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这日巳时刚过,洪福便披着暑气来了。
柳元洵方才正在练字,手上沾了墨,此刻正将十指浸在铜盆清水中,纤长的手指撩起清水,带出一丝触水便融的墨迹。听闻淩亭禀报,他眼帘未抬,只淡淡道:“让他进来吧。”
淩亭方转身,又听身后传来一句:“再遣人去将凝碧唤来。”
前些日子,江南账册一案已有了定论。这其中,有些事是孟家做的,有些事是孟家替先帝背的锅,随着一纸诏书枚举的 “十八项大罪”,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齐润泽终于等来了迟到十年的清白,在诏狱受苦八年的萧金业也被放了出来,只有冯源远的案子迟迟没有结果。
自从辞官离宫,柳元洵就再也没去过皇宫,偶有要事也只是手书一封,信件一来一往,拉远了他和柳元喆的距离,交流反而更自在了。
上封书信中,他曾提及冯源远一案。柳元喆只让他再等等,说是有了定论,会让洪福来府中传话。
算算日子,约莫便是这几日了,凝碧牵挂了一辈子的事情,也该得到个结果了。
烈日如火,炙烤着青石板路,洪福一脑门子汗,好在王府的婢女很有眼色,早早就奉上了凉茶。一碗凉茶下肚,洪福长舒一口气,将碗塞回婢女手中,跟着淩亭进了屋。
其实他来与不来,无非是将柳元洵心知肚明的话,摆在台面上再讲一次。
就像柳元洵曾对沈巍说得那般,只要柳元喆不想彻底推翻先帝的统治,那像冯源远这样的惊天大案,不仅要平反,还要尽早、尽快平反,仗着话语权还在自己手里,将这件事对先帝的影响降到最低。
怎么降呢?柳元洵其实早有预料。
其一,孟家贪污属实,构陷冯源远致其满门惨死亦属实。那致使十万百姓饿殍遍野的倒卖官粮之罪,自当由其承担。
既有罪魁祸首,先皇的责任就能被模糊,最多担上个“识人不明,为奸佞蒙蔽”的名声,可就这是这样的名声,柳元喆依然要竭尽所能去淡化。
最好的办法,便是宣称先帝晚年已察孟家势大,亦疑冯案与孟家相关。只是当时精力不济,故将平反之任托付太子。如今真相大白,柳元喆便可借“先皇遗愿”,再为先帝的名声洗上一遭。
只是柳元喆不会明说,洪福亦不会点破,他们会站在“先帝确有遗愿”的立场下,将此案精心粉饰后,再告知柳元洵,公告天下。
事实也和柳元洵预计得差不多。
他沉默了片刻,忽得问起另一件事,“四皇子如何处置?”
洪福笑容不改,“皇上念及稚子无辜,已将四皇子过继到了丽妃娘娘膝下,如今正养在披香殿。”
如今,柳元喆膝下仅有两个公主和一个皇子。四皇子母家的罪名足以彻底绝了他的前程,柳元喆若迟迟没有立储,被圈禁的两个皇子难免会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六哥子嗣不昌,尚且不足为惧,可三哥膝下却有四个儿子,朝臣若是迟迟等不来储君,难免会引动异心。
可他又不想如柳元喆所愿般娶妻生子。
遇不见心意相通的人便也罢了,除非柳元喆又用母妃来逼迫他,否则他绝不可能为了生子而生子。可若是遇见了,他真舍得让对方如圈养的家畜般,生一个不合格,便接着生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柳元喆如意吗?
事关自己,柳元洵也想问个清楚:“三公主约是一年前出生,四皇子更是新诞,子痈之症本就是慢性病,为何短短一年就到了无法生育的地步?”
洪福面露难色,既不敢明言,又恐柳元洵多心生疑,只能拐弯抹角地提示道:“其实皇上对贤妃本存宽宥之心,若她不知情,打入冷宫便罢。奈何……唉,也是她自食恶果。”
柳元洵瞭然,看来是贤妃下药了。
他又问:“可曾召太医诊治?”
洪福额头冒汗,实在不想将掉脑袋的秘辛挂在嘴边。柳元洵能问,可他作为皇上的贴身太监,哪能将那个地方的病情时刻挂在嘴上,“小主子,您就别为难奴才了,这事,老奴……老奴也不敢知情啊。”
洪福不说,他就只能找机会去问柳元喆了。柳元洵不再看他,而是绕回案后,提笔写下几个字,递给了洪福。
洪福展纸一看,发现上面写着三个人名:刘三,刘黔源,赵小柱。
除了刘黔源外,其它两个名字都朴实得像绰号,洪福不解:“这是……”
“这三个人,都是为我传信之人,也都死在了孟谦安手里。”柳元洵语气平静,“刘三是城东的掮客,赵小柱是未名居里的小厮,刘黔源你认得,不必我多说,我答应过他们,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洪福重新扫了这三个人名一眼,心里有数了,“老奴会让刘迅查清楚的。”
柳元洵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孟家之所以如此轻易就认罪,并非仅为皇权所迫之故。他们的罪责,单拉出一条便足以死无葬身之地,若是自愿为先帝遮掩一二,倒也能得几分宽宥。
刘三等人好歹在他这里留下了姓名,可这么多年悄无声息死于孟家之手的,又何止这三人。
洪福来去匆匆,临行前又饮了一碗凉茶,出府之际,恰与顾莲沼擦肩而过。
错身的刹那,洪福彷佛还能想起那个被关在暗室,血肉模糊,像死狗一样蜷缩在地上,口中却执着地唤着“阿洵”二字的身影。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只听照料的人说,他皮肉开裂,惨嚎凄厉,凄惨无比,死了一遭又一遭,却每每都能在呼吸骤停后,靠着心里的一股劲生生撑过来。
他能活着,自然是最好的。
既可避免皇上与瑞王关系恶化,又能妥善了结以命解毒之事。他既然活了下来,柳元喆也不介意来官职来堵他的嘴,可连洪福也没想到,提出瞒下这件事的,竟是顾莲沼自己。
情爱与母爱不同,可爱的本质是相似的。
翎太妃不想让柳元洵背负太多,顾莲沼亦如此。
……
洪福进屋没多久,凝碧便来了,只是屋内有人,她就只能侯在外头。
她不认得洪福,但认得秉笔太监的红袍,当那抹朱色掠过眼帘时,她就开始呼吸不畅,脑中嗡嗡作响。
她迷迷糊糊进了屋,抬头就看见了端坐着的柳元洵,甫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已经哑了:“奴,奴婢……参见瑞王殿下。”
八月正是热的时候,凝碧却觉得浑身都在发抖,她迫切地想听一个答案,可又怕等来的结果是她承受不住的。
“免礼吧。”柳元洵知道她是什么心情,直言道:“皇上已决意为令尊平反,再等七八日,就会下御令,到时候,你便随行商一同去江南,替你家人堂堂正正地立碑吧。”
尽管早在柳元洵温和的眼眸中窥见了端倪,可当真正听清这番话后,她却浑身虚软,瞬间瘫倒在地。
纵使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她才真切体会到了柳元洵那句“既要做好案子无误的准备,也要做好是冤案的准备”的深意。
冤案二字,岂是平反后的金银补偿能抚平的?
冯家三族,八十四条活生生的性命,她父亲更是当街承受淩迟之刑而死,死后还不得安宁,那跪地认罪的石像如今还遍布受灾的大地上,任路过的人踩踏口啐。
犯错容易认命,可蒙冤又要如何平啊?
凝碧失魂落魄,喜不是喜,悲不是悲,只觉得背负了十年的大山不轻反重,压得她几欲窒息。
柳元洵轻叹一声,转向淩晴道:“如今天气酷热,情绪激动之下或许会昏厥。这两日,你多陪陪她。”
淩晴点头称是,快步走到凝碧身旁,将浑身瘫软的她揽在自己肩头,轻声安慰道:“凝碧姐,若是想哭便哭出来吧,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些。”
凝碧却哭不出来。她眼眶干涸,浑身麻木,就像个没有心跳的木头,只知道愣愣地倚在淩晴肩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安慰是苍白的,生命的重量终需自己承担,柳元洵没再说话,只静静坐着,隔着半开的窗户望向亭亭而立的劲竹。
过了很久很久,直到正午的日头逐渐西斜,凝碧才在淩晴地搀扶下,从地上爬了起来。
柳元洵以为她会哭,可她一滴眼泪也没掉,她只是向柳元洵行了一礼,而后说道:“王爷,奴婢想告个长假。”
柳元洵问:“要去江南?”
“不,”凝碧说:“我要去西北。”
她缓缓挺直胸膛,眼中燃起灼灼火光,一字一句,清晰道:“奴婢要走遍每一处立着父亲跪像的地方,亲口将真相告知天下人,亲眼看着那些石像被一一砸碎。”
柳元洵微微一怔,眸中有片刻恍惚,待回神后,他顺着凝碧的话提议道:“西北地广人稀,即便是去,也要雇些镖师随行。再者,一人之力终有穷时,你可以雇几个有真功夫的说书先生,让他们随你一同去。至于银钱不必忧心,待皇上御批下来,自有补偿银两。”
这一番话如明灯指路,将凝碧心中混沌的悲怆化作清晰的前路,好像只有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她就能走出一条活路。
她忽得挣开淩晴的搀扶,再次伏地,向柳元洵深深叩拜,“王爷大恩,奴婢无以为报,原先说要在府中当绣娘,守在淩晴姑娘身边,可如今……”
柳元洵淡淡一笑,打断了她的话,“西北再大,也有走完的一日;石像再多,也有被毁尽的一日;做完了你想做的事,再回来也不迟。”
“是呀凝碧姐,”淩晴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凝碧姐不是说要教我苏绣吗?我就在府里等着,等你回来让我见识真正的江南绣艺。”
凝碧鼻腔一酸,险些落泪,可她忍住了。
这十年里,她的眼泪早已流干。往后余生,她要将所有泪水化作力量,全数倾注在为冯家正名的路上。她不畏路途遥远,不惧前路艰难,因为在曲折道路的尽头,她终于有了第二个家。
“王爷,”凝碧喉头喉头哽咽,干涩地咽了咽,“多谢您。”
柳元洵笑意温和:“我也想谢谢你。”
此话一出,屋里的人都愣住了,就连淩亭也目露诧异,可柳元洵没有解释,只轻声道:“午膳的时间早都过了,淩晴,传膳吧。”
……
又过了两日,柳元洵递摺子入了宫,直到日落才回府。
以往他每次入宫,神色间都带着难掩的疲倦,可这回倒是与去时没有太大差别,回府途中,甚至叫停了马车,让淩晴推着轮椅,在落日余晖映照的大地上缓行了好一会。
“热吗?”他问淩晴。
淩晴小脸红扑扑的,一个劲地点头,“热!好热!奴婢都要烤熟了!”
柳元洵轻笑出声:“京中人多,暑气也盛,今晚回去收拾一下行装,明日一早,带你去城外的山庄避暑。”
“真的吗?!”淩晴雀跃不已,“是人们常说的皇家山庄吗?听说那里风景独好,就算是夏日也如春天般凉爽,我还听说庄子里有山有水,像人间仙境一样!”
皇家山庄,自是为皇室成员建造的避暑胜地,只是皇上忙于政事,柳元洵体弱且疲懒,大好的地方竟也空置了两三年。淩晴早闻其名却没见过真容,一听有机会去,自然很是期待,巴不得现在就回府收拾行囊。
“对了,”柳元洵抿了抿唇,轻声嘱咐道:“寅时刚过就走,避开顾莲沼,别让他知情。”
淩晴一愣,方才的欣喜降了温,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讷讷道:“不带他吗?”
见柳元洵摇头,淩晴张了张口,有心想为顾侍君说两句话,可最后还是闭嘴了。
她一直以为顾侍君和主子之间不过是小有龃龉,却没料到竟已到了宁愿离府也要避开他的地步。
她虽觉得日日守在主子身边的顾侍君有些可怜,可相较于可怜他,她更了解柳元洵的性格,能被他如此抵触,想必顾侍君一定做了非常过分、过分到不能被原谅的事情。
柳元洵虽是王爷,可如今正处太平盛世,除了寥寥数个侍卫外,府中便只剩普通家丁,就算顾莲沼没了武功,他想入府,这几个人也拦不住。
但皇家山庄就不一样了,里奇外外都有重兵把守,莫说如今武功全失的顾莲沼,就是全盛时的他,想硬闯也要脱层皮。
有了这番猜测,淩晴也开心不起来了,之后一路都在小心窥探柳元洵的脸色,猜测他究竟受到了什么样的伤害。
柳元洵被她看得莫名,忍不住屈指蹭了蹭鼻尖,道:“怎么了?”
淩晴慌忙转头四顾,佯装无事,“没事没事,随便看看。”
柳元洵虽觉得奇怪,可淩晴不说,他也不好追问。
等到了晚膳时分,屋内还是三个人。
顾莲沼照例守在窗外,隔着半支开的窗户看他,偶尔对上视线,柳元洵就能看见他毫无芥蒂的笑容。
炎炎夏日,热浪灼人,顾莲沼又是纯阳之体,没了内力护体,他常常汗湿衣襟,一看就热得不轻。可他偏不去避暑,只守在窗口往里看,像是等候大半日就为了和他对视一眼似的。
柳元洵在心底轻叹一声,垂下眼眸,避开了那道灼热的目光。
……
因着柳元洵特意嘱咐,淩晴安排得极为周密。寅时启程时,整座王府仍沉浸在黎明前的静谧中,尚在正院熟睡的顾莲沼自然毫无察觉。
马车缓缓驶离京城,向着郊外行去。这段路对柳元洵而言有些陌生,他轻佻车帘,望着晨光中渐渐苏醒的一草一木,心中百味杂陈,竟难以用言语形容。
与其说是要避开顾莲沼,不如说他需要一方清净地,让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日日面对顾莲沼,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不断坠入过往。那线越缠越乱,将过去与未来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蒙蔽了他的双眼,也困住了他的心。
对于心软之人而言,时间确实能冲淡伤痕。再加上顾莲沼日日在他眼前晃悠,往昔的甜蜜反倒愈发清晰起来。
有好几次,他几乎就要心软了。
可心软以后呢?
就这样回头吗?
他不想。
但为何明明不想回头,却还是会心软?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想不明白。在感情一事上,他向来迟钝。若是没有顾莲沼的干扰,他本可以将那些理不清的过往胡乱卷成一团,锁进记忆的柜子里,不问不看,任其在不见天日的地方腐朽消散。
可顾莲沼偏偏来了。
他一来,那锁便生了锈,什么也关不住了。
如果不是凝碧,或许他还会与顾莲沼这般不清不楚地纠缠下去。要耗到何时,会有什么结局,都未可知。
可正是因为凝碧,他才突然意识到:将一切搅得乱七八糟的,不是顾莲沼,而是他自己。
他原以为自己早已下定决心,是顾莲沼的出现打乱了一切。但一个轻易就能被动摇的决定,真的能称之为决定吗?
与凝碧的经历相比,他与顾莲沼之间的恩怨简直不值一提。可凝碧在承受如此巨大的创伤后,仍能毅然决然地选择向前,他却做不到。
扪心自问,若纠缠他的不是顾莲沼,而是旁人,他真的会束手无策吗?并不是。
倘若他能真正做到对顾莲沼视若无睹,那么即便同处一个屋檐下,顾莲沼的存在与夏蝉鸣叫、风雨声息,或是其他无意义的嘈杂又有何区别?纵使顾莲沼要与他耗上十年八载,可他听了二十余年的蝉鸣,又何曾因此心神不宁过?
爱恨是情绪,愤怒与烦躁又何尝不是?
在见证凝碧的勇气与决断后,他终于醒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顾莲沼或许能耗上一辈子,但他耗不起。
他是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人,即便解了蛊毒,精心调养,也难与常人比寿。他不该、也不能将有限的光阴耗费在进退维谷的抉择中,他需要一个远离顾莲沼,一个能让他静心思考的地方。
进也好,退也罢,他从不是任由别人推着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