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兴饮 “这个人是在撒酒疯吗?”……


    翌日, 天未亮,燕颂准点苏醒,怀里揣着只“暖炉”, 脸紧贴着他的脖颈。


    燕颂想要悄悄起身,无奈燕冬抱得太紧压得太瓷实,他稍微一动,人就嘤咛了一声。


    “唔……”燕小公子不知做的什么梦,手上一使力拽紧燕颂的一缕头发,还挺霸道,“不许跑!”


    燕颂失笑,伸手拍了拍燕冬的后脑勺,诱哄道:“你松开我, 我不跑。”


    显然,梦里的燕冬也不是个真傻子,并没有上当,嘟囔了句是个人就听不懂的神秘语言,就是没松手。


    燕颂无奈,只能陪着人又睡了两刻钟,燕小公子才有了苏醒的征兆。


    “嗯……”燕冬没睁眼,只循着味儿在燕颂颈窝蹭了蹭,迷瞪瞪的, “哥哥。”


    “在呢。”燕颂揉着燕冬的后颈,笑他, “睡得像头猪。”


    “我若是猪,那你也是猪。”燕冬嘟囔,“一大早就说我,你不是好人。”


    “我偏偏不想做好人。”燕颂拍拍身上的人, 冷酷地说,“边儿去。”


    不要,燕冬有点起床气,闻言索性搭上一条腿压在燕颂身上,以表态度。燕颂没说话,但紧接着,一只手伸进被窝摸到他侧腰,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啊。”燕冬顿时浑身都软了,低低地叫了一声,打了个滚就从燕颂身上下去了。


    燕颂听着那叫唤,薄唇微抿,起身利落地下了榻。


    燕冬裹着被子翻了个滚,只露出一颗脑袋,幽怨地瞪着燕颂,说:“大早上就欺负人!”


    “大早上就闹腾。”燕颂没有看燕冬,坐在榻旁洗漱。


    燕冬还在赖床,一会儿打滚翻身,一会儿伸懒腰蹬腿儿,哼哼唧唧的赖得挺美,就是不起来。


    燕颂听了好一会儿,忍无可忍,出去时扭过身子,隔着被子一巴掌打在燕冬身上。


    燕冬正跪|趴在床上伸长四肢呢,屁股冷不丁地挨了一下,不由惨叫一声,跳起来就骂:“我要上衙门告你!”


    “我等衙门传唤。”燕颂没把叫嚣放在眼里,转身出去了。


    “可恶!”燕冬从榻上爬下来,一边踩鞋一边朝外间叫嚣,“你就仗着我拿你没办法,仗着我是二十四孝好弟弟吧!”


    “好弟弟快快洗漱,”燕颂的声音从屏风外传来,悠悠的,带着浅淡的笑意,“陪我用膳。”


    燕冬嘴上很强硬,身体却很二十四孝,麻溜地洗漱,衣裳都懒得换,先裹了身外衫就上桌了。


    燕家自来不强求什么规制,主子们的食量厨房也都有数,吃多少上多少,尽量不浪费食材。燕冬昨晚说想吃馄饨,今早小厨房就煮了鱼肉馄饨,皮儿薄馅厚,鲜香柔滑,还备了先前燕颂带燕冬去尝过的那家鲜鱼包儿。


    兄弟俩用了早膳,除了酱菜,燕颂还有燕冬的嘟囔和小眼神儿下饭。


    各自漱口,燕颂整理仪容,要先走一步。燕冬接过披风上前仔细地帮他穿上,叮嘱说:“出去的时候要小心呀,别被人发现了。”


    “说的像偷|情。”燕颂说完才觉不对,瞥了眼燕冬明显怔愣的表情,却没有立刻措辞遮掩。


    燕冬有点害羞,虽然燕颂只是随口玩笑。他努了努嘴,说:“旁人才不会觉得你是来和谁偷|情的,只会觉得你身在皇宫心在燕家,不老实。你可不要得罪我,否则我直接拆穿你。”


    “昨晚给某人当了一夜的垫子,如今就要被过河拆桥了,”燕颂感慨,“世道寒凉,人心不古啊。”


    燕冬冷酷地说:“谁让你欺负我,我记着你呢。”


    “吓死个人了。”燕颂抬手理了理衣襟,左手戴着缠枝纹银扳指和那只红玉指环,燕冬盯着看了两眼,犹豫地说,“指环要不要取下来呀?”


    燕颂垂眼看向他,“为何?”


    “你怎么变傻了?”燕冬提醒,“我们戴一模一样的指环,外人瞧见多想怎么办?”


    燕颂闻言看着燕冬,久久不语。


    “……”燕冬扛着对方若有所思的目光,心中开始打鼓,他说错什么了吗?


    “冬冬,”俄顷,燕颂终于说,“我们从前不也常常戴一样的饰品吗?就连陛下都知道,你喜欢倒腾小物件儿,喜欢打扮我。”


    对啊!这样说只会显得他心里有鬼!变傻的分明是他!燕冬在心里尖叫,嘴唇抿了两下,想要解释挣扎,又到底没有开口,就这样一点点、一点点地暴露他的“野心”吧?


    但他心里忐忑,下意识地挑眼观察燕颂的神情……没观察出来。


    “无妨。”燕颂并没有强迫燕冬回答这个问题,仍然温和地瞧着他,“不是什么大事。”


    “哥哥心里有数就好。”燕冬挪一步,轻轻地抱了下燕颂,小声说,“以后常回家……敢不回来,我就把你绑回来!”


    “遵命。”燕颂摸摸燕冬的脑袋,转身走了,直到那背影消失在眼前,燕冬也没有收回目光。


    和宝到廊上问:“公子,管家问是否要把熏风院的下人调一些到别处?”


    熏风院的主子离开了,如今不需要那么多人。


    燕冬说:“不必,一切都和大哥在的时候一样。”


    和宝“哎”了一声,扭头去吩咐了。


    燕冬穿好外袍,出门去国子学了。


    雍京的雪停了,只剩寒风的尾巴,是月最兴菊花牡丹,满大街都是穿行的花贩子,花香缭绕,静人心脾。燕冬趴在车窗上发呆,路过一处时瞅见几个蓝袍书生围在书画摊前讨论得热火朝天,其中一个完全不知自己正在被人摸钱袋子。


    “诶,”那几个书生看着不富贵,又面生,多半是外地来赶考的举子,燕冬撑着腮说,“青青——”


    “是。”常青青应了一声,几步上前伸腿一拦,那小贼绊个狗吃屎,牙都掉了一颗,被常青青摁住后肩,夺过了钱袋子。


    小贼见势不妙,立马鲤鱼打挺拔腿就跑,常青青也不追,把钱袋子抛还给那个书生,说:“近来举子云集,人多,注意钱财。”


    “多谢阁下!”那书生慌手慌脚地接住钱袋子,连忙捧手见礼,“不知阁下尊姓大名,在下当登门拜谢。”


    “不必。”常青青摆手,转身快步追上了马车。


    那马车一眼便知富贵,那位出手帮忙的人穿着讲究,仪态比富家公子还要出挑,却只是随意地坐在马车外,只是个随从。书生震惊,这是遇见大人物了。


    “老板,不知方才那辆马车坐的是谁家主人?”同行者好奇地问。


    “方才过来的那位叫常青青,是燕家小公子的贴身亲随,逢春院的管事。他哥哥叫常春春,原是燕世子的贴身亲卫,如今自然就变成了四殿下的亲卫。”老板笑着说,“马车里坐着的自然是燕家小公子,这会儿是去国子学的。”


    战功赫赫,从龙之臣,谁人不识燕家?


    举子们来到雍京参加春闱,临行前各地府衙设宴践行,除了祝福,都会说一些雍京的“人情”,免得他们得罪大人物,甚至牵连乡里。那些人物里有一个名字格外特殊,此人并非皇子龙孙、爵府世子、天子亲臣,偏偏生来最好命,最担得起那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是燕小公子!”同行者惊喜地说,“不想能碰到这样的大人物。”


    “不难见,不难见,”老板笑着说,“燕小公子经常到处溜达,有时会在街边摊贩用餐,有时谁吵架打架的,他路过了还要凑凑热闹。雍京的公子哥儿里,他最没架子,最是和善,咱们这些老实本分的普通小老百姓,谁都不怕他。”


    众人闻言颇为感慨,世间仗势欺人者太多,偏偏那一点势力就能压死普通人。燕小公子这样的官家子弟如此和善,不论是出于家教还是品行,都是难得。


    *


    燕冬还未下学,就被承安帝叫进了宫。


    “春闱将至,雍京内外尤其是举子们入住的客栈、寺庙、民居等处的巡防尤为紧要。按照惯例,这个时候除了兵马司、雍京府,还要审刑院从旁协助,主要是谨防宵小。”兵马司统领严谌微微侧身,向燕冬捧手,“燕大人,有劳了。”


    乍听这称呼,燕冬愣了愣,还以为燕颂也在这里。


    “职责所在。”燕冬捧手回礼,见承安帝坐在炕桌旁批折子,便凑上去,小声说,“陛下,几个意思啊?”


    “什么几个意思?”承安帝逗他。


    燕冬努嘴,说:“严统领叫臣‘大人’,但臣没有官印!”


    “你这会儿不是正式的,前面有个‘代’字。”承安帝说。


    “哦,就是陛下还要考察臣一段时日嘛。”燕冬说,“没有官印,怎么办事?”


    “喏,”承安帝指了指一旁的一卷圣旨,“旨意一下,大伙都知道你是未来的燕院使了。”


    燕冬说:“那好吧。”


    “那好吧。”承安帝学着燕冬的语气,笑了笑,“很勉强的样子。”


    “可不敢。”燕冬说,“您现在把官印给我,我拿着也沉。”


    承安帝笑,“怕了?”


    “不怕,”燕冬实话实说,“有些紧张是真的,毕竟是那么要紧的官职。”


    承安帝说:“还记得先前李家出事时,朕和你说的那些话吗?”


    “记得。”燕冬说,“如今也懂了。”


    “懂了就好。”承安帝示意严谌退下,单独和燕冬说话,“别觉得朕算计你。朕想要栽培你,也要考验你,都是真的。”


    “臣明白。”燕冬捧手,“天恩浩荡,臣竭力做事以报万一。”


    承安帝看着这个孩子,慈和地笑了笑,颔首说:“从今儿起,就不是学生,是官员了,保持玲珑心,擦亮耳目,去吧。”


    燕冬看了眼那一摞厚厚的折子,小老头似的关心叮嘱了几句,待承安帝连连点头答应,这才行礼告退。


    “小……燕大人瞧着沉稳了不少。”吕内侍说。


    “性子还是那样,一句恭维奉承的虚话都没有。”承安帝说。


    吕内侍笑道:“陛下不就喜欢燕大人的直率简单吗?”


    “喜欢,可如今做了审刑院使,这性子难免叫人担心。和恭达说一声吧,”承安帝说,“要他继续做朕的耳目,盯着逢春,也要时刻提点协助他的新上官。”


    吕内侍应声。


    燕冬和严谌一道出宫,路上严谌把往年春闱的巡防布置细说了一次,到了小宫门,那里站着个年轻男人,红袍文武袖。


    “燕大人,这位是新任兵马司副统领茅生,此次专责春闱巡防事宜。”严谌看向茅生,“青禾,这位是新任审刑院使,快快见礼。”


    茅生二十出头,白皙清俊,是不苟言笑的样子。据说此人年幼失家,是投镖局长大的,练就了一身武艺和胆量,后来凭武举出头,入了兵马司。他在兵马司细心做事,得了严谌的青眼,这次梁木知出事,严谌就请旨提拔他接任副统领一职。


    闻言,茅生面色如常地和燕冬对视了一眼,松开刀柄,捧手行礼,“下官见过燕大人。”


    “不必多礼。”燕冬抬手虚扶了一把,客气地说,“我初来乍到,很怕哪里缺漏误了陛下的差事,还要请两位多多指教提点。”


    燕冬和善,严谌却不敢拿乔,说:“不敢当,都是为陛下办差,自然该通力合作。”


    燕冬颔首,先一步离去,严谌和茅生捧手行礼。


    等人走出一段距离,严谌转头看着沉默寡言的年轻人,说:“燕家没了‘燕世子’,陛下转头就挑中了燕小公子。这位新上任的燕院使不如上一位杀伐果决、沉静难测,但背后虎狼成群,和他通力办事,不要把人得罪了,你们年纪相仿,若能结交就更是好事。”


    “多谢大人提点,下官谨记。”茅生说。


    燕冬出宫后没有立刻回家,先去桂水堂用了碗牛乳,搭配牡丹花酥,就当作晚膳了。


    古记翻了几页,窗帘突然轻轻晃动起来,冷风掠耳,燕冬抬手阻拦想要上前关窗的当午,打帘走到窗台上一瞧,寒雨如幕,密密地打下来。


    姑娘惊呼被打湿了新衣裳,小孩儿转头叫爹娘,摊贩抄起小车就跑,行人纷纷四处躲避,街巷一时热闹后,又突然冷清下来。


    远远驶来一辆马车,玉铃轻响,府牌处的位置挂着一方蟒纹牌,没有标姓氏府邸,身份却已然明了。一只修长冷白的手推开车窗,里头的人露出半面,恰似花几上那盆魏紫牡丹。


    隔着雨幕,两人好似擦身而过,风是冷的,雨打在掌心瘆凉,燕冬的心却热了起来。


    晚些时候,燕冬从书房出来,才知道燕颂今日出门是带着六皇子和三皇子五皇子一道用膳,真心假意,这顿饭想必不够美味。


    燕冬啧了声,去浴房洗漱更衣,回到寝室的时候,今儿值夜的和宝不在外间看话本,他没多想,进去了才瞧见榻上躺着个人,凑近了,还能嗅见一股牡丹幽香。


    “吃醉啦,”燕冬替燕颂盖好毯子,责道,“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燕颂放下遮光的手,眼皮薄红,没有睁开,“这是要剥夺我随意出入的权利?”


    “你早说,我好来照顾你呀。”燕冬嘟囔,“不吭不响的,装什么神秘呢?”他扭头,“和宝呢?”


    “我让他走了。”燕颂说,“你不是要照顾我么?还叫别人做什么?”


    燕冬乐得照顾,吩咐人打水进来,坐在榻旁轻轻拍着燕颂的胸口,“难受吗?”


    “还成,没喝多少,”燕颂说,“是我酒量欠缺。”


    燕冬一副要算账报复的架势,“谁灌的你?”


    “没谁,”燕颂倒是没有栽赃旁人,“兴饮几杯罢了。”


    常春春端来热水,燕冬伸手拧了方帕子,轻轻替燕颂擦脸,吩咐说:“把解酒汤端一碗来。”


    “不喝那个,”燕颂嫌道,“难喝。”


    燕冬难得见燕颂这样,不禁笑了笑,俯身凑近些,哄着说:“那喝点蜜水好不好?”


    燕颂偏头面向榻沿,微微睁眼看了燕冬两息,轻声说:“好。”


    常春春退了出去,燕冬伸手替燕颂解了发冠,放在小几上。燕颂任他在自己头上摸来摸去,微阖着眼,长发披散,美人倦怠时有一种慵懒散漫的美,燕冬看着看着,就失了神,心说若他是个禽|兽,燕颂这样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好危险的!


    常春春端来小碗蜜水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也没说帮燕冬把自家主子扶起来,就那么出去了。好在燕冬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没发现常春春的消极怠工,自己端起小碗舀了一勺蜜水,小心翼翼地喂到燕颂嘴边。


    花酿洇入肌肤,显得锋锐冷情的薄唇都比平常红艳了些,燕冬直勾勾地盯着那唇微张,一截舌若隐若现,喉结不禁动了一下,这一下让手上也不稳了,勺子打个了抖,蜜水顺着燕颂的下巴滑落,洇入脖颈。


    “!”


    “哎呀!”燕冬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擦,但这人满脑子不敢对人言的遐想,竟然忘记另一只手上还端着碗,这下可好,一手伸出去,蜜水直接泼了燕颂一脸。


    “……”


    “……”


    “……”


    沉默,很沉默,长久的沉默。


    燕冬双手抱住空碗,屁股一抬,膝盖一弯,恭恭敬敬地跪在了榻沿,垂头耷耳地请求道:“你把我丢出去吧,哥哥。”


    燕颂已经单手撑床坐了起来,外袍松散,胸前和额前的碎发湿嗒嗒的。这是真来帮他“醒酒”的,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心虚的燕冬,说:“往哪儿丢?”


    “都成。”燕冬态度良好。


    燕颂审问:“除了故意欺负人,我想不到你这样做的第二种理由。”


    “六月飞雪,”燕冬呐呐地说,“我怎么能欺负你?都是你欺负我。”


    “我何时欺负过你?”燕颂说。


    燕冬说:“你昨晚就欺负我!”


    “我欺负你什么了?”燕颂淡然反问,“是控制不住自己冒犯了你?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弄脏了你?还是拿你当床压了一夜?”


    果然,有的错误需要用一生来承担后果。


    燕冬没有说话,只是从柜子里掏了根红绸出来,站在屋子中间往横梁一搭,打了个结,把脑袋套了进去。


    “我会为自己的错误赎罪的。”他说。


    燕颂走到燕冬跟前,很体贴地帮他整理了一下耳边的碎发。


    瞧瞧这个冷漠无情的男人,燕冬嘴巴一张,“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虽然没有半滴眼泪,但是声势惊人。外面的常春春以为出了事,进来一瞧,正好看见燕颂一把拽下红绸,随手套住燕冬把人转了几圈,连胳膊带上半身的捆了个严实。


    “春春,”燕冬原地蹦哒了一下,可怜地控诉,“这个人在撒酒疯吗?”


    常春春露出无能为力的表情,实则显然和这个人是一丘之貉,转身溜了。


    “上吊就能赎罪,还要官府做什么?”燕颂挠了挠燕冬的下巴,冷酷地说,“你把我弄脏了,我自然要以怨报怨。”


    燕冬惊恐地说:“你要把我吊在院子里淋雨吗?不要哇——哇!”


    燕冬眼前猛地一花,被燕颂俯身扛上了肩,这个人虽然喝醉了,但力气尚在,脚下只是稍微歪了歪,随即便站定了。


    燕颂一手握着红绸,一手揽着燕冬的大腿后侧,扛着人出了门,在数双意味不一的目光注视中推开浴房的门,又“砰”的关上了。


    “……”


    常春春杵在几步外惊疑不定,他本以为自家主子是故意喝醉来讨点甜头,如今看着怎么像是真醉了?


    “春春哥,”和宝在后面歪了歪脑袋,有些担心自家公子,“需要给世……殿下请大夫来吗?他好像醉得不轻,又绑又扛的是要做什么啊?”


    第42章 欺负 “我离开你就会死掉。”


    燕颂将燕冬放在榻上, 跟着坐下,应该是很晕,闭上眼缓了缓。燕冬觉得好笑, 但没敢笑出声,说:“放开我吧。”


    燕颂睁开眼,认真地看了他两息,“不要。”


    “你别摔着了,”燕冬坐起来,凑到燕颂面前,用脑袋轻轻蹭了蹭他的脸,哄着说,“你把我松开, 我好照顾你。”


    “不要你照顾。”燕颂神情正经,“我没有醉。”


    燕冬自顾自地操心,“和几位殿下喝那么多,也不怕一时管不住嘴说出什么让人拿住把柄。”他装模作样地叹气,好像自己才是哥哥,“你呀你,真让人不放心。”


    “他们不是你。”燕颂解着腰带,不服气地反驳。


    燕冬解读这句话,笑了笑, 起身蹦哒到燕冬身后,歪着头看他, “他们不是我,所以你吃醉后不会和他们说话?因为他们不是我,不比我可信?”


    燕颂偏头看向燕冬,颇为不满, “废话。”


    燕冬高兴地笑起来,月牙似的眼睛,但他不清冷,身上有人间的热闹气。


    燕颂看着看着,脑子更晕了,“榻上去,别摔着。”他轻声说。


    “你把我松开,我就不会摔着了啊。”燕冬不走,把下巴搁在燕颂肩上,“哥哥,你别欺负我了,赶紧把我松开,我给你摁摁背,然后咱们早些就寝,否则明日起不来。”


    燕颂偏头和燕冬对视,说:“没有欺负你……从没有。”


    燕冬根本不知道欺负是什么样的。


    不承认,燕冬严厉地瞪了燕颂一眼,转头蹦哒到榻上坐好,负气地说:“不给你搓背了。”


    燕颂失笑,丢了玉带,一路宽衣,施施然地坐入浴池。热水包裹身体,脑子里的晕眩逐渐被烘散,又变得绵密,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没有实感。


    一只手突然按在肩头,那人探出头来,眯着一双狡黠的眼睛,像山间初生的精怪,并不知晓自己生来就有魅惑人的能力。


    “你绑得住我吗?”燕冬得意洋洋地晃着重拾自由的双手。


    燕颂瞧着他,说:“冬冬好厉害。”


    “敷衍。”燕冬嘟囔,右手作势掐住燕颂的脖颈,面上做出龇牙的动作,恶狠狠地恐吓他,“快点重新夸我!”


    燕颂并不惧怕,反而就势枕在燕冬身上,仰视他。燕冬要执笔,要握刀拉弓,手上有一层薄茧,摁在皮|肉上时,燕颂喉结滚动,轻轻地笑了一声。


    “……”


    小妖精……不对,大妖精!燕冬的手抖了抖,凶狠地说:“谁让你笑的?”


    “笑都不许?”燕颂瞧着燕冬,叹气,“天底下难得找到比你还霸道的了。”


    “那是你有福气。”燕冬蛮不讲理地反驳,目光不禁顺着燕颂的下巴往下,滑过修长的鹤颈,跟随那滴很有艳福的水珠一起淌入里衣交领——


    “在看什么?”燕颂突然问。


    燕冬目光一抖,心虚地收回来,说:“没没看啊。”


    “没没看啊。”燕颂说。


    燕冬恼道:“烦人!”


    “不烦人,”燕颂笑着握住燕冬要从脖颈上收回的手,哄着说,“哥哥错了。”


    燕冬哼了哼,身体已经很实诚地重新贴紧了燕颂的背,嘴巴还很有骨气,“错哪儿了?”


    “嗯,不该让你恼羞成……”话未说完,燕冬一把抽出手,扭头就要走,燕颂笑着起身,踩住池沿两步将人抓回来,“往哪儿跑?”


    燕冬挣扎两下未果,正要叫嚷却被一只手从后方伸过来捂住了下半张脸,“呜!呜?”


    “要叫谁来?”燕颂横臂锁住燕冬的腰腹和双臂,捂嘴的那只手微微用力迫使燕冬抬头,他低头埋进那白皙温暖的颈窝,轻声说,“不喜欢和哥哥独处吗?”


    “……?”


    这个人真的醉了,燕冬想。


    掌心被呼吸濡湿,燕颂稍微松了些力气,说:“不答吗?”


    “没有,”燕冬说,“没有不喜欢,你总是这样,”他试图占据上风,“总是问一些不必问的,说一些不必说的。”


    “哥哥错了,”燕颂今晚好容易道歉,他松开力道,轻轻捏了下燕冬的脸腮,“哥哥喝醉了,脑子不清醒。”他蹭了蹭燕冬的脸,轻轻的。


    燕冬抿了抿嘴,小声说:“那你松开我,你把我的寝衣都弄湿了,我才换的!”


    “对不住,”燕颂态度很好,“陪哥哥泡会儿,重新换一身,好不好?”


    好吧好吧,燕冬扶着醉鬼下了浴池,并肩坐在一起。他掬一捧水,五指松开让水流走,只剩下一点点全都洒在了燕颂脸上。


    燕颂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燕冬舔了舔唇,收回目光,乖乖地坐好陪他。


    燕颂闭眼养神,“严谌还好吗?”


    燕冬点头,说:“对我很恭敬的,他心里怎么想我倒不介意,面子上别招我就行了。对了,他提拔了一个校尉接替梁木知的位置,那人叫茅生,算是他的弟子。”


    “茅生,”燕颂说,“不是你的人么?”


    燕冬一愣,不禁笑了笑,“什么都瞒不过哥哥,但此人不能算是我的人,他只是记恩罢了。”


    茅生当年来雍京参加武举,得罪了时任兵部员外郎,差点被取消资格,是燕冬私下帮他摆平了此事。后来两人虽然再无联系,但禁军司几次有要紧的变动,茅生都私下知会了燕冬,上次帮助核实苏楼身份的茅校尉便是此人。


    “当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罢了,我没想到他能记这么久。”燕冬说,“但多个人多条路嘛。”


    “对你而言是一句话的事情,对他而言却是前途生死,但世间多是薄情寡恩之辈,他能记得你的好,自然很好。”燕颂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叮嘱,“你要记得陛下交代你的话,只要遵循圣意,便可万事无忧。”


    “陛下待我好,我不能辜负他,他要我不偏心,就是让我不要和你私下结党,这是防着我们,也是在保护我们。”燕冬偏头枕上燕颂的肩膀,笑着说,“此时宜静不宜动,至少不能叫人拿捏住把柄,我明白的。”


    燕颂偏头和燕冬对视,笑着说:“冬冬长大了。”


    “是,我长大了。”燕冬直勾勾地盯着燕颂,热气香气熏得他头昏脑涨,一时忘了分寸,道出了心声,“有志向,有野心,有欲|望,我是个男人,不再是小孩子了。我想要得到什么,就会去争,去抢,若是争不到抢不到,我就会发疯。”


    燕颂在那火热的目光中静了静,心中升腾几分惊疑。他转着扳指,安抚道:“你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有哥哥这句话,我心里就快活。”燕冬高兴地笑起来,又变回那副天真柔软的面孔,他微微抬头,大着胆子和燕颂鼻尖相蹭,轻声说,“哥哥,你记得吗?我大雍的开国皇帝,后宫空置只娶一人,还是位男后。”


    “圣祖帝后恩爱白头,君相相合,引为佳话。”燕颂顿了顿,“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只是从中领悟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想要什么,从没有不敢去做的道理,什么自来有之的规矩都是狗屁。”燕冬瞧着燕颂,随口道,“哥哥怎么评论此事?”


    燕颂说:“祖先之事,不好妄——”


    燕冬掐住燕颂的脖颈,凶狠地说:“嗯?”


    燕颂失笑,顺从地改了口,“生同衾死同穴,一生相爱,令人艳羡。”


    “哥哥莫艳羡,”燕冬指了指眼尾,暗示曾经的“血”誓,“以后你我也是如此。”


    燕颂像看孩子那样看他,“你要做我的皇后吗?”


    每当这种时候,燕冬就恨那种纵容的眼神,恨燕颂仍然将他当做孩子,将他的真心欲求当做童言无忌。


    但他笑起来,说:“不可以吗?满朝公侯官邸,除了阿姐和素棠表姐,谁比我更配做你的皇后?可比起她们,你一定更喜欢我、更信任我,所以若你要立后,必得先立我。”


    喝醉的到底是谁?


    但不可辩驳,燕颂喜欢听这些疯话。他认真地说:“好,若我成了,就娶你为后。”


    这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真的什么都肯答应他,燕冬看着燕颂,那种害怕失去的感觉又再度翻涌上来。但他再一次把它们压制下去,说:“不许反悔。”


    “可立书为证。”燕颂说。


    “不必,”燕冬说,“我信你的。”


    燕颂说:“可你届时反悔又该如何?”


    “不会。”燕冬说,“哥哥要我做,我就做。”


    燕颂笑了笑,和燕冬静静地泡了小会儿,就催着人起来了,再泡更晕。


    燕冬手脚利落,先爬上岸,去屏风后擦干净身上的水珠,换了身干净的里衣。出来时燕颂才从池子里出来,站在岸上发呆,里衣湿漉漉地贴着精悍修长的身躯,明明若隐若现,却有一种赤|裸|裸的肉|欲。


    “……”燕冬揉了揉发热的鼻子,转身要溜,却被燕颂叫住。


    “去哪儿?”燕颂偏头看向燕冬,“不是要照顾我么?”


    燕冬捂着鼻子,说:“窝去拿巾帕!”


    那声音闷闷的,燕颂听出点不对劲来,走过去挡在燕冬面前。他看了燕冬两眼,说:“放下。”


    “……”燕冬放下双手,露出血渍呼啦的下半张脸。


    鼻腔一热,又是两股流下来。


    “……”


    “……”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眼,燕颂叹了口气,走到长几边拿帕子蘸取热水,回身时燕冬已经乖乖地站在身后了。他抬着燕冬的下巴,另一只手拿帕子轻柔地擦掉那脸上的血,调侃道:“年轻人就是火气重。”


    “……”燕冬叹气,“是你勾|引——嗷!”


    燕颂捏住他的耳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是我火气重。”燕冬顺从地改了口。


    “天天的胡说八道。”燕颂松手,又换了帕子帮燕冬擦干净脸,最后拿了方干帕子让他捂着,“回屋歇着。”


    燕冬双手捂着脸,含糊不清地说:“现在又要窝肘啦?”


    燕颂没说话,抬了抬巴掌,燕冬当即一扭头,撒丫子就跑了。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燕冬嘟嘟囔囔地出了浴房,和宝正在廊上蹲守,见他出来立马上前询问,“公子,您怎么了!”


    燕冬叹气,拍拍和宝的肩膀,说:“你家公子被狐狸精吸血了。”


    “啊?”和宝惊骇地说,“真有狐狸精?世子呢!”


    燕冬很小声地说:“你家世子就是那个狐狸精,通天的修为,你家公子我拼尽全力也无法抵抗,只能无助地留下两行鼻血!”


    “世子被狐狸精附身了吗?”和宝说,“要不要立刻请法师!”


    “……”燕冬盯着和宝,“你的话本都看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和宝无辜地说:“公子,我又不看那先仙啊妖啊的话本,我就喜欢看点那种的。”


    “哪种?”狐狸精冷不丁地说。


    燕冬转头看向穿着干净寝衣出来的燕颂,说:“就那种,文字版春画。”


    燕颂瞧了眼害臊的和宝,走到燕冬跟前打量他,“你也看?”


    “从前不看,现在……”燕冬在燕颂的目光中嘴巴一秃噜,撒了小谎,“当然,现在也不看!我这样单纯正直的年轻人,绝不会看那种淫|秽书籍!”


    “是吗?”燕颂挠了挠燕冬的下巴,“别让我逮住。”


    燕冬这下有些不服气了,跟上去追问:“为何不能看!”


    “淫|秽书籍。”燕颂说。


    “我只看又没做,也不行吗!”燕冬打抱不平,“都是书,不分高低贵贱。”


    燕颂进入寝屋,说:“行,那你同我说说,都学会了什么阴阳和谐之法?”


    “啊?”燕冬没想到这都会被考,挠了挠头,试探性地说,“翡翠交,鸳鸯合,空翻蝶,马摇蹄……”


    燕颂忍无可忍,“这什么?”


    “就房中之术啊,不是你让我说的吗?”燕冬理直气壮,“《洞玄子》里有记载,不是我瞎编出来忽悠你的。”


    燕颂面无表情地看着燕冬,说:“书拿出来。”


    “不要!”燕冬抱住博古架屏风耍赖,“凭什么没收?我不给。”


    燕颂在燕冬腰胯上拍了一下,不怒反笑,“少看点,年轻人。”


    “不像你,年纪轻轻装老头儿,”燕冬顶嘴,“你有本事别做那档子事儿。”


    燕颂在榻旁落座,说:“那档子事儿?”


    “就那个呀,”燕冬有点害羞,“手|淫。”


    “我身心正常,为何不能做?”燕颂躺下了。


    “哦哦我身心正常,那你装什么无欲无求嘛!”燕冬阴阳怪气,又提出建议,“你该理解我看这种书,我是男人,不是小孩子!”


    燕颂闭上眼睛,平和地说:“好吧。”


    好敷衍的人,燕冬不高兴地瞪了燕颂一眼,说:“你别睡得太美,小心我半夜给你丢出去。”


    “尽可随意。”燕颂淡定地说,“我羊入虎口,自然任凭磋磨。”


    这羊未免太嚣张了吧,燕老虎不甚满意,抱臂在榻前转了两圈,又去床上抱了床被子,换掉了燕颂身上的毯子,说:“外面下雨呢,多冷呀,别想着凉了赖我头上!”


    燕颂笑了笑,说:“我不赖你赖谁?”


    好吧好吧,燕冬被哄好了,甩了木屐,直接掀开被角拱了进去,拱着燕颂说:“往里面挪挪,我睡不下。”


    燕颂往里面挪了挪,说:“敢情我是来陪|睡的。”


    “这个颂好有福气,竟然可以陪本公子就寝。”燕冬感慨。


    燕颂一乐,说:“把被子盖好,非要和我挤,着凉了我再收拾你。”


    “不要咒我呀!”燕冬说,“你别半夜掀我被子,我就不会着凉。”


    燕颂说:“某人一晚上要踹五六次被子。”


    某人不承认某人是自己,“你怎么知道?你背着我和谁同床共枕了!”


    “和你有什么干系?”燕颂说,“你是哪位?”


    “我是你弟弟!是这张榻的主人,而你睡着我的榻,由此可知,”燕冬爆发出大笑,边往外跑边说,“我是你的主人!”


    燕颂一把将这胡言乱语的小混蛋拽回来,隔着被子压在身下,手脚都压实了,笑着问:“你是我的什么?”


    谁敢说第二次呀!


    燕冬一边佩服方才说出那句话的自己,一边憋着笑,抿着嘴,摇头不吭声。


    “许久没收拾你,看样子是要翻天了。”燕颂把燕冬的两只手举到头顶,用一只手就握住,腾出一只手顺着燕冬的侧腰往下一挠,燕冬登时就像菜板上的鱼,猛地蹦跶了一下,可惜手脚都被压制住,实在逃不掉,只能在原地扭来扭去。


    “别别别,”燕冬怕痒,这简直是酷刑,他在那只手的戏弄惩罚下翻来覆去,逼出了眼泪,叫哑了嗓子,最后实在没了力气,“我、我错了……哥哥我错了饶了我吧……我不敢胡说了呜……”


    燕颂停手,却仍然握着那侧腰。看着身|下这只毛发杂乱、双眼水润的小狐狸,他笑了笑,又问:“你是我的什么?”


    这是在以怨报怨,要他自个儿说出那两个字。


    这个人太坏了。


    燕冬抿了抿嘴,可怜巴巴地看着燕颂,但燕颂很冷酷,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两眼,指尖在他侧腰剐了一下,像是警告。


    “!”


    燕冬打了个哆嗦,偏头在燕颂耳边说了两个字。


    “没听清。”燕颂好笑,“你到底还是不是小孩子?怎么说话都不清楚。”


    燕冬觉得这个人近来越来越坏,仿佛随着他们兄弟关系的“结束”,燕颂也脱离了长兄的桎梏,露出一些属于男人的恶劣。


    他扛不住,心里却暗暗高兴,这是不是说明在燕颂眼里,“燕冬”不再只是弟弟,也是一个男人了?


    “怎么不说话?”燕颂问,“要哭了吗?”


    “不哭。”燕冬仰头蹭了蹭燕颂的下巴,迎着那目光,小声说了那两个字。


    燕颂没有再欺负他,也没有说话,只是抿了抿唇,像是突然又后悔了。手脚被松开,燕冬得到自由,却没有动,燕颂从他身上离开,静静地躺在一旁。


    他们都没有说话。


    任凭燕冬再不知分寸,也该懂得刚才那样的行为已经超越了兄弟的界限,燕颂抬手摁了摁闷痛的太阳穴,觉得酒真不是个好驾驭的东西,但凡心里有点欲|望,都会无限膨胀直至脱离束缚。


    “难受吗?”燕冬抬手帮燕颂揉按穴位,关心地问,“要不要吃点药?”


    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澄澈,并没有瞧出自己敬爱的大哥是个心怀叵测的衣冠禽|兽。燕颂舌根发苦,抬手摸了摸燕冬的脑袋,轻声说:“抱歉冬冬,哥哥不该欺负你……以后不喝酒了。”


    “哥哥没有欺负我,这个欺负不是真的欺负,是和我闹着玩儿。”燕冬摸摸燕颂的头,怕他多想,“我没有怪哥哥,我喜欢哥哥和我闹着玩儿……哥哥只会和我这样闹,对不对?”


    这个小傻子,还当哥哥只是陪自个儿闹腾呢,燕颂闭了闭眼,觉得自己的确是个坏人,可他并没有动摇,毕竟这样的小傻子放出去,很容易被其他坏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对。”他说。


    燕冬嘿嘿笑,趴在燕颂脸上,声音轻轻的,“但是以后不要经常喝太多酒呀,很难受的。谁要是敢灌你,只管和我说,我喝得他娘都不认识。”


    也就两三壶的量,还装起酒桶来了,燕颂失笑,嘴上却说:“好,记住了,我是有人罩着的。”


    “当然!”燕冬得意地说,“我现在好歹也是个大官了,虽然是代职,但是旁人见了我,还是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燕大人’,”他顿了顿,笑着说,“每次听见这三个字,我都以为是叫你,都以为你站在我身后。”


    燕颂安静地倾听,没有说话。


    “我们明明从未分离,可我这些时日日日夜夜都在想你,我想了想,或许是我们从前太亲密,所以稍微分开一些,我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借着心上人醉酒,燕冬大胆地说,“哥哥,我想我永远都无法离开你,我像是长在你身上的一种花草,离开你就会死掉。”


    “那就不离开,”燕颂说,“一直长在哥哥身上。”


    燕冬心满意得地笑了笑,就这么趴在燕颂肩上闭上了眼睛,安安稳稳地入眠。


    翌日,难得燕冬先起来,他睁眼看着安睡的人,轻轻伸手戳了下那高挺的鼻梁,“大早上就见到如此美景,老天爷,你是要奖励我,还是折磨我呀,嘿嘿嘿……”


    燕冬傻乐两声,小心翼翼地爬下榻,掖好被子,披着外袍出去了。


    昨夜雨下到半夜才停,方才又下了小会儿,院子里湿漉漉的,风冷得燕冬打一哆嗦。他正要吩咐厨房把早膳备得清淡些,给燕颂暖暖胃,那头常青青就提着匣子从外面回来了,脸色瞧着不大好。


    “怎么了?”等人快步走近,燕冬问。


    “我方去买书回来,听到了个消息。”常青青看了眼燕冬,小声说,“有朝官上书,要给殿下议婚。”


    燕颂从前就深陷“议婚”风波,毕竟是早该说亲的年纪了,他从前只是燕家世子,如今却是当朝皇子,皇子的婚事算作国事,朝官自然可以上书。


    “是么,”燕冬垂眼,“相的是谁?”


    “好些人呢,提的最多的是,”常青青顿了顿,“乌家二小姐。”


    燕冬对大哥的婚事在意到了难以解释的地步,常青青说罢浑身紧绷,就怕自家公子跳起来一通撒气,但出乎意料的,燕冬只是转了下指环,淡声说:“叫厨房备清粥小菜,不要荤腥。”


    第43章 婚事 “我有一个朋友,他倾慕一人。”……


    “乌晴宜, ”燕冬看着画册上的女子,“此女和乌碧林关系如何?”


    “一母所生,同气连枝。”常青青说, “但我从前听说过,此女有倾慕之人,在一次赏花会的书画比试上,曾将花环投给了倾慕之人,便是王府尹。”


    “王益清?”燕冬微微眯眼,笑了,“对了,王府尹近来在做什么?”


    “一切如常,衙门办差, 如常归家,不该见的人一个都没见。”常青青钦佩,“王府尹这个人心思深,坐得住。”


    从前燕颂做审刑院使的时候,王植算是制衡他的人,如今燕颂做了皇子,两人因着往日嫌隙做不得一路人,若他日四皇子登基必定容不下王植,所以王植为着自保就得想法子, 暗中投效别的皇子最好,尚能一搏。


    ——旁人这么说, 王植也可能这么想。


    这人掌管雍京府,不可小觑,若是明面毫无作为,暗中投效他人, 倒是麻烦。燕冬摩挲茶杯,说:“王益清喜欢乌晴宜吗?”


    “不知。”常青青调侃,“王府尹这方面的名声和殿下很像。”


    不开窍的石头!


    不开花的铁树!


    燕冬可惜地说:“我还说若是喜欢,大可好心促一促这段姻缘呢。”


    “把王府尹推给乌家,不就是推给了三殿下?”常青青说。


    “推给乌家,乌家敢要吗?”窗外风清寒,燕冬起身走到廊上,瞧着路上行人,“乌老做了一辈子的官儿,不能不懂取舍,乌晴宜嫁不得王益清,因为三殿下明面上不能和王益清有关系,更嫁不得四殿下,因为这就是两头下注,到头来谁都容不下乌家。”


    “哦,这是有人故意把乌家架在火上烤?”常青青端着茶杯给燕冬,“那看来和乌碧林没有关系。”


    “难说。”燕冬说,“乌碧林若是有半点在意乌家,就不会明目张胆地让三殿下当王八了,她的所作所为都代表着两个字:找死。而且她不怕死,更不怕牵连乌家。”


    “乌碧林到底要做什么?”常青青蹙眉,“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何况她不是倾慕殿下吗,怎会舍得把自己的妹妹推给自己的心上人?”


    燕冬说:“你不是说,乌晴宜倾慕王益清吗?若这门婚事成了,因为这层关系,乌晴宜也不能和大哥夫妻恩爱,甚至会产生嫌隙——至少在乌碧林看来是如此。”


    “姐俩感情并不好?”常青青说。


    “乌碧林和李海月是闺中密友,关系甚笃,李海月深信她,你瞧瞧她给李海月出的什么主意?”燕冬说,“这个人所谋为己,旁的都可以舍弃。”


    说起李海月这茬,常青青更不解了,“她从那会儿就想杀您?到底图什么?”


    “于公,在桃溪山杀了我,事情查到李海月头上,燕家和鱼家、李家必定结仇,至少不能保持友好,如此对三皇子有利。于私,”燕冬抿了口茶,“那会儿她可能只是为了报复我大哥吧。”


    常青青恨道:“关殿下什么事儿!”


    “大哥待人冷淡,不上心的,他真心的一眼都吝啬,这在我看来自然极好,可是在乌碧林眼中,就是锥心刺骨。她既然倾慕大哥,后来却嫁给三皇子,想来并非自愿,家族联姻的工具罢了,心中有恨,日夜灼烧,难免失控,说不得是也想让大哥尝尝锥心刺骨的感觉。”燕冬说。


    常青青点点头,复又想起燕冬上一句说的是“那会儿”,他问:“那如今呢?公子和乌碧林结仇了?我怎么不知道。”


    燕冬笑了笑,“如今啊,”他俯身撑着栏杆,轻声说,“自然是引我为情敌咯。”


    “原来如……”常青青的声音陡然哽住,他震惊地抬头看着自家公子,燕冬支腮瞧着远处的帝宫,目光专注,并没有看他。


    乌碧林倾慕殿下,引公子为情敌,所以公子喜欢殿下,嗯,没错,这句话应该的确就是这么解读的。常青青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也没有想错,极度震惊后很快就释然了。


    他家公子做出什么事儿来都不奇怪。


    他家公子可以喜欢任何人,包括殿下,这没有错。


    他家公子竟然喜欢殿下,仔细一回想,原来那些十分超出兄弟界限的想法情绪是因为公子对殿下的感情的确已经超出了兄弟界限——真是意料之中,情理之中的一件事啊!


    常青青迅速接受了这件事,等等,他又想起一茬要紧的,“对了,当午知道吗?”


    “他知道不就等于他主子知道?”燕冬抬手敲了下常青青的脑门,“他是大哥的人,谨记这一点。”


    常青青摸了摸脑门,严肃地说:“放心吧公子,一定保密!”


    探骊得珠,必得谨慎谨慎再谨慎,争取一击必中。


    站在门外的当午打了个喷嚏,面无表情地环顾四周,确认没有潜在危险,猜测是小公子在嘀咕自己。一撇眼,他瞧到两人出现在对面的脂粉铺子前,一人雪腮柳眉,袅袅婷婷,是乌晴宜,一人雪袍小髻,端庄秀美,是女扮男装的荣华公主。


    荣华公主瞧见当午,知道燕冬在上面,就拉着乌晴宜说了句话,乌晴宜往这边看了一眼,紧接着就跟着荣华过来了。


    当午行礼,转身走到雅间门前通报,门很快从里面打开,燕冬走出来见礼,“公主殿下金安。”


    “燕大人。”荣华笑着改了口,随即介绍身旁的乌晴宜,解释说,“我正好出宫,在三皇子府撞见晴宜,就一道出来逛逛。”


    乌晴宜见了乌碧林。


    燕冬手中扇子一转,对福身见礼的乌晴宜微微颔首回礼,说:“二小姐面色不佳,可是哪里不适,要不要叫大夫来?”


    “多谢燕大人关心,小女无碍。”乌晴宜的气质与她姐姐简直毫不相似,更似窗外那一树初开的梨花,柔美淡雅。


    “你应当听说了吧,今日有朝官上书为四哥议婚,晴宜是最佳人选。”荣华在茶桌旁落座,提壶倒了两杯松萝。


    燕冬侧手请乌晴宜入内饮茶,乌晴宜福身行礼,轻步进去了。


    燕冬跟在后面,说:“听说了。二小姐不想嫁给四殿下吗?”


    “不瞒燕大人,小女不愿。”乌晴宜垂首垂眼,“但小女的想法无关紧要。”


    燕冬将主副二座让给她们,自己在一旁的榻上坐了,没有说话。


    荣华看向燕冬,说:“依你看,此事能不能成?”


    “成不了吧,”燕冬直白地说,“乌家要同时出两个皇子妃么?我琢磨着此事乌老不大同意。”


    “燕大人猜得不错,此事并非祖父的意思,他老人家是不愿意的,但父亲和姐姐很看好这门婚事。”乌晴宜说,“祖父虽然位高,但年迈精神不济,如今家里都是父亲做主。”


    “哟,乌侍郎是儿女都想卖啊。”燕冬笑着说,“得提醒提醒他,出手太急,最后铁定亏本。”


    “不错,两头下注,最后两头都不能讨好,毕竟三哥和四哥都不是吃素的主儿。这门婚事成不了,所以晴宜真正愁的是乌家的前程。”荣华说。


    祖父年迈,父亲短视,哥哥志在曲乐,姐姐……乌晴宜想起今日所见的乌碧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的姐姐愈发陌生了,偌大的家,兄弟姐妹里竟没有能为乌家做打算的人,她也是。


    想到此处,乌晴宜忍不住掩袖哭起来,荣华连忙起身安抚,燕冬不好继续待在屋里,也起身出去了。


    “公子。”当午附耳轻声说,“乌公子去找了王府尹。”


    燕冬挑眉,看了眼轻轻闭上的门,说:“他是疼这个妹妹的,只是想错了法子,求错了门路。”


    *


    “乌公子来错地方了。”待客偏厅,王植坐在主位,淡声说,“此事与我不相干。”


    “我妹妹倾慕你,此事也不算秘密。”乌盈起身走到王植跟前,直言,“你如何看她?”


    “令妹和四殿下的婚事成不了,乌公子不必着急至此。”王植说。


    “我没有蠢到这个地步,我知道我妹妹嫁不了四皇子,但是父亲一心要利用姻亲换乌家前程,妹妹今日不嫁四皇子,以后也会被迫嫁给这家公子那家公子。”乌盈看着王植,“我妹妹名门闺秀,才德俱佳,性子柔婉,与你也算相配。”


    “令妹很好,但与我无干。”王植看着杵在跟前这人,侧手请乌盈落座,乌盈不动,他也不动,等乌盈气咻咻地坐下了,他才放下手。


    “乌家已有颓败之势。”乌盈垂眼,“父亲唯利重名,与祖父相背而行,他想要我继承衣钵,可我不是那块儿料,我是乌家嫡子却无法承担家族门楣,死了也该。”


    王植微微蹙眉,看向乌盈,“乌公子言重了。”


    “我无意也无力如父亲的心意让乌家再上一层楼,登高必跌重,此时退一步为宜,我只看重阖家性命安危。”乌盈看向王植,“若王府尹愿娶家妹,我愿削发为僧,舍弃乌姓。乌家没了嫡子,庶子也没有可提拔栽培的,待祖父去后不过一具空壳,想必不值得陛下和诸位殿下忌惮猜疑。”


    王植看着乌盈,良久才说:“如此,我为何要娶乌家的女儿呢?”


    乌盈眼睛红了,说:“我知道你不是唯利是图的人,不愿凭借姻亲牟利。”


    王植笑了,说出的话却冷酷,“我与公子不过点头之交,公子如何得知?”


    “你!”乌盈站起来瞪着王植,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公子活在曲乐中,不识真正的人心。”王植静了静,见乌盈面色实在不好,还是说,“令妹嫁不得四殿下,也嫁不得我,毕竟乌家已经有了一位皇子妃。公子若是想让妹妹得偿所愿,恕某不能相助。”


    “……我忘了这一茬了。”乌盈捂住脑门,“我果真蠢,父亲怎么就不承认我蠢呢?”


    王植若喜欢乌晴宜,或可一试,可他没有这心,自然不会愿意为此招惹猜忌麻烦。


    王植:“……”


    “公子不蠢笨,只是急中生乱罢了。”他说。


    “叨扰了。”乌盈起身行礼,转身走了。


    王植见其心不在焉,便看了眼厅外的人,送一送吧。


    乌盈出了雍京府,走到旁边巷子里,打开车门一瞧,里头竟坐着个人。他愣了愣,上车“唰”的一声关上门,“你要吓死我吗?”


    “你胆子够大,我吓不死你。”燕冬靠着枕头,上下打量乌盈,“你说说你,怎么会求到这儿来?”


    乌盈呐呐,“晴宜倾慕王益清嘛。”


    “说来也引人惊讶,你竟然能见到王益清,他在衙门的时候除非有紧要之事,否则非官府之人一律不见。”燕冬笑了笑,“你们有交情?”


    乌盈说:“就是你知道的那样,当年王状元游街,我即兴一曲罢了,人家都不记得了吧。”


    “哦。”燕冬说。


    “冬儿,”乌盈说,“你给我想个法子吧。”


    “你爹在,你妹妹的婚事轮不着你做主,至于你们家的前程,”燕冬撑着下巴,叹气,“乌碧林才是那只炮仗,随时都有噼啪引爆全家的风险。”


    乌盈拧眉,“她是三皇子妃啊。”


    “可她喜欢我大哥,而且喜欢得三殿下都知情。”燕冬凑近乌盈,瞧着那双陡然瞪大的眼睛,轻声说,“更要紧的是,她好像恨乌家。”


    乌盈抿了抿唇,被这个消息震得脑子嗡嗡的。


    “你们家里谁得罪她了?”燕冬问。


    “……当年父亲要她嫁给三殿下,她不愿意,曾以死相逼,绝食上吊自焚……试了好几次,但最终还是没成。当然,这种事儿是不能让外面知道的,所以瞒得很紧。”乌盈叹气,“她吧,自小就犟,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但我此前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决绝。毕竟从前她很听父亲的话,父亲要她做名门贵女,淑仪典范,她不喜却也做了。如今想来,她是一心想着四殿下,自然不愿意嫁给旁的男人。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所以要争一争吧。”


    乌盈叹气连连,拍着燕冬的肩膀,说:“冬儿,你说说,好好的过了年,怎么大家都不痛快了呢?”


    “我有什么好不痛快的?”燕冬说。


    乌盈啧声,脸上写着几个大字:和我装什么啊!


    马车穿行街巷,正好被堵在酒肆旁的巷口——茶楼酒肆等地方向来就是消息传播、汇聚的上好场所,近来四皇子的身份相关更是雍京第一火热的谈资,但大家不敢明里调侃皇室,于是转而说起了燕小公子。


    “燕姓变赵姓,君臣之别隔着天堑,长兄可不再是长兄咯!你们不知道,我昨儿看见燕小公子,人瘦了一圈!愁的哟!”


    说话的人绘声绘色,乌盈细细地打量燕冬一眼,嗯,没瘦。


    “天家威严不容冒犯,以后燕小公子连声哥哥都不能叫了,我都替他委屈。”有妇人叹气,“十几年的兄弟,突然成了君臣,沾不着好,反而要避嫌,我若是燕小公子,哭都哭撅了!”


    乌盈看着燕冬,好似感同身受,连连叹气。


    “听说以前燕世子不娶妻就是因为小公子恃宠胡闹,不想大嫂进门抢走大哥对自己的关注,如今四皇子要纳皇子妃,小公子一句话不能吭,还得恭敬、周全地准备新婚贺礼,唉!”姑娘捂着心口,小脸儿忧心的。


    乌盈轻轻推上车窗,收回偷窥的目光,转头去看燕冬,安抚道:“放心,冬儿,这门婚事成不了。”


    “我没不放心,我知道这门婚事成不了。”燕冬淡定地说。


    乌盈伤怀地感慨,“我们冬儿竟也长大了,懂事了,冷静了。”


    “四殿下若是在意小公子,就不会答应这门婚事和下一门、任何一门婚事。”


    “这话说的,四殿下不可能终身不娶吧?何况如今那两位都不是亲兄弟了,是两家人了,哪有为外人委屈自个儿的啊?要我说,燕小公子要求兄长不成亲本身就是没道理的,年纪小胡闹还好说,如今他都是做官的了,还能如此不懂事吗?”


    马车继续走了,乌盈小心翼翼地瞥了眼燕冬,却发现燕冬面色如常,好像并没有把方才那些话放入耳朵,更不在意。他喉结滚动,到底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燕冬不在意这些浮言,他和燕颂十多年的兄弟情谊不是外人几句话就可以说动分毫的。只要燕颂还拿他当弟弟,他就有资格继续胡闹,但是这样实在太被动了,被动会让人不安。


    他必须尽快确认燕颂的心思。


    “若冲,”片晌,燕冬说,“我有一事请教。”


    他这么说话,乌盈竟然打了个寒颤,“有话直说!燕大人!”


    燕冬嘿嘿一笑,随即说:“我有一个朋友,他倾慕一人,却不知对方对他的看法,他想要主动追求,却怕对方不喜,届时不仅得不到心上人,还会影响二人本来的关系,他该如何?”


    “先确认对方对自己的看法。”乌盈说。


    燕冬问:“如何确认?”


    “不能直接问,那就试探。”乌盈说。


    燕冬问:“如何试探?”


    “若对方也喜欢他,必定会在意,在意他的身子日子心情等等,其中有一点,还会在意他与旁人是否亲密有情。在意就会小肚鸡肠,拈酸吃醋,如此就会失控,失控就会露出马脚。”乌盈挠了挠头,“这是我从那些风花雪月的曲子里总结出来的,不知是否可行?”


    燕冬若有所思,随即朝他眨了眨眼,笑着说:“我看,可以一试。”


    第44章 踏青 “小燕大人。”


    雨越下越大, 新开的梨花不堪其扰,已露出萎靡凄苦之相。燕颂没来由地有几分心烦,但其实他们是喜欢下雨天的。


    “这会儿下雨, 说不得晚些就要打雷,为着以防万一,大哥这会儿就要陪我睡。”


    ——小时候每次下雨,燕冬都会拿类似的说辞叫大哥陪自己睡。同寝时,燕冬像暖炉,又像小毯子,总之会尽力地贴在燕颂身上,一股葡萄牛乳味儿,有时候很勾人馋虫。


    偶尔夜里燕颂肚子叫, 燕冬就会爬起来趴在他的肚子上认真听,说馋虫要他们孝敬食物啦。但燕颂有夜间不食的习惯,燕冬便让厨房做了葡萄膏荔枝膏金橘膏等,用果子熬成果胶融入冰水,夜间哄着大哥解解馋。


    “要是每天都下雨就好了,”小燕冬趴在大哥颈窝,天真地说,“这样大哥每天都陪我睡。”


    燕颂知道的,别家没有这样的, 难得找到比他们更亲密的兄弟。他沉浸其中,有时也会被燕冬的天真传染, 幻想他们会一辈子如此亲昵彼此。


    可燕冬长大了。


    少年人的修长根骨逐渐伸展,漂亮精致的脸上稚气愈弱,言行目光中的天真不再只是天真,而是不自知的诱惑。


    他时刻诱惑着燕颂。


    仗着大哥的身份接受弟弟的敬爱与依赖, 却又背地里对自小一起长大的“亲弟弟”动了男人的心思,燕颂当然是个畜生。他在愧疚和欲|望中挣扎沉浮,偶尔会有疯狂的想法,譬如这只自小在自己掌心长大的小鸟依赖自己到了远超过兄弟界限的地步,哪怕进入他的囚笼也不会呼救叫喊吧,可总是被燕冬的一记目光、一句“大哥”打散。


    社学,国子学,官场,没有一个地方比“燕冬”更难走,燕颂进退失据,左右为难,木头似的杵在原地,偶尔动一动是被迫,难得主动一步都会很快被燕冬握住手腕,再一次失去章法。


    远处山顶,撞钟声激荡开来,梵音四起,燕颂却从蒲团上站起,转身离开了佛堂。满座僧人无人阻拦,门前的住持行礼,口中念念有词。


    佛法静不了他的心。


    他是个满身欲|望的俗人。


    “殿下。”常春春抱着披风上前为燕颂披上,瞧了眼他眼下的两道浅淡青色,暗自叹气,情爱真是磋磨人。


    两人绕到侧路乘坐马车,一路下山,路上常春春停车,听骑马赶来的亲卫附耳说了一句,便转身轻轻敲窗,说:“殿下,小公子没有归家,去了狗舍。”


    燕冬救了好些狗,院子里不要的,生来乞讨的,这些狗大多不是时下的宠物狗,贵人们看不上,做看门狗又不够威风,先前只有几只被燕冬认识的小姐们相中了,带回去自己养着。剩下的,燕冬选了间小宅子给它们,让燕家那些年纪大了、没法在府里做事却又想继续给家中挣点银钱的旧仆负责看养,月银照给。


    “哟,小喜你又长肥了,”燕冬抱着一只小黄狗,把它放倒在膝上掂了掂份量,笑眯眯地说,“小猪一样。”


    “满院子的狗,就它最贪吃!”管院子的老头站在一旁,笑着说。


    “能吃是福,不要吃太多把身子吃坏就好了,咱们养得起。”燕冬低头和小喜碰了碰额头,小黄狗日子过得舒服,见了燕冬更是高兴,一直在笑。


    燕冬也笑,转头看向老管事,“去忙吧,让它们陪我坐会儿。”


    小主子心里有事,老管事一眼就瞧出来了,但他不好多问,“诶”了一声,转身走了。


    一只小黑狗踩上燕冬的膝盖,试图把小黄狗挤下去,小黄狗哼哼叫,燕冬连忙制止二位,把小黑狗也抱上膝盖,严肃地说:“不许打架,你们是一家狗,要好好相处,知道吗?尤其是你,”


    燕冬揉了揉小黑狗的头,“阿贵,就你小子火气最大,可不许欺负家狗,否则扣你肉吃。”


    小黑狗不能说话,哼哼个不停。


    “我们就这样坐着吧,”燕冬蹭了蹭阿贵的背,“坐到雨停,我就回家啦。”


    燕颂过来时瞧见的就是这副场景,燕冬被毛茸茸的小狗们围在中间,膝盖上趴着两只,怀里抱着一只,周围一圈各种颜色的大狗小狗,活似哪座山上的狗大王。


    马车停在狗舍门前,隔着一道小门,男人轻步下车,紫袍玉带,楚楚谡谡这个词形容他再合适不过。雨后,短暂的晚霞,火澄澄的一片天,衬着他,像黄昏纱幔里的魏紫,大气艳绝。


    “冬冬,”燕颂走到狗堆前,伸出戴着指环的左手,笑着调侃,“长大了,却连雨天要回家都忘了?”


    燕冬眨巴眼,迟钝地沉默了一瞬才伸手握住那只手,他没有站起来,于是燕颂上前一步,和他坐在了一起。


    一群狗狗们转移阵地,重新把兄弟俩包围在中间。


    没狗敢往燕颂身上跑,燕冬嘿嘿笑,把阿贵放在了燕颂膝上,阿贵这小子欺软怕硬,立刻就要跑,却被燕颂伸手拦了回来,单手按在了膝上。


    一人一狗对视两眼,阿贵呜呜一声,老实趴下不动了。


    燕冬说:“你怎么过来啦?”


    “知道你在这里,我来接你。”燕颂摸着阿贵,过了一瞬又说,“浮言不必入耳。”


    这是专门来安抚他的,燕冬笑了笑,说:“放心吧,外人说的话,我不会放在心里。”


    “不会放在心里,不是不会放进耳朵里。”燕颂说。


    “不会的。”燕冬看着燕颂,“旁的不说,若是大哥哪日待我不如从前了,我必定比任何人都先察觉到,何须外人来说呢?”


    燕颂蹙眉,“不会有那日。”


    “我知道,就是打个比方。”燕冬倒在燕颂肩上,蹭了蹭他,“你的心和外人的话,难道我还需要犹豫怎么选吗?我没有为那些流言心烦,也没有因为议婚之事心烦,我知道这门婚事成不了。”


    “请旨为我议婚的人和推荐乌家二小姐的人我都查了,大多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纯粹事儿多,剩下几个有说法。”燕颂说,“乌老老了,乌家独木难支,有人想借机打压也不奇怪。”


    燕冬说:“乌晴宜见了乌碧林。”


    “我知道。”燕颂说。


    “乌碧林对你因爱生恨了是不是?”燕冬转了转眼珠子,故意说,“她把我当作敌人了。”


    “将死之人,不必在意。”燕颂说。


    死木头不接茬!燕冬暗自恨恨,说:“你逮到她的尾巴了吗?”


    “心里有恨,却不会忍耐,这样的人一直走在刀尖边沿,时刻都有见血的风险。”燕颂说,“你我以静制动,方为上策。”


    “都听大哥的,对了,”燕冬抬头看着燕颂,“过两日有踏青游会,三殿下五殿下都来,你来吗?”


    燕颂垂眼瞧着燕冬,明知故问:“你想我来吗?”


    “坏人,”燕冬不高兴,“我能不想吗?是不是我说‘不想’你就高兴了?不想不想不想!”


    燕颂轻笑,伸手揽住燕冬,轻轻撞了撞他,说:“哥哥错了,我来。”


    “不想!”


    “错了。”


    “不想!”


    “我错了。”


    “不想不——呜!”


    燕颂一把捏住燕冬的脸腮,制止那张赌气的嘴,说:“真不想啊?”


    被拿捏死了,燕冬想要挣扎一下,撇开眼不说话。


    燕颂指尖微微用力,把燕冬捏成小鸭子嘴,又问:“真不想?”


    “唔!”燕冬艰难地发出声音,随即认命地点头,想!


    燕颂轻笑,低头蹭了蹭燕冬的额头,说:“好,那哥哥就听冬冬的话。”


    “哼!”燕冬捧着自己的脸,谴责燕颂,“坏人,你别落我手里。”


    燕颂伸手握住燕冬的手,让那白皙的手心摊开,自己握拳放在上面,说:“落了呢?”


    “哎呀!烦人!”燕冬气死了,一把丢开燕颂的拳头,起身就跑,跺着地板,气势汹汹。


    燕颂笑着起身跟上,从后面拽住燕冬的腰带,把人拉到胸前,说:“送你?”


    “避嫌!”燕冬转头,看了眼燕颂握着自己腰带的手,又仰头看向燕颂,冷酷地说,“注意分寸,四殿下。”


    燕颂当真忘了分寸,闻言松开手,投降似的后退一步,说:“慢走,小燕大人。”


    “不用送了。”小燕大人冷淡地一摆手,率先上了马车,走了。


    燕颂站在原地目送,等马车平稳地驾驶出视线范围内,他脸上的笑也跟着淡了,偏头看了眼远处的巷子口,说:“把尾巴处理了。”


    常春春朝暗处打了个手势,问:“如何安置?”


    “从哪儿来就送回哪儿去。”燕颂说。


    *


    时值三月,时宜踏春,恰好雍京举子云集,各大山上人来人往,营生也跟着多了起来。


    “公子,荔枝膏水。”常青青将竹筒饮递给燕冬,燕冬接过,仍在和身旁的鱼照影说话。


    鱼照影今日穿的高领,修长白皙的脖颈被白色布料遮挡得严实,其实没什么特别,但离得近了,燕冬瞧见了他唇上的咬痕。


    燕冬有点好奇,小声问:“亲嘴巴是什么感觉?”


    “难说。”鱼照影挑眉,“想亲嘴巴了?”


    燕冬老实地点头。


    “找你喜欢的人亲去。”鱼照影说。


    “想,但不敢。”燕冬做贼似的环顾四周,和鱼照影透露,“我之前偷偷亲了一下,心都要跳出来了。”


    鱼照影身边的官家子弟,没见过燕冬这么单纯又直白的。他叹了口气,说:“真没出息啊,燕大人。”


    “你若知道我喜欢的是谁,就不会觉得我没出息。”燕冬嘟囔。


    “我知道。”鱼照影说。


    燕冬瞪眼,警惕地说:“你别诈我!”


    瞧你那样儿,鱼照影嗤了一声,“你在外面认识的人,哪个是我不知道的?这些人里绝对没有你喜欢的。”


    “……真的很明显吗?”燕冬委屈,“那他怎么看不出来?”


    “没猜出来前不明显,猜出来后就觉得,诶,怎么以前就没往这边儿想过呢?”鱼照影说,“至于他为何看不出来,很简单,当局者迷啊,你俩亲密惯了,人根本不会往这方面想。”


    “你怎么猜出来的?”燕冬好奇。


    鱼照影合扇,又打开,“除了他,还有谁值得你如此小心翼翼的单相思呢?”


    燕冬的准则很简单,喜欢就要得到,他是敢争敢抢的人,相中了一个人也一样。他这人骄傲,从不把自己放低了,不会觉得配不上谁或是人家瞧不上他,只有一个人特殊,那就是燕颂。


    燕颂自小就是燕冬眼里的“神”,被他捧在手心心尖上的,完美无缺的,没有人能配得上的。何况燕冬把他和燕颂的感情看得比命还要紧,若喜欢的是燕颂,就可以解释得通他为何如此“没出息”了。


    “鱼儿,你真聪明。”燕冬钦佩。


    “是我太了解你了,在这件事上,我是局外人,所以看得更清楚。当然,”鱼照影看着大步走过来的人,嘲讽道,“若是没人说,至少眼前这个人就一辈子都看不清楚。”


    “你俩杵这儿做什么?”侯翼走到二人跟前站定,指了指下面的穿山长廊,“今儿真热闹,难请的大佛都来了。”


    三人溜达下去,燕冬老远瞧见几位殿下站在一起说话,燕颂一身海天霞云纹罗袍,他肤色冷白,气质不俗,很压得住这样的颜色。


    三皇子侧颜带笑,五皇子最没站相,懒懒地靠在柱子上。六皇子乖乖地坐在美人靠上听哥哥们说话,瞧见燕冬就起身相迎,但他知道燕冬如今有官职在身,明面上不能再叫“冬冬”了。


    三人纷纷见礼,三皇子最长,放话免礼。


    “冬儿,”五皇子贱兮兮地说,“不跟四哥格外见个礼吗?”


    燕冬也不生气,笑眯眯地说了句“遵命”,顺势看向燕颂,捧手道:“殿下金安。”


    “小燕大人免礼。”燕颂抬手扶了燕冬的手腕,温声说,“私下不必拘礼。”


    每次燕颂说“小燕大人”,燕冬就莫名觉得这人在调笑自己。他清了清嗓子,扇柄反手往肩膀上一敲,说:“在聊什么,我们能听吗?”


    “不能,”五皇子撵人,“你们可以走了。”


    燕冬不搭理,走到六皇子旁边坐下。


    “我们方才在说今年的举子,有几篇试作文章写得很好。”三皇子笑了笑,“花样也不少,有为了伶人争吵甚至动手的,有抱团取暖互相嘲讽下战书的,都是些年轻气盛的,来了雍京最多收敛三五日,待一坐稳,性子就憋不住了。”


    “官儿还没当呢,先结仇留下把柄,”侯翼说,“我看是不中用。”


    三皇子笑道:“鸣飞能说出这话,可见长大了。”


    燕冬学着三皇子的语调,“长~大~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燕颂下意识就想拍燕冬的脑袋,临门一脚克制住了。他在众人的视线范围内仿若无事,说:“往前面走吧,杵在这儿挡路。”


    一行人说说笑笑,顺着游廊往前去,燕冬三人走在后面,中途走走停停,走在燕颂侧后方的鱼照影借着和侯翼打闹、不经意和燕冬换了个位置。


    好鱼儿!


    燕冬在心里鼓掌,十分自然地跟着燕颂走了几步,余光里没有旁人,他悄悄伸手,两只袖口蹭了蹭,两只手极快极轻地碰了一下。


    “……”燕颂脚步微顿,转身看了燕冬一眼,自然地说:“你们三个若是嫌我们说话无趣,就自己去找地方玩儿。”


    那哪行啊,鱼照影笑着说:“不无趣,跟着殿下们学习一二。”


    “唉,鱼儿你听不出来吗?”燕冬叹气,“四表哥这是在撵我们走呢。”


    燕颂温和地笑了笑,“我没有这个意思,小燕大人莫要污蔑。”


    “是吗?”小燕大人合拢扇柄,隔空点了四殿下一下,也跟着笑了笑,“下面有卖牡丹酪的,还有侯三公子喜欢的兔丁,殿下愿不愿意自掏腰包请我们解解馋?”


    “这是讹上我了。”燕颂唤了声常春春,“把钱袋子给三位公子,以表诚意。”


    常春春应声,解下钱袋子递给燕冬。


    燕冬掂了掂鼓囊囊的钱袋,为难地说:“我想买几盆花,要名贵的种子,这钱似乎不够。”


    他看向其余两人,笑眯眯地一视同仁,“二位表哥。”


    “我没带钱。”五皇子环顾四周,摊手说,“奚望买蜜饯去了,还没回来。”他很没谱的,“实在不行,你拿我的名号去赊一碗。”


    “你不要脸,我还要呢。”燕冬嘀咕。


    三皇子示意东流给钱,说:“我方才听荣华说东南方的棚子里有家卖酥骨鱼的,味道不错,可以去尝尝。”


    “那我们就去啦,您几位慢慢谈大事。”燕冬三人行礼,拿着钱去溜达了。


    “还是像个孩子。”三皇子调侃。


    “本真如此。”燕颂侧手示意,三人继续往前走。余光中,三人跑跳着从前方的踏道下了游廊,直行一段距离,遇到了一行常服官员,和渡也在其中,看向燕冬时难掩笑意。


    和渡对燕冬和别人不同,这一点燕颂能看出来。


    两方不知说了什么,和渡面上出现惊喜,随即立刻侧身让路,两方人便一道说说笑笑地离开了。燕冬与和渡说话,两人离得很近,有一瞬间连肩膀都蹭在了一起。


    “……”燕颂微微眯眼。


    后面的常春春察觉到主子那半瞬不到的停步,余光里将燕冬的动静纳入眼中,知道自家主子这是又发酸水了。


    唉。


    常春春叹气,自然地抬了下手,暗处的人就领命而去,替自家主子当耳目去了。


    可不能让小公子被人拐跑了!


    第45章 盯梢 “要做弟弟,还是男人?”……


    牡丹酪香甜, 一碗下肚,燕冬摸着肚子,靠在竹椅背上哼哼。


    “小燕大人, ”鱼照影拍拍燕冬的肚子,笑着说,“注意威仪!”


    “威仪又不是靠气势。”燕冬知道如今满朝文武都看不上他,毕竟他和燕颂相差太多,他们都轻视他,连带着对如今审刑院的畏惧都下降了。


    未尝不好啊,水浅了,鱼才会露出尾巴。


    侯翼拿了梅子喂给燕冬,他张嘴衔住, 真像只娇惯的猫。和渡在一群同僚中正襟危坐,心里有些担心,这样的性子去做审刑院使,实在好危险。


    暗处的人盯着围炉煮茶的一圈人,不敢松懈,燕冬左右是鱼照影和侯翼,三人肩膀挨着肩膀,如常的亲密,对面便是那个和渡。


    若是从前, 他不会觉得和渡看燕冬的眼神有什么不寻常的,可自从先前听兄弟们说礼部和渡对自家小公子好似有不轨之心, 如今再看和渡,他真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劲!


    和渡家世普通,科举出身,年纪轻轻能做到五品, 也是年轻俊杰了,可和他家小公子还是云泥之别,有林家大小姐那样的前车之鉴,难怪主子如此防备这个男人。


    暗卫在小本上唰唰记录,没有遗漏和渡的任何表情变化,突然,和渡起身凑到燕冬跟前,半跪下去,燕冬附耳与之说了什么,便起身与和渡等一干人走了,而侯翼和鱼照影竟然没有同行!


    何意!


    暗卫有些慌张了,连忙快速跟上。


    山上梨花丛丛,若从远处眺望,绿白相间,春意盎然。一路顺着山路上行,石径蜿蜒曲折,有野山茶白菊□□牡丹其余不知名野花若干,雨后空气湿凉凉的,乘着风,心本该都跟着平静下来的,可和渡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里。


    “小公子近来还好吗?”燕冬做了大官和渡开口却仍是那句“小公子”,他问的是审刑院,说完才惊觉这话不大合宜,毕竟他是礼部的人,和燕冬本也不算亲近。


    但燕冬并不觉得他冒犯似的,懒洋洋地说:“就那样吧,刚开始做事,不习惯。”


    和渡松了口气,安慰道:“小公子聪慧,很快便能如鱼得水。”


    “那是当然。”燕冬仍不知谦虚为何物,惹得和渡善意地笑了笑。


    这几日燕冬日日都在看审刑院的文书,虽多,但不是看不会,有差事需要他下令批准的,他按照想法批复下去,仇、任二位主簿也都没有异议。从前燕颂处理公务时,他常伴在身侧,偶尔燕颂会拿手头的差事考教他,所谓耳濡目染,他也算是有备而来。


    暗卫没走成型的石径,鬼祟穿行山林间,嶙峋山路,他如履平地,手不停记。


    一群人有说有笑,但看得出来这些人里燕冬待和渡最为熟悉。小径的尽头是一座木门,上书“雪梨涧”三字匾额,这里头是一处赏梨花的地方,暗卫翻墙而入,同步跟了进去。


    小桥流水,石亭瀑布,楼阁梨丛,清新莺时。一群人三两散开,摊纸的摊纸,拿笔的拿笔,是要赏景作画。


    燕冬和渡上了一座小楼,暗卫跟着调整位置,进入临对面的那座小楼,飞快上到楼顶,推开一角窗缝,将对面的两人纳入眼底。


    和渡毫无觉察,净手后走到画几前,说:“下官献丑了。”


    燕冬抬手示意,不经意间瞥了眼对面的小楼。他走到后面的茶几旁落座,一边挑选茶叶一边随口闲聊,“许久没见到你家里了,都好吗?”


    和渡受宠若惊,说:“都好,家父家母身子一向康健,近来唯独因为家妹的婚事颇为忧心。”


    “哦?”燕冬打开一罐咸樱桃茶,笑着说,“令妹有心上人了?还是二老想要女婿,令妹不愿?”


    “不怕小公子笑话,家妹自来对男女婚姻之事毫不上心,一心都铺在茶馆经营上。”和渡择笔,“这次家中父母想为她择婿,她倒不是坚决不肯,只说了两个条件:其一,她要对方品貌俱佳、家中和乐,其二,她要对方一生只娶她一人。”


    “这两个条件并不过分呀。”燕冬挽袖煮茶,“令妹品貌俱佳,本该同等要求夫婿,她想要夫婿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又有何不可?”


    “话虽如此,可何其困难。”和渡说,“小公子您瞧,但凡是家中有点家底的,哪个只肯要一人?”


    燕冬辩驳,“我爹娘就是。”


    和渡笑了笑,说:“国公郡主少年夫妻,伉俪情深,引为佳话,可既然是佳话,说明这本就十分难得。”


    “也是。我们家从我曾祖父那辈起就是如此,我爹这一生只爱我娘亲,我二婶当年难产,一尸两命,这么多年,我二叔也没有续弦再娶。”燕冬捧着脸,盯着冒热气的茶炉子,“所以不论外面的人如何选,在我看来,非真心喜欢不娶不嫁,娶嫁便一人。”


    和渡转头看向燕冬,小公子面容含笑,目光温柔,似透过袅袅热烟在看某个人。他愣了愣,突然想起先前听说小公子已有心上人了。


    是谁呢?


    和渡绞尽脑汁,都不觉得谁像那个心上人。


    “小公子有想娶之人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有。”燕冬说,“我好想把他娶回家。”


    他如此坦诚,和渡既高兴,又有些苦涩,可苦涩远不如高兴。


    “小公子能遇到良缘,实在很好。”和渡真心地说,“下官祝小公子早日得偿所愿。”


    “承你吉言。”燕冬偏头看向和渡,略有些苦恼,“可是这件事不好办。”


    和渡放下笔,走到茶几旁落座,说:“小公子遇到麻烦了?”


    怎么走了!暗卫拧眉,和渡这一走,两方楼阁视线齐平,他就看不清这人的动向了。


    没曾想不等他想办法,那边和渡又出现在窗前,竟然将开着的半扇窗关上了。


    要做什么!


    暗卫大惊,立刻拿出鹰哨召唤同僚,速速报信!


    “关上窗,很快就不冷了?”和渡转身看向方才缩了缩脖子说冷的燕冬,担心道,“或是下官出去叫人端个火炉子来?”


    “都三月了,火炉子倒是用不上。”燕冬笑了笑,煞有介事地说,“关上窗,没了冷风,我好多了。和大人,请坐吧。”


    和渡“诶”了一声,转身又回去坐下了。


    “从前四殿下还是我长兄的时候,他并不乐见此事。”燕冬眨了眨眼,若有其事地说,“连带着家里的其他人也不看好。”


    “这是为何?”和渡想了想,“是殿下希望小公子先专心学业吗?”


    燕冬摇头,“所以我很纳闷呀。和大人,你也是当哥哥的,如若令妹突然有了想嫁的心上人,你会不同意吗?”


    “做哥哥的自然是希望妹妹幸福,她能遇到良人,下官自然高兴,可也会担心她遇人不淑。”和渡看着燕冬,“殿下从前不看好此事,或许也是担心小公子情窦初开,遭人哄骗,错付真心。”


    兄长有这样的担忧是情理之中,可燕冬不禁又想起燕颂的那记目光——那日在审刑院,燕颂审问他是否又梦到不三不四的人,是否相中了谁的那记目光。


    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目光和语气,那会儿的燕冬打了个寒颤,直觉所谓的平静等同于危险,可那会儿他读不懂,此时仍然不明白。


    燕颂那样,到底是出于对弟弟的担心和掌控,还是其实也有一分嫉妒呢?


    唉,燕冬揉了揉脸,没道理地恨道:可恶的燕颂!


    若是燕颂没有这般老成持重、难以看破就好了!


    若是他真是燕颂嘴里的小狐狸,成了精能读懂人心就好了!


    算了!


    燕小公子自顾自地原谅了燕颂和自己,茶烟升腾,他提壶倒茶,行云流水,说:“这个喝着和新鲜冲开的咸樱桃茶略有不同,尝尝。”


    “多谢小公子。”和渡捧茶,待稍凉了两分便小口一抿,燕冬瞧着他,他热了脸,小声说,“入口咸香清甜,下肚再回味,便是悠长的茶香了。”


    燕冬颔首,正要说话,就听见门外有人敲门。


    “小公子。”


    是当午的声音,燕冬说:“怎么?”


    “六殿下找您。”当午说。


    六皇子是燕冬看着长大的,两人自小就亲,燕冬在家里是个弟弟,到了六皇子跟前就很喜欢充当哥哥,六皇子也很信任他。


    燕冬闻言让和渡继续作画,起身出去了。


    “小六在哪儿?”他问。


    “在楼下斗室。”当午说。


    燕冬点头,转身下楼,当午偏头看了眼闭上的房门,跟了上去,在一楼楼梯口停步,没有跟着燕冬进去。


    所谓斗室,室内狭小,桌椅榻具而已,室内幽幽两盏灯,殿下站在桌前作画,身形比六殿下又长又高。


    燕冬愣了愣。


    他这是被唬了?


    “哟。”燕冬倚在门框上,一挑眉,“小六,半天不到就蹿个儿了,都和你四哥一样高大啦?”


    “小六”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过来,关门。”


    好强势的小六,燕冬不敢反抗,关门走到桌边,瞧了眼桌上的话,清泉石径,梨花青山,是方才路上能看见的景色,可不如他所见的清新明媚,云烟缭绕,灰蒙蒙的。


    所谓练笔练心,见字如人,燕颂此时的心情可见一斑。


    燕冬抿了抿唇,没了说笑逗弄问罪的心思,伸手抱住燕颂的胳膊,轻声问:“出什么事了吗?”


    燕颂闻言停笔,抽离出来如局外人一般再看自己的画,暗气甚重。他微微蹙眉,偏头看向燕冬,对方眉心皱着,很忧心地盯着他。


    “……无妨。”燕颂收回目光,淡声说,“方才来的路上遇见几个小孩子,哭冽冽的,吵得我头疼。”


    燕冬闻言笑了笑,让燕颂坐下,走到椅背后伸手帮他揉按,说:“我小时候也常哭。”


    燕冬是个鼻涕虫,岂止是常哭,简直是爱哭。燕颂笑了笑,说:“他们又不是你,且你哭起来不吵闹,很叫人怜爱。”


    “嘿嘿。”见没出什么大事,燕冬放心了,又有心思问罪了,“你做什么假扮小六骗我下来?当午这个叛徒,看我不收拾他!”


    “当午本就是我放在你身边的钉子,保护你,替我盯着你,谈不上背叛。”燕颂说。


    “行,那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说他,说你。”燕冬用指头戳了下燕颂的肩膀,审问道,“回答我的问题!”


    燕颂装傻,“什么问题?”


    “你为何假扮小六骗我下来!”燕冬说。


    “没有假扮,小六的确在找你,我们一道过来的,只是他中途听说那边有跑马赛,就先过去凑凑热闹,晚些时候再来找你。”燕颂说。


    太淡然了,完全听不出撒谎的意思,燕冬狐疑地说:“是吗?”


    燕颂好似纳闷,“我为何要骗你?”


    燕冬盯着燕颂,抿了抿嘴巴,说:“那先前当午为何通传是小六找我?”


    “难不成说我找你?”燕颂顿了顿,淡声说,“你这是将和渡当成自己人了?”


    对,他们如今在避嫌,燕冬拍了拍脑门,让自己冷静下来。


    “没有。”等等,他转而又想起一茬,“你为何派人监视我们?”


    “我操心。”燕颂说,“你突然独自跟着他们一群人走了,我不放心。”


    “什么叫独自呀?不是有当午和青青吗?况且他们一伙文弱书生,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我一只手能打十个!”燕冬轻轻扯了扯燕颂的发尾,不高兴地说,“你就是还在拿我当孩子!我做什么你都不放心!”


    “你七老八十了,我仍然将你当孩子,改不了。”燕颂阖着眼,“从前不是就想在我身旁做个孩子吗?如今反倒急着长大。是哥哥管你太严了,你终于开始厌——”


    “胡说什么呀!”燕冬敢怒不敢打的戳了下燕颂的脑门,“我喜欢你管我呀,你怎么管我我都喜欢,我就是……哎呀怎么说嘛!”


    生个气着个急像撒娇,燕颂叹了口气,转身拉了下原地转圈的人,说:“不急,慢慢说。”


    燕冬杵在燕颂面前,低头与其对视,斟酌了一番,说:“你把我当孩子,无怨无尤地管我、疼我,什么都为我操心,什么都肯让我一步。你把我当大人,就会相应的省心宽心,对我更严厉,不再这样放纵。听起来当然是前者好,可如今我不想让你再这样操心我,你多操心操心自己的事儿就行了,甚至让我反过来为你操心。”


    “听懂了。”燕颂失笑,“但哪里妨碍了?我自小就操心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哪日不操心了才是为难我。”


    “嗯,那你可以……嗯,”燕冬挠了挠头,“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的吗?让你把我当个男人。”


    “记得。”燕颂说。


    燕冬认真地说:“你知道什么是男人吗?”


    “?”燕颂眨了眨眼,真来了些兴趣,“请小燕大人赐教。”


    燕冬伸出一根手指,“和小孩相比,男人是大人,可以为自己的言行负责,没有童言无忌的说法。”


    “嗯。”燕颂说。


    第二根手指竖起来,“和小孩相比,男人有志向,或娶妻生子或平步青云,或大或小。”


    燕颂颔首。


    第三根,燕冬抿了抿嘴巴,声音小了一分,“男人不纯净了,有欲|望,那里会激动,会饿,想吃人!”


    “……”


    燕颂微微垂首,许久都没说话,但肩膀却几不可见地抖了抖,这人在笑话他!


    燕冬羞恼,伸手去捂燕颂的脸,“不许笑不许笑!我哪里说错了!你……”眼见燕颂笑得厉害,他急了,嘴上一冲动,喝道,“燕颂!”


    尊贵如君父,敬爱如父母,都不会直呼燕颂大名,遑论燕冬这个平辈还是做弟弟的。话音一落,燕冬先屁|股一紧,后悔了,但仗着燕颂肯定不会真的拿他如何,索性梗着脖子杵在那儿,给自己找补,“你你先笑我的!”


    “那你打什么磕巴?”燕颂感慨,“直呼长兄大名,哎呀呀,我们汤圆真是了不得。”


    燕冬虚笑,说:“我错了嘛。”


    “错了就要罚。”燕颂伸出手掌,“嗯?”


    燕冬抿了抿嘴巴,伸出右手放上去,在燕颂含笑的目光中松开手指,露出即将受难的柔软手心。


    燕颂握住那只手,拇指指腹摩挲着掌心,问:“这会儿呢?是要做弟弟,还是做男人?”


    燕冬好痒,忍不住跺了跺脚,哼哼说:“做男人可以不挨打吗?”


    “弟弟不懂规矩,教训一下就好,若是男人……”燕颂偏头看了下门旁的墙上,那里挂着一根马鞭,通身油黑,血红穗子,漂亮又危险。


    “不要抽我!”燕冬能屈能伸,“我是您的亲弟弟呀!”


    燕颂失笑,说:“这次还会冲动吗?”


    “什么冲动……”燕冬隔了好一瞬才明白过来,这说的是上次他坐在燕颂腿上被一巴掌打那个了的事儿!


    “你说的什么话!”燕冬红着脸,冷漠地说,“你打我,我就发泄出来,那我成什么啦?难不成我是有什么不堪与外人说的恶癖吗!你休要污蔑我!名声是很要紧的!”


    明明是不正经的话,被燕冬那么直喇喇地一说,不显半分暧|昧,只引人乐呵。燕颂笑了笑,不肯轻易放了这只噼里啪啦的炮仗,说:“那上次的事儿到底作何解释?”


    “上次!上次,”燕冬转了转眼珠,把罪责扣出去,“上次是你欺负我的,我哪里知道怎么解释?我没找你要个说法,你还赖着我了?”


    燕颂好整以暇地瞧着燕冬,“我怎么欺负你了?你的意思是我故意欺负你,让你发泄甚至弄脏了我的衣裳?是我控制了你,对吗?”


    “你就欺负我了,不和你说了!”燕冬说不过这个人,反而把自己说得满脸通红头昏脑胀,风紧扯呼!


    燕冬猛地收回手,转头就跑,燕颂放他跑到门口,却在他伸手拉住门栓时从后面单手按住门背,两方角力,那只修长有力的手一点点地将门缝重新关紧了。


    “你!”燕冬转身抵住门背,抬头看着困住自己的男人,气势不足,“做什么?”


    他慌乱间摸到一旁的马鞭,吓了一跳,恐吓道:“不兴抽鞭子啊,你敢抽我,我就从这儿哭到山底下,哭到家门口!”


    “别的都不和你计较了,你就乖乖答一件事。”燕颂撑着门背,居高临下地看着怀中这只眼睛滴溜转的小狐狸精,微微咬牙,淡声说,“先前你梦里那个野男人是不是和渡?”


    第46章 惊疑 “宝宝。”


    和渡打了个喷嚏。


    他看了眼半成的画, 搁笔起身。出门左右张望,空无一人,和渡犹豫一瞬便踩着楼梯下去, 方到楼梯口,当午就出现了。


    “和大人这是要去哪儿?”


    “当侍卫。”和渡客气地说,“我见小公子许久未归,便出来看看。”


    “公子去找殿下了,还未回来,还请和大人稍待。”当午说。


    和渡闻言没有多说什么,回去继续作画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传入斗室,燕颂笑了笑,说:“这是怕你走丢了?”


    燕冬反驳, “我又不是两三岁的孩子,越尘不会这么想的。”


    不叫和大人,偏要叫和渡的表字,很好。燕颂拨了拨燕冬肩前的红发带,轻声说:“先前问你的话,你还没有答。”


    “不是。”燕冬说。


    燕颂说:“不是?”


    “真不是!”燕冬老实巴交地说,“不是和渡,也不是别的谁,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那是谁。”


    他把每次做梦的情形说了, 说:“声音都模糊的,人影更是没见着, 就知是个男人,而且是个满肚子那档子事儿的淫|魔!”


    燕冬有些委屈,燕颂伸手捂住他的后脑勺,说:“同一种梦做许多次, 此事说来奇怪。”


    “你说,这会不会不是做梦那么简单?就好像我之前做的那个梦,是预兆,是警示?”燕冬拽着燕颂的袖口,有些犯愁,“可是这种梦能预兆什么呀?难不成只是想告诉我,天底下有个男人在肖想我,在背地里想着我做那些淫佚的事儿?”


    一语惊醒梦中人。


    燕颂眼皮微跳,看了眼垂着脑袋犯嘀咕的人,试探道:“我问你,那个男人在梦里可有说什么话?”


    “没说别的,就是偶尔会叫我。”燕冬有些脸热,“他大多时候都叫我冬冬,偶尔会叫、叫宝宝。”


    燕颂突然抬手捂住额头。


    燕冬吓了一跳,抬头打量燕颂的神情,着急地说:“头又疼了吗?叫大夫——”


    “诶。”燕颂拦住转身要开门的燕冬,已经冷静下来,大胆推测燕冬梦里那个淫|魔或许就是他。再一回想燕冬之前做梦的时间,都能和他暗地里手|淫的时间对上。


    可这是个什么说法?


    燕颂难得有些迷茫,这时候燕冬伸手摸他的额头,他没动,只说:“你很厌恶这个男人吗?”


    “当然了!”燕冬拧眉,“设身处地,你若是被一个陌生男人这样,你会很高兴吗?”


    倒也是。


    “别让我逮住他,”燕冬恶狠狠地说,“否则我一定阉了他!”


    那可不行,燕颂心虚地清了清嗓子,正要安抚,就见燕冬抬眼瞟了自己一眼,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怎么了?”燕颂有些好笑,敲了下燕冬的脑门,“在我面前还客气起来了?”


    燕冬犹豫地说:“不是呀,我有件事想请大哥帮忙,但是这件事说来有些……嗯,奇怪。”


    “少爷,”燕颂说,“您吩咐就是了。”


    燕冬笑起来,受宠的孩子那样。他拉住燕颂的袖子,说:“大哥,魔音绕耳是很痛苦的。”


    “嗯?”


    燕冬告状,“我每次梦见那个淫|魔,就好几日不高兴,我不喜欢陌生男人那样叫我。”


    明明那个陌生男人极有可能就是自己,燕颂听到这话却觉得悦耳得很。他拍着燕冬的背,冠冕堂皇又正义凛然的,“是他不对,这个人很坏。”


    “嗯!”燕冬重重地点头。


    燕颂凝视着燕冬,说:“那冬冬想要如何呢?”


    “我找不到那个男人,暂时不能拿他如何,所以只能想个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大哥总是叫我冬冬,能不能,能不能,”燕冬看了眼燕颂,垂下头,小声说,“也像那个男人那样叫我一声?”


    燕颂放在燕冬肩上的手微微一蜷,说:“叫你什么?”


    这个人怎么这种时候如此不聪明啊!燕冬在心里叹气,声音更小了,“宝宝呀。”


    “宝宝呀。”燕颂说。


    “你!”燕冬仰头瞪燕颂。


    这个天底下最大的坏人轻轻笑起来,问他,“你不喜欢他那样叫你,和让我那样叫你,这二者有何关系?”


    这话问到点上了,像是那根指头已经轻轻地碰上了窗户纸。


    “那个男人叫我冬冬,可我不曾回想,因为我会先想到哥哥叫我的那声冬冬。我喜欢哥哥这样叫我,不仅是声音好听,而是那是哥哥的声音,是哥哥在叫我。可是哥哥没有叫过我宝宝,”燕冬大胆地探出爪子,隔着皮肉,轻轻按在燕颂心口,“哥哥帮我,哥哥救我。”


    “……”


    室内安静了下来,燕冬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的,既忐忑又兴奋。他抬眼看向燕颂,朝着那张沉静难窥的面容露出獠牙,“哥哥怎么不说话?”


    湿漉漉的眼睛,天真的面容,动人的嗓音,直白得恶意的心声,小狐狸毫无防备地露出柔软的腹部,同时也不自知地编织出了一张属于自己的陷阱,针对面前的猎人。


    “……不知该说什么。”燕颂坦诚。


    燕冬蹙眉,像燕颂平时逼问自己那样,“为何不知?”


    “前脚说要我把你当做男人,后脚就说出这样的话,冬冬,你要哥哥怎么想?”燕颂此时确实有些惊疑不定,理智告诉他燕冬自来如此,说出一些兄弟间不该说的话实在太正常了,可他又禁不住冲动、放肆地幻想一回,他的弟弟是否对他产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而不自知?


    燕颂察觉出他的不对劲了,燕冬想,但是这个人还没有确定他是真的不对劲,还是只是单纯分不清兄弟界限。


    燕冬觉得此时的自己就像握着一块炭,留着要烧手,可松开就可能要砸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好麻烦,燕冬在心里撒野,破罐子破摔地想:干脆把燕颂绑起来算了!


    寻个漂亮的地下寝室,用金玉铃铛把人囚起来,这样就不会再有人觊觎燕颂,更不会再有人与他争抢,燕颂只能看见他一个人。燕颂喜欢他,他们就亲亲密密地过,若是不喜欢,不喜欢……


    不行啊。


    燕冬沮丧,根本想不出来若燕颂不喜欢他,又该拿燕颂怎么办呀。


    “冬冬?”燕颂深吸一口气,抬手碰了碰燕冬逐渐变红的眼眶,轻声说,“哥哥没有凶你,不哭。”


    燕冬并不知道自己没出息地红了眼睛,可燕颂这样一哄,他鼻子一酸,一下就掉了眼泪。


    好难啊。


    比写文章策论难多了!


    崔拂来从前说生来尊贵也不会一帆风顺,人生总有风浪,燕冬觉得这两年真是霉,接连遇到两风浪,一浪事关生死,一浪事关婚姻,人生几十载的头等大事之二一浪又一浪,快把他打晕了。


    “哇!”


    燕冬越想越心酸,哭出一口白牙尖尖,红红的嗓子眼,瞧着忒可怜。


    燕颂叹了口气,把人抱进怀里,捂着后脑勺轻轻地哄,“好,哥哥不问你了,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自己来和哥哥说,好不好?”


    燕冬趁机用双手抱住燕颂的腰,好紧,恨不得把燕颂剖开,把自己嵌进去,真正的合二为一。


    怎么哭了?守在外头的当午和常春春你看我我看你,都猜测莫非燕颂醋疯了,小公子又挨训了?


    *


    “哎哟,怎么这么难呀?”


    晚些时候走在回去的路上,鱼照影听燕冬诉苦,心里好笑,又心疼好兄弟,正要说话,就听一旁爆发出一阵尖鸣——


    “我的娘我的爹我的哥我的嫂我的侯家祖宗十八代!”侯翼双手抱脑,怀疑自己耳朵坏了,怎么听燕冬说了这么一歇,每一句他都听不懂呢!


    燕冬有喜欢的人了!


    这个人是燕颂!


    燕冬很犹豫要不要直接坦诚!


    燕冬想要娶燕颂!


    鱼照影被吓了一跳,嫌道:“有病就去治。”


    “你给我治。”侯翼麻木地说。


    “行啊。”鱼照影拔出侯翼腰间的那把素面玉柄短刀,先前燕颂送的,笑着说,“我把你舌头割了,看你再叫唤。”


    “冬儿!”侯翼抱住燕冬的胳膊,“你看他!”


    “好啦好啦,”燕判官假模假样地劝架,“好好相处,莫要让我忧心。”


    鱼照影拿短刀在侯翼脸上比划了两下,反手插|入刀鞘。


    侯翼已经冷静下来了,开始加入智囊团给好兄弟出主意,“依我看,直说算了。”


    “不成怎么办啊?”燕冬忧心地说。


    “若不成,你就说自己是猪油蒙了心,把自己当成一棵歪脖子树,让殿下抽两鞭子教训教训,再知错就改。殿下那般疼你,大不了冷落你一段日子,不会真撇下你的。”侯翼说。


    “你傻不傻?”鱼照影不赞同,“殿下不会撇下冬儿,可若真不喜欢不接受他的心意,以后必定待他不如从前,哪怕是为了他好也会避嫌远离,这不是让冬儿去……”死吗?


    他抿了下唇,没有说出那个字。


    他们是自小长大的交情,谁不了解谁啊?燕冬脾性的确好,人也的确犟,譬如他小时候学骑马,一定要做三人中最先学会的那个,有一次从马上摔下来差一点就断了腿,可他疼得大哭一场后立马又往马背上坐,就是要让马先俯下身子。


    想要什么就要得到,细细想来,燕冬至今的确没有什么想要而得不到的,除了燕颂。可他对燕颂远不止想要得到那么简单,否则他不至于如此犯难。


    “那怎么办?”侯翼虽然不懂风花雪月,情情爱爱,可他懂燕冬待燕颂的心,知道燕颂是燕冬的心头肉,离了这块肉,燕冬就要死。


    燕冬见两个好兄弟都苦着张脸,愁他所愁,有点过意不去,正要说话,就听见窗外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


    “燕大人!”


    是审刑院的校尉,常青青勒住缰绳,马车停下。


    燕冬推开车门,见来人神情不好,眼皮跳了一下,“出什么事了?”


    “四殿下在下山路上遇袭!”校尉说。


    什么,鱼照影下意识看向燕冬,却见燕冬没有惊动,甚至很冷静地问:“殿下贵体安否?”


    “殿下右胳膊上中了一刀,已经就近召了御医前去诊治。刺客共三十八人,只留下了两名活口。”校尉说,“今日王府尹和兵马司的严统领都在,已经赶往殿下处了。”


    “都在还能让四殿下出事,是刺客太有本事,还是两位大人眼睛长在屁股上,瞎得彻底?”燕冬冷笑一声,下了马车,跟在后面遛弯的胡萝卜跑过来,他翻身上马,带着校尉往回赶。


    常青青和当午连忙骑马跟上。


    燕颂在半山腰的一处茶肆暂歇,燕冬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处理好了伤口,靠在椅背上和两位大人说话。他换了身干净的袍子,宽袖,根本看不出有伤。


    燕颂看向出现在门口的人,温声说:“燕大人。”


    “听闻殿下遇刺,臣立马赶了过来。”燕冬在禅椅前行礼,环顾四周,“御医怎么不在?”


    “不是什么要紧的伤,处理好伤口后,我就让人走了。”燕颂把目光从燕冬脸上挪开,重新看向王植和严谌,“二位也不必担忧,先回去吧。”


    “今日是臣负责巡防要务……”严谌磕头,闭眼,“臣有罪!”


    “山这么大,路这么多,宵小之徒就似耗子,防不胜防,严统领不必自责。今日大家是出来踏青的,出事非你我所愿,我无意追究两位的过错,只是要辛苦审刑院,”燕颂看向燕冬,“在京城行刺皇子,幕后之人胆大包天,必须查明,严加惩处。”


    燕冬颔首,说:“殿下将活□□给审刑院,臣等尽快审问清楚。”


    燕颂抬手,示意门口的校尉去提人,又对王植说:“审刑院今日来的人不多,益清,还要麻烦你费心,让他们把活□□着带回去。”


    “臣明白。”王植看着燕颂,“殿下好生将养,臣先随审刑院的诸位回去,再入宫请罪。”


    “我说了,今日之事无意追究。”燕颂笑了笑,“益清这是要扫我的兴吗?”


    “臣不敢。”王植行礼,“臣告退。”


    燕颂颔首,对严谌说:“别跪了,如今要紧的是把耗子背后的人揪出来,你带人去把山翻一遍,瞧瞧是否有什么线索。”


    “可殿下这里……”严谌想了想,“燕大人没有带什么人来,臣放心不下殿下的安危,可否留下副统领茅生和外面那些禁军保护殿下?”


    燕颂颔首,严谌便行礼告退了。


    等人一走,燕冬“唰”的变了脸色,半跪下来,握住燕颂的右手腕看他的胳膊,“严重吗?”


    “不算什么,没有以前当审刑院使时受的伤重,”燕颂感慨,“看来做皇子也有好处。”


    “还有心思玩笑!”燕冬瞪眼睛,被燕颂伸手掐了掐脸,他抬手握住燕颂的手,“你要做什么?”


    燕颂失笑,“什么我要做什么?”


    “不许唬我!”燕冬恨恨地瞪着燕颂,“你出来的确没带多少亲卫,可暗地里不知跟了多少只‘鸟’呢!盘旋在你四周,你有危险,能不救你?除非你不让!”


    “冬冬知我。”燕颂挠了挠燕冬的下巴,索性坐起来俯身和他凑近了些,“哥哥考考你,今日这桩刺杀能带出几条反应?”


    “其一,今日负责巡防要务的严统领要负责;其二,雍京府统管京城治安,王府尹要受牵连;其三,若那一刀砍得重,你哪怕不死,废了手,也做不得储君。”燕冬思索着,顿了顿,又说,“其四,我知道你为何不让暗卫现身了,有人在试探你的深浅,对吗?”


    “不错。”燕颂拍拍燕冬的脑袋,“这桩刺杀不论成败,幕后之人都能得到益处。那两个活口大抵是审问不出什么有用消息的。”


    燕冬不懂,“那为何还要审呢?”


    “审不出来也要审。”燕颂说,“于你来说,好比从前你不喜欢写某些课业,觉得写了也无用,但哪怕找人代笔或是随意应付也要写,因为老师要检查。若你没写,老师就会和我告状,我就会收拾你。”


    “哎呀!”燕冬趴在燕颂腿上哼哼。


    燕颂笑了笑,摸着燕冬的脑袋,继续说:“于我来说,我无意借机逮朝臣的尾巴,愿意宽大待之,因为如今我不是铁血冷酷的审刑院使,而是四皇子。我从一柄刀变回了一个人,相应的,做事也有变化。但我绝不允许有人威胁我的性命安危,所以刺客要追究,要杀尽。”


    “恩威并施,安抚暗中要投效您的,震慑暗中要图谋您的,我明白啦,”燕冬说,“四殿下。”


    燕颂揉着燕冬的耳朵,说:“今日之事是冲我来的,但背后之人图谋的却不止是我。”


    “严统领和王府尹?”燕冬说。


    “严谌是兵马司统领,这个位置要紧,我不和他交好,但愿意卖他个人情。他是父皇亲自提拔的,守好本分就能长安,所以我对这个位置暂时不必做打算,相应的,背后那人也得不到这个位置。至于王益清,”燕颂笑了笑,“今日我若借机罚他,哪怕是情理之中,也会加深我们之间的嫌隙,对谁都不好,所以嫌隙就会逐渐变成猜忌。但我若不罚他,我的宽仁就会被说成卖人情甚至有意交好。”


    “王府尹会不会因此轻视你,觉得你变成了四皇子,反而好说话了?”燕冬担心。


    燕颂摇头,“他是个聪明人。”


    燕冬撇嘴,“聪明聪明聪明,你总是说他聪明!天底下只有他一个人聪明,懂得分寸又识相!”


    小炮仗突然噼里啪啦,燕颂愣了愣,伸手握住燕冬的后颈,与他蹭了蹭额头,笑着说:“哥哥夸他,你不乐意啊?”


    “不乐意不乐意,”燕冬说,“你当着我的面夸外人,我不高兴!”


    燕冬早就不大舒服了。


    燕颂这人什么都喜欢好的,人也不例外,王植数一数二,又生得好,燕颂总是夸他,哪怕他们从前是所谓的政敌。


    撇开别的私人情绪,王植的确没得挑,燕冬也承认,可他不是圣人,但凡是和燕颂有关的事儿,他就撇不开那点私心。


    “好,是我说错了,”燕颂态度很好,“王益清算什么,自然没有我们冬冬聪明。”


    燕冬梗着脖子,“像哄傻子的,听着更不得劲了!”


    “好好好,我重新说。”燕颂揉捏着燕冬肉嫩的后颈,与他对视了一瞬,“王益清算什么,远不如我家宝宝聪明。”


    “……”


    “?”


    “!”


    两人大眼对小眼地对视了片刻,燕颂脸皮微热,喉咙干痒,忍不住清了清嗓子,燕冬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脑袋,捂住热乎乎的耳朵。


    “哎呀!”他这会儿才真像个傻子,瞪着眼,红着脸,呆呆的,“好肉|麻!”


    第47章 探望 “心疼哥哥啊?”


    四皇子遇刺的消息传回宫中, 承安帝闭了闭眼,说:“坐不住,太坐不住。”


    “您别动气。”燕姰伸手替承安帝抚背顺气, 吕内侍也连忙上前,拿润嗓的汤药喂了他一勺。


    “老四不欲追究,但此事不能真的没有任何处置。雍京府和兵马司护卫不力,本该严惩,但既有四皇子宽仁体谅,朕就只罚王、严二人一年俸禄,让他们好好自省。”承安帝咳了两声,声音温和了些,“不能仗着年轻折腾身子, 让老四早日回宫,好生休养一段日子。”


    吕鹿应声,退下去传旨了。


    乌侍郎还候在殿外,吕内侍把人传进来,承安帝问:“春闱准备得如何?”


    听声如观面,乌侍郎惊讶于承安帝的衰老,说:“回陛下,考卷已经存放入礼部库房,由本部会同禁军司一道看管。”


    “那就好, 选拔人才自来是朝廷大事,不能出任何纰漏。”承安帝看着乌侍郎, “前些日子朕不好,没让外头的事来烦朕,今儿才听说有些人很中意你家的姑娘来做朕的儿媳啊。”


    这件事承安帝早就知道了,如此说, 是要给乌家机会。燕姰微微瞥了眼乌侍郎,握不握得住,就看这位乌侍郎的回答了。


    “回陛下,小女蒲柳之姿,无德无才,哪里能做大雍的皇子妃?臣惶恐。”乌侍郎跪地说。


    “谦虚了,你们乌家的女儿都很好,各有各的好。若冲也很好,”承安帝说,“他是曲乐天才,随意一曲都能各地风靡,这是才干啊。依朕看,他喜欢吹拉弹唱,那就让他去做,国家少不了礼乐大家,年轻一辈,他是其中翘楚。”


    陛下不中意乌家的女儿做四皇子妃,乌侍郎听出来了,有些丧气,再听后面那句话,心里更是一沉。


    陛下鼓励乌家的嫡子沉迷曲乐,这是什么意思,要让他们乌家的官运止步于这一代吗?


    “乌卿,”承安帝温和地说,“在听吗?”


    “臣在臣在。”乌侍郎回神,愧怍伏地,“犬子没出息,烦乱家事竟然搅扰陛下,臣惭愧。”


    承安帝看了乌侍郎一瞬,笑了笑,说:“去吧,如今要紧的是春闱。”


    乌侍郎应声行礼,恭敬地退了下去。


    承安帝看着人离去的方向,笑着说:“他不服气,不甘心。”


    燕姰问:“哪里不服气,不甘心?”


    “哪里都不服气,不甘心。他仍在觊觎四皇子妃的位置,也仍然想要儿子入朝做大官。”承安帝挥袖,靠上椅背,“子不肖父,乌家祖孙三代都应了这句话。”


    燕姰说:“他拒绝了陛下的好意。”


    “避而不答,便是拒绝。因为他觉得朕老了,”承安帝顿了顿,“他也觉得朕老了。”


    承安帝老了,所以竟然任命一个乳臭未干的燕冬来做审刑院使,朝廷的主人老了,朝廷的尖刀钝了,有些人自然就蠢蠢欲动起来了。


    “那今日四殿下遇刺?”燕姰问。


    “也是试探。”承安帝眯了眯眼,“兵马司,雍京府,都是要紧衙门啊。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新朝来临,这俩衙门就在斟酌更换的名单里。”


    燕姰抿了抿唇,说:“是哪位殿下吗?”


    承安帝说:“不。”


    *


    “是您做的吧?”三皇子站在金凤紫檀屏外,背着身,没有去看那道华服高冠的背影。


    皇后坐在梳妆台前,挑选着几只托盘上的发簪,闻言笑了笑,“我儿来问罪?”


    “儿臣不敢。”三皇子平心静气,“不知母后此番出手,又得到了什么好处?”


    皇后被嘲讽了也不生气,笑着说:“砍了老四一刀,本宫心里就高兴。”


    “您砍了他一刀,他不痛不痒,但咱们的人就要倒大霉了。”三皇子说,“老四从刀做回了人,他开始拿出宽仁的一面,可这反而更让人畏惧。抽刀见血简单,难的是克制,尤其是对于他这种曾经习惯了抽刀见血的人来说。”


    皇后摩挲着飞凤金簪,说:“你在赞赏你这位新弟弟?”


    “实话实说罢了。”三皇子捧手,“母后梳妆,儿臣先行告退。”


    “站住。”皇后冷笑,“乌家到底想做什么?他们把大女儿嫁给你,如今又觊觎老四,是想两头下注吗?”


    三皇子说:“乌侍郎短视而已,此事和碧林没有干系。”


    “哟,”皇后有些惊讶,“你竟然还维护她?本宫听说她对你并不十分恭敬亲热。”


    三皇子眼皮微压,语气仍然温和,“夫妻一体,本该如此。”


    夫妻一体,皇后呢喃着这四个字,一时没有说话。


    三皇子行礼告退,下了阶梯,左右跟随上去。东流轻声说:“您为何要维护皇子妃?她不懂规矩,何不让皇后施以教训?”


    “教训一个疯子,疯子并不能听话,反而要闹腾,”三皇子叹气,“都安静些吧,简直闹得头疼。”


    “咱们府里有娘娘的人。”东流请示。


    “我来杀,不好和母后交代,”三皇子笑了笑,“这种时候就该疯子出手。”


    东流说:“卑职明白。”


    三皇子一行才出了宫,就听说了一则消息:审刑院将今日接管的两名活口枭首,吊在牌坊上示众。


    “是谁的命令?”三皇子停下脚步问。


    “说是奉燕大人之命。”盯梢的亲卫说。


    三皇子闻言愣了愣,心里很复杂,“逢春啊逢春……”


    东流也惊讶,“燕大人不像是能下这样命令的人。”


    “逢春聪慧。他知道如今该做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他如今是一把刀,刀不需要仁慈,若要立威,抽刀见血才最直接。”三皇子说,“回吧。”


    *


    如燕颂预测的那样,两名活口那里审问不出有用的消息,他们唯一的作用就是帮燕冬立威。


    “吁!”翌日午后,燕冬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上前来的校尉,正要进入审刑院,那边就有宫人跑来,说陛下要见他。


    燕冬脚步一转,入宫门去了紫微宫。他在殿门前脱了披风,一路脚步轻快。


    承安帝今日没有躺着,坐在小几前雕木头,燕冬走到他身旁行礼,屈膝跪坐。


    吕内侍奉上一杯金镶玉,燕冬颔首道谢,打量承安帝手中的木头两眼,说:“您这是雕小猫呢?”


    “是小老虎!”承安帝瞪了他一眼。


    燕冬笑了笑,说:“大猫也是猫。陛下叫臣来,有何吩咐?”


    “枭首示众的命令是谁下的?”承安帝问。


    燕冬如实说:“是臣。”


    承安帝偏头看了燕冬一眼,手上不急不缓,很稳,“为何?”


    “要立威呀。臣知道,如今朝野上下都等着看臣的笑话,甚至,”燕冬直言,“等着看陛下的笑话。他们看不上臣,觉得陛下选错了人。臣要立威,除了要能办事,手上也不能软。审刑院是陛下的刀,指向一切胆大妄为的反逆,刀就要锋利,宽恕是持刀者做的事。”


    承安帝说:“他们都觉得朕老了。”


    “是人都会老,可陛下的心没有老,陛下耳清目明。”承安帝放下刻刀,燕冬便伸手替他换了把更小的刻刀,伸手抚着他的背,关心道,“陛下今日进药了吗?”


    承安帝没有说话,后边的吕内侍趁机告状,“陛下不喝药!”


    承安帝瞪眼,“你个老葫芦,谁让你说话了?闭上嘴出去!”


    “好啦,吕内侍也是担心您的身子呀,您就宽宥他待您的孝心忠心,不要怪他。”燕冬看着承安帝苍白的脸,微微撇开眼,像哄孩子那样的语气,“怎么不喝药?不喝药,身子怎么能好呢?”


    “好不了啦,何必再喝呢?”承安帝颇为委屈,“浪费药材,朕喝着也苦。”


    燕冬没有说话,偏头枕着承安帝的肩膀,像幼时依偎着这位皇帝伯伯的肩膀睡觉那样。过了片刻才说:“多少喝一点吧,臣让燕御医试着换换方子,减少药量,再把药熬得不那么苦,好不好?”


    承安帝笑了笑,说:“好,听逢春的。”


    燕冬说话声音很轻,细细地打颤,想必又偷偷红了眼,这是承安帝身边最喜欢抹眼泪的孩子。承安帝叹了口气,温和地问:“老四回宫将养了,待会儿御医要去例行看诊,你代朕去看一眼吧。”


    在承安帝面前,燕冬只需要收敛那三分很少显露的锋芒,其余部分只做真正的自己,就是最安全、最好的。


    他偏头看向承安帝,期待又犹豫地问:“这样好吗?”


    “你代朕探望,没什么不好的?”承安帝说,“去吧。”


    燕冬“诶”了一声,起身行礼,退了出去。


    燕颂暂住的宫殿是清晖殿,在皇宫的东北方,前面是座隶属宫殿的小花园,桃花开得很好,一路行去,落英纷纷。


    燕冬挥扇接住两瓣儿,兴冲冲地踩着小径踏入宫门。墙根儿底下有一棵桃花,盛开如扇影,底下摆着张摇椅,燕颂仰躺休息,身上盖着一层薄毯。


    燕冬瞧了眼,四周守着的都是燕颂的亲信,于是懒得做戏。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摇椅旁蹲下,把扇面上的桃花瓣取下来,一瓣盖住燕颂的左眼,一瓣盖住那颗唇下的小痣。


    桃花盖不住燕颂的好颜色,他睁开眼,瞧见面前的呆子,笑了笑,“谁许你来的?”


    明知故问,燕冬说:“陛下呀!本官奉命来探望殿下。”


    “那便辛苦小燕大人了。”风吹,脸上的桃花瓣欲飞不飞,燕颂没有动,等唇下那瓣终于离开时便伸手截住,往前探,簪在燕冬鬓边。


    指尖蹭了下脸腮,徐徐地收回了,只在燕冬的脸上留下一道云絮吹拂般力道的痕迹。


    燕冬心尖痒,深恨这个勾人不自知的狐狸精,许是他恨得真厉害,燕颂有所察觉,嘴边露出一抹寻常的笑意。


    “怎么瞪哥哥?”燕颂问,“莫非哥哥哪里得罪你了?”


    你还好意思问!


    燕冬抬手摸了下鬓边的桃花瓣,摸那修长指尖留下的余热,虚伪地笑了笑,说:“没有,没得罪,哥哥怎么会得罪我呢?对了,御医怎么还不来?”


    “晚点来不好吗,你可以正大光明地多陪我一会儿。”燕颂挑起燕冬发间的黄玉璎珞绳,指尖旋绕了两圈,“还是说小燕大人贵人事忙,吝啬予我?”


    “你这样阴阳怪气的人,我最讨厌了。”燕冬凑到燕颂面前,轻声恐吓,“若换作别人,看我不拔了他的舌头。”


    “为何要换作旁人?我的不行么。”燕颂纵容地说。


    疯了吧,燕冬在心里嘀咕,说:“我要你的舌头做什么呀?不能吃不能收藏,占地方呢。”


    燕颂笑着说:“消气呀。”


    燕冬哼声,“你就说好听的话哄我吧,我就这样被你哄成傻小子。”


    本来就是个傻小子,但燕颂没把这句说出口,怕傻小子恼羞成怒要蹦哒到房顶上去。他轻轻拽了下指上发带,燕冬便听话地凑得更近。


    “做什么呀。”小燕大人冷酷地瞅着他。


    燕颂说:“看看你。”


    小燕大人愣了愣,抿了下嘴巴,眼睛咕噜一转,小声说:“看吧看吧,不收钱。”


    “小燕大人好大方,”燕颂笑了笑,突然深吸一口气,小燕大人立马就变了脸色,倾身看向他的伤口,“怎么了?伤口疼吗?”


    “不小心扯着了,伤在右臂,的确多有不便。”燕颂好似有些无奈。


    燕冬换了一边,轻轻撩开淡紫宽袖,见药布没有渗血才松了口气,说:“小心些呀。虽然你不怕疼,可能不疼就不疼。”


    燕冬俯身靠近药布,轻轻地吹了两下,燕颂胳膊一僵,那股痒蹿脊钻骨,很不好受。他抿了抿唇,说:“御医许是要来了,你帮我把外袍脱了,待会儿换了药,我再换身衣裳。”


    “好嘞。”燕冬扶着燕颂起身,好像对方那一刀是挨在了腿上。燕颂笑了笑,他就瞪眼,“不许笑。”


    燕颂不笑了,跟着燕冬进入寝殿,没人跟着进来。他在榻上落座,看着环顾四周找衣柜的燕冬,说:“衣裳待会儿有人拿进来。”


    “哦!”燕冬回到燕颂面前,瞥了眼这位端坐的大爷,俯身伸手圈住对方的腰身,很艰难地把腰带解了下来,起身时差点要抹汗!


    燕颂揶揄道:“解个腰带像锄地,还累着您了?”


    “这个盘扣和你以前穿的不一样,我不太熟练。”燕冬把玉带放在一旁,很粗鲁地扒开那身紫袍,脱掉左边袖子,小心翼翼地把右边袖子扒掉,又没忍住凑到药布前吹了吹。


    燕颂轻笑,伸手捏住燕冬噘起的嘴。


    “唔!”燕冬用眼神警告。


    常春春在外面清了清嗓子,没有进来,就站在帘子外头说:“殿下,李御医在来的路上摔了一跟头,把药也撒了,只得先让宫人来告罪,说立刻换一位御医过来为您换药。”


    欸?燕冬在心里很不好意思地感谢了一下这位李御医,这样他就可以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了!


    作孽啊作孽,常春春摇头,感慨自家主子如今也是“落魄”了,为着和心爱的弟弟光明正大地待一会儿,连这种损招都能使出来。


    燕颂看了眼蹲在腿前的燕冬,毫不心虚,“知道了……笑什么?”


    原来燕冬还是没憋住,把笑摆在了脸上。


    “嘿嘿,”燕冬挠头,“虽然很不好,但这样我就可以多陪你一会儿啦。”


    “委屈冬冬了。”燕颂揉着燕冬的后脑勺,温声说,“陛下指了从前的三皇子府重新修缮装潢,很快就能完工,到时候我在府里辟一座寝殿给你住,好不好?”


    不是常来玩,而是直接辟一处给他,燕冬哪会说不好,重重地点头。他美滋滋的,得寸进尺的,“我有三点要求!”


    燕颂颔首,说:“小燕大人吩咐。”


    “第一,要离你的寝殿近;第二,要你亲自给我选陈设家具;第三,要漂亮的紫藤花架和红山茶,还要小狗窝。”燕冬说。


    燕颂没有不依的,说:“好,我记着了。”


    “嘿嘿。”燕冬傻笑。


    燕颂也跟着笑了一声。


    燕冬索性坐在脚凳上,双手环抱住燕颂的小腿,俯身枕在他膝上。燕颂揉着他的后颈,俯身说:“到时候搬到哥哥这里来住,好不好?”


    “好肯定好呀,但是,”燕冬告状,“被人发现了怎么办呀?有人盯着我呢。”


    “除非要借势利用,否则不要让自己身后有小尾巴,逮着一个料理一个,渐渐就没人敢盯着你了,平日办事的时候也方便些。”燕颂说,“我会吩咐当午,这事儿交给他来办,你不必管。”


    燕冬点头,“都听哥哥的。对了,”他抬头仰视燕颂,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专注温柔的眼睛。


    “……”燕冬屏息,又直又呆地看着燕颂。


    燕颂笑了笑,指尖抚摸他的下巴,“想说什么?”


    燕冬歪了歪头,像雪球平时蹭他的手那样。过了一瞬,他才想起自己方才想说什么,“蜀地的洒金扇要入宫了吧,往年都是你自己描扇面儿,但今年你伤着胳膊了,我帮你画一幅吗?”


    “那敢情好,”燕颂说,“闲暇时画,我不着急要。”


    燕冬说:“我画个大王八!”


    “可以,”燕颂好整以暇,“届时我在旁边标注大王八的名字,叫燕——”


    “颂!”燕冬说。


    燕颂笑着说:“叫什么?哥哥没听清。”


    傻小子才说第二次,燕冬低下头,把脸埋在燕颂膝上,装死了。


    燕颂今日没欺负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那毛茸茸的后脑勺,三月的午后,他们靠在一起,静静地坐。


    窗外有风的声音,屋内燃着安神香,弯弯飘飘一缕烟,半遮住背后的金铜仙鹤座件。


    王御医来的时候,燕冬真的睡着了,且睡得很沉。外面的人没有拦,他进来就看见这一幕。


    枕膝而寝,从前是兄友弟恭,如今就是不合时宜。


    这不是他该看的,燕颂却让他看了,因为他的身家性命都握在对方手里,拿捏他如蚂蚁。王御医垂下眼,安静地候在一旁。


    “来了,”燕颂睁开眼睛,放下撑桌支腮的手,另一只手还放在燕冬后脑上,“帮他诊脉。”


    王御医没有多话,轻轻上前跪在燕冬身旁,小心地摸到燕冬的手腕。很快,他收回手,恭敬地说:“燕大人身体康健。”


    燕颂说:“没有任何异常?病,毒,蛊。”


    他们在说话,可燕冬毫无反应,王御医闻着那股浅淡的安神香味,明白是殿下有意让燕大人“睡着”。为着谨慎,他再次帮燕冬把脉,仍然摇头,“回殿下,若是蛊,下官或许把不出来,但燕大人的脉象和身子的确没有问题。”


    燕颂垂眼瞧着燕冬的睡颜,“身子无碍就好。”他安静了片晌,或者说是出神,又说,“皇后近来如何?”


    后宫每月按时请平安脉,王御医是常去皇后宫中请脉的御医之一。


    “凤体无恙。”王御医从袖中拿出一张银票呈上,“方才臣出御医院之前,娘娘曾派人打点了五百两银票,请臣仔细为殿下诊脉,仔细瞧瞧您与燕大人私下相处得如何,再详细回禀。”


    燕颂没有接银票,只是捏着燕冬的耳朵,“知道该如何答话吗?”


    余光把兄弟俩十分亲密的小动作纳入眼底,王御医心里惊讶又奇怪,但没敢多揣测,顺着上意收下了银票,说:“臣知道。”


    “好。”燕颂专注地瞧着膝上的人,没有看王御医,“若我猜的没错,礼部很快要换血,让你儿子好好做人,好好做事,届时自然有他的位置。”


    王御医心中一喜,伏地叩头,“臣替犬子多谢殿下赏识,臣父子二人为殿下马首是瞻,愿为殿下尽绵薄之力。”


    燕颂算着安神香的效用时间,温和地说:“辛苦你走一趟,等会儿去茶室用杯茶再回吧。”


    王御医明白这是要让自个儿留下来当幌子,替燕颂换了药后便恭敬地退下了,跟着亲卫去了茶室。


    殿内又安静了下来,片刻,燕冬“嗯”了一声,蹭着燕颂的膝盖抬头,露出一双懵然的眼睛,“我怎么睡着了呢?”


    “是小猪吧。”燕颂笑了笑,挠了挠燕冬的下巴,“不急,王御医还在茶室用茶,你洗把脸理理衣裳,和他一道走。”


    燕冬并不知道自己被燕颂迷晕了,闻言“哦”了一声,撑着燕颂的膝盖站起来,伸了个大懒腰,还很关心地俯身帮燕颂揉了揉膝盖,“被我枕累了吧?怎么不叫醒我呀。”


    “你睡得香,呼噜呼噜的。”燕颂说。


    “你就污蔑我吧。”燕冬大度地说,“看在你受了伤、每时每刻都很痛的份儿上,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燕颂明知故问:“心疼哥哥啊?”


    “这不傻子吗?”燕冬不客气地说,“我不心疼你,除非天压下来了,地翻上去了!”


    燕冬洗了脸,整理好仪容,就要走了。他杵在榻前,一副“等你表示”的样子。


    燕颂笑着起身,很轻地揉了下燕冬的脑袋,“乖,去吧。”


    燕冬抱住燕颂的左手,重重地蹭了两下,扭头大步走了。


    燕颂笑了笑,站在原地。


    “哥哥。”


    窗外突然传来燕冬的声音。


    燕颂偏头,隔着花雕窗看外面的人,熟悉精准地勾勒出那人的身影、神情。


    “我昨夜梦见你了。”燕冬一定是笑了,朝这里挥了挥爪子,“我走啦,哥哥注意身子。”


    燕颂走到殿门口时,燕冬刚好一步走出宫门,扭头时马尾甩了甩,璎珞发带晃眼得像日光的碎块儿。


    第48章 春闱 “那个人是不是大表哥?”


    画什么扇面儿呢?


    笔撑着下巴, 燕冬坐在阁楼里冥思苦想,要不真画个大王八算了,想想燕颂拿着王八扇子招摇过市, 还挺乐。


    “如今是三月啊,画些春景如何?”常青青坐在一旁吃金桔,给公子出主意。


    “春景那么的多呀。”燕冬叹气,突然瞧见扇面上一道虚虚的竹影,他“诶”了一声,走到窗台前瞧了眼那颗竹子。


    一旁的和宝见状立刻将扇面挪放到窗前的书桌上,燕冬笑着说:“那就拓一枝竹影吧。”


    雪球和葡萄在门口打架,当午蹲在狗哥俩儿面前观战,等葡萄按住雪球时便伸出一只手将哥俩儿拨开, 说:“哟,葡萄出息了,现在能压着哥哥了。”


    他说的是狗,室内的人却眉心一动。


    压着哥哥,燕冬想了想,觉得不行,他只想被哥哥压着。但他可以有出息,一步一步地让哥哥来压着他。


    洒金扇辅以水墨画,燕冬手下不停, 问:“殿下这两日在做什么?”


    两日没见了呢。


    “在宫里休养,陛下不让主子去衙门折腾, 刑部有差事都是递进清晖殿的。”当午在门口说。


    燕冬问:“宫里没有往清晖殿塞什么人吧?”


    当午只以为燕冬是担心主子的处境,说:“没有,主子身旁都是自己人。”


    燕冬想起之前去清晖殿的时候连个宫女内侍都没有看见,许是被燕颂安排到不那么近的位置了。


    “那就好。”燕冬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完成了扇面,搁笔出了门。


    葡萄和雪球已经和好如初,正叠在一块儿晒太阳,他伸手一手揉搓一只,说:“等这个月忙过了,四皇子府也差不多该好了,到时候就带你们俩去新家溜达溜达。”


    葡萄翻了个身,露出肚皮,爪子抱住燕冬的手,葡萄眼水亮亮的,可爱地叫唤了一声。


    “越来越喜欢撒娇了!”燕冬揉了葡萄一把,起身去审刑院了。


    小狗们送主人到角门前,等燕冬骑马走了,雪球盯着主人离开的方向,正要趁机“离家撒野”,就被随从一个眼疾手快提溜起来,拍拍屁股赶回府中。


    *


    崔玉在文心楼喝茶。


    此次春闱,江南考生众多,其中有几个与崔玉相识,是江南官家子弟,或是他在各大阁楼里认识的才子,说来巧合,其中有个人和这文心楼重名,姓文名心字清莲。


    文心家世凄苦,幼年丧母少年丧父,好在乡里的教书先生心善,肯教他读书。他也知奋发懂进取,这些年读书用功,二十中举在江南也颇负盛名,崔玉赏识他,不仅是这份上进才能,还有那张清水芙蓉的脸。


    “小郡王。”文心在桌前行礼,待崔玉颔首便落座,举手投足都很有文雅气。出口却是直接果断没有客套的,“小郡王屈尊降贵,有何吩咐?”


    “清莲,你这是冤屈我了。”崔玉叹气,“从前我可是拿锄头陪你铲过牛粪鸡屎的,说什么屈尊降贵。”


    文心笑了笑,说:“小郡王待我好,我记得的。”


    “你今夜就要赴考了,届时不好相送,我这不就来送送你吗?”崔玉亲自提壶给文心倒茶,“我陪你喝一杯,说说话,待会儿顺路去陪我家小表弟用饭。”


    今夜考生入场,考三场九日,审刑院辅佐考院治安巡防事务,燕冬作为长官,索性就在审刑院住下,等结束才归家。


    “是了,燕小公子如今是御前亲臣了。”文心看了眼崔玉,没由来地问了一句,“小郡王为何要在雍京久留?”


    崔玉倍感莫名,“一年来一回,能多待一段时日也很好啊,清莲怎么这么问?”


    “几位殿下明里暗里在斗,小郡王既然无意做官,不如早些回江南,远离纷争。或者说,”文心笑了笑,“您其实是扮猪吃老虎,也想帮谁一把?”


    他这样说话,崔玉不怒反笑,说:“看来清莲话里有话。”


    文心垂眸思忖,崔玉也不着急,抿着茶等了他片刻。


    终于,文心还是开了口,“我同寝有一个考子,是秦州人,秋试在当地排名最低,头一日来的时候忧心忡忡,很是紧张忐忑,中间甚至还找大夫开了安神静心的方子。可就在昨天夜里,此人从富文楼回来后与我们围炉探讨文章时,我发现此人心情大变,不仅十分舒畅,谈及应试文章时更是侃侃而谈,很有自信。”


    崔玉轻轻敲了下桌子,“清莲此话何意?”


    “不仅是他,今日我与同窗叙话时,他也与我说起自己同寝里有类似的考生,而且十分巧合,那人也去过富文楼。”文心看向崔玉,“小郡王聪慧,应当明白我的猜测是什么。”


    “你想说,富文楼在做春闱的营生。”崔玉摩挲茶杯,“这事儿太大了,清莲为何与我说?”


    “能做这种营生的人必定位高权重,说不定还会牵扯出哪位天潢贵胄,此事危险,但春闱是天底下读书人都盼着的事,为国择才,岂能鱼目混珠?所以我在犹豫,我辈不惜死,但如今难就难在没有证据。”文心看向崔玉,“小郡王若想入朝为官,这是个契机,且看您愿不愿意用。”


    崔玉说:“怎么说?”


    “您若愿意,便请立刻着手查探,您若不愿,”文心微微抿唇,“我也想好了,去雍京府向王府尹禀告,他是读书人出身,在职权之内又不与哪方交好。结果如何,我一力承担。”


    “清莲是个有心人。”崔玉合扇,轻轻敲在文心手上,“你且勿惊,此事我来请人证实。”


    文心垂眼,看了眼搭在粗布袖口上的那柄洒金扇,说:“好。”


    “富文楼?”燕冬站在窗前,看了眼对面的三层小楼,“什么来路?”


    “富文楼的掌柜、营生都记载在上,下官看来没有任何问题。”一旁的任麒呈上一本簿册。


    燕冬翻了翻簿册,“啪”的合上,没有说话。


    “今夜考院就要开门了,”任麒犹豫地说,“您看,此事要不要先向陛下禀报?”


    “事儿太大了,没有证据到了陛下跟前怎么说啊,难道就说探子发现富文楼里有不明人士出没,接触考生?接触考生犯了哪条律法?可这不说,出了事儿就晚了,难啊。”燕冬拿扇柄敲了敲肩膀。


    的确如此,涉及春闱公平不是能儿戏的,若是捕风捉影就是让所有人都看审刑院的笑话,再被有心人一挑拨,审刑院就是自找麻烦。偏偏大事上丝毫风声都不能忽略,方才任麒收到消息时也担心将此事禀报燕冬后,燕冬是否会重视。


    “这事儿不能马虎,也不能冲动,”燕冬说,“至少要先拿住一点证据,证明咱们不是疑神疑鬼,然后立刻上报御前。”


    任麒颔首,说:“先抓人?”


    “捉贼要拿脏。”燕冬回到圆桌旁落座,“找人把鱼给我钓上来。”


    “是。”任麒转身就要去挑个自己人,才出两步却被燕冬拦下,“且住。”


    “与春闱有关的营生是掉脑袋的罪过,卖方不可能和不知深浅的买家做生意,找人假扮考生怕是行不通。”燕冬晃了晃扇子,“要找真考生。”


    任麒犯难,这时候去哪儿找一个又能相信又能临危不乱做戏的真考生?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这头正犯难,那头崔玉闻声赶来,门前的校尉传了话,燕冬首肯后就把小郡王请入雅间。


    “哟,”燕冬揶揄,“这么早就饿了?”


    崔玉让任麒免礼,走到燕冬对面落座,说:“我是来和你说正事的。”


    燕冬没说话,但脸上显然写着:就您能有正事儿?天真要塌下来啦。


    崔玉自诩天底下最好的表哥,并不和小表弟计较,把方才文心和自己说的事一字不落地说了出来。


    燕冬和任麒对视一眼,崔玉见两人并不惊讶,稍微一思忖,笑着说:“看来是我多费心了,你们审刑院的耳目多厉害啊。”


    “表哥别这么说。不瞒你,我们正在查这事儿呢。”燕冬看着崔玉,“我且问你,那个文心能用吗?”


    崔玉颔首,说:“能用。”


    燕冬确认道:“没被美色所误吧?”


    “瞧你这话说的,”崔玉瞪了燕冬一眼,“放心,大事小事我分的清。我与文心相识数年,这是个一心读书不迂腐、一心上进不为浮名所动、不忘恩义的人,否则就凭他二十中举,如今就不会仍然住破院子穿粗布衣裳。地方上的官府富商,想招婿或是直接养着他的,他一个没搭理,钱都拿来供养当年让他读书的先生、帮着乡里修建私塾了。”


    燕冬颔首,示意任麒亲自去找文心,说:“能让我家表哥说好,那必定是好,是个美人儿。诶,那你是不是其中一个?”


    “什么啊?”崔玉摸摸肚子,“馋了!”


    燕冬吩咐外头的人去拿食单,直白地说:“你想不想要这个文心?”


    “我与他只有朋友之谊,没有别的。”崔玉笑着说。


    “哦。”燕冬跟表哥通气儿,“昨夜舅母来信了,让娘亲在京城里帮你相看相看有没有合适的小郡王妃。”


    “不慌不慌,”崔玉接过常青青递来的食单,选了几样茶点果子,十分淡定,“真催急了,我就削发为僧,云游四海去。”


    “那怎么行呀!”燕冬向常青青摇头,没额外再点别的,只瞪着这个不着调的,“你是小郡王。”


    “咱家又不止我一个孩子,怕什么?诶,”崔玉问,“记得你珏表哥吗?”


    燕冬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冷酷如冰雕的脸,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记得!冷冰冰的,好凶!”


    “你这样说,他要伤心了。”崔玉好笑,“他这人就那样,不喜笑,笑起来更吓人!但他可喜欢你。”


    燕冬狐疑地说:“喜欢我,那怎么这些年都不找我啊,也不和我写信。”


    “他以为你不喜欢他,不敢和你说话。”崔玉憋笑。


    燕冬委屈死了,说:“我每次往江南写信送礼,信里问候了他,备礼也有他的一份呀。”


    “你给别的表兄弟姐妹也写了,也备了啊,看着很像寒暄客套嘛!”崔玉说。


    “哼。”燕冬很不高兴。


    “别鼓着脸,我今晚回去就给他写信,让他立刻滚来给你负荆请罪,好不好?”崔玉哄着说。


    燕冬哼哼,“别想污蔑我的名声,我可是很尊敬兄长们的。路这么长,别折腾珏表哥了。”


    “是,我们冬冬最乖了。”崔玉笑着说,“老头子有意放权,但我不管事,这些年来家里的正事都是你珏表哥操心。所以别担心,咱们老崔家有人,你珏表哥比我能干多了。”


    “好吧好吧。”燕冬老气横秋地说,“后人自有后人福呀。”


    “后人自有后人福呀。”门外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燕颂目光含笑,出现在燕冬视线之中。


    “大哥!”燕冬“噌”地站起来,大步走到燕颂面前,很惊喜的,“你怎么出来了?陛下不是让你好好休养吗?”


    “乌老年纪大了,这几日有些不好,我请旨出来探望,顺道来瞧瞧你。”燕颂嫌道,“宫里闷得慌。”


    “晚些时候我陪你出去走走。”燕冬握着燕颂的左臂,请他到桌旁坐,“乌老身子如何,要紧吗?”


    “身子倒是其次,要紧的是心病。”燕颂垂了垂眼,“治不好的。”


    燕冬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这是人家的家事,转而说:“我在办大事呢!”


    燕颂拍拍身旁的椅子,示意燕冬坐下,说:“我都知道了。”


    崔玉抿着茶,听燕冬给燕颂讲述方才的事情,生怕遗漏任何一句,燕颂目光含笑,认真倾听,两个人谁都没有看他。


    当他不存在了啊。


    崔玉笑着摇头,起身去窗前吹吹风,楼下行人如织,夫妻相携,情人相伴,突然,他耳边响起燕冬的那句话,想起燕冬的小秘密,跟着就咂摸出点不对劲来。


    这个念头大胆到有些吓人了,但转念一想,其实又在情理之中。


    “葡萄越来越会撒娇了,而且又胖了一些,看着和雪球差不多大了。”燕冬撸燕颂的袖子,要看一眼他的伤,“它俩今儿打架,雪球竟然不敌葡萄,真是兄纲不振!”


    燕颂揶揄,“狗随主人,必定是和你学的。”


    “它们怎么没有一只和你学呢。”燕冬纳闷。


    “或许因为有一只小狗已经在学我了吧。”燕颂说。


    燕冬纳闷了一下,谁啊,这个人背着他在外面养小狗了吗?待对上燕颂打趣的目光才反应过来,“你在说我吗!我是小狗吗!”


    “不像吗?整天嗷呜嗷呜叫唤。”燕颂说。


    小狗很让人喜欢的,燕冬于是没有和燕颂计较,说:“那我不如它俩。”


    燕颂提壶倒茶,被燕冬伸手接过。他笑了笑,“怎么说?”


    燕冬给燕颂倒了一杯,很认真地说:“它俩有小狗牌,我没有。”


    崔玉:“?”


    这说的什么话?


    燕颂也愣了愣,“什么?”


    “受宠爱的小狗都有小狗牌,雪球的是白玉牌,葡萄是黑玛瑙,我连个木头牌子都没有。”燕冬支腮,叹气,很惆怅,“或许我的主人并没有我疼爱它们那样疼爱我吧。”


    崔玉:“……”


    不是,我的小表弟,这对吗?你在说什么啊。


    哪怕燕冬就是个时常“童言”无忌、出口“不逊”的人,哪怕燕颂习惯了,此时也有点接不上话了,这孩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偏偏燕冬还咄咄逼人,“你怎么不回答?”


    莫名的,燕颂耳边响起小狗叫嚣的声响,脆生生的,很有“气势”。他忍耐住嘴角的笑意,说:“是我疏忽了,一定尽快补给你。”


    崔玉:“?!”


    不是,我的大表哥,这对吗?你在说什么啊。


    燕冬倒是很满意,笑眯眯地在燕颂肩上蹭一蹭,说:“小狗牌戴上了,别人一瞧就知道这是谁家的小狗,同样的,也知道主人是哪只小狗的主人,所以呀,其实主人也戴上了小狗牌。”


    “我们冬冬,”燕颂轻声说,“说得很有道理。”


    “是吧是吧?”燕冬得意地嘿了一声。


    兄弟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全然不知崔玉杵在窗前,脑子里已经展开了多次天人大战,俄顷,常春春在门口传话,任麒要回来了。


    “你们上下说话,我不掺和了。我叫了刑部的人,今日要吩咐两件外派的差事,待会儿再来找你。”燕颂简单地和燕冬解释了一句,待燕冬点头,便起身离开了。


    常春春在门外行礼,和一行便装亲卫跟着燕颂走了。


    崔玉在窗前转了两圈,犹豫片刻,终于几步冲到燕冬跟前,把人吓了一跳。


    “你要刺杀我吗?”燕冬后仰,惊恐地看着崔玉。


    “你,”崔玉揪住燕冬的耳朵,审问,“你先前说自己有心上人了,是不是?”


    燕冬老实巴交地眨巴眼,“嗯啊。”


    “那个人是不是,”崔玉倾身附耳,小声说,“大表哥?”


    “……”


    崔玉偏头和燕冬对视,沉默一瞬,燕冬钦佩地说:“表哥,你好聪明!你和鱼儿一样聪明!”


    “谬赞了,谬赞了。”崔玉松开燕冬的耳朵,拊掌夸赞,“从前都说咱们两家,我是最胆大妄为的,如今方才知道,长辈们都说错了,您才是咱们老崔老燕家的第一狂徒。”


    燕冬笑眯眯地看着崔玉,说:“表哥会支持我的,对吗?”


    崔玉伏低做小,“在下唯燕大人马首是瞻,一定保密。”


    “保密不够。”燕冬双手合掌放在脑门上,“表哥,你可是个风流人物呀,什么狂蜂浪蝶没见过,你得帮我想想法子,让我早日抱得美人归。”


    “行。”崔玉叹气,“谁让你是我小表弟呢,我就给你做一回军师。”


    第49章 买卖 何意!!!


    一份功名五百两, 明码标价。


    燕冬看着手中那张纸,上面是文心和卖家的对话记录,随意抬脚勾住跟前的凳子坐下, 俯身把纸张往前一放,“诶,卖多少份出去了?”


    穿着普通的男人跪在燕冬面前,后颈压着一柄刀,不敢抬头。他根本没想到审刑院把力气都放在考院里外,竟然这么快就查到了端倪并且来了场钓鱼,此时落入渔网,只顾着磕巴请罪,颠三倒四。


    “叽里咕噜说什么呀?”燕冬说, “我问你这里卖了多少份出去了,能听懂人话吗?”


    一旁的文心忍不住看了眼燕冬,传说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燕家小公子,如今天家钦点的审刑院使,言行举止还是更符合前者,没有半分阴戾冷酷之气,可他的态度越自然,越莫名令人忐忑。


    男人结巴说五份,见燕冬笑了笑, 还说自己没有别人卖得多,请求轻罚。


    燕冬笑了笑, “轻罚?你卖了五份,当然比卖八份十份受罪轻咯,家里可以少立几座坟嘛。”


    这就是要抄家的意思,卖家白眼一翻, 浑身哆嗦,生生吓晕了过去。


    “嘿,胆儿忒小,为何要犯这弥天大罪呢?”燕冬纳闷。


    “许多人做坏事前都梦着自己能成,只梦着自己能成,因为成了后的好处诱人啊。”崔玉说。


    燕冬点点头,示意一旁的校尉让人醒来后在供状上签字画押,说:“先别押回院里了,你们就在这里守着他,若是敢跑或是有别的动作,直接宰了。我等等宫里的旨意。”


    校尉应声。


    燕冬看了文心一眼,说:“你做得很好,待事情了了,我自会请朝廷褒奖你。”


    “不敢,举手之劳。还春闱公平,就是对我等考生最大的褒奖。”文心捧手行礼。


    “你是个稳重的人,我就不多嘱咐了。”燕冬说。


    文心说:“燕大人放心,方才之事,在下毫不知情,绝口不提。”


    燕冬点头,示意任麒和崔玉带着人去隔壁房间歇息,自己则走到窗前站定,他没开窗,兀自徘徊,猜测承安帝的心思。


    有人敢做这样的事,无非是仗着圣体违和渐不理事,若借机生事成功,陛下权威大损,这其实就是在拐着弯儿的逼陛下早立储君。与此同时,通过售卖考题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控制本次春闱的选拔名单,并且将这部分考生拉拢入自己的阵营,来日就是羽翼。


    此时,陛下立刻阻止开考便是在叫停这场不公平的阴谋,但必定会引得人心惶惶,权威受损,若不立刻叫停,就可以来一招瓮中捉鳖,将考院中不老实的考生揪出来,然后再仔细地查他们背后的人。


    星月渐出,“龙门”大开,考生们提着各色三层考篮排列跨“龙门”入考院。


    王樟身穿官服,居高临下地站在门前负责带队搜检,他本也会是这群人中的一员,为了那些个位置挤破头颅,可如今他已经有了官身。这世间的路,还是捷径好走啊。


    堂上,主副考带领众监考及其他官员参拜神祇,随后主考在众人的见证下恭敬地取出匣子,揭封,取出试题交予副主考,去往考院宣读。


    副主考一行人方走到门口,就被一人堵了回来,堂上众人惊诧看去,校尉抬刀挡开朱红大门,露出一身常服玉色罗袍的燕冬。


    副主考一行人被迫退后,乌侍郎上前捧手,眉头微微拧着,“燕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乌侍郎,诸位。”燕冬言简意赅,“今儿这场出了纰漏,先暂时别宣读今日的试题。”


    副主考震惊地说:“这怎么行?”


    燕冬淡淡地瞥了对方一眼,没说话。


    “敢问燕大人可是事出有因?”乌侍郎拧眉看着燕冬,好似在看一个不懂轻重的孩子,“春闱考试何其要紧,举国瞩目,不是可以儿戏的!”


    堂上众人闻言纷纷喁喁私语起来,看向燕冬的目光不自禁地变了,或者说,是袒露了。


    他们本就不信也不惧怕燕冬这个人。


    和渡在人群中蹙眉,正要上前说话,就听燕冬说:“我星夜来此,必定是出了要紧的事,否则来溜达腿儿的吗?有人在富文楼售卖考题——”


    众人惊哗,燕冬伸手夺过副主考手中的试题看了一眼,暗自松了口气,“巧啦,今日的策论题正是这道:正士风而行古道,一字不差。”


    后面的任麒等人闻言也松了口气,题目一样,事情就坐实了!


    燕冬看着乌侍郎,目光微沉,“乌侍郎,你是主考官,题是你出的,试题是在你们礼部封箱严管的,你能说说为何在开考之前就有人贩卖考题吗?”


    那双茶水琥珀似的眼睛,此时竟让乌侍郎看成了另一双眼睛,幽如深潭。他吞咽口水,说:“此事必有鬼祟!”


    “鬼祟是谁?”燕冬咄咄逼问,“不是主考漏题,那就是看管过程出了纰漏,礼部,禁军司,谁来负责?”


    乌侍郎没有说话,一群礼部官员也噤声了,这是一不小心就要杀头的罪过啊!


    “此事当然有鬼祟,而且在我看来还不止一只,但现在最要紧的是开考。金大人,”燕冬看向副主考,“你去院门候着,等宫里的新试题,如常宣读,旁的一字不要说,不要让学生们惶惶,否则我审刑院的刀太快,难免不认人。”


    副主考捧手行礼,连忙快步出去了,任麒看了眼燕冬的脸色,亲自带人跟了上去。


    “大人,咱们要不要过去啊?”角落里,木湛远远地望着大堂上,“情形不妙啊。”


    王植看了眼乌侍郎微微佝偻下去的背,瞬间就明白了,春闱出了要命的纰漏。目光稍微一挪,落在燕冬的背影上,顿了顿,他收回来,微微摇头,“不必,燕大人办事利落。”


    “燕大人这么快就收服了审刑院那些人,瞧着都很恭敬顺从。”木湛钦佩又忌惮地说。


    “燕大人自然有他的好,但审刑院这个地方嘛。”王植摇了摇头,抬眼看向皇宫的方向,审刑院这个地方,早就被燕颂拿住了。


    他们认燕颂。


    所以啊,燕颂和燕冬虽然要避嫌,不能同路,但一直同行。


    校尉们把住了每一隔间,重新搜身,他们审刑院的跟刑台打交道惯了,搜身本事一流,很快就找出二十多个夹带策题答案的,藏在靴掖里的、袖口夹层的、笔头暗缝的、裤兜里的……各显神通。


    “狗崽子们,让你们来考试,真真是屈才了!”任麒气乐了,大手一挥,“来啊,堵上嘴押下去关起来!”


    考生们目光相随,有人询问,任麒握刀瞥了一眼过去,说:“好好考试,没你们的事儿!”


    燕纵护送吕鹿将陛下钦点策题送到副主考手中,赶在钟声响的下一瞬当场宣读。


    燕纵绕着考院走了一圈,吩咐说:“东圊,墙根儿,哪怕是狗洞也不能放过,五步一人,给我堵死了!”


    禁军应声,训练有素地拉开距离。


    燕纵吕鹿一行人去了大堂,礼部一行人都站在一旁,燕冬正坐在主座打瞌睡。人前,燕纵忍住了,没揉搓弟弟的脑袋。


    “燕大人。”吕鹿向燕冬行礼。


    燕冬睁眼,起身回礼,客气地说:“小吕公公。”


    两人走到一旁,燕冬轻声问:“圣体如何?”


    “陛下无碍,燕大人不必忧心。”吕鹿答完,转身看了眼乌侍郎,如常对燕冬说,“陛下说夜深了,就不让燕大人来回折腾了,此事由您会同刑部、雍京府一道办理,至于考院巡查之事,由奴婢和燕副统领来。”


    “好。”燕冬看了眼乌侍郎,“乌侍郎,请吧。”


    校尉把人押下去了,燕冬出门时瞧见远处的王植,上前把事情说了,“此次一道办差,还请王府尹多指教。”


    “燕大人客气,我们同心协力。”王植捧手。


    两方一道出了考院,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驾车的是常春春。


    车门推开半面,燕颂瞧了眼并肩站在一起的两人,不动声色地细了细眼,说:“审刑院和刑部都在皇城里,距此地远,这次就借着雍京府的刑堂一用吧。两位上车同乘,咱们今夜就把事儿办了。”


    王植侧手示意,燕冬也不客气,先行上车,在燕颂左手边落座,王植紧随其后,在对面落座。


    “听殿下的意思,是今晚就能查出幕后主谋?”燕冬问。


    “君山银针。”燕颂示意桌上的小茶炉,笑着说,“主谋是谁?”


    燕冬愣了愣,说:“这么大的事情,乌侍郎会是主谋吗?动摇君威、拉拢读书人、培植羽翼,他一个礼部侍郎何必要冒抄家的风险做这种事儿?”


    他意指乌侍郎背后的贵人。


    “这么大的事情,”燕颂重复燕冬的话,温声说,“所以主谋只会止于乌侍郎。”


    燕冬挠了挠头,想明白了,乌侍郎认罪必定伏法,此时把罪责揽下,于他来说就是最有利的,所以他一定会咬死事情是自己做的。


    “上刑吧,”燕冬冷酷地说,“让他老实招!”


    燕颂忍俊不禁,说:“不必着急。”


    他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的笑散了,化作一丝叹息,“一波万波,此事还没完。”


    燕冬直说:“我不明白。”


    “以后就懂了,喝茶。”燕颂偏头看向王植,似乎才想起这里还有个人,“益清,喝茶。”


    王植面色如常,恭敬地说:“谢殿下赐茶。”


    燕冬给自己倒了一杯,顺便给王植倒了一杯,他是顺便,可落在燕颂眼里,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爱屋及乌恨屋及乌,燕冬就是这样的人,从前多看不惯王植,没道理今儿就突然能和谐相处了。


    聪明,燕冬抿着茶,又想起燕颂夸王植聪明。他细细地回想王植上车后的神情举止,面对这个曾经的政敌如今的皇子,王植恭敬而内敛,静得像一株莲。


    太稳了。


    燕冬决定要和王植学习,学他的端方沉静,于是这一路上都不再开口说话,端着副不属于自己的仪态,像个和王府尹对面而坐的木偶。


    “……”燕颂微微蹙眉。


    不仅突然客气有礼上了,还学起人家来了?


    若我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燕颂耳边响起燕冬那句谨慎忐忑的试探,大胆地猜测,莫不是先前还是猜得太保守了,那个野男人根本不是和渡,而是王植?


    说来很荒谬,但只有荒谬才能让燕冬那样胆大妄为的人讳莫如深。


    气氛有些奇特,王植敏锐地察觉到了,但他描述不出来到底哪里奇特,只顾着抿茶静声。


    三人心思各异,这一路显得尤为漫长,待终于到了雍京府前,燕颂先行下车,燕冬紧随其后,王植最后下车为两人引路。


    “不去大堂了。”燕颂半路停步,侧身对王植说,“到牢里审吧,益清主审,我和燕大人在旁室倾听。”


    这不太符合规矩,虽然可以便宜行事嘛,但王植这样体面周全的人闻言竟然没有看燕冬一眼,直接就应声了。燕冬微微挑眉,看了眼王植,又看了眼燕颂的背影,若有所思。


    刑房里黑漆漆的,这间办事房还好,桌椅陈设简单干净,衙役把四只壁灯点燃,室内一下就亮了。


    通过内窗,隔壁传来王植的声音,燕颂看了眼杵在窗前听得十分认真的燕冬,轻声说:“冬冬,过来。”


    燕冬立刻转身走到燕颂面前,说:“殿下有何吩咐呀?”


    燕颂拍拍一旁的凳子,燕冬乖乖坐下,正襟危坐等候吩咐。


    “你觉得,”燕颂顿了顿,“益清如何?”


    何意!


    燕冬眼皮一跳,看向燕颂,嘴唇翕动,说:“很好啊。”


    自己夸王植还不够,还要听他夸吗?燕冬没有昧着良心说王植不好,但是让他夸几句,不行!他夸不出口,不想夸!


    很好啊,燕颂咬着这几个字,说:“哪里好?”


    单单说好还不行,非要听他斟酌辞藻吗?何意!何意!


    燕冬暗暗咬牙,赌气地说:“就是很好!就是特别特别好行了吧!天底下第一好!”


    “……”燕颂眼皮微垂,没有说话。


    燕冬最后那句话没有压着声音,王植动了动耳朵,往隔壁瞥了一眼。


    “燕大人在四殿下面前如此大呼小叫,是一如既往地不懂规矩呢,还是他们仍然兄弟情深?”乌侍郎打量着王植。


    王植淡淡地说:“是否要我将殿下请来回答乌侍郎的问题?”


    那他今晚被错手弄死在这儿都是可能的!乌侍郎面色灰白,或许是知道自己的结局,已经接受了,说话也很平静,“他日四殿下继位,王府尹生死难料。”


    “乌侍郎还是操心自家吧。乌尚书近来身子不爽利,又遇上你犯下大错,”王植叹息,“乌尚书一生清名为你所累,晚节不保,又白发人送黑发人,乌卓,你是大不孝。你若供出幕后主谋,陛下或可看在乌尚书的情面上只发落你一人。”


    “不能说……”乌卓哽咽,“不能说啊。”


    王植眉心微动,心里已经有了猜测,这里头还有乌家人,乌卓说了,就必定要死第二个乌家人。


    *


    “碧林,你疯得不轻。”三皇子拊掌,“如此也算弑父了。”


    “我是为了您啊。”乌碧林坐在窗前修剪花枝,头也不回地说,“此事若成,对您有好处,不成也只是牺牲我父亲和几只蚂蚁,您不感激我便罢了,怎么还来兴师问罪?”


    “乌侍郎主谋,大家信吗?”三皇子说。


    “原来您还在意啊。”乌碧林轻笑,“我瞧殿下心不在焉,以为您是有意远离漩涡,做个闲人呢。”


    三皇子说:“我做不得闲人。”


    做不得,那就是想做,乌碧林怜悯地说:“谁教您投错了胎呢,中宫嫡子,偏偏是不得圣心的中宫,所以生来做不得储君,如今更是不争也得争。所以啊,您在清高什么,不想争就拔剑自刎或是吊死算了,若要争,那就尽尽心。”


    “你想让我和老四争个你死我活?”三皇子淡声说,“我争不赢他。”


    乌碧林猛地转头,“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父皇为何要让逢春做审刑院使?因为他信任燕家,想让逢春做新朝的刀,也因为他在考验我们,同时在给我们机会。”三皇子居高临下,目光却很冷淡,“你是个什么人,母后是个什么人,父皇清清楚楚,你们太不安分,他老人家在等着你们犯错。”


    “你什么都知道,可就是不肯动一动!”乌碧林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朱唇微扬,“是因为你不屑争,不愿争,争不赢,还是因为你舍不得争?不是舍不得和你四弟争,而是和燕冬!”


    三皇子说:“多用药,早些歇着。”


    他转身就走,听那女人在背后说:“他们兄弟乱|伦!”


    三皇子停住脚步,没有说话。


    “你不是也早有怀疑吗?我猜你一定只怀疑燕冬对老四有情,你错啦,”乌碧林走到三皇子面前,华服赤足,温温柔柔地笑起来,“燕颂对燕冬也有情,他爱得很!”


    三皇子面前浮现出那“兄弟”俩相处的情状,说来不知该哭该笑,这么荒谬的话竟然毫不令人惊讶。


    他们是在真相边缘徘徊的瞎子。


    “莫要胡说。”三皇子收回思绪,温和地替乌碧林拨开脸上的碎发,安抚道,“早些就寝。”


    “你信了,你明明信了,”乌碧林打开三皇子的手,攥紧他心口的布料,“你也很痛吧!你不是喜欢燕冬吗,不是想要他吗——”


    “我喜欢漂亮可爱的燕子,”三皇子打断,轻声说,“可它自有别处栖居。碧林,你说错了,我不想要他,至少已经不想了。”


    “……你真善良,”乌碧林放下手,不可思议地拊掌夸赞,“你是全天下最大度的男人,不在意妻子心里装着别人,不在意倾慕之人心里也装着别人,对了,这么说来,你不是该恨燕颂吗?”


    “我不恨他,也不在意你心里装着谁,”三皇子说,“你我不过中宫钦点的一对怨偶,将来不死在一处就很好,别的不必强求。”


    “那你到底爱谁啊,恨谁啊?”乌碧林幽幽地笑起来,“皇后吗?她拿你当棋子,当木偶,当争权夺利的工具,你恨她吧?我也讨厌她!”她委屈地蹙眉,“光是我肚子没有动静这一件事,她就训了我多少次、罚跪了我多少次啊,明明这件事不能怪我,你不和我同寝,我怎么怀啊,难道要我去混淆皇室血脉吗?”


    三皇子有些头疼,不再搭理乌碧林,转身走了。


    “皇子妃身子不适,要在寝殿休养一段日子。”三皇子看了眼跪在殿外的掌事姑姑,“好好照顾皇子妃。”


    姑姑伏地应声。


    “赵瑛!”乌碧林撑着殿门,被人挡了回去,她挣不出去,怒道,“你敢软禁我!”


    三皇子被直呼大名也不生气,只是回头看了疯疯癫癫的女人一眼,说:“恭喜,碧林,你一点都不像个大家闺秀了。”


    乌碧林闻言愣了愣,看着那道青竹般的身影走远,竟然笑了起来,是很高兴,很恍然的那种笑。


    三皇子离开后院,东流震惊地说:“皇子妃说的是真的吗……”


    “是吧。”三皇子说。


    “那这不是个天大的把柄吗?”东流激动地说,“四皇子和审刑院使暗通款曲!”


    “他们并没有心意相通。”三皇子说,“在这件事上,逢春是个笨蛋,老四那样的人,只怕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东流不懂那些事,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有情!”


    “你有证据吗?是有谁见到他们幽会了,还是如何?”三皇子说。


    东流说:“可这需要什么证据?届时只需言论纷纷,喧嚣尘上!”


    “舆论的确可以掀起巨浪,但稍有不好,就会反过来推翻自己。此事没有证据,全凭嘴说,牵扯当朝皇子和审刑院使,陛下哪怕信了,也会先处置推动声势的人。老四不是个善茬,届时他再出手反击,咱们就是空口白牙,其心可诛,燕家也会彻底站在我们的对立面。”三皇子看向东流,“不要被疯子的话牵着走。乌碧林恨乌家,恨母后,也恨我,她巴不得我和老四斗个你死我活,巴不得外面所有人都斗个你死我活。”


    东流打了个寒颤,跪地请罪,“是卑职犯糊涂了!可是殿下,真的不制止皇子妃和皇后吗,再让她们这么胆大妄为下去,迟早会牵连到您啊!”


    “东流,你该盼着这一日早点来。”三皇子看着在夜风中簌簌晃动的红山茶,笑着说,“父皇舍不得杀我们兄弟,可新君未必啊。”


    第50章 妒忌 牛角尖?灯下黑?


    乌卓在供状上签字画押, 刑房门关上。王植将供状递给燕颂过目,燕颂看了一眼,交给了燕冬。


    “两位辛苦。”燕颂对王植说, “春闱连考三场九日,这些天有的忙,我们就不多叨扰了。”


    雍京府灯火通明,王植将二人送到府门外,捧手行礼,“殿下慢走,燕大人慢走。”


    燕颂颔首,看向燕冬,“逢春, 还是坐我的马车。”


    王植看着兄弟俩,神色如常。


    “是。”燕冬看了王植一眼,跟着上了马车,待常春春驾车拐弯后才说,“不怕别人说啊。”


    “总不能时时刻刻都避嫌,权当生人了吧,”燕颂语气有些淡,“你和三表哥五表哥也要避嫌至此吗?”


    “歪理,那两位从前又不是我的亲大哥!”燕冬反驳。


    燕颂看向燕冬, “这么不想和我同乘?”


    “……你在说什么呀?”燕冬拧眉,“我不是怕给你招麻烦吗!”


    他心里本就酸溜溜的, 这一大晚上都不爽快,听燕颂这样莫名其妙地问,一下没禁住气性,语气很不好。


    话音落地, 马车里沉默了一瞬,燕颂没有接话,他暗自懊恼,自己被情绪左右了思绪。


    若是从前,燕冬是要立马认错道歉的,可他这会儿想着王植,又想燕颂夸王植的话,想方才在刑房里和燕颂的对话,心里像是被什么堵着,没力气认错了。


    常春春在外面听着,没明白这是怎么了,正斟酌着要说点什么缓和气氛,让兄弟俩别吵架,燕冬便开了口:


    “春春,找个方便的地方,我要下去。”


    啊?常春春不敢应声,权当自己聋了,没听见!


    嘿,燕冬纳了闷了,见外头半天不吭声,起身就要出去,燕颂掀开眼皮,说:“坐下。”


    燕冬平日里是习惯且喜欢听从燕颂的,但此时他觉得自己已经被香橼附身了,亟待寻找个开阔的地界散掉这身酸气,否则他就要憋死啦。


    “不要!”燕冬要去伸手拉门,腰间被一只胳膊从后方拦住,力道好重,一下就将他拦了回去,摔在了软垫上。


    “你!”燕冬坐起来瞪着身旁的男人,气势汹汹地,“我要走我要走!”


    “往哪儿走?”燕颂说,“现在不是该回考院?”


    “我回啊,但我要自己走,”燕冬撇开目光,赌气地说,“我不要和你一起走!”


    燕颂偏头看向脸腮鼓鼓的人,“为何?因为我方才说错了话,惹得你生气?”他认错,“那句话是我说错了,我知你是为我操心。”


    燕冬鼻翼翕动,回头瞪着燕颂,说:“那你为什么还会说错话?”


    因为燕颂的心不静,在思索燕冬和王植,而且越想越乱,越想越烦。但他不能直说,于是遮一半露一半,“是我心里不静,脑子糊涂,嘴巴哆嗦了。”


    燕冬质问,“为什么心里不静?”


    他没忍住,酸溜溜地说:“王府尹如此聪明么?你见了他都变笨了?!”


    “哪跟哪儿?”燕颂微微蹙眉,看了燕冬一眼,察觉出端倪,“你讨厌王益清?”


    “他从前和你不对付,我能喜欢他吗?我和你统一阵线,十分坚定,可现在看来,”燕冬微微眯眼,道出心里的猜测,“我简直是被你们两个耍得团团转!”


    他越说越来气,目光死咬住燕颂,“你们两个根本没有旁人说的那样不睦,也不是表现出来的关系,你们有别的关系。王府尹多听四殿下的话呀,而你,你也根本没有真心地防备他!”


    燕颂看着燕冬,没有说话,心里狠狠松了口气:不是王益清。


    “你们是什么时候结盟的?在你身份暴露后,不对……或许是很早很早以前,在你们成为所谓的政敌之前——王益清一直都是你的人。”燕冬拊掌叫好,“难怪你总说他聪明,总是对他以礼相向,旁人都说燕世子喜怒不惊,王府尹心思难测,两位一个比一个沉静稳重,如今来看,您二位分明是搭台子唱双簧,拿我们当大傻子忽悠呢!”


    什么,常春春闻言暗自惊讶,殿下和王府尹竟然是早有“勾联”吗?


    “你不傻,你是第一个看出来的。”燕颂试图安抚,“春春天天和我形影不离,他都没看出来。”


    常春春说:“卑职愚钝,远不如小公子聪慧敏锐!”


    “少拍马屁!王益清当初去查玉纤栀芳楼,里头也有你的手笔吧?你早就布局要扳倒二表哥,但当时你不能做得太明显,至少不能让别人看出来你在针对某个皇子,所以若不是我恰好跳出来,就该是王益清来做那只出头鸟了。”燕冬比大拇指,“二位配合默契,心有灵犀,佩服佩服……我佩服死了!”


    燕冬把自己说得头昏脑胀,屁股一抬就要推窗跳车,却被燕颂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


    “冬冬。”燕颂轻声唤他。


    “……”燕冬鼻翼翕动,没有说话,胸口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我与益清……王植的关系并非有意瞒你,只是这些年都装习惯了,没想着刻意分说澄清——”


    “是啊,春春都不知道,说明你们俩要么就是私下单独联系,要么就是根本不用联系,”燕冬醋水大发,呆呆地看着燕颂,“你们心意相通,人群里一个眼神就能明白……”


    燕冬又猜对了。


    燕颂和王植根本没有任何私下单独联系商议,当年王植新科入朝,在白玉阶下仰视燕颂那一眼时,燕颂就明白了。但他明白这时候不能说出来,说了就是火上浇油。


    “好吧好吧好吧,其实我生气的根本就不是你俩的真实关系!”燕冬撇着头不肯看燕颂,“我知道你没防着我,没想着担心我会泄密,你有你的打算和计划,我都明白,但是、但是我就是不高兴!我不爽快!我很愤怒!我要打人!我要掀房顶!”


    燕颂嘴角抽搐,硬生生地摁住了,没敢露出丝毫笑意。他伸出受伤的右胳膊,轻轻拍着燕冬的肩膀,说:“为何?跟哥哥说。你心里如何想,就如何说,冬冬,我们好好谈谈。”


    “你们背着我相识,相谋,而我什么都不知道。哥哥,”燕冬抬眼,“你有秘密了。我知道再亲密的人也没办法对彼此无所不知,但这让我很不安,我越来越清楚,如果你想要瞒我,想要丢下我,是一件好容易的事儿啊。”


    “哥哥不会丢下你。”燕颂抬手摸着燕冬的眼尾,轻声说,“咱们立誓了啊。”


    “可我妒忌他。”燕冬说。


    燕颂静静地看着弟弟,没有说话。


    “凭心而论,王益清很好,否则你不会和他结盟,不会与他配合无间,我没有他的沉静从容,没有他——”


    “冬冬。”燕颂握住燕冬的侧颈,倾身和他碰了碰额头,“你不是他,他亦不是你,谁都不必学谁。世间人千千万,性子千千万,哪个最好?这不是能比较出来个答案的事情。你的性子是你的本真,如若你失去了本真,那才是诛哥哥的心,因为这说明哥哥没有保护好你,你明白吗?”


    燕冬吸了吸鼻子。


    “哥哥近来心里压着事儿,有时候静不下来,说话就失了分寸,说的不对,若是得罪了冬冬,冬冬生气是该的。”燕颂蹭着燕冬的额头,想要看燕冬的脸,“哥哥和冬冬告罪,好不好?”


    燕冬吸溜鼻涕,关心道:“压着什么事儿啊。”


    燕颂试图去摸燕冬的脸,被燕冬偏头躲避,哼哼唧唧的就是不让他看。燕颂叹气,没再强迫,只是看着怀里的人片刻,才说:“因为你的心上人。”


    诶?燕冬愣了愣,说:“什么呀。”


    燕颂拿出巾帕,替燕冬擦掉下巴上的金豆,说:“自从你说有了心上人,哥哥心里就很不痛快。”


    诶……燕冬的心提了起来,暗暗期待,“为什么?哥哥不喜欢我有心上人吗?”


    燕颂没有一露到底,选择了一个可进可退的答案,“哥哥不清楚原因,就是不痛快。”


    诶?!燕冬眼珠子一转,终于抬眼看向燕颂,本来是要狠狠审问一通的,但见那眉心微蹙,心里又疼了一下,气势瞬间弱了三分。


    “你,”他斟酌着问,“是不是像你曾经说的那样,若是阿姐哪日有了喜欢的人、想要和别人成亲,你也会很不痛快?”


    燕颂斟酌着说:“不知。”


    燕冬拧眉,不太满意这个意思暧|昧的答案,但转念一想,若是就说是,说不知,是否就可以说明至少不是“是”呢?


    表哥和鱼儿怎么不在这里啊!


    燕冬在心里呼唤自己的军师,但军师不在,他只能尽力整理着一团乱麻的脑子,说:“哥哥怕我离开你吗?”


    “怕。”燕颂说,“很怕。”


    燕冬心里一酸,笑起来,说:“傻子呀,你忘记我的‘遗言’啦,我死也要死在你怀里的,死了要化成风,永远跟着你,绑着你。”


    “可你后来有了心上人。”燕颂说,“人都是会变的,而你太年轻了,冬冬。你说你不再想着那个心上人了,我没有很相信,我在想,这是你的缓兵之计,你在哥哥面前耍心眼儿了。”


    的确如此,燕冬有些心虚,试图找回上风,说:“你这么不相信我,那你觉得我到底喜欢谁呀?不能平白不痛快吧。”


    “先前以为是和渡。”燕颂说。


    “啊?”燕冬抱住头,“谁!”


    从他的神情来看,大抵在尖叫:荒谬!荒谬啊荒谬!


    “方才有了新的猜测,”燕颂老实交代,“王植。”


    “啊??”燕冬摇晃脑袋,“谁!!”


    神情更加夸张,大抵内心的尖叫声已经冲破黑夜:荒谬至极!荒谬至极啊荒谬至极!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呀?”燕冬呐呐,“我没和他们俩卿卿我我深夜幽会嗷——”


    一个栗子敲在燕冬脑门上,他往后一仰,又往前一栽,如愿地栽进了燕颂怀里,趁机贴住!


    “我晕了,被你打晕了,”燕冬嗅着燕颂的香气,安详地闭上眼睛,“你要对我负责。”


    燕颂真心实意地骂:“油嘴滑舌。”


    “什么呀,”燕冬忒委屈,“我说的真心话!肉麻也是真心话,你不相信我就不要管我,我跳车摔死算了!”


    燕颂没阻拦作势的人,淡声说:“敢跳,腿打断。”


    “……”燕冬又安详地躺回去了。


    燕颂嘴角微扬,伸手顺着燕冬的背,说:“我们冬冬……喜欢什么样的人?”


    燕冬抿了抿嘴,仰头,下巴枕着燕颂胸口,这是个仰视却亲昵的动作。他和那双模样风流的凤眼对视了很久,才说:“我喜欢像哥哥这样的人。臣子把君父当作天,大多女儿家把父亲夫君当作天,可从小到大,哥哥才是我的天,晴天是湛蓝,雨天是灰蒙蒙,夜里是深邃的海水倒翻,傍晚是咸鸭蛋,晚霞时橙光漫天,哥哥的每一面我都喜欢。”


    可仰慕和倾慕,一字之差,天差万别。


    燕颂笑了笑,笑得真心,尽管心里是笑不出来的,“嗯,哥哥也最喜欢冬冬。”


    “喜欢哪里?”燕冬期待地追问,“我哪里好?”


    “哪里好啊,”燕颂抚着燕冬余有泪痕的脸,温和或者温柔地说,“本真。”


    “所有吗?”燕冬小声问,包括他的冲动妄为,他的不懂规矩,他的坏脾气,他的小心眼子。


    燕颂颔首,平静又不假思索的,“所有。”


    乘着夜色,马车在考院角门停下,燕冬下车时发现门前站着审刑院和禁军司的人,审刑院不说,禁军司带队巡防值守的是茅生。


    四目相对,茅生捧手行礼,燕冬颔首回礼,转身走到窗前和燕颂告别。


    两人对视一瞬,燕颂说:“去吧。”


    “早些回去歇着,你不能太累。”燕冬看了眼燕颂的右胳膊,转身大步进入考院。


    常春春驾驶马车拐了个弯,却在巷子口停下,他回头敲门,暗暗激动地说:“殿下,我有新的体悟!”


    他把缰绳递给旁边的亲卫,钻入车厢内,说:“殿下,您先别激动,先听我说。”


    “?”燕颂瞥常春春一眼,“该别激动的是你。”


    常春春开门见山,点出重点,“小公子妒忌王府尹!”


    “嗯,”燕颂心不在焉,“我没失忆。”


    “您想想,自从过年那会儿咱们赶回来,小公子几次和您闹脾气都是因为什么人啊?”常春春掰手指,“宋风眠,三皇子妃,王府尹——小公子误会宋风眠和您关系不清白,发现三皇子妃觊觎您,听见您三番两次夸王府尹还和王府尹早早结盟——他忌,所以要翻看茶经,要和王府尹学!他妒,因为在他看来,这些人都有可能抢走您的关注甚至是您,他、他这个妒是吃醋啊!”


    “我知道。”燕颂淡声说,“他总是想占有我……以弟弟的身份。”


    “您这么想无可厚非,谁让小公子那嘴就跟抹了蜜霜一样,您平时吃太好了,如今反倒尝着苦味儿了!但是您回头想想,”常春春说,“小公子到底喜欢谁?”


    燕颂摩挲着指环,没有说话,他猜不出来。


    “不是咱们之前猜测的和渡,不是王府尹,那还能是谁?小公子平日见的、相处的就那些人啊,您觉得小公子看谁像喜欢?谁都不像!除了您——当然您二位亲密惯了,所以大家伙都不觉得奇怪,可就是如此才让人、尤其是局内人糊涂看不清楚想不明白啊。”常春春说出一个词,“灯、下、黑!”


    燕颂显露迷茫和惊惶,“灯下黑……”


    “小公子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如果纯粹是指一个男人,以小公子的性子,实在用不着瞒得这样紧,毕竟不论是国公郡主还是家里的兄长姐姐,都不是古板守旧的人,您几位又那般疼爱他。所以您猜那个人是王植,乍一听有道理,可如今证实了,不是王植,那还能是谁?谁能让咱家小公子三缄其口,讳莫如深!”常春春说。


    “唰!”燕颂抬手推开窗,让夜风吹进来,醒醒神。脑子快炸了。


    “您都能喜欢小公子,小公子凭什么不能喜欢您呢?您这样的人,偏偏对此事谨慎惶恐,整日忐忑不安,那小公子为何不能如此呢?”常春春指出自己认为的关键所在,“殿下,您不能钻牛角尖。您总是在猜测小公子的心上人是谁,说草木皆兵风声鹤唳都不夸张,怀疑这个怀疑那个,可您一直把自己排除在外!”


    燕颂浑身一震。


    常春春这话是一把刀,把他眼前的纱捅穿了,又因为太尖锐,连带他的眼睛都捅烂了。燕颂眼前一片猩红,血却代替了迷障,耳边也更灵敏了,他想起燕冬说的话。


    “他曾经和我说,若是以后做了什么有悖理法、离经叛道的事情,我也不能不要他。那会儿我当他说的是喜欢上了一个男人,想要和人家成婚……”


    “离经叛道,有悖理法,这俩词儿从小公子嘴里说出来和从许多人嘴里说出来是不一样的,那得是多大的‘错事儿’啊。”常春春拍拍胸口,让自己冷静下来,严肃地问,“兄弟乱|伦,算不算离经叛道,有悖理法?”


    “……算,”月光倾洒,瞥见了燕颂微红的眼眶,他喃喃,“算吧。”


    “虽然咱们是猜测,而且越猜越觉得猜对了,猜中了,猜着了,但咱不能轻浮,不能狂妄!殿下,有了猜测,下一步如何走?”常春春说,“证实!”


    燕颂立刻看向常春春,“如何证实?”


    “……”常春春习惯了燕颂运筹帷幄发号施令,也就是在燕冬的事情上,这位沉静从容的主子会“落魄无能”至此!


    若是能把贺小伯爷的自信分给自家殿下三分都够了!都好了!


    常春春暗自感慨,说:“咱们就学小公子今日用的招数,钓鱼。”


    燕颂像个孩子,无措的,一步步地追问:“用什么钩?什么饵?”


    “让小公子妒忌,吃醋!”常春春正要细细道来,就见燕颂摇了摇头,否了。


    “别把孩子气坏了。”


    也对,常春春挠头,说:“那就来个温和些的,试探口风!”


    燕颂头疼,“这事儿,他牙关咬得紧,谁能撬开?”


    “有一个人很合适。这个人您信得过,小公子信得过,能敞开心扉,是自家人,却又不是国公郡主二公子三小姐这样的自家人。要紧的事,这个人和小公子讨论风花雪月的事情,小公子不会觉得奇怪,更不会多防备。”常春春神神秘秘地说,“小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