员算八字,本意是要看年岁是否相配、生肖有无相尅,但该官员拿着庚帖暗暗一笑——


    谁敢说这一对庚帖有不配、相克的?不要脑袋了吗!


    于是,翌日该官员入宫奏道:“禀陛下,经臣司数次排算,算得陛下与燕大人年岁相配,生肖相合,乃是天定良缘,此事可成!”


    燕颂闻言淡淡一笑,说:“卿办事得力。”


    遂赏金锭一盘,该官员也是没有想到说一句不出所料的话就能发财,当即跪地谢恩。回去后和同僚们一说,众人羡慕不已,同时也不禁再次感慨:陛下这时弥足深陷了啊。


    紧接着便该是纳徵,双方商议出一份礼单来,供定亲后双方赠礼、还礼。


    寻常人家到了这一环节免不了讨价还价,但宫里和燕家谁缺钱,就是太不缺了,反倒是不知该怎么拟定礼单了。


    燕家人围坐在一起,各自翻着一本厚厚的册子,有库房各部的单子,大件儿小件儿一应俱全,勾选了一大串,都觉得不够排面的。


    “我觉得不必按照规制准备一百二十抬礼,咱们完全可以准备二百抬三百抬,又不是没有。”燕纵提议。


    “就是。”燕姰赞同,“当年侯家大哥娶素棠表姐时就准备了近两百抬礼呢,真真儿十里红妆。”


    “光是这些物件哪里够?”燕翠微说,“把我手底下的庄子宅子选些出来,冬冬如今是大人了,手里多捏些地契也没坏处。”


    这是孩子们的亲二叔,不是光有亲缘的长辈,因此夫妻俩闻言也没客套,替燕冬收下了。


    一家人围坐着,从早议到晚,终于是拟定了礼单:二百八十八抬礼,十五庄子、七座宅子、十三家铺子的地契,再加一万亩地。


    紧接着,赵瑛和礼部是率先送上礼单,一卷金箔册子,崔拂来没防备,摊开来竟有三丈多长,上面的小字端方清正,他们一眼就看出来,是燕颂的字。


    “甭管是珠宝首饰、绸缎布匹、礼器茶叶等,还是田庄地契,都是陛下亲自选好了、写在单子上的,熬了两个整夜呢。对了,”赵瑛虚虚地点了礼单,提醒说,“从左列是按照皇家娶亲选的聘礼。从右列则是按照非皇家娶亲选的聘礼,这些就都是从陛下的私库所出。”


    燕姰和燕纵两个晚辈都捧着礼单看呆了。


    “说句实在的玩笑话,”赵瑛揶揄说,“陛下如今有私库,但里头只剩砖瓦,别的一概没有了。”


    燕颂把手底下的所有私产都写在礼单上了,包括各种大小件儿、各处的田地宅子庄子铺子山头、还有手底下安平、昌顺两大遍布全国三四十来家钱庄的管事牌子。


    如斯聘礼,纵观古今都是找不出第二家的,一时间整座花厅都静默了。


    众人有想过聘礼之丰盛,但没想到会这般丰盛。


    “真有钱啊……”良久,燕纵的呐呐声打破了沉寂。


    “来啊!”燕青云回过神来,立马对管家说,“快快快,把账簿册子拿来,我要重新挑选,回礼还得增添!”


    “等等等等!”赵瑛连忙阻止,哭笑不得,“国公万万不可,你再添加回礼,陛下恐怕要把我的宁王府和五弟甚至六弟的王府私产都要掏空了,如此来回反复,最后可怎么是好?”


    崔拂来回过神来,也上前拉住燕青云,说:“陛下诚意浓重,是珍爱冬冬。礼单既然拟定,还是不要再来回更改了,否则添加来添加去,咱们一家人恐怕要去天桥底下过日子了!”


    把燕国公府的地契都给出去,这事儿燕青云不是干不出来,一时众人纷纷笑起来,燕青云见状也就勉强答应了。


    纳徵既定,接下来便是告期了,此事交给钦天监办,为他们的陛下和燕大人挑选黄道吉日。


    翌日午后,礼部派人将燕家的礼单送入宫中。


    “和大人,这边来。”内侍将和渡请入枕花台。


    枕花台建在湖心,以莲花座台为基地,花架为藩篱,花圃铺就四周平台,因此取名“枕花”台,着人精心饲养,一年四季都花色姝丽。


    和渡捧着礼单在阶梯下静等,内侍通传后很快便宣他入内。


    燕冬正坐在软垫上弹琵琶,燕颂坐在他身后,将人半包在怀里,一手摸着趴在燕冬腿旁的葡萄,一手放在膝上,偶尔手把手地指教燕冬一二处。


    和风凉爽,气氛温柔。


    和渡进去的时候,正好听见燕冬得意地夸自己,“我这样聪明的天才,若是一直精练此道,这会儿必定已经是闻名天下的大家了。”


    他话音里全是笑,是独一份的软和,是撒娇。


    “嗯,冬冬做什么都厉害。”陛下说,“手疼不疼?歇会儿吧,待会儿还要写字。”


    燕冬应下,小心地把琵琶递给上前来的内侍,这才看见跪在几步外的和渡。


    “和卿平身。”燕颂说。


    和渡谢恩起身,说明来意,遂将礼单呈给吕鹿。


    燕颂是不打算细看的,聘礼和回礼都是给燕冬的,以燕家对燕冬的珍爱,没有敷衍慢待的道理。


    燕冬也早有准备,但当他打开礼单、瞧见那密密麻麻的红字时,嘴巴渐渐张大了,好久才说:“……我好有钱呀,我可以做首富吗!”


    燕颂失笑,说:“可以。”


    “算了,”燕冬肃然,“财不外露,低调行事。”


    他看着礼单上的字,再次感慨,“好多啊……其实要不了这么多吧。”


    “家中重视自己的宝贝,只会嫌给得不够多。”燕颂捏着燕冬的指头,温声说,“礼单本就该家中定,你就不要操心了,给你就拿着。”


    “不对,这个是还礼,是给你的。”燕冬纠正。


    燕颂看着燕冬认真的表情,笑了笑,说:“聘礼还礼只是章程罢了,礼单上的东西都是你的。”


    燕冬呐呐地,“啊……”


    雪球从外面跑进来,凑到燕冬脸边偷亲了一口,燕冬抱起它光明正大地亲了一口,说:“子凭爹贵,今晚给你们兄弟俩加餐!”


    燕颂凉凉地看了雪球一眼,这狗精得很,立马嗷呜叫唤着从爹手里蹿了出去,逃得远远的了。


    燕冬并没有察觉这一场短暂的父子交锋,继续对着礼单抓耳挠腮,突然看了和渡一眼,又偏头和燕颂说:“我要提前挪用这笔私产!”


    “不必同我说,自己差使就是。”燕颂说。


    燕冬很懂事地说:“要的要的,因为我的就是你的,你我为一体,我要和你商议的。”


    燕颂揶揄道:“下次闯祸前也会和我商议吗?”


    燕冬灵活地说:“再说吧再说吧,大好的日子说这个做什么呀。”


    和渡听见陛下的笑声,是一个端方自持的人不能自禁的那种笑,极其温柔明亮、松快的,不似皇帝,也不似人们眼里心里的“燕颂”和“赵颂”了。


    “十月了,天气凉下来,很快就要到冬天了,从前每年这段日子,我都会往万佛寺拨一笔钱,让山上的善堂拿来做善事,今年自然也要做,但是和从前可以稍有不同。”燕冬看着和渡,“刚好你在这儿,我就交代你,你们礼部和户部、工部兼着,把事儿办了。”


    燕冬变了语气,变成了燕大人,和渡匆忙回神,肃然恭敬道:“下官听大人吩咐。”


    “我朝是办了善济堂,育婴堂等,以抚养孤儿寡老,但我觉得还可以周全些,第一是数量可以增添,不要只在京城办,有些偏远的州县也需要;第二是有司要精简,把不干事儿的撤下去,选能干事的吏员来,也不必全要官衙出人,可以在地方上雇一些家贫能干的妇人、身子骨好的老人,如此既能精简衙门的用人,也能给这些人找条挣家用的门路。”


    燕冬顿了顿,嘴边就多出一杯茶来,他立马借着燕颂的手喝了一口,润润嗓子。


    “还有一件,就是私塾。”燕冬继续说,“此前我去云州办差,有所听闻,穷人家的孩子交不起束脩,就读不起书,纵然有心善的先生愿意不收束脩,但一两个的也教不了太多孩子。所以啊,是否可以以官府的名义举办义塾,这也是为国培才嘛。”


    和渡颔首,说:“承安年间也办了类似的官塾,但没过几年就有御史弹劾,地方衙门借此勒索百姓,把义塾办成了私塾。”


    燕冬颔首,说:“哪怕是京城也多的是人黑了心、做不法的事,遑论是鞭长莫及的地方,此类事,朝廷再管束都是避免不了的,但不能因为会出岔子就不去干了。”


    “大人说的是。”和渡说,“事要办,刑部那里也要跟着增改相关律条,吏部也需着手增减有司衙门。”


    燕冬闻言偏头看了燕颂一眼,正巧对上那双专注温和的眸子,燕颂朝他笑笑,说:“照办。”


    燕冬莞尔,又转头对和渡说:“上面两件事,你们几部先商议,拟个章程来给陛下瞧。等陛下这边允了,让户部把一应支出报个账目来,我拿钱先充国库,再以国库的名义拨出去就是了。”


    和渡应声。


    “再无要事就先回衙门办事吧。”燕冬说。


    和渡闻言行礼告退,轻步出了枕花台。


    燕颂抱着燕冬,端茶给他喝,说:“虽只有两件事,但要办下去,所需的银子可不少,我们冬冬如此慷慨。”


    “我这么有钱,慷慨些怎么了?再说了,我不是每年都要支出一笔善款吗?只是从前是以我自个儿的名义给出去,只当作行善积德,如今我好歹也当官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嘛。”燕冬说罢顿了顿。


    燕颂便说:“还有什么心思?”


    燕冬露出“哥哥懂我”的小得意,又说:“我不认为我们在一起是错的,但这事儿到底比较稀罕,如今外头还是议论纷纷的。你即位不久,椅子还没坐稳呢,难免会有有心之人撺掇些风言风语出来,虽然不会威胁到你,但是我还是想做点什么,以示我不是什么祸水,还是有一分贤德的。”


    他这样说,把燕颂的心都说软了,说坏了。


    “冬冬啊。”燕颂抱住燕冬,温存地,就这样看着他。


    “我还有私心。咱们的事情没有告诉先帝,是因为先帝当时病重,不敢刺激他,但我心里还是有些对不住他老人家。”燕冬把玩着燕颂的手,仰头看着他,“我知道,先帝对哥哥寄予厚望,从前望你做个能臣、亲臣,后来望你做个好储君、好皇帝。我也知道,作为君父,他一定希望你娶一位贤能的皇后,而不是一个男人,哪怕是他很喜欢的逢春。”


    燕颂心疼坏了,蹙眉道:“冬冬……”


    “哥哥先听我说。”燕冬微微摇头,自顾自地说,“可我有私心,绝不会把你让给旁人,我死了都要缠着你的。所以我不能祝先帝心愿得偿,只能向他证明我会永远和你一条心、力所能及地助你,以此请他宽恕我们的真情。”


    燕颂抱紧燕冬,下巴抵在他的额头上,轻声说:“父皇在天有灵,温和仁慈,会原谅宽恕我们的。”


    燕冬回抱,紧紧地和哥哥贴在一起。


    “从前我只想着得家里庇护,永远富贵安乐,如今不同了,在其位谋其政,我一定会尽力做好每一件事。哥哥不必心疼我,也不必觉得是你牵累了我,我只是长大了,选好了想走的路,于是坚定不回头而已。”他勒紧燕颂的腰,小声说,“我知道哥哥不忌惮任何人的看法、说法,我也如此,但我仍然希望后世史书不要因为我唾骂哥哥……他们实在要唾骂就算了,反正咱听不见。”


    “嗯,”燕颂捂住燕冬的脸,俯身亲他的鼻尖,很小声地说,“多谢冬冬。”


    燕冬粲然一笑,趁机勒索,“谢我就多亲亲我!”


    燕颂失笑,抱着机灵鬼儿狠狠亲了一口。


    第77章 吉日 哼!


    “二月初七…”燕颂看着帖上的日期, 久久不语。


    钦天监正忐忑道:“臣司本算出十一月初三宜婚宴,但过了冬至,天气寒冷不说, 万一大雪,实在不便。”


    赵瑛在一旁听着,闻言看了眼仍然不语的陛下,出言劝慰道:“周监正的考虑不无道理,况且如今是十月,若真拟定十一月初三进行婚宴,那一应筹备时期骤然缩短,难免有不精细妥帖的地方。”


    这话算是说到了陛下的心坎儿里,闻言放下了帖子, 但仍然不语。


    赵瑛又说:“陛下等了这么多年,何妨再等这几个月?何况什么都碍不过鸳鸯一心。”


    宁王殿下劝抚好了陛下,便择定了吉日,二月初七,哪知后头还有个恨娶的。


    “二月初七,那不是要等到明年去了吗?”燕冬从玫瑰椅上蹦起来,急切地说,“十一月不行,十二月一月也不行吗?怎么非得要等到二月去!”


    这不傻子吗, 赵瑛叹气,说:“十一月下雪, 十二月一月下不下雪啊?”


    燕冬争驳,“下雪有什么不好?我又不怕冷,况且届时正好撞上年节,多热闹。”


    “成婚又不是陛下从宫里出来把你接去双宿双飞就成的, 那么长一串仪仗卤簿、那么多聘礼回礼,下雪天多不方便?再说了,如今婚宴的一应用品还大有没筹备好的,喜服也在赶制中,宴请的宾客甚至都还没有收到喜帖的呢!”


    燕冬嘟囔说:“哼!哼!”


    “哼哼唧唧也没法子,吉日已经择定了,旨意也下了,各部都开始拟定章程了,你就老老实实等着吧。”赵瑛说罢见燕冬丧气地杵在跟前儿,不免又叹了口气,哄着说,“虽说是明年,可如今已经十月了,日子一数,也要不了多久。这既是帝后婚宴,又是你们的终身大事,马虎不得。总归大事已定,陛下又跑不了,你何必急于一时嘛。”


    “你不懂。”燕冬忧伤地看着三表哥,他是急着成亲吗?


    好吧,是,但也没有那么急,毕竟是大事,还是要尽力周全,因此苦等一段日子也无妨,他更急的是周公之礼!


    本以为大婚就在跟前,他马上就可以彻底占有燕颂了,没曾想吉日定在了年后,他开|荤的日子又延迟了!


    这一口真难入嘴!


    好吧好吧,燕冬安抚自己,珍馐难做,他等!


    赵瑛见燕冬气呼呼地把自己哄好了,总算松了口气,起身告辞。


    燕冬郁闷,倒也不耽误懂事乖巧地送他出了衙门,“三表哥慢走。”


    赵瑛淡笑着颔首,转身上了软轿,径自往皇城外去了。


    燕冬目送出一段路,转身回了办事书房继续做事,待要用晚膳的时候便搁下文书朱笔,出门去宫里了。


    燕颂估摸着燕冬的脚程,当燕冬到紫微宫的时候,御膳房也将茶丸牛乳、素包子和玫瑰发糕进了来。


    “还烫呢,先晾着。”燕颂靠坐在榻上,示意燕冬往后挪挪。


    燕冬不明所以然,这时站在后面的一位女官上前来朝他行礼,说:“尚衣局女官王蓁见过燕大人,请燕大人往后站,下官为您量身。”


    燕冬闻言往后挪了挪,在王尚衣的指示下张开手臂,挺直身子,一时便有好几个女官围上来帮他量身。


    燕颂觉得那被摆弄的“木偶人”呆呆的,有几分可爱,不由目露笑意,立马就被对方察觉。


    “你笑什么?”


    王蓁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燕冬在和谁说话,直到身后立刻传来年轻皇帝的声音,不陌生,却俨然是另一副面孔了。


    “没笑。”


    燕冬哼道:“你一定笑了,休想瞒过我的眼睛。笑了却不承认,必定有鬼,你是不是在嘲笑我?”


    燕颂和他说着玩儿,“你脑袋后头又没有长眼睛,怎知我笑了?”


    “我感觉到了。”燕冬得意洋洋,“我就是如此敏锐,怕了吧。”


    燕颂淡定地抿了口茶,说:“怕。”


    怕得一点都没有诚意,燕冬很不满,见女官们一面量一面详细记录,不由灵机一动,想出了找茬的法子。


    “我们如此熟悉,你却说不出我的身量吗?”他深沉地叹气,“我很失望。”


    燕颂笑而不语。


    诶,燕冬狐疑地挑眉。


    这时只听那王尚衣惊讶地说:“哎唷,竟相差不离呢,陛下与燕大人当真情深。”


    什么呀,燕冬在女官们惊羡的目光中接过册子一瞧,头围、颈长、臂展……详细地列下来,后头跟着两列差不离的数,看墨迹是一前一后写的。


    “下官先前来的时候,陛下自个儿就报了大人的身量,只是下官觉着喜服贵重至极,一毫一厘都差不得,这才在这里等大人亲自过来,好再量一量。”王尚衣笑着说,“没曾想陛下慧眼如炬,真真儿比这尺绳还要精准呢。”


    找茬失败,燕冬心中高兴,瞥了眼淡然抿茶的皇帝陛下,说:“说对了才好呢,错了没法交代。”


    “是。”燕颂招手,示意燕冬到身边来坐,又交代王蓁,“腰身稍微宽余一寸,他每年过年都要长几斤肉。”


    燕冬说:“我可以少吃,减下来。”


    燕颂挑眉,“不长个儿了?”


    “唉。”燕冬灰心,“我觉得无望了。”


    燕颂失笑,示意王蓁按照自己吩咐的去做,待一行人告退,他便拿勺子放在瓷盅里,说:“估摸着差不多了,用吧。”


    燕冬见只有一个盅,便说:“你不用吗?”


    燕颂说:“不饿,就不用了。”


    他们在这方面也不同,燕颂若是不饿,就不会用,燕冬不然,哪怕不饿,嘴里空闲了也非得撑撑肚子,他说这叫犯猪瘾,人之常情。


    燕冬趴在炕桌上用膳,燕颂坐在他后头,把他包在怀里,一手把玩着燕冬腰间的孔雀绿玉佩,一手拿着文书翻看。


    发糕好吃,燕冬喂了燕颂一口,自己将剩下大半个吃掉了,喝了口牛乳,美滋滋地说:“明天想吃奶皮,杏酪的最好。”


    “记着了。”燕颂从后方看着那鼓鼓的脸腮,等它消下去的时候不禁拿手戳了戳,被燕冬惩罚般地捏了捏指头。


    “别闹我,”燕冬短端着姿态,“用膳呢。”


    燕颂失笑,把人抱紧了些,文书也搁下了,往燕冬肩上一枕,说:“过几日有围猎,咱们出去走走。”


    燕冬立马说好呀好呀,“你不说,我都忘了这茬儿,”他立下“军令状”,“我给你猎好的,拿来做暖耳风帽之类的下个月好戴。”


    燕颂笑着说好。


    燕冬打定主意要好好猎一场,孝敬燕颂和家里,早早地就备好了弓箭和燕纵送的袖弩,喂好了胡萝卜,是日穿着精心挑选的茶色罗织金云纹骑装去了北苍山。


    新鲜出炉、一日限定的“三箭客”在山底下聚拢,侯翼兴冲冲地说:“打赌谁猎的最多!”


    鱼照影说:“我才不和你们赌,猎的最少的必定是我。”


    “你没有说不的资格。”侯翼霸道强迫鱼照影参与赌局,说白了就是要白吃人家的赌注,鱼照影摊手,应了他俩。


    侯翼说:“今儿前三甲的奖赏,我势在必得。”


    按照猎物稀罕度来换算,每次围猎猎物最多的前三名都是有御赐奖赏的,从前燕冬和侯翼常常占据前三中的两席,侯翼不算托大。


    胡萝卜带着燕冬原地转了个圈,他盘腿坐在马背上,悠哉地说:“我今儿就不比这个了,就打几身好皮拿回去做了东西孝敬家里。”


    侯翼说:“不要奖赏了?”


    “我哪怕得了最后一名,陛下也会给我奖赏的。”燕冬得意。


    侯翼“呸”了一声,说:“哎唷唷。”


    “羡慕也没用。”燕冬嘿嘿一笑,伸手拍拍胡萝卜,马就不紧不慢地带着他走了。


    侯翼和鱼照影见状也跟上,三人有说有笑地上山去。


    山上营旗飘飘,轻甲成队,三人刚到主圈,老远就瞧见燕颂站在主帐前与赵瑛和王植等一干堂官说话。


    燕冬没上去打扰,和兄弟们先骑马绕圈玩去了。


    那边燕颂早就瞧见燕冬了,见那小子往这边望了一眼就溜达走了,不免略有不满。人前没表现出来,等过会儿人散了,又过会儿燕冬溜达回来了才发作,“溜达舒坦了?”


    “阴阳怪气。”燕冬大步走到矮几上,俯身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下肚,啧声说,“喝茶不爽!”


    燕颂说:“给您老孝敬一坛子烈酒?”


    哪敢啊,燕冬自觉地说:“我戒酒了!”


    燕颂哼笑,吩咐常春春去取葡萄饮来,说:“早给你备下了。”


    “这还差不多。”燕冬在雕龙长榻上坐了,顺势往下一躺,翘着腿脚,舒服。


    常春春将托盘放在矮几上,退了出去。


    燕颂走到榻边落座,拿杯子倒了一杯,伺候小燕大人喝了,说:“外头冷,待会儿穿件披风。”


    燕冬惬意地晃晃脑袋,“不冷,骑着马暖活着呢……腿酸。”


    他把腿抬起来,大剌剌地压在燕颂膝上,笑眯眯的。燕颂失笑,伸手替他揉按小腿,不厌其烦地叮嘱燕冬围猎的注意事宜,如同从前还在燕家时一样。


    燕冬静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应承,等燕颂叮嘱完了,便轮着他了。


    “你在这边坐镇宴会,不要同人生气,谁冒犯了你,你就尽管等我来收拾他。也不要多看哪家漂亮的人一眼,我可告诉你,你身边有我的耳目!”


    燕颂点头应下。


    俄顷,吕鹿在外面说:“陛下,时辰到了。”


    燕冬要做起来,燕颂便停下替他揉按小腿的动作,跟着起身。两人走到帐子前,燕颂抬手替燕冬理了理黑绒缎帽箍,说:“玩儿去。”


    “唉,没什么力气,要有人给我鼓劲儿才走得动。”燕冬为难地瞥了燕颂一眼,等后者俯身在他唇上咬了一口又亲了一记方才变脸,笑盈盈地出帐子了。


    参与围猎的子弟们都候在外头,吕鹿声音嘹亮,代为传达旨意,大抵是些围猎惯用的大段套话,最后便是今日围猎的头三名奖赏和嘱托众人要小心云云。


    等他说完了,鼓声四起,围猎便开始了。


    马蹄阵阵,蜂拥窜入林中,三箭客起先是一道的,途中燕冬和他们分开,去追貂了。


    这人今儿不为争夺头名,也不为在陛下跟前冒头,显然比别人松快多了,搭弓射箭猎下那貂后,就继续前行,中途瞧见一花草茂盛的小山坡,又觉得忒美,骑着胡萝卜原地赏起景来。


    一面打猎,一面赏景,偶尔停下来喝杯葡萄饮、吃块儿糖,满山围猎的就属他们最悠闲。


    “公子尝尝这个,”常青青献宝似的,“新买的石榴奶酪糖,味道浓郁得很。”


    燕冬从常春春手上的小纸包里衔了糖,抿了抿,笑着点头表示好吃。继续打马往前走了一段路,突然听见一阵闹哄哄的,燕冬抬了抬下巴,身后的一个亲卫便打马去看情况。


    很快,那亲卫快马跑回来,快声道:“公子,是鱼家长公子失误射伤了鱼二公子。”


    燕冬脸色一沉,当即打马跑了上去,那头一群人听见声响,转眼见来人是燕冬,立马散开让出道和坐在中间的鱼照影来。


    燕冬翻身下马,快步走到鱼照影面前,蹲身看他被射中的左肩。


    鱼照影靠在霞晖身上,脸色煞白,见燕冬煞着张脸,不免扯唇一笑,说:“冬儿,我没事儿。”


    流了这么多血,怎么能没事儿呢!


    燕冬正要骂这逞强的人,转眼却对上鱼照影的眼睛,那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微光,燕冬愣了愣,心中惊疑不定。


    “御医来了!”


    赶过来的禁军在后头喊了一嗓子,让大家伙让开些,御医快步走到鱼照影面前为他验伤,禁军则熟练地原地扎营,好方便御医为鱼照影取箭治伤。


    燕冬走到帐子外头,冷冷地斜了杵在不远处发呆的鱼大一眼,说:“怎么回事儿?”


    鱼照影随行的亲卫跪在地上,闻言连忙说:“公子就是打着玩儿,中途便和争用争先的侯家公子分开了。咱们和别家几位公子一路溜达到这里,正猎兔子呢,那林子里突然就射出来一支箭,好在公子躲得快,堪堪偏了方向,否则这一箭射到心口可怎么好!”


    “不是我!”鱼映霄站出来反驳。


    亲卫红着眼,“这么多人亲眼看见了,大公子还要抵赖不成吗!”


    谁人不知燕冬和鱼照影的关系,如今燕冬可是未来的皇后了,比起他,在场谁还怕得罪鱼大呢。因此听鱼照影的亲卫和鱼映霄这么一对峙,先前跟着鱼照影同行的几个子弟纷纷都站出来说话。


    “燕大人,当时情况紧急,但我没看错,站在林中射箭的的确是鱼大公子。”


    “对,他当时还是拉弓的姿势呢。”


    “我也看见了……”


    这时里头出来一个禁军,将放着带血箭头的托盘呈给燕冬,燕冬看了一眼,说:“对照。”


    “是。”禁军上前对照鱼映霄随行亲卫手中的箭囊,里头的箭和托盘上的箭都刻的是序列十三。


    燕冬冷冷地盯着鱼映霄,说:“为便宜统计、核实所得猎物数目,但凡参与围猎者,所配箭矢都是刻着号的,你还想狡辩吗?”


    鱼映霄急赤白脸地说:“不是——”


    燕冬没耐烦,终于一脚将鱼映霄当胸踹了出去,鱼映霄防备不及,惨叫一声摔出去,倒在地上惨叫呼痛。


    在场无人敢上前阻拦,鱼映霄的亲卫也不敢上去搀扶。


    “箭是你的,在场这么多人也看见了,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要抵赖!”燕冬冷声,“今儿是围猎,上有陛下亲临,下有群臣围坐,是我大雍年轻男儿一展马上功夫的地方,不是给你们文华侯府现眼兄弟不和、你死我活的地方。”


    鱼映霄白着脸,闻言终于说:“我的确是想射他一箭,但我那箭还没射出来,他就中箭了!真不是我!”


    此言一出,在场气氛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燕冬看着鱼映霄,微微眯眼,常青青瞥了眼主子的神情,上前半步,说:“鱼大公子,蓄意伤人也不是个小罪名呀,遑论是在今日这般要紧的场合。况且你只说不是你,可人证、物证一样都不加驳斥,这让咱们如何信服?”


    “他们必定是听了鱼照影的吩咐,一起来诬陷我,那箭……那箭是被人捡去的……一定是!”鱼映霄说。


    那几个官家子弟闻言纷纷恼怒起来,就要同他理论,却见燕冬一摆手,他们只得暂时按捺住火气。


    “先不说别的,这箭从你手里出去,不论中没中,都是有你的亲卫去捡,”燕冬看向鱼映霄的亲卫队,“捡箭的出来。”


    两名便装亲卫立刻出来拜见。


    “你们确认你家公子这一路射出的箭矢都捡回来了、没有丢失的吗?”燕冬问。


    那两名亲卫垂首恭敬的样子,闻言纷纷否认,其中一人说:“回大人的话,属下等确认没有遗漏任何箭矢。”


    鱼映霄闻言慌道:“那就是从别处丢的!”


    燕冬冷笑,“不是从你手里丢的,那就只能是从下发箭囊的禁军司手里丢的,你是说弓弩院乃至禁军司有人要杀鱼二公子,但是非常巧合古怪的是所有人都瞧见那箭是从你那处射出来的?”


    弓弩院和禁军司杀鱼照影有什么好处!鱼映霄想不通,此时风一吹,帐子掀开一角,露出架子上的鱼照影来,他已经疼得晕死了过去。


    鱼映霄看见那人,灵光一闪,当即说:“是有人故意陷害我!有人站在我身后逮准时机射出这箭,所以在大家眼中,那一箭是从我手里射出去的!是鱼照影,是他自导自演陷害我!”


    “我干|你个烂畜生!”


    只听一声暴喝,原是侯翼闻讯赶来,他赶到跟前翻身下马,一脚就将刚爬起来的鱼映霄又踹飞了出去。


    这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只见鱼映霄飞出一段,喷出一口血来,倒地不起了。


    “鸣飞!”燕冬赶忙叫人拦住暴跳如雷的侯翼,制止他再冲上去打人,瞥了眼晕死过去的鱼映霄,挥挥手,“抬下去看诊。”


    消息传得很快,俄顷,燕颂亲自来了。


    帐子里外跪了一地,燕颂走到燕冬跟前,抬手揽住他的肩膀,上下打量一番,确认他的确无事,才说:“传鱼侯来。”


    燕冬不知怎么的,有些不敢直视燕颂,像是在心虚。其实不明显,无奈对方是燕颂。


    燕颂进帐看了眼晕睡的鱼照影,确认没有性命之忧,也没有伤及要害,便出来了。


    先前一群子弟都散到后面去了,此处没有外人,燕颂揽住燕冬,意味不明地说:“唱苦肉计时最不怕疼,难怪你们能玩到一处呢。”


    听着像夸奖,但燕冬不敢认夸,干巴巴地说:“哈哈。”


    第78章 山间 爱屋及乌。


    御医替鱼照影换伤、包扎好, 霞晖便将一干人请了出去,替鱼照影换了身干净的中衣,拿内侍新送来的水獭毯将人盖严实, 免得再着凉。


    他站在榻旁看着鱼照影苍白的脸,略微有些出神,没防备燕冬悄无声息地进来,正站在侧后方打量他。


    四目相对,霞晖垂眼,朝燕冬捧手行礼。


    燕冬走到榻旁坐下,伸手摸了摸鱼照影的脸,说:“我听旁的亲卫说,鱼儿受伤的时候你不在。”


    这不是疑问, 是笃定了。他们兄弟的情谊,霞晖是懂的,当即苦笑一声,也不遮掩了,“公子心里怎么想的,小公子必定是明白的。我是公子的亲卫,自然要奉命办事。”


    “太危险了,万一射得不准……”燕冬抿唇,没有继续说下去。


    霞晖也静了静, 才说:“公子生母早逝,如今的夫人虽然慈和不曾苛待公子, 但她到底是大公子的生母,心里是分了亲疏的。侯爷当年的确待公子的生母、自己的原配夫人很好,但随着人去了,这份子情也淡了, 至少两相掂量后,是比不得如今这位夫人的。大公子先前去求了王爷,让王爷到陛下跟前给他说好话,便知是急了,今儿这出虽然是苦肉计,但也不算冤枉大公子,您是听见了的,他今日本就欲对公子出手。总之,这般情形下,我们公子也不能再静坐下去了,不如化被动为主动,先下手为强。”


    鱼照影的处境,燕冬哪能不明白呢,只是见不得好友拿自己的安危算计,又气又心疼罢了。


    “罢了,你好好照顾他。”燕冬叮嘱了霞晖几句,转身出了这帐子。


    不远处,临时的主帐也早就立好了,主帐门垂着,先前宣了文华侯,这会儿应该正在里头说话。


    燕冬想了想,轻步凑到侧帐门前偷听,一圈的禁军都瞧见他了,但都当没瞧见——陛下的便装亲卫都纷纷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瞧见燕冬,这就是陛下的态度了。


    里头,文华侯正在诚惶诚恐地告罪,大抵是骂自家小畜生的话。


    燕冬好一会儿没听见燕颂的声音,心里痒痒,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侧帐门,戳出一道缝儿来,方便偷看。


    只见燕颂坐在一把黄花梨靠背上,徐徐地拨着茶盖,垂着眼,鱼侯跪在一丈外的地方,垂首耷耳,鬓边已经冒汗了。


    待鱼侯请罪罢,燕颂方才说:“先前老五跑到朕跟前来替鱼映霄说好话,这是谁的意思?”


    鱼侯连忙撇清干系,表示自己毫不知情。他不敢说豫王相中了自己的大儿子主动为其说话、给人家胡乱扣帽子,也想着再替大儿子遮掩遮掩,于是也没敢说许是鱼映霄自己找到了豫王府去。说来说去,只能说自己不知情。


    “你是做父亲的,亦是文华侯府的家主,于公于私,都不该丝毫不知情。”燕颂说,“所谓兄弟不和,父母无德,你们家孩子闹成这样,鱼侯,你是有罪过的。”


    鱼侯不敢反驳,立刻又是一番告罪。


    “你们家的孩子到底谁更可做世子,朕想这不是个多难抉择的问题,你心里一定也有数。天平明明已经有了高低倾斜,你却仍然迟迟不做决断,”燕颂笑了笑,说,“想来是心中有偏私之分。”


    鱼侯支吾难言。


    燕冬撇嘴,明白燕颂说到了鱼侯的心坎儿,他知道二儿子更合宜做世子,却挡不住偏心大儿子,所以久久不下决断。说句实在话,但凡鱼映霄能稍加改正冲动的毛病,他在父亲心里立马就会好过鱼照影去。


    燕颂抿了口茶,说:“这是你们的家事,本该你来做主,但公侯之府的世子册立之事还需皇帝点头下诏,今儿事情又闹到了朕跟前,朕就同你商议两句。”


    这就是要下旨意的委婉说辞了,鱼侯暗自叹气,面上忙道:“罪臣恭聆垂训。”


    燕颂徐徐地说:“鱼映霄冲动易怒、不知谨慎勤恳,不堪重用。若立他为世子,他再自鸣得意,岂不更要翻了天去,他日难免犯错。自己犯错倒也不甚要紧,最多是自作自受,可事情坏就坏在身份上,毕竟若他做了世子,做什么就都不会只系一人,而是要牵累全族了。”


    鱼侯抬手拭汗,连连应声。


    “你是老臣,你家在溪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朕心里是怜惜你们家,可若真到了那日,朕该如何处置才好?”燕颂笑了笑,颇为为难的样子,“鱼侯,你这事儿办的,竟叫朕也忧虑起来。”


    他话音一落,鱼侯头皮发麻,连连碰头,又是一阵告罪请求宽恕的话。


    燕冬在帐子外听了,真心感佩,哪来这么多求情告罪拍龙屁的轱辘话,若非他学着没用,也得偷师两句藏在肚里了。


    燕颂和煦地敲打了鱼侯,知道事情是成了,便放人下去了。随后说:“过来。”


    这话没头没尾的,燕冬一时没动弹,直到燕颂将茶盖轻轻盖上,发出“啪嗒”声,这才反应过来,立马折身蹿到主帐门前,从两侧禁军撩开的帐子前进去了。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燕冬喊一嗓子,跑到靠背前一弓腰,双手为后一摆,将额头叩在燕颂的额头上,语气恭谨。


    燕颂蹭了蹭他的额头,伸手将他拉到怀里,说:“谁教的习惯,还学会偷听了?”


    “无师自通的。”燕冬理直气壮,“你明知我在,却不拦着我,那就是默许了,此时秋后算账师出无名,很没道理。”


    燕颂睨着他,凉凉地说:“我欺负你还需要找什么道理?”


    “为什么突然想欺负我?”燕冬挠了挠头,懂了,“果然果然,鱼儿损伤自身来这一出苦肉计,这让你想到了我从前离家出走的那篇旧账。你对那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先前就阴阳怪气损我,现下更是要牵连我了。”


    “哪里是损你,我是夸你呢。”燕颂说。


    燕冬牙牙学语似的,“呢。”


    燕颂被逗笑,伸手在燕冬的腰上揉|捏了一把,燕冬当即笑|喘两声,痒得扭身钻进他怀里,软乎乎地求饶,“哥哥最疼我了,别挠我呀。”


    燕颂爱不释手,把人抱紧了。抱了一会儿,像是抿着一颗糖,现下糖化了,他也勉强尝够了甜味,这才温声说:“还去玩吗?”


    出了这档子事,燕冬哪有心情再出去撒野,便说:“我才然让人数了数,猎得差不多了,总归只是小物件,今年又不用打老虎,就不去了吧。”


    燕颂明白燕冬心里在想什么,便说:“御医都说了没有伤及要紧处,你且等会儿,等人醒了,自去同他说说话、撒撒火就好了。”


    “好。”燕冬抬头看着燕颂,“那我们现下在周围走走好不好?今儿天气尚可,出去吹吹风。”


    燕颂自然依燕冬,拍拍他的屁|股让他起身,自己跟着起身,两人一道出了帐子。


    燕冬有个“毛病”,他很喜欢和燕颂亲近。从前他们只是兄弟的时候,他还能克制些,只是永远和燕颂离得最近、寻摸机会往燕颂身上凑而已,如今他们关系又有变化,他就全然不知何谓克制了,挨着胳膊没走两步,就伸手去握住了燕颂的手。


    肉贴着肉,方才踏实。


    指环挨着指环,清凉凉的,燕颂反手握住燕冬的手,拉着他择了条小路,悠闲地顺着往前走。


    正是木芙蓉盛开的时候,傍晚前后的橙阳当空一照,雪白的、淡红的,一簇簇一团团的都好似有朦胧幻变之美。燕冬走路不老实,时不时就要蹦蹦跳跳,这会儿正从一簇雪白下头虚虚地蹭过去,那一瞬间像是提前戴上了冬日的风帽似的,只露出小半张白俏的小脸,若隐若现。


    察觉那目光,燕冬从花瓣旁扭过脸来,一双笑盈盈的眼睛,“在偷看我吗?”


    “我正大光明。”燕颂反驳。


    “好吧。”前面有个小坡子,燕冬拽着燕颂上去,又一道蹦跶下去,顺着山路跑起来。


    他小时候就这样,总喜欢蹦蹦跳跳,偏不满足自娱自乐,总喜欢拉着燕颂的手,拽着哥哥一起跑一起跳,偶尔蹦跶得太厉害了就要摔跤。


    这孩子说来也奇怪,平日磕了碰了并不哭,乖乖爬起来就是了,好几次被燕纵那小泼猴带着玩的时候摔了绊了,还会凑到二哥怀里安慰二哥别自责。偏偏到了燕颂跟前就不同,莫说摔疼了,就是摔了个屁股蹲都要瘪嘴抹眼泪,非得燕颂过来抱他哄他才能好。


    前面有小泉,不过两丈宽,燕冬在岸边停步,故意躲了跺脚,为难人,“我走路不老实,万一踩着水、沾湿鞋了怎么办?”


    “小王八蛋,”燕颂笑着说,“上来。”


    燕冬嘿嘿一笑,凑到燕颂身后,原地一个蹦跶熟练地上了他的背,说:“驾驾驾!”


    燕颂捞着两条王八腿儿,沉稳地踩着石头墩子过去,说:“骑马呢?”


    “谁骑你了?”燕冬捏捏燕颂的后颈,笑着说,“我都没上你的肩,不算骑!”


    燕颂停步,说:“那上来。”


    他好歹那么大个人了,还是很有分量的,燕冬当即摇头,说:“不要!”


    燕颂也不强求,继续背着人往对面去。踩了几个墩子到了对面,燕冬没说要下来,燕颂自然也不会主动把人扔在地上,背着他继续往前面走。


    风轻轻地吹着,有些凉,但他们胸膛贴着后背,挨得紧紧的,一点不冷。燕冬趴在燕颂肩上,偏着头直勾勾地盯着燕颂的侧脸,突然伸手摸摸他的脸,说:“真想死在哥哥身上。”


    他偶尔就会这样。


    没由来地说一些话,听着不吉利,但他不避讳,说得格外认真,语气认真,目光也认真,所以落在听话的人耳朵里,便只会觉得他是痴了。


    燕颂脚步顿了顿,又继续往前走去,说:“那当然好。我们抱紧些,骨肉化了都黏在一块儿,分不清谁是谁。”


    “好高兴啊……”燕冬搂紧燕颂的脖子,心想几十年哪里够呢,忍不住说,“世上真有仙丹吗?吃了可以长生不老?”


    燕冬是个又聪明又傻的孩子,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燕颂闻言立马警惕起来,警告说:“可不要想这个,更不要乱吃东西。”


    他语气沉可,燕冬吓得缩了缩脖子,抠着燕颂肩膀上的布料小声说:“我就问问。”


    燕颂掂了掂背上的人,停步,微微偏头,语气又温和了下来,“委屈了?”


    燕冬摇头,“我只是问问,不会乱吃东西的,哥哥不要操心。”


    燕颂松了口气,“乖。”


    燕冬抿唇莞尔,趁机亲亲燕颂的脸颊,“累了吧?放我下来,我自个儿走。”


    燕颂没立刻放,背着他又走了一截,燕冬实在趴不住了,伸胳膊蹬腿儿从他背上跳下来,又拉着他,挨肩膀挤胳膊地一道走了。


    两人散了一圈,回到营帐坐了会儿,外头就有人来传鱼照影醒了。燕冬当即从靠背上起来,过去探望了。


    进帐子一瞧,霞晖正在服侍鱼照影用药汤,侯翼抱臂杵在一旁看着,燕冬走到侯翼身旁,鱼照影便抬起头来朝他笑笑,有点讨好的意思。


    “懒得说你。”燕冬冷酷地说。


    “说我吧,”鱼照影哄他,“不说我我还不得劲儿呢。”


    燕冬不上当,说:“让你得劲儿了,我就不得劲儿了。”


    鱼照影失笑,颇可怜地说:“今晚的宴席,我是蹭不上了,喝点药汤米汤的暖暖肚子算了。”


    他自顾自地装可怜,燕冬自顾自地装冷漠,还是常青青眼神来回,笑着替自家公子说软话,“哪能呢?公子都问过御医了,让膳帐里给您单独炖盅膳汤、做几样能吃的,虽说比不得大家吃的锅子香,但您如今得忌口,只能委屈一二了。”


    燕冬装模作样地瞪了常青青一眼,“多嘴。”


    “好啦,”鱼照影哄他,“你就迁就迁就我吧,慈悲为怀饶恕我,好不好?”


    燕冬“哼”了一声,硬邦邦地说:“鱼映霄身旁那两个捡箭的里有你的人?我们都不知道呢。”


    侯翼帮腔,“都不知道呢。”


    鱼照影失笑,解释说:“他脾气大,发作起来难免对下面的人使性儿,久而久之,有些人心里就有怨言了。况且都说他的亲卫,我的亲卫,但除了自小跟着的,别的亲卫说到底都是鱼家的亲卫,我私下动作一番,他们私心里认了我,有何不可?但这些都是家宅里腌臢算计的事情,我何苦与你们说呢?”


    燕冬和侯翼家里都是和乐的,因此鱼照影自来不爱主动和他们说,其一是没必要让他们听这些算计来算计去的事,其二也是因为说出来就像倒苦水,几回不打紧,说多了他自己都嫌丢人烦人的。


    燕冬明白鱼照影的顾虑,闻言也没多说什么,只叹了口气,“算了,做就做了,我也懒得与你计较,总之这出苦肉计也算是唱值了。接下来,你就只管好好养伤吧,年轻人,可不要落下病根。”


    “你就是实心眼儿!”侯翼拍手,“要我说,先在里头穿件甲,中了箭也能挡上三分,毕竟出来围猎穿甲是情理之中的事嘛。”


    “苦肉计,就是得苦一苦才好。”鱼照影说,“我伤口疼,可心里却痛快,你们就不要心疼我了。”


    兄弟几个坐的坐、站的站,围在一块儿说话,说起来就停不下来了,直到晚些时候常青青进来说前面要开席了,这里方才散了。


    鱼照影这会儿子也累了,霞晖将他放平,盖上毯子,将两位公子送出帐子,又才回去守着。


    燕颂没有先回去,只是叫吕鹿去传话开席,自己在外头等燕冬。


    两人说说笑笑地出来,燕冬见了燕颂,立马忘了侯翼,一溜烟儿蔓到燕颂身旁,柔情地烘着他,叫他哥哥。


    肉|麻死了,侯翼暗自搓胳膊。


    燕颂拉住燕冬的手,让他乖乖站好,而后将臂弯中的织金披风抖开,熟练地给他穿上,兜帽也戴上。


    “夜里风冷,别着凉了。”燕颂摸摸燕冬的头,握住他的手,抬头看了眼杵在不远处的侯翼,“鸣飞,一道走吧。”


    侯翼“诶”了一声,赶忙快步跟了上去。


    路上兄弟俩竟然没有自顾自地说些肉麻兮兮的情|话,燕冬一边玩着燕颂的手,一边哼着调子,燕颂则问侯翼的话,大抵是近来读什么书、练武勤快否、有没有想过去哪里做事等等。


    燕颂把燕冬管得严,事事都上心,因着爱屋及乌,也给侯翼和鱼照影当大哥,历来要关注他们的课业。


    侯翼老老实实地答了,不敢隐瞒耍赖,又说:“爹想让我去北境操练操练的。”


    “不好。”燕颂说,“你兄长在那里,一年半载都不在家的,如今你也去了,谁在父母跟前尽孝?”


    侯翼眼睛一亮,点头说:“我也如此说。我爹就是嫌我烦,要把我撵走,免得我惹他生气!”


    燕颂笑了笑,说:“他是知道自个儿管不住你,要把你送到你兄长那处管教,顺带磨砺你。但我瞧着,不必去那么远的地方,你在京城,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还管不了你吗?”


    这就是要好好磨练侯翼的意思。


    燕冬顿时偷偷地对侯翼露出一记“兄弟好运”的小眼神。


    侯翼哪里敢吱声,忐忑地等待指令。


    “先前我和兵部的林卿议了议,打算把全国的驿站、递运所、急递铺再好好休整、精简一番,力求麻利些。林卿已经写了份详细的文书呈上来,我也瞧了,算是暂时拟定了,但到底是纸上谈兵,最后落定章程前还需要有人下去细细地考察一番。”燕颂看了眼侯翼,温声说,“你年轻力壮的,做事也肯勤勉,便去林卿手底下帮他把这件事儿做了。”


    侯翼闻言哪有不愿意的,当即捧手应是。


    “不论别的,至少要做到谦逊、勤勉,做好这两点,就没有学不会的。”燕颂拍拍侯翼的肩膀,像个兄长那样,“好好学,好好做,别给我丢脸。”


    侯翼亮声说:“是!”


    好兄弟得了机会,燕冬也替他高兴,笑得眉眼弯弯的,燕颂偏头时瞧见,揶揄说:“突然想起来,今儿没带雪球和葡萄。”


    今儿林子里的犬都是猎犬,那俩小团子哪敢往林子里放,万一一个没注意跑出去了怎么办?因此就搁在国公府享清福呢。


    燕颂冷不丁地提起它俩,燕冬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人又在说他是小狗,倒也不生气,冲燕颂“嗷嗷”叫唤了两声。


    忒响亮,燕颂伸手捏了捏燕冬的耳朵,埋头在那红润的嘴巴上亲了一口。


    侯翼没防备,看了个正着:“。”


    第79章 暖耳 “哦~”


    每年年节前后最事多忙碌, 燕颂从暖阁出来时,天已黑沉了,进入寝殿后看一眼案几上的香漏, 已经子正二刻了。


    入了十一月,天气渐冷,槛窗到了夜间都闭着,地上换铺织锦毯,龙床四周也换上了厚实的撒金罗帐,不如从前可以隔纱窥美人了。


    燕颂轻步走到床畔,撩开帐子一瞧,燕冬裹着祥云织锦被,只露出小半张酣眠的脸。


    燕颂轻轻放下罗帐, 转身去外间洗漱更衣,这才又回来,轻巧地钻了被窝。


    外间很快就歇了大片灯,只按照燕颂的习惯留下一盏戳灯以便起夜。


    真是刻入骨子里的习惯了,燕颂一躺下,燕冬就下意识地循过来,侧躺着枕他的肩。燕颂侧身把人抱住,拍着背轻轻哄了几下,那小脸上微微蹙起的眉头逐渐舒展, 人又睡实了过去。


    风声都被厚实的门窗挡在外面,寝殿里安详一片, 一夜安眠。


    翌日卯初,常春春进来伺候时,燕冬趴在燕颂颈窝里睡得尚香,每到了天冷的时候, 他就睡得深、赖床的功夫也更厉害。


    燕颂倒是已经醒了,正安静乖觉地给燕冬当褥子抱枕呢。


    常春春轻步凑到床前,用气声和燕颂说话,“今晨要议事。”


    燕冬扒得紧,燕颂起身,他必定就醒了。燕颂微微摇头,轻声说:“且得再睡一阵子,等开始议事时,先叫文书房行走暂时代为主持吧,就说我昨夜处理政务晚了,一时没起来。”


    紫微宫冬暖阁的灯亮到了子正后,这是事实,只是燕颂从前从不拿这当幌子,他天生的精力好身子骨强,几日不歇耐得住,哪怕偶尔真累得很了、面上也要尽量光彩。


    如今燕颂和燕冬的关系人尽皆知,燕冬经常夜宿紫微宫也不是秘密,若不扯个说得过去的幌子,难保外面怪罪燕冬引他厮混怠政。


    常春春应声,放下帐子轻步出去了。


    人一走,燕颂又闭上眼睛假寐,俄顷,怀里的人在他颈窝里蹭了蹭,眼睛还没睁开,先出声唤他:“哥哥……”


    刚醒,一把嗓子黏糊糊的,燕颂失笑,说:“在呢。”


    燕冬睁不开眼睛,抬手摸到了燕颂的脸上,就这么抱着他,含糊地说:“几时了,你怎么还没走啊?”


    “唷,赶我走啊?”


    “没有的,”燕冬从燕颂的颈窝蹭到脸腮,亲亲他的耳朵,“今儿不是要议事吗?”


    “你倒记得,”燕颂环抱着燕冬,揉他的后肩,哄着说,“那我先走了?”


    燕冬闻言“嗯”了一声,随后勉力睁开眼睛,瞧见案几上的香漏,果然晚了。他明白是自己黏人,把燕颂起床的道路拦住了,有点不好意思,跟着撑起上半身,“我给哥哥拿衣服……”


    话未说完就被燕颂摁住,拿锦被盖严实了。


    燕颂早已利落地出了暖被窝,坐在床畔说:“瞧你睡迷糊了,哪用得着你拿?”


    燕冬在燕颂的眼神命令中乖乖躺平了,只得叫人进来,吩咐说:“把博古架第二层那个剔红盒子里的东西拿来。”


    内侍轻声应下,去了,燕冬打了个呵欠,饧眼瞧着坐在床畔洗漱的人,说:“给你做了对暖耳,要戴的,别嫌麻烦。早上风寒露重的,别冻伤了耳朵。”


    当午的日录里没提过这茬儿,必定是燕冬回家去陪崔拂来那几回里做的。燕颂漱口擦脸,俯身给燕冬掖了掖被子,说:“我们冬冬现在说话有股子别样的味道。”


    离得近,燕冬脸上热乎乎的,小声说:“嫌我唠叨呀?”


    “没有。”燕颂屈指敲了敲他的额头,思忖着说,“不知如何形容,偶尔听着不似冬冬,倒有几分哥哥的味道了。”


    燕颂起身去梳头束发,燕冬打了个滚,侧躺着向外,懒懒地说:“我像你有什么稀奇的。”


    “瞧这孩子,果真没睡醒。”燕颂温声说,“此处的‘哥哥’指的是兄弟里的兄,不是我。”


    俄顷,燕颂更衣罢,内侍也将那紫貂暖耳拿了过来,他细细瞧了瞧,素锦带子上没有成套的绣样,倒是正正经经地绣了只小肥燕子。


    “这小肥燕子指的是谁?”燕颂走到床畔坐下,要燕冬替他戴暖耳。


    燕冬一面听话,一面说:“当然是我呀,这是我的标志,相当于徽印了。”


    他帮燕颂戴好暖耳,细致地理了理位置,“紧吗?若是紧就取下来,再改一下。”


    燕颂试了试,不紧,握住燕冬的双手反扣住,俯身亲了亲燕冬有些红肿的眼皮,轻声说:“再眠会儿就起来用早膳,有你喜欢吃的乳粥和羊肉笋包,别赖着赖着就该午膳了。”


    燕冬“嗯”了一声,说:“你用了再走吗?”


    “这会儿不用了,待会儿议完事再用。”燕颂怕燕冬不用早膳,便说,“你要是起得来,届时就来陪我,咱俩一道用膳。”


    燕冬果然上当,“嗯,那我估摸着就起来。”


    “乖。”燕颂亲亲燕冬的鼻尖,又说了两句,便先快步去文书房了。


    燕颂到文书房的时候,各部堂官和要紧衙门的堂官正在议事,见了他纷纷一愣。


    都是京城里的老熟人了,各自放在外头的习惯还是非常熟悉的,譬如这么多年了,他们就没怎么见燕颂戴暖耳。


    暖耳舒服,冬天能保护耳朵,但好比冬天的围脖手套,利落的人带着总嫌它们碍事。燕颂就是个顶顶利落的人。


    但他们转念一想,十月打围的时候听说燕大人就戴着满山的貂啊兔啊狐狸的霍霍……哦。


    燕颂在龙椅上坐了,取下暖耳轻轻地放在膝上,温声赔罪说:“朕来晚了,诸卿莫怪。”


    燕颂从来就这样,待人疏离却有礼,这是他的教养。他是个高门贵公子,却不耽误做个阎王罗刹,他把审刑院使做的那样好,使起残酷血腥的手段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如今他做了皇帝,平日对待臣工们也是温和宽厚的,从不随意苛责、轻慢了谁。譬如前几日宣召要外放的一批年轻新官来御前训话,其中难免有太内敛或是不敢在人前说话的,一时畏畏缩缩、口齿不清,两侧的臣工都逐渐不耐烦,新帝却一派温和耐心、予以鼓励指引,让一群年轻官员如今亲爹亲娘,临走时两眼泪汪汪。


    老臣们总是在这类时候看见先帝的影子,可新帝到底不是先帝,他越这样,聪明的臣工们就越是忌惮敬畏,不敢真将他当作一位宽仁温和的君主。


    “按照旧例,每年年节前,各地的大员都要入京请安,朕看今年就先把大部分人的问安免了,只特定几个朕要与他们商议正事的来。”等臣工们将今日的议事说完了,燕颂方才道。


    “臣看这样很好。”王植说,“其一是免了地方官员的舟车劳顿,都是过年的好日子,何必这样来回奔波辛劳;其二也是减了沿路的开支用度,毕竟都是大员,出门在外难保没有铺张耗费、迎来送往的。”


    “其一是最要紧的,年节就是和家里团圆要紧,大老远来朕跟前晃一圈有什么用处?尤其是些上了春秋的,老胳膊老腿本就不耐寒,若是再出了倒在路上的,也实在可惜。”燕颂摸索着暖耳,曼声说,“年节的赏赐照样分拨下去就成。还有,臣工衙门里有从外地来京城任职的,若是想提前回乡,各部统筹着递个劄子上来,能批的朕都批,别把人强留着。”


    “陛下仁爱,臣等替下面的人谢恩了。”礼部侍郎笑着说,“臣倒是想早日回江州,无奈一身重担,撂不开啊。”


    他是燕颂亲自提拔的,必定是从前就有联系,这是亲臣独有的说话权力,众人闻言也都没谁斥责他。


    “你是万不能撂的,朕还指望着你早日娶亲呢。”燕颂和煦地说,“辛苦爱卿了,等朕好事罢了,必定好好谢你。”


    礼部侍郎春风满面地说:“臣多谢陛下!”


    又絮絮地议了两桩事,小朝便散了,臣工们按照班次纷纷退了出去。下了白玉阶,礼部侍郎叫住王植,“益清留步,我有事请教。”


    两人走到一旁站定,免得妨碍别人的路。


    “我听说那乌家的公子若冲还在贵府?”礼部侍郎开门见山。


    王植闻言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微微颔首,“乌公子伤得不轻,如今好歹好了七八分,只是他年轻,必定要彻底养好,否则留下病根就可惜了。”


    礼部侍郎点头,示意王植边走边说。


    “礼部为陛下筹办婚宴,如今正要商议婚宴上的礼乐。若是寻常的立后大典,咱们按照规制来办就是了,偏这婚宴特殊,我就犯难了,寻思着要不要特意编一首新的。”


    “倒是可行。”王植说,“燕大人年轻,又跳脱,那些庄重的礼乐,他听着未必喜欢。”


    礼部侍郎说:“我就是想着此处了,犹豫要不要请乌公子来编。他在曲乐上的灵思不必多说,是个人才,且他与燕大人交好,私下还可以便宜地请示商议,不怕犯难、惹贵人不悦。”


    其实他也有另一分私心,对着旁人不必说,但对王植这样玲珑通透人物,遮掩就显得有鬼了。


    “此外,我心里惦记着乌老从前的提点教诲之恩,如今老人不在了,就只能从子孙上来报答。”礼部侍郎叹气,“若是乌公子编出一首好曲,在陛下跟前过了眼,对他来说也是个机会啊。”


    “李大人宽厚。”王植说,“我看可以一试,你先去请示了陛下,若是陛下允了,我便同乌公子说。”


    礼部侍郎一拍手,说:“那就说定了!”


    那头,陛下正在文书房批阅劄子。俄顷,燕颂抬眼瞧了瞧香漏,又低头,过会儿又抬头、低头,反复了三次,他叹气,说:“赖床精。”


    “背后说我!”燕冬从屏后蹿出来,一下蹿到龙椅后头,双手掐住燕颂的脖子,狰狞着脸,“被我逮到了吧!认错!跪下认错!”


    燕颂正要笑着哄人呢,闻言微微挑眉,轻易挣开燕冬的手,把人压制在腿上,笑着说:“再说一次?”


    这四个字的威力不亚于严肃语气的“过来”,只稍逊于燕颂嘴里的“燕冬”和“跪下”二字,燕冬一下就软了,很大声地说:“哼!”


    哼罢,一摊手一摆腿,就这么躺在了燕颂腿上,翻着眼,一副要赖死过去的模样。


    燕颂失笑,就这么把他抱起来往偏阁去。


    燕冬享受极了,晃晃腿,说:“方才来时瞧见路上的腊梅开了,可漂亮,要不是惦记和你用膳,我就坐那儿好好欣赏了。”


    燕颂把人放在榻上,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说:“等你得空,陪你去赏。”


    “嘿嘿!”燕冬拍拍手,外面的人就传膳进来。


    他脱了围脖,露出一截细白的颈子,笑盈盈地说:“先前外头来人传话,家里包了冬笋馄饨,配着浓汤煮出来,香死个人。我待会儿要出去办事,还要去探望鱼儿,回来的时候顺带就捎回来,咱们晚膳吃馄饨吧。”


    “好。”燕颂把乳粥放在燕冬面前,放了勺子,“那我就等小燕大人投喂了,可得早些回来……羊肉包闻着香,趁热吃。”


    两人用罢迟来的早膳,各自漱了口,燕冬就要往外飞了。燕颂拿披风将人裹着,戴上围脖兜帽,说:“天冷,能在屋里就在屋里吧,少在外头蹿,吹了风着了凉就不好了。”


    “哎呀,知道了,唠叨精!”燕冬用那种娇惯的语气说话,屁|股就吃了一记巴掌,他转头和燕颂闹,被扣着手抵在屏风上收拾了一阵,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地逃了,站在门外才敢放狠话:


    “给我等着!”


    “早些回来,可别让我出门逮你。”燕颂站在隔扇后头,笑盈盈地嘱咐。


    “哼!”燕冬大摇大摆地折身走了,没走两步,脸上就笑开了,不知在笑什么,总之就是心里快活,浑身舒坦。


    燕颂踏出殿门,在阶上望着那背影——快步下了台阶,最后一步并作三步蹦跶下了台阶,大步流星地走了。走出一段距离,那背影没转身,却似背后长了眼睛,突然抬起双手在头顶胡乱地晃了晃。


    燕颂缓缓地笑起来,看着燕冬彻底不见了背影,才转身回殿内继续看劄子。


    那头燕冬出了皇宫,先去皇城衙门里坐镇料理正事,简单用过午膳,又忙了一个多时辰,就骑马去文华侯府了。


    鱼照影在院子里养伤,看看书下下棋,日子倒是悠闲,就是冬日天气的缘故再加上每日用药,经常犯困。


    燕冬到的时候,鱼照影正躺在榻上睡,于是便没让霞晖把人叫醒,只站在榻边探望了几眼,又出去问了霞晖鱼照影这几日的情况,最后将一篮子珍贵的药材、补方留下,就离开了。


    燕冬打马回家,燕青云正撸着袖子伺候水仙盆呢,他上去给老爹捶了会儿背,崔拂来捧着热牛乳出来让他喝了,关心道:“在溪如何?”


    “尚可,就是没什么精神,我去的时候他睡得香呢,没说上话。”燕冬说,“对了,霞晖说家里送去的药膳,鱼儿都一口不剩的吃了,叫你们放心。”


    “那就好,等他伤口愈合了,我就炖汤给他送去,可得好好补起来。”燕青云把水仙都放好了,拍拍手说,“婚宴定在明年二月,为着方便,今年你舅舅舅母要来和咱们一道过年。”


    “太好了!”燕冬靠在红柱子上,一面捧着碗暖手,一面打听,“都有谁来呀,我好提前备礼。”


    “现下还没确定呢,”崔拂来说,“等他们的信来就知道了。”


    燕冬笑着点头,说:“早知就不让玉表哥回去了,省了脚程。”


    “那谁能预料到你们这么快就要成婚呢。”燕青云趁机嘟囔,“才十八呢!”


    燕冬替自己和大哥说话,“别人家十八都当爹了呢!再说了,我又没和别人成婚,我得了那么好的一个人,您就偷着乐吧!俗话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这门婚事不论从我这儿看还是从大哥那儿看,是不是都是您二老捡便宜了?”


    燕青云反驳不及,说:“我说一句你抵十句!”


    燕冬嘿嘿笑,崔拂来掩袖笑了一声,摸着小儿子的脑袋,说:“良缘既定,早日成婚便是喜事。”


    燕冬点头,“就是就是!对了娘,快着人把馄饨拿来,我要带回去陪大哥用膳呢。”


    “还要你说,早就给你备好了。”崔拂来吩咐丫头去拿了个黑漆食盒来,等燕冬喝完牛乳就递给他,笑着说,“冬笋刚出来,新鲜着呢,很好吃的。”


    “嘿,爹调的馅儿,不是冬笋也好吃!”燕冬上去撞了燕青云一下,拍拍老爹的马屁,被燕青云捏着脖子提溜出院子,笑着撵出去了。


    “骑马慢些……哎呀把你的披风系好。”崔拂来跟出来叮嘱。


    “知道啦!”燕冬赶忙把披风领子系好,同爹娘挥挥手,提着食盒快步走了。


    打马回了宫,正值黄昏,天烧红了一片。审刑院使有内府骑马的特权,胡萝卜一溜烟蹿到小宫门前,突然就停下了。


    原是里头跨出来一行人,为首的赫然是燕颂。


    “哥哥!”燕冬翻身下马,快步上去,“你怎么在这儿?”


    燕颂伸手过去,说:“坐久了,闷得慌,腰背也僵了,就出来走走。”


    从文书房快走到宫门口了,您可真能走。燕冬笑了笑,伸手握住燕颂的手,一下撞到他身上去,提了提另一只手里的食盒,“回去,煮馄饨!”


    燕颂接到了人,心满意足,笑着说:“好。”


    第80章 新雪 长见识了!


    “又是年节, 又是婚宴,家里忙慌啦!”燕冬抱着身白狐裘给燕颂穿上,絮絮地, “才然收到家里递进来的信,今年舅舅舅母、玉表哥珏表哥还有两位表姐妹一道来家里过年,我得备见面礼了。今儿有空,下值后就在外头逛会儿,若实在太晚,我就不回来了,在家里住一夜。”


    燕颂看着站在跟前帮自己系扣子的人,说:“冬冬如今真乖,还知晓提前报备了。”


    “还不是你, 把我管得越来越严了,好比昨儿我就是不小心在鱼儿房里睡着了,睁眼就看见你的冷脸,忒吓人了。你说说你,虽说昨儿当午身子不适没跟我出门,但青青是干什么使的,我还能在外面丢了不成?我就晚回去一会儿,用得着你火急火燎地出来逮我吗?唉,”燕冬数落罢, 又得意地笑,“但我就喜欢你这样, 你拴着我,我也拴着你。只是我不要你无谓地忧心,所以以后事事都和你报备。”


    这话听着心里舒坦又慰贴,但说起昨日的事, 燕颂就笑不出来了,“半天不见你回来,还不许我出来寻你么?”


    “许许许!”燕冬转身拿起托盘上的玉佩帮燕颂系,“你瞧你,又翻旧账,我昨儿哄了你半天,白哄啦?”


    燕颂伸手掐住燕冬的脸,迫使他抬头,问:“谁先翻的旧账?”


    燕冬撅嘴,哄得燕颂丢开手,这才说:“谁翻旧账啦?我是跟你表态度来着。”


    “你就哄我吧。”燕颂拍拍袖口,径直出了寝殿,往文书房去了。


    燕冬屁颠颠地跟在后头,说:“唷,瞧你,不理我了?”


    “谁不理你了?”燕颂瞥一眼那混账,“你出去你的,跟着我做什么?待会儿晚了时辰,回来又找我的茬,说我耽误了小燕大人的好时光。”


    燕冬哈哈笑,猴儿似的往燕颂背上蹿,把人扒住了,笑眯眯地说:“跟你在一块儿才是好时光呢。”


    燕颂嘴角微扬,说:“甜言蜜语。”


    “是甜言蜜语,是哄人的,有都是真的。我想着你,心里就甜,说出来的话自然也甜。”燕冬不害臊地说,“你这人,明明就喜欢听,要装腼腆装端庄不说,还假模假样地嫌我。”


    “哟,”燕颂背着人拐弯,继续顺廊往前走,淡声说,“讨您的嫌了?”


    “没,我把你看得明明白白的,权当你是欲擒故纵!”眼见要分路了,燕冬啵地亲了燕颂一口,从他背上跳下来,绕着人转了一圈,负手仰头把人盯着,“我走啦?”


    燕颂捧住那张笑盈盈的脸,亲了亲燕冬的唇,笑着说:“得了,去吧。”


    燕冬心满意足,伸手蹭了蹭燕颂的脸腮,就转身下了阶梯,大步流星地走了。


    白日仍在衙门当值,勤恳做事,到了傍晚下值,燕冬恍若脱缰野马,立马蹿出了皇宫。今儿没好好用晚膳,他就在街上买了份灌肠跟和宝吃了,途径和家茶馆,又坐下来尝一碗和姝新做的梅花元子汤。


    为着御寒,茶馆四面都罩着布帘,屋子里放着炭盆,还算暖和。燕冬在隔间坐了,这里是和家人平日自己用膳的小间,寻常客人不会进来。


    王嘉禧今日也在茶馆帮忙,闻他来了,便解了围腰从厨房出来,进了隔间。燕冬正埋头尝着丸子,拿勺子的右手罩着只单薄的黑指套,缚住修长的五指。


    王嘉禧从前没见燕冬戴这个,他是个怕冷的,到了冬天就会戴上各色绒毛手套,软乎乎的也暖手。倒是燕颂常戴这个。


    从前燕冬还和他们犯痴呢,说燕颂的手怎样怎样好看,戴着指套又别有风味,什么风味形容不出来,总之看得人脸热热的。


    “你也在啊。”燕冬一抬眼,态度随意,“坐。”


    王嘉禧回神,在对面的软垫上坐了,说:“在溪好些了吗?”


    “好多了,整日在院里当大爷呢。你呢,今年回江州吗?”燕冬随口关心。


    王嘉禧摇头,“今年不回了吧。”


    她没多说,但细看有些恍惚的样子,燕冬察觉有事,等她去忙了,就叫了和姝进来,开门见山,“家福怎么了?”


    和姝知道燕冬和王嘉禧是朋友,于公也不敢瞒他的,就说:“她家里想和贺小伯爷攀亲。”


    贺申对王嘉禧有意,大家伙都知道,从前王嘉禧的爹娘便对此很是欢欣,但到底两家不算门当户对,因此不敢太积极。如今贺家因为皇后遭受牵连,虽然还有宁王,到底不比从前,何况贺申对王嘉禧意思不改,夫妻俩的心思就渐渐活跃起来了。


    “她爹娘的意思是这门婚事算她高攀了,贺小伯爷一心一意,能有什么不满的?因此有意促成此事,嘴上说便罢了,前几日还主动招呼小伯爷来家里相看呢。”和姝叹气,小声说,“家福是个倔脾气,不肯依,打算离家出走呢。”


    燕冬咽下汤,说:“哪里行?年节将至,各地人来人往的,比平日乱多了。前几日收到侯二公子的信,他便装在外办事,路上都遇到了地|痞流|氓劫道的。”


    “可说呢,我也是这么劝她的,但这事儿能怎么着嘛。”和姝说,“贺小伯爷待她的确算是用心的,但小伯爷生来自认高人一等,行事霸道,于家福来说不算良配。况且贺小伯爷还算好的,贺家恐怕是瞧不上家福的,毕竟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啊。”


    “所以跑什么呀?她爹娘再肯,人家爹娘不肯,有什么辙?贺申再想娶她,还得先让自家点头呢。”燕冬想了想,摇头,“以我对贺家的了解,这头他们很难点下来。”


    和姝说:“可我听说小伯爷常去宁王那儿撒娇卖好,若宁王去贺家为他说话……”


    燕冬眼前已经有那画面了,嗤一声,“放心,这事儿三表哥不会帮他。”


    和姝说:“为何?”


    “因为家福姓王,和王府尹沾着亲。”燕冬端起小碗,把热汤咕噜下肚。


    和姝似懂非懂,若有所思。


    “饱了,多谢款待。”燕冬放下碗,擦干净嘴,起身出了隔间,就要走了。


    和姝送他出门,正巧碰上和渡下值后过来给妹妹帮忙,四目相对,和渡愣了愣,连忙上前行礼。


    “今儿巧,倒是碰上了。”燕冬示意和渡免礼,寒暄了几句,便带着和宝快步走了。


    和渡看着那利落修长的背影出了木门,顺道一拐就没了身影,不由有些出神。


    和姝还在一旁和兄长分享今日的趣事儿呢,抬眼瞧他那情状,先是疑惑,紧接着想起什么,连忙将人翻了个面,拽到一旁无人的角落里。


    “哥,别看了!你的眼神很不对劲!”和姝压着声音说,“那是未来的皇后!若是被谁瞧见,传出去,咱们要倒大霉的!”


    和渡扯唇,难堪地躲避妹妹的眼神,“我知道的……”


    和姝也心疼兄长,见他这模样不禁叹了口气,说:“倾慕一个人没有错,但缘分天定,偏没定在你身上,能怪谁呢?燕大人和陛下竹马竹马,彼此倾心,人家才是有缘有分。你只能偷摸地想,万不敢表现在脸上的,否则叫陛下知道了,如何了得?”


    那边兄妹俩在私语,这边燕冬已经逛进了珍宝铺子,要给崔家人挑选见面礼。


    崔郡王府什么没有,因此不能光拣贵的买,长辈的好说,庄重不能少,平辈的嘛,就照兄弟姐妹的喜好来选。


    但进去一趟,就没有光看不买的,而且给自己买也随意些,只要喜欢,这下见面礼没买多少,燕冬自个儿倒是买了一大堆。


    掌柜的捧着笑脸跟着财神爷,从一楼逛到三楼,殷勤得紧,见燕冬要往四楼去,却不敢再殷勤了,立马将人拦住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这上头就不是您逛的地方了!”


    珍宝阁自来是楼层越高价格越贵东西越好,燕冬闻言一挑眉,冷笑道:“哟,好大的排场,这京城还有我攀不上的枝儿呢?”


    “嘿,瞧您这话说的!”掌柜的打了自己一小嘴巴,笑着解释,“就不是那意思,是那上头卖的东西吧,它……”压低了声音,“它不是摆在外头用的东西,是房里用的东西。”


    燕冬闻言没明白,房里用的东西怎么就值当这么神秘了?


    倒是和宝一下就听懂了,笑着凑到燕冬耳边和他说:“是床上的物件儿,确实逛不得,咱们走吧。”


    燕冬这下懂了,却没走,“哪里逛不得?我又不是小孩儿了。”


    “当午哥今儿可跟着呢,要让陛下知道了……”和宝露出“您就老实些吧”的表情。


    “哎呀,我就看一眼,长长见识。”燕冬边说边往楼上去,这下掌柜的不敢再拦他,跟着上去了。


    四楼分成两面,一面是正儿八经的,隔着一扇屏风,另一面的架子上却摆着些燕冬见都没见过的玩意儿。


    “哇……”燕冬露出恍惚的表情,“这都什么呀?短棍儿?还是玉做的,干什么使的?”


    “哎,”和宝小声说,“瞧您忒没见识!这个叫玉|势,就是仿照那玩意儿做的,您说能怎么使?”说着瞥了眼燕冬的腰下。


    燕冬恍然大悟,顿觉烫手,把手里那根青玉的放回原位。


    和宝不愧是看话本的,还在旁边对燕冬倾囊相授呢,“这玩意儿一般是成套卖,尺寸有大有小,方便择用。”


    燕冬说:“哦……”


    掌柜的瞥了眼和宝,吹捧说:“和宝小哥,您真是有见识!”


    和宝得意一笑。


    “这又是什么呀?”燕冬走了几步,在另一架子上挑了颗龙眼大小的铜珠,“捻串儿的吗?这镂雕花儿还挺漂亮的。”


    和宝当即上前指点,“这个叫缅|铃……”


    他附耳和燕冬说了一句,燕冬羞得脸颊绯红,立马将那东西丢回盒子里去,但又耐不住心里愈发好奇,直忍着臊把这里头逛了个遍,涨了不少见识,最后还偷偷买了几样,多余拿一锭银子赏给掌柜做封口费,左脚打右脚地出去了。


    当午抱臂站在楼外,早就打听到了四楼是什么地儿,这会儿子见燕冬好半日才出来,还一脸热滚滚的害羞心虚样,不由微微摇头。


    等燕冬钻进马车,当午把住和宝的脑袋,“你小子,把小公子教坏了。”


    “不是我!”和宝毫不犹豫地说,“是公子非要去,我哪里拦得住,我可是忠仆,自来听话!”


    当午似笑非笑,撵着和宝上了马车,自己跟着上去了,驾车继续往下一家去。


    但在此处耽搁了不少时辰,等燕冬勉强凑齐一套见面礼,天已经漆黑了,赶紧回家去。


    和宝在里头准备寝衣,燕冬在外面检查物件儿,说:“还有些外头没得卖的,我明儿拟个单子,你去库房里取。”


    随侍颔首,等燕冬摆手便命外头的人进来,将物件儿们搬出去放好。


    燕冬也起身去浴房泡热汤了,临走时还抄走了其中一只红木小匣子。


    和宝在外面来回踱步,等了好半日,燕冬垂头丧气地出来。他立马上前关心,“好玩吗?”


    “没弄明白……”燕冬蹙眉,“不舒服。”


    和宝怒其不灵性,“唉!”


    “唉!”燕冬也跟着叹气,认为自己没有当狐狸精尤物的天分,转身溜达回了寝室,踹了鞋钻被窝。


    外面很快歇了大片灯,燕冬刚在浴房研究得太认真,这会儿着了床就犯困,很顺利地入睡了。


    燕颂迎风抵达时,燕冬已经睡美了,他在床边看了燕冬一会儿,熟练地从床头的柜子底层找出那只红木小匣子,打开一瞧:


    硕大的珍珠串子,一对小玉铃铛,葡萄水晶缅|铃串儿,香膏。


    “……”燕颂一时无言,将盒子盖上,放了回去,起身去外头洗漱了。


    燕颂再回来的时候,换了身干净的寝衣,束发也解了。刚钻进被窝,燕冬便迷迷糊糊地凑上来,嗅着他的味道,“哥……”


    “嗯,”燕颂掖好被子,“睡你的。”


    燕冬“嗯”了一声,过了会儿却突然伸手摸了摸燕颂的脸,半醒的样子,“真是你呀,还以为做梦呢……热乎乎的。”


    燕颂没说话,只是捏了捏他的腰,燕冬说痒,闭着眼嘟囔:“我在家里宿一夜都不成吗,巴巴地赶来。”


    燕颂笑了笑,说:“听说你在外头买了好东西,长了见识,我来瞧瞧。”


    “……啊,”燕冬迟缓地求饶,“我是大人了,你不许跟我算这笔账。”


    燕颂失笑,见燕冬醒了,便把人抱到身上当毯子,说:“自己试过了?”


    “嗯,”燕冬和他诉苦,“不好玩儿,半天弄不明白。”


    燕颂“哦”了一声,说:“弄进去了吗?”


    燕冬眨巴眼的时候睫毛扫过燕颂的颈子,燕颂嫌痒,在他腰上拍了一记,燕冬挪了挪脸,小声说:“没弄进去。”


    “那你在里头弄半天,是在弄什么?”燕颂似是好奇。


    “珠子挺漂亮的,我拿它当念珠捻了。”燕冬说。


    燕颂本是来跟这“好学”的小王八蛋算账的,闻言倒忍俊不禁了,“是吗?”


    “是呀,”燕冬灰心地说,“也没算白买,当手串用,人家也看不出来。”


    燕颂抬手揉了揉燕冬的脑袋,说:“瞧把你聪明的。”


    “说来也奇怪,方才我弄的时候没觉着心里多澎湃,就是紧张、忐忑直至不耐烦,我思来想去,悟出个道理。”燕冬煞有介事地说。


    燕颂也很配合,认真地说:“请赐教。”


    “我不是年轻气盛,想做那档子事,我就只是盼着和你做,”燕冬叹气,“这些死物到底比不上你的万分之一。”


    “……”燕颂嘴角抽搐,“这是夸我么?总觉着哪里不对劲。”


    燕冬嘿嘿笑,耍赖般地在燕颂身上蹭了蹭,说:“哥哥来了就不许同我算账,好好陪我睡才是要紧的。”


    “好了,”燕颂把人攘开,“老实睡吧。”


    燕冬又爬回燕颂胸膛,扒着他,闭上眼,一面酝酿睡意一面和他瞎聊,“你方才进来的时候瞧见了吗?府里到处都红彤彤的,爹爹没事儿干,准备了一大摞喜联,据说要挂的每棵树上都是。能不能劝劝他,那样不好看,多晃眼睛,夜里风一吹,还怪瘆人呢。”


    燕颂闭上眼,“瞧把你操心的,好,我明儿与他说。对了,这几日就可以采买炮竹烟花之类的,你若是有想要的花样,记得同我说。”


    “好。诶,我今儿逛街瞧见好多新料子、新花样,怪好看的,我给你裁了几身,过年的时候私下可以穿……还有,我今儿吃了灌肠,特别特别好吃,算起来顺路,明儿咱们回宫前再去吃一口,刚好今天没来得及尝他们隔壁的鹅脆掌,我懒得排队……”


    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含糊,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燕颂抬手摸了摸燕冬的侧脸,轻声说:“好梦,冬冬。”


    燕冬没回应,但确实做了个梦,梦里他躲在被窝里偷偷研究买来的小玩意儿,突然后背一凉,被子被人掀开了,转头就对上燕颂的脸。


    那人跟来捉|奸似的,捉他和那些死物的奸,冷着脸冰着眼,抬手就是一冰坨子甩下来,燕冬浑身一激灵,“啊”地醒了。


    燕颂刚醒,冷不丁叫他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抱住,说:“哥哥在这儿。”


    那一冰坨子砸在臀上,半边都痛麻了,燕冬心有余悸,悄悄地摸了摸屁|股,在燕颂颈窝缓神。


    燕颂拍着燕冬的背,等怀里的人呼吸平和下来才问他做什么噩梦了,燕冬没敢说,免得图惹是非!于是只编了个寻常的噩梦,忽悠过去了。


    窗外传来雪球的叫声,燕冬在被窝里打了个滚,拖着嗓子说:“叫——什——么——呀!”


    雪球穿着小黄袄跑进来,在床边蹦跶,叫燕颂伸手摁住了。


    常春春和穿着小白袄的葡萄从后头跟进来,笑着说:“下雪了。”


    燕冬立马爬起来要往外面蹿,燕颂眼疾手快把人摁住了,叫常春春拿裘衣来把人包严实了才松手。


    燕冬裹着裘、踩着棉鞋凑到门前,廊外风雪簌簌,半掩着院中的花草廊桥,又是一年赏雪景的时候。


    燕颂穿着裘衣从后面出来,见燕冬杵在门前,脸粉白,眼含笑,不禁看了眼廊下的粉山茶。


    “好快呀,又要过年了。”燕冬搓着手,突然往后靠去,被燕颂用厚实的胸膛接住了。


    “是啊。”燕颂伸手握住燕冬的手,替他暖着,“回屋里去,别冻着了,洗漱换衣后,咱们出门用膳,顺便赏雪。”


    燕冬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