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砰——”


    镂空檀木的殿门被重物砸出不堪重负的刺耳声调, 连带着上书‘顺泰宫’三字的金丝牌匾都在隐约颤动。


    门口伏跪的几个宫女太监被吓得浑身哆嗦、面色煞白,双手撑地,额头死死扣于手背之上, 口中只颤声道:“娘娘息怒——”


    殿内的动静仍旧未歇,甚至隐约有愈演烈的趋势。


    尖锐到近乎歇斯底里的声调从殿门的罅隙中传出,甚至隐约显出几分兽类的嘶鸣。


    “贱蹄子竟敢背后放冷箭今日本宫便要将你这贱货剥皮抽筋”


    话音未落, 刺耳的瓷器碎裂声便再次传出。


    顺泰宫内早已是一片狼藉,昳丽浮动的红丝绸挂帘被撕扯得四处皆是,它们破碎的残骸有的伏在汉白玉的地面、有的凄惨落于玉枕锦被之间,瑞脑金兽炉翻滚砸下, 里头的香灰染得殿内脏污不堪。


    碧玉屏风被踹翻在地,被利爪撕开的屏风美人随着纤密布料的翻飞, 头颅与身体彻底分裂开来。


    一片废墟之中, 碧绿阴鸷的毒蛇与通体生白的九尾狐缠斗在一起,青蛇粗壮的蛇尾死死缠住狐狸的脖颈, 而那九尾狐则是以利爪死死按在毒蛇的七寸之处,一时之间竟是两相不分胜负。


    一蛇一狐眼见动弹不得, 竟口吐人言,互相辱骂起来。


    “不怪是没爹没娘养的怪物,没规没矩, 瞧见本宫得了江大人的青眼,便贱骨头痒了来抢人了?”


    那毒蛇许是被骂到了痛处,竟然苍翠的、泛着粼粼冷光的蛇尾愈绞越紧。


    蛇信子微颤, 蛇妖的竖瞳中显出几分阴鸷:“骚狐狸, 你就比我好到哪里了?一日到晚装模作样,分明是个不知道勾引过多少人、吞吃了多少人心的破鞋了,还在江大人那装冰清玉洁的贤妻良母呢?”


    “贱人!”


    “畜生!”


    眼见二妖又要争吵怒骂起来, 檀木殿门却陡然传来声响,一双玉白的腕骨轻缓将其推开,露出一张松风霁月的面颊。


    来人着一身玄紫官袍,仪态温润如玉山将崩,许是未想到顺泰宫内竟是如此一番情景,不由得愣怔片刻。


    几乎在男人看来的一瞬间,一蛇一狐便瞬间从剑拔弩张的姿态分解开来,二妖瞬间化作人形,若无其事的仿若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妄春显得从容无比,他本就未束发,乌发披散,此时随意拢了拢纱红轻薄的衣物,便显得风情万种。


    倒是从来镇定的宜苏面色僵硬,狼狈被扯开的发丝乱糟糟地披在胸前,发髻更是松松垮垮、失仪不已。


    见到江让的一瞬间,他更是下意识地抬起衣袖,面颊羞红,心慌意乱地梳理发丝、整理衣物。


    “二位娘娘这是?”


    江让眸光微闪,他拢了拢衣袖,状若不解地上前一步。


    妄春当即便轻轻盈盈地行至男人面前,他本就是蛇妖,惯于光足落地,行走间悄无声息,恍若游蛇般妖冶。


    “大人,”妄春拢着臂间的红纱,痴痴盯着眼前温雅疏淡的男人,俏丽的柳叶眼波流转间含了几分委屈的意味:“我也不知是何缘故,今日一早,兄长便、便来此训我。”


    他说着说着,话锋一转,眼眸含着湿漉漉的期待,嗓音沙哑:“大人先前允诺妄春追随之事,现下可还作数?”


    宜苏在一旁已然气得面色烦泛青,他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梦境方一结束,江让次日便来了这顺泰宫,其中必然是这贱蛇的手笔,就等着算计他在对方面前出丑呢!


    宜苏此时已然勉强理好了衣物,心中阴鸷气愤,却不好在江让面前显出怨夫嫉恨的嘴脸。


    半晌,他狭长的眼眸微转,憔悴苍白的面上霎时显出几分微弱的难堪,摇摇欲坠走来时,一个不注意绊到脚下的碎木,当即便跌进了那衣冠楚楚的江丞相怀中。


    只是,他跌便跌了,肩侧层层叠叠的白鲛宫衫却也一同滑落,霎时间,香肩半露,低位仰望的面颊更是绯红一片。


    江让现下可不是梦境中的那愚钝好骗的书生,而立之年的男人何等大风大浪没见过?美人于他而言,亦不过是权势的点缀与附赠品。


    是以,在那秀丽宫衫彻底坠地之前,男人只是轻轻将之按住,他眼眸不乱、神色清明,修长的指节一寸寸将那衣衫重新拢上,嗓音低低、谦恭有礼道:“娘娘快快请起,这于理不合。”


    江让方要将男人推开几分,宜苏却已然垂泪伤情,一副凄迷痛苦的模样。


    他指尖紧紧扣着江让的衣袖,微微仰头,眼圈微红、嗓音沙哑道:“阿让,你当真要对我如此无情吗?”


    许是见对方实在伤心,男人动作微顿,从来温和的面容也泛起几分涟漪。


    怎么会毫不动容呢?


    即便是在梦中,他们也曾实实在在相处了月余,后更是险些成了夫妻,贫苦相伴、宿命相依。


    江让克制地敛眸,曲起的指节却恍若不受控制一般地,轻轻拭去狐妖面颊上滚落的泪。


    宜苏心中震颤,一时间,竟只当岁月回流,两人依旧在那梦境当中恩爱不疑。


    他凄凄切切地抚上心上人温热的手掌,嗓音压抑道:“阿让,我知你早已清楚真相,可我还是想说,梦里梦外,我对你的情意,从不曾假过半分。”


    “是商皇无耻,对你抱有觊觎之心,胁迫我们暗中害你。”


    眼见这狐妖越说越起劲,而江让也是一副动容之态,妄春却不乐意了。


    他本就不是个懂得弯弯绕绕的,今日的算计已能称得上极限。


    见这蠢蛇试图要搅了两人那旖旎深情的氛围,宜苏当即传音冷厉道:“蠢货,闭嘴!”


    “若你日后想嫁与阿让,现下便莫要乱说话!”


    蛇妖动作立时顿在原地。


    妄春其人,说他笨,却也不笨。


    他只是打小到大无人教授宫闱内斗之事,并非丝毫不懂。


    眼下宜苏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不介意他们二人共侍一夫。


    宜苏做出这样的决定,自然也是有缘故的。


    这个缘故,便是出在江让的身上。


    宜苏和妄春都清楚,梦境之外的江让并非那纯良书生,他不可能为他们任何一个人抛却权势、远走高飞。


    从前二妖为商皇卖命的时候,曾亲眼见过商泓礼与江让私下斗法的模样。


    这一帝一相,明面上是多年好友、君臣相宜,实际上下起手来却是比谁都要狠,你来我往,丝毫不留情面。


    由此不难得出结论,这位江丞相表面上淡泊名利、处处为国为君,实际却是狼子野心,只怕暗中驻兵囤粮,蛰伏着只待起事。


    所以,与其他们兄弟二人相互争斗、两败俱伤,不如联手展露出自己的价值。


    如此,日后江让若当真登顶高位,那百花争艳的后宫之中,也应当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他们兄弟二人届时双双联手,让江让的后宫只余下他们亦不是什么难事。


    妄春慢慢站定,退回阴影处,果然不再多说。


    那边,宜苏已然泪眼朦胧,他一寸寸松开男人温暖的手骨,膝盖及地,美丽的鲛纱宫衫垂落满地,盈盈如梦中明月。


    美人嗓音沙哑,许是因着情绪过于激动,乌发间的一双狐耳颤巍巍地软塌下几分,乍一看来,为他多添了几分异域风情。


    “阿让,”他一边哽咽,一边就着衣衫膝行,直至整个人都贴在男人的腿骨处:“江大人,我们知你与那昏君有割席之意,实不相瞒,宜苏与妄春二人在外界看来,是风光无限的妃嫔娘娘,背地里,那昏君却给我二人灌下毒蛊,逼迫我们为他卖命。”


    “他将我二人当做刺客、销毁证据的野兽使用,我们虽是妖,却也有心,受不住这般折磨。”


    “江大人,宜苏和妄春从未被人那般善待过,我们爱慕于您,哪怕没名没分,我们都愿跟随您左右。日后,只要大人有什么命令,刀山火海、我二人绝不推辞!”


    宜苏说着,狭长的眼微眯着看向妄春。


    不过片刻,二妖便皆以乞求垂怜的姿态,伏跪于面露动容的男人面前。


    许是见他们实在真挚痴情,那清雅若柳、身及玄紫官袍的男人长叹一口气,他微微躬腰,双手一边扶起一位美人,无奈叹道:“罢了,苏苏、阿春,你们且先起身。”


    宜苏和妄春被男人轻抚着起身,眼眶微红,一碧一乌的眸子更是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对方,一副生怕被弃了的可怜模样。


    江让扶住他们腰身的手腕微微使力,不多时,那一白一红的高挑美人便如那南风馆中的小倌一般,俏生生依偎在男人左右肩侧。


    江让微微侧头,一边的手腕轻轻抚摸着妄春漂亮柔顺的发尾,另一边手腕则是揽过宜苏的腰肢,男人低叹道:“苏苏、阿春,我从来不知你们在宫中竟过得这般艰难等等我,好吗?”


    “日后,只要你们不嫌弃,我定会给你们一个正式的名分,再不叫旁人欺辱你们。”


    “只是”江让苦笑一声,唇弯微抿:“陛下近年来实在荒唐,太华境内灾祸不断,我一人实在势单力薄,你们也应当知道,陛下与我早生嫌隙”


    “只怕我亦是熬不到娶你们的那日。”


    依偎在男人肩侧的宜苏哪里听得这番话,当即心疼道:“阿让,别这样说,无论如何,我与妄春定然会助你一臂之力。”


    江让唇边苦涩的笑容当即缓和了几分,他轻叹一口气,双手轻轻揽着二妖的腰身,柔缓地轻拍道:“苏苏、阿春,多谢了,过些时日我会寻人安排至你们宫中。届时,我们便可随时传信,一解相思。”


    三人又诉了好一会儿衷肠,半晌,宜苏才仿若想到什么一般,他微微敛目,眉宇间显出几分愁绪,吞吐道:“阿让,说来,前些时日,我、我曾听旁人提起,你看上了一位鹿人,为娶他进门,还与陛下发生了争执?”


    他这般一说,连妄春也神色不定地看了过来,


    眼见两人这般盯视自己,如野兽般虎视眈眈,江让却是不慌不忙地温和浅笑道:“确有此事。”


    “不过,那鹿人身份低微,不过一介伎子,本也是我与陛下斗法的牺牲品,苏苏、阿春,他是万万比不上你们的,你们且放心便是。”


    见男人这般耐心解释,二妖果真松缓了一口气,妄春更是忍不住牵着江让衣衫细细磨蹭,小声道:“阿让,那你会碰他吗?”


    江让低笑挑眉,向来温和慈美的面容难得多出了几分调侃与风流的意味。


    他笑道:“阿春,这还未进我府中,便要操心管起后宅之事了?”


    妄春愣愣看着他,好半晌,一张艳丽的美人面当即红了个彻底。


    第242章


    “报——陛下, 南方南阳州府传来紧急文书,水灾再泛,请求京都支援!”


    “报——北地大火难遏, 已然烧至州府,死伤无数,请求京都支援!”


    “报——太华极西之地现双日异象, 多日无雨、庄稼粮食旱死无数,恳请陛下开恩,开放国仓!!”


    太和大殿上嘈音纷纷,穿着各色官袍的官员四下窃语, 众人面目皆是一副愁绪万千的模样。


    许久,金殿前随侍的太监手持拂尘上前半步, 眼眸四下扫过, 尖锐的嗓音如是道:“肃静!”


    不过多时,殿内杂音渐消。


    金銮宝座上的皇帝捏攥着手中的奏折, 冕旒间垂下的宝珠微微碰撞,瑞兽炉间的云雾飘摇至明黄的龙袍间, 晃悠之间,那威严的五爪金龙竟似是将要活了过来,腾空入世一般。


    “众卿家以为如何?”


    商皇低沉的声线浅淡而平静, 但众人深明这位帝王狠戾的心性,一个个垂下头,竟是都不敢多言半句。


    连站于百官之首的江让也只是微敛着双眸, 不发一言。


    眼见众人不发一言, 上首的皇帝显然动了几分怒意,森青的指节死死握住龙椅侧翘起的龙头,冷嘲道:“一出事便缩起头来, 朕竟不知养尔等废物有何用处!不若一个个辞了官职,回老家种地去罢!”


    群臣拿着玉牌的手略略出汗、身躯微颤,头颅却是越垂越低。


    实在不是他们不愿想主意,近些年太华国粮仓收成情况不容乐观,国库空虚,山匪横出,甚至有的与地方官员沆瀣一气,每年收上来的税一低再低,民间怨声载道。


    如今这天灾频出,既无钱财、又无后方粮饷保证谁敢出来接这个烂摊子?


    眼见座上帝王的脸色愈发阴沉,一片沉寂之中,一位身着红袍、素日里不甚出言的官员颤颤巍巍地出列,伏跪于地、一副不敢面圣之态,谦卑道:“陛下,臣、臣有一法,不知当说不当说。”


    商皇面色稍稍放缓,挥挥衣袖道:“尔且说来听听。”


    那官员仍不敢抬头,只颤声道:“陛下,据史料记载,太华国师常居于蓬莱占星台,非动乱而不出。七年前,纳兰国师曾于占星台预言:七年后,太华龙脉衰微,恐有神罚之患。如今这般非人力所及的天灾,可不正是应了当年的谶纬?”


    “依臣所见,不若去信占星台,请国师出山!”


    此言一出,一时间得了不少官员的附和。


    江让微微眯了眯眼,眸中闪过几分深思。


    他月前便去信蓬莱,却迟迟不曾得到国师的回信。


    如今正是灾情最严重的时候,民情激愤,占出的谶纬必定极其受人关注信任。


    且如今朝堂之上,除却归属于他一派的丞相党,便只余下保皇党。


    此人素日默然无语,双派不沾,如今突然冒头


    江让沉眸,心中多了几分思量。


    只是,还未待他得出结论,一畔的站立于群臣左端、一身清正之气的紫袍官员便踏出一步,微微躬身,蹙眉给出建议:“回禀陛下,臣以为此举并不妥当,眼下十万火急之事乃是各方受苦的百姓,臣以为朝廷应当率先安抚救助百姓,待平定流民之祸,再行占卜谶纬之举亦是不迟。”


    此话一出,朝臣左右互看了两眼,又是垂头不语了。


    江让有一瞬间忍不住地勾了勾唇,这崔仲景平素看似站在保皇党一派,实际却是个难得的直臣。


    此人心中毫无权势、无意金银,虽是与他这个丞相名号齐平的御史大夫,平素生活却艰苦朴素无比,从不肯收受贿赂,如今三十有余,连个娘子都未曾讨得


    眼下此局显然有商皇的手笔,这人倒像是分毫不知一般,也不关注自己是否会得罪人,只一心为黎民百姓着想。


    只是,崔仲景的提议显然不得商皇的心意。


    高座庙堂的皇帝沉思了片刻,半晌才缓缓摩挲指腹,思量道:“崔大人此话有理,只是,如今国库空虚、蛀虫四起,只怕实施起来颇有难度。朕以为陈大人之论并无差错,我太华国师世代相传,乃是巫神行走人间的使者,曾数次拯救天下于水火之中。”


    “朕于日前便派遣使者去往蓬莱,如今算来,今日国师约莫便该抵达太华了。”


    此言一出,众人左右张望,心思各异,却也都清楚,此事只怕并无转圜余地。


    今日这官员,只怕正是商皇手下之人,如今这般正是为了引出国师出山之事。


    崔仲景腰脊僵硬,好半晌,他微微呼出一口气,敛眸不再多语。


    眼神漂浮之间,他瞥见了立于自己右侧、长身玉立的男人。


    江让只轻飘飘看了他一眼,天生上翘的嘴唇弯起几分弧度,仿佛在说,御史大人也不过如此。


    崔仲景当即偏过头,齿尖控制不住地轻咬撞击,也不知是愤还是恼,可耳根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地滚红了几分


    正值午间,烈日高照,热风四处席卷。


    宽大京都街边屋宇鳞次栉比,各色酒楼、赌坊、茶坊、连带着街角桥上都挤满了人群,一时间,竟是一片人声鼎沸。


    雕梁画栋的酒楼二层,靠近街心的窗畔间,半显出一位风仪出众、面若冠玉的男子。


    男人身披月白锦袍,仪态清俊,此刻正半握着一只琳琅玉杯,漫不经心地薄饮清茶。


    他温润的视线始终聚焦于城门之处,仿佛在静候友人的到来一般。


    不过多时,那紧闭的朱红城门果真慢慢裂开一道缝隙。


    随着缝隙开得愈发,街边的人群也好奇地聚拢而上。


    一队身穿轻甲的士兵当即手握长枪,冷面挡住抵上的人群,开出一道宽阔的道路来。


    率先入眼的,是一辆单辕结构的礼仪车舆。


    那车舆通身雪白,装饰华丽,镶嵌螺纹玉器,雕有蟠螭纹。车盖如伞形顶棚,以柔白绸布制作而成,车舆的四周尽是飘浮如雾的白纱,连带着前方驱动的马匹皆是通体生白。


    随从车舆四周的侍从亦皆是白衣,他们生得俊秀无比,手中或横抬着雕花木盒、或揽抱玉器,皆是一副飘飘若仙的姿态。


    而最是令人好奇的,则是那宽大车舆中端坐的白衣男人。


    男人身着一席白色宽袖流云仙袍,发髻盘束,显得那乌发如云罩月一般,他束起的发冠是流银莲花样式,玉钗簪于发髻两侧,一道被风笼起的白纱自发顶披于肩头,衬得他愈发宝相庄严、慈容美目,仿若那佛前的玉莲般纤尘不染。


    便是立于如此闹市,男人也依旧沉静纤淡,他双眸紧闭,面罩白纱,叫人看不真切仙容。


    江让转动茶杯,好半晌,随着车舆越靠越近,他唇畔含笑,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


    那车舆行进得十分稳当,只是,待行至酒楼窗畔之际,不知自何处忽地吹来一道明面的清风。


    风卷白纱,层层叠叠、起伏飘摇间,江让正对上了一双宁静冷淡、不生情绪的乌眸。


    一瞬间,也不知是否是那风力太过失礼、或是那白纱不胜柔弱,男人覆面的白纱竟缓缓挣脱了那朦胧的、神性的面颊,轻飘飘地、如袅袅青烟一般,飘散至于空中。


    至此,江让第一次看清了这位清冷绝尘、古韵神性的太华国师的面容。


    如月笼寒纱、青烟拂尘,令人见之惊艳、为之倾倒,尤其是对方眉心中的一点朱红吉祥痣,更衬得他仿若垂怜凡俗、悯爱世间的巫神。


    冷香突兀袭来,男人一霎间只觉颊边微痒,视线受阻,整个人世界、连同那远去的车舆都化作朦胧的白雾。


    江让黑睫轻颤,微微抬起手腕,将脸颊上依依难舍的覆面白纱取了下来。


    世界再次清晰了起来,而那远去的车舆则是化作一道薄浅的青烟,慢慢晕散于锦绣人间。


    江让一时心中不知作何想法,他微微敛眉、喉头微动,指节细细摩挲着手中白纱,半晌,将那白纱齐整叠好,置于袖中


    为表示太华国对国师出山的尊重与敬畏,商皇特遣宜苏、妄春两位宠妃设置流水宴席,以招待国师,为其接风洗尘。


    江让自然也在席间,且因着身为重臣,他的位置几乎就被安排在国师的侧边。


    因着靠的近,江让便也能细细观察到,此人性情相当冷淡、惜字如金,因着历年惯例,拜见帝王之时,甚至无需行礼,只微微颔首,便算作礼数。


    往低了说,那是君权神授,国师作为巫神使者,自然不必对帝王屈膝;可往高了说,那便是目中无人的傲慢、令人锥心的冷淡了。


    好在商皇也并不在意这些,席间对那国师也是相当敬重。


    酒过三巡,众人皆是多了几分醉意,只有国师,依旧身脊清直,沉静端坐于铺就白毯的木席之上。


    冷缎白的手侧是纹丝未动的酒水与菜食。


    如此下人面子,商泓礼的脸色到底落下了几分。


    商皇是靠着自己打下的天下,即便最后依靠的是巫神名号才荣登宝座,但他打心底里到底对这所谓的巫神嗤之以鼻。


    是以,穿着龙袍的男人缓缓饮下一杯酒水,似笑非笑道:“国师缘何不动餐食?是不合胃口么?今日太华举国重臣都为迎接你而来,国师至少也该与我等痛饮一杯。”


    此话一出,众人多少嗅到几分不悦的意味,视线顿时聚集至那白衣仙人的身间。


    江让微微眯眼,唇畔笑意浅浅,好半晌,眼见那仙容金貌的白衣男人摩挲酒杯许久,缓缓侧首笑言道:“陛下,国师许是久不出山,不适凡俗酒水,不若臣替他饮了便是。”


    男人这般一说,众人心思各异的目光便又落至他的身上。


    商泓礼更是脸色沉下几分,握着金杯的指骨愈发攥紧。


    他早便发现了,今日宴席上,这江子濯的视线几乎便没有离开那人——


    商泓礼倒想知道这国师有什么好看的,一身白,跟要参加丧葬礼似的,晦气。


    只是,不待他发作,那身披宽袖白衣,发笼白纱的男人便敛眸冷淡道:“不必。”


    言罢,他便将那金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竟是丝毫不领这江丞相的示好之情。


    江让倒也不恼。


    他只是看着身侧额心一点吉祥痣的男人一点一点逐渐发晕昏红,乃至隐约露出薄淡银色鱼鳞的面颊,慢慢勾唇笑了。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国师只怕正是源自于建木西边的氐人国。


    氐人国少与外界相通,连鲛纱和鲛珠都是托人与外界售卖,是建木诸国最为神秘的国度。是以,多数人都不会知道,鲛人不擅饮酒。


    若是饮了酒水,不出一刻,便会露出鲛尾。


    所以——


    看着席间平静请辞,步伐稳重的白衣男人,江让放下手中的酒杯,缓过片刻,循着方才男人离去的方向,步步而去。


    第243章


    夜色沉沉, 月影憧憧,雕梁画栋的楼台宫阙如山魅般静谧蛰伏。


    宝光流转的宫灯映照出滟滟的金光,倒映在檀红亭榭之下的水波间, 随着夜风迭起,泛起一圈又一圈琉璃昏色。


    此地距那宴席大殿颇有一段距离,只偶有几位端着案盘的小宫女垂头匆匆走过。


    夜间温冷, 不多时,粼粼如镜的湖面便逐渐泛起了水沉烟雾。


    那笼纱般的水雾如神仙妃子飘忽的衣袂般,轻卷翩跹,寸寸扩散至廊下, 连带着瓷石质地的板砖间都缓缓凝结出了冷寒的水珠。


    路过的两个小宫女受不住那过于冷窒的雾气,脚下赶忙加快了几分, 匆匆离开了。


    随着轻巧的脚步声消散, 静谧的湖畔慢慢漾开几道层叠的水波。


    月光朦胧,融着金粉的宫灯, 仿若巫神殿前亘古不灭的长生烛的光辉。


    漾开的水波纹愈发明晰,水声融融, 半晌,只见雾沉沉的水面缓缓升上一道蚌肉白的美丽身影。


    那人侧首而立,身畔白绸涌动, 荼白的衣衫沾了湖水,柔顺而情.色地黏在他的肩胛、腰身、胸侧。水色自他乌色的发间垂落,湿漉漉的长发就着耳后银白的扇状腮裂黏于黛白的颊侧, 衬着男人眉心朱红的吉祥痣与朦胧不适的神态, 竟显出几分难得的冷淡湿艳之姿。


    男人此时约莫气力不足,他慢慢挥动双臂,缓缓朝着岸边而来。


    而当他在水中游动的瞬间, 身下竟隐隐浮现出一条矫健而瑰丽的银色鱼尾。


    从接任太华国师之职以来,纳兰停云已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未曾显露过原型了。


    自建木诞生、天地初开、巫神守世以来,无数的生命得以进化、繁衍。


    其中,最先出现的智慧生命,便是人鱼。


    可以说,在极远古的时期,氐人国曾一度成为建木诸国中的绝对权柄。


    究竟是何时衰落、甚至不与外界相通的呢?


    此事却也说来话长。


    人鱼一族姿容瑰丽,却生性凶戾,极好淫.欲,一旦进入成年期,便会开始无限地渴望发.情与繁衍。


    可拥有这般淫.荡天性的人鱼,却执着于寻求终生伴侣。


    若要这般说来,本也算是一段佳话。


    可怪就怪在,成年期的人鱼凶猛、嗜.欲,尤其是面对伴侣,他们几乎无法停止自己垂涎的目光与恶劣的欲.望。


    古时便曾出现过人鱼将伴侣生生困死于塌上,后自缢于伴侣墓前的惨案。


    自此之后,外界与氐人国通婚的数量便越来越少。


    但此事也并不足以令氐人国彻底与外界断交、减少往来。


    真正令氐人国衰落的,是数千年前,一位胆大包天、伺候在庙宇中的人鱼亵渎了巫神。


    传说多年,早已分不清真假,但流传在氐人国中最广泛的,便是那尾人鱼因常年伺候在巫神身边,生出了爱慕的心意。


    千年前,建木未衰,巫神力量极盛,便多有神降之事发生。


    那大胆的人鱼便是在神降之时,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思,莽撞进入了成年期,于神像之前露出了荒诞的丑态。


    也正是那一日,巫神震怒,降下责罚。


    祂惩罚圈禁了整个氐人国,令他们自生自灭、再不得接受神恩。


    纳兰停云是这数千年以来,唯一获得开恩的人鱼,也可以说,是整个氐人国的希望。


    他生而伴有祥云,乃是难得的纯净之体,前任国师云游至此,见此异状,请求天恩后,亲自将他收为坐下唯一的弟子。


    自此以后,纳兰停云便化作人形,留于占星台潜心修行。


    但神罚到底仍留有余力,前任国师自他小时便曾切切叮嘱过,令他万万莫要在旁人面前露出人鱼之尾,否则后果难以预料。


    纳兰停云性情冷淡,多年如一日坚守此事,从不曾饮酒或是放纵自己。


    今日若非为遵守师尊仙逝前曾留下的一道天命谶纬,他绝不会饮下那杯酒水。


    说来,此次他下山,正是为解那谶纬而来。


    而那道谶纬,便是令他于恰当时机下山后协助人皇达成所愿。


    是以,当商皇遣使者去往蓬莱时,他才会如此顺从其意地下了山


    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天旋地转之间,眼前摇晃的水色令人心生窒意。


    纳兰停云从未饮过酒水,从不知其味。


    是以,当辛辣苦涩之意涌上舌尖之时,他心中甚至难得地生出几分不解。


    纳兰停云曾随师尊行走于蓬莱脚下净化施斋,路遇一家酒肆,见其中数人饮酒高歌,好不快活,只当那酒水滋味应当甜蜜至极,令人沉醉其中。


    如今,当他真切尝了那酒水的滋味,却万分不解起来。


    世人分明苦于度日,却缘何连作乐的酒水中也要掺上那苦涩黄连,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酒意愈发上头,人鱼神性的眉眼唇角皆染上昳丽的潮红,他将自己掩于冰冷的湖水中,尝试控制法力,将那碍眼至极的鱼尾化作人形,却如何都不得其法。


    不过多时,那月下美人方才想起一事,人鱼饮酒后须得浸水才得以稀释酒性。


    同时,若想要化作人形,也须得要脱离水源。


    银白的鱼尾湿漉漉地扑打在湖畔泥泞的岸边,尖锐的碎石砾也随之卡入那月光下流光溢彩的鱼鳞之中,它们像是一柄又一柄并不锋锐的钝刀,刺得男人通身泛起细微的刺痛,修长指节间水透的蹼膜也因崩得过紧宛若一柄轻罗小扇。


    而随着人鱼半伏上岸后不由自己的半伏横陈的搁浅姿态,那湖水中的鱼群许是被他所吸引,竟也自投罗网般地朝着男人的身畔跃来。


    当然,跃动而来,不仅有鱼群,还有细细缠上来的水蛇。


    一时间,腥气四溢。


    纳兰停云生性喜洁,自然受不得这般缠扰,哪怕酒意难忍,当下也要施法驱逐。


    但还未待他捏诀施法,忽地察觉到不远处缓步而来的脚步声。


    一步、两步、三步。织锦的鞋尖慢慢停在眼前。


    素来冷面的国师此时晕红的眼控制不住地顺着那鞋尖缓缓朝上攀爬,最终,他的视线停驻在一张金质玉相、薄唇微弯的面颊之上,黑睫顿时受惊般地煽动。


    来人一身深紫官袍,腰携玉带、发束玉冠,垂眼见他的眸中带了几分浅薄的惊讶与笑意。


    ——此人并非旁人,正是去日于楼边窗畔窥探冒犯他、拾去他面纱的登徒子。


    纳兰停云抿唇,水淋淋的眸下意识地垂下几分,修长的、缠着蹼膜的指节控制不住地微微收紧,师尊曾告诫过他的话语在脑海中翻滚。


    身为神罚之族,即便他生来为纯净之体,到底也会受到影响。


    既然不能叫旁人看见他的鱼尾、发现他的身份,那么,他只需施法令眼前的男人陷入晕厥、再将其记忆抹去便可。


    纳兰停云想得恰好,可当他掐诀念咒,半晌却通身一僵。


    身体内枝繁叶茂的灵脉如今仿若经历了一场异端的干旱,始终充盈的灵力竟消散得一干二净。


    更糟糕的是,随着那人愈发靠近的脚步,他便越是心口躁动,虚汗横流,连带着努力控制着不显凶态的锋锐肉食系獠牙都全然撑出了唇间,尖锐朝下的尖齿违背主人意愿地落下几滴垂涎的涎水。


    从来寒潭鹤影、清冷孤绝的男人何曾经历过这般狼狈的模样。


    他略偏过头,湿漉漉的黑发遮蔽了眉心那一点苍红的吉祥痣,湿白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低哑喝道:“莫要再靠近了!”


    江让果真依言停下了脚步。


    长身玉立的江丞相眼眸略闪,指腹下意识轻微摩挲,唇角翘起的弧度带着几分深沉的意味。


    雾气未起开始,他便已然在此处停驻观赏了许久。


    传闻氐人国的人鱼相貌乃是诸国一绝,后因与世隔绝而无人得见其美貌,如今看来,确无假话。


    只是,美貌对于庙堂之争来说,从来只是附属品。


    江让此番有意与这位久不出世的国师搭上线,也不过是为了套出对方与商皇的谋划。


    如今看来,时机恰好。


    月光下,湖畔蒸腾的雾气愈发浓厚了,它们飘荡在半空中,羞涩得近乎能滴出水来。


    紫袍的男人停步在距人鱼的五步之余,眼前陡然模糊的视线令他耐不住地眯了眯眼,温声道:“国师大人可是身体不适,若需帮助,尽可开口。”


    白茫茫的空气中一片寂静,只余下鲤鱼跳上岸后因缺水摇尾甩动的‘啪嗒’声响与水蛇缠绕游动的窸窣动静。


    不、不止这些。


    江让还听到了隐约的、缥缈如箜篌的空灵音调。


    低低的、迷茫的细喘,伴随着尖锐指节搔.刮地面的声音,听得人不由得耳根酥痒、喉结滑动。


    微微浮上热意的身体仿佛也被那美好的音调牵引着,控制不住地走上前。


    一步。


    两步。


    随着愈发失礼的靠近,眼前浓稠的白雾霎时间莹散殆尽。


    江让的眸中,也缓缓映出一幅无限诡谲的人鱼受困图。


    月光下,杂草丛生的湿润湖畔闪烁着无数粘稠黏液的光芒,乌发银尾的人鱼扑腾着鳞片密集的鱼尾,湿稠的乌发缠在惨白生血的面颊,白透的衣衫依着水液吸附于肌理间。


    人鱼银质的眼眸迷蒙而潮湿,仿若宫妃鬓边簪上的昂贵银簪,他仰头靠在湖畔的杂草间,腰间、尾部、肩胛、颈侧乃至双手、发间,全部缠满了密密麻麻、令人头皮发麻的水蛇。


    此情此景,除却美丽,便只余下诡谲的、仿佛海边捕捞、贩卖鱼货的现场。


    江让喉头微动,身体却控制不住地更近一步。


    脚下瞬间传来湿粘挣扎的软绵之感,是一条嘴唇长大到极致的鲤鱼。


    可男人已然没有多余的目光分给那可怜的鲤鱼了。


    因为,他发现,随着他愈发的靠近,那条圣洁可怜的人鱼周身的水蛇便恍若有生命一般,自发地以蛇尾将人鱼绞缠得愈紧。


    白色的泪水化作珍珠自古怪泛红的腮侧簌簌滑落。


    待回过神来的时候,江让才发现,他的指间已然捏着一颗美丽圆润的珍珠了。


    人鱼约莫受不住这般被人凝视,他强撑着妄图挡住脸颊上的潮色,颤抖的嗓音如此道:“放肆、别、别看。”


    从来清朗如明月的江大人微微动了动喉头,指尖的珍珠被慢慢抚摸、揉捻。


    而随着他指尖的动作,乌发披散的人鱼却恍若被人羞辱了一般的,美丽的面颊上也浮现了几分被亵渎的恼意。


    好半晌,恍知自己失礼的男人方才沙哑道:“国师大人,冒犯了。”


    他这般说着,立时低眉将宽大的袖袍挽起几分,随后,芝兰玉树的男人俯身,竟丝毫不嫌弃的为那人鱼清除纠缠于身间的水蛇。


    只是,没清除两下,江让便很快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


    那些水蛇古怪无比,不说躯体柔韧,缠的力道更是奇大无比,它们的锋锐的齿尖全部都扎进了纳兰停云的身体,不像是亲近喜爱的姿态,更像是一种惩罚。


    并且,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增加,人鱼的面颊便越是潮红无比,口齿獠牙不停地流淌下涎水,分明是自水而生的温冷生物,可随着愈发急促的呼喘声,江让甚至隐约能看到对方唇齿间泄出的荒唐热雾。


    这副模样倒不像是喝醉了,更像是即将进入成年期。


    此处到底尚在宫中,不远处,江让听见了隐约的、细碎的脚步声。


    许是路过的宫女或太监。


    人鱼约莫也意识到了什么,他潮湿的颊侧流淌下一串又一串的珍珠,耳后银白的扇状腮裂簌簌颤动,晕美的面颊多出了几分哀求的意味。


    江让蹙眉看了他半晌,随后当机立断地取出袖口中的暗机刀刃,这小巧的刀刃单看只是一柄小扇,实际却藏有玄机,轻轻按下小扇尾部,便能弹出一片极其锋锐的刀刃。


    这奇巧物件还是当初江飞白担忧他的处境与安全,特意为他琢磨着做出的防身利刃。


    刀锋划过,血色乍现。


    数条被划开的蛇尸阴惨惨地坠落于地面。


    许是因着血腥刺激,其余的水蛇竟自发地游移着,全数如潮水一般退回湖中。


    脚步声愈发近了,江让旋手收起刀刃,清俊温润的面容显出几分沉稳与冷静,他微微俯身,打横抱起那银尾的人鱼,嗓音低沉泰然:“失礼了。”


    言罢,男人抱着长发缠绵而落的人鱼,退至回廊下的阴影处,蛰伏不动。


    脚步声缓缓消散,江让方才垂眸。


    只是,此时待他再看怀中人时,看到的却并非那需要依傍于他的乌发银尾的人鱼,而是神色逐渐恢复冷淡、神性清冷的太华国师。


    纳兰停云退开了两步,眉目间的晕红并未彻底散去,约莫因为自小在蓬莱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的缘故,他看上去并不知晓该如何与人正常相处。


    连一句道谢都不知该如何说。


    江让却像是并不介意的模样,从来与人相处如鱼得水的男人深谙相处之道,见状,他只是谦逊退开两步,从袖口中慢慢取出一道被折叠得齐整的笼面白纱,唇畔含笑道:“国师大人,去日,本官于酒楼间饮酒观景,曾得此纱,实在无意冒犯,还望国师海涵。”


    待他此话说完,那眸色冷淡、身着白衣的男人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眸,他努力忽视着腰间与肩胛被对方触碰过的异样酥麻感,接过白纱,敛眸平冷道:“无事。”


    当真是冷极、不易靠近的性情。


    江让面色不变,心中如此想,面上却是浅浅蹙眉道:“说来,近来有一事本官确有几分忧心——”


    空气微寂,半晌男人方才听到那冷淡美人不自然抿唇道:“江、大人何事忧心?”


    眼见对方上钩,江让叹息道:“国师约莫也是知晓了,近来太华处处灾祸,本官身为太华丞相,实在忧心。先前本官去信蓬莱,未收到国师回信,国师如今却肯莅临太华,是否已有解决之法?”


    纳兰停云大约没想到眼前男人会说出这般忧国忧民的话,他沉默许久,尚带有几分沙哑的嗓音轻灵道:“丞相不必介怀,蓬莱不通外界,不以信件相通余并未收到你的信笺。”


    “解决之法确有其事,却需至太华境内再行卜卦,方可得解。”


    江让作认真倾听状,闻言神色方才稍稍放松了几分。


    第244章


    天未破晓, 灰甸的幽冥之色铺陈天际,袅袅青烟自祭坛正中间古朴的青铜鼎中翩跹飘出。


    松脂的清冷而庄重的香气幽幽扩散开来,烟火燎通天地, 仿若能与鬼神通。


    祭坛之下,以身着紫袍的三公为首,一众官员皆伏跪于地, 唯有身为天子的商皇着祭祀礼服,巍然立于众人之首。


    “叮——”


    编钟与骨笛庄冷的声调齐齐响起,数十名身着白袍的祭祀巫子依天圆地方于祭坛上站位,横笛吹奏, 身间的白袍随着森冷的风声猎猎鼓动。


    声调逐渐流转变动,激昂无比, 白玉璜与铃铛交错碰撞的声调清脆刺耳, 钟鼓轰鸣至尘土都在祭坛间擂动。


    一柄缠着血红细线、以山羊头骨为饰、铃铛玉璜为辅的巫蛊权杖陡然自祭祀巫子间抬高,苍白泛青的修长手骨间青筋凸起明显, 它紧握权杖,用力至血液都仿若凝滞。


    随着那双白至月华练的手骨挥舞摇动巫蛊权杖, 众位白衣巫子流水一般纷纷退于一畔,各摆其形,位于青铜鼎前身着黑玄祝服、颊戴凶悍诡谲、嘴吐獠牙、暴珠竖眉傩面具的男人双手举杖, 仰望灰雾迷蒙的青天。


    “请——巫神——”


    清冷而苍重的声线听得人不由得心间泛出敬畏的颤抖与冷意。


    而随着声调的落幕,一头被红绳五花大绑、肩颈系铜钱的白色牯牛被抬至青铜鼎前。


    与此同时,身着繁复礼袍的商泓礼握紧手边呈上的一柄雕满古纹的青铜宝剑, 步步踏上祭坛。


    天际狂风乱舞, 祭坛边尘土四起,男人眼神随意掠过其中一位祭祀巫子,半晌, 他拢剑朝跪,合眼听那玄衣国师摇铃念咒。


    好半晌,待风声止,商皇当即起身,应声挥剑,将那头祭天的白牲的头颅削砍而下。


    血液四溅,那牯牛连惨嚎的声音都不曾发出,便头颅滚地,连带着古朴的铜钱一并散落满地。


    一瞬间,幽冥般的天际恍然劈开一道裂痕,丝丝缕缕的晨曦刺破浓云,陡然映照至手持巫蛊权杖、身着黑玄祝服、长身幽立的男人身间。


    男人寸寸抬起素白的腕骨,将遮掩住面颊的傩面具挪移开几分,露出一张近乎古韵朦美、神性葱茏、色如春花秋月的面颊。


    他漆黑的眼眸逐渐显出几分妖异银质的霾色,额心一点吉祥痣猩红无比,敷了粉的嘴唇呈现出几分苍美的梨花白。


    纳兰停云的嘴唇不住地颤抖,连带着玄美的面颊都开始细微抽搐起来。


    晨曦的光芒愈发浓盛,仿若能够刺穿一切阴诡的利刃。


    男人忽地颤唇,银色的眸子紧盯祭坛上的铜钱,嗓音艰涩道:“此卦,乃是‘荧惑守心’之象,此荧惑之星身带灾厄,若长久伴随君王左右,太华,恐有大难——”


    此话一出,台下皆是一片忙乱恐慌之意。


    身为三公之首的江让更是面色骤冷,从来温润如玉、谦谦君子般的男人笼在袖袍中的手骨死死扣紧,他浅浅垂眸,掩盖住眸底的情绪,叫人看不真切。


    祭坛之下已然有人带头喧哗而论:“国师大人可知那荧惑之星究竟是何许人也,此等威胁江山社稷之辈,理当关押入狱!!”


    纳兰停云冷然垂眸,好半晌,他缓缓地抬起手臂,一寸寸指向众官之首的江让,银色的异瞳盯着男人,平静道:“此荧惑之星正是江让、江丞相。”


    群臣哗然。


    一时间,不少人竟也大着胆子,妄图将那三公之首的丞相就此下狱。


    商泓礼站至台上,近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下面色晦暗、身陷囫囵却依旧从容温淡的男人。


    许是察觉到了他如舌舔舐的目光,江让甚至平心静气地抬眸注视着他,两人一高一矮、一君一臣,分明只隔了几步,却恍若天堑。


    商泓礼控制不住地动了动喉结,面中隐有几分痛色,指骨紧促而压抑地绷紧,显出几分青白之色。


    他想,这一次,子濯约莫会彻底恨上他。


    可是他再也无法忍耐那可望不可即的癫狂痛楚了。


    这几年来,每一分一秒,他都在恨。


    恨江让待他愈发疏远防备,不肯与他交心;恨那人便是有所求,却从不肯与他直言;恨那人数次勾结外人,妄图置他于死地;恨那人分明知他心意,却偏要怀抱伎子,于他面前招摇而过


    遥想当年,商泓礼是家道中落的贵族,江让是聪敏无双的寒门子弟,初遇时,那色若春花的少年正被几个纨绔子弟围困于街边。


    年少时期的江让相貌青涩,眉梢微弯间便是一笼春日静水,所谓秋水为神、春山为骨也不外如是。


    彼时,他眸露隐忍,腰脊挺直,一字一句、应着那些纨绔的逼迫,读出那些脏污的春宫逸闻。最后,当那些纨绔子弟尽了兴,少年方才在众人一片唏嘘声中,半跪在地上,拾起那些混账丢下赏他的银两,轻轻吹净灰尘,置入衣袖之中。


    商泓礼开始并未在意,直到他两次三番地遇见那少年分明自身不保,却依旧尽力接济旁人的可笑模样。


    他知道他是谁,也知道江让只是个可笑到无人在意的进士,旁人喊他一句‘江大人’,他便傻乎乎地掏出难得挣到的银两分了出去。


    可世道艰难,他怎么救得过来?对于那些疾病缠身、无粮无力的贫苦人家,死亡只是早晚的事情。


    或许是自此,商泓礼注意到了那如鸟雀般辛勤的少年。


    注意一个人,或许本就是一种无声无息的喜爱。


    自此开始,商泓礼便发觉自己能够从这个贫瘠世界的边边角角找到那个少年。


    江让是个极其有才华的人,平素劳累之余,他偶尔也会赴约书友酒席,旁人对上辞赋往往需要些时间准备,而少年却总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江让也是一个走到哪里都会受到欢迎的人,他乐善好施、谦谦如玉,所有人对上他似乎都会产生出一种自然的信任感。


    商泓礼真正与少年产生交集的时期,是在南方潮湿的梅雨季。


    郁热、潮湿,仿佛连骨缝中都能钻入雨水一般,南方的梅雨季总是漫长而沉闷,令人胸口都喘不上气。


    那日,江让收了书画摊子,背上竹篓,却恰逢一场暴雨。


    少年虽带了雨伞,可那雨伞过于陈旧,路上风吹雨刮,没多久便坏得彻底。


    当时的商泓礼正与客家谈完了小本生意,方才步出酒楼,正撞上那衣衫浸湿、来屋檐下避雨的清隽少年。


    少年形容略有些狼狈,竹篓透湿,额边垂下的发丝被风捻为一撮又一撮的小线模样,晶莹剔透的水珠子顺着他的发丝柔柔落下,融入雪白的肩胛。


    约莫是有些不好意思,担心占了旁人的位置,他将自己蜷缩在屋檐的一角,脸颊微垂,恍若一只寻找栖息地的小雀儿。


    商泓礼克制不住地动了动喉头,他盯着骤起的雨幕,好半晌,心中突然起了一个细细的念想。


    念想方起,他便开始忧心那喜怒无常的梅雨是否会立时停歇。


    于是,男人近乎有些狼狈地大跨步进了酒楼,他立时找掌柜的要了一张白纸,写了上半阙诗词,甚至来不及等墨水凝干,便匆匆出了门。


    好在,雨还没有停。


    商泓礼捏了捏掌心,只觉喉头干涩,心脏鼓噪,他想说的话其实有很多。


    比如,问一问少年现下是否过冷,饿不饿?男人近来生意有起色、又是贵族之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特意去寻了那些纨绔家做生意,尽自己所能不太显眼地提示那些纨绔家中的长辈管束孩子。


    所以,最近他是否还在受人欺负?


    可他万千思绪凝结于心头,最终却溃败在江让一个略显奇怪的眼神中。


    商泓礼这才清醒过来,少年根本就不认识他。


    即便他们相逢数次,可每一次,江让都不曾注意到他。


    少年眼中的世界太过宏大,衬得他像是一抹匆匆掠过的、无关紧要的阴影。


    商泓礼紧握着手中的墨痕稍染的纸张,好半晌,他将自己的表情与情绪整理得自然而平静,方才带上几分试探的意味,嗓音干涩道:“劳驾,是江进士吗?”


    江让微愣,蹙眉不解地看向他。


    商泓礼俊朗如星的眉宇笑开,他将手中的纸张抚开,嗓音低沉道:“早闻江郎君擅对辞赋,在下这里有一副却如何都对不出,不知江郎君可愿赏脸入楼一叙?”


    少年江让见了他摊开的辞赋,果然眸光微亮,指节也松缓舒展了几分。


    人的缘分或许早有上天注定,自此以后,两人一来二去,竟成了莫逆之交。


    二人时常抵足而眠、秉烛夜谈,吟诗作对、互解词赋,互相引为知己。


    后来,江让因失手将一个妄图将他绑上床榻的纨绔砸得半死而入狱,商泓礼倾尽家产将他救出,两人感情便愈发深厚,时常以兄弟相称。


    当时,世道已然大乱,各地硝烟四起,两人志趣相投,索性一齐入了叛军,自此携手共进退


    往日的记忆逐渐消退,商泓礼压下潮起的心绪,勉强稳住面上的平静之色,他示意地看了眼身畔的太监,待大太监责令众人安静后,方才沙哑着嗓音对那黑袍的国师道:“国师,江大人到底曾与朕同生共死、拼搏天下,朕不忍见其远离左右这荧惑之星,可有破解之法?”


    纳兰停云微微敛眉,黑玄的祝服衬得他整个人愈发玄秘、神性、不可攀越。


    他修长的指节半抚过巫蛊权杖,眼见火红的日光喷薄欲出,男人银色的瞳孔中带上几分潮起的波动。


    国师浅浅颔首,唇畔敷上的粉已然抖落几寸,恍若脱落的墙皮般,显出了森白之下红润的美色。


    他将手畔的巫蛊权杖交予祭祀巫子,双手微翻,显出几枚古朴质地的铜钱。


    随着男人手骨松缓开来,几枚铜钱再次砸落地面。


    商泓礼指节微动,眼神偏过一畔拿着权杖的巫子。


    只是,还未待他放心几分,天边的日光已然彻底遍泽天下,那巫子竟不知为何支撑不住地晕倒了去。


    与此同时,纳兰停云一张冷淡如月的面颊仿若被撕开来几分狼狈与不堪的裂缝来。


    国师神性的面颊在日光下泛起几分怪异的红晕,他近乎无法理解般的、带着难堪的悸颤,一字一句道:“卦象言,破解之法,便是令那荧惑之星与现任太华国师的纯净之体交欢,方才能彻底净化戾气。”


    “否则,天下大乱,太华将亡。”


    第245章


    玄龙雕花窗棂外的方圆天空泛着珍珠灰的色泽, 沉郁郁的乌云笼盖日光,连带泛着蒙蒙锦光的皇城都仿若化作了灰白压抑色调的水墨画。


    摘下冕旒、面色阴淡的皇帝额边发丝散乱,象征着身份的玉璜坠丢一地。


    此时的商皇全然没了端坐于太和大殿上神威锐利的模样, 他揉了揉冷仄的眉宇,疲惫阖眸,沙哑的语调带上几分克制与沉闷:“子濯, 朕说过了,你不必信那些鬼话。”


    “你与朕年少相识,我二人同行至今,如此情谊, 朕即便再无能也绝不会因为一句莫须有的谶纬推你出去!”


    沉冷的声线回荡在殿堂之内,地上伏跪的紫衣男人身形微动, 半晌, 却只是平静地半直起身。


    男人的面容随着烛火的摇曳而显出几分熹微的、看不出情绪的朦冷意味,他只是微微敛眉, 轻声道:“陛下,国师乃是蓬莱巫神使者, 建木诸国皆信仰于巫神,如今神谕已下,民间沸腾, 早已是无法更改的事实。”


    商泓礼抓握着龙椅的修长手骨绷出一道骨白的惨痕,他猛地睁开双眸,漆黑的眸中尽是遍布的猩红血丝。


    “江子濯!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男人面上俊朗的风仪之态早已化作风雨欲来的怒意。


    他疾行至江让的面前, 单膝跪地, 骨头撞击在大理石地面的声音令人不由得齿寒,可商泓礼的面上却没有分毫的痛苦之意。


    高高在上的帝王此时亦不过是求而不得的可怜人,他略略垂头, 金玉的发冠微微偏开几分,散落的发丝缠在干裂的唇中。


    他双手拧住眼前这个与他一同于年少时期行至今日的男人的衣襟,过于粗暴的动作令得那形容清润的男人衣袍散开几分,露出如珠玉皎然的颈窝、胸膛。


    “江子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商泓礼的语调压抑而憎冷,他死死盯着江让定定看向他略显不悦的眼眸,一字一句道:“你怕了是吗?”


    “你怕国师的谶纬会影响你江丞相的名声、你怕多年来与我争夺经营的权势毁于一旦、你更怕当初登基之事重演!你从不肯信我,不肯相信只要你开口,我便会助你!”


    商泓礼大声喘气,一张气度非凡的俊朗面庞显出逼仄至极的悲怒,半晌,他看着眼前男人逐渐变得冷漠憎恶的眼神,唇边酸涩地似乎想要言语,最终却只是沙哑地轻颤道:“你恨我。”


    “你竟恨我至此。”


    江让没有说话,他只是敛眉,再度掩盖了心中的万千思绪。


    玄龙木雕的窗外已然下起了阵阵小雨。


    商泓礼没说错,他就是恨他。


    他凭什么不能恨他?


    商泓礼一直口口声声心悦于他,可江让却比谁都清楚,这人为什么喜欢他。


    他只是高高在上的将他当做可以亵玩的宠物罢了。


    商泓礼见过他最狼狈的时候。


    江让这辈子都忘不掉那一夜他被那纨绔子弟绑在塌间,褪去外衫,即将当做丰盛的餐宴享用的模样。


    是,是他商泓礼救了他。


    可对方也险些毁了他。


    年少时的他心中确实存了几分算计,商泓礼与他的初遇从来都不单纯,江让早先便曾听闻过此人的名号与动静。


    以商人名号屯养私兵,显然是有起事的野心。


    但算计之余,长久的相处之下,他也确确实实将商泓礼当做一位欣赏喜爱的兄长。


    谁曾想,便是他这位好兄长,在他那般狼狈、心神俱裂的时候,竟会对他做出那般肮脏之事。


    江让永远忘不了,男人当时将他揽在怀中,安抚他没关系,一边冷静吩咐人将现场处理干净。


    他将他带回了家。


    江让当时既感激他、也羞愧于被敬重的兄长看到这般狼狈的模样。


    可当他被安排着进了浴池、褪去衣物时,商泓礼却借以照顾帮助他的理由,入了浴池。


    江让原本只是觉得有些怪异,却也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他昏昏欲睡地睁开眼,看见那双逼近的、饱含欲.望与兽性的眼眸时,悚然一惊地往后退了几步。


    可他已然入了狼窝,又如何能够全身而退?


    那一夜,那在众人面前从来豪爽义气的好兄长潮红着俊面,手腕激动得不住发抖,他紧紧将他拥在怀中,不顾他的挣扎,埋首于他的身体中,唇齿粘稠,近乎哀求道:“子濯、子濯,让我亲亲你,就一会儿就好,长兄求你了”


    男人在那一瞬间不再是欣赏他、爱护他、亲近他的兄长,而是沦为了一只失去理智的兽,那些唇齿间的涎水、翻腾的池浪、被掀翻的金杯酒盏,无一不是他逞凶作恶的罪证。


    心脏之间宛若被无数条毒蛇撕咬纠缠,毒液深入肺腑,叫他如今想来,通身都泛起潮湿的冷汗。


    江让微微垂眼,他死死盯着自己曲起的指节,好半晌,才凝起气调,低声平静道:“臣不敢。”


    一瞬间,商泓礼仿若被人抽干了力气一般,他泛着森青意味的手骨缓缓松开,半晌,嗓音沙哑道:“你不敢?”


    “哈哈你不敢啊”


    发冠凌乱的皇帝就这样半坐在地板上,他眼眶猩红,一手挡脸,好叫自己在这人眼前不要显得过于狼狈。


    好半晌,又或许只是几息之间,商泓礼方才放下手臂,男人从前沉稳持重的面庞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阴鸷与病态的意味。


    他慢慢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那跪伏于地、曾与他数次争锋的臣子,蜷缩指节,一字一句嘶哑道:“罢了,你要去便去,朕不拦你了。”


    看着那人恭敬退出的身影,商泓礼垂眼掩盖眸中阴戾的火焰,他想,乞求对方的自己确实是蠢得可笑。


    都这么多年了,怀柔政策用得还不够多吗?


    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江让永远、永远也不会爱上他。


    “苏明晋,召昭仪、顺泰二宫那两人来罢。”商泓礼疲惫地半靠在龙椅间如是道。


    苍冷失色的议政殿许久才听到敲门声。


    一白一红两道身影袅袅而来,两人双膝跪地,双手伏地,额头触手,隐约对视一眼,恭敬高声道:“臣妾叩见陛下。”


    空气微静,好半晌,两人方才听到上首的皇帝漫不经心的问话:“爱妃起身罢。”


    宜苏、妄春微微低眉,一副柔顺的模样,再次叩首道:“诺。”


    起身后,宜苏心中转念思衬了许久,确定自己与妄春这段时日传出宫外的消息并未被商皇知晓,这才放心几分。


    这厢正想着,商皇森冷的眸已然瞥向了他,似笑非笑道:“两位爱妃这段时日进展如何啊?”


    宜苏闻言,赶忙再次跪下身,装作害怕局促的模样道:“陛下,是臣妾二人无能,实在、实在是那江丞相——”


    狐狸精眼眸转了一圈,细声羞恼道:“那江丞相实在是个正人君子,无论我兄弟二人如何诱惑,他竟都不为所动,臣妾、臣妾实在羞愤欲死——”


    商泓礼闻言微微眯眼,好半晌,直到看得殿下二妖冷汗直流,方才收回眸光,像是想到什么一般,唇畔含了几分细笑:“罢了,他是个有个性的,寻常的胭脂俗粉确也蛊惑不得。”


    宜苏闻言当即忍不住咬了咬牙尖,心中却隐隐多了几分得意。


    他只笑这商皇不了解那人。


    对比起商皇这般惯性压迫的上位者来说,江让会喜欢他和妄春这般红袖添香的类型才是正常吧?


    男人嘛,面对心上人的时候,能伏低做小便该伏低做小啊,毕竟谁家乐意娶一个不懂情趣、天天指手画脚的大男子回家?


    那日子还有什么过头?


    眼见此事糊弄下来,宜苏和妄春方才松下一口气。


    正要离开之际,商皇却又下达了一个口谕。


    “朕听闻,你二人曾走遍诸国、见识颇广,如此,你们便替朕去细细搜罗那纳兰停云究竟是何身份。”


    宜苏方才光顾着心中嘲笑,如今听闻此人,心中顿时一沉,脸上也冷了几分。


    他忍不住的抠挖指尖,敛眸想,其实商皇不说此人,他们也会去查的。


    什么巫神神谕,竟如此不要脸的光天化日之下要求江让与他交欢。


    简直无耻至极!


    说到底,那神谕除却纳兰停云谁又能看得懂,还不是随他随意瞎编么?


    说不定便是那贱人看中了江让,起了肮脏心思!


    真想把那贱货的丑脸抓花,叫他再没法装出一副清纯圣洁的模样勾引旁人夫君才好


    因着民间流言四起,甚至隐有暴动频发,不出几日,江让便按照谶纬中的吉日随着国师的车舆一同回了蓬莱摘星台。


    临行之前,江让安抚了江飞白许久。


    少年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知晓了灾星一事,当日便气得跑上街头与那些嚼舌根的民众理论大战了许久。


    江让如今已是三十的年岁了,这些年的兵荒马乱、勾心斗角令他变得愈发稳重、淡漠。


    战乱时期,他遭遇的诋毁更多。


    记得最深的一次,是当初叛军兵马迟迟不得入一城,腹背受敌之时,他下令强行破城。


    那一战死了很多民众,他们一个个抱着怀中死去的亲人,字字泣血地骂他不得好死、不入轮回。


    战争的残酷与戾气令人难以释怀,江让很长一段时间都因着那句句诅咒睡不好觉,他就那样睁着眼睛,一夜又一夜地等待天明。


    那时陪在他身畔的,是年幼的江飞白。


    很长一段时间,那孩子对于江让来说,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救赎。


    无数次面对梦境中的血腥、鬼魂时,他都会想到江飞白。


    你看,他也不是那样坏的人,江飞白与他无亲无故,他救了一个孩子、一条人命,他甚至一个人辛苦将他抚养长大了——


    所以,他的罪孽,也没有那么重。


    安抚江飞白其实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江让喜欢他挡在自己面前,意气眉眼带着如剑刃凌光的模样。


    那孩子身体结实,如今长得都比他高了,站在他面前宛若一株挺拔的青竹一般。


    当然,他再高,在江让的眼里,也是当初那个哭着要他抱的小孩子。


    临行前,江让抱着江飞白哄了许久,他像是一位真正的慈父一般,温柔的告诉那孩子,他此去蓬莱会尽快回来,叫江飞白要照顾好自己,不要担心。他一定会为他带回他喜欢的剑刃、稀罕小玩意作为礼物送给他。


    江飞白确实长大了,江让还没絮叨说两句,对方便开始反过来叮嘱起他来了。


    甚至,到了最后,江飞白还将他反手死死锁在怀中,轻而又轻、郑重无比地吻上他的额心。


    江让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毕竟,他作为一位父亲,自是不会对孩子的亲昵涌起别样的心思。


    安抚完江飞白,江让见到站在角落落寞看着他的鹿尤,到底还是叹了口气,微微招手,轻轻拥上对方的腰身,低低说了几句体己话才算作罢。


    安排好一切事务后,江让方才随行上了国师的那驾礼仪车舆。


    说到此,江让心中却难得觉得好笑几分。


    初见时,纳兰停云便是端坐在此车中,宛若圣洁的天山玉子一般。


    如今,这雪铺就的车舆上却是多了一个他,这天山玉子也将要被他玷污了。


    纳兰停云或许连自己都未曾想到,那神谕竟会如此荒唐。


    也正是因为荒唐,那冰清玉洁的国师大人这段时间见到他简直像是见到什么邪物一般,用避之不及形容都不为过分。


    譬如眼下,两人分明端坐在一驾车舆之中,纳兰停云却偏生要与江让离得极远,连带着白绸的衣角都被主人捆束压制起来,不允触碰男人分毫。


    江让看得唇角微微勾起几分。


    人性总是恶劣的,越是不允碰什么,就越是勾人。


    于是,当车舆不注意触碰到石块,微微晃荡一瞬的时候,着一身落拓清雅的青衣的男人故作不曾坐稳,半靠上了那圣洁玉子肩畔。


    甚至,为了稳住身体,江让其中一只手还若有似无得勾住了对方腰身。


    纳兰停云的反应并不快,一开始,他甚至愣了许久,好半晌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一般,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耳根葱茏地泛起红晕。


    好一会儿,他才抗拒至极,浑身僵硬道:“江大人,你还要这样多久?”


    第246章


    云雾绒绒翻滚, 高耸入云、色泽苍苍的仙山楼阁缦立于翻滚的碧落冥海之中。那冥海幽深不见底、无风时也能掀起百丈高的巨浪,


    此处正是蓬莱地界,传闻乃是巫神故居, 其上生长珠玉之树、食其果可长生不老,寻常人所不能达。名扬天下的占星台便是在此地依山傍海而建,以‘海市蜃楼’奇观而闻名。


    沉香木的窗框被海间猎猎的卷风吹散开来, 鲛绡云帐披散开来,露出其间一张玉质金相的烟白面颊。


    烟雨楼台间,几个垂头端着案盘的小侍穿着木屐经过其间,见到那人含笑注视的视线, 当即红了一张粉面,匆匆走过。


    江让随意摆弄青衫宽袖, 温润的眉宇间显出几分薄淡的凉意, 今日已是他来至蓬莱占星台的第三日了。


    占星台并没有太多对外的禁忌之地,除却山顶的神庙, 这块神灵庇佑之地几乎完完全全地对江让敞开自己神秘的面容。


    便是如此,这三日, 江让也始终不曾见到那性情清冷古怪的国师一面。


    也不知对方是否在刻意避开他。


    “吱呀——”


    金丝楠的雕花木门被人轻轻推开,进入其中的小侍皆身披绣着白鹤的长衫,肩畔的云肩坠着紫玉滴水坠, 手端琼脂玉碟,仿若一只又一只秀美立于古木间的仙鹤。


    “江大人,”其中一位小侍稍稍出列一步, 垂目不急不缓道:“今日是您沐浴焚香、净身的三日, 明日午间便是吉时,大人需换上祝服前往神庙听候神谕。”


    江让眉眼散漫,好半晌, 方才听不清情绪地淡声应下。


    眼见男人应下,小侍们当即小心翼翼地捧着托盘鱼贯而入。


    淅淅沥沥的水声落入玉石的浴桶,兰汤翻滚,其间,艾草、佩兰等祛湿驱邪的草药沉浮不定。


    身居高位多年,江让早已习惯被人伺候在身边。


    他随意张开弧度起伏得恰到好处的手臂,任由小侍们褪去衣物,赤.身.裸.体、神态自然地踏入浴桶之中。


    随着水色四溢,数双修长骨白的指节深入水中,像是自水中生长而出的生白莲藕。


    它们小心翼翼地自男人玉色的肤间游移,缠绵的膏药寸寸溶解在水中白色的肌理间,化成某种令人口齿生涎、活色生香的珠白粉糕。


    周围的水声逐渐带上几分隐晦不明的炽热,几个小心翼翼伺候的小侍面色不知不觉间已然赤红,他们自小长于蓬莱,学的是止欲之术、习的是克制之法,素日甚少见到外人。


    如今,这寡淡的蓬莱终于来了一位外来之客,难免目光聚焦于此。


    更遑论,这位大人生得这般面如冠玉、风仪翩翩,说话间也总是含着几分隐约轻懒的轻哄与笑意,仿佛无论是谁都能够亲近得。


    实在实在令人忍不住心生妄念,期盼他的目光再多一些地聚集在自己的身上。


    指腹的力度逐渐增大,一个围拢的小侍甚至已然面色潮红地半躬下身,他情态忍耐地垂头轻颤,唇齿寸寸贴近那泛着雾气的修长指骨。


    被人这般垂涎、注视、抚.弄,江让却依旧懒散、乃至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他随意抬起溢满清香的指骨,被热气蒸腾得微红的面颊骨相浓美、俊艳至极。


    男人轻轻将温热的手指搭在那小侍的柔美的下颌处,寸寸抬起,眼见对方愈发面红耳赤、慌得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江让笑了。


    他清浅温吞道:“怎么这样怕我?”


    那小侍颤着黑睫,面上分明涌满了羞色,可骨子里长期被养出的清冷之色却又不受控制地涌出,衬得他既主动、又故作姿态。


    一瞬间,江让竟隐约从这小侍的模样中找出了几分纳兰停云的情态。


    他心中好笑,指尖越发放浪地顺着对方的衣领朝下摩挲而去,一边想,这仆从倒十分肖似其主。


    眼见那指尖将要剥开那层美丽的外衣,周围的目光也变得愈发妒忌、躁动,江让的动作却忽地顿住了。


    男人面中含笑,十分克制有礼地收回了指节,眼中染了几分歉疚道:“方才失礼了,只是见你实在像极了我那枕边人,一时恍了神。”


    那小侍面中的红晕霎时褪去,眸中隐约闪过几分失落之色,默默摇头,轻声道:“大人不必如此,奴本就是来伺候大人的。”


    江让却像是起了几分兴致一般,继续随声攀谈道:“说来,这三日缘何不曾见到国师?”


    旁边有小侍见状耐不住抢道:“回禀大人,阁主这三天日日都在神庙之中卜卦吉凶,这才不曾出来待见大人。”


    江让略微眯眼,潮湿的乌发如水蛇般蜿蜒至那小侍雪白的腕间,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心中却是耐不住的想,这人该不会是没办法接受那道荒唐的谶纬,于是连着三日问神吧?


    不过,三日之期已至,连祝服都已然选好了,只怕此事约莫无力转圜了。


    这般想着,男人眸中显出星点兴味。


    一想到那张古韵神性、冰清玉洁的面容染上不知所措、忍耐抗拒的潮红,他就控制不住心中涌出的恶意。


    毕竟这天下的男人都有这样的爱好,拉良家子下水,劝风尘人从良


    约莫是心情好极,焚香沐浴完毕后,江让踏出卧房,趁着夜色,自奇巧楼阁间漫步透气。


    也不知转了多久,男人偶然在一处偏殿发现了一桌仅下了一半的白玉棋盘。


    夜晚的山风挟裹着冥海幽冷的气息层层叠叠袭来,殿内的长生烛却纹丝不动,只静谧矗立于烛台间,仿若一尊亘古不变的神像。


    江让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不曾与人对弈了。


    年少时期,他也曾是众人仰止、算无遗策的棋艺天才,后为生计所迫、为战事所逼,他早已被磨平了心性,再无十步九计、一步三算的闲情逸致。


    如今,也只有商泓礼偶尔邀他闲来落子。


    江让生性谨慎、擅于察言观色,面对这位与自己有年少之谊的帝王却也不敢放松,下棋更多也只是顺着对方,着实无趣。


    指腹轻轻抚摸着盘中的黑玉棋子,好半晌,他微微躬身,思衬着将指尖的黑子落至盘中。


    不过瞬间,那被白子围困至死路的黑子便重获新生。


    江让唇畔带了几分闲散的笑意,正打算继续下下去,身后却陡然传来一道冰冷冷的声调。


    “丞相大人自重,莫要随意碰此地之物。”


    江让动作微顿,好半晌,方才含笑侧身。


    只见来人一身白衣,恍若朔风回雪、清冷绝尘,他长身鹤立,眉心一点朱红吉祥痣,头间发髻盘起,唯有那层叠的白纱自发顶盘踞而下,真真恍若姑射神人。


    只是,男人的眼神实在冷寒,说出的话语也十分不近人情。


    江让心中耐不住思衬道,此人果真性情古怪,三日前方才对着他脸红慌乱,如今却又是一副高岭之花、仿若不曾识他的模样了。


    他心中如是想法,手中却微微拱起几分,端得风清月朗、谦谦如玉之态道:“国师见谅,是本官见此棋局实是有趣,这才擅自动了一子,冒犯了。”


    纳兰停云并未言语,他垂眸无情,柔惑的烛光散在他的面中,非但没有融了那逼人的寒气,还愈发显得其冷清严肃、不近人情。


    指节一寸寸束紧。


    纳兰停云控制不住地回想起那注入了他丝毫神魂的傀儡分.身今日带回的艳.情记忆,男人心中愈发慌冷、乃至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失控感。


    他不喜欢、甚至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这会令他生出一种自己立于悬崖之侧,随时便会跌入万丈深渊的错觉。


    可荒唐的是,他越是憎恶,那傀儡所带回的记忆便愈发鲜明、蛊惑。


    分明是这傀儡触了情.欲之苦、生了妄念,可他却控制不住一遍又一遍回忆起那人肩胛的清香、含笑对视的桃花眸、指尖缓缓下滑的酥痒。


    心中烧起的火焰仿若永恒不灭的三昧真火,而纳兰停云则是被架在火上堆烧献祭的白色牯牛。


    血液翻涌,粘稠的液体在身下泛滥。


    被他压抑了数十年的、如同诅咒般的成年期愈发蠢蠢欲动。


    纳兰停云的眼窝开始泛起一种近乎病冷的青意,眼前泛起模糊翻涌的血色云雾,双手的颤意愈发压抑,他几乎用尽所用的力气克制自己想要在这人面前显露出鱼尾的淫.荡求欢的行为。


    “怎么了?”


    略显焦灼诧异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回荡,恍若一粒埋在耳蜗中的种子,逐渐生出鲜艳渴血的食人花。


    别说了。


    “你还好吗?”


    别说了。


    “纳兰停云,你——”


    穿着白衣的蓬莱圣子抬起猩红的眸,他喉头急促滚动着,霜白的耳后显出银白的扇状腮裂,额心的吉祥痣宛若一点刺目的血珠。


    “江让——”


    他只说了两个字,却在触及到男人深黑瞳孔中自己半鱼半人恐怖的模样时,惊得后退了一步。


    纳兰停云哆嗦着肩胛,控制不住地捂住自己异变的面庞。


    太丑了、太怪异了。


    他是太华国师,怎能露出这样不雅的、人不人、兽不兽的模样?


    怎能在这人面前,露出这般的丑态。


    稳重却略显慌乱的脚步逐渐远去,江让微微拧眉,纳兰停云如今的模样显然不对劲极了。


    实在说,对方若当真如此不情愿,大可不遵神谕,毕竟神谕之意也只是提供一个所谓化解的可能,并非强求。


    这般避他如蛇蝎,就实在没意思了


    月升月落,日光渐暖。


    正午的光晕如圣光般播散云雾,海浪击打岩石的声音不绝于耳。


    蓬莱之巅,一座通体银白的浮雕石柱建立的神庙于日光下显出熠熠的光辉,而最吸引人的,是那神庙上方错综盘桓的古老树根与藤蔓,远远望去,它们宛若一只巨大的、匍匐于神庙之上的八爪鱼。


    随着古老的编钟、箜篌、铃铛声响起,神庙高耸的阶梯之下,身着玄黑祝服的男人脚步微顿,步步朝着那圣洁、怪异、仿若异世之门的神庙走去。


    戴着傩面具、手持巫杖的白衣巫子们于一层层阶梯之上踩着禹步舞起怪异的祝姿,他们苍白敷粉的嘴唇吟唱着怪异的、常人无力听清的古语,其声调宛若从天顶传下的一般。


    江让微微掀起拖长的祝服,他漆黑的眼紧盯着盘桓于神庙之上怪异的巨大树根,每走一步,便能自上窥见传闻中变幻莫测的海市蜃楼。


    江让看见了很多。


    他看见了曾经破城后诅咒他的一张张憎恶的面庞;


    他看见了曾与自己并肩而立,最终却死于敌人刀尖之下的诸位好友笑着对他招手;


    他看见了自己逐渐变得阴鸷、沉冷、麻木、不近人情的苍白面庞;


    画面纷繁流转,最终,他看见坐在金銮宝座之上、面色威严的男人,他像他、却也不像他,画面逐渐拉远,江让呼吸瞬间一窒。


    他看见,宝座之下,伏跪于他脚边、神色暧昧的宜苏与妄春,随着阶梯的延展,二妖之下伏跪的则是面容坚毅、面颊带疤的江飞白,神色尊崇的崔仲景,再往下,则是鹿尤等人。


    而那面挂白纱、庄严圣洁的国师,则是半匿于暗色之中,面带神性的笑意,亲手为他加冕。


    “吱呀——”


    随着神庙大门自动展开,一切如梦似幻的海市蜃楼全然消失。


    江让脚步霎时顿住,瞳孔一瞬间无意识地放大。


    眼前的画面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神庙的大殿空旷无比,四周的石壁古旧而潮湿,密密麻麻、飘飘若仙的巫神像雕刻其上,缠绕的藤蔓自神像的胸口处钻出,宛若一颗又一颗绿意葱茏、跳动鲜红的心脏。


    大殿的中心雕刻了一尊面庞空白的巨大巫神像,祭香笼罩在它的四周,幽幽浮起的香雾如同人世间的信仰之力一般,齐齐笼聚于它的周身。


    而最吸引人的,则是神庙穹顶凿开的一扇天窗。


    那天窗恰在神庙祭坛的正中央,正午的日光灼烈,明亮的光晕透过天窗直直照在那宽大的蒲团、不,蒲团上的圣娼身畔。


    缘何称他为圣娼?


    禁欲为圣、放.荡为娼。


    而如今,这两个词却能恰好不过地应在男人的身上。


    只见,那从来古韵清冷、神性孤高的太华国师,如今周身只披了一层薄而再薄的白纱,他双手合十,双膝跪地,面容安详,口中念念有词,仿若只是在遵守神的命令行事。


    他抛却了耻辱、抛却了肉.身、也抛却了世俗的爱.欲。


    ——此时的他,只是作为一个净化灾戾的容器而存在。


    许是听到了来人的动静,纳兰停云浅浅睁开银白的眼眸,他静静地侧头仰望而去,见到江让的一瞬间,他眼睫轻颤,嗓音沙哑道:“江大人,烦请移步,与余同观此卷避火图。”


    江让眉头微挑,他确实有些惊讶了,没想到这白雪似的人居然也会看这等污浊之物。


    还有,方才这人口中念念有词的,该不会是春.宫图内的技巧与动作吧


    江让脚步微顿,一瞬间,心中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


    他忍耐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眯眼试探道:“国师大人,此意为何?不若直接开始,也省得多事。”


    “江大人,”纳兰停云银色的眸微微转动,他平静而认真地半捧起那厚厚一卷的避火图,掀起眼皮,对江让冷淡道:“此为净化的仪式,需全然按照神庙中的书籍行事。”


    江让身形一僵,他喉头莫名干涩了一瞬,语调也慢慢带了几分怪异:“国师大人,你的意思不会是我二人需要从头到尾、一个不落的将这卷书中的动作全然做完吧?”


    纳兰停云抿唇,清冷的面容映照在光晕中,显得愈发神圣、不可侵犯。


    他略微颔首,平静道:“确是如此。”


    江让嘴唇微动,一时间心中难得生出几分微妙的抗拒之意。


    这实在不是他不愿意,而是那卷避火图,实在太厚了


    第247章


    江让的担忧还是多余了。


    许是在蓬莱之间避世久矣, 纳兰停云被养成了极其含蓄且止欲的性情。


    纵然面不改色地将整卷避火图都看了个遍,可若是叫他应用到实际,却是难之又难。


    这位清冷脱尘、神性疏离的太华国师似乎连摘开玉带钩都耻于动手。


    仿佛于他而言, 连凡人寻常的念想,都是一种恶劣的不敬与肮脏的亵渎。


    而与他全然相反的,却是那位身披玄黑祝服、从头到尾都仅是闲情逸致地端坐在小榻畔的江丞相。


    男人深黑潋滟的桃花眼中满是漫不经心的笑意, 玉白的指尖扣握住杯盏,不主动、不催促,被遮挡住的绯色唇弯看戏般地浅浅勾起几分弧度。


    在这样打量、凝视、若有似无的视线中,纳兰停云即便表现的再如何冷静自持, 面中却仍旧不可抑制地显出几分狼狈与潮湿的胭脂晕红。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去冒犯这位笑意盈盈、俊美鎏金、令人心脏鼓噪的江大人。


    譬如神庙间的此卷避火图,开篇便是荒唐的缠合, 连任何的试云寻雨、渐入佳境的提示都不曾有, 或许本也不必有,可是——


    本能令他不愿自己成为江让眼中的一头丑陋的野兽, 或是冰冷的玉……件。


    归于蓬莱的这三日以来,纳兰停云跪坐于侍奉数十年的巫神像前, 就着冰清玉洁的心脏与雪白无暇的指节捧起了一卷卷肮脏、艳俗的避火图卷。


    他自画卷中不停地埋头翻阅、寻觅,日升日暮,在数次迟钝的黄昏中, 他仍旧参不透自己究竟想要找什么。


    过分直白糜烂的肉.欲令他感到作呕、过分隐晦遮蔽的凡人欢乐却又令他全然看不明白。


    直到去日,纳兰停云翻到了一卷印有情节的春宫图卷。


    比起避火图来说,春宫图卷多有情节, 有的是书生与艳鬼夜间相遇, 欢爱一场,艳鬼自此便痴缠上书生,可书生却仍要进京赶考、成就功名, 被纠缠无奈之下,竟请来法师灭了那鬼物。


    有的则是世家懵懂的小公子,于街头打马遇见一位心机深沉、欲谋夺家产的俊美郎君,小公子对其一见钟情,那郎君亦是虚情假意,虚与委蛇之下,两人当真过上了一段郎情妾意的日子。


    纳兰停云反复将那两人情意融融的时日看了数遍,甚至迟迟不肯翻至下一篇章。


    心脏泛起恍然的涟漪,仿若那亘古平寂的心湖游入一条花尾摇曳的毒蛇,它蜷缩着极具攻击性地张开锋锐的毒牙,搅动起翻天波浪。


    恍惚间,在仙气氤氲的神庙中,昏黄皱起的书页仿佛化作一面斑驳的水镜,倒映出那雪山圣子潮红的、动情的、臆幻的面颊。


    没有人知道男人缘何面红耳赤;也没有人知道,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是如何伸出雪色指节,一寸寸拂过图卷中郎情妾意、花好月圆的二人。


    更无人知晓,在那天仙似的男人中,卧于蒹葭间的画中人,究竟替换成了谁的面庞。


    日头渐移,即便看高岭之花堕为娼.妓趣味十足,但见久了,也不过如此。


    青烟袅袅,钟鼓琴乐之声余音渐消,连带着合衣侧卧的男人也渐渐拢上了薄艳清明的双眸。


    自与商泓礼的朝堂之争愈发争锋激烈以来,江让已经许久不曾睡过一次好觉了。


    置身于京都,那些尔虞我诈、明争暗斗、勾心斗角便会日复一日地上演。


    行至今日,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漩涡早已将他彻底缠死其中,便是江让再如何七窍玲珑,行错一步,便是满盘皆输,殚精竭虑至此,他又怎敢日日闭眼?


    朦胧清幽的香雾逐渐弥散至鼻息之间,一瞬间,恍有潺潺水声至耳畔摇荡,江让被扰得眼睫微颤,半晌,他微微偏头,睁开了那双多情却胜无情的桃花眸。


    几乎是在他睁眼的一瞬,一条幽幽散落、带着丰腴香气的白纱便缓缓飘落、蒙上了他的眼。


    喉头颤动,男人黑睫微微扇动,透过那层欲语还休、朦胧躲藏的白纱,他看到了一道模糊的、泛着金色光晕的身影。


    江让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可随着那人逐渐靠近的、泛着羊脂玉般旖丽色泽的躯体,他的呼吸慢慢重了几分。


    他当然知道此人是谁,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丢弃廉耻、朝他缓步屈服的人是谁,男人才会如此兴奋。


    江让以为,这位冰清玉洁、冰魂雪魄的太华国师大约无法突破内心的煎熬与贞洁。


    却没想到,这人到底还是选择屈从于所谓‘神’的旨意。


    江让有一瞬间不知是该笑他过于纯粹,还是感叹此人过于可欺。


    可不是好欺负么?


    此番卦象,不便多想,江让都知道定然有那商泓礼从中作梗。


    只是不知为何,最终的结果竟会偏于此人。


    而纳兰停云竟也信以为真,哪怕再如何挣扎、不解、抗拒,最终却仍旧愿意献出自己的贞洁之身。


    江让缓缓放松身体,被白纱笼盖住的唇弯牵起几分似笑非笑的弧度。


    高挑、芙蓉般的阴影在他的轻巧的视线中如秋叶般缓缓降落直到,那轻而冷的触感落于他的唇上。


    江让眼皮微跳,隔着那层雾纱,对上了那双银辉熠熠的、潮湿发酵的眼眸。


    两人皆是静了片刻,下一瞬,乌发素面的纳兰停云却像是再也无法忍耐了一般,张开淡色的唇,衔吞住雪纱下被覆盖的、始终端坐于钓鱼台的男人的红唇。


    他努力学习着图册上黏腻的姿态,如巍巍将崩的雪山般,将自己全部颤落的吻印在江让微弯的唇吻边。


    纳兰停云一边舔吻,雪白的指节寸寸蜿蜒,惶然地轻轻解开男人的腰带。


    可他颤得实在太厉害了,仿佛骨头中都承担了某种生命不可及之痛。


    当然,那竟是痛,或是其余的什么,旁人也不可得知了。


    铃铛随着两人间晃动的白纱动荡,叮琅作响,下一瞬间,江让忽地按住了男人冰冷的、覆上他腰身的腕骨。


    只是这一个动作,纳兰停云便彻底停下了动作。


    明明他才是神意的执行者,明明他可以不顾对方的感受、喜怒、爱憎,只需冰冷地交.合动作、羞辱对方,可他却被动地、无声地将所有的主动权都交给了江让。


    江让并不清楚男人冰雪般凝冷面容下的躁动与潮热,他只是伸出一根削葱般的指节,轻轻地、煽情地掀起那半面濡湿的白纱,毫无遮蔽地露出那张含笑的面颊。


    江让随意地将那白纱丢弃,指节轻轻钳住那人削尖的下颌,低低笑道:“国师大人房中术钻研的只怕还不够透彻,交颈云雨并非这般,而是——”


    他说着,手中使力,引着对方玉面赤.裸地吻上自己湿润的唇弯。


    水声交缠,蜿蜒的青脉缓缓如游蛇般,自那人清冷的颈侧浮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乌眸含笑的男人方才松开几分手部气力,他轻轻以微粉的指尖拭去纳兰停云唇畔的水液,轻声呢喃道:“国师大人莫要如此羞怯,道医曾言‘饮津液,吸精气,以养五内。’此为养生之道,寻常闺房之乐,何必抗拒?”


    纳兰停云约莫已然不知该如何反应了,那雪山般的圣子被亵渎的满脸潮红,半边身体压上云塌,只知道呆愣地盯着江让的嘴唇。


    模模糊糊间,他想到了那世家公子与俊美郎君被翻红浪、荒唐爱吻时,昏黄书卷上隐约浮现的一行字。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心口的热意愈发升腾,失控的浪潮逼近他的胸口、喉头,乃至他逐渐晕化的银眸。


    耳畔的银光熠熠的腮裂逐渐张开,眉心的吉祥痣愈发鲜艳,恍若一道溢散的血痕。


    不仅如此,空气中不知名的香气愈发秾艳起来,摄魂夺魄、潮热诡谲。


    连带着江让的眼神也几欲变化,从容不再,只余下缓缓溢出额间的细汗。


    与此同时,男人并拢修长的腿弯一寸寸覆盖上银色的鳞片,不过片刻,一条矫健瑰丽的银色鱼尾便自小榻间重重垂落至玄纹纂刻的地面,垂落的瞬间,无数香浓的黏液自鳞片中溢出,逐渐于他身下汇聚成一小滩湿润的洼地。


    许是化为人鱼形态的模样令他感受极度不安,纳兰停云修长的、透出蹼膜的指节失态地紧扣住江让逐渐滑落的祝服衣带。


    他面色潮红地抓住它,像是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只是,人鱼的抓握很快便变了意味,他开始趋于本能地欲将伴侣囚困于身侧,连带着厚重美丽、不断溢出黏液的鱼尾也粗暴地压缠上男人的双腿。


    骨子里传承的兽性告诫他,他的成年期到了,他决不能放他离开他的巢穴。


    这是他的爱侣,他要将他钉在身下、要将所有的繁殖黏液全部喂给他。


    湿漉漉的汗湿完全染湿了人鱼垂落的发髻,他面色恍惚,耳畔全然是源自海洋的轰鸣,亘古的本能令他完全脱下了洁白无暇的圣子皮囊,只知道一味地凑近爱侣的嘴唇、颈窝、胸膛嗅闻舔.舐。


    触到了古怪的地方。


    许是化作人鱼的缘故,纳兰停云红艳艳的舌尖也变得比寻常人长了不少,他一下下地舔着被人鱼成年期的气息强迫着逼得逐渐神色恍惚的男人露出的白肤,垂涎的涎水一滴滴自舌尖落下。


    此时,纳兰停云的脸上哪里还有先前的半分冷静与抗拒,他面上一片空白,雪白的面颊化作痴欲的、水淋淋的深渊。


    人鱼浑身颤抖、周身鳞片如同浸水了一般自主翕动,他控制不住地拥住眼前的男人,狂乱的舌尖略过对方的唇弯。


    便是如此,他的喉间还要含糊、催眠一般地痴迷唤道:“江让、江让,卿卿”


    已经完全从圣子堕为理智全失的兽类了啊


    江让根本没想到局面会发展成眼下这般模样,体会到浑身发软、毫无余力反抗的糟糕之感后,面上的镇定终于不再,他眉宇皱起,心下隐隐多了几分后悔之意。


    怎么会如此?


    这些香味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他嗅闻到后会通身发软,甚至,在听到对方迷乱呼唤他的瞬间会生出几分怪异模糊的,为对方产卵繁殖的冲动?


    古书中从未记载过这些,只言人鱼天性淫.荡,成年期则更甚,早年为人所唾弃,后遂不再出现于诸国间。


    江让心中惊疑不定,但他从来意志坚定,或者说,那香味还不足以令他完全失去理智。


    江让手握大权多年,一举一动皆慎重不已,最不喜的便是失控。


    他冷静思衬着该如何挣脱人鱼陡然变得大力无比、固执狂乱的压制,但陷入兽性控制的男人显然已然不能称作一个正常人了。


    于是,在纳兰停云变得更加不可控之前,江让敏锐地抓住对方依赖自己、渴望亲密的隐晦动作。


    男人迅速地敛眸,牵起对方湿漉漉的、溢满蹼膜的手骨,轻轻落下一个个缠绵的细吻。


    感受到对方冷霜初融的眉眼泛起愈发淋漓的春潮,江让微微抬眸,牵住对方的松软的指节,一寸寸抚上自己的冷潮起伏胸口,沙哑着低声,一字一句道:“别着急,今天,这里都是你。”


    言罢,趁着对方愣仲痴欲的瞬间,江让瞬间用力推开对方,挣扎着起身欲离。


    可他并未来得及踏出两步,便被身后的重力压倒在地。


    玉貌昳丽的男人凌乱的乌发交叠着神庙地板上的,晕出一片如墨的色泽,香味已经越来越浓了,江让甚至开始控制不住地绷直腰身。


    而他身上的人鱼那张冰肌玉骨的清冷美人面则是扭曲为凶戾无比的、如同肉食动物捕猎般的狠辣,他张开满嘴控制不住的獠牙,威胁似地对着江让龇牙低吼。


    人鱼似乎被激怒了,他开始躁动起来,矫健的鱼尾开始不住地在江让的腰腹抵动。


    江让已然失去抵抗的气力,他似乎已然知道自己注定逃脱不得,于是,男人努力吐气,低低喘.息道:“莫要气了,方才是我错了,我不会再逃。”


    “纳兰停云,我自己来,好不好?”


    他可以任由纳兰停云下.贱勾引自己,也可以将对方当做器具一般随意把弄,却绝不能容忍对方将他当做玩物亵渎。


    江让说着,慢慢抬头吻上人鱼充满獠牙的狠厉面颊。


    许是江让实在太过温柔,人鱼竟仿若自卑般地瞬间收缩了獠牙。


    江让深呼吸一口气,哆嗦着绵软的腿弯,轻轻将纳兰停云推至一畔,骑上那条美丽的、不住扑朔摇摆的鱼尾。


    空气中的香气浓厚得近乎要滴出水液来。


    视线开始发颤、模糊,江让从未想过,这人鱼竟是比蛇妖更加难缠孽怪。


    他只觉自己的骨缝都有些钝痛。


    男人多少年不曾受过这般苦楚,他若是想,那些美人无不是柔软缠上、讨好于他


    可眼下,他到底只能咬牙忍下了。


    其一是这人鱼凶性为泯,若是再被对方察觉到自己想逃的心思,只怕人鱼发狂之下,他会受伤。


    其二,江让实在无法忘却进入神庙前亲眼所见的海市蜃楼。


    潮湿泛滥的桃花眼恍惚地看向身下那几乎化水、舌尖追逐他,摇尾乞怜的人鱼。


    江让面色微白,被迫迎接对方近乎窒息的吻,


    他想,纳兰停云这般冰清玉洁、注重贞洁的人,如今被自己夺去了处子之身,日后若要驱使,便再容易不过了罢。


    左右天下都知道他们二人敦伦之事,如今不过坐实而已。


    第248章


    朦胧古老的咒语如坟茔边鬼魂喃喃的自语, 迷糊沉浮间,江让半撑开水沉烟色的眉眼,一时间竟险些分不清此地为何地。


    耳畔散开的乌发仍泛着潮热的湿气, 丝丝缕缕的湿发缠在男人素白的颊侧,于烛火摇曳的神庙中多添了几分近妖的异美。


    江让半支起酸痛的臂弯,肩胛处颗粒的硌痛感令人不适, 他微微一顿,眼眸偏去,却见那小榻上、腰腹侧,竟堆满了颗颗饱满的珍珠。


    它们层层叠叠、此起彼伏, 近乎要将他淹没了。


    恍惚的回忆掠过眉眼心间,江让喉头微动, 眸中竟闪过几分怪异尴尬的意味来。


    他从未想过, 得到安抚后的人鱼竟是个这样容易落泪的性子。


    他累了,抵着对方手臂休憩片刻, 他要哭;他捂住对方的唇齿,不允对方用獠牙磨蹭他的颈窝, 也要哭后面甚至发展到江让耐不住低骂他一句,他也会哭。


    当然,若是哭得难听, 便也罢了,偏生纳兰停云此人哭起来静谧而美丽,眼尾泛红, 令人想到池塘间飘摇的浅色菡萏, 且得益于鲛人与生俱来的天性,溢出眼窝的泪水不出片刻便会凝为一颗颗饱满的珍珠,滑落至两人周身。


    江让好几瞬都在怀疑自己是否在洗宫妃们所偏爱的珍珠浴。


    耳畔喃喃低语声愈发明显起来, 江让半伏起身,修长的指节随意扯过一畔泛着鲛人薄香的衣衫披于肩畔,眯眼朝着那不远处的人影看去。


    方才看到的一瞬间,江让便忍不住笑开了。


    江让相貌本就丰神秀丽,身形弧度亦是不凡,说是玉树临风也毫不为过,只他此时面色泛红,往日的风仪便不知不觉多了几分流转的蛊意。


    他似笑非笑看着不远处那跪在蒲团上,身披素净白衣、一副寡丧颓然模样的男人正半垂下头,双手合十,面对着那高大威严的巫神像低低念着什么。


    约莫是什么忏悔的话语吧?江让想,譬如请求巫神原谅侍奉者不贞之类的话语。


    可他便是如此忏悔,映衬着颈窝与手骨侧隐约露出的或轻或重的印记,却显得格外的放荡虚伪了。


    江让忍不住动了动手骨想,男人在床上床下,果真是两种模样啊。


    这句话在纳兰停云身上尤甚,榻上时,此人一副眷恋痴情、恨不能将他困于身畔的模样,如今下了床榻,便又捡起那雪山圣子、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了。


    许是江让的视线实在太过显眼,口中喃喃有词的男人狭长浅淡的眸细细偏移一瞬,在察觉到对方正盯着自己时,纳兰停云当即猛地闭上眼眸,乌黑的眼睫不住颤抖,于他瓷白的眼睑处打下一片柔柔的乌色。


    那副高岭之花的壳子便又被打碎得仿若秋日将融的细霜了。


    纳兰停云面颊上的胭脂色自面中红至脖颈,他紧闭的眼眸不住转动,绷紧的嘴唇显出一种苍白的脆弱之色。


    许久,他忽地颤抖着放下合十的双手,齿尖紧绷,薄白的眼皮掀开,银光熠熠的眼眸竟于烛台与天光间显出丝缕温柔之色,他抿唇,沙哑道:“江大人,昨日,是余冒犯了。”


    他说得认真坦荡,并未用所谓的神谕谶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遮羞。


    江让尚未回话,眼前身着素衣的男人却再次张唇,一字一句认真道:“如今,我二人已有夫妻之实,按照氐人国的婚配规矩,余定然会对你负责。”


    其实他本可以不说的,毕竟氐人国锁国隐匿已久,所谓的婚配规矩,他不说,又有谁会知道呢?


    像是终于将心中所思诉诸于口,纳兰停云反倒不再躲闪心意,甚至于,他看向江让的眼眸中都显出了几分窸窣的、如堕凡尘的微光。


    可在他这般的眼神中,江让却显得平和稳重许多。


    一时间,空气中只余下扣系衣带不急不缓的声音,好半晌,江让已然将松垮的青衫整理妥当,方才平静薄淡、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跪于蒲团上的圣子,温声道:“国师大人不必为此事烦忧,我二人如此也不过是迫于神旨,为天下而献身。”


    “再者,国师侍奉巫神、为太华的守护者,本官怎敢亵渎?”


    纳兰停云呼吸微窒,好半晌,他抬起水汽氤氲的银眸,哑声道:“怎会是亵渎,余虽为巫神侍奉者、蓬莱之主,却也知道,何谓心悦。”


    “江让,”乌发银眸的圣子敛眸,轻轻道:“若谶纬中人非你,余不会应下。”


    这句话对于从来保守清高的纳兰停云来说,简直与表明心迹无异、乞怜稽首无异。


    可他的心意到底要落空了。


    世间事,情字最难勘破,尤其当一人将整颗心都捧出之时,便是给予了旁人伤害他、冷落他、利用他的权利。


    神庙的石门已然被推开了一道金色的裂隙。


    停留在原地的纳兰停云双手绷紧,指骨显出苍白的、镜花水月之色。


    而站于那道金色悬崖边的男人只是微微侧首,青衫随着清风烈日轻轻飘摇,袅袅若天上云烟。


    江让浅淡的声调仿佛下一瞬便会逸散,他说:“若国师当真为昨夜之事烦扰,不若将此当做一道交易,了却因果罢。”


    “日后,”他弯弯唇,“若本官有求于你,还望国师指点一二。”


    言罢,江让便敛眸,微微蜷缩的、仿若抓握着什么的指骨推开那扇曾锁困二人的石门,逐渐远去了。


    纳兰停云努力支撑着自己不被那人冷淡远去的举动刺伤跌倒,他自小于师尊身边长大,从未体会过世间情爱。


    如今方才付出一颗心,却只得到一个遍体鳞伤的结局。


    想来,本来只是他的妄想罢了。


    那春宫图卷中的世家公子与俊美郎君的结局也不过如此,只是他固执的不肯相信罢了。


    纳兰停云失魂落魄的起身,他步步朝着方才与那人云雨过的小榻走去,回忆中的江让仍于他心间轻声喘.息、面目含春,可此时此刻,他却只觉难堪伤情。


    男人呼吸稍窒,好半晌,他控制不住地轻轻呼气,将冰雪初融的面颊覆于小榻上濡湿香烈的被褥之中,指骨收缩。


    尚来不及继续悲忧,纳兰停云的手掌却触及被褥间一根青玉簪。


    乌发素白的男人迟钝地展开修长指骨,好半晌,他恍若意识到什么一般,颤抖的指节下意识捏诀。


    小榻上、地板间散落的珍珠慢慢于半空汇聚。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少了一颗。


    鲛人之泪于鲛人来说,与身体发肤无甚区别,都是能与其生出感应的。


    昨夜,他应当落了一百零一颗珍珠。


    所以,那一颗,去了何方?


    纳兰停云握着青玉簪的手骨愈发用力,对情爱懵懂的人鱼陡然回想起师尊曾传授与他的知识。


    人族擅欺诈与心计,有时,对方说出的话语,或许并非出自真心。


    真正要看的,是对方如何行动。


    此情此景,纳兰停云还有什么不明白?


    江让留下青玉簪给他,又取走他的一颗珍珠,正是人族礼仪中交换定情信物之举。


    但对方缘何不说明白,却如此暗示?


    纳兰停云霎时间便想到了对方最后余留下的话语,一瞬间恍然明悟。


    江让此举,只怕是不希望他搅于朝堂纷争、落得污名。


    太华国眼下正是动荡之际,江让又被传出是“荧惑之星”,深受帝王猜疑,只怕是举步维艰。


    他若现下与对方结下姻亲,只怕会将男人彻底推入风口浪尖,坐实了‘荧惑之星’的灾言。


    纳兰停云虽久居蓬莱,却深受前任国师熏陶,对于朝堂之事知晓不少,眼下被点醒过来,惊觉江让如今只怕已是被逼上了绝路。


    但如今细细想来,荧惑之星虽是不祥之兆,却唯独针对帝王将星,也代表着——改朝换代、谋权篡位。


    纳兰停云忽地通身一静,陡然想到了师尊遗留给他的那道谶纬。


    他指节微微颤抖,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那道天命谶纬令他于恰当时机下山,协助人皇达成所愿。


    可自古以来可称为人皇的帝王又有几位?


    自太华繁衍生息以来,大有作为的帝王,屈指可数。


    是他一叶障目,竟将那刚愎自用的商皇当做了人皇。


    如此看来,只怕这位平四海、定四方的江丞相,才是他要辅佐的,太华人皇。


    纳兰停云微微垂眸,得出了这般的结论,他的心口反倒潮热了几分。


    他想,原来他和江让之间的缘分,竟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朝堂局势瞬息万变。


    江让方才离了蓬莱,再入朝堂,便能十分明显地察觉到官场上细微的变化。


    前些时日,他安插的几个重要的位置的官员,全部都被调换成了商泓礼的人。


    商皇确实是个颇有手段的枭雄,先前谶纬一计,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吃亏。


    当日,若是被他得逞,江让自此便要委身于他。如今对方不曾得逞,却趁他不在朝时将丞相党几个要员扯下了马。


    当真是狡兔三窟、物尽其用。


    当然,江让与他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蓬莱向来独立于世,虽说有一个太华国师的名号,却不归属于任何势力,而占星台为诸国卜卦吉凶,更是招招手便可获得银钱万千。


    纳兰停云此人清冷孤高、观念陈旧,你进他则退,你若退了,他方才愿意主动走近。


    如今,对方一定已然发现了他留下的青玉簪和取走的珍珠——


    江让随意捏着指尖饱满圆润、光华万千的珍珠,他微微抬腕,将那美丽的鲛珠对准了朦胧的烛火,唇畔笑意散漫而浅淡。


    身畔覆上一道柔软纤细的臂膀,穿着轻薄红纱的美人轻轻依偎在男人身侧,红唇微张,柔媚讨好道:“大人,这是珍珠么?好漂亮啊。”


    江让微微眯眼,他单手收拢了那光华流转的鲛珠,另外一边修长的骨节随意抚了抚美人凑上的面颊,温和笑道:“是啊,确实漂亮,这可是本官费尽心机方才取到的。”


    “怜怜喜欢它?”


    那美人顿时露出惊喜的表情,他是个伎子,虽然从达官贵人指缝间收到不少珠宝首饰,却是第一次见到这般通透美丽的珍珠,如此珍贵,只怕是万钱都不一定能买到的珍品。


    最近他也是走运,连着接待了这位江大人数日,得到的宝物都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这般想着,他眼眸亮晶晶的,却聪明地软声道:“如此珍品,怜怜自然喜欢,却也不敢夺爱,怜怜只期望日后能得到大人更多一些的怜爱便足够了。”


    江让轻笑一声,指腹随意碾过他唇畔鲜红的口脂,轻哑道:“真乖,这东西可是你肖想不得的,若是被它的主人知晓了,怜怜可就要小命不保了。”


    蓬莱之人,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怜怜当即被吓得面色一白,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看你吓得,”江让笑了,他面色温柔,如沐春风,指骨轻轻挑起那伎子削尖的下颌,柔声安慰道:“莫要怕,方才只是吓你呢。”


    怜怜当即缓和过来,姿态羞怯道:“大人真坏——”


    两人还没调情两句,香木的门便被人猛地撞开了。


    来人身穿一身紫袍,发束玉冠,腰挂象征身份权势的玉璜,面颊板正,端得一副清正风骨之态,正是那御史大夫崔仲景。


    随着男人走入,他身后穿着盔甲的官兵更是齐齐踏入,将其间的伎子全部压制了起来,连带着江让身畔的怜怜都被人毫不留情地压在一边。


    崔仲景皱着眉头看着眼前放荡暧昧的场面,黑眸冷凝地看向坐在首席面颊微红,乌发稍散、玉冠歪斜、毫无正形的江让,冷声咬牙,一字一句道:“江丞相,本官此番奉陛下之命,前来查封青楼,肃纪正风,还请江大人同我走一趟。”


    江让微微眯了眯眼,这些天,为了降低皇帝的心防,他于朝堂之上不曾动作,私下更是故作颓靡,留连青楼。


    此举到底还是有些作用的,商泓礼当真信了几分,于丞相党不再步步紧逼。


    如今,对方连崔仲景都派来了,也是在告诉他,适可而止。


    江让当即眯眼轻笑,眼见那人如当年在学堂中般一板一眼,忍不住便生出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他单手撑颊,昳丽的桃花眼轻轻扫来,哼笑道:“崔大人,如今是下朝时间,本官不过想放松片刻,也不曾嫖.妓,此事你也要管?”


    崔仲景清正冷凝的眸定定瞧着他,好半晌,再次道:“本官此番奉陛下之命,前来查封青楼,肃纪正风,还请江大人同我走一趟。”


    “江大人身为百官之首,更应该以身作则,天子触法且与庶民同罪!”


    江让索性佯装迷醉,身体微微后靠,嗤笑道:“本官不管那些,本官醉了,今日偏不走了,我看谁敢动我?”


    崔仲景显然已经开始咬牙切齿了,他眼神冷厉地扫过一畔瑟缩的怜怜,忽地几步向前,一手握住江让灼热的手臂,将对方压上自己的后背。


    江让没想到他真敢动手,一时不慎,鼻尖撞到对方结实的后背,撞得生疼。


    许是听到了动静,崔仲景当即松开铁箍般的手掌,他轻轻放下男人,凑近些许,语调带了几分急促道:“怎么了,我弄疼你了吗?”


    江让捂住鼻尖,桃花眼已然晕开了几分水色,他下意识想后退几步,崔仲景却步步紧逼,偏要问出个好歹。


    江让实在烦不胜烦,拿开手掌,露出微红的鼻尖,皱眉道:“崔大人,非礼勿近。”


    崔仲谋却愣了一瞬间,忽地脚步狼狈地后退一步。


    他抿唇再三,好半晌才低声道:“江子濯,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伤小痛,你哭什么?”


    江让:“”


    江让:有病?


    第249章


    玉烟袅袅, 檀香自香炉鎏金顶的铜雀尖喙间逸散。


    青玉砖瓦就着烛火与天光,折射出寒潭般的色泽,那光芒飘忽在殿顶的八卦玄龙阵上, 映衬着其下的帝王玉座,更添几分神秘威严之感。


    金丝楠木案后,身着暗纹锦缎常袍的帝王眉目微蹙, 修长的指节微微曲起,漫不经心地敲击桌案,而分别坐于他下首左右两侧的臣子则是眉目稍敛,看不清情绪。


    好半晌, 商皇方才叹气,指节按头, 语调颇为无奈道:“此事实是难办, 但偌大朝野,太尉又因公无法脱身, 朕实在难以找到其他能够平定此事之人。”


    自江让从蓬莱回了太华,也不知是否当真有鬼神之力, 抑或是政令下调得颇为顺利,各地祸端当真渐平。


    但百废俱兴之下,朝堂内可拨出的官员、米粮、钱财已至甄尽。


    此次商皇召来江让和崔仲景, 便是为这极西之地盛起的匪灾。


    一月前,极西之地的双日异象已然消失,但因着多日无雨, 庄稼粮食旱死无数, 百姓民不聊生,朝廷的赈灾粮经过层层剥削,发放下去也不过杯水车薪。


    且极西之地本就位于太华国的边界线, 此地天高皇帝远,民众多数不曾开化,原先便有不少不成气候的匪贼盘踞此地。


    如今,在灾害的催化之下,那些匪贼吸纳了不少当地青壮年,竟拧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起名为渡生寨,意为众志成城、渡过生劫。


    若仅是如此,便也罢了,可它们竟还在不停地朝外扩张,不出多时,便已然聚成了一股颇有组织性的反叛势力。


    连当地的官员都对他们无可奈何。


    眼看那渡生寨愈发势大,当地郡守再也耐不住,连夜急催驿站,快马加鞭地派人赶来京都回禀求援


    空气沉凝半晌,位于帝王案下左畔、身着岫玉色长袍的男人稍稍理了理衣袖,方才侧身,不急不缓地对着商皇拱手垂颅道:“陛下,此事臣可应下——”


    此话尚未说完,帝王右畔那一身青衣、清正雅俗的崔仲景却同时道:“陛下,此事事关重大、危机四伏,臣愿同丞相同往!”


    江让稍显意外地偏了对方一眼,极西之地的匪灾十分严重,此行大概率极不讨好,甚至有性命之忧。


    江让愿去也不过是也不过是为了自己于此地圈养的私兵,当然,若是能收复这些个匪贼,那么于他日后搅弄风云则有极大的助力。


    可崔仲景根本不必犯这等风险,前往此等穷凶恶极之地。


    许是隐约察觉到了男人的视线,崔仲景微蹙的眉头下意识地松开几分,脊背绷紧,眼眸不自觉地偏向对方。


    触及到江让意味不明、如狐如狈的笑意后,他忽地动作一顿,迅速地、欲盖弥彰地转回了头,掩埋在乌发间的耳根绯红一片,恍若烧红的雾云,那红晕最后直直烧到那张正义凛然的面颊正中。


    江让稍稍挑眉,眼见对方如此模样,一时竟萌生出几分好笑之意。


    崔仲景此人面皮极薄,十分容易羞恼,年少时期,两人时常因着学堂之事争得面红耳赤。


    当然,大多时候都是江让把他气得仰倒。


    以至于这人后来似乎对他应激了,很长一段时间内,江让哪怕只是随意偏瞧他一眼,此人便会迅速变色,十分有趣。


    更不用提,去年不久,两人奉命出使轩辕国,轩辕国君心存的交好之意,奉上不少人首蛇身的美人来伺候,但阴差阳错的,饮醉失智的江让竟推错了门,进了崔仲景的屋子。


    江让至今仍记得此人当时狼狈不堪的情态——


    从来清正廉明、刚正不阿的崔御史被他随意按在床榻之上,齐整的官袍被扯得凌乱、正直凌然的面上满是慌张与呆滞。


    很难说当时的江让是否留有意识,或许,他本就是借着酒意在欺辱作弄此人。


    可崔仲景不知此事,于是,不知不觉的,那双推拒的手腕从刚开始的惊惶,到后面逐渐被亲吻得松缓、克制,乃至留连。


    他像是一锅被火焰烧开的沸水,不过寥寥几个吻,面颊上的汗水便止不住地下溢。


    对于崔仲景来说,他如此动荡而漫长的大半生几乎都在践行一个如枷锁般的信条。


    克己守礼。


    小时每每他犯了错事,便会被父亲责令跪在庭院中抄写反思。


    他不知自己在多少个月夜抄到麻木、荒寂。


    乃至多年后的他,心脏依旧被年少的庭院、月夜、墨漆的气味囚困。


    可他当真如此正气凛然、毫无脏污吗?


    事实证明,不是的。


    他是人,便注定有人的七情六欲、贪嗔痴恋。


    他忘不了少年江让蹲坐在树枝间,肆意朝着他笑,拿毛桃砸他的模样;


    他忘不了少年江让与他因为课业意见相左而在夫子的课堂间认真辩论的模样;


    他更忘不了江让曾为了作弄他,起早蹲在他床头,面上挂着凶恶的鬼面,只为吓唬他的模样。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或许便是这般罢。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早已违背被规训出的本能,将这人刻入骨缝与呼吸间,茫然而珍惜地收藏了起来。


    是以,即便崔仲景明知自己现下是趁人之危、是背信弃义、是无耻下流之举,可他仍舍不得推开轻轻吻着自己面颊、眸光含情的江让。


    入骨的礼义廉耻令他心如刀绞、痛苦茫然,可眼前垂怜他的、于他年少时期便全然盛开的荼蘼花,却令他额汗流淌、喉头翻滚、手骨攥青。


    当那人的舌轻轻落在他蠕动的喉骨边,崔仲景闭上了眼。


    他颤抖的、满是汗液的手腕左右轻轻搭上江让线条美丽的肩膀,天地翻转,他的手骨撑在江让发丝缠绕的颊侧,崔仲景恍然只觉自己也醉了。


    醉得不分朝夕。


    醉得朝生暮死。


    烛火摇曳、屋外花影轻拂,偶尔有几瓣碎叶残花落在他轻微凹陷的、如藤条间隙的脊背间,如划着白帆般,一路驶远。


    崔仲景垂头合目,私吻只淋漓地、如一场密密的雨水般降临。


    一直到他发现江让其实根本从头到尾不曾对他有半分欲.望,这场淅淅沥沥的雨,才近乎困焦地停下。


    他猛地抬首,看到了江让隐约睁开的、含着水液与浅笑的眸。


    慵懒弯眉的江大人如此道:“崔仲景,怎么停下了?”


    原来他没醉。


    原来,他只是在作践他。


    崔仲景只愣愣地、通身发冷的停滞在被褥间,像是一尊即将溶解的泥像。


    烛火随着冷风颤抖,他近乎狼狈地下了塌,连衣带都不曾系好,脊骨近乎坍塌地躬下几分。


    他在江让含笑玩笑的眼神中,抬起手腕,狠狠扇了自己几巴掌。


    眼见江让诧异后逐渐变得疏冷的眸色,他简直如丧家之犬般逃开了。


    那天夜里,崔仲景抄了将近一千遍的‘克己守礼’。


    他熬得双目通红,如果他还有些风骨,便该以死谢罪。


    崔仲景想过投湖,可他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为江让的作弄、还是因为心底被突破的底线而渴望死亡。


    直到第二日江让按着额角,疏冷从容的告诉失魂落魄的他,他昨夜确实是喝醉进错了房间。


    临走之前,江让看着他的眼神闪过些微的波动,他说:“崔仲景,我还是无法理解你,这么多年了,你我早已位极人臣,何必再用从前的枷锁困扰自己?我们早已有能力改变规则了,不是么?”


    “昨夜只是一个意外,你我都不必放在心上。”


    崔仲景却不敢抬头看他,指骨却愈收愈紧。


    直到脚步声渐离,男人才大汗淋漓地抬头,他任由咸湿的汗水淋入眼眶、激起泪液,于一片模糊的光影中,看着那人与自己,渐行渐远。


    是了,他心悦江让。


    他怎么能不心悦江让呢?


    枯燥的年少时光中,那人是带来春光的白鸟;战火缭乱之时,那人是所有人心中的一枚定心丸;朝堂战争中,那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前行者


    多年的光阴穿梭,他们已经走到逐渐看不见彼此的地步了。


    江让的心太大了,没有人看不出他的野心。


    那人的欲图不仅仅是谋夺太华,甚至涉及整个建木诸国。


    崔仲景始终忘不了,年少的江让曾同他说过,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诸国分裂已久、纷乱渐起,若无人能自波诡云谲的大势中得出平衡之道,那么,他来。


    崔仲景是被举家托起、培养的直臣,只要侍奉的帝王不曾犯下大错,他永远不会冒着风险,让自己、乃至自己的家族,背上霍乱朝纲的罪名。


    是以,他比谁都清楚,他们如此背道相驰,终有一日会兵戎相见


    空气中的沉寂被一道听不出深浅的笑意打断。


    商泓礼指节握住朱笔,笔尖的墨色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慢慢晕染成一潭极弄的深渊。


    他怎么会不知道眼前两人年少的情谊?


    可纵然再妒忌、猜疑,他也不得不放这二人同去。


    其一是朝堂之中再无谋略胜其二人之人了;其二便是,这崔仲景是个刚正不阿的直臣、又是三公之一,正好可与江让互相制衡,不至于令二人任何之一一家独大。


    如此,商泓礼即便心中再如何妒忌、忌惮、猜疑,明面上却故作不知,他笑笑,如同一位再合格不过的君王,利用他的制衡之道,笑道:“朕本就嘱意你二人一同前去,如此还能互相照顾。”


    “此行凶险,”商皇用力按下手中朱笔,平冷而缓慢地碾压,意味深长道:“朕会拨给你们一些武力高强的影卫,还有几支军队,你二人自行安排,务必要将那极西之地的匪贼——”


    “一网打尽。”


    话音方落,江让和一畔的崔仲景均微微拱手,恭敬应是。


    第250章


    黄土漫天, 炙阳高悬,河床中焦黄的泥土与砂砾混在一起,顺着宽大的土缝往下渗落。


    不远处, 马车的车轮倾轧而过,带起一阵炙热的尘土。


    说来,这辆不大不小的马车自外看是平平无奇的不起眼, 可当那热风掀起布帘的瞬间,却是显出一片雅致不凡的内景来。


    只见那马车内部铺着柔软的绒毯,内壁乃是乌木所制、雕刻着精美花纹,大气风雅, 哪怕是不起眼的牟钉,皆是以金银装饰包裹, 颇为不俗。


    马车内部并不宽敞, 其间面对面坐着一蓝一青两个男人,两人皆是相貌俊秀、身形高挑, 因着行车的路途并不坦顺,两人膝头时不时便会因着惯性而依偎相触。


    薄衫下温热的触感逐渐蔓延, 崔仲景喉头微动,他从来对外奉行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原则,又因曾与江让有过风月, 是以,眼下两人仅仅是若有似无的相触,便令他克制不住地膝骨发软。


    只是, 他膝盖软便软, 腰脊却挺得愈发直了,仿若一株强撑着、难以被摧折的白杨。


    相比较崔仲景,江让便显得随性得多。


    他今日披了一身简单的青衣, 腰封紧束,发间仅简朴地束了一道普通的白玉冠,因为马车内燥热,男人修长的右手随意摇动蒲扇的扇柄,眉目轻懒、似是陷入沉思间,膝骨浑然不觉地抵着对面那人。


    远离庙堂的江让卸去了一身官场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倒显得愈发轻懒、恍若一株倾斜而下的琼枝玉树。


    江让手骨摩挲着扇柄,好半晌,方才从思绪中抽身而出。


    男人敛眉,对着那神思不属的崔大人平声道:“一路走来,根据情报来说,陛下谴下的玄武军已按照你我商议之法,提前扮做民众融入此地。”


    “此番我二人既是奉了私令来此,便不能惊动此地之人,既是如此”江让说着,翩翩身形稍稍前倾几分,像是一只伏在岸边的、欲要以爪牙去够那水中鱼的狡黠狐狸一般。


    他盯着崔仲景那张因不知所措而显得木然的面颊轻笑道:“崔大人,若我没记错,你比我大上一岁,我们便扮做兄弟入这西陵郡罢。”


    许是觉得新奇,江让狭长漂亮的桃花眼微微转动,显出几分细微的笑意。如今的他早已不是昔日青涩好动的少年了,现下的他风度翩翩、霞姿月韵,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成熟的修养仪态。


    岁月不曾带走他的俊秀的容色,反倒将他雕琢如混金璞玉般美好。


    而眼下,他就这样轻笑着,唇舌轻碰,散漫而笑意地对身前近乎失神之人道:“兄长,一路上,得麻烦你多多关照了。”


    崔仲景哪里还能回得过神?


    光是那人的一句‘兄长’,便令他神魂涤荡、心慌意乱了。


    两人尚且不曾多言,不远处陡然传来了影卫示警的哨声。


    那哨音尖锐而刺耳,江让和崔仲景霎时面色稍变,门帘外驾车的侍卫稍稍靠近几分,沙哑着嗓音道:“两位大人,影卫鸣哨,有敌袭,请大人坐稳!”


    说着,他抽起鞭子,用力策马,带动着马车愈发迅速地前行。


    不过多时,刀剑的声音便猛然响了起来。


    江让眉头稍蹙,修长的指节方才轻轻挑开马车一角的帘布,一支寒气凛冽的利箭便擦着他的面颊,刺穿帘布,带着那布帛死死钉在身后的马车壁上。


    呼吸微顿几秒,江让脸色有几分难看,却并无畏惧之色。


    他已经很久不曾遇到这般粗鲁无礼的劫杀之事了。


    江让就着方才掀开窗帘的姿态,打眼看了出去。


    黄土漫天,隐有几块覆着尸体的土地色泽极深,空气中甚至泛起一股砂砾般的血雾,血腥与煞气四溢。


    数个影卫正与穿着焦黄短褂、腿间绑着刀刃、手中执大刀的精壮大汉缠斗。


    其中一人最是显眼,那人肤色黝黑,穿了一身开领至小腹的劲装,将周身肌肉崩得夸张而紧促,宽厚有力、泛起青筋的手腕绑着软甲,胸口悬挂着一串骨白串链,半长的卷发未束,就这样乱糟糟地搭在肩胛侧。


    男人面容硬朗无比,他有力的双腿夹着马腹,手挽长弓,许是注意到马车中有人在窥看自己,他灰扑扑的嘴唇咧出一个近乎邪气的笑,唇畔立时便露出两颗尖锐到媲美虎狼獠牙的虎牙。


    只是,当他真切打眼看过去时,那双眼窝深刻、狭长如刀的眼眸却微微眯了一瞬。


    男人的狼瞳中映出了一个面容微白、不不不,是整个人通体如白玉一般的漂亮男人。


    或许用漂亮形容也不恰当,可他就是觉得那人漂亮死了。


    那人乌发浓稠的像寨子里从前抢回来的珍惜黑玉似的,脖颈修长,黑眸如星,还有便是这么远的地方,他都能清晰看见那人朱唇间的一点红。


    像是山间每到深夏便会结出的莓果,酸甜可口、有滋有味。


    许是贼匪茹毛饮血惯了,男人想着想着,下意识舔了舔锋锐的虎牙牙尖,直到将舌尖磨出几分血腥气来,他才缓下几分心口的燥热。


    那双如狼似虎的眼睛却炯炯有神的、如同盯上猎物的豺狼一般死死看着面色冷淡的江让。


    大约是注意到了他侵略性的目光,男人眼睁睁看着那霞姿月韵的美人平静收回眸,玉白的指节拔下利箭,就这样当着他的面丢弃在窗外,合上了帘布。


    他突然忍不住咧唇笑了,整个人如同一只热血沸腾的斗兽一般。


    许是见到他笑得怪异,一畔有被影卫打退的弟兄忍不住道:“大当家的笑啥呢,这些家伙身手不俗,我们只怕打不过,不行就撤罢,今儿从西陵郡掠来的够多了!”


    魏烈,也就那卷发男人,将那弓箭被于身后,利索下马,接过长枪,畅怀大笑道:“我笑啥?笑今儿真劫对了!大伙儿且等着,待爷将这些酒囊饭袋都弄死,给你们抗回个压寨夫人来!”


    弟兄们顿时精神了,听说大当家的要解决终身幸福,几乎是一呼百应。


    魏烈是个颇有身手的人,加之人数占优势,不过多时战场胜负便已然水落石出。


    许是知道赢下战局无望,那马车早已转弯离去。


    眼见弟兄们争抢着要追上去,魏烈却只是嗤笑一声,他稍稍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几步跨上马背,健硕的身形微微俯下几分,他双腿夹住马腹,一手挽弓搭箭。


    利风吹得他卷发乱舞,恍若某种落幕的纱帘,男人黝黑的眸中透露出眸中狠厉的兽性,右手松开,那如狼犬般的利箭便随着他的心意,直直刺入驾马之人的脖颈。


    那侍卫当即滚落马车,身死当场。


    因着没了人执掌方向,马车顿时不受控制起来,魏烈正要纵马而上,却见那车内又钻出一个面色青白的蓝衣男人。


    那男人十分冷静地抓住马鞍,稳住方向,一边厉声喝道:“驾——”


    魏烈的脸色顿时显出几分阴沉来,这蓝衣男人又是谁?缘何能与那人同处于马车之内?


    未婚夫?私奔情人?心悦之人?


    没关系,魏烈眯着眼阴森地想,遇到他,他们二人便是再情真意切,都算是完了。


    于是,他驱动马匹,遒劲有力的手臂微微绷紧,再次挽弓搭箭。


    嗖——


    一道破空的声音之后,牵拉着马车的马匹尖锐嘶鸣一声,踉跄倒地,连带着它身后的马车都彻底翻滚在地。


    崔仲景坐在马车外,摔得最是严重,他本就文臣,便是会一点身手,却也不管用。


    此时摔伤,更是脸色惨白,偏头于沙土中呕出几口鲜血,凄惨无比。


    但便是如此,他却还是挣扎着去扶自马车间的江让,试图将对方护在自己怀中。


    江让此时也是一身狼狈,他本就肤白,如今受了惊,面中更是显出几分森白之意,唯有一颗颊边痣,恹恹生红。


    两人还未曾站稳,凌空中却是再次飞来一道刺骨利箭。


    一瞬间,崔仲景便吞忍着惨呼,汗如雨下,双手扶腿,膝盖重重跪地。


    江让漆黑的瞳孔微微转动,他看到崔仲景膝头处,彻底贯.穿腿骨的羽箭。


    猩红的血液顺着森冷的银箭头滴滴流淌而下,最终被贪婪干裂的地面吞吃,只余下一片深褐的疤痕。


    有一瞬间,江让只觉自己的头颅开始无端剧痛了起来,仿佛有一柄利刃在其间搅弄。


    一双又一双被遗忘在幽深心海的眼瞳静默而幽怨地盯着他,它们如同一盏又一盏冥灯,仿佛在说,江让,你为什么还不来陪我们?


    当年的战场,凭什么死的是我们?


    江让,你不是自诩算无遗漏吗?为什么那场战争,我们会输?为什么就你活下来了?


    该死的人是你——


    江让努力闭眼,试图驱散耳畔古怪的怨恨声。


    这是当年他于战场之上遗留下的创伤,只要见到亲近之人受伤,很容易便会引起应激性的反应与幻觉。


    大约是老天爷看不过眼罢,太多条人命曾丧于他的计策之中,他得背上报应,才算两全。


    “呃——子濯,”崔仲景努力调整呼吸,大约是注意到江让不对劲的模样,他哆嗦着手掌,试图去捂住那人漆黑无神眼睛,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沙哑地、断断续续道:“别、别看,我没事,子濯、我不疼的,我——”


    “啊——”


    又是一道利箭,伴随着男人的惨嚎声响起,江让察觉到,有血液溅落在自己的颊侧。


    人类承受痛苦是有极限的,一旦超过了阈值,要么便会陷入疯癫,要么,便会短暂丧失对外、对内的感知,以求自保。


    江让颤抖着轻轻将对方被利箭扎穿的、无力垂下的手腕牵起,复又轻轻拿开,脸颊侧的小痣凝着崔仲景的血珠,愈发鲜妍猩红。


    大约是看不得男人为旁人这般伤心的模样,这一次,那匪贼的利箭,带着威慑性一般地深深刺入江让脚前一寸。


    随之而来的,是第二箭、第三箭


    直到江让整个人都仿若一只被冰冷寒铁囚禁的猎人的战利品,再无法动弹逃脱。


    哒哒哒


    马蹄声渐近,那匪贼头子坐在高马上,狭长阴鸷的眼眸显出一种下三白的冷漠与掠夺的意味来。


    他随意扯了扯马鞍,精壮的胸膛隐约露出结实的肌肉,卷发与骨白链子缠在一起,像是毒蛇与人骨交缠一般。


    魏烈咧唇,居高临下地露出一个草莽的笑来,他舔了舔自己的虎牙,一双眼如同舌头般纠缠在江让神色薄淡、看不清面色的颊上。


    他笑着说:“还跑吗?”


    江让动作稍微地轻轻抬头,几乎在他抬头的瞬间,他发间束起的玉冠便发出如负重荷的碎裂声。


    哗啦——


    它们落了一地。


    男人一头乌发瞬间便如水液般流淌而下,它们隐约掩盖了他眸中的异色,随着主人薄白的眼皮轻轻垂下,竟无端显出几分诡谲的艳色。


    魏烈盯着他瞧了一会儿,不多时,他忽地利落地翻身下马 ,径直几步走向他心心念念的美人面前,手臂青筋微鼓着用力,将对方抱入怀。


    他虎牙微露,粗鲁而满足地颠了颠怀中的人,胸前的骨白链子时不时蹭上江让的手骨之上,男人笑得身体颤动道:“你叫何名?生得这般好看,合该当我的娘子,日后做咱们渡生寨的压寨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