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红色悬珠檀木轿缓缓停在京都玄龙街一畔气势恢弘、青瓦红砖的丞相府前。


    说来, 这相府乃是数年前当今圣君御赐给江丞相的恩典。


    相府单所处位置便极为不凡,坐落于玄龙街心正中的位置,背靠太华龙脉, 遥对占星台,可谓是福址深厚。


    不仅如此,当年, 圣君还御笔上书“日月澄晖”,用以褒扬这位赫赫声名的江丞相如日月光辉般华美无暇。


    木轿方停,贴身小厮便殷切躬身上前掀开轿帘。


    帘布起伏间,露出了一张春华俊秀的玉面。


    男人身着龙纹紫袍, 冠冕束发,在黛色的天光之下, 愈显风骨峭拔、丰神俊朗。


    他抬指理了理衣衫, 随意扶着小厮下了车,却并未就此入府内, 反倒微微侧身,脂玉般的指节别开帘布。


    男人轻垂的桃花眼温和看向车内羞怯的孩子, 他站直身形,朝着那人轻轻伸手,待对方白润的手骨搭上他的手腕后, 男人方才含笑低眉,牵引着那身若扶柳的美人下了马车。


    年轻的孩子青丝半束,眉眼间是一片青涩与腼腆, 他的眼瞳如小鹿的圆眸般纯粹柔软, 当他看向眼前牵住自己手腕的男人时,仿佛在看掌握自己的天、抚育自己的地。


    两人并肩而立,一温一柔, 倒确有几分般配。


    “爹!”


    一道高昂好听的少年音滟滟自风而来。


    众人霎时便被那道声线吸引了去,只见一身鹅黄锦袍、额绑窃蓝抹额的青年如匹活泼的小马驹一般,横冲直撞地就着男人而来,眉目间尽是生机与欢喜。


    青年径直挂上男人削瘦的腰弯,微潮、带着几分水汽的俊朗面颊不住蹭着对方的颈窝,哼哼唧唧地撒娇,一副不值钱的模样。


    江让见到他这般无状,并未训斥,倒像是习惯了一般的,只是有些无奈地微微侧头,乌黑的瞳孔中尽是长者对年幼小辈的宽容与疼惜,手骨拍了拍青年的背脊,低低道:“飞白,莫要失礼。”


    江飞白埋在男人颈窝中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刚触碰到这具身体,他便控制不住地浑身哆嗦。


    毕竟,就在不久之前,他仍跪在他敬爱的父亲身前,用嘴唇、手臂、指节用他的一切去亵渎他。


    江飞白从前从未做过这般胆大妄为、禽兽不如的行为,可清醒过来,他仍旧不曾后悔。


    他甚至是庆幸的。


    如果没有这一次的荒唐,或许他这辈子、在这个世界待到最后一秒,都不会有勇气揭开自己恋慕父亲的那层遮羞布。


    江飞白不停警告自己,他该松手了、该退开到父子该有的距离了,可他却始终无法松开自己早已溢满汗水的手骨。


    “怎么了?”


    男人许是察觉到了青年不对劲的情绪,他眉头微蹙,嗓音带了几分真切的忧心。


    宽厚修长的手骨轻轻扶住孩子毛茸茸的额头,江让伸手细细丈量江飞白的额温,蹙眉柔声道:“无有不适飞白,今日发生了何事?你告诉爹爹,爹爹与你一同商量。”


    那样温柔、耐心的声音,从弱冠之年到如今风华正茂的而立之年,年年岁岁,男人待他的态度从未变过。


    江飞白心口震动,努力掩饰地抬起头,装作浑然无事的模样。


    只是,他方才抬起头,面色还未全然恢复自然,便陡然看见了那半落在父亲身后、羡慕看着他们的怯懦少年。


    不是旁人,正是今日那头趴在他爹身上的贱.畜!


    江飞白脸色霎时一僵,心口猛地下沉,喉头方才要说的话顿时扭曲成了另一种古怪的意味:“爹,他是谁?”


    许是江飞白憎恶阴冷的视线的攻击性过强,那怯懦少年当即白着一张脸,被吓得后退了半步。


    好一朵绝世白莲花!


    眼见两人气氛一时剑拔弩张,江让也并未乱了分毫情绪,男人只是思衬片刻,语调带着几分安抚小动物般的意味道:“飞白,我们入府再言罢。”


    江飞白却不肯,他的呼吸十分急促,急促到仿佛内里有一团烈火在焚烧他的心脏,连带着眼眶都控制不住地红了几分。


    江飞白不是不知道他爹从前的风流账,江让生得温柔多情、又权势在握,自然有不少人上赶着扑上来。


    他只是他的孩子,没什么立场和能力管他爹的桃花债。


    这么多年来,江让从未将任何人带回府邸。


    对于江飞白来说,这整个丞相府,就是他和父亲的小家、爱巢。


    他接受不了任何人来破坏他的家。


    于是,青年眼眶愈发森红,他近乎咬牙切齿,手指颤抖着指着那瑟缩的少年,沙哑道:“爹,你告诉我,他是谁?!”


    江让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实在说,他没想过,自己多年未娶,如今只是想纳一房小妾,那个从来对他乖顺无比的孩子为何会如此反对。


    或许是孩子都有独占心理,毕竟这么多年,都是他和江飞白相依为命过来的,这孩子对他依赖成性,大约听了外头的流言,诸如父亲娶了妻就会对孩子大不如前,这才如此抗拒他娶妻纳妾。


    男人这样想着,不由得按揉额角,好半晌,他无奈道:“飞白,莫要胡闹,爹如今已是而立之年,后宅空虚,外人常有多言,阿鹿是个好孩子,他年岁比你还要小上几分,性情纯挚,爹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


    “不可能!”


    江飞白胸膛起伏,额心的抹额崩得紧促,他张唇,竟是一副睚眦欲裂的模样:“爹,你、你怎么能让这种下贱的伎子入府?我绝不会同意!外人日后会如何议论我们相府?议论你?”


    “爹,”青年手骨颤抖,他像是有些承受不住地指节捏拳,死死盯着眼前皱着眉看向他的男人,有一瞬间,他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挣扎发狂的自己,竟心生悲意。


    他知道的,江让确实从来只把他当做孩子来看待。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在男人清醒之前逃窜回府。


    他不敢赌江让是否会接受他,他也不敢赌这个世道是否能容纳得下这般离经叛道的行为。


    于是,江飞白将心口刺骨似的痛恋掩藏下去,哆嗦着牙尖打战道:“爹,那那我娘怎么办?我娘才是你娶的正妻,你别忘了她,好不好?”


    江让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孩子确实宠爱,他知道江飞白提起此事不过是在害怕,于是,男人叹了口气,低声道:“飞白,爹爹理解你的想法,也知你心中不安,可现下,爹总得对人家负责。你且放心,爹保证,相府里头,定不会有人能够越过你,可好?”


    江飞白却不肯妥协,他听不进去男人任何安慰的话语,甚至开始如稚童一般开始胡搅蛮缠,扯着嗓子,蒙着泪眼嘶喊:“我不管!府里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爹,你是要我这个儿子还是要他一个伎子?!”


    好在眼下天色近暗,侍卫早已驱散了人群,即便是如此,江让的脸色还是黑了好几个度。


    江让实在拿这孩子没办法,他在朝堂战场算计人心、下手狠辣,但面对江飞白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他为人父母,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若是过了度,届时心疼的还是自己;若是轻了,下一回又不知得如何闹。


    这小子大小就皮实好闹,难怪当初倩娘当初总歉意地叫他多多担待。


    这么些年,他还当这孩子颇有分寸,只是脾性活泼,称得上听话乖顺。


    现下他可算是领略到这小子的难缠程度,江让这会儿是真有些耐不住脾气,想揍这臭小子一顿。


    毕竟有句古言说得好,棍棒底下出孝子。


    眼见江飞白那张嘴还在喋喋不休的哭诉,江让瞥了眼鹿尤垂头失落的模样,半晌,忍耐不住地再次按头,面色彻底凉了下来。


    男人偏头,不再试图与青年沟通,只对一畔的仆从淡淡道:“来人,请公子入府。”


    江飞白哭得涕泗横流,还当他爹拿他没办法了,这会儿被人架住,动弹不得,语气愈发伤心:“爹,你为了他居然对我动手!”


    江让皱眉看他:“不可理喻。”


    言罢,他甩了甩宽袖,径直入府。


    跟在他一旁的鹿尤微微垂着头,眼眶有些微红,他小碎步地亦步亦趋地跟在男人身畔,两条腿走得恍若四条腿一般。


    江让脚步稍稍一顿,那柔美的鹿人少年便一头撞上了他的后背。


    眼见撞上了男人,鹿尤猛地捂住撞疼的头部,红红的眼眶小心翼翼地抬起几分。


    江让见他这副惹人把玩的模样,方才不悦的心绪倒稍稍好上了几分,他忍不住微微勾唇道:“阿鹿缘何心不在焉?”


    鹿尤脸腾得一下红了,他斟酌片刻,低低道:“奴见大人和公子因奴闹得不欢而散,心中惭愧。”


    江让面色稍稍淡了几分,他平声道:“那孩子被惯坏了,阿鹿不必在意,若是他日后为难于你,且同我说便是。”


    鹿尤嘴唇微微动了动,他想说自己不是怕被为难,而是不想男人露出那样不悦、恼火的表情。


    但最终,他只是微微垂头,双手绞缠,话语被封缄于唇齿,再无力吐露出。


    江让并未就此事再多言,已到了用餐的时间,相府内平素只有江让和江飞白两人用餐,如今便得多加一双碗筷。


    三人一餐饭吃得没滋没味。


    当然,实际上只有江飞白一个人没滋没味。


    鹿尤是个不善言辞的,只他察言观色的本事练得十分到位,替男人布菜也是一副默默柔柔的模样,令人格外怜惜。


    江让呢?


    他依旧温和、宽厚,甚至当着江飞白乃至所有家仆的面表达出了对少年的重视,亲自将对方安排在正院一侧。


    江飞白气不过,喉头数次鼓动,但因着父亲淡淡的警告,还是不敢多加放肆。


    青年就这样一直忍着气直到晚间。


    今日是那鹿尤入府的第一日,不必多想,男人今晚都会去陪着对方。


    江飞白心中酸涩,越想越是委屈、难受,他压抑得厉害,忍不住和系统开始诉苦:“系统,我好难受啊。”


    系统没吭声。


    江飞白:“连你也要冷暴力我。”


    系统冷冷笑了一声:“不好意思,本统不和禽兽说话。”


    江飞白:“?”


    系统:“你还有脸扣问号,我被关小黑屋了6个小时了!!!任务是让你辅助目标登上帝位,不是让你去勾引他!”


    “哦,他都不知道是你。”


    江飞白又破防了。


    就在一人一统即将吵起来的时候,门被人轻轻叩响了。


    江飞白心中一颤,突然升起一个令他无比期待的念头。


    他立刻屏蔽了系统的尖叫和辱骂,颤着手拉开了房门。


    门外是一张温雅如月、带着浅笑的面颊。


    男人披了一件青衫外衣,手中拎了一壶桃花酒,他微微将指骨提起几分,示意性地晃荡片刻,披散的鸦发在晚风中簌簌起舞。


    江让的眼眸中是一片沉静的深海,温柔包容的眸光宛若云雾一般浅浅漂浮其上,令人不自觉地便会被他所吸引。


    他轻笑道:“还生气?飞白,今晨不是撒娇说要舞剑给爹爹看吗?”


    江飞白的脸颊莫名红了几分,他知道这是男人给他的台阶,都无力多想,当即舔着脸就下了。


    于是,江飞白在桃花树下舞剑,江让便在一畔饮酒,两人一时间倒也和谐。


    桃花酒度数并不深,江飞白喝得少,江让喝得稍多了几分,已有几分醉意。


    醉酒的人是最好说话的,于是,在青年软泡硬磨之下,男人无奈只好同意陪着他抵足而眠。


    只是,两人方才睡下不久,江让因劳累了一日,早早便入眠了。


    倒是江飞白,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眠。


    江让这一觉睡得并不算深,迷迷糊糊间,他总觉得唇畔有股热流涌动,却又没有真切的触感。


    约莫到夜半子时,一觉醒来、酒意消减的男人忽地察觉到身后的床榻一阵颤抖塌陷。


    江让本来并未多想,只想着继续睡去,但很快,那颤抖的、炽热的喘.息声隔着一道浅浅的距离,意乱情迷地喷洒在他的耳畔。


    “爹”


    江让浑身一僵,心中莫名有几分尴尬,也大致明白江飞白在做什么。


    男人本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再继续睡过去。


    但当江飞白的温热的手腕慢慢环上他的腰身,顺着杏白的里衣往他身上摸索的时候、喘.息绵绵,江让就再无法装睡下去了。


    男人干咳一声,方才想要提出回主院的时候,一道湿润的、黏腻的气息慢慢吻在他的颈侧。


    “爹爹,”青年人沙哑的嗓音中饱含欲.望:“我好难受啊,你帮帮我,好不好?”


    江让再也躺不住了,他与江飞白的父子关系亲近,却也不至于亲密到能够彼此抚慰的程度。


    男人半支起身,微微侧眸。


    此时的江飞白正半缩着身体,面朝着男人颤抖,青年一张俊面布满了潮红与汗水,他近乎乞怜般地看向他风华正茂的父亲,红润的嘴唇张张合合,口液不断溢出,将床榻都濡湿了几分,情.色无比。


    江让微微坐直身,眉头轻蹙,好半晌才淡淡应下一句:“好。”


    江飞白没想过他会答应,他甚至想到江让骂他是个不懂礼数的畜生,唯独没有想过,男人会答应。


    他开始幻想,幻想江让是否也对他有意,甚至,在这样可怜又可笑的幻想中,他达到了混账的高点。


    也正因此,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江飞白全然没有意识到,他的父亲早已披衣起身,离开了房间。


    好半晌,等江飞白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房间里多出了穿着轻纱、面容姣好的一男一女。


    他们柔顺地一步步朝着青年而来,尽力展现自己身体最好的姿态与丰.盈。


    江飞白额头泛起青筋,眸中猩红,他猛地拽过一畔的被褥,手中紧握着床畔挂着的长剑,嗓音带了几分浓厚的杀气:“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


    那两人约莫没想到青年是这般姿态,当即不敢上前,只小心低微道:“奴是鸣春楼的伎子,应丞相大人之邀前来教导小公子房.事”


    第232章


    那晚的最后, 以小公子大发雷霆,将那两个伎子轰出府为终。


    江让却是不知此事,男人只在竖日上朝前随意询问了两句, 得到答案后,他颇为头疼的想:也不知这孩子究竟在闹什么,别家的公子郎君至束发的年岁早已有了通房教导房事, 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有什么可气的?


    江让左思右想,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


    食色,性也。江飞白将那两个伎子赶出去, 无非是对方的色相并未使他动容。


    也罢,既是如此, 他日后自会多问问那孩子的想法, 替他多把把关


    “啪!”


    奏折砸落在汉白玉地板上的声音刺耳尖锐。


    “混账!”


    “江南水患,朝廷拨下去近三千万石粮食, 最终至百姓手中,竟不足一千万石, 且其中尚含有泥沙,若非崔御史监察得当,朕还不知尔等皆是一群欺上瞒下、狼子野心之辈!”


    宝珠冕旒相撞, 刺出一片阴鸷刺目的光华,金銮宝座上的身着明黄龙袍的天子怒意森森,他青筋微怒的指骨死死扣住宝座边的金黄龙身, 整个人显然盛怒到了极点。


    殿下众臣浑身哆嗦, 左右张看,皆跪倒一片,高呼:“陛下息怒!”


    整个大殿, 唯有百官之首的江让与站在殿中呈禀,身着紫袍、眉目清俊、一身正气的男人仅微微屈腰拱手。


    商皇威严森冷的眸子朝着大殿下哆嗦的众臣望去,最终,那看不清情绪的眸光定格在了百官之首的紫袍男人身上。


    “说来,丞相此次亲下南方治水,竟对此事毫无所觉?”


    百官之中,有几人见皇帝问话到江让,顿时小心翼翼抬手擦拭汗水,紧张的脊背也松缓了几分。


    他们是丞相党,丞相定然会保下他们


    可没想到,江让的下一句话便将他们打入了无间地狱。


    紫袍男人微微拱手,深色平静、不温不冷道:“回禀陛下,微臣不敢欺瞒,早有所觉,只是此事牵涉极广,未免冤枉无辜之人,微臣只备好证据,确认后再交予陛下。”


    江让此话方落,一旁的崔御史便冷笑一声,他生得清俊英正,微微挺直腰脊便自有一股直臣忠君的风范。


    男人拱手道:“丞相此话倒十足有趣,既是拿到了证据,缘何不直接交于陛下?”


    “还是说,”他说着,额侧的发丝半缠上唇畔,又随着厌憎的气流拂散开,男人明亮犀利的目光盯着那道始终温和的人影,一字一句道:“江丞相自比天子,明察秋毫?”


    江让当即面色稍变,他温和的面色多了几分冤屈的意味,伏跪下身,长声道:“陛下,臣绝无此意!臣今日便已然准备呈上证据,只慢了御史大人一步,陛下,您可勿要听了旁人的谗言,寒了忠臣的心啊!”


    场中顿时一片寂静,气氛几乎一触即发,好半晌,金銮宝座上的天子微微摩挲指节,挥了挥手道:“也罢,众卿起身罢”


    “丞相既是带了证据,便呈上来罢。”


    言罢,商皇指节微动,殿前的小太监便赶忙躬身下台,收了江让递出的折子。


    商泓礼看了半晌,许久,竟是抵着额头低低笑了一声。


    众臣心底泛冷,无一人敢言。


    好半晌,商皇的笑声愈发刺耳,他忽地起身,抽过御前侍卫的长剑,一步步朝着殿中走去。


    剑刃拖拽在地上的声音极其刺耳,宛如刮骨去肉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好半晌,商泓礼高大的身影笼罩了百官中一位身着朱红官袍的中年男人。


    “周内史啊周内史,你身为治粟内史,掌管租税钱谷和财政收支,竟以权谋私,私吞官饷,该当何罪啊——”


    周内史听及此,当即再也站不住了,他脸色苍白,面庞微抬,正是那日进献给江让舞伎和鹿人的官员。


    他扑通一声跪下,当即叩首哀求道:“陛下恕罪、恕罪啊——”


    商泓礼慢条斯理地抚了抚那泛着寒冷光芒的利刃,轻声道:“朕的子民在这灾情间受苦受罪,尔等却饮酒作乐、吞吃灾饷,你让朕放过你,谁来放过灾民啊?”


    那周内史眼见求救无望,惨呼道:“丞相大人,求您——”


    他话还未曾说完,令人脖颈发寒的削骨声便轻如鸿羽般地响起。


    血色四溅,众臣惊呼。


    半晌,一个圆润的、尚且带着几分惊惨面色的头颅便滚至大殿中央。


    血腥气息缓缓弥散开来。


    有胆小的竟是半跪下身,面色惨白。


    江让头颅微垂,他指节缓缓松开几分,商鸿礼即位至今已有七年,多年过去了,这群蠢货被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养得忘却了,这位商皇可不是什么任人摆布的傀儡,他是从剑刃血光、阴谋诡计中夺得的天下。


    那治粟内史资历甚老,确实是投靠江让的人,但男人早有将其换下的打算,贪心不足、倚老卖老的蠢货,连灾饷都敢贪污,若非当时江让亲下南方整顿,只怕灾情根本抑制不了。


    只是,江让原本是打算用更稳妥些的方法威逼此人自行辞官,却没想到,商鸿礼比他更急,竟派了崔仲景那个死脑筋入局,硬是夺下了这一实权位置。


    商鸿礼还真是好心机,他此举不但逼着自己主动进献名单,还令丞相党人心惶惶。


    殿上的血腥气已然随着太监的洗刷退却,那官员的尸首更是再不见其踪影,只怕被随意丢去了乱葬岗。


    紫袍男人微微眯眼,他随着众臣垂首覆手。


    商泓礼送了他这样一份大礼,他自然也要回敬回去。


    于是,待那随侍太监尖声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紫袍男人上前一步,恭敬递上折子道:“陛下,臣有一事想求一个恩典。”


    商泓礼定定看着他,好半晌方才道:“爱卿且说来听听。”


    男人冠玉般的面颊上多出了几分薄红,他生得温雅,一双桃花眼此时显出几分涟涟的水光,颇显深情,右颊边的朱红小痣更如宝石般引人垂怜。


    江让垂下眼帘,颇有几分不自然,抿唇道:“回禀陛下,仅是一桩小事,说来惭愧,臣丧妻多年,近日遇见一心上人,心驰神往、寤寐思服,只他乃是贱籍出身,总以为与臣不相般配,是以,臣斗胆向陛下求一恩典,求陛下允他一个县主的身份,赐婚于我二人。”


    此话一出,朝堂上稍静片刻。


    实在说,陛下因丞相党大发雷霆,眼下提及此事,简直是不将君主权威置于眼中。


    更遑论,坊间早有传闻,言这江丞相与陛下之间,颇有些异情。


    毕竟,自商皇登基至今,留宿过这位江丞相的次数可不算少


    众人眼神各异,站在另一队的崔仲景则是冷冷看了眼那温雅含笑的紫袍男人,本就泛白的指节不由得愈发捏紧了几分。


    江让等了片刻也没等到商皇的旨意,正要抬头,却听殿上之人嗓音略带疲惫道:“丞相当真是痴心一片,只今日事务繁多,此事容后再议。”


    言罢,商泓礼身畔的太监便唤了退朝之言。


    这一次,还未等江让踏上青砖广场,一个面色苍白的小太监便急匆匆来寻他。


    “丞相大人,陛下急唤。”


    江让并不着急,他甚至是闲庭散步的朝前走去,倒是那小太监急的不行,不停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又不敢催促,只脸色惨白地跟随其左右。


    方到那议政殿,男人还未曾站定,便听到了殿内一阵刺耳的瓷器碎裂声。


    门口商皇的贴身大太监苏明晋见到江让,方才像是见到救星了一般,他苦着脸,低声道:“江丞相,陛下今日心绪不佳,眼下连奴才也不准入内”


    大约是听到了外头的声音,商泓礼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的阴翳:“苏明晋,请江丞相入内。”


    “吱呀。”


    随着推门声起伏,踏步入内的男人陡然察觉到身后逼近的乌影。


    江让方才转身,便看到满地的狼藉,昂贵无双的瓷瓶古董碎裂满地,朱砂毛笔丢得四处尽是,书柜奏折更是一片狼藉、铺满了墨水。


    耳畔是男人近乎压抑的粗.喘声。


    待江让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双臂已然被一双炙热到刺骨的手腕死死扣住。


    身穿龙袍的皇帝面色赤红,俊朗的眉目此时已然畸变为某种近乎怪异的痴狂。


    他慢慢逼近江让,一寸又一寸,每一寸都显出一种极端的阴鸷与侵略意。


    “江子濯。”商泓礼的嘴唇微微颤抖,自从登基以来,男人甚少有这般失礼到恍若市井流氓的模样。


    他嘶哑,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一字一句道:“江子濯,将那句话收回去,朕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江让不是习武之人,至多只会些箭术,眼下被压制,竟一丝不得动弹。


    当然,男人从始至终也不曾反抗分毫。


    商泓礼最是受不得他这副模样,分明是温柔入骨的模样、分明会关心他、会与他浅笑嫣然、玩笑饮酒,可若是细看下来,男人那双黑眸中,从不曾映出过他的模样。


    商皇遒劲的手骨细微地哆嗦着、恍若病入膏肓的绝症病人,他是习武之人,无论行走或是取物皆是极稳,少有人能令他失态至此。


    他控制不住地掐住那人的下颌,逼得男人抬起头颅,露出一双温美深情、拖长昳丽的桃花眸。


    江大人的皮肤白极了,烙印着朱红颊边痣的面颊染上了几分潮浪般迭起的红晕,那因男人粗鲁举动而弄乱几分的乌发缠在唇齿间,更是多添几分风情。


    商泓礼控制不住地窒息了片刻,他近乎着了魔地对着那双朝思暮想的、时常说出刺痛他话语的红唇吻了下去。


    他小心地吻着,掐紧的手腕慢慢松展开来,指节一寸寸抚过男人弧度美好的面颊,变为珍惜的、渴望的捧吻。


    商泓礼不知自己亲吻了多久,他唯一心热的,是江让从未推拒他的态度。


    或许、或许——


    男人战栗着睁开眼眸,近乎渴求一般地看向他的心爱之人。


    可也仅在那一瞬间,他的心脏便彻底冷了下来。


    江让只是温和地看着他,他不拒绝、却也不曾主动,他的眼神从头到尾都是无动于衷的,甚至眼神中还含了几分笑意,与两人往日闲聊、朝堂对峙一般无二。


    没有欲.望、没有爱意甚至连厌憎都不曾生出分毫。


    这样置若罔闻的态度,甚至能将人逼疯。


    商泓礼松开了手腕,他忽地后退了一步,心中竟隐约生出几分可悲的意味。


    总是这样,江让总是这样。


    似乎他无论对他做什么,都无法令他的情绪起伏分毫。


    江让见对方松开了自己,只随意擦拭嘴唇,态度平常,他甚至连呼吸都不曾乱过分毫,仿佛两人方才仅是寻常交流一般。


    紫袍的男人稍稍退后两步,他轻轻鞠躬,眉眼微垂,温声道:“陛下息怒,只是臣如今年岁已然不小,家中总需要一个执掌中馈的贴心人。”


    “陛下,”江让含笑淡声道:“您是圣君,想必不会做出令天下人心伤之事。”


    商泓礼忍不住咬牙沙哑道:“朕不想管什么天下人。”


    他呼声急促,近乎舍下面子:“子濯,朕心悦你,你叫我如何看着你娶妻纳妾?”


    “陛下,”江让慢慢抬头,慢条斯理道:“南方水患方才治好,北方天火、西方旱灾之事,您可有头绪了?”


    “眼下太华国内灾情四起,臣已然去信国师大人,请国师于占星台卜了谶纬,想必不日便会有所结论。”


    商泓礼喉头微动,好半晌,他苦笑道:“子濯,你总是”


    “咚咚咚——”


    细微的敲门声响起,半晌,大太监苏明晋弯腰低声道:“陛下,崔御史于门外等了许久了。”


    商泓礼闭了闭眼,好半晌道:“请他进来罢。”


    江让见状,微微后退一步,毕恭毕敬行礼道:“陛下,微臣告退。”


    江让出去的时候,与那心直方正的崔御史擦肩而过,男人倒是含笑颔首,崔仲景只是冷冷瞧他一眼,仿佛撞见了什么淤泥一般。


    江让并不在意,只觉得可笑。


    他笑这崔御史一腔忠君之心,却不知他效忠的君主是何等的下作卑劣。


    南方水患事关重大,商泓礼亦非没有放任之意。


    这一局,也不过是上位者以天下为子,为权谋而做的博弈。


    行走在红墙青瓦间,江让垂眸,面色稍凝几分。


    好半晌,身后忽地响起脚步声。


    “江子濯。”


    冷淡凌厉的声线自身后响起。


    江让步伐微顿,眸色稍深,他侧眸看向来人。


    来人一身深紫龙纹官袍,面容清俊、如圭如璋,他气质孤冷、面色却微红,立在那里,颇有几分琼枝玉树之感。


    江让却难得有几分分神。


    依照崔仲景的性子,方才指定又要在商皇那处寻着法子告他一状。但他出了大广场许久,快要到宫门口了,按照脚程,这人岂不是失了仪态一路跑来的?


    崔仲景此人曾与他是同窗,最是古板、讲究克己复礼,平素做事非礼法而不为。


    江让一想到此人拎着宽大的官袍衣摆,急促跑来寻他刺他几句话,就感到好笑。


    果不其然,还不待江让询问,崔仲景便抿唇,凌厉的凤眸看向他多了几分难言的憎冷。


    “江子濯,你简直无药可救,为臣为相却不做好百官典范,天下人可知你这般欺君魅上?”


    江让微微眯眼,唇畔的弧度多了几分难言的昳丽之态,他轻笑一声,温声道:“本官欺君魅上?”


    说着,男人忽地走近了几分,他的衣带被风带起,蜻蜓点水般地吻上崔仲景的衣袖。


    崔仲景努力克制自己,任由男人打量自己,不肯后退分毫,可指尖却不知不觉深入掌心。


    “崔大人,”江让微微倾身,低声凑近对方红透的耳尖道:“依本官看来,是你有心魅惑陛下却不得章法吧?”


    “你——”崔仲景顿时睁大眼眸,气得半张脸都红了。


    “我?”


    江让笑意愈发深了几分:“啊,说起来,崔大人莫不是贵人多忘事。”


    “崔大人从前伺候本官的时候,连令本官兴起的能力都没有,只怕陛下正是因此,才不肯令崔大人于床榻上伺候罢?”


    第233章


    眼见从来清高正直的崔大人被气的仰倒, 一张俊脸红得近乎滴血,指着自己的手指不住打颤,口中念叨着什么‘岂有此理、混账东西’之类的话句, 江让唇畔笑意加深,他微微退开两步,抚了抚衣袖, 轻轻颔首便离开了。


    眼见江让的身影渐渐远去,男人始终半避开的黑色眼瞳才如逐光的蛾虫一般,轻轻地、无声地扑至那远去的、温润的背影间。


    崔仲景额侧的发丝随着细风微微浮动,梳理得齐整无比的鬓角甚至崩得过分紧促, 一如他本人一般,一丝不苟、正直遵礼。


    他忽地扣紧手骨, 喉头绷紧道:“江大人。”


    远去的紫袍人影却并未停步, 仿若未闻。


    崔仲景下颌微动,忽地又道:“江子濯。”


    出乎意料的是, 江让这一次停下了,眉眼温淡的男人微微侧面, 逆着光朝他看来。


    近夏的日光稍显刺眼,落在那人半边柔情面上,便是无情也多情。


    崔仲景忍不住微微偏开狭长的眸子, 他只觉得,那日光实在过分刺眼,刺眼得令他止不住地回想起当年于书院之中, 这人半靠坐在桃树上, 长发高束,对他挑眉笑得张扬:“崔仲谋,你竟也会逃课?”


    大约是心脏跳动的声音太大了。


    崔仲景甚至有些分不清是当年记忆中的心跳声过于震耳, 还是此刻的心跳音过于局促,令他只模糊记起几分自己的回答。


    年少的他微微仰起头,一本正经、甚至是以严谨到纠错的态度对着那树上的少年道:“江子濯,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叫崔仲谋,我叫崔仲景。还有,夫子命我出来寻你,你快些随我回去。”


    当时的江让是如何做的?


    少年漂亮的面颊上显出几分盈盈的笑意,他修长漂亮的骨节随意捏着桃树上生涩的小青桃,半晌,少年手中的青桃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崔仲景狼狈的、被砸歪的发髻。


    崔仲景忍不住抿唇想,果然,无论是当年还是如今,这人在他面前都这般不尊规矩、惹人生厌。


    可即便是如此,他仍然还是控制不住地张唇,语调干涩道:“江子濯,你莫要玩火自焚。若是真有那一日,我不会对你手软。”


    闻此言,江让温润的面上恍若若披了层面纱般,飘蒙不定,好半晌,他只是弯唇,对那崔大人似笑非笑道:“崔大人是在关心本官吗?可你这关心之词,本官却不怎么爱听。”


    言罢,紫袍男人只留下一句:“崔大人,本官还有事务忙碌,就此别过。”


    崔仲景这次并未再多言,他只是静驻于此,待那人的身影彻底消失,才缓缓抬脚离开


    江让方才回府,尚未换上常服,便见一个伺候在山岚院中的小仆从咬牙上前伏跪道:“主君,奴求您开开恩,去看一眼鹿公子罢——”


    一旁的管事当即变了脸色,方才要唤人将这没规矩的仆从拖下去。


    江让挥了挥手,面色温和耐心道:“发生了何事,你且细细道来。”


    那小仆从当即叩首哆嗦道:“是、是这样的,鹿公子昨日方才入府,晚间洗漱后便一直在等着您来,奴劝公子早些安寝,公子却不肯,说、说”


    男人微微蹙眉道:“说什么?”


    小仆从道:“说您是主子,他是妾室,主子不来,他不能休憩。所以、所以,公子昨夜一夜都未曾休寝,一直跪在床边等着您,今晨开始便发了热,已是烧到现下了——”


    “胡闹!你们也不知劝着些?”江让冷声道,眉头皱得愈发紧了,连带着面上温善的模样都冷淡了下来。


    一旁的管事赶忙打发仆从道:“快些去请大夫来为鹿公子看病。”


    江让微微敛眸,也不管那畏畏缩缩的仆从,当即起身朝着山岚院的方向走去,脚下的步伐也加快了几分。


    方才行至山岚院,院内仆从见是男人,当即跪倒一片,脸色各异。


    这官家府邸内的仆从心思最是多,昨日江让将那伎子带回府却并未临幸留宿,众仆人难免心中猜测,这伎子约莫是主君带回来做做样子的,且大公子那般厌恶此人,只怕不多久便要将此人逐出府去。


    没成想,小杨子去请,竟还真将主君请来了


    江让微微挽起衣袖,轻轻推门,便见那烛火摇曳的内室间,一道削瘦单薄的人影摇摇欲坠地跪在木塌边,他满头青丝只以一根白玉簪束起,额心的三色花钿色泽暗淡,连带着一张美丽的面颊都泛起一股如敷了厚石膏粉与胭脂粉的苍白与妖红。


    见到男人的一瞬间,那鹿人少年眸光朦胧地看了过来,他微微仰起头颅,露出的光洁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沙哑的嗓音带着几分无措与期待:“大人,您来了”


    那一瞬间,少年落在江让的眼中,当真像极了一只被猎人圈养后愈发温顺而瑟缩的羊羔。


    很漂亮、适合把玩的玩物。


    江让喉头微动,好半晌,他慢慢朝前几步,挽起的衣袖微微滑下,连带着他的温热的指骨,一同触碰到少年的手腕。


    男人将他扶起身,而鹿尤约莫是病得太过厉害,方才起身,便一个趔趄,恍若一片秋日卷叶般,柔柔靠进了江让的怀中。


    男人的手骨下意识收紧,喉头微动,好半晌,他叹了口气,手背轻轻抚上少年的额头,声音带上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温厚道:“听仆从说,你昨日一夜都不曾休憩,一直都在此处跪着?”


    鹿尤嘴唇已经烧得有些发干了,他静静靠在江让怀中不敢动弹,一双水光溢满、努力睁大的眸带了几分不知所措的羞怯。


    他很小心地道:“回大人的话,大人不来,奴不敢、不敢自作主张。”


    江让却伸手轻轻别过他濡湿的发丝,眉眼在灯光中竟带上几分令人着迷的温柔。


    鹿尤看得心口乱跳,汗湿的指节忍不住小心、再小心地轻轻牵起男人温凉的衣尾,一寸寸纳入掌心。


    他像是湖水中的一尾小鱼,偶遇一颗遗世的明珠,胆怯的心脏竟也会心生占有,小心翼翼将明珠含入口中,舍不得吐出。


    江让见他这般,忽的低声道:“罢了,你眼下病着,我且不与你多说,只是阿鹿,你不日便要嫁与我,日后便可唤我夫君,也不必再以奴自居,可明白了?”


    鹿尤面颊愈发潮红,他蠕动着嘴唇,仿若一个新嫁娘一般,好半晌才细声羞怯道:“奴、我明白、夫君的意思了。”


    江让这才扬起几分满意的浅笑,他眉眼缱绻温和道:“好了,你起烧了,我帮你褪衣,大夫来前先休憩一番罢。”


    “日后我若是晚来了,会遣仆从告知你,莫要再傻等着了。”


    说着,他修长的指节便耐心帮着少年褪去了外衫。


    鹿尤仍有些羞意,浑身都在男人的目光中泛起微微的颤意,可他并未挣扎或是反抗,驯服的过了分。


    实在说,鹿尤的身体意外的薄瘦适宜,并不过分强壮抢眼,也不过分纤细,起伏的肌理皆是恰到好处,因着生性羞弱,瓷白的皮肤都显出几分点晕开的红。


    江让将衣服放置在一畔,面上仍旧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心中却是在可惜。


    确实可惜,那日他中了药,记忆模糊,这般漂亮的身体,若是醒着把玩,也不失为一桩“雅谈”。


    不过,以后还有得是机会。


    那周匹夫死前给他送来了个尤物和盐场分管权限,倒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江让含笑如此想。


    大夫很快就来了,鹿尤隔着一层纱帘被把过脉后,吃了药便昏睡下了。


    江让自他睡下后,便起身打算出去。


    只是,他方才走了两步,却发现自己的衣摆被一双瓷白的手骨轻轻如鸿羽般地拽住了。


    江让动作微顿,半晌,他缓步出屋,并不在意身后无力垂落撞在软榻上的美人腕骨。


    男人方才走出内室,温和的眉宇彻底淡了下来。


    满院寂静,所有仆从都哆嗦着伏跪下身,竟无一人敢言语或辩解。


    江让微微眯眼,指骨随意摩挲拇指上的玉戒,他温和道:“阿鹿是山岚院的主子,无论从前是何身份,如今他是本官即将娶进门的妾室,也是你们的主子,今日这般的事情,本官不想再看到第二次,可明白了?”


    男人分明说得轻柔,仆从们却个个哆嗦应是,不敢敷衍。


    他们中不少人都是这相府的老人了,其中还有不少皇帝与各家插.进来的眼线,也有不少曾想过爬这位主子的床。


    只是,这江丞相其人不过是看上去温和罢了,骨子里可并非善类。


    毕竟是从尸山血海中活下来的谋算家,哪里会是什么善茬呢?


    当初被责打出府的眼线一个个下场皆是令人齿寒,他们至今想来,仍觉骨缝发寒。


    江让这边方才训诫完心思各异的仆从,那边却听一阵稍重的脚步声快步而来。


    来人一身绛纱锦袍,头束海天蓝发带,那过分明媚的颜色衬得青年愈发朝气澎湃。


    青年见到男人当即便睁大了眸子,中气又气恼十足道:“爹!我就知道你又被勾来了小贱蹄子这处!”


    江让单见到他便开始头疼起来,当即按了按额角,道:“江飞白,我这么多年教给你的规矩呢?你这口出污言的习惯究竟是从哪处学来的?”


    江飞白脑子里的系统接了他的话:“宅斗剧哈。”


    江飞白:“闭嘴,别影响我发挥,那个鹿人就是个白莲花死绿茶,搁我爹这儿装可怜呢!”


    系统:“嗯嗯嗯嗯。”


    江飞白走到男人身侧,忍不住咬牙道:“爹,你看他,方才入府就开始作妖,你昨夜只是陪我一夜,他便要拈酸吃醋,日后这日子可还怎么过得下去?!”


    江让蹙眉,他忍不住微微偏头,一副被孩子吵得受不了的模样。


    任男人在外是一副如何从容的态度,面对江飞白这个膝下唯一的孩子,他是真的操心不止。


    江让听他这般说,也忍不住道:“江飞白,你莫要将人想得那般不堪,便是你说得那般,他愿意为我花心思便也足够了。”


    “还有,”男人蹙眉不解道:“飞白,你缘何处处要与阿鹿比较?算起来,你是相府大公子,他是爹的妾室,更是你未来的小爹,你打小没了娘亲,阿鹿性情纯善、与人为善,多一个人和爹一起疼爱你不好么?”


    江飞白听得脸色慢慢白了几分,好半晌,他再未像江让想的那般胡搅蛮缠,而是慢慢问出一句莫名的话。


    “爹,”他哑声一字一句道:“你将他带进府,真的是因为夺了他的身子吗?”


    江让叹息点头。


    江飞白手指紧紧松松,好半晌,他沙哑地紧着嗓音道:“若那日失了身子的人,并非是他呢?”


    “爹,无论是谁,你都会将他迎娶入府么?”


    第234章


    “竟是如此么, 劳苏公公回禀陛下,本宫与妄春知晓此事了,陛下托本宫办的事, 定会尽快完成”


    这般言罢,拥有一头乌黑柔顺长发的美人披了一袭流光溢彩的鲛锦宽袍,单手支起下颌半靠在美人塌边, 他及地的长发只被一条金色软绸半束,蜿蜿蜒蜒地顺着柔软的衣衫、起伏的床榻蔓延至白绒铺就的地面。


    说话间,男人纤细的眉弯弯至一段漫不经心的弧度,眼下的泪痣熠熠生辉, 一双狐狸眼仿若能剜去人心一般。


    苏明晋身为商皇身边最受宠爱的宦臣,平日里, 不说后宫众妃, 便说那些前朝大臣,都少有这般待他不敬的时候。


    大太监心中不悦轻蔑, 面上却并不表现分毫,恭敬地退了下去。


    “哈——”


    一道飘忽且妖艳的哼笑自殿内无端响起, 音调中带着几分不屑的意味。


    半晌,一条碧绿的、粗.长的蛇尾托着半具妖冶的人躯自殿内宽大的浴池中慢慢游移动而出。


    蛇尾摆动,连带着那具漂亮的身躯也开始摇曳扭动起来, 随着他的动作,湿漉漉的水液一寸寸由于蛇鳞洒至白绒布间,将那浓密的白绒凝集成一撮又一撮的湿结。


    妄春游动着蛇尾缠坐至另一侧的软榻边, 绿色蛇瞳显出一种无机质的阴冷, 他轻艳地诡笑,唇间猩红细长的蛇信子一吐一颤道:“宜苏,那老太监不满你轻慢待他呢。”


    “你说, 他会不会在陛下面前告你一状?”


    这般说着,那蛇妖嘴唇的绿意愈发深冷,宛若但见不至底的湖水,令人骨缝发寒。


    妄春是轩辕国的蛇妖,与九尾狐妖的天赋技能不同的是,蛇妖最善窥人心,感知人类的情绪。


    宜苏却并不在意,他自美人塌边取过一柄长烟枪,慢慢凑近唇齿,半晌,那烟枪中便逸散开丝丝缕缕甘甜的烟叶气息。


    男人微微眯眼,唇畔的笑意如涟漪般泛起,他仿若没骨头一般半偎在美人塌上,许是太过舒服,连那张美貌素丽的面颊都隐约显出狐狸身上的白色针毛。


    他懒散道:“你若是看他不爽利,找个机会”


    这般说着,男人微微舔了舔唇,漆黑微竖的瞳孔中显出兽性的贪婪,他的嗓音压得极底哼笑道:“悄悄替换了,吃了他就是了。”


    “不过,你若当真要吃他,记得把心脏留给我。”


    妄春不置可否,只是,那水藻般绿意的唇畔缓缓流淌出几分兽类垂涎的水液,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嗓音低糜道:“吞人心当真能永葆青春?我从前吃了缘何无用?”


    宜苏修长的手腕举起一畔镶嵌着宝石的铜镜,揽镜自怜,柔声道:“你吃了自然无用,人心啊,只对狐妖管用呢。”


    妄春轻嗤,并未多语。


    两妖一蛇一狐本就是表兄弟的关系,自来了这皇城,便狼狈为奸,一同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吞吃了数条人命。


    太华国地处龙脉,人族力大无穷,却多为贪财好色之辈、且肉质鲜嫩、能够为他们增进道行,稍加蛊惑,他们便能饱餐一顿。


    贪婪永无止境,二妖到底是畜生,加上皇城禁卫森严,很快,此事便被捅至商皇那处。


    被揭发的那一日,宜苏和妄春仍旧试图用美丽无辜的皮囊蛊惑商皇,却没想到,那位天下共主竟勾唇同他们做了个交易。


    他们仍旧可以吞人吃心,但唯有商泓礼指定之人,他们才能品尝一二。


    也就是说,他们成了商皇豢养的凶兽、处理脏事最趁手的利刃。


    只是,商泓礼也并非完全信任他们,毕竟,畜生可没有什么道义,最是容易背信弃义。


    于是,那狗皇帝给他们喂下了傀儡蛊。


    二妖若有二心,此蛊必能叫他们生不如死。


    当然了,宜苏和妄春并非那等听话的爪牙,他们始终蠢蠢欲动,偶尔进行一些无伤大雅的‘捕食’活动。


    商皇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说来,唯独在对江让的事情上,这位商皇啊,可紧张得很呢,生怕他们伤着那心肝宝贝,对他们下了死命令,只允勾引,绝不允他们伤害那人。


    宜苏忍不住轻轻舔唇,再次抽了一口烟枪,狭长的狐狸眼显出几分贪婪的意味。


    那位江大人确实不一般。


    生得玉质金相、风仪出众,尤其是一双温和的桃花眼,多情似无情。


    如果可以,他也确实想尝一尝,这人中龙凤的心,是何滋味


    灯火幽暗,已至深夜。


    伏于桌案上的男人慢慢抬头,缓缓吐了口气。


    近段时日,太华国灾患频频,实在称不得正常。


    这令江让忍不住的想到数年前那位身披白衣金饰、雾纱蒙面的国师曾立在占星台上,于冷风猎猎中预言:七年后,太华龙脉衰微,恐有神罚。


    如今看来,果真不假。


    说来,这太华国的历任国师皆独立于官职系统之外,每一任国师皆是由上一任国师按照神旨选出,并无实权,且久不出世,只有在太华国动乱时方才离开占星台。


    江让确实如那日在议政殿所言,给占星台去了信,但一连多日,国师都不曾现世,也不曾留下只言片语。


    因着灾害影响,江让手下的好几处盐场、矿场皆遭遇了不同程度的毁坏。


    如今看形势,也只能先忍下、静待蛰伏了。


    江让这般想着,微微起身,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如柳絮一般,修长瘦美、令人浮想联翩。


    烛火微晃,影子中的男人随意褪去衣物,搭在衣架上,随后,他凑近烛台,轻轻将之吹灭。


    黑暗如墨汁一般,瞬间染盖了整个世界。


    纱帘中躺下的男人睡姿十分美好,他正面仰头朝上,双手叠于腹间,呼吸渐渐平缓。


    一片寂静之中,一股怪异的青烟慢慢自门缝潜入其中。


    那青烟如有意识一般的,在试探到榻上男人的位置后,缓缓覆盖了上去,一寸寸渗入对方静谧的身体。


    江让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穿了一身陈旧的书生衣衫,手肘处还撕开来一个不大不小的毛边口子,此时,他正坐在一个破旧小院中晾晒有些微潮的书画。


    男人蹙眉,朝着一畔的小屋看去。


    那小屋更是狭小得可怜,一眼看到头,除却一张床铺、桌椅,便也没有什么多余的物件了。


    贫困潦倒。


    这是江让脑海中第一时间出现的信息。


    他像是方才回过神来一般,熟稔却又陌生地继续做着手下的活儿。


    这些字画是他前些时日用仅剩的铜钱购置的纸张和墨笔写画出来准备用以换银钱的,只可惜喝水时不注意淋潮了。


    前几年,他的父母因病去世后,只留给他一栋摇摇欲坠的危房和空空如也的家底,若非他是个秀才,能替人抄写书卷、描摹书画,江让只怕早已饿死在家中了。


    男人整理了半晌,视线却从一开始的书卷挪移到自己的指节上。


    他的手很漂亮,甚至衬得上纤长细腻,只有些微薄的茧子。


    江让微微皱眉,隐约察觉到哪里不对劲。


    他记得自己的记忆中有时常做农活的印象,农活需要的力气很大,且接触铁器难免受伤。


    可他这双手实在过分光洁,甚至有些养尊处优的意味了


    只是,这样的疑虑并未在男人脑海中留存太久,因为小院的门口传来奇异的响动声。


    那是一阵很微小的声音。


    滋滋呀呀的,像是细小的爪子挠在木门上一般。


    小镇背靠大山,江让家这间小屋又最是靠近山窝,是以,偶尔有小兽造访也是常事。


    江让垂眼,心中竟无端松下一口气。


    只要不是隔壁刘婶子就好,刘婶子十分热衷于给他说媒,十分看不得他打个光棍的模样,一天恨不得来念叨他八百回。


    男人这般想着,好半晌,轻轻拉开了门。


    只一眼,他便愣住了。


    好漂亮的一只白狐!


    只见那小白狐毛色雪白、毫无杂质,两只狐耳毛茸茸的竖起几分,狐吻弧度优美,一双微微拖长的、黑润润的狐狸眼萌态可掬。


    看到他的一瞬间,半趴在地上的小白狐控制不住地摇了摇尾巴,黑润的眸子竟溢出几滴湿漉漉的泪水来。


    “呜”


    近乎撒娇、无助、乞求的声音,听着十分虚弱,令人心中发软。


    穿着浅灰色布衫的书生几乎一瞬间便明白了它的意思。


    小白狐大约受伤了。


    江让眸光中多了几分怜惜温柔的意味,他试探性地靠近小白狐,在确定对方不会反感自己后,小心翼翼地将它小小的身体半抱起身。


    一直到抱起身的时候,男人才发觉那白狐究竟伤到了何处。


    只见,那一片软白的雪中,唯有白狐的腹间多了几分染开的血色。


    “你受伤了。”


    大约是江让这般怜爱的、慌张的面色实在难得一见,宜苏、也就是那小白狐甚至有些不解、迟钝地歪了歪头。


    它歪头也可爱极了,黑润润的狐瞳像是两颗稚童玩的小弹珠,而倒映入它眼中的世界正在熠熠发光,以至于男人有些控制不住地抚了抚它柔软的皮毛,从上额头一直顺到尾根。


    一瞬间,宜苏被摸浑身一麻、四肢发软,半晌,竟颤颤抖抖地开始攀扯着书生哼唧呜咽出声。


    江让心中微热,听着耳畔娇娇柔柔的狐狸叫声,忍不住低咳一声,嗓音压轻压低,当真称得上温柔似水道:“乖,没事了,让我来帮帮你,好不好?”


    宜苏险些溺死在男人那一潭柔情的眼眸中,他怔怔盯着眼前穿着灰蓝书生长衫、丰神秀逸的男人,连如何回应都忘却了。


    他茫然地半趴在男人的怀中,鼻尖抵在对方幽香的衣袖间,最后,晕晕乎乎地用小爪子勾在江让的指间,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地无意识瘙动。


    第235章


    炉灶上的小火逐渐消减。


    穿着灰蓝长衫的男人握着拳头低低咳嗽一声, 他俊白的面颊上沾染了污浊的炉灰,穷酸衣袖上也多了几处火星子灼烧后了灰洞,只有那双匀称的手骨紧紧捧了一碗米粒稀少的粥饭, 看上去着实狼狈不已。


    温热的触感自颅顶传来,宜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潮湿的水光与朦胧的暗色中, 他只看见一道影影绰绰、令人安心的修长身影。


    只是,还未待他馋望几分,隐约的、如细针般的痛意便从腹部敷了药的伤口处蔓延开来。


    这便是‘入梦’的副作用。


    九尾狐妖能够根据梦主记忆深处的脆弱进行构梦,可相对应的, 梦境中的一切都以梦主为主导。


    宜苏本只是幻化出了一道伤痕来博取江让的同情,可当男人相信了眼前的一切后, 按照的梦境的法则, 那么法力所幻化的伤痕便会成真。


    白狐颇为不适地动了动身体,漂亮的小爪子企图将那腹部发痒的药物撕扯下来。


    一双温热的手骨轻轻捏住了它的小狐爪。


    白狐愣愣地般抬起毛茸茸的脑袋, 撞进了一双温柔的、涌动着星光的黑眸中。


    男人微微垂头,额畔的青丝半半滑落, 随着屋外闯入其中的细风轻轻摇曳,在狐狸的眼中,便恍若一帘令人心旌旗摇的幽梦。


    江让笑看它, 发烫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它的鼻尖,轻声道:“小狐狸,不能碰药, 不然你的伤口就好不了了。”


    宜苏又说不出话了, 他通身僵住,身体发烫,忍不住想, 这人先前看着聪明深沉,如今在梦中怎的怎的这般胆大无状、没心没肺?


    狐狸是能乱捡、乱摸的吗?


    没看到许多志怪话本中都描述过吗?狐妖最是会骗人身心、吞吃人.肉、蛊惑人心?


    还好这人碰到的是自己,万一是他们族群最乖戾的恶狐,只怕一个照面便被吞得连骨头渣子都不见了!


    宜苏还在迷迷糊糊地想着,忽感唇畔抵上一只温热的小木勺,它半耷拉着没精神地睁眼,嗅到了一阵清粥的寡淡香气。


    江让正将它半抱在怀中,带着几分微哑的声线仿若哄着孩子一般道:“乖,喝一点粥。”


    宜苏是狐狸精,无肉不欢、无荤不食,它想,自己哪里能吃得惯这般简陋的吃食,只怕刚吃下去便会吐出来吧


    小狐狸狐吻轻轻耸动片刻,最后慢吞吞张开了唇。


    男人喂一口,它就小小嚎叫一声喝一口,最后,一整碗粥饭都老老实实进了它的肚子。


    吃完饭的胃部暖烘烘的,连带着伤口都没那么疼了,小白狐忍不住舒服地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小爪子。它还是觉得江让做的粥不好吃。


    光是清粥,实在是太寡淡了,又十分稀,连米都没两粒。


    说起来,江丞相那般人物,心中无法释怀的,竟是少年时期贫困潦倒、遭人蔑视的生活么?


    小狐狸眼珠子左右一转,一个想法隐隐在心头浮现。


    既然男人无法释怀年少困境,那它只需从此入手,关心他、帮助他、爱护他,再加以魅术蛊惑,如此,对方自然会落入他网织的陷阱之中。


    当然,此事方得一步步慢慢来。


    现下,他得先养好伤,再从长计议


    三天的时间飞速而过。


    梦境中的江丞相着实是个脾性极好之人,他温和、有礼、又十分乐于助人、不计较得失,左邻右舍时常请他帮忙寄信写书,男人很少会推辞。


    也正是因此,江让才会越过越穷。


    加上最近几日运气不好,男人连一张字画都未曾卖出,于是,一人一狐勒紧裤腰带,苦哈哈地连着喝了三天的清水粥。


    邻居刘婶子是个好管闲事的,自两日前无意间瞧见江让家中多了只白狐,便一直劝说男人宰了那白狐炖肉吃。


    宜苏一开始确实有些心慌忧虑,毕竟他现下法力尚未恢复,若是江让当真起了吃他的心思,他确实无路可逃。


    出乎意料的是,面对旁人的劝告怂恿,男人却只是轻轻抚了抚它毛茸茸的尾巴,对那刘婶子笑笑道:“婶子,都说白狐有灵,我与它有一场缘分,镇里那么多人家,它独独来寻我、也不嫌我家穷,我自然也不能负它。”


    刘婶子其实也是起了贪心,村里收成不好,她们家也许久不曾吃上肉食了,江让是个大男人,又是个光棍,平日不会起炉烧锅,她若是说动了男人,自己帮着做了一锅肉菜,江让怎么也得看在面子上给她家分点肉食。


    是以,听了男人这番虚头巴脑的言论,刘婶子面色当即难看了几分,走的时候还骂骂咧咧粹道:“肚子都填不饱了,还想着养只小的——不怪旁人说读书人脑子不好使,我看啊,这江家的也是个学傻了的蠢蛋!”


    宜苏也是没想到这梦境中的村民竟会这般两幅面孔、自私虚伪,江让也是,竟就任由旁人这般欺凌,当真是叫人恼火。


    它心中越是想越是气,因着幻为兽态,宜苏的情绪便也愈发返璞归真,它一时控制不住,绵软的白色兽耳微微绷紧、向后贴平,背部和尾巴的毛发炸起,幽暗的兽瞳死死盯着那刘婶子的背影,龇牙低吼。


    江让倒像是习惯了一般的,并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是见小狐狸这般维护自己的模样,忍不住低笑着将它半拥捧起,大约是毛发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白狐实在萌态可掬,连带生气都别有一番风味,男人一时没忍住,埋头进它毛茸茸的肚皮,轻轻吸了一口。


    宜苏一瞬间只觉得有一道电流自脊骨出流窜而过。


    那张被蓬松的绒毛覆盖的狐狸脸甚至露出几分不可置信,它喉头发出柔而失态的‘嘤嘤’声,翻露出的肚皮轻轻发抖,一双蓬松的大尾巴尖端翘起,小幅度地开始摇尾。


    那书生却是浑然不觉,他笑眯眯地亲昵揉了揉小狐狸颤抖的脑袋,微垂的黑睫轻盈扑闪,颊侧红痣熠熠,骨相亦是绝佳,叫人忍不住惊叹,好一个琼姿皎皎的玉面君子。


    宜苏被他揉弄得有些控制不住地身体打摆,彻底四仰八叉地瘫倒、浑身发软,任由男人肆意施为。


    当天晚上,小狐狸都是困在男人的怀里方才入睡的。


    也不知是不是那敷的药物当真有效,约莫到了第四日的巳时,宜苏隐约能察觉到身体气力的回归。


    心随意动,只见,那简陋床铺上的小白狐竟慢慢地、一寸寸地幻化成了一个半卧简塌、身披轻纱的美人。


    终于变回了人形,宜苏下意识地抿出一个笑意,他的发丝很长,因着江让这简陋的家中没有一根像样的发簪,于是,他只好随意取了两根木筷,抬起素手,一寸寸将浓发挽起。


    他一边微微侧头对着水缸中的水镜挽发,一边忍不住低眉敛目的想,那个呆子看到他这般模样会不会脸红?会不会愣愣地问他是谁?会不会对他一见倾心?


    宜苏想得心慌,他从不是什么纯真善良之人,身为轩辕国最年轻、最有天赋的狐族,他阴晴不定、倨傲冷淡,极擅勾引魅惑之术。


    世人皆爱美人皮囊,惨死在他手中的贪心之辈数不胜数。


    可唯独江让,即便是中了魅术,也不曾对他生出过丝毫的占有之欲。


    宜苏想得手肘发颤、牙尖轻磨,好半晌,他才慢慢吐出一口气,恢复了理智。


    他不能现在就让江让知道他的真实模样。


    要想让一个男人喜欢上自己,尤其是江让这般性情看似温和、实则疏远之人,便得另辟蹊径,让他主动对自己生出兴趣来。


    光是容貌、肉.体的勾引,太过低级肤浅。


    宜苏这般想着,一边将自己身上的轻纱褪下,随后,他赤脚走向角落的一处木箱,从中翻出一件属于江让的白色里衣套在身上。


    狐狸对于气息是十分敏锐的。


    几乎方才将男人的衣衫套上身,江让的气息便层层叠叠将他整个人包裹了起来,宜苏甚至在某一瞬间生出一种,好像自己被含进对方身体的怪异错觉。


    口干舌燥、细汗微渗。


    宜苏镇定情绪,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如何才能引起男人的注意。


    最直观的,便是家中多出了什么。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美玉佳人只会令人联想到陷阱、幻影。


    男人这段时日辛苦地外出卖画写字,回家又总是吃不饱饭。是以,对于现下的江让来说,只有果腹的食物才是他最紧缺的。


    宜苏这般想了片刻,竟当真动手挽起了衣袖,低眉做起了繁杂的家务事。


    如凝脂般的手腕伸入水中洗漱碗筷、菜食,不出片刻,那双美丽的美人腕便变得通红、微皱。


    狐妖分明可以使用法术,可宜苏却认为自己这样亲自动手才更显心意,日后必定能叫男人感动不已。


    于是,短短的一个时辰,他打扫了房间、整理了床铺、将水缸打满、洗完了衣物,最后还做了数道好菜,在确定时间差不多后,他又再次变回白狐,等着男人回家。


    江让今日只卖出了区区一副字画,几个铜板根本无法支撑生活。


    这般想着,书生心中难免有些垂头丧气,他叹着气推门而入,旋即愣在了原地。


    只见家中一片整洁,微潮的衣服在外头的晾晒杆上微微拂动,桌上的饭菜热气腾腾,一切都熨帖得令人心热。


    男人甚至有些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神色恍惚,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最后,是家中那只伤情方才愈合的小白狐咬拽着他的裤腿,将他慢慢拖去了狭小的餐桌。


    江让抿唇,迟疑了半晌,最后才有些禁不住诱惑地吃下了那些饭菜。


    但他到底心中不安,左邻右舍并非这般默默心善之人,加上餐桌上丰盛的饭菜亦不是普通人家吃得起的,这般想着,男人便先打算观望一段时日。


    但没想到,第二日归家后,空无一人的家中竟又是一片整洁、干净,他的衣物全部被整整齐齐叠放好,有洞口的地方也皆是被缝补得漂漂亮。外面的衣服、连带着他私密的内衫都被那人清洗得干干净净地夹放在衣杆上。


    不仅如此,桌上的饭菜也是换了一番口味,只是,前一日他喜欢的菜式,今日竟再次出现在了餐桌上


    如此大约过了三四天有余,江让实在有些忍耐不住了。


    第五日的时候,他提前收了书画摊子,悄悄提前归了家。


    方才见到自家屋舍的时候,江让便隐约瞧见了屋头的烟囱冒着青烟。


    男人心中有了谱,他勉强镇定,小心翼翼地推开院门,直奔小厨房而去。


    小厨房只有一扇简陋的木门,晴天的时候始终都是敞开着的。


    待江让站在门口的时候,光影顺着他的轮廓散散落落地落入狭小逼仄的厨房中,他看见了一位身着白色长衫的美丽男人正侧对着他认真切菜。


    男人相貌恍若话本中的天仙,肤如凝脂、唇赛涂珠、眉似远山,尤其是眼下一点泪痣,鲜艳妩媚,虽身穿粗糙的旧布衣,却难掩身材的优越。


    他便连发丝都是极美的,只简单于肩侧编成一条漂亮的三股辫,乌黑亮丽的发丝间别着小院中清丽的小雏菊,美不胜收。


    大约是江让的动作太过明显,男人恍若受惊一般地放下手中的器具,眼尾绯红、羞怯地朝着书生的方向看来,头上也颤颤巍巍地露出了一双毛茸茸的狐耳。


    江让一时看愣在原地,竟忍不住脱口而出:“仙子,你是下凡来渡劫的狐仙吗?”


    第236章


    江让当真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毕竟太不可思议了。


    在这样信息闭塞、落后的小镇中, 除却频繁与外界交易的土地主与富商,普通的百姓没有机会、也从未见过这般美貌、柔弱的妖物。


    江让是个读书人,他打小好读书, 也曾自诸国传记中见到相关记载。


    可此时此刻,面对家中突然出现的美丽狐妖,将近糊成一团的大脑却根本无法自主思考, 以至于鬼使神差地说出那句令人掩面的浑话。


    那狐妖更是慌乱不已,约莫是没想到男人今日会提前归家,他如水墨勾勒的上翘眼尾含着几分惶乱的风情,仿若簌簌颤抖的轻薄秋叶。


    狐妖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白胚瓷般的耳廓微微泛起几分晕红,他嗫嚅着红润的唇弯, 双手交叠, 避开男人灼烈的目光,眼睫乱颤道:“不、不是的。”


    江让此时大约方才清醒过来, 约莫是看到眼前人惊惶羞怯的模样,后知后觉也觉察出自己过分孟浪, 于是,书生面红思虑片刻,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一步。


    男人嗓音干涩, 小心斟酌再三,方才垂眼拱手道:“这,不知阁下是、是?”


    狐妖双手绞缠, 好半晌, 他抬起那双仿若蒙了秋水的眼眸,盈盈盯着眼前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书生,抿唇细声道:“郎君、郎君不识我了吗?”


    江让心中一颤, 忽地想到一个可能性。


    他微微睁大眼眸,哑然道:“你是小白?”


    狐妖郝然,他小心颔首,颇有几分不安地扯了扯身上属于男人的、泛起几分毛边的布衣,颈侧的白肤在逼仄的暗室内近乎晃眼。


    江让也像是才注意到一般,他愣了愣,好半晌,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慢慢红了脸。


    书生此时方才像是个终于缓过神的呆子,他猛地大退一步,双手微微收拢绷紧,头颅垂得极低,窘迫无措道:“是在下失礼了,在下先前先入为主,自以为公子只是那小白狐,还妄自给君起了那般的名字,实在羞愧不已——”


    宜苏本也只是装模作样,此时见男人这般模样,那神凝秋水的面颊一时不忍竟失笑出声。


    江让本还惶惶难安,此时听见笑音,愣愣抬头。


    只见那布衣的美貌狐妖掩面含笑,那微微轻扬的眼尾仿若一柄钩子一般,风情万种,叫人不敢直视。


    宜苏抿唇笑得仪态万千,先前的羞怯转而变为一种极为狡黠的昳丽之美。


    他含笑轻轻踏步向前,落地的步伐竟毫无声息。


    “真是个呆子。”狐妖轻嗔道。


    书生眼神微颤,黑润的眼眸再无法控制地盯视着眼前人,确有几分呆愣古板的趣味。


    宜苏从来见惯了此人不动声色、温润如风的模样,此时见对方露出这般情态,只觉可爱又引人。


    他轻巧地上前,慢慢停驻在对房面前,弯弯勾起的眼眸含着几分水光,呵气如兰:“郎君,妾名宜苏,为感念郎君几日前的救命之恩,特来——”


    “以身相许。”


    此话一出,还未待宜苏吐气分毫,只见,眼前呆板的书生竟然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宜苏面色当下一变,下意识上前想要揽住对方。


    可江让却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去,一张玉面咳得焦红不已,连带着整个耳根都红了个彻底。


    “咳咳咳,宜公子、公子万万不必如此——”


    书生身上的粗布麻衫早已皱成一团,他鼻息间的呼吸极其急促,草冠歪斜、青丝散乱,一双乌眸更是看天看地,偏偏不肯直视眼前人。


    他急促而僵硬地垂眸道:“先前几日冒犯公子,是在下之过,在下当初亦不过是救急心切,绝无贪恋回报之意,宜公子实在不必、不必如此”


    空气寂静了几瞬。


    江让垂头半晌,久等不到那人的回音,忍不住稍稍抬眸。


    这一抬眸可不得了。


    只见眼前那美貌的狐妖竟怔怔盯着他,狭长上挑的眉眼笼罩着朦胧的雾霭,憔美的眼眶显出几分伤心欲绝来。


    书生当即再也站不住了,他下意识地上前几步,黑眸中又是焦急、又是无奈,好半晌,他轻柔询问道:“宜公子,莫要伤心,你、你可是有什么难处,莫要哭了,若是可以,在下定然会助你。”


    宜苏当即抽泣了几声,他弱柳扶风似地轻轻抬起衣袖,擦拭过颊侧的泪水,一对远山眉似蹙微蹙,语调是苦闷与轻愁的滋味:“郎君有所不知妾乃青丘之民,数日前被拐卖至此地,被那地主老爷当做玩物困在府邸中,后有幸得助,这才逃了出来。”


    “可即便如此,妾不过是只气力单薄、法力弱小的白狐,受了重伤,亦无口粮住所,若非遇到郎君,妾只怕、只怕将横死街头亦无人收尸!”


    眼见那美貌狐妖哭得伤心欲绝,听得这一番凄惨言论,江让也再说不出多余的话了。


    宜苏边掩目哭泣,一边悄悄窥得那书生面颊上的不忍,当即愈发哽咽道:“再说了,郎君这几日都将妾看了个遍了,若、若郎君不允了妾,妾当下吊死了还干净些。”


    说着,他便要去屋中取过白绫。


    江让一看,这还了得?当下赶忙拦住对方,修长的骨节不自觉间便紧紧扣住了对方的腕骨。


    “宜公子切莫如此,在下已然知晓公子难处,可为公子提供住所,但、但在下若是接受了君以身相许的请求,实非君子所为”


    宜苏眼见他又要拒绝,那张美人面当即一暗,又要一哭二闹三上吊,江让不过一介书生,哪见过这架势,当即脑袋一空,无奈应下道:“罢了罢了,依你,都依你。”


    狐妖闻言,拭泪的衣角顿时放下,他红彤彤的美目直勾勾地盯着青年,嗓音带了几分娇意:“郎君此话可当真?”


    江让叹气:“当真,自是当真。”


    说来,那白狐本就性情顽劣,前几日好不容易伤好了些,便爱满屋子乱窜,夜间休憩更是偏要往他怀中钻、被他拍着才肯入睡。


    眼下看来,此人果真是那白狐无疑了。


    宜苏眼见男人妥协,忍不住轻轻抿唇笑了,端得一副腮凝新荔的美人之态。


    实在说,他甚少被人这般捧在手心。


    从前在青丘狐族,族群之人、连带着他的父母都畏惧他的狠辣手段,更遑论与他交心、谈笑。


    后至太华国,见的也多是贪财好色、欺软怕硬、狼心狗肺之辈。


    在宜苏的世界里,所有交往之人,只有可食用与不可食用之分。


    只有江让是不一样的。


    现实中,他百般引诱此人而不得。


    梦境中则更是荒唐。


    他约莫是中了此人的魅惑之术,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哪怕只是休憩在对方的身畔、闻着那人的气息,他都只觉心旷神怡、愉悦非常。


    宜苏微微低眉,失神的想,这般也好,江让本就心机深沉、不好接近,若不付出几分真心,只怕也难觅对方真意。


    只可惜,一想到此人最终将落至那卑鄙帝王的床帏之间,他便


    时间一日日的过,不知不觉,竟已过月余。


    鸡鸣声隐约响起,远处的天色隐约泛上几分清水似的白,屋外的街道上隐约传来早市哄闹的脚步声、以及看门的大黄狗嚎叫的声音。


    狭暗的屋内落入几分晦暗的天光,那薄浅的光线轻轻跃动,慢慢漾在简陋床铺上微微隆起的被褥间。


    “吱呀——”


    细细的一道推门声响起。


    约莫是床榻上的男人本就睡得浅,声音方起几分,便朦胧地撑开了眼皮。


    脚步声微微靠近,思绪尚且混沌的书生下意识扶了扶额头,只听得耳畔一道柔和的声调婉转道:“阿让,怎的醒了?再多歇一会儿吧,时辰到了我来喊你。”


    江让下意识眯眼,含糊道:“不用了,该起身了,今日得赶早市,有几位公子哥要了书画,不能怠慢了”


    耳畔的声音带了几分浅浅叹意道:“阿让,不若就由我代你去送罢。”


    江让这会儿已然彻底醒了,他努力睁了睁眸子,视线聚焦,只见,逼仄的屋内已然亮起了煤黄的蜡烛。


    烛火摇曳,眼前穿着浅灰布衣的美貌男人正眸光莹莹地半侧身坐在床头瞧着他。


    江让这才反应过来几分,他正要起身,宜苏却已然拿过衣衫,帮着他一起穿系了起来。


    书生有一瞬间僵硬,半晌,却还是放松下身体,习惯性任由对方帮着自己一起整理衣带,抿唇道:“苏苏,我不放心,你先前便也说了,那地主老爷仍在追查你,那几个公子哥颇有些权势,若是你叫我怎么放心?”


    宜苏面上本还有几分不满,听男人这般说,那几分迟疑却全然化作唇畔微微翘起的弧度。


    他低声抿唇道:“罢了,我听你的便是了。”


    江让闻言,这才展眉笑了,男人笑意融融、星眸半睐,一时间竟看得宜苏脸红心跳不已。


    眼见江让已然穿好了衣物,宜苏立刻起身走到桌边,他手腕生得好看,一双素手纤长美丽,即便是拧着布巾也宛若抚弄名贵的筝琴一般。


    男人见状,赶忙走过几步便要接过那布巾,拧眉道:“你啊,一日到晚怎的歇不下来?苏苏,这些小事我自己也——”


    他说着,那带着草木馨香的布巾却已然覆盖上了他的面颊。


    宜苏微微敛眸,认真地替他擦脸,柳眉微立道:“阿让,你知我闲不住,你又不许我同你出门,现下,我除了照顾你,还能做什么?总不能单见你为我们的花烛之喜劳心劳力,我却坐享其成?”


    江让忍不住含笑摇头,他慢慢握住对方又要浸水的手腕,轻轻地、极有分寸地拢住,低声道:“怎么不行?”


    “你都要成我娘子了,我这个做夫君的辛苦些不也是应该的吗?”


    宜苏抬眼愣愣看他,好半晌,那平素里时常勾搭作弄男人的狐妖竟慢慢红了面色。


    他低眉轻嗔道:“你总有办法呛我。”


    那素面书生见他这般,却是眉开眼笑了起来。


    江让低低地絮叨道:“你要嫁我,我自得珍视于你,也是我没本事,许不得你十里红妆,但苏苏,我会尽我所能,给你一场最好的花烛之喜。”


    宜苏喉头微动,半晌,他心头带着几分悸颤,极轻声道:“阿让,你现下,当真欢喜我吗?”


    “若是,”狐妖垂眸,哑声道:“若是,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境、一场骗局,你醒来后,还会喜欢我吗?”


    屋外的天光已然大亮,窗边照来的日光却仿若没有分毫温度一般,叫人心头发冷。


    宜苏久久得不到音讯,可他却难得生出几分惧意,迟迟不敢抬头。


    直到一双温暖的、带着几分书墨气息的手腕轻轻替他别过颊侧的青丝。


    男人是个克己守礼的人,两人同床共枕月余,即便宜苏几番暗示,竟也未行周公之礼。


    两人做得最过火的,也不过是亲吻面颊、含绕口舌。


    大部分时候,宜苏都是一副情.动不已的模样,倒是江让,始终冷静、温和,恪守着最后的底线。


    宜苏也曾有过不满,但江让却只需一句话便可叫他心甘情愿地等待下去。


    男人说:‘苏苏,我珍重你,不想轻贱于你,再等等,等我们成亲了再继续,好吗?’


    颊侧的温度逐渐褪去,可宜苏却大着胆子、悸动地握住了那只温热的手骨。


    许是见他实在执拗,书生无奈道:“罢了,你总是不安。”


    说着,江让正色道:“苏苏,这么多时日了,你大约也看得出,我是喜欢你的。这些时日,我无时无刻不想娶你,与你结一世之约。”


    “若这是一场梦,我也只会庆幸与你梦中相识、相爱、共度余生。”


    宜苏指节猛颤,他愣愣看着男人,整个人竟恍然像极了一尊僵硬干裂的泥像。


    那人越是说得真切实意,他便越是心口翻涌,痛苦不堪。


    江让终于喜欢他了。


    宜苏抖着睫想,他入梦的目的不就是为此吗?


    待出了梦境,那位江大人会止不住地回忆起梦中情丝,只要他多加引诱、施以魅术、表露心意,男人不可能逃出他的掌心。


    他已经完美地完成了商皇交代的任务,他可以活下来、不必遭受痛苦的折磨了,他应该开心才是。


    可为什么,心脏却像是被一根银丝深深勒出血迹一般的痛?


    宜苏努力的让自己不再多想,他拼命地露出幸福、柔软的笑意,像极了待嫁的新娘。


    可当书生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小院中、消失在晨间灼灼的日光中,他却恍若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气力一般,呆呆坐在桌椅边,一动也不动。


    心口的钝痛叫他浑身泛起冷汗,连带着眼眶,都显出刺痛的酸红。


    他的耳畔仍回荡着江让方才离开前的那句话。


    “苏苏,我这段时间上山采的药材换了不少银钱你再等等我,等我来娶你。”


    第237章


    身披粗布麻衫的男人身后背着竹编的医药篓步履匆匆地往后山爬去, 他面如红玉、额间隐隐溢出的细汗如宝珠般将坠欲落,腰间虽仅扎着灰扑扑的麻布,却愈发腰身削瘦可握。


    旁边有背着药篓下山的村民见到他, 忍不住露出一抹笑,调侃道:“江秀才又进山了?是为你家那娘子罢?”


    书生抬手拭了拭汗水,抿唇浅笑道:“是啊周叔, 今日山里情况如何?”


    江让与村民关系向来很好,周叔自然也乐意告诉他新发现的草药围聚之处。


    只是,说到最后,鬓角染上白发的周叔微微抬头, 透过枝叶繁茂的树丛看向乌云微拢的天际,略略蹙眉道:“秀才, 你且听叔一句话, 现下还是莫要进山了,天色不对头, 只怕将要下场大雨,山里头虫蚁多, 受了伤便得不偿失了。”


    书生犹豫了片刻,好半晌,他沉了沉肩, 颠了颠肩后略显空荡的竹篓,抿唇笑道:“周叔的话我记下了,只是今日急着交付书画, 草药挖得少了, 只怕医馆不肯收,我现下再多挖两株便下山。还麻烦周叔回去同我娘子知会一声,叫他不必担心我。”


    周叔忍不住摇头笑骂:“好小子, 成,你可莫要贪恋,尽快下山。”


    江让笑着应下,便又朝着深山密林踏去。


    越是朝着山里头走去,郁色便愈浓了起来,不过多时,男人蹙着眉朝着头顶看去,只见那密密麻麻枝叶不知何时开始,竟如同森绿的荷叶一般,将整片天际都遮蔽得严丝密缝。


    小镇背靠的是座无名山,里头偶有凶兽出没,但靠山吃山,村民们为了生计,大多都会选择进山开荒、狩猎或是采药。


    大部分时候,为了保证安全,众人也只会在山林的外围活动停留。


    因着今日收获不丰,加上男人心里头惦记着周叔说的长生菌,是以即便心中有几分打鼓,却还是坚持着不肯离去。


    说来,这长生菌是一种较为珍贵的菌类药植,因多生长在阴湿背阳处、采摘风险大,较为少见,卖去医馆最是值钱。


    江让从前也随着一众采摘队伍进了靠内圈的山地搜寻,但无一例外,皆是失望而归。


    今日听周叔说有人当真采了株长生菌回去,他难免心动。


    长生菌扎堆而生,有一定有二只要挖到一株,他和苏苏的婚事便能热闹办起来了。


    这般想着,男人心头不由得振奋几分,脚下不停地朝着乌森森、阴诡诡的密林中走去。


    “啪嗒、啪嗒。”


    雨珠落在枝叶上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凄冷的水珠缓缓自苍青枝叶脉络心往下游移,偶有一滴坠在乌发书生白凝的肩颈处,溶解晕散在逐渐变得暧昧深冷的麻衫间。


    “簌簌——”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阴风刮得林间枝叶乱颤,连带着,山林间也慢慢腾起一股烟绡般的迷雾来。


    那山雾来得蹊跷,仿若从地底钻出一般,自下而上,如游蛇一般缓缓侵吞朦胧的烟雨草木。


    脚下粘稠的苔藓湿土愈发厚重,空气中的湿意近乎到了令人呼吸不畅的地步,连带着,那死气沉沉的、恍若黏液般的泥土都似是活了过来,生出了垂涎阴毒的心思一般。


    一直到此时,江让才忽地顿在原地,他发现了一点不对的地方。


    是声音不对。


    这座无名山是一座活山,平素里鸟雀欢舞、蟋蟀雀跃,可此时,男人耳畔虽也有声响,但细下凝神听来,除却风吹雨打的声音,却再听不见其余的声调。


    这意味着,周围一定有更加凶猛、难缠的野兽。


    脊背处陡然冒处一股森冷的寒意,心脏突突跳动,恍若下一瞬便会跃体而出。


    江让已是冷汗涔涔、面颊惨白,他猛地捏紧医药篓,指甲陷入掌心,转身便要往回逃命。


    削瘦的书生像是只陷在陷阱之中无知无觉的鸟雀,陡然意识到了危险,拼了命地妄图飞跃逃窜出去。


    只可惜,他今日注定逃不出这片林子了。


    江让跌跌撞撞跑了没两步,便哆嗦着察觉到自脚踝下方传来的、令人惊魂恐厄的动静。


    黏液般的泥土向上泛出怪异的腥味,男人脚下的土地陡然拔高而起,它们蠕动着、悸颤着抖落黏土,缓缓显出一寸寸古怪的、粼粼的碧色光线。


    书生已然站不稳身形,他苍白着脸颊,手臂哆嗦着撑在带着些粘稠的、恍若动物鳞片的‘地面’,过激的情绪与胸腔间吸入的冷雾令他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乌黑的发丝黏在他惨白的颊侧、唇畔,显得男人愈发恍惚、可怜。


    “嘶嘶——”


    浓雾中,古怪的蛇鸣声自密林深处幽幽传来。


    江让此时的表情已然非惊骇可形容,他惨黑的瞳孔中爆裂出猩红的血丝,额角青筋骤起,恍若瓷器上镌刻出的天然冰纹。


    他惊惶地抬起湿津津的头颅,颤颤巍巍地看向那逐渐朝着他靠近的两盏莹莹的绿色灯笼。


    那灯笼靠得愈近,江让便越是颤抖,他眼睁睁看着那庞大无比的碧绿蛇头朝着他逼近,凌寒的毒牙阴惨惨地滴下涎液,蛇妖鳞片遍布的额心挂着镶嵌着金链的绿宝石,乍一看,那绿宝石竟恍若第三只瞎眼蛇瞳一般。


    “啊啊啊——滚、滚开啊——”


    近乎崩溃的尖叫声令人心中发寒,江让此时被那蛇妖驮在身间,黏腻腻的鳞片令他根本无法直立起身,可男人实在太过恐惧,手脚并用,便是爬,都要爬离那蛇妖的身边。


    蛇妖怎么可能令他如愿?


    锋锐的毒牙刺破颈侧,书生惨白的面颊瞬间便泛起诡异的红晕。


    他再也没有力气朝着远处爬出,只能恍惚的、凄厉的、抽搐着被那吐着猩红舌信的碧绿蛇妖一寸寸卷起,拖入山林最深处的蛇洞


    沸腾、粘稠、窒息。


    江让冷汗淋漓地醒来,清隽的面颊上显出一种无端的糜烂意味。男人潮湿的眼睫乱颤,像是在乞求这几日的噩梦不过是一场恐怖的梦境。


    可他很快便失望了。


    江让能感觉得到,一条冰冷的、餍足的蛇尾正蜷缩着、细细地于他脚踝处暧昧摩挲。


    书生浑身猛得应激性地哆嗦着,他此时看上去着实狼狈,从来守礼无比、连锁骨都甚少露出的衣衫被剥了个精光。


    男人通身潮红、湿润,半蜷缩着被一条与他等身粗的淫.蛇死死缠住。


    挣扎不开、挣脱不得,连软烂的手臂、腿弯、微微鼓起的腹部都被强迫着贴近那冰冷到令人作呕的蛇躯。


    牙齿在打战,眼眶寸寸湿痛起来。


    江让乌黑的眸中慢慢地泛起崩溃的潮湿,他哆嗦着、愣愣地张开自己完全被黏液糊住的手指,嗓间漫出一股近乎作呕酸意,浑身颤抖得恍若下一秒便会死去。


    现下,他只消一闭眼,脑海中便全然都是这几日,那脏蛇癫狂搅弄、欺辱自己的模样。


    江让是个酸儒秀才,平素之乎者也挂在嘴边,他最是守礼、容不下淫.邪之事。


    可如今,他却在与心爱之人成婚之前,被一只畜生侵.犯了个遍。


    男人眼眶泛红,憎恶、痛恨与恐惧在胸膛间如毒液般翻滚。


    他浸泡在稠液中的手骨捏得近乎泛青,可偏生却又忌惮那蛇妖的毒牙和怪力,迟迟不敢动手去掐对方的七寸命门。


    约莫是察觉到江让清醒过来了,幸福垂埋在男人腹部的青蛇将蛇头慢慢抬起几分悬空的弧度。


    它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被迫与自己交.媾的人类,猩红的蛇信子慢吞吞地一吐一颤,眼中是最原始的兽.性。


    它能感觉到,江让在恨自己。


    十分浓烈的恨意,像是浓稠到无法搅散开的花蜜一般。


    妄春收敛得略显纤细的蛇尾居然慢慢开始颤抖起来。


    江让越是抗拒它、厌恶它,它便愈发兴奋、狂热。


    轩辕国的蛇妖族群天生便擅窥探人心,感知人类的情绪。


    对于他来说,江让现下对他生出这般浓烈的情绪,无疑是一种——赤.裸.裸的表白。


    于是,那蛇妖缓缓游移至男人的胸口、下颌处,细细柔柔地与对方的下巴摩挲。


    “嘶嘶”


    妄春下意识地尖锐的毒牙收拢了几分,慢慢摩挲着嗅闻男人的颈部,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咬合。


    江让脸色却愈发难看了。


    通过这几日的病态交缠,他实在再明白不过眼前这怪蛇此番动作的含义了。


    它在求偶。


    江让指骨紧绷,惨白着脸侧过几分,只希望能将自己完全剥离出这具可悲的身体。


    男人有时候自己也觉得恶心。


    他分明生来便有不举之症,分明连宜苏、他朝夕相伴的娘子都无法挑起他的半分情.欲。


    可这条淫.蛇却能叫他屡次陷入难堪的境地。


    江让心中冰冷,他闭上眼、死死咬住嘴唇,仿佛只有这样、只有不发出任何的声音、不做任何的回应,才能维全自己可怜的颜面。


    一人一蛇直至天光大亮,方才真正消停下来。


    彼此,疲惫惨白的男人已经彻底昏迷了过去。


    江让即便是这般凄惨的模样都好看极了,鸦黑潮湿的长发逸散在颈侧,白玉泛粉的俊面衬得他难得显出几分风流的俊雅之感。


    纠缠在他腰间的青蛇近乎看痴了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成人腰身粗般的蛇妖竟然自蛇头处,一寸寸化为人形。


    不消片刻,一个披着青纱衣的美艳男人便半依偎在书生的身侧,那美人生得着实漂亮,绿瞳水光莹莹,嘴唇的唇心也泛着薄如水藻的苍绿,端得便是一副妖艳贱货、倾倒众生的妖孽模样。


    只是,他看上去实在怪异极了,美人面色潮红,额心的绿宝石微微颤抖,直勾勾盯着那沉睡中书生的绿瞳更是泛起一片渴望的、爱慕的幽光。


    他双手捧脸,半伏爬在江让的身侧,一副痴恋不已、被迷得晕头转向的怀春少年的模样。


    妄春嘴唇哆嗦、眼眸含春。这几日他实在太兴奋了,好不容易借助那狐狸精入了江大人的梦,窥伺静待了多日,方才得到机会接触对方。


    因为太激动了,他生生控制不住自己,连片刻的人形都幻化不出来。


    妄春小心翼翼地又吻了吻男人被自己吮.吸得红艳艳的唇,漂亮狭长的眼眸立时弯成一个惬意幸福的弧度。


    他馋的很,还想以人类的形态继续触碰对方。


    可洞穴门口却突然传来一道责骂中夹杂着妒忌的声调。


    “贱货,你在干什么?”


    穿着朴素白衫,发丝半挽的宜苏眼角微红地立在洞穴边,他指甲死死掐进手心,面上的肌肉极细微地抽搐着,居高临下地盯着那霍乱的蛇妖与自己昏迷的夫君。


    不得不说,他这副模样,简直像极了抓住丈夫出轨、自怨自艾的怨夫。


    妄春这厢有些不明所以地抬眸看去,他正要说什么,却被来人迎头狠狠扇了一巴掌。


    “表哥!你为何要打我!”妄春的语气一瞬间变得怒意而不解。


    宜苏冷冷看着他,扯唇道:“我打你是什么缘故,你这蠢货还不清楚吗?”


    妄春双手捏拳,美丽的面庞微微扭曲了几分,他阴冷地注视着眼前的兄长,蛇信子吐出几分,张唇道:“你是不是在嫉妒我?嫉妒我得到了他?”


    宜苏冷笑一声,狐狸眼半眯起来:“我嫉妒你做什么?你这蠢货,眼见我就要哄得他与我成亲、彻底爱上我了。你现下做出这般蠢事,究竟是谁在嫉妒?”


    妄春忽地嗤笑道:“爱上你?宜苏,你当真自信。你还不知道吧,我这几日,几乎日日都能感知到他对我的喜欢。”


    穿着白衣粗布的男人与他争辩了半天,听到他这句话,忽地扯唇轻蔑地摇头笑了。


    宜苏似笑非笑道:“妄春,你当真可怜,连爱恨都分不清。既然如此,接下来不如我们试试看,他到底爱的是谁?”


    “你若真有本事哄得他与你成亲,我宜苏甘愿认输,这正房不做也罢,洗手与他家做妾便是。”


    第238章


    水光荡漾, 江让恍恍惚惚地失神睁眼,漆黑的瞳孔中全然是迷茫与诡谲的寂静。


    男人肢体修长,他半仰躺在略显粗糙的床榻上, 乌发淅淅沥沥地顺着被褥垂下,肩颈上的痕迹带着鲜艳的、湿淋淋的红。


    他薄白的眼皮分明是撑开的,可那双瞳仁却映不出任何的光亮, 仿若被一层厚重的雾霭缠绵遮蔽了。


    江让记不清自己现下在何处。


    他甚至分不清,那条蛇、蛇尾、毒牙甚至是粗粝的鳞片,是否仍深埋他的骨肉中。


    男人的躯体仍带着湿漉漉的、剐蹭出的潮红,笔直修长的小腿控制不住难堪地痉挛, 成瘾性的欢.愉几近扎根在他的意识中。


    哪怕此时他已然被救出了、远离了那肮脏腥臭的洞穴,江让也依旧控制不住地张开唇, 渴望而贪婪地企图从窒息的欲.望漩涡中浮起片刻。


    直到一双温暖的手掌轻轻覆盖在他的冰冷的额心, 男人浑身翻涌似地一颤,眼前的世界仿若透明纤薄的绸布, 陡然被戳开一道和煦明亮的罅隙。


    书生恍惚的、流淌着泪的眼慢慢回过神来。


    他嘴唇有些干裂起皮,可偏生又红得灼艳, 像是自皮囊中流淌出的鲜血一般。


    “阿让,你终于醒了”耳畔忽远忽近的声线带着伤心欲绝的、后怕的泣音。


    一直到此时,江让这才彻底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灰扑扑的、逼仄的卧房像是一个简陋到即将被废弃的蒸笼, 未翻身的后背上早已黏满了黏腻的细汗,糟糕的环境如同泥泞一般,令人只觉混沌而不适。


    唯有粗麻床畔侧身坐着的一位简衣白衫、掩面轻泣的清丽美人叫人恍惚以为是仙子下凡、普度众生。


    江让张了张唇, 好半晌方才涩声道:“小白、苏苏, 莫哭。”


    分明被那淫.蛇欺辱了那般久、分明受到锥心之击的是他、分明被榨干得虚弱到连骨头都支不起来的是他,可他清醒来的第一件事,却依旧是心疼、安慰他的小白狐不要哭。


    宜苏心口一窒, 他眼眶酸涩,泪水无端淌得更凶了。


    他有一瞬间甚至在想,这呆子还不如继续如梦境之外那般,疏远有礼地冷待他。


    他为什么不先问自己,他是如何得救的呢?


    他为什么不害怕、不瑟缩,为什么强忍着一切的情绪,荒唐地用这样心疼的眼神看着自己呢?


    他为什么张口的第一句话,是让他不要哭?


    他连谎言都不必说出口,连可笑的心计都不必展露分毫。因为那呆子信他。


    床榻上的男人许是见他呆怔的模样可怜可爱,骨节分明的手掌轻轻扣住他的指骨,一点点地摩挲、直至紧握。


    江让轻声说:“苏苏,别怕,我回来了。”


    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艰涩的认真与沙哑道:“我说过的,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我几日前让周叔给你传话了,这后山我熟的很,这次只是出了些小意外,日后待我们成婚了,我定然会更加小心”


    江让的话尚未说完,宜苏却忽地情绪崩溃了一瞬间。


    他也是会害怕的。


    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度过失去对方的那几日。


    他像是一只被撬开的蚌,袒露出的柔软蚌肉被惊恐、慌乱、怀疑、无措割得鲜血淋漓。


    九尾狐妖没有寻人的天赋本领,于是,他便一家一户地敲门询问男人的踪迹。


    在确定江让并未下山后,他当即只身入山,夜雨凄寒,他身上的旧伤复发,疼得骨缝生疼、眉眼失色。


    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有停下过脚步。


    明明只是一场梦境,明明知道江让是梦主,不会真正受到伤害,可他依旧怕得浑身颤抖不止。


    他止不住失色地想,这个梦境看似朴素寻常,可却实实在在困住了男人这么多年。


    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


    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江让不在他的身边,他就像是一块失去了主心骨的软肉,慢慢地腐烂、生疮。


    “你吓死我了,你知道、知道我多怕吗?我怕你出了意外、怕你不要我了、怕你”怕你知道真相,会对我恨之入骨。


    宜苏眼眶通红,一张芙蓉面激动得泛起涟漪般的潮红与痛色,蓬松的白尾应激地蜷缩在身后,仿若被主人鞭打得生疼、惨嚎的掌心玩宠。


    轻轻的叹息落在耳骨边,发顶的属于男人的手骨疼惜似地蜷缩起几分,温柔得暖烘烘的,叫人心头都洇散开几许幸福的错觉。


    湿面的狐狸美人泪光盈盈地抬眸,他颤抖着嘴唇,慢慢侧低下面颊,小心翼翼地贴上男人的手骨,轻轻磨蹭。


    一副被全然驯服的柔软姿态。


    书生有一瞬间仿若被蛊惑了一般,他迟疑地、面红耳赤地垂头吻了吻狐妖的额心,许下一个颤巍巍的诺言。


    他说:“苏苏,我绝不会抛下你。”


    宜苏眸光晕开水色,他微微仰头,眼下的泪痣宛若一滴颤巍巍的泪水般欲落未落,他以一种羞怯、青涩、敬仰的模样迎接了男人的唇。


    被褥纷乱,鼻尖相触,江让的呼吸声急促又压抑,涎水挂在微露的艳红舌尖,微微朝外溢出。


    宜苏顾忌他的身体,即便再如何渴欲,也死死忍耐了下来。


    两人伏在被褥间大口喘.息,相触的肢体不住颤抖,分明没有真枪实剑地与对方融合相爱,可每一个不注意碰撞到的眼神、一次又一次喷洒的呼吸、随着动作落在彼此身体间的汗水却像是一场场灵魂纠缠的欢.爱


    日子仿佛又平静了下来。


    那日的事情,江让和宜苏再未提起过半分,许是见过彼此最为狼狈的模样,两人反倒愈发的心意相通。


    只是因着药材没采到的缘故,两人的花烛之喜只得一推再推。


    那日之后,江让再不曾上山,他愈发勤奋用功地读书,写画出摊。宜苏见他辛苦,偏生自己也身无所长,便帮着人浆洗缝补衣物,赚些小钱。


    两人日子清苦,却也温暖缱绻。


    这一日,江让方才出摊回来,他小心放下背篓中的画墨等物,方才抬眸见到乌发以木簪半挽的清丽男人手中抱着半盆衣物,顿时迎上前去,他眼带心疼,忍不住道:“苏苏,你且休憩片刻,旧伤未愈,莫要累着身子了。”


    宜苏抿唇一笑,柔声安慰男人道:“阿让,我没事,我是狐妖啊,可以使法术呢。”


    江让夺过他手中的木盆,置在一畔,蹙眉道:“那法术也不能一直用着,对你身子不好可怎么办?”


    宜苏心头软得仿若融开的蜜糖一般,他低低应了一声,细细弯弯的眉宇间尽是被爱意滋润后的幸福与甜蜜。


    江让见状也笑,半晌,他像是陡然想起什么了一般,从怀中掏出一根紫玉簪。


    宜苏微微一怔,喉头干涩,一时间竟愣在当场。


    他知道这簪子不便宜。


    他在这镇子中与男人相依为命了这般时日,比谁都清楚,于普通百姓而言,赚钱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


    江让自己过得那般清贫,却眼也不眨地给他买了根价格不菲的玉簪。


    宜苏不是没收到过旁人的赠礼,可他收到的赠礼,从来都是有代价的。


    有的是族人对他的讨好,期望从他这处得到更多的便捷与利益;有的则是朝堂中对他这个所谓‘宠妃’的示好,期望能得到他的助力。


    只有江让,只有眼前这人,分明被他骗着失了一颗真心,分明日子过得比谁都艰难,却仍旧毫无保留、倾尽所有的赠他礼物。


    江让不知眼前爱人心中所想,他只是抿唇道:“苏苏,这簪子不贵的你生得这般好看,合该多戴些漂亮簪子,来,我为你盘发——”


    宜苏双手微微颤抖,他努力克制心中涌起的情绪,抖着眼睫,轻声道:“好。”


    江让动作很轻柔,他轻轻将男人发间朴素的木簪取下,认真地翻指、缠绕,最后替对方簪上玉簪。


    “很好看。”书生认真地夸赞。


    宜苏耳根涌起一阵薄红,他略略摊手,轻嗔道:“木簪也给我罢。”


    江让有些不解道:“这木簪上的花雕都快要磨没了,你若喜欢,我再雕一个便是”


    宜苏水淋淋的眸轻轻抬起,又半羞意地垂下,忍不住道:“你这呆子,这、这是你替我雕的第一个簪子,我怎么、怎么舍得丢了?”


    江让顿时恍然大悟,赶忙红了半边脸,将簪子递了过去。


    眼见两人一番郎情妾意,险些要拥到一起了,一旁忽地传来一道咳嗽声。


    江让愣了愣,眼神下意识朝着一畔扫去。


    只这一眼,他便顿在了原地。


    只见,小院中此时竟立着一位青衣男人,他生得美极,肤白胜雪,一双柳叶眼微微上翘,半含秋水。


    最吸引人的,是他那双绿色的眼瞳,美而近妖,眼风扫来之时,自带妩媚勾引的妖娆意味。


    眼见江让终于注意到了他,男人眉眼间细微的怒意慢慢转为了某种风情的蛊意。


    他的声音很好听,甚至隐约有种戏腔的缠绵意味。


    他故意看着江让,话风却妖妖娆娆地对着宜苏道:“表兄,你与江公子的感情可真好,看得阿春好生钦羡啊。”


    宜苏本含着笑意的面色顿时落下几分,他先是阴冷地看了眼青衣男人,再转眸一看,眼见自家夫君一副看愣了的模样,顿时气得咬牙切齿、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气。


    可他气也只是气妄春的风骚勾引,却不曾苛责他的夫君分毫。


    宜苏勉强体面侧眸,定定看着江让一字一句道:“险些忘了告诉夫君,这是我的表弟妄春,他前些时日知晓我在此处,便想着过来探望我——”


    男人这会儿终于回神了,耳听他娘子语气带着不悦的意味,当即避开那青衣男人暗送的秋波,尴尬地垂头道:“这、这样,妄春表弟、来一趟也不容易,苏苏,不如你替他安排罢,我先进屋誊写诗词了。”


    言罢,江让便赶忙避嫌似地退开几步,朝着屋内走去。


    男人身形修长清润,今日虽只穿戴了一身竹冠布衣,却自有一股文人气质,他逐渐远去的身形如烟雾一般融入暗浊的内屋,玉影翩翩,叫人只待瞧见,便半晌挪不开眼。


    妄春痴痴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脸颊红了又红,他控制不住地双手紧拽衣物,红润的面颊如发.情的兽一般露出荡漾的春.情。


    他可还没忘记,这人前些时日与他在蛇洞内翻云覆雨,天为被地为席,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那时候的江让和现在的江让又有所不同。


    那会儿的男人宛若一颗全然熟透的浆果,只消他稍稍凑近半分,便通身无力、意识全失、任他摆布。


    而现在的江让,虽衣冠齐整、理智清晰,却令他更想放肆些地钻进他的身体了。


    第239章


    因着有客造访, 宜苏便盘算着多做些饭菜招待客人。


    江让本也想跟着一起钻进厨房,只他还未曾踏进半步,便被扎着粗布、将一头亮丽乌发包起来的男人推了出去。


    宜苏轻嗔着用纤细的食指尖细细点画他的胸膛, 一双秋波粼粼的狐狸眼弯起几分,意味深长道:“好了,都说君子远庖厨, 快些去忙你的事儿吧?或是去招待我那弟弟,他天性调皮,若是做了不合时宜的事,阿让大可拿出长辈的姿态教训他。”


    江让被他看得心头酥了几分, 当即便应下了。


    只是,他应下的坦坦荡荡, 可真切与那位妖妖娆娆的妻弟相处时, 却是如何都觉得不对劲。


    妄春已然及冠,按理说, 这般大年纪的孩子,该懂的也基本都明白了。


    可江让与他交谈时却发现, 此人倒像是个不甚与俗世交往之人,他不懂得避嫌、亲疏有别,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心性竟是与孩童一般无二。


    孩童说话难免口无遮拦。


    譬如妄春,他会笑意盈盈地撑着下颌,指节轻轻绕着颊侧的乌发, 问江让喜不喜欢他的兄长。


    哪有人一日到晚将‘喜欢’挂在嘴边的?


    尤其是对于江让这般的酸儒读书人来说, 私下与娘子谈说闺房之乐便也罢了,对着妻弟,是万万说不出那些表白之词的。


    是以, 男人尴尬地偏过面颊,微敛颤动的眼睫恍若蝶虫扇动的羽翅。


    他这般的情态本意是避嫌,却似是令妄春误会了什么。


    青衣男人漂亮的柳叶眼微微亮了几分,一瞬间竟显出几分的意味。


    他紧紧盯着眼前书生微红的眉眼,唇齿间的獠牙控制不住地钻出几分,但很快便被他遮掩的手掌用力按了回去。


    青衣男人的嗓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亢奋与颤抖道:“江公子是否也觉得我那兄长太过假模假样了?”


    妄春说得兴起,乌发的阴影垂在雪白隐青的肩胛侧,白与黑的对比十足森晦昳丽,他修长美丽的柔韧身体如柳絮般自发贴上男人的身体,暧昧的呼吸仿若蛇信一般震颤地勾上书生玉白的肩颈。


    “我告诉公子一个秘密吧,”他弯眸,眯着的水眸显出几分绵里藏针的挑拨:“我那兄长是个惯会勾人的狐狸精,从前在家族中名声便不好听,一双玉臂千人枕、半抹朱唇万人尝,都是个被玩烂的货色了江公子当真要党这可怜的冤大头?”


    “妄公子,慎言!”


    听闻这番话的书生脸色瞬间铁青,他控制不住地手中使力,竟是直接将那青衣男人推得踉跄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妄春乌发散乱地蒙在朦白的颊上,碧绿的眼眸隐隐一变,眉宇间闪过一抹危险的苍绿流光,尖锐泛白的指骨越收越紧。


    蛇妖性烈,从不是个能忍的主儿,眼见江让未受他挑拨,甚至还隐隐有维护宜苏的意味,险些控制不住兽性,露出阴森的蛇尾来。


    “饭菜好了——”


    狭屋门口传来白衫美人温柔的呼声,瞬间打破了室内近乎诡谲的氛围。


    “夫君、表弟这是怎么了?”


    江让表情难看,但他到底不想叫宜苏心伤,只字未提地甩袖出了门。


    眼见男人闷着头去了院邸的餐桌间,乌发如云、温柔姝丽的狐妖原先担忧而不解的神色缓缓变作另外一种淡淡的、居高临下的笑意。


    他蜜红的唇角弯起几分怜悯的弧度,传音对那神色愈发阴戾的蛇妖道:“表弟,你现下可看明白了,这么多日,他从未提起过与你的露水情缘,亦认不出你来。如今即便你如此诋毁我,他也不会相信。”


    “莫要再凑上来自取其辱了。”


    言罢,宜苏便微微一笑,转身便要回了庭院。


    只是,他方才抚平衣袖出了门,便听到一道幽冷的传音在耳畔森森道:“宜苏,你当真以为你就赢了吗?”


    “你猜,他若是知道真相了,会如何待你?”


    “你以为他现在喜欢你了,你就不是被人派来勾引他的婊.子了。”


    宜苏的脊背略略一僵,但很快,他便放松下来,仿若不曾听见一般,浅笑着合衣坐在江让的身畔,愈发温柔小意地伺候男人用餐。


    一方天地之下,逼仄的屋内,是发丝凌乱、面颊凶戾、爱而不得的蛇妖。


    而屋外,则是有情人缠绵恩爱,令人羡煞的场面。


    妄春碧色的瞳孔隐隐变化为森冷的竖起的瞳孔,浓长的乌发遮蔽了一边的眼眸,令得他整个人显得愈发狰狞诡冷。


    兽性的思维在蛇妖的脑海中不断翻滚。


    妄春痴痴地盯着院落中拿着白色帕子替兄长擦拭嘴角的男人,心头是止不住的妄想。


    如果江让也能对他这样温柔就好了。


    他控制不住地想起两人在山洞春宵的那段时期。


    他们曾荒唐得将山海春.宫图内的人.兽.合.欢篇做了个遍。


    树枝、山野、川流、草地、云端,没有他们未曾尝试过的地方。


    正因此,两人的身体一度被刺激得阈值极高。


    后面某一日,妄春实在耐不住欲.火烧灼的折磨,昏了头地化作一条儿臂粗的青蛇,羞羞怯怯地钻进了男人的身体。


    它将整具蛇躯都痴迷似地浸泡在那温暖的水液中,以至于苍绿的蛇鳞都被打得湿漉漉的,只露出半截尾巴尖打在外,恍然若春日被强行催熟的嫩枝。


    只是,它到底没能享受太久。


    妄春太松懈了,它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母体,沉浸其中、神魂颠倒。


    也因此轻看了江让。


    是以,不过多时,那青蛇便被一双颤抖的、汗津津的手腕近乎残忍地拽了出来,它尚且晕乎着,通身都软绵绵得化成一团,连象征性反抗的余力都没有。


    它浑身水光淋漓,大抵是喝得太饱,连蛇腹都微微鼓起了几分。


    被扯出来、吊在半空的妄春还下意识地想对着江让撒娇,它浑身骨头都酥了,只觉得连自己细长的蛇信子中都是男人的味道。


    但下一瞬,面色潮红、站都站不稳的江让便高高抬起手腕,阴着脸将它用力地摔掷在碎石砾中。


    妄春疼得发出嘶嘶嘶的哀鸣,它浑身蜷缩,蛇躯如同一团乱麻般绞缠在一起,碧绿美丽、沾着水光的鳞片染上灰尘,变得灰扑扑的、脏乱不已。


    但江让并未因此而放过它,男人匿在暗色中的面颊近乎狰狞,他被那蛇妖侮辱了太久,如今方得自由,便泄愤似地用脚踹它,拿石头发了疯似地砸它的七寸。


    他骂它畜生,用尽全部的力气想要杀死它。


    妄春疼得浑身哆嗦、眼前泛出重影。


    它本想反抗,却在感知到男人滔天恨意的一瞬间犹豫了。


    妄春身为轩辕国的王族,生来便有感知旁人情绪的能力。


    只可惜,他的母亲不过是王宫中被随意临幸的婢女,将将生下他后,便立刻被处死了。


    妄春从出生开始便没有接受过任何正常的教育,他自婴孩时期便直接被王宫的铁骑卫抓了去,关入一个巨大的铁笼中。


    那笼子里,都是与他身份一般无二的庶出孩子。


    可以说,妄春从出生开始便学会了厮杀、争夺,他茹毛饮血、与真正的野兽无异。


    在铁笼中的生活十分枯燥。


    他也曾遇到过对自己表露善意的兄弟姐妹,只可惜,他们连善意中都掺杂着厌恶、憎恨、恶心、算计。


    那些情绪已经深入了他们的骨髓,变得稀松平常。


    多年的牢笼生活令他丧失了自己的思想、没有正确的观念。


    他不会同人交流、也不会正确表达自己。


    不知爱,不懂恨,就连死亡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寻常的两个字。


    妄春在及冠的那年杀死了笼中最后一个人,彻底离开了铁笼,自此,他作为轩辕国的利刃活着。


    可他即便是出笼子,源源不断感受到的,依旧是无尽的恨意、恐惧。


    那些被他杀死的人会憎恶的看着他,骂他是怪物、贱种,他也不在意,权当他们是在夸赞自己。


    妄春从未尝过被爱的滋味,自然也不会明白如何去爱。


    但他到底还是明白,有些人就是不一样的。


    即便是到今时今刻,妄春仍记得第一次感受到奇异心慌的时刻,是在那位江大人温和注视着他的时候。


    真的很奇怪啊,江让为什么这样安静,他的心里没有厌恶、没有贪婪、没有恶意有的只是对他稀薄的好奇与欣赏。


    也正是在初见那次,妄春才意识到,江大人喜欢他的这张脸。


    自此以后,只要在江让能够见到他的场合,妄春都会将自己打扮得比花枝还要妖艳美丽。


    只可惜,高高在上、待所有人都温和有礼的江大人除却当初的惊鸿一瞥,便再也没有将视线与情绪停留在他的身上了。


    江让太忙了,忙着管理政务、勾心斗角甚至是教养孩子。


    忙到妄春这个人在他的眼中,甚至比不上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


    是以,当梦境中的江让对他展露出那样激烈憎恶的情绪时,妄春兴奋极了。


    他喜欢江让恨他,江让的恨让他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满足感。


    就好像,他努力了这样久,终于被他看到了。


    所以,在那片欲色未歇山洞中,即便他珍爱的蛇鳞都男人被砸秃了几块,蛇妖却仍旧只是瑟瑟缩缩地闪躲着,伏跪着对着男人摇尾乞怜。


    当然,他的乞怜也是有时限的,在察觉到江让出了气之后,他就会再次不知羞耻地缠上对方


    人都是贪心的,妖物也不外乎是。


    尤其是当妄春察觉到江让对那狐狸精关心备至、信任不已的时候,他的心口萌生了一股近乎极端的嫉妒、羡慕、渴望的情绪。


    他也想让江让温柔地抚摸他的脸、亲吻他的唇。


    他也想成为这个人的娘子,尝一尝被他呵护着、捧在掌心的感觉。


    可一切总是事与愿违。


    江让不喜欢他,他看到他的原型会厌憎驱逐,看到他的人身也会烦躁不耐。


    可是,他真的很想、很想也被对方那样温柔地对待一次,哪怕一会儿都好。


    妄春浑身哆嗦着,线条美丽的颧骨侧慢慢泛起薄绿的蛇鳞,他的指骨收拢又分散,好半晌,男人绿幽幽的眸子定定地盯着指尖幻化出的一条青色小蛇,那小蛇如有神智一般,仿佛接到了主人的命令,慢慢朝着地面游动、窜向屋外,彻底隐入空气。


    妄春静静藏在狭小的屋内,他眉骨晕红,狭长的眼眸下方慢慢蔓延出蛛网似的恐怖绿意。


    直到确认那条蛇咬到了那身着白衣的狐狸精,男人方才露出一抹惨白满足的笑意。


    没关系,如果江让喜欢宜苏,那他也可以是宜苏


    天色近晚,江让客气送走了妄春、整理了第二日要用的画材,方才脱下外衣,上了床榻。


    宜苏今日早早便上了塌,往常小狐狸总会等着他一起入睡,睡前两人会环抱在一起聊一些关于未来生活的计划,最后再慢慢入睡。


    今日对方从傍晚开始精神便不济起来,江让心中担忧对方是旧伤复发,刚上了塌,便微微直起身子,动作小心地伸出手掌丈量男人额温。


    宜苏的额头溢出了些许糖霜般的冷汗,薄薄的一层浮在白色的肌理上,男人狭眸紧闭着,细眉如西子般轻蹙,他面颊潮红无比,连带着美丽的鼻尖都染上了几抹藕粉,衬得他虚弱中又透出几分别样的昳丽风情。


    男人这副模样显然是病了。


    江让眉头微蹙,小心收回略略发烫的手腕,他一边替对方盖被子,一边打定主意去医馆请大夫。


    只是,他方才起了身,背后便有一双泛着薄薄青筋的手骨颤抖着扣住了他的手腕。


    江让微怔,一抬眸便望进了一双水色淋淋、如同蒙了层雾霭的眼眸中。


    宜苏微微张开唇,唇上因为过高的体温而烧得干裂,他嗓音有些沙哑,眼眸中的水色愈攒愈厚。


    “别走。”他轻轻说。


    江让当下便动弹不得了,他知道病人情绪容易不好,可此时却实在忧心男人的情况,于是,他只好双手交叠着紧紧握住对方的手腕,低声道:“苏苏,你病了,我去医馆唤大夫来替你瞧瞧,很快就回来——”


    宜苏面上的温度更高了,眼见手骨就要被青年掰开,他忽地咬唇,眼中的泪终于颤颤巍巍地落了下来。


    江让心中着急,努力安抚道:“苏苏,你先松手,我马上就回来了,你的病不能拖。”


    说着,他便径直起身。


    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身后那病弱之人力气竟十分之大,江让一个不查,被对方拉拽着,惯性般的直接压倒在对方身段美好的躯体之上。


    呼吸交融,江让眼前一片昏花,鼻息间隐约能嗅到清浅的草木香。


    书生一瞬间有些恍惚的想,苏苏身上的气味怎么变了些?


    宜苏这段时间一直在替旁人浣洗衣物,身上总会遗着些皂角的香气


    心下有些怪异,可江让却来不及细想下去了。


    因为,他那美丽无双的娘子正潮红着脸颊,轻轻喘息,含羞带怯地垂眸道:“夫君,我、我并未生病。”


    江让被他勾得黑眸微深,竟愣愣顺着他问道:“那、那这是?”


    宜苏慢慢伸出猩红的舌尖,眼底闪过一抹苍绿,睫毛乱颤着低声道:“我、我的发.情期到了。”


    第240章


    月色冷艳, 山野间,暗色的、零碎染着烛火的土屋被映照得仿若一尊又一尊坍塌的石像。


    冷灰般的月光如爬虫一般,顺着半开的木窗缝隙钻进了其中一间破败的小屋。


    它幽幽地落在狭暗床榻上的一抹雪色之上, 半晌,竟似是变得贪婪起来,迟迟不愿离去。


    那抹雪色被那月光映照得如玉石般美好, 细下看来,原是半段劲美的腰身与薄厚适宜的背脊。


    它们肌理丰沛,每一寸起伏都宛若皇匠细细雕琢玉饰般的精美,汗水莹莹浮起, 顺着略带粉润的肩胛煽情滑落。


    那腰肢的主人并未坚持太久,他看上去疲惫极了, 松垮坐下的腰身前摇后摆、摇摇欲坠, 臀.部潮湿的衣物层层叠叠,慢慢顺着被褥滑落下半截。


    江让确实疲惫极了, 蜜色的眼皮半遮蔽雾眸,他清俊温吞的面颊上覆上了几分女人家脂粉的艳色, 眉头紧蹙,唇齿间显出几分印记深刻的绯红咬痕。


    水声交迭,男人大约终于撑不住了, 他抵着身下人的双臂略略发抖,因着对方愈发恶劣的动作支撑不住地痉.挛倒下。


    “停、停下”


    几乎在这句话方才说出口的瞬间,男人的身下便伸出了一双恍若瓷器般柔软的手臂, 它们盈盈如枝叶般接住了他, 安抚着、叫他半伏在另一具美丽的男性身体上松喘一口气。


    但江让哪里能歇得下来?


    那男人恍若一只飘摇寄生的水蛭一般,就着水液,死死黏在他的身上, 如何都推不开来。


    江让混沌的头颅此时只有一个想法,怎么宜苏看上去那样温柔贤淑的人,精力却这样充沛


    世人都说狐狸精能吸走男人的精气,看来此话当真不假。


    江让现下已经没有余力想太多,他此时通身无力,若没有对方半扶住的手掌,只怕早就丢脸地栽了下去了。


    太荒唐了,真的不能再继续了


    窗外隐隐开始刮起狂风,冷霜般的月色逐渐被乌云覆盖几分,木窗更是被那诡风吹撞得发出‘哐哐’的声响。


    “苏苏,停下,”男人眸光中满是潋滟的水色,他半靠在身下痴态毕露的美人身侧,乌发浓稠、面颊衔春,沙哑哆嗦道:“我们先、先歇一会儿,我去关上窗子”


    语调中甚至带了几分祈求的意味。


    可他话音落下许久,宜苏也不曾停下,反倒愈发神经质地紧扣着他的腰身,浑身颤抖,吟声不断,仿若动物交.配时失去理智、本能的为了繁衍而努力堵塞住伴侣的身体一般。


    江让是真的有些受不住了,他努力动了动酸软的指节,面色潮红地半撑起身,嘴唇微颤着朝他美丽的爱人看去。


    只这一眼,却是叫他险些魂飞魄散了去。


    江让的身下确实正半躺着一位美人,可对方哪里是那即将与他成亲的娘子?


    月色凄厉,潮湿的乌发白肤之间,是一张美艳到令人惊悚的面颊。


    那人眼眸狭长,如春日细柳一般,勾起的眼尾泛着薄薄的、失神的红晕,他睁开的眼眸已然因过度的刺激而变幻为碧绿的蛇类竖瞳,嘴唇间浮起的水藻色泽昳丽却阴诡,颧骨侧的蛇鳞密密麻麻,仿若黏附的脓疮,令人心中无端发寒。


    屋外的风声愈发大了起来,它们肆虐般地穿梭在林间、窗边,如同呜呜的鬼号,屋内桌案上江让与爱人两日前方才选买好的茶杯也被那诡风卷落坠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书生的眼眸已然睁大到近乎崩溃的程度,他浑身哆嗦着,手脚发冷,嘴唇苍白到失温。


    江让近乎瘫软着颤抖道:“你、你是妄春?不、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大约是意识到被男人发现自己的真身了,蛇妖碧色的竖瞳一寸寸挪移,藻绿湿红的嘴唇缓缓裂开一个痴迷粘稠的怪笑。


    他沙哑的嗓音中带着几分轻怨道:“都怪阿让今晚对我太热情了,法术都控制不住宜苏的那张丑皮了阿让夫君,你睁开眼好好看看,是我啊”


    妄春这样说着,那张阴诡的蛇面上竟显出了几分羞涩的模样,只是,随着那抹羞色的晕开,他的身体也开始剧烈地发生畸变。


    美丽修长、令人挪不开眼的人类双腿一寸寸覆盖上青色的蛇鳞,平齐的牙齿显出几颗锋锐的獠牙,蛇信子一颤一缩,不过片刻,那风情万种的美人便化作了一条诡谲阴森的蛇妖,痴狂占有地将他的爱人全盘缠困了起来。


    江让一瞬间便想到了山洞中的那条古怪的蛇妖。


    一瞬间,男人浑身僵硬,因为极度惊恐、不可置信,连面皮都显出了几分青白之色,他哆嗦着唇,语调被吓得不成形道:“是、是你——”


    江让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一般,他眼眶猩红,突然疯了一般地手脚并用,想要逃离蛇妖的身畔。


    可是没用的,可怜的书生根本逃不开分毫。蛇群中,雄蛇一般为了交.配繁衍,都是会生出倒刺,用以锁住他们随时叛逃的爱人。


    于是,他最终也只能神色恍惚、浑身瘫软地任由蛇妖轻轻埋首在他的颈侧,缠绵悱恻地亲吻、抚摸。


    许是感受到男人主角放弃挣扎的动作,妄春只觉得心脏跳得愈发快了,他泛着水汽的面颊上红晕胜过胭脂。


    所以,阿让其实也没有那样抗拒他,不是吗?


    既是如此,他日后一定会好好伺候男人,让他一想到自己便销魂蚀骨、再也离不开自己。


    可是,妄春的念头方才生出,便陡然听到了一道憎恨到近乎厌恶的声调。


    江让沙哑道:“恶心的怪物。”


    恶心的怪物、恶心的怪物、恶心的怪物。


    这轻声到近乎没有杀伤力的语调,却宛若一柄利刃一般,刺得妄春痛不欲生。


    美艳的蛇妖脸上还挂着幻想中幸福的笑容,就这样滑稽的僵在脸上,像是冷却后的佳肴,陈冷又腻味。


    江让却像是看不见对方的心伤一般,只轻轻垂着眼,在宜苏面前从来温柔的面颊于此时显得抗拒而嫌恶。


    “为什么?”


    带着颤抖的沙哑声调甚至显出几分不解与绝望的意味来。


    有雨水落在颊侧,可江让却连多看一眼都嫌弃无比。


    大约是他这副模样刺激到了对方,妄春颤抖、黏腻的双手捧着方才还在自己身下呻.吟的爱人,声音瞬间变得尖锐而疯癫.


    他的嗓音仿若透过重重血肉,从心脏中挤出来了一般。


    “为什么不能看我一眼?为什么不肯看我一眼?”


    “江让,你都能爱上他,为什么不能爱上我?”


    妄春哭得近乎窒息,一张美艳的面容都扭曲成了恐怖狰狞的模样。


    心口中,源源不断感受到的、来自眼前人的厌恶几乎令他心碎。


    如果他不曾感受过江让对披着宜苏的他的爱意,他或许都不会这样痛苦。


    可他偏偏得到过,他感受过江让对他的温柔、感受过江让爱他的模样。


    尝过蜜糖的滋味,再去吞咽毒药,又怎么会毫无所觉?


    只是,妄春注定无法从江让口中得到答案了。


    男人看着他的眼神是全然的无法理解与嫌冷,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他能问出这样自取其辱的话。


    窗外的风声渐止,拨开乌云的月光如刀刃般游移入室。


    就着凄冷的月色,妄春从那双黑眸中看到了状若疯癫的、可悲的自己。


    疯狂的妒忌与恨意一瞬间扎根而生,锋锐的獠牙抵在男人的颊侧,蛇妖嗓音阴戾道:“你喜欢宜苏是吗?”


    “江让,你知道吗?”妄春紧紧贴在江让鼓噪的心脏处,细细地嘶哑道:“宜苏从未喜欢过你。”


    “你以为他是个什么好东西吗?”


    “他一直都知道山洞里强迫你的人是我,可他却还是把我带到你面前,你就不想知道原因吗?”


    江让面颊一瞬间生出几分苍白,他抿着唇,忍耐再三,约莫是想辩解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可妄春却并未给他说出口的机会,蛇妖一字一顿,死死盯着他道:“你就不奇怪,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吗?你从前的记忆全都是模糊的吧?”


    “江让,从头到尾,从始至终,这鞋都只是一场梦,我和宜苏是商泓礼派来勾引你、令你犯下滔天大罪的棋子。”


    妄春勉强弯唇,轻声道:“棋子,怎么会动情?”


    话音渐消,头颅一瞬间刺痛无比,江让甚至觉察到眼前的视线模糊了一瞬。


    恍惚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记忆令他一时间有些承受不住,连带着视线也完全陷入了黑暗。


    在黑暗袭来的最后一瞬,男人隐约感觉到一个冰冷的、带着潮湿的吻,如扑朔的蝶翼般落在他的唇上。


    它消散得极快,仿若从未出现过一般


    妄春自那晚后便再未敢去见江让。


    他知道男人厌恶他、不想看见他,于是他便化作蛇形,日夜蜷缩在森冷的蛇洞中,一连半月一动也不动,仿若一具死去的腥臭蛇尸一般。


    连苍蝇、蚊虫、蚁虫都会大着胆子来啃咬他的皮肤。


    可便是这样,他也依旧沉默地、没出息地缩在洞中。


    那狐狸精的法力不及他,被他的蛇毒控制了三日,眼下大约也要解开束缚了。


    妄春不明白为什么梦境还没有结束,那日就着妒火他几乎将话挑明了,按理来说,受到这般的冲击,梦境应该很快便会结束才是。


    除非


    颓丧的蛇妖面色陡然一变。


    他甚至赶不及将自己灰扑扑的身体清洗干净,跌跌撞撞起身便朝着山下的村庄奔去。


    日光渐落,灿红的晚霞自天边泛出血一般不详的色泽。


    路上的行人行色匆匆,小贩们已然收了摊位,家家户户的屋顶都泛起了炊烟。


    没人任何人注意到面容苍白惊惧的妄春,仿佛他只是一阵掠过的虚影与冷风,并不存于世间。


    “砰——”


    打开院门。


    小院依旧是初时的模样,只是因为主人不在,显出了几分寂寥的死气沉沉。


    江让不在家里。


    已是晚饭的时候了,男人怎么会不在家呢?


    妄春双手颤抖,他哆嗦着控制不住地咬了咬舌尖,努力压下心底的冷与惧,转身便朝着市集而去。


    市集中的摊贩基本都散尽了,可怪异的是,其中一个书画摊位边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妄春只隐隐听到有两个离去的男人摇头叹气道:“我还当那些纨绔公子哥终于肯放过那江秀才了”


    “是啊,都快个把月没来找茬了,说是他们附庸风雅随着家里头去了上京,我还当他们不会回来了。”


    “江秀才不容易,好不容易要过上好日子了,又被他们盯上了——”


    “那些纨绔只当我们这些老百姓是玩乐的牲畜呢,被他们盯上了,除非玩死了,只怕都不会放过罢。”


    面色苍白、眼尾泛着红意的美艳男人身体微僵,他几乎听不明白这些人的意思。


    他唯一知道的是,江秀才就是江让。


    江让被人欺负了。


    妄春从未觉得一段路会这样长,冷风如利刃一般钻入他的鼻息中,刺得他眼窝生疼。


    直到他看到朝堂上那样威严的江大人、小院中那样温柔和煦的书生、床榻上与他拼命抵抗的男人被几个穿着华衣的男人围着捉弄时,脑海中一切的思绪似乎瞬间被清空了。


    江让看上去糟糕极了,他坐在书画摊的案板边,面色苍白,文雅白皙的额头上溢满了汗水,身上套着的柔蓝破旧的布衣衬得他愈发削瘦、消沉。


    即便周遭的几个纨绔调笑地揽住他的肩膀,他也依旧将脊背挺得笔直、镇定自若,只是,捏着书页的指骨却绷出几分青白来。


    一个穿着金丝绸衣的纨绔凑近他,笑嘻嘻地以指节挑起他的下颌,道:“我说江秀才,今儿你若是不肯将这书中的内容念出来,可就别想回家了。”


    旁边另外一个纨绔也眼馋似地凑近几分,用自己的手掌覆上清瘦男人的手骨,摩挲再三,低笑道:“怎么又开始犟了?之前不是一直很好么?我们只是走了一月余,你便又开始装清高了?”


    “江让,”他慢慢地、似笑非笑道:“这些艳.情册子可都是我们从上京特意为你带回来的,你现下若是不念,今晚便来本少爷的榻上念,如何?”


    江让只是纹丝不动地垂头,浓密纤长的黑睫扇动,于铺在面颊上的艳红残阳间打下一片阴影的色泽。


    那人看得痴了,伸出指节想要去触碰。


    可他方才伸手,整个手臂却直直被削断,血液喷涌,重重坠落在地。


    那人甚至来不及反应,人还愣在原地,好半晌方才抱臂惨叫起来。


    江让苍白的脸颊上被溅到了大片血迹,浓稠的血液顺着玉色的皮肤纹理慢慢往下流动,可他却并未显出半点惧怕的模样。


    男人只是平静地擦了擦颊侧的血液,连眉头都并未蹙起分毫,仿佛他擦去的只是天上落下的水液一般。


    周围有人开始尖叫起来了,鼓噪的耳膜边是人们尖锐的嘶吼:“杀人了!杀人了!”


    江让微微抬眸,正对上眸色猩红,露出尖锐獠牙的蛇妖。


    妄春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然跪在男人的膝边,如同一只被遗弃许久方才寻到主人的牲畜一般,泪水流了满面。


    “江让,别赶我走,”他哽咽道:“我会乖的、我会听话。”


    好半晌,妄春忽地感受到头颅顶部传来的温暖抚摸。


    他猛地抬头,对上了男人温和、宽容、沉静如深海的眼眸。


    妄春几乎瞬间便意识到,江让想起来了。


    他勉强擦了擦颊侧的泪水,几乎不多加思索便微微仰头,献祭一般地朝着男人露出脆弱的脖颈。


    “江大人,妄春日后只为您驱使只求您不要赶我走,让我跟随您左右。”


    江让盯着他瞧了半晌,好一会儿,才缓缓颔首,如闲谈般温和道:“既是如此,赵家、李家、周家、王家,便全部交于你了。”


    “阿春,”江让轻轻牵起他的手腕,温情脉脉地拂过美人颊侧的泪,意味深长道:“虽只是幻境,我也不想看到他们留有活口。”


    “去罢,我就在这里等你。”


    江让轻轻弯眸,看着眼前愚钝的蛇妖激动的要叩首的模样,摆了摆手,竟闲情雅致地翻起了手边的艳.情画册。


    男人每翻一页,耳畔便有惨烈的叫声响起。


    不过片刻,江让便兴致懒懒地放下了手中的画册,脚下已是血流成河,一个浑圆的头颅滚到了他的脚边。


    他平静地想,年少时候觉得屈辱、痛苦、颜面扫地的事情,放在现下来看,也不过如此。


    这种肮脏的蝼蚁甚至都不必自己动手,自然会有鹰犬替他绞杀。


    江让轻轻抬头,看到不远处面露担忧的白衣狐妖,慢慢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他想,他还得感激商泓礼,亲自将两条好用的走狗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