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四月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雨丝织成一张朦胧的网,三步之外一片模糊,无端让人觉得压抑。
柳元洵半倚在床榻上,顺着半挑开的窗看了眼雨势,有些担心,“出门的时候带把伞,别着凉了。”
顾莲沼正在穿衣,闻言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不碍事,一小段路,骑马而去淋不了多少雨。”
柳元洵裹着锦被窝在床榻深处,乌黑的长发淩乱地披散在肩头,衬得脖颈上那些暧昧的齿痕愈发明显。床褥间一片狼藉,皱巴巴的锦被上还留着昨夜的痕迹。
顾莲沼系好佩刀,走到床前将人连被带人一起抱到膝上。柳元洵很轻,抱在怀里像捧着一团云,他在那略显苍白的唇上落下一吻,低声道:“今日事少,忙完就来陪你。”
顾莲沼本打算装睡到柳元洵自然醒,好藉故旷职。
可不知是不是雨声扰人,他刚醒没多久,柳元洵也跟着睁开了眼,第一句话就是问时辰,接着便催他去上职。顾莲沼躲不过去,只能在大婚第二日去那该死的诏狱。
窗缝里漏进来的风带着雨水的凉意,顾莲沼将被角又掖紧了些。手指拂过柳元洵后颈的咬痕时,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只有他自己明白,那痕迹遍布全身,无一处不是他占有过的证明。
柳元洵其实很累,被抱进熟悉的怀抱时,浑身骨头都像是被抽走了一般,只想贴在这具温暖的身躯上不再动弹。
他也不想让顾莲沼走,可他自知时日无多,总不能因贪恋一时温存而耽误了对方的前程。嘴里催着人走,纤细的手指却从被缝中探出,悄悄勾住了顾莲沼的腰带。
顾莲沼心头发软,将人搂得更紧,“今天不去了,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在家陪你。”
“不行。”柳元洵蜷起手指缩回被中,努力克制着心头的不舍,闭上眼睛嘟囔道:“看不见就不会舍不得了,说不定我睡个回笼觉,你就回来了。”
顾莲沼既想把人揣在怀里一并带走,又想彻底辞了那劳什子差事,可他知道柳元洵断不会同意。越拖越是不舍,他狠了狠心,将人放回榻上,在眉心落下一吻道:“你再睡会儿,我很快回来。”
柳元洵闭着眼轻轻点头,先是听见窗棂合上的轻响,接着是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待门扉轻轻阖上,他才缓缓睁开眼。
他早已习惯和顾莲沼日日呆在一处,昨夜又是大婚之夜,二人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不舍也是人知常情,可这不是他如此难舍的缘由。
自昨夜起,他的情绪就有些异样。
极致的欢愉过后,他本该在顾莲沼的臂弯中沉沉睡去,可心头却莫名空落落的,像是某种不详的预兆。
这种空茫催生出难以言喻的不安,让他一夜惊醒三四回,今晨更是格外不想放人离开。可理智终究占了上风,他做不出仅凭预感就将人强留在身边的事。
睡也睡不着了,柳元洵索性撑起身子,裹着锦被听雨发呆。檐下的雨滴敲打在青石板上,声声入耳,更添几分寂寥。
顾莲沼说今日事少,回来得早。可直到柳元洵用过午膳,小憩醒来,也没见他的人影。等来的,反而是奉旨前来接他入宫的洪福。
柳元洵有些诧异,“不是说皇兄很忙吗?这才两日,怎么就忽然得空了?”
洪福搀扶他上了马车,目光在他腿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看他略显憔悴的脸色,哭丧着脸道:“皇上再忙,您的事也是头等大事。知道您腿脚不便,皇上实在放心不下,这才让老奴来接您入宫。”
时隔三个月不见柳元喆,柳元洵心里也是挂念的,但他本以为要等一月半月才能入宫,没成想这么快就能入宫。
他支着小臂,捧住小桌上半满的茶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我的事,皇兄都知道了?”
洪福点头道:“老奴都如实禀告了。皇上当时就变了脸色,老奴看着……心里实在难受得紧啊。”
柳元洵沉默下来,目光落在茶汤中漂浮的茶叶上,声音微哑:“皇兄此时召我入宫,就只为看我一眼?”
洪福神色略显迟疑,支吾道:“也,也不止这一件事……老奴也不清楚,等您见了皇上自然明白。”
柳元洵本就心绪不宁,见洪福吞吞吐吐,心口更是闷得难受,他浅啜一口已经微凉的茶,忽然对入宫这件事生出一丝抵触。
可路再长也有尽头,何况今日道路格外通畅,竟比往日更快到了宫门。
入了宫,洪福招来软轿,扶柳元洵坐稳后,却抬手拦住了想要跟随的淩氏兄妹,道:“有常安、常顺伺候,你二人就不必跟着了。”
轿子一晃,重新起行。洪福跟在轿侧,偶尔轿帘被风掀起一角,洪福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就见柳元洵正闭目依靠在轿厢一侧,苍白消瘦的下颌绷得很紧。
洪福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移开视线,不再往轿子里瞧了。
他是皇帝的忠仆,也只效忠于皇帝,他这一路,伴君如伴虎,走得并不容易,并没有可供分给旁人的多余的怜悯了。再者,柳元洵是谁,他是谁,洪福并不觉得自己有同情柳元洵的资格。
只不过,两日前见到柳元洵远离纷争的安然,再想到转瞬间,他又要被卷入漩涡,难免有些感慨罢了。
但这些感慨并不足以动摇他的立场,这只是一个寻常人,看见美好的事物被摧残后,本能的感到遗憾罢了。
……
轿子轻晃间,轿厢内的香薰也随之萦绕在柳元洵鼻尖,压得他眼皮越来越重,这困意来得蹊跷又凶猛,倒像是被人下了药。
可这里是戒备森严深宫,谁会对他下药?
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用发麻的指尖叩响车壁,哑声唤道:“洪公公……”
洪福抬手叫停轿子,抚开轿帘看向神智逐渐涣散的柳元洵,轻声道:“王爷可是累了?累了便歇一歇吧,也快到御书房了。”
柳元洵心头一凛,洪福淡定的语调让他瞬间明白了什么。可他早已浑身虚软,连话也来不及说,就已经坠入沉沉黑暗。
洪福眼疾手快地接住他软倒的身子,将他安置回铺着锦缎的座位上,声音陡然转冷:“起轿。”
轿子停了又起,朝着长路尽头的御书房而去。
柳元洵吸入的迷药不多,昏了两刻钟便恢复了意识。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却发现全身像灌了铅般沉重,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黄色帐顶,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可随即更大的疑惑涌上心头:皇兄为何要用这种方式把他带来御书房?
他转动眼珠,看见两个小太监如木偶般静立在榻边,连呼吸都轻不可闻。他想开口询问,却发现嘴唇只能微微颤动,发不出半点声音。
就在他静躺在榻上,等待药效散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洪福的声音。这时他才惊觉,自己躺的软榻竟被挪到了紧挨内堂的位置,隔着一道薄薄的屏风,连衣料摩擦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洪福道:“皇上,顾九已在侧殿等候多时,可要宣召?”
毛笔搁在砚台上的轻响过后,是柳元喆冷淡的嗓音:“宣。”
顾九?阿峤?!
阿峤怎么会在宫中?
柳元洵心头猛地一跳,挣扎着想起身,可洪福既然下了药,又怎会留下纰漏。任凭他如何用力,也只能微微动动小指。
一道绣着山河图的屏风,生生隔出两个世界。
他看不见外面,只能听见靴底碾过金砖的声响。那脚步声比平日沉重,像是主人刻意放慢了步伐。
“卑职顾莲沼,见过皇上。”
这声音低沉恭敬,明明是朝夕相处的枕边人,此刻却陌生得令人心寒。这感觉映照着他昨夜辗转难眠时的不安,坠着他的心直往下沉,沉得他喘不过气。
屏风之外,柳元喆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个他亲手安排的棋子,久居上位的气势随目光倾泻而下,压迫感极浓,“抬起头来。”
顾莲沼依言抬头,视线低垂,并未直窥天颜。
“很好。”柳元喆淡淡一声,也不知是夸他长得好,还是夸他守礼节,紧接着,柳元喆又道:“你的差事办得很好,当赏。”
顾莲沼再次叩首谢恩,“为皇上分忧是卑职的福分,当不得赏。”
屏风之内,柳元洵听得心头狂跳。办差事?什么差事?在江南辅助他找账册的差事?还是……一个可怕的猜测浮上心头,又被他强行压下。
不,不可能。
初入王府时,阿峤曾多次试探他是否知晓赐婚内情,那神情做不得假。更何况,成亲算什么差事?一定是他多想了。
他不敢去想,不愿去想,可由不得他想不想,柳元喆很快又说话了,一字一句如同钉子般扎在他身上,让他浑身发抖,动弹不得。
“洪福给你的迷香,可用尽了?”
顾莲沼道:“还余大半。”
“哦?”柳元喆挑眉,目光如刀,“为何?”
顾莲沼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王爷初时警惕之心较重,卑职只能用迷香令其昏睡再行房事。后来……”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后来王爷对卑职动了心,不用迷药也会配合。”
阿峤……在说什么?
迷药?什么迷药?配合什么?房事?
这些词分开他都懂,连在一起却荒谬得不像真实。柳元洵浑身虚软,冷汗瞬间浸透里衣,黏腻地贴在背上,耳中嗡嗡作响。
柳元喆看着座下那张恭敬而惨白的脸,听着他与面色不符的、沉冷到毫无波动的声音,终于信了洪福那句“他会愿意配合的”。
洪福见势,适时帮腔道:“当初顾大人找老奴报信,说瑞王爷与他在宫中那一夜,和他臂上的守宫砂都是做戏后,老奴就说顾大人绝对可靠。”
他之前觉得顾莲沼可靠,是捏准了他攀权附势的心。如今觉得他可靠,是得到了锦衣卫的线报——一个因柳元洵而走火入魔、气血逆行之人,自然值得他再信他一次。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
顾莲沼每一句话,都回答得很合他的意,也很合柳元喆的意。
柳元喆不是不接受柳元洵爱上个两面三刀的贱种;他也不在意柳元洵死后究竟是入皇陵还是入墓地;他所不能接受的,是柳元洵爱上一枚注定要死的棋,还是一枚他亲手送到柳元洵身边的棋。
他太了解柳元洵了。可人就是这样,越了解,就越知道刀往哪个地方捅才最痛。
如果顾莲沼带着柳元洵的爱,为了救他而死,柳元洵一定会痛苦万分,甚至会为了顾莲沼而恨上他。
与其为一枚棋子而伤心,与其为错付的爱而恨上自己的亲哥哥,不如认清顾莲沼的真面目,将他当垃圾一样,用完就丢掉吧。
为了击碎柳元洵的妄想,柳元喆甚至愿意躬亲做戏,又补了一句:“只要你成功怀上洵儿的孩子,莫说锦衣卫指挥使,便是再高的位置,你也去得。”
顾莲沼麻木地配合著他,“卑职,定不辱皇恩。”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件事什么时候会被揭穿,可在他的想像里,这一幕大概会发生在他快死的时候——他会在替柳元洵解毒后,拉着他的手,亲口告诉他一切。
告诉他,他早在不知道的时候就对他动了心,因为想亲近他,所以对他用了药。
告诉他,宫里的人眼神毒辣,他们有没有在守拙殿中行房,大概率会被查出来,隐瞒并没有多大意义,他主动戳破,反而能获得主动权。
告诉他,他知道自己错了,他知道自己卑劣,但他后悔了,可他愿意拿自己的命来赎罪。
他想告诉柳元洵,能不能看在他将死的份上原谅他,不原谅也没关系,只要他能活下去,只要他愿意活下去……他的死就有意义。
他想告诉柳元洵,他愿意一命换一命。
只要能换得来……
但他没有把握,他不知道自己这条命,在柳元洵心里到底有多重。
就在这个时候,洪福找上了他……
洪福说,只要他配合,柳元洵一定会活下去。
他最想求来的东西,柳元洵不一定能给,但皇帝能给。只要他配合……
……
屏风之内,柳元洵倚在软榻上,脸色白得吓人。
他觉得自己的神智正在分崩离析,已经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了,可偏偏屏风外的话字字清晰,如同淬毒银针,准确刺进他柔软的脏腑。
但……怎么可能呢?
他们不是,不是很相爱吗?顾莲沼怎么能说出这番话呢?他是被皇上要挟了吗?还是说,外面的人根本不是顾莲沼,只是柳元喆找来骗他的。
对,一定是这样。
阿峤内力浑厚,他心肺不好,呼吸时与别人不一样,顾莲沼一定能听出不同。他既然知道自己就在屏风外,再傻也不会当着他的面戳穿这一切。
再说了,柳元喆要是想要个孩子,为何要赐婚个受孕艰难的哥儿?即便真是为了孩子,为何要在还未怀孕的时候戳穿这一切?
可即便他能找出无数个藉口,也拦不住心脏处撕裂般的剧痛,他忍不住闷哼一声,喉间涌上熟悉的腥甜。
他强忍着吞咽了下去,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坐了起来,他缓缓抚上墙壁,拖着不能动的右腿,一寸寸向外挪动。
谁也没想到,数月来咬着牙做的复健,第一次撑着他主动前行,竟是在这种时候。
两侧的小太监静静望着他,像是早得了吩咐般垂首而立,没人去扶他,更没人阻止他。
柳元洵就这样一步一步绕出屏风。
他没有看跪在地上的顾莲沼,只死死盯着御案后的柳元喆,嘶哑的声音里带着血气,“若是为了孩子,何不直接赐婚女子?”
柳元喆早听见了他挪动的声音,原本还冷静地等着柳元洵走出来,可当真的看见他后,却被他唇角溢出的血丝刺痛,情不自禁站起,想扶他一把,可抬起的手指,却被柳元洵冰冷的眼神逼退。
衣摆下,柳元喆攥紧了拳头,强压着情绪,说出了一早想好的藉口,“因为你中了毒,体质寒凉,非纯阳之体不能受孕。”
柳元洵身体一晃,差点摔倒,洪福惊呼一声,连忙来扶,却听柳元洵高声厉喝道:“别过来!”
洪福一脸慌张地看向柳元喆,见他没有指示,便又垂手站着不动了。
柳元洵胸膛起伏地厉害,唇角带血,脸色苍白如纸,像是下一刻就要昏厥,声音抖到几不成句,“那我再问你……为何非要我的孩子?”
柳元喆没骗他,望进他涣散的瞳孔,终于说了句实话,“你那么聪明,又亲自经历了孟家的事,不会看不出来,我有子痈之症。若不想被孟家用储君一事拿捏,便只能从宗室过继子嗣,相较于别人,朕更愿意扶持你的血脉继承国祚。”
柳元洵踉跄着后退,脊背撞上屏风骨架,彻底软倒在地上,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
怎么不可能呢。
早在大皇子夭折时,他就猜过,若是柳元喆生育能力正常,贤妃这一胎断然翻不起风浪。
可严重的子痈之症,会一步步削弱男子的生育能力,按柳元喆与其他皇子的旧怨,他怕是宁愿捏着鼻子忍了孟家,也不可能过继其他皇室血脉。
这些皇子里,只有他……只有他的孩子……
怎么会呢?
柳元洵依旧不敢相信,他像是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正午,古嬷嬷跪坐在床沿,泪眼婆娑得说着叫他茫然的话,轻松搅碎了他整个世界。
而如今,同样的御书房,同样的地覆天翻,同样的撕心裂肺……那他呢?他做错了什么?
柳元洵眼神空洞,仰头望着御案后的人,声音飘忽道:“你不是想要孩子吗?怎么不瞒我瞒到最后一刻?”
柳元喆的脸在他的眼泪中越来越模糊,可他的声音却很清晰,清晰到柳元洵无法忽略其中的残忍,“因为你爱他。”
轻飘飘五个字,却让跪在地上的顾莲沼剧烈颤抖起来。
“如今不说,难道要等你越陷越深,情根深种以后再得知真相?”说到这里,柳元喆的语气带了丝真心的怜悯,“洵儿,朕只想让你留下一个孩子,并不想让你伤心。朕只是没料到,你会如此轻易就被人哄骗了去。”
“哈……”
太荒谬了。
真的太荒谬了。
荒谬到柳元洵甚至笑出了声。
柳元喆想要他的孩子,所以就派顾莲沼来接近他。顾莲沼想要爬得更高,所以就欺骗他。
顾莲沼眼中那些令他心颤的情意,那些耳热心跳的缠绵,是假的吗?又是一出戏吗?又是一出,和十多年前的柳元喆一样,为了自己的目的,而伪装出来的骗局吗?
那他呢?他算什么呢?
他什么都不算。
他甚至不长记性,一次被骗,次次被骗,被柳元喆骗了二十年,转头又被他派来的人骗走了心。
可既然有迷药,为什么还要撒谎说爱他?是因为,没有动心的时候,他有戒备,不好下手,是吗?他的感情,在顾莲沼眼中,只是通往权势的垫脚石,是吗?
他穿嫁衣的时候;他说愿意嫁给顾莲沼的时候;他抱着他的脖子往他怀里钻,一遍遍说喜欢,在他怀里软成一滩任他施为的水的时候……顾莲沼在想什么?他又是怎么看他的?是不是如以前的柳元喆一样,即怜悯他好骗,又可怜他愚蠢。
他终于缓缓移开视线,用看待陌生人的视线看向跪在地上的顾莲沼。
柳元洵的声音很轻,却藏着所有人都能听出来的绝望,“现在呢?我已经知道一切了,也不可能配合了,那你们想要的孩子,怎么办呢?”
“哦,”他惨然一笑,自问自答道:“你们还有迷药。”
“阿洵……”顾莲沼终于无法忍耐,他膝行半步,正要靠近柳元洵,余光里却看见了柳元喆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恍惚间又想起了洪福那声交代,“你让皇上如愿,皇上就能让你如愿,瑞王是死是活,就掌握在你手里。”
他知道的东西太少,也没见过翎太妃,他若是能与翎太妃交谈一番,便知道这是柳元喆惯用的法子了。
柳元洵用自己要挟他。
他也在用柳元洵要挟别人。
洪福提点道:“顾侍君,扶起王爷吧,宫里的寝殿也已经布置好了。”
柳元洵看着缓缓站起,垂眸向他走来的顾莲沼,厉声痛喝道:“别碰我!”
顾莲沼却像没听到一样,低头来抱他。
只是这一回,身体刚伏低,便觉一阵掌风滑过,右脸结结实实挨了一耳光。
柳元洵没多少力气,平常推拒时也软绵绵得像撒娇,可这一耳光却打得顾莲沼偏过了头。
洪福轻叹一声,抬手一招,两侧的小太监便又捧着精美而小巧的香炉靠了过来。
袅袅熏烟升起又逸散,柳元洵浑身虚软,跌入了顾莲沼的怀里。
这香是特制的,寻常人闻了只是头晕虚软,但对柳元洵这样的体弱之人来说,足够让他动弹不得。
在将柳元洵打横抱起的瞬间,顾莲沼听见了一声冰冷到顷刻间便将他冻结的声音。
柳元洵说:“你让我恶心。”
第132章
骤雨初歇,天际却仍堆积着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宫墙之上,彷佛要将整座皇城压入地底。
柳元洵仰着脸,任凭细碎的雨丝落在苍白的肌肤上,他不肯闭上眼睛,也不肯去看顾莲沼。
“轰隆”一声雷响,雨点骤然急落,撑伞的小太监慌忙弓腰上前,斜斜遮来伞檐,恰似一道无形的屏障,遮住了柳元洵的脸,也一并遮去了抱着他的顾莲沼。
柳元洵浑身麻木,心已冷透,他辨不出抱着他的那双手是否依旧如记忆中那般火热,可此刻这副熟悉的胸膛带给他的不是慰藉,而是令人窒息的桎梏。
他像是被人抛进了深不见底的深潭,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腥咸的刺痛。
他觉得窒息,觉得痛苦,心口处传来清晰的碎裂声,火辣辣的痛楚直冲眼眶,可他没哭,也没闹。
这么多年,他只反抗过柳元喆一次,代价是自己的命。如今,他已经没有第二条命来威胁他了。
喉间的血腥气被生生咽下,眸中的水光渐渐干涸,直到两侧的宫墙折入一间偏僻的宫殿,小太监收了遮雨的伞,他终于缓缓阖上眼帘,如同认命的囚徒。
罢了,不过是一场自取其辱的骗局。比起三年前的惨烈,这场戏里,除了他蠢得令人发笑外,再没有第二个受害者。
只是可惜了那个孩子,不管他愿不愿意,都要来到这个世界上,被迫承担一切。
殿外是雷雨交加的风霜,殿内是水雾袅袅的汤泉,宫婢们轻手轻脚地为顾莲沼褪去外衫,太监们则在香炉里添上新的香料。
待顾莲沼抱着人踏入温泉,侍从们如潮水般退去,偌大的宫殿空得像是择人而嗜的怪物。
温热的水漫过柳元洵的肩颈,他始终闭着眼,像一具没有知觉的木偶,任由顾莲沼摆弄。
催I情的熏香吐出乳白的烟雾,比水汽更沉,如毒蛇般在氤氲中游走,很快,柳元洵苍白的脸颊便被逼出不自然的潮红。
这具身子分明已经动情,可柳元洵的眼角眉梢却凝着化不开的寒霜。
他能感觉到顾莲沼流连在他肩颈处的爱抚和亲吻,也能感觉到他肮脏而灼热的欲I望,但以往能将他烧热融化的触碰,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冰,再掀不起半分波澜。
往日轻轻逗弄便两颊飞红,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躲藏遮掩的人,此刻却重新变回九天之上的玄月,肉身沉沦欲I海,魂魄却纤尘不染。
顾莲沼原先是心痛,可这一刻却变成了惶恐。
在踏入御书房前,他曾无比恐惧柳元洵知道内情后的反应,他更不敢面对他的恨意与痛苦,只是想像,便像是将心投入油锅般煎熬。
他一直以为,世界上没有比柳元洵的恨更无法面对的事。但这一刻,柳元洵却用紧闭的眼眸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亲自告诉了他:比恨更残忍的,是无视。
这几个月的恩爱痴缠,差点让他忘了柳元洵是个多么冷清而绝情的人。让他拿起一段感情,要靠机会、靠缘分,可要让他放下,只需要一滴眼泪,一次闭眸,他就能将顾莲沼彻底逐出自己的世界。
其实很好。
其实顾莲沼该接受一切,可他做不到,他看着柳元洵紧闭的眼睛,慌得手都在抖,哆嗦的唇印上他的眼眸,不住的舔吻,呢喃:“睁开眼睛,阿洵,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柳元洵无动于衷。
从踏入这座宫殿起,他就将自己的灵与肉切割开了。灵魂高高在上,冷淡地俯视着顾莲沼廉价的痛苦,肉I体在催I情的香薰中沉沦,血肉与骨都透着渴求的酥麻与滚烫。
顾莲沼求不来他的眼神,所有的恐慌都化作了急切的舔吻与啃咬。痛也好,恨也好,他渴望柳元洵的回应,哪怕像之前那般给他一耳光,也好过如今的淡漠无情。
可无论他如何动作,浸润在温水里的人也只是沉默,他身躯滚烫,全身都被热烈的情I潮裹挟到虚软泛红,甚至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哆嗦,可他依旧平静,甚至连一声喘息都吝于施舍。
顾莲沼将他压在池沿,低头咬住柔嫩的梅瓣,用牙齿磨,用舌头舔,梅花柔嫩易碎,混合著涎水,苦得他心口发涩,瞬间红了眼眶。
柳元洵被纳入,被吮吸,被压在池边的软榻上迎接着灼热而咸湿的吻。沾了水的青丝如泼墨般晕开在素缎上,苍白的脸色浮现高烧般异样的红,映衬着他禁欲的冷漠,宛如一尊被亵渎的神像,浑身透着惊心动魄的美。
顾莲沼使劲浑身解数,依旧换不来他的半点回应,撕裂般的剧痛和一脚踩空的恐慌几乎要将他逼疯,漆黑的眼眸翻滚着沉沉浓雾,走火入魔时的猩红隐隐爬上他的眼珠。
如果柳元洵肯睁眼,定能看出他的异样。可他没有,他像是彻底舍下肉身的神谪,闭上眼眸不理俗世,任由这具扯着他往地狱坠的躯体在欲I火中饱受煎熬。
顾莲沼突然松开箝制,踉跄着退后两步。可当看到柳元洵无力滑向水中的身影时,又本能地扑上前将人捞起。
他死死箍着那截细腰,痛苦地摇着头,努力想保持镇定,可肺腑内彷佛有岩浆滚过,逆行的气血直冲他的脑海,胀得他额角青筋暴起,神智濒临崩溃。
可他还在哀求,哀求柳元洵看他一眼,哀求他睁眼。
被恨算得了什么呢?被恨,起码证明柳元洵的世界里还有他这个人,但被无视,却是直接扫除了他存在过的痕迹。
顾莲沼太痛了,在痛里生了恨,又在恨里入了魔。混乱的神智里,恐惧成了最好的燃料,浑厚的纯阳之力倾泻而出,将顾莲沼化作一团暴烈的火焰,他身上淋漓的热汗瞬间被温泉水洗净,可紧贴着他的柳元洵却猛地溢出一声轻微的惨叫。
“啊——”
那声音极轻,像是被烫伤的幼兽,带着猝不及防的惊惧。
柳元洵猛地睁开了眼睛,可眼前一片蒸腾的水雾,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感受到那只掐在他腰上的手骤然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下一瞬,他被掐着后颈,狠狠推搡上了池沿。
落在他身上的大手热意逼人,远超常人的体温,柳元洵甚至觉得卡住他皮肉的,不是人的手,而是一双刚从炭火中取出的炮烙。他的肌肤被烫得发红,呼吸急促,内心终于泛起不安。
仓惶间,他迫切想要回头,可顾莲沼手上的力道太重,几乎将他按跪在地上。他的挣扎被神志不清的人误解为反抗,两指一错,掐得柳元洵后颈骨头一阵疼痛。
他不受控制地轻吟一声,跪趴在软垫上的姿势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愤和耻辱。殿内的清风裹着游蛇般的催I情香拂过他的身躯,冷得他忽地打了个寒噤,可很快,覆上来的火热躯体不仅驱散了他的寒意,那暴虐灼人的真气甚至快要将他烫伤。
柳元洵就是再迟钝,也意识到了不对,他刚想开口,下颌就被狠狠掐住,强硬地扭转过来。
顾莲沼闭着眼,一脸癫狂的迷乱。他吻着柳元洵的唇,用拇指抵着他的下巴,有力的舌头强硬地往他喉咙深处侵入,逼着他将交错间交缠的涎液全吞了下去。
柳元洵被他抵得干呕,可紧缩的喉咙却像是带给了顾莲沼另一种快感。他抬手卡住柳元洵的下颌,两指紧箍住他的两腮,睁开那双猩红疯癫的眼眸,将手指探了进去。
“眼睛,你的眼睛……”柳元洵终于感觉到了恐惧。他颤抖着抬手,想去碰顾莲沼红到几欲滴血的眼眸,可他吸入了太多催I情香,连指尖都是虚软的,压根抬不起来。
顾莲沼像是失去了知觉般,根本不知道柳元洵已经睁开了眼睛,依旧在用沙哑的嗓音逼迫他:“看着我!我要你看着我!”
柳元洵狠了心想咬他,却被狠狠捏在两腮的手指逼得合不上口。他急切地想唤醒顾莲沼的神智,可刚支吾了一声,就被顾莲沼用手指堵住了喉口。
起初,顾莲沼只探入了一根手指随意搅弄,后来像是觉得不过瘾,索性两指齐探入,压着他的舌,往深处不住扣弄摸索。他进入得太深,柳元洵立即干呕出声,紧窄的喉口不住收缩,滑腻的腔壁不住摩挲着顾莲沼粗糙的指尖。
顾莲沼像是从这粘腻软滑的触感中尝到了快感,竟低笑一声,收回手指,扣着他的下巴再次吻了上去。
柳元洵的眼角早已被泪浸湿,来不及吞咽的涎水汇成一线,坠在胸前后又滑落。他痛苦地承受着顾莲沼的吻,却在即将咬下的最后一刻收住了力道。
“顾……你醒醒……你……唔……不要……”柳元洵被掐着腰转过身,火热的大手顺着腰在线移,卡住了他的喉咙,虎口稍一用力,便将柳元洵变成了一条砧板上的鱼。
顾莲沼分开双腿跪坐在他身上,卡住他脖颈的手忽地收紧又放松,柳元洵也随之游走在窒息的边缘。他搭上顾莲沼的手,哑声喊着他的名字,可他太虚弱了,声音轻得连自己也听不清。
顾莲沼已经快要疯了。体内沸腾般的暴虐让他很想直接掐死身下的人,再和他一起死。可潜意识里却依然有虚弱的神智在哭泣,在阻止,在哀求他不要伤害柳元洵。
“看着我……为什么,不看我……”
他终于松了手,挺腰坐向柳元洵,柳元洵浑身一颤,弓着腰不住地咳嗽,几乎快要将心肺咳出来了。凝在眼角的泪顺势滑落,红潮密布全身,无比凄惨,却也无比诱人。
顾莲沼下身不动,又低头去捕捉他的唇,反覆低喃道:“睁开眼睛,看着我,看着我……”
柳元洵瘦弱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想要叫人,却发不出声音。素白的手指扣住顾莲沼结实的大腿,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一抓……
四条血痕瞬间渗出浑圆的血珠,可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除了刺激得顾莲沼更加爽快之外,压根起不到什么作用。
到了最后,柳元洵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昏过去的,还是累到睡着了。
他只知道,再次睁眼,已经是次日日上三竿的时候了。
宫婢们盛上的午膳已经凉透,他盖着棉被,满身都是褪不去的齿痕,腿间和胸前偶有小片风干的浊迹,像是被碾碎的花汁。甜腻的熏香和挥散不去的石楠花味道交织在空气中,熏得他头疼。
柳元洵轻吟一声,抬手搭上额头。意识恍惚间,那双猩红的眼眸猝然浮现,惊得他瞬间找回理智,下意识转头望向床侧。
床沿趴着个半跪在地的人,散乱的长发散在身后,宽大的黑袍半裹着他的身躯,正埋头趴在自己的臂弯中,像是在熟睡。
柳元洵立刻屏住了呼吸,想要往外逃。
他没见过顾莲沼走火入魔的样子,但他只看那双红眸和顾莲沼的动作,便知道他一定不正常。宫婢们已经被提点过,轻易不会来打扰,他如果不自救,说不定真会死在顾莲沼怀里。
柳元洵小心地观察着顾莲沼的状态,等确定他睡熟了以后,努力探着软绵绵的手,攥着被缛一寸一寸往床下挪。
等到了床沿,他先将右腿垂在地上,好不容易挪趴在地上,他已经出了满身的汗,气息更是急促得藏不住。
好在,顾莲沼依然没醒。
柳元洵轻轻舒了口气,趴在地上缓了一会,积攒了几分力气后,又开始朝着大殿门口往外爬。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惧怕过顾莲沼。与爱恨无关,他恐惧顾莲沼,就像恐惧着死亡,只想往远离他的地方逃。
他爬了一步又一步,每挪出一段距离,就小心翼翼地回头看看顾莲沼的动向。待看见他依旧沉睡后,才有胆子继续往外爬。
可这一回,他刚爬了没两步,唯一能动的左脚踝却忽然被一只大手握住……
柳元洵猛地一颤,下意识挣扎,可他刚一动弹,便被人扯着左脚轻易拽了回去。
顾莲沼的眼白彻底被猩红占据,他紧紧攥着柳元洵的脚踝,将人拉回怀里后,咬上他的耳垂,低沉的声音阴鸷而绝望:“你又要逃!你又要逃!你总是想逃……”
顾莲沼控制着自己想要收紧的手,理智与神智相互拉扯,紧攥着柳元洵左脚的手指爆出骨骼挤压间的“咯咯”声。
柳元洵慌乱地看向自己的脚踝,恐惧中以为自己的骨头要被捏碎了,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除了难受的禁锢感外,顾莲沼并没有真正弄痛他。
他的视线落在那发白的指节和手臂上暴起的青筋上,这才意识到,顾莲沼一直在极力克制自己。
纵使神智恍惚,他依然在凭本能抵抗冲动。
柳元洵心头稍稍一软,可转瞬便又想起御书房内的一切。他像是被烫到了般,瞬间移开视线,不再看顾莲沼,但也没法像初来时一般,将他视作无物了。
顾莲沼现在的情况很不对,可绝对的武力压制,让他几乎不可能在顾莲沼的眼皮子底下向外求援。
要么,等宫婢来收膳,要么,只能闹出点不容忽视的动静……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判断出顾莲沼究竟疯到了什么地步。
柳元洵干涩地吞咽了一下,颤着嗓子试探道:“我……想喝水。”
顾莲沼的瞳孔微微收缩,涣散的视线慢慢转向他,眉头紧锁,像是在努力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柳元洵屏住呼吸,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刺激到他。
片刻后,顾莲沼终于动了。
他抱起柳元洵,走向摆满膳食的长桌,而后落座,抬手端起茶盏。
见他能听懂自己的话,柳元洵瞬间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舒出来,他便眼睁睁看着顾莲沼仰头将水一饮而尽,随即捏住他的下颌,逼迫他抬头张口。
“唔——”
一束清冽的水线从顾莲沼口中滑落,柳元洵偏头想躲,却被死死箝制,只能狼狈地吞咽,来不及咽下的水珠顺着唇角滑落,打湿了衣襟,又被顾莲沼低头舔去。
他的唇舌流连在柳元洵的脖颈上,反覆啃咬着喉结,直到那处肌肤泛起刺痛,才意犹未尽地抬头。
顾莲沼用那双猩红的眼眸死死盯着他,嗓音低哑,带着疯癫的执念,一字一顿道:“以后,你吃、喝、拉、撒,都要靠我,别想逃,懂吗?”
柳元洵只觉一股寒意从脊骨窜上,血液都在一点点凉透,他急促喘息着,连回应都做不到。
可顾莲沼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自顾自笑了一声,拉起柳元洵冰凉的手指,按在自己额间那道红痕上,拖长了语调,沙哑而诡异地念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而后,他握住柳元洵的手指,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痴迷般低喃:“我做梦都想……让你变成一个瘫子,废物,全身不能动,只能长在我身上,靠我而活。”
柳元洵唇瓣颤抖,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总觉得顾莲沼在说疯话,可他眼里的偏执和癫狂,却又让这句话显得那么认真。
柳元洵震惊下的失语,被顾莲沼误解为乖顺的默认,他勾唇一笑,很是满足地吻上柳元洵的唇,轻声道:“现在,如愿啦。”
柳元洵中了香,浑身虚软不能动,又被柳元喆囚禁在这一方宫殿中,何尝不是另一种如意。
“轰——”
窗外骤然劈下一道惊雷,震得殿内烛火摇曳。柳元洵被惊得浑身一颤,在惊雷的余声里,他听见了顾莲沼极轻的低语……
“不爱我,就恨我吧。”顾莲沼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总好过……什么都没了。”
这句话太过清晰,柳元洵甚至以为他恢复了神智。可当他抬眸望去,对上的,依旧是那双猩红而涣散的、疯魔般的眼睛。
第133章
宫殿内侍候的宫婢们都是洪公公亲自挑选的,个个低眉顺目,步履轻盈,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惊扰了殿内的贵人。
案几上几乎未动的午膳早已凉透,两个时辰一过,流水般奢华的晚膳又被替换了上去,耳尖的婢女听见了屏风内隐约的呜咽声,但她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彷佛那些声音从未存在过。
一道屏风隔出的床榻上,柳元洵半跪其中,纤细的手腕被顾莲沼反剪在身后,遮光的纱幔随风微晃,偶尔掀起一角,隐约可见被迫挺起的胸膛和散乱铺在床榻上的青丝。
痛楚混着令人骨软的酥麻遍布身躯,鼻尖沉腻的香熏得柳元洵头昏脑胀,他浑身虚软,眼角飞红,牙齿紧咬着已经泛白的下唇,生怕泄出令人羞耻的呻I吟。
顾莲沼的目光空洞而炽热,充斥着无法发泄的情I欲。
正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柳元洵涣散的眼神突然聚焦,正准备蓄起所剩无几的力气呼喊,顾莲沼却像只机敏的豹子般瞬间察觉。在他出声的刹那,滚烫的唇舌已经压了上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缠住他的舌头急促地吸舔。微弱的呼救声还未出口,就被暧昧的水声彻底淹没。顾莲沼的掌心牢牢扣住他的后脑,让他连偏头的余地都没有。
一队宫婢鱼贯而入,轻巧地穿梭在殿内各个角落,熄灭了七八个熏香炉后,又支开木窗,让清风带走了殿内甜腻的气息。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个人抬头张望,做完这一切,又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这特制的催I情香一日要燃几个时辰,何时燃何时灭,都是洪福亲自定下的规矩。宫婢们只管按吩咐行事,即便听见了柳元洵微弱的呼救,也会装作充耳不闻。在这深宫之中,知道的越少,活得越久。
柳元洵已经吸入了太多熏香,本就精神恍惚,此刻又被揽着腰深吻,眼前一阵阵发黑,差点昏死过去。就在他脱力软倒的瞬间,耳垂上那枚红玉坠轻轻一晃,短暂地吸引了顾莲沼的注意力,他松开箝制,转头将那玉坠含入口中,用舌尖拨弄,给了柳元洵一丝难得的喘息之机。
很快,冷硬的玉坠已经不能满足顾莲沼病态的渴求。他沿着耳垂一路啃咬而下,在白皙的脖颈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红痕,柳元洵受跪姿所限,每次想要弓腰躲避,桎梏他双腕的大手就会贴着他的腰向前狠狠一顶,逼得他不得不挺起胸膛,将脆弱的咽喉完全暴露。
压着他的人完全不在意他的感受,好像满脑子只剩下柳元喆的命令。顾莲沼视线低垂,看见了柳元洵的玉佩,忽地伸手握住,玉石温润微凉,与他滚烫的掌心形成鲜明对比,渐渐地,玉佩被他的体温浸透,变得越来越灼热。
顾莲沼终于发现了更有趣的玩意儿,他松开桎梏柳元洵的手,一手碾弄着梅瓣,一手握着玉佩搓揉,猩红的眼眸里燃着狂热的烈火。
柳元洵闭着眼不看他,牙关咬得死紧,不想给他半点反应。可饿了许久的胃不争气,被饭香勾引,罕见的“咕噜”一声,这一声如此清晰,顾莲沼瞬间就停了动作。
闭目的黑暗中,一切知觉都被无限放大,他能清晰感觉到顾莲沼脸侧的体温,更能感觉到他贴在小腹上静听的动作。
柳元洵活了二十多年,头一回尝到饿得头晕眼花是个什么滋味,偏偏他对顾莲沼恐惧又抵触,饿急了也不想开口对他求饶。
他不说话,顾莲沼也不动,只静静趴在他小腹前等着下一次动静。
柳元洵不想再出丑,努力吸腹,不想让它再叫出声,可怕什么来什么,饥肠辘辘的“咕噜”声再一次响起。
顾莲沼一手紧托他后腰,耳朵深深压了下去,仔细听了片刻后,抬眸看向柳元洵,也无所谓他是闭眼还是睁眼,自顾自地下了结论:“你怀孕了。”
柳元洵再难镇定,气得睁眼,斥道:“你才怀孕了!”
顾莲沼神智混乱,只剩本能,判断出柳元洵怀孕以后,他起身四下看了一圈,目光锁定了屏风后的桌几。随手捞起件长袍,裹在了柳元洵身上,而后浑身赤I裸地抱着他往外走去。
骤然失重的感觉叫柳元洵下意识搂住顾莲沼的脖颈。要是抱他的人没疯,他倒不至于如此谨慎,可现在的顾莲沼委实不能以常理论之,他甚至怕顾莲沼脑子一热将他扔地上。
待顾莲沼抱着他安稳落座,拿起银箸夹了口菜递到他嘴边,柳元洵甚至松了口气——他怕顾莲沼像喂他喝水一样,逼着他从他口中取食。柳元洵饿得厉害,也没看他弄来的是什么,张口便吃了。
一人喂,一人吃,单人椅上摞坐着两个人,在夕阳的笼罩下,竟也有些岁月静好的温存。
再饿,饭量就在那摆着,柳元洵吃了不多便饱了,抬手挡下送来的筷子,“够了。”
银箸悬在半空,顾莲沼猩红的眼眸里浮起困惑。见他不解,柳元洵只得握住他的手腕,引着筷子转向他自己,一字一顿道:“我饱了,你吃。”
话音未落,忽见对方眼中闪过一丝异彩,还未来得及细辨,就听得一句认真的:“孩子没饱。”
暴力的疯子让人恐惧,可痴傻的智障只能让人无语。柳元洵蹙眉瞪他,一时竟分不清这是真疯还是作戏,他盯着那双执拗的眼睛,只得顺着话头敷衍道:“孩子也饱了。”
顾莲沼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自己也饿了,得了答案也不回应,只揽紧了他的腰,迅速吃起了饭。
除去那双赤瞳,他吃饭时的仪态与往日别无二致——背脊笔挺,动作利落,连咀嚼时都透着几分从前的影子。
柳元洵望着他,心头复杂。
眼前的人混沌而狂乱,像一只神智未开的野兽,他不敢用冷漠刺激他的凶性,更没法将这个疯疯癫癫的人当成顾莲沼。
初时的恐惧褪去后,再看眼前的人,柳元洵竟有种错乱颠倒般的荒诞感。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他还没来得及消化真相,就被拖入汤池;快到过往情爱还未被彻底摧毁,就被生死一线的恐惧惊掉了魂;再到现在……始作俑者疯了傻了痴了,扔下一地烂摊子,事不关已般抱着他,坐在桌前,看似一片和谐地吃着饭。
面对这样的顾莲沼,柳元洵提不起恨的力气,他甚至觉得自己像在梦里。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真的荒谬到可笑——被骗的人尚清醒,骗子却先疯了。
可顾莲沼凭什么发疯?
他有什么资格发疯?
是他自愿为柳元喆效力,是他当着屏风后的自己撕破伪装,是他一早就表明了立场,是他自己选择了权势与欺骗!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既已决绝至此,合该撕下面具,就着催I情的香完成任务才是,怎会……
他怎么会疯?
他为什么会疯?
理智渐渐回归,一个令他恶心到极致的答案,正在心底蠢蠢欲动,等着他认清。
可柳元洵退缩了。
他坐在那个火热的怀抱里,只觉一阵颤栗席卷全身,让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如果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如果他和顾莲沼之间从未有过真情,他大可以自认愚蠢,将自己当成一块无知无觉的木头,在生命尽头任由柳元喆利用个彻底。
可他不能接受,也无法接受,顾莲沼对他的欺骗里,是掺着真心的。
这个被他极力压抑,也极力否认的答案,还是顶破束缚,强势地占据了他的思绪,像是猛烈的漩涡般,瞬间将他扯回三年前的那个秋日。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不怨柳元喆,更没资格怨,他甚至感谢柳元喆给了他替母偿债的机会。真正刺骨锥心的,从来都是柳元喆的爱利半掺的哄骗。
足足二十年,他全不知情,一心将柳元喆当成最亲近的兄长,交付了所有信赖与依恋。
可柳元喆不然。他一开始就知道血海深仇跨不过,他更知道感情越浓伤害就越重,他有无数个机会远离自己,淡化亲情,淡化伤害,可他还是十年如一日的伪装着、欺哄着、极尽所能地扮演着一位好兄长。
因为,比起担心柳元洵知道真相后的痛苦,他更需要一位最受先皇偏宠的皇子毫无保留的扶持。
最痛的不是被利用,而是利用里竟真有几分真情,这比纯粹的欺骗更残忍——它只能一次次向柳元洵证明,在利益面前,再真的情意也不过是随时可以牺牲的筹码。
二十多年后,历史重演。
顾莲沼比柳元喆更为不堪。他们的兄弟之情尚有皇权之争、生母之命作遮羞布,而这段爱情不过赤I裸I裸的攀附权贵。
记忆如走马灯闪现,柳元洵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甚至不知道顾莲沼何时抱着他上了床,更不知道宫婢们何时又燃起了催I情的香……
他只知道,等他回神以后,已再次被压制着跪坐在了床上,而顾莲沼正捏着他的玉佩揉弄。
往昔种种蓦地涌上心头。从前他总纵容着顾莲沼的肆意妄为,哪怕在对方过于粗暴的动作中颤栗不已,也会因为自己同样尝到了欢愉而羞于发作。他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含羞带怯的反应将痴狂的占有美化成了情I趣。
可如今一切都变了味。这样的戏弄不再是情到浓时的亲昵,而是一种羞辱,一种完成任务的工具,向上攀爬的垫脚石……
柳元洵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痛苦和耻辱,强压在心底的情绪骤然反扑,如利刃剖开胸膛,剧烈的抗拒与痛楚同时袭来。
他手指微颤,沸腾的情绪在胸腔里不断积蓄,逐渐将他的眼眶逼得通红,纤长柔软的手指握紧又松开,怒火却越烧越旺。
他不愿深究这股怒火的根源,更不想考虑自己的反抗会不会加剧顾莲沼的癫狂,他只知道,当意识到顾莲沼对他确有真情的那一刻起,每一次触碰都成了最残忍的酷刑。
他能接受顾莲沼骗他,无非一场错付,他输得起。可顾莲沼非要等他认输、认命之后,用无可伪装的疯魔告诉他——骗你是真的,爱你也是真的。
只是爱意廉价,再次成了无辜的献祭品。
顾莲沼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在他混沌的感知里,手中的玉佩彷佛变成了丝绒包裹的热铁,沾染着他的体温,带着他的气息,渴求着他更多的爱抚,他情不自禁低头去吻,怀中的人却突然扑了过来。
即便神智尽失,身体的记忆仍让顾莲沼下意识张开双臂,接住了熟悉的身躯,可他刚将人搂紧,颈侧便传来一阵剧痛——柳元洵用尽力气咬住了他颈侧的软肉。
这一口咬得极狠,贝齿深深陷入皮肉,殷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顾莲沼浑身肌肉绷紧,本能地抬手要推,却在即将触及对方腹部时僵住了。
他不懂什么是眼泪,更不明白何为伤心,他只知道这咸涩的液体彷佛通过伤口渗入了血脉,在四肢百骸间游走,让他胸口闷痛,浑身酸涩。
辨不清源头的情绪让顾莲沼越发暴躁,他想一把扯开怀里的人,可每次手掌即将碰到对方时,心头就会泛起一阵酸涩,苦得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鲜血在柳元洵口中蔓延,铁锈味充斥着鼻腔,泪水与血水混作一处,随着颤动的喉结咽下,可心里的情绪却没有被缓解。
顾莲沼的血太烫了,像一条火蛇顺着喉管蹿入胃中,烧得他五脏俱焚。他咬这一口是为了发泄,可血流入口,带给他的却是更深的压抑与痛苦。
太恶心了。
真的太恶心了。
恶心到他连吞下去的血液都觉得脏……
撕咬非但没能发泄情绪,反倒加剧了他的痛苦。
顾莲沼的情意和欺骗越清晰,就让他越痛苦,他不仅受不了顾莲沼碰他,甚至连共处一室都无法忍耐。
他知道自己逃不了,他更知道,即便他走出这间大殿,守在外面的太监依旧会按洪福的吩咐将他送回来。可即便想清楚了这一切,他依然要逃,即便逃不走,挣扎本身也是一种发泄。
他终于松了口,开始不管不顾地推拒,可他挣扎得越厉害,顾莲沼就箍得越紧,铁钳般的手臂几乎要勒断他的腰,可柳元洵却从这疼痛中尝到了自虐般的快意。
他的挣扎彻底激发了顾莲沼的占有欲。
面对面相拥已经安抚不了他了,顾莲沼堪称粗暴地将人按倒,手指撬开他的牙关,扣弄他敏感的口腔,另一手箍住他的下颌,令他无法闭口。手指抵得太深,压得柳元洵不住的干呕,透明的涎液积蓄太多,随着喉口一阵收缩,宛如失禁般顺着唇角滑落。
他们对彼此的身体太过熟悉。熟悉到顾莲沼即便神志不清,凭着本能也知道如何撩拨他的情I欲;熟悉到柳元洵即便满心抗拒,一旦防线失守,就再难对身上人无动于衷。
爱也好,恨也罢,只要身体里有热血在流动,习惯和本能就会变成一双无形的大手,将他发颤虚软的身体往欲I海里推——即便那是火海,是沼泽,是令他痛苦的地狱。
顾莲沼单手扣住他双腕,低头吻上他的手指,不住地舔吻吮吸,待到手指被唾液浸透,活物似的口腔壁便慢慢容纳了去,可柳元洵却干呕得越发厉害。
他想吐。
他觉得恶心。
无一处不恶心。
顾莲沼恶心。
被完全压制的自己更恶心。
两股激烈的情绪在柳元洵胸腔中撕扯:一股是没了熏香也能将他融化的欲I望;一股是恶心得恨不能将心呕出来的自厌。
他因本能的反应而痛苦,更因无法抵抗顾莲沼而自厌。炙烫的情I潮掀起海浪,朝着柳元洵铺天盖地的扑了过来,没过他的口鼻,数次令他窒息,可在这样的痛苦中,他瘦弱的身躯却始终在颤栗,如寒风中摇摇欲坠的梅瓣。
柳元洵浑身发抖,蝶翼般的睫毛不住地颤,浅色的唇被吮吸得红艳,白皙的肌肤像是月光下的新雪,纯洁中染着惹人遐思的淡淡绯色。眸中渗出的泪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顾莲沼的脸,只能被越来越浓的绝望吞噬。
身体和理智背道而驰,浓烈的厌憎与无可回避的情I潮在他躯体里激烈对撞,几乎要将他撕成两半。可他还来不及感受这痛苦,便又在无法自控的颤抖中发出破碎的喘息。
身体不是他的,理智不是他的,感情也不是他的,罪魁祸首却只是跪坐在他腰腹上,任由下垂的乌发遮住他的面容,像是一个无情的、只想着完成任务的傀儡。
凭什么啊。
凭什么……
柳元洵努力睁大眼睛,想要一个答案。可神志不清的人给不了他任何回应。
随着一道汹涌的浪潮,他如搁浅的鱼般被拍上岸。缺氧的身躯本能挣扎,顾莲沼却按住他瘦弱的胸膛,无论怎样反抗,都只能被迫承受海浪的拍击。
他在这冲击中窒息,又在这窒息中虚软,巨浪褪去后,暖洋洋的水波安抚般拂过他的身躯,带来酥麻而无尽的余韵。
柳元洵急促喘息着,脂玉般的肌肤沁出细汗,乌发淩乱地黏在身上,肩颈泛着薄红,整个人如刚从热水中捞出,狼狈又绮艳。
顾莲沼像是被这一幕蛊惑,眸中溢满怔然与痴迷,他本能地低头欲吻,却听一声尖锐的低喝:“别过来!”
柳元洵大睁着眼眸,湿润的眼角跌出断线珍珠般的泪,他深深望进顾莲沼赤红的眼眸,声音颤抖得几乎破碎:“别过来……别过来……求你。”
顾莲沼听不懂,他只知道身下的人正在哭,晶莹的泪珠聚成一汪咸涩的湖,将他的心泡得酸胀。可他想不出应对的法子,只能低下头,想用笨拙而亲昵的贴蹭安抚他。
柳元洵却当他是洪水猛兽,退无可退之际,他突然抬起右手,对准了顾莲沼的眉心。
微微曲起的无名指剧烈地哆嗦着,抖得那沉黑的莲花戒指也跟着颤,精美的花纹暗藏着触之必死的杀机,只需轻轻一触,便能取人性命。
这戒指,是顾莲沼送他的生日礼物,可第一个对准的敌人,却是当初亲手帮他戴上、要他保护好自己的人。
只要他扣动戒指……
只要他想……
“别过来。”柳元洵眸光颤得几乎要散了,带着哭腔的声音更是软得像哀求,“别逼我……”
顾莲沼略有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稍稍一偏头,试图理解他的意思。
在长久的静默后,他突然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他将脸缓缓粘贴那只要取他性命的手,像归顺的野兽般轻轻蹭了蹭,沙哑地吐出两个字:“不哭。”
赤红的眼眸依旧狂乱,可在一片浑沌中,却有一丝清晰可辨的情意与柔软,诉说着近乎本能的爱恋。
心口突然传来尖锐的疼痛,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废墟里破土而出,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拉着柳元洵往过去炽热纯粹的情爱里坠。
他闷哼一声,本就摇摇欲坠的手彻底没了力气,指尖擦过顾莲沼的脸,如枯叶般垂落,却在半途被一只温热的大手牢牢接住。
顾莲沼捧着他的手贴在脸颊,温情得不像个疯子,只有混乱而茫然的眸光,诉说着这一切都只是本能。
柳元洵再无力抵抗。他虚弱地阖上眼眸,流不尽的眼泪很快打湿了睫毛,被吮得嫣红的唇瓣与惨白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彷佛一朵盛极而败的红山茶。
从他无法扣动戒指的那一瞬,他就知道自己彻底输了。
被骗也好,被利用也罢,他终究是在生命的最后,再一次被虚假的、廉价的、恶心的爱裹挟着,坠入了无尽深渊。
第134章
汤池内换了新热的水,香炉中的沉雾数不清多少次被燃起,梳妆台上半人高的铜镜表面蒙上了一层氤氲水雾,模糊地映照着镜前交叠的人影,粗重的喘息与细碎的呜咽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柳元洵浑浑噩噩,彻底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他只知道自己醒时在顾莲沼怀里,睡着时也贴着那火热的胸膛。
“啊……”他轻哼一声,无力地向前倾倒,原本撑在梳妆台上的手,按向了冰凉的镜面,随着细白的手指滑落,镜面被擦出四道逐渐变细的指痕。
他低垂着头喘息,口中呵出的热气轻轻逸散,垂下的手忽地被火热的大手包住,扣着他的掌心强硬地按在镜面上,擦出一小片清晰的世界。
下颌被抬起时,柳元洵睁着水雾弥漫的眼眸望向镜中,在这样的角度里,他只能看见顾莲沼猩红的眼眸。那双眼睛里翻涌着疯狂的占有欲,正肆无忌惮地扫视着他在汗水中潮红的肩颈,粗糙的指腹摩挲着他的脸颊,耳畔是沙哑的呢喃:“阿洵……阿洵……”
燥热从骨髓里烧出来,柳元洵渴得喉间发疼,可每次讨水喝,都只能被迫接受对方渡来的津液。汗水顺着脊背滑落,即便被牢牢箍在怀里,他的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往下滑。
顾莲沼盯着镜中人的脸,贪恋吻着他,湿热粗糙的舌游走在他的唇瓣与颈侧,留下一串红而湿的吻痕。
柳元洵浑身是汗,几乎要从他怀里滑走,顾莲沼抱不稳他,索性卡着他的腰将人抱起放在梳妆台上,瘦弱的身躯猝不及防向后仰去,汗湿的后背粘贴冰凉的镜面,激得他浑身一颤。
他的颤抖被顾莲沼误解为恐惧,一片混乱里,这点细微的颤抖唤醒了顾莲沼的怜爱,他将火热的胸膛贴靠过来,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抚慰他,“阿洵不怕……”
梳妆台空间狭小,柳元洵半坐其上,虚软的双腿踩不稳地面,他不得不环住顾莲沼的腰来保持平衡。相较于他身上如霜般的细汗,顾莲沼更热,也更急切,热汗凝成水珠,顺着结实漂亮的肌肉线条向下淌,最终滑向柳元洵紧搂着他腰的手。
脊背颤抖间,一遍遍摩擦过铜镜,彻底拭去了上面的水雾,将整个世界复刻入了一遍。
此时,柳元洵背靠着的不再是雾气掩映的镜面,而是他自己。他发颤,镜中的自己也发颤;他仰头轻吟,镜中的自己也一般动作;他们背抵着背,像是无处可躲后只能互相守护的幼兽,而身前压来的,依旧是皮肉下藏着岩浆的凶兽。
镜面被擦得太干净,顾莲沼终于无可避免地看见了自己赤红的眼睛。
同一瞬间,理智如利刃劈开混沌,他喉间溢出痛苦的闷哼,忽地屈指抵住眉心,混乱的眼神突现挣扎中的痛苦。
他清醒了,可也没完全清醒,神智依旧是浑沌的,他只能意识到此时的自己失控而危险,应该让柳元洵快点远离。
“走……”
将这个字从牙关中挤出来后,顾莲沼一掌拍在梳妆台上,借力将自己推离柳元洵的身躯,骤然暴露在空气中的玉佩轻轻一颤,在微凉的风中贴向柳元洵的大腿。
柳元洵睁开情I潮密布的眼眸,尚处在茫然间,便听见顾莲沼清晰一声:“快走!”
柳元洵终于回神。
距离顾莲沼走火入魔已过了七八日,这段日子里,他几乎没有接触外界的机会,真如顾莲沼强求的那般,从未离开过他怀里。
以至于此时,听见那句“走”时,他像是握住了钥匙的囚徒,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也撑着台面踩在了地上。可他身体虚弱,右腿又不能动,没走两步,就又被顾莲沼攥住了手腕。
柳元洵撞进那火热的怀里,慌忙抬眸去看他的眼睛,甚至以为顾莲沼是在故意试探自己会不会逃。可引入眼帘的,除了癫狂的迷乱外,还有清晰可辨的痛苦与挣扎。
理智和欲望相互撕扯,几乎将顾莲沼生生撕碎,他一手揽紧怀里的人,另一手垂在身侧,松松握握间,忽地运起内力,当胸给了自己一掌。
这一击十分猛烈,顾莲沼闷哼一声,唇角溢出鲜血,揽着柳元洵的手也脱力松开,身体重重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
柳元洵瞬间怔住,本该藉机往外走,可他却不由自主前迈一步,又轻又茫然的唤道:“阿……顾……”
阿峤这个名字,他唤不出口。
顾莲沼这个名字,他更唤不出口。
顾莲沼偏头啐出一口血,强撑着理智低吼道:“快走!我撑不住了,快走!”
柳元洵不再犹豫,抓起一件外袍裹住身体,扶着墙壁艰难前行。失去右腿的支撑,他只有左腿能借力,每走一步都极其费力,迈出七八步后,身后突然传来踉跄的脚步声……
柳元洵心头一沉,预感自己这回又躲不过去了。
可没有。
脚步声刚起,柳元洵便又听见了一声闷闷的撞响,接着又是一道鲜血喷溅的声音。
这声音像是某种羁绊,生生拖住了柳元洵的脚步,可他克制住了想回头的冲动,仍在一步一步往前迈。他走得很吃力,但每一步都很稳,即便额上渗了汗,依旧咬牙前行,将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向外迈步。
直到推开大殿的门,刺眼的阳光洒在脸上,周围响起轻微的惊呼声时,他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走出来了。
“殿下!”在他软倒在地前,离他最近的两个小太监忙扑上来将他扶住。
心跳的太快,带动血液急促奔流,冲得他脑中一片眩晕。
仓惶间,他不知道扯住了谁的袖子,甚至在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脱口而出一句:“救人,救他……”
几个小太监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飞快地朝洪福所在的方向奔去,另外两人则战战兢兢地踏入殿内,将瘫软在地的顾莲沼小心地扶上了床榻。
连续几日毫无节制的索取早已耗尽了柳元洵最后一丝气力,他甚至记不清自己在这几日里昏死过多少次。此刻终于逃出生天,本该放任自己陷入昏睡,可身体却像有自己的意志,鬼使神差地驱使他转头望向那座幽深的大殿。
宫殿太深,也太暗,阳光只能越过门前寸余,几个小太监深色的衣袍在光影交界处晃动,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清。
可这情不自禁的回眸,却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般落在柳元洵脸上,令他觉得无比耻辱,深深闭目后,他转过头,颤声道:“扶我离开。”
小太监们不敢让他走,可柳元洵的身份太尊贵,突如其来的变故又让整个宫院乱作一团。领为首的太监咬了咬牙,指着搀扶柳元洵的两人,低声道:“你们两个,扶殿下去偏殿休息。”
柳元洵脚步虚软,说是扶,几乎是被半抱半背过去的,他面朝着刺目的阳光,离那座几乎将他吞噬的大殿越来越远,再也没有回头。
……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柳元洵睁开眼看见洪福时,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他下意识望向洪福身后,却只看见乌压压跪了一地的太医和宫人。
洪福正倚着殿柱打盹,眼周沉黑,一看就是熬了好几夜,跪在床榻边的小太监最先发现柳元洵醒了,连忙拽了拽洪福的衣角。
洪福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迅速看向床榻,惊喜道:“哎呦我的小祖宗!您终于醒了,您这一睡就是三天,可把老奴吓坏了。快,拿温水来!”
洪福小心翼翼地扶着柳元洵靠坐在床头,接过宫人递来的茶盏,试了试温度才送到他唇边。
看着柳元洵慢慢咽下小半杯水,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
说罢,他转头对地上的小太监吩咐道:“小禄子,快去禀报皇上,就说瑞王殿下醒了,请皇上放心。”
柳元洵倏地抬眸盯住洪福,目光极冷,“你是要他放心,还是要他再下一道口谕,将我送回那个地方?”
洪福心头猛地一颤。不是因为这句话的内容,而是他从未在柳元洵眼中见过如此刺骨的寒意,那双总是含着三分温情的眼睛,此刻冷得像冰封的湖面,没了生气,也不再有温度。
“不……不是……”洪福罕见地结巴起来,定了定神,才继续道:“殿下放心,您再也不会见到那个人了。事情都了结了,您安心养病,等身子好些了,皇上还有话要跟您说呢。”
柳元洵一时没明白“不会再看见他是什么意思”。直到洪福在他手腕下垫好软枕,唤来太医诊脉时,他才恍然意识到什么。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柳元洵只觉得这半个月都没现在这样难熬,一说话,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皇兄……已经如愿了?”
他甚至说不出“孩子”这两个字。
洪福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赔着笑道:“这事牵扯甚广,老奴哪有资格知晓内情。等皇上来时,您自然就明白了。”
柳元洵问:“他什么时候来?”
洪福口中照样没实话,“皇上朝政繁忙,等得了空,定会第一时间来看您。”
柳元洵彻底厌烦了谜语一样的沟通,他掀开被子就想下床,可他刚一动,就被洪福眼疾手快地按住了腿,“这里里外外都是伺候的人,您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何必亲自下榻?”
这些人究竟是来伺候的,还是来看守的,从洪福的态度已经一目瞭然。
柳元洵攥着被角的手指节发白,寒冰般的目光直刺洪福,洪福陪着笑脸,腰弯得极低,可按住被角的手却纹丝不动。
僵持了约莫半刻钟,柳元洵终于松开了手。
总是这样。
永远是这样。
在柳元喆面前,他永远只能妥协。
他闭眼靠回枕上,不想再看任何人。
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他听见了自己冷淡到陌生的声音。
“都出去。”
……
殿门在身后闭合的刹那,洪福堆满谄笑的脸骤然变冷。他扫过跪伏在地的宫人们,尖细的嗓音裹着森然寒意,“好生伺候着,该烂在肚子里的话,一个字都不许往外吐。若是让殿下听见半句不该听的,自个儿投井还能落个痛快。”
跪了一地的小太监都清楚洪福的手段,当即便哆嗦着磕头,直到洪福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鹌鹑似的小太监们才颤巍巍地爬了起来。
洪福脚下生风,走得极快,行至御书房外,他先与廊下的冯怀安交换了个隐晦的眼神,得到默许后,才弓着腰推开那扇沉重的门。
柳元喆负手立在窗前,龙袍上的金线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听到身后窸窣的跪拜声,他头也没回,只淡淡一句:“蛊毒解了?”
“回皇上的话,”洪福的额头紧贴地面,“太医验过三遍血,确确实实解了。”
这个答案本该让柳元喆如释重负。可当真正听到时,他只觉得疲惫,彷佛所有的情绪都在漫长的等待中消磨殆尽。
简单的问答后,殿内陷入无边的沉默。
洪福本不想插嘴,可一想到柳元洵那双死寂沉冷的眼眸,他又有些不安,这么多年来,他头一回主动干涉了自己不该干涉的事。
“皇……皇上……”
柳元喆听出他的犹豫,淡道:“说。”
“瑞王殿下醒了以后,就说想见您,还问您什么时候能去看他……”洪福的喉结滚动了下,“老奴瞧着……瞧着……”
话头戛然而止。因为柳元喆已经转过了身,逆光中看不清表情,唯有盯着他的眸光肃冷而迫人。
洪福的脊背瞬间沁出冷汗,忙跪地磕头,“老奴该死!”
柳元喆居高临下地望着洪福,“接着说。”
“是。”洪福惯会揣摩圣意,闻言便知柳元喆没有动怒,他悄悄松了口气,字斟句酌道:“瑞王殿下……像是被伤透了心。虽没有动怒,可那冷淡的模样,就是老奴也有些害怕,他倒没问那小子的去向,只问皇上您是不是如愿了,问不出答案便闭上了眼睛,也不叫人在跟前侍候。”
洪福本想说,这种时候,是不是该让瑞王去见见翎太妃,多少也是个宽慰,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天威难测,这个节骨眼上多嘴,怕是脑袋都要搬家。
闻言,柳元喆有些怔然。
他未曾亲眼见过柳元洵的神情,更无从想像洪福口中叫他害怕的冷淡是何模样,他所能想到的,依然是三年前那个持剑压颈、以自刎逼迫他的、几乎崩溃的柳元洵。
他原以为醒来后的柳元洵会大闹一场,却没料到他竟然如此冷淡。是他估错了顾莲沼在他心里的重量?还是他已经彻底心死了?
柳元喆忽然很想见他一面,可又不敢真的去见他。
他被太多东西绊住了,在这些事没被理清之前,他怕这次见面,会让他在冲动中做出错误的决定。
他深深吸了口气,生硬地转开了话题,“那小子呢?死了吗?”
洪福立刻会意,“按您的吩咐,刘指挥使将人带回指挥使司了。老奴这几日没见着刘大人,尚不知顾九的死活。”
“待他死后,便厚葬了吧,也算是……”柳元喆心情复杂,即厌恶他哄骗了柳元洵的心,又想让这桩交易平顺结束,“也算是抵了他不得立碑的不平。”
他之所以当着柳元洵的面,逼迫顾莲沼主动戳破这一切,要的就是让顾莲沼亲手斩断情丝,让柳元洵彻底死心。
顾九解毒身死事小,被柳元洵知道真相事大。
柳元喆很清楚,对柳元洵这样宽宥温柔的人来说,恨比爱短暂得多,也轻松得多。
背叛也好,爱错人也罢,对柳元洵来说,错付的情爱总会平复。日子久了,他甚至能说服自己,体谅顾莲沼的难处,宽宥他的欺骗,与他天各一方,各自安好,不再见面。
可如果有爱,他怎会不追究顾莲沼的去向?他那么聪明,只要想查,多半会摸出真相。若他知道顾莲沼用命换了他的未来,其中痛苦,足够彻底将他摧毁。
只有让他恨,让他厌憎,让他不愿面对,让他一提顾莲沼就想逃避,柳元喆才能妥善安排好后面的路。
让死人复活很难,可若只是想捏造死人活在世上的假象,实在太简单了。只要让柳元洵以为顾九还活着,这段孽缘,迟早散在风里,再不留痕迹。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要解决。
他有子痈之症不假,想要柳元洵生个孩子也不假,想让柳元洵对顾九死心,多少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他这个傻弟弟,从小就说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有了顾莲沼,他便不可能再接受第二个人。
只有这段情断了,他才能空出心扉,接纳第二个人。
柳元喆淡道:“上回议事,严御史偶然提起他的孙女,朕也听过她的才名,再加上她和洵儿年龄也适配,这几日……将她召进宫,陪洵儿说说话吧。”
洪福本不该抬头,也不该流露震惊,他该像从前一样,低头称是,而后将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
可柳元洵眸中的冷漠与死寂给他造成的冲击太大,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再加上皇上此行委实有些仓促,他怕逼得太紧,反倒让柳元洵……
柳元喆看着猝然抬眼的洪福,微微皱了眉,声音沉了下去,“你有话要说?”
“老奴不敢!老奴这就去安排。”洪福忙跪地磕头,吞下了所有的迟疑。
直到他的身影远去,柳元喆也一动未动。
如果洪福还在,他就能看出柳元喆的眼睛里,竟有着罕见地迟疑与自疑。
或许是洪福那一眼里的惊诧太过明显,又或许是他这几日都在翻来覆去地思量过去几十年的账,柳元喆终于发现,他对柳元洵是有愧的。
明明刚用顾莲沼伤害了他,可他伤还未愈,便又指了个姑娘去陪他说话。
这里头,究竟有多少是自欺欺人的“伤心人需要人照顾”,又有多少是孟家步步紧逼下,他想要个孩子的迫切……
有些事,不自问,便是一条无需回头的康庄大道;可一旦回头,就能看见柳元洵为他铺路而留下的血泪。
柳元洵在路都走不稳的时候,就已经会趴上父皇的膝头,奶声奶气地说:“父皇不生气,父皇不骂皇兄……”
垂在身侧的拳头不知握了多久,精心修剪的指甲在掌心刺出弯弯的白痕,柳元喆深吸一口气,忽然开口道:“冯怀安,去将洪福叫回来!”
廊下站着的冯怀安内力惊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听清了皇帝的话,他沉冷的应了一声,而后朝着洪福离开的方向快步赶去。
第135章
冯怀安走了没多久,御书房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起初只是零星的脚步声,很快演变成慌乱的呼喊,动静之大甚至惊动了殿内的柳元喆。
柳元喆不悦地望向半开的窗棂,皱起了眉。洪福才离开片刻,这些奴才就越发没了规矩,御前喧哗,谁给他们的胆子?
本就郁结的心情被这阵骚乱搅得更加烦躁。柳元喆不等宫人通传,挥开欲上前搀扶的太监,大步流星地推开殿门,怒斥道:“放肆!”
跪在廊下的小禄子脸色惨白,浑身抖得像筛糠。见天子震怒,他更是吓得语不成句,“皇……皇上……瑞王殿下,殿下……”
一股不祥的预感突然攫住柳元喆的心脏,素来沉稳的男人竟被莫名的焦躁驱使,抬腿就踹向小禄子肩头,“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小禄子被踹得滚倒在地,或许是这一脚让他清醒,又或是自知死罪难逃,他竟不管不顾地喊了出来:“瑞王殿下自沉于汤池,呛了不少水,奴才已经让人去叫太医了……”
这句话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柳元喆头顶。他双腿一软,全靠两侧太监搀扶才没跪倒在地。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茫然,彷佛听不懂这简单的句子。
“你……你说什么?”
小禄子自知自己因一时疏忽犯下大罪,就是洪福来了也保不住他,横竖都是死,他说话反倒顺畅了。
“殿下醒后,要了一碗鸡丝莼菜羹,吃了半碗后说要沐浴。奴才等人本在汤泉旁侍奉,殿下嫌烦,把奴才们都赶到了屏风外。不曾殿下竟悄无声息自沉于汤池,等奴才意识到,殿下已经呛水昏迷了。”
柳元喆浑身血液彷佛凝固,回神后拔腿就要往外冲,可这一步迈出,却腿软到差点摔倒。
这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帝王,此刻显露出前所未有的慌乱,“快,备辇!快去朝阳殿!”
晨起时还晴空万里,此刻却已阴云密布,细雨渐渐连成线,模糊了柳元喆的视线。
抬轿的侍卫健步如飞,随侍太监举着的油纸伞不慎挡住帝王视线,被柳元喆一把掀开,“滚开!”
这一挥太过用力,手背擦过伞骨,划出几道血痕,柳元喆却浑然不觉,只觉得这段路长得没有尽头。他恨不得跳下轿辇狂奔,可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
他再次回想起收到沈巍奏摺的那日。那上头触目惊心的字,已经让他真真切切地失去过了一次。他不是已经尝过那滋味了吗?他不是痛苦万分、悔不当初吗?
为何?为何!
为何会在人回来以后,罔顾他的意愿,再次伤害他?
是不是得到的东西总是不值钱?是不是坐拥江山太久,就忘了这世上还有自己掌控不了的事?是不是洵儿总是温顺乖巧,他就忘了他也是个人,忘了他也会痛?
怎么会自沉于水呢?
他不是……不是最惜命的吗?
柳元喆不敢信,更不敢直面现实。
他生来便是太子,先皇殡天后便继承了大统。他这一生,大权在握,言定生死,除了祭天大典,从未向上苍祈求过任何东西。
但这一刻,他却开始祈祷,祈祷上苍保住柳元洵的命。
朝阳殿乱作一团,明黄色身影出现的刹那,满殿宫人齐刷刷跪倒。在三呼万岁的声音里,柳元喆踉跄着扑到榻前,眼里只看得见浑身扎满银针,脸白如纸,宛如一具尸体的柳元洵。
记忆中的柳元洵总是眉眼含笑,生气时也像在撒娇,冷漠时也能窥见隐藏的温柔。可此刻,他只静静闭眼躺着,面无表情,身躯瘦弱,唇色淡得几乎透明。
柳元喆忘了询问太医,忘了帝王威仪,他颤抖着伸手,轻轻触碰那薄薄的眼皮。
好凉……
他真的好凉。
凉到通体冰凉,呼吸近绝,任他如何搓揉那薄而软的眼皮,躺在枕上的人都没有睁开眼睛,更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柔柔地注视他,软着嗓子唤他“皇兄”。
柳元喆不住地摩挲着,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一场梦,“洵儿……洵儿,睁开眼睛,看看皇兄。”
可柳元洵只是静静躺着,神情淡漠,双眼紧闭,像是厌恶透了这人间,再也不愿看他一眼。
“洵儿……”柳元喆溢出哽咽之声,低头与他额头相抵,颤声道:“你看看皇兄啊!”
“皇上,”赵院使眼角也有些湿润,他怕柳元喆伤了龙体,忍不住出声劝道:“万幸发现及时,瑞王只是呛水昏迷,只等殿下苏醒,便无大碍了。”
这话说得委婉。事实上,以柳元洵现在的状况,能不能醒来全是未知数。
江南大病未愈,又接连遭受打击,如今再经此一劫……这遭遇,别说是体弱之人了,就是个康健之人,也不一定能熬得过去。
但看着帝王濒临崩溃的神情,赵院使又不敢说实话,只能先拿话吊着。
柳元喆对太医的话置若罔闻,只是固执地抵着柳元洵的额头,轻捧着他的脸。
赵院使能医治柳元洵的病,可谁能医治一颗求死的心?这次救回来了,下次呢?下下次呢?纵使他贵为天子,能移山填海,却拦不住一个执意赴死的人。
若是早一刻,在听闻洪福说柳元洵想见他的时候,就赶来朝阳殿,是不是就能绝了他自尽的心?
洵儿说想见他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被洪福拿话搪塞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是不是怨极了他,恨透了他,才用这样决绝的方式,再也不见他了?
柳元喆无比后悔,更无比痛苦。
权力滋养了他的贪欲,让他变得固执而贪心,他总是什么都想要,可最后却差点什么都得不到。
他无视了殿内所有的人,微微起身,看向昏迷不醒的柳元洵,沉默良久后,终于做了个艰难地决定。
“阿洵……只要你好好活着,皇兄什么都答应你。”
即便知道柳元洵听不见,他依然没有用“朕”这个称呼。他是天下人的君父,可在柳元洵面前,他很想让时光倒流,回到五年前、十年前、乃至更久以前,做他的皇兄。
就只做他的皇兄。
在看到沈巍那封密摺的三天里,他早已经尝过失去柳元洵的滋味——比痛苦更折磨人的,其实是孤独。
这世间,没有时间抚平不了的伤痛,而孤独,却是种如影随形、无处不在、且永远无法摆脱的东西。
他三十多年的人生里,承载了太多期望与压力,只有在柳元洵面前,才能卸下帝王的身份,做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能有喜怒哀乐,能有委屈痛苦,能示弱,能被依赖,能将心里所有属于人、但不该属于帝王的感情,全部投注在柳元洵身上。
柳元洵死了,他属于普通人的那一部分,就被彻底剥离了。没了柳元洵,他依然是皇帝,是君父,是九层琉璃阶上至高无上的天子,唯独不是自己。
……
三日过去,柳元洵仍未转醒。
太医院用尽了法子,汤药、针灸,甚至刺激痛xue的手段都试过了,可榻上的人依旧沉睡不醒。
赵院使内心惴惴,总觉得瑞王殿下怕是熬不过这一遭了。
常人说“心气散了”,不是一种比喻,而是一种确有的病症。心气一散,人便如油尽灯枯,再难维系。
可你让一个将死之人,聚什么心力呢。
在遇见顾莲沼以前,柳元洵已经做好了自尽的打算,因为他很清楚,病到最后,先死去的不是身躯,是尊严。
他不愿拖着病体苟延残喘,更不愿失去最后的尊严,人间事了之后,干干净净的主动离开,就是最好的结局。
只不过意外遇见了个顾莲沼……为了他,柳元洵本来是能撑一撑的。
可顾莲沼不但没有成为他活下去的支柱,反而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柳元喆最大的错误,不是利用顾莲沼接近柳元洵,而是习惯了替柳元洵决定一切。他亲手剪断了柳元洵与这世间的所有羁绊,让生死对柳元洵而言,再无分别。
昏睡三日是病症,若昏睡三月,便是永别。
……
柳元洵又做梦了。
这些日子他总在做梦。
活着时被病体束缚,昏睡后反倒能在梦中随心所欲。
只是往日的梦总是缥缈虚幻,这次的却格外真实。真实到他能感受到那柔腻温热的皮肤,更能闻到她身上熟悉而久违的玉兰花香。
替他擦脸的人动作轻柔,哼唱的童谣是他幼时最爱的调子,摘了护甲的手轻轻拍着他的小臂,彷佛他还是那个没有人陪就睡不着觉的孩子。
除了母妃,身边似乎还有人在说话,只是声音压得太低,他听不真切。
直到竹板撬开他的唇齿,苦涩的药汁灌入口中,他才从虚无中寻到一丝与现实的联系。
他知道有人在给他灌药,若是往常,他喝了也就喝了,可这次他却开始抗拒。
这药太苦了,苦的他胃里灼烧,浑身难受,他怕自己受了这药的刺激,会从这难得的美梦中惊醒。于是,他开始抗拒,刻意紧缩着喉口,推拒着被灌进来的药。
棕褐色的药液顺着唇角滑落,很快被一方素帕拭去,温热的手掌粘贴他的额头,轻柔的声音里全是令人动容的疼惜,“洵儿乖,母妃知道你难受,喝了药就好了……听话,来,张口……”
不知是这声音太温柔,还是话里的疼惜太动人,柳元洵竟真的开始吞咽。只是咽着咽着,紧闭的眼角便渗出泪来。
擦不尽的眼泪很快浸湿了翎太妃手里的帕子,连带着她也红了眼眶。
柳元洵瘦得惊人,翎太妃不费力气就能将他抱起,让他枕在自己膝上,拖着他的头,一口又一口地喂着药。
“洵儿……母妃的洵儿……”压抑的哭声终于决堤,翎太妃偏头痛哭出声,胸腔溢满酸涩。
正哭着,忽听一声微弱的吸气声,翎太妃还没来得及回神,就感觉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蹭上她的脸颊。那手虚弱得抬不起来,刚触到皮肤便垂落下去。
“母妃……你怎么哭了?”
翎太妃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低头,待对上那双湿润而憔悴的眼眸,她瞬间狂喜,手抖得几乎捧不住柳元洵的脸。
“洵儿,洵儿你醒了?不要睡,千万不要睡,母妃在这里,你陪陪母妃,好不好?”
柳元洵勉强勾起嘴角,虚弱道:“要是不睡……就看不见,看不见母妃了……”
翎太妃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急忙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你摸摸,母妃是热的,不是梦。母妃真的在这儿,一直在这儿陪着你。”
柳元洵的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嗯,我知道母妃真的在这里。”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眼神却依然恍惚。即便到了此刻,他依然固执地认为这不过是更深一层的梦境罢了。
“洵儿……”翎太妃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喘不过气。
她一再告诫自己要控制情绪,不可让柳元洵因她而劳神,可她根本无法抑制,看着柳元洵这副模样,简直比剜心还要难受。
“母妃……”柳元洵强撑着想要多说几句,可眼皮却越来越沉,眼神也逐渐涣散,“我想睡了。”
“别睡!洵儿别睡!你听母妃说,”翎太妃的声音陡然拔高,颤抖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脸颊,生怕这一闭眼就是永别,“这不是梦,母妃以后都能长长久久地陪着你了,你醒来,你别闭眼,你看着母妃,听母妃慢慢跟你讲,好不好?”
柳元洵渐渐觉得这个梦也不是那么美好了。
如果现实真如梦境这般,母妃清醒了,岂不是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她已经失去了父皇,难道还要让她承受丧子之痛吗?
他想说些什么,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能不停地流泪。
翎太妃拿着帕子拭去他的眼泪,哽咽的声音里满是温柔:“别怕,你皇兄找到解药了,等你养好身子就能解毒,等解了毒,就能健健康康地活下去,由母妃陪着你一起活下去,好不好?”
这就更像是梦了。
皇兄怎会容许呢?号称无药可解的蛊毒,又怎会突然有了解毒的法子呢?
可这要是梦,未免也太真实了。
他能感受到翎太妃的体温,更能感受到丝帕擦过眼角时的感觉,甚至能条理分明地思考这一切。
翎太妃望着他迷茫的眼神,泪珠不断滚落:“母妃知道,洵儿身体不好,常常陷在梦里醒不过来,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对不对?”
柳元洵迟缓地眨了下眼。
的确如此,气血不足的人,常常会被梦魇住。小时候,他经常醒了也觉得自己像在梦里,过上好一会,才能彻底清醒。
为了区分现实与梦境,他曾与母妃约定过一个法子……
“从前,有个卖花女,”翎太妃看着他,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花篓里有名品与珍品,一朵名品五两银子,一朵珍品八两银子,可这小姑娘不识货,混在一块卖了,共卖三朵花,得十九两银子。母妃问洵儿,这小姑娘,卖了几朵珍品,几朵名品啊?”
答案瞬间浮现在柳元洵的脑海——这是梦里绝不会有的运算能力。
翎太妃泪凝于睫,看不清柳元洵的脸,更等不来他的答案,她一时慌了,拿着帕子去擦泪,刚拂过眼角,就听柳元洵轻声道:“母妃……你说错了。”
她怔怔地抬头,帕子还半举在空中。
“卖花女……是不会卖这么贵的花儿的。”柳元洵本想忍的,可还是没忍住,话音刚落,眼泪就汹涌地流了出来,声音也哽咽了,“我……我好想你。”
最后一个字淹没在哽咽中,他像个归家的孩子,抬手搭上翎太妃拥过来的臂弯,泣不成声。
……
柳元洵终究太过虚弱,方才那几句话耗尽了他仅剩的气力,流着泪就昏了过去。
高热来势汹汹,细密的冷汗很快浸透了单薄的寝衣,两颊虚红,唇却白得吓人。
翎太妃绞了帕子,小心翼翼地为他拭去额间的汗水。指尖触及那滚烫的肌肤时,她的心也跟着灼痛起来,恨不能以身替之。擦完汗,她又接过宫女递来的温水,用银匙一点一点润湿他干裂的唇。
不多时,耳房内的药浴已经备好,翎太妃起身欲回避,却在绕过屏风时骤然停住脚步。
柳元喆不知何时来的,既未让人通传,也不叫人伺候,身边只跟着个低眉顺眼的洪福,案几上空空如也,连杯热茶也没有。
翎太妃在原地静立片刻,缓步上前,在距离柳元喆一步之遥处站定。她瘦削的脊背挺得笔直,沉默良久才开口:“洵儿烧热未褪,神智不清,你来早了。”
柳元喆的目光依旧落在案几上,“你都告诉他了?”
翎太妃声音冷淡:“没来得及。”
眼前的天子,七岁起便养在她膝下,即便搬入太子殿后也时常来请安。她总以为自己最了解他,却两次看走了眼——一次差点逼得她走上绝路,第二次又从绝境中给了她生路。
只是柳元喆这样的人,即便让步也不会让自己吃亏,他给的生路,足够让她生不如死。
若不是为了洵儿,她宁愿一死了之。可她清楚,柳元喆何尝不希望她自我了断?只是中间横着个柳元洵,为了他,他们各自退了一步——他留她一命,她舍了尊严苟活。
但这些腌臜事,都不必让洵儿知道。
他已经为上一代的恩怨背负太多,余下的日子,她只想让他好好的活,轻轻松松的活。
柳元喆冷冷扫她一眼,警告道:“太妃还有半月时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想必不用朕提醒。”
翎太妃本想冷嘲一句,可一想到一墙之隔的柳元洵,她也只淡淡回了一句:“放心,不为别的,单是为了洵儿,哀家也不会让他知道他不该知道的。”
话音落地,气氛再次陷入沉默,气氛也越来越压抑,静得能听见耳房内隐约的水声。
想到泡在药池中的儿子,翎太妃心头一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移步上前,坐在了柳元喆对面,抬手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递到了柳元喆身前。
她知道柳元喆不会喝,此举也不是为了缓和气氛,只是一想到往后数年,柳元洵都要仰仗他生活,她身上的尖刺与锋芒便都软化了。
剐去那些血淋淋的仇恨后,她心里便只剩下拳拳慈母心,惦念的,也只有一个柳元洵。
她能活着陪伴他,却不能常见他,更没能力照顾他,细数一圈,能替她照顾好柳元洵的,竟只有一个柳元喆,那些嘱托与交代,她也只能对他说。
“洵儿身子不好,操劳不得,皇上即便有心历练他,也需得挑些轻省些的活儿,别叫他费心,更别叫他伤了身体。”
“他虽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但毕竟刚受过情伤,皇上切莫逼迫太过,就算是有属意的人选,也莫要强迫他。他在这宫里,身不由已地活了那么多年,离了宫,开了府,往后余生与何人相伴,总该由他自己做主。”
“顾九的身后事一定要处理得干净些,切莫让洵儿察觉,最……”
柳元喆忍无可忍,握住茶杯重重拍碎在桌面上,极力压抑着怒火,“依朕看,半个月的时间还是太宽宥了,翎太妃若是想找人说话,不如今夜就请入宝相寺吧!”
宝相寺是皇家寺院,条件清苦,对被贬入寺者极为苛刻。
但对翎太妃来说,最难的不是从锦衣玉食的奢华跌入苦力为生的困境,而是要让她清醒地接受“翎太妃”这个身份,不再是风光无限的皇贵妃,而是以“谋害先皇后”之名,被贬入寺的罪人。
柳元喆此人,实在太懂如何打人七寸。他知道翎太妃最看重的,无非是生前死后的尊容与柳元洵的命,所以他给了她两条路。
第一条路,放任柳元洵在无知无觉中病死,圆了他为母偿债的愿望。与此同时,柳元喆也会信守诺言,将她囚禁于寿康宫,生前保她衣食无忧,死后保她史书清名。
第二条路,由她亲自奏疏,承认毒害先皇后一事,并自请去宝相寺苦修赎罪,且她日日须在刻着先皇后名字的地藏灯前跪忏两个时辰。从此往后,世上不再有“翎太妃”,只有宝相寺中的剃了发的尼姑妙悔。后人提起她,再也不是那个宠冠后宫的贵妃,而是僭越谋命的毒妇。
两条路,一生一死,死路是诛心,生路通地狱,柳元喆的心,实在是又毒又狠。
无论她选哪一个,都不如当年一死了之来得痛快。可她若是此时自戕,失去一切的洵儿,还有活下去的动力吗?
洵儿是她的命根子,可她又何尝不是柳元洵在人间仅剩的牵绊。
柳元洵不必知道她过得有多苦,更不必再背负她过往的罪孽,他只需知道她抛了俗世恩怨,做了寺中了却尘缘的尼姑,便已足矣。
做决定简单,但接受自己的命运却很难。可即便再难接受,在亲眼看见奄奄一息的柳元洵后,她心里所有的不平都淡了。
罪魁祸首的确是先帝,可受了怂恿的是她,下毒害命之人是她,被先皇后差点落了胎的受害者也是她,恩恩怨怨说不清楚,是是非非也理不出对错。
但有一点,她比先皇后幸运,先皇后死得早,连看柳元喆长大的机会都没有。
而她,却陪了柳元洵足足二十年,从他将襁褓里小小一只,一日日陪伴到了他长大。
甚至于,她要是抛下俗世里的一切,甘愿做个背负骂名的尼姑,她还能在寺中久久陪伴着柳元洵,直到死去。
许是逐渐认清了现实,也接受了命运,面对柳元喆的怒火,翎太妃竟比自己想像得还要平静。
她抬眸看向柳元喆,忽地道了一句:“若你母后泉下有知,想来也会得意自己生了个好儿子,如愿登上了皇位。”
眼看柳元喆脸色越来越沉,翎太妃却只是不急不缓地拢了拢衣袖,道:“皇上不用急着发火,这阖宫上下,能与我聊洵儿的,只有你,能与你聊你母后的,也只有我。”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几分追忆的恍惚,“你应当不知道吧,待字闺中的时候,我与你母后,也曾短暂做过姐妹,只可惜……”
京中世家的女儿,隔三岔五便有群宴,她与前皇后,怎会没有交情。只可惜,从入宫那一刻起,再好的姐妹,也成了利益相悖的仇敌。
耳听着里头的轻微的水声停了,翎太妃站了起来,轻声说了句:“看在皇上给了哀家选择的份上,哀家想最后再对您说一段话。”
柳元喆缓缓抬起头,眼神凝聚着深深寒意,翎太妃视若无睹,只道:“你母后大我许多,当年在闺中时,她便熟读百书,见识甚广,聪慧博学之名人尽皆知。我是得了偏宠,才做了贵妃,可你母后,却是从百家贵女中脱颖而出,被选作皇后的人。”
看她停顿,柳元喆声音更冷,“翎太妃此时提及旧情,又是何意?”
“没有别的意思,”面对他冰冷的态度,翎太妃倒是笑了,“哀家只是想说,我不及你母妃聪慧,以至于年逾半老,才恍惚意识到后宫只是先帝的棋盘。可能坐稳中宫之位的人,想必同陛下一样,早早就认清了局势。”
“皇上,”翎太妃慢声道:“可曾想过,若先皇后不死……您这太子之位,当真能坐得安稳吗?”
先皇之所以向先皇后挥刀,就是因为感觉到了柳元喆的威胁。若先皇后不死,先皇势必不会眼睁睁坐视太子一脉逐渐壮大失控,处置不了先皇后,但找藉口安罪名废太子就简单多了。
历史上确有废太子再立的事情,可一旦有过被废的经历,即便登基,也是抹不去的污点。
就如同柳元喆给了她两个选择,先皇后当时又何尝不是面临两个选择?
她死了,先皇忌惮之心便会淡去,甚至会对柳元喆抱有歉疚。她若违抗君命,强保储位,她和柳元喆便成了先皇的心腹大患。
见柳元喆脸色骤变,翎太妃又笑了,“就如你给了我二选一的难题,谁又能确定,当年的皇后是不是也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呢?在‘皇后死’或‘太子废’之间,或许她和我一样,选择了自己的骨肉。”
耳房的门轴突然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小太监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翎太妃不再多言,淡淡一笑便绕入了屏风之内。
她没有撒谎,她只是说了个可能。
对于死人来说,活人可以在她身上延伸出无数种不知真假的猜想。柳元喆信也好,不信也罢,她只是想让他知道,这宫里头的人,除了争名夺利有着独一份的肮脏外,为人母亲,倒和市井妇人差不多。
她对柳元洵是如此。
想来,先皇后对柳元喆也是如此。
只望柳元喆看在为母不易,且她甘愿入寺赎罪的份上,平了心中怨怼,能在她照拂不到的地方,对洵儿好一些,再好一些。
第136章
退烧之后,柳元洵其实是有意识的,只是眼皮太沉,压得他睁不开眼,只能侧耳细听身侧的动静。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渴求自己能醒来。昏睡前的一切如此真实,他能确定那不是梦,可他还是不安,还是恐惧——只有再次握住母妃的手,他才敢彻底确信。
他的挣扎渐渐显出成效,眼睫颤了几颤,终于缓缓睁开了眼。视线尚有些虚茫,他已哑着嗓子开口:“母……母妃……”
“嗯,母妃在呢。”翎太妃握住他轻颤的手,在他手背轻轻拍了拍。那手瘦弱得只剩一层薄软的皮肉,握在掌心时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柳元洵实在不想哭,可眼泪早在看见翎太妃的瞬间就失了控。
除了思念,他还有好多委屈想诉说。被辜负、被伤害的时候,他尚能忍耐,可一旦有了抚慰他情绪的人,他顷刻间就变成了在母亲身前摔倒的孩子——尽管能自己爬起来,也想流着眼泪让母亲来扶。
翎太妃不语,只红着眼眶替他擦泪。
她不想说那句“洵儿不哭”。洵儿除了在她面前能哭以外,还能往何处诉委屈?想哭就哭,眼泪流尽了,余下的就都是好日子了。
比起流泪,柳元洵还有好多话想问。他努力克制着情绪,反握住翎太妃的手,哑声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洵儿不急,母妃慢慢与你说。”翎太妃接过递来的瓷杯,一点点往柳元洵口中喂水,同时低声说出了一早便想好的解释。
柳元洵很聪明,虚假的骗局瞒不过他,也容易出现漏洞,半真半假才是上上策。
她细细讲了先皇后之死的事,又说了先皇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对自己的病愈,也只用“受了沈巍奏摺的刺激”寥寥带过。
柳元洵一听便知道,先皇后当时已半只脚踏入死局,父皇的态度和先皇后自己的选择才是决定性因素,他母妃只是一柄好刀罢了。
可这依旧不能抹去翎太妃杀人的事实,柳元喆也绝不可能轻易揭过此事。柳元洵内心不安,忍不住问道:“母妃,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答应了皇兄什么条件?”
“是,”翎太妃承认得很痛快,“待你身体好些,母妃便会自请离宫,前往宝相寺清修赎罪。”
柳元洵瞬间抓住关键信息:“自请离宫?也就是说……”
这件事会闹得朝野皆知,甚至会在史书上留下痕迹。他之前死守秘密,就是因为清楚母妃将位份带来的尊荣看得比命还重要。
“洵儿,”翎太妃打断他的话,轻柔道:“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如果是受了挑拨,便要为愚蠢付出代价;若是出于妒忌,便要为欲念付出代价。毒是我下的,每一步也是我自己走的。若我清正无辜,饶是一万个先帝,也不可能诱我入局。”
柳元洵的声音很微弱,但依然能听出其中的挣扎:“可是……母妃你怎么受得了?你那么……那么……”
翎太妃笑了:“那么什么?要面子?贪慕权势?”
柳元洵还没说话,她又道:“有些东西,拿起来时,有一万斤那么重,但是和你比起来,其实重不过三两风。再者,过往多少圣贤都满身争议,备受指评,我不过是个后宫嫔妃,由得后人去吧。”
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柳元洵的鬓发,道:“我知道你是个能辨善恶的好孩子,只不过因为犯错的人是母妃,所以一边自责痛苦,一边偏心母妃,对不对?”
说到这里,翎太妃心头酸涩,语气越发轻柔:“你已经为母妃死过一回了,母妃不会再让你难做了。母妃认罪、伏法,余生就在宝相寺里为你祈福,好不好?”
她省去了自己要在宝相寺中做苦役,更省去了要被迫跪在最恨的人的地藏灯前忏悔,只轻飘飘地用“为你祈福”四个字代替了一切。
柳元洵思绪很乱,有接受一大堆信息的混乱,也有对母妃的心怜与担忧,可在一团乱麻中,他又隐隐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
可除了这件事,还有蛊毒……
按之前的记忆,母妃好像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可他不能确定,解毒是真有其事,还是有什么误会。
他担心皇兄拿此事做幌子,让母妃当众承认害死先皇后一事。毕竟此事过去二十多年,知情人几乎死绝,要不是翎太妃亲自奏疏,就算是柳元喆本人也无法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将这事安在翎太妃头上。
他怕的是,自己死了,柳元喆也没有放过母妃。
“母妃……”柳元喆扯了扯她的衣袖,犹豫道,“我想见见皇兄。”
“好,”翎太妃柔柔一笑,道,“母妃这就叫人去请。”
……
柳元喆来得很快,在他抵达前,翎太妃已避至偏殿。
柳元洵迫切想得到答案,一见他便问:“皇兄,此毒无药可解,为何母妃却说……是不是,是不是你……”在做局哄骗?
这样的揣测于柳元洵而言太过恶毒,他不愿用言语伤柳元喆的心。
“自你吞下蛊毒,朕便一直在搜索解毒之法。只是当初寻觅解法,是为了救你之后,悄无声息地处置翎太妃……”
柳元洵心头剧震,呼吸立刻变得急促,脸色瞬间变白两分,吓得柳元喆立刻补充道:“但朕改变主意了!洵儿,朕已退了一步,允你母亲留在世上,你也要答应朕,万不可……万不可再寻短见。”
“寻短见?”柳元洵怔住——他还没见过母妃,更不知江南之事的终局,即便心灰意冷,决意寻死,也不是现在。
片刻后,他恍然道:“皇兄是说……溺水之事?”
柳元喆紧盯着他眸中神色,见那抹瞭然不似作伪,那一瞬间,浮上他心头的,不是落错子的懊恼,而是如释重负的宽慰。
不是寻死就好;不是恨极了他、再不愿相见就好;只要生念未绝,他与柳元洵之间便还有挽回的余地。
柳元洵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如此明显的痛色,他轻叹口气,低声解释道:“我没有寻死,只是身体虚弱,又被热意一蒸便昏了过去,这才溺了水。”
他和柳元喆之间的隔阂非一朝一夕能消去,更遑论柳元喆方才说的那句“悄悄处置翎太妃”,他几乎不敢想,若自己在无知无觉地情况下失去母妃,该是何等天崩地裂的痛楚。
但也正因这句话,让他彻底信了柳元喆一直在查找解毒之法。
蛊毒可解,母妃得活,“绝处逢生”已不足以形容柳元洵的心境。他只觉心上巨石轰然落地,阴云尽散,呼吸间尽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断绝的生机被续接,跌落的断崖变成了顺直的路,柳元洵觉得自己好像忽然站在了新生的路口。可展望着无尽前路时,他想到的不是蛊毒的解法,而是一个人。
一个本该与他并肩同行、共度余生的人。
柳元喆看着他的染上生机的眼眸,长久的烦闷、压抑、挣扎……皆如尘埃落定,渐渐平息。
他拂开衣襟,缓缓坐在床榻边,心中满是未说出口的话。那些愁苦、那些不得已、那些即将失去至亲的恐惧,终于在这一刻觅得倾诉的契机。
可他还没来及开口,便听枕上之人轻声问道:“皇兄,孩子的事,是真的吗?”
柳元喆眉峰微蹙,直言道:“你是想问孩子,还是想问顾九?”
柳元洵略有些难堪地抿了抿唇,声音更轻了,“……孩子。”
柳元喆本想按计画,先用“怀了”二字圆了解毒一事,待事态稳定,再以“没保住”为由抹平此事。可看柳元洵这幅模样,他又怕真说“怀了”,柳元洵反倒会因为孩子一事心软。
可若直接说“没怀”,又如何解释他将顾九派去的事?毕竟,他已经备好了解毒之法,那此毒一解,大可待他康复后另择婚配,何必急着强令他与纯阳之体圆房?
电光火石间,柳元喆心里滑过数个念头,可他很快便想出了应对之策,“是朕不好,朕……”
对上柳元洵有些茫然的眼神,他微微一哑后,改了口,“是皇兄不好,皇兄……为了孩子,逼你太紧,让你伤心了。”
柳元洵听不太懂,更不知道柳元喆为何忽然道歉,可他没问,只静静等着他把话说完。
“孟谦安把持江南,手握国库近四成的税款流入;孟阁老虽退隐朝堂,却仍与半数朝臣私交甚密;贤妃又诞下后宫唯一皇子……孟家逼朕太甚,唯有你有了子嗣,朕方能放手一搏。朕等不及你解毒,才……安排顾九接近你。”
最后一句是刻意说的,话音刚落,他果然看见柳元洵骤然攥紧的手指。
他暗自叹息,面上仍维持平静,只偶尔能从话语中听出不明显的愧色,“你从殿中逃出时满身狼狈,又昏睡三日,朕心甚痛,故将顾九调回了锦衣卫指挥使司。待你病愈毒解,若遇合心之人,再谈生儿育女之事吧。朕不再强求了。”
柳元洵怔怔望着他,只觉眼前的皇兄愈发陌生了。
倒不是他看出了什么,只是论起过往,柳元喆独断专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威逼利诱也好,欺瞒哄骗也罢,他能用太多手段达成自己的目的。
可此刻,他却像换了个人一样。
尽管他偏向自己的母妃,但他也很清楚,如果只是认罪后被贬入寺,这样的惩治其实并不足以抚平柳元喆的仇恨。
再有孩子的事。道理他都懂,柳元喆的解释也说得通,可就是……就是太奇怪了,好像他只是溺水昏迷,醒来后,柳元喆忽然就变得心软而柔情,放过了母妃,也放过了他。
难道真如皇兄所说,因为误会他一心求死,才动了恻隐之心?
短短几日,他经历的事情太多,相较于过去,此时的他像是一脚踏入了梦境,所有事都得到了妥善的解决,圆满得不真实。
他眼中的怔然没有躲过柳元喆的眼睛,柳元喆眸光微晃,忽然提起不相干的人:“你还记得小禄子吗?”
柳元洵不解其意,但还是接话道:“洪福身边的小太监?”
“嗯。”柳元喆道,“你溺水那日,就是他在侍候。按理说,犯下如此大错,他本该被处死,可朕一想到……你若是醒后知情,怕是又会因此自责,所以饶了他一命。”
宫中戒律森严,柳元喆素日从不留情,此刻却因他宽宥下人……这般行径,怎像从前的皇兄?可偏偏,又真切发生了。
柳元洵心头动容,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那双握着他的手上——手背三道伤痕清晰可见,中间那道尤其醒目,结着暗色的痂。这痕迹出现在养尊处优的皇帝身上,委实有些触目惊心。
柳元洵轻吸一口,惊道:“这是怎么弄的?”
“你溺水那日,朕有些慌,没留神便蹭到了,不必在意。”柳元喆扫过手背,藉机问了一句:“洵儿,你……怨过皇兄吗?”
怨吗?
从前只道是怨的,可此刻被问起,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个字。
大概是,比起怨恨,更多的,其实是委屈吧。只是委屈这两个字太示弱,也太像撒娇了,所以才总以为自己是怨恨的。
可怨恨是决绝的、冰冷的、足以摧毁一切的,而他的每一次挣扎、每一分在意,都与“怨恨”相去甚远。
柳元洵轻轻地,摇了摇头。
柳元喆顺势握住他的手,难得展露温情的一面,“朕不想等到你真的怨恨、等到一切无可挽回时,才后悔。”
柳元洵立刻便怔住了。
这三年间,那个冷漠无情的皇帝或许不会说这种话。但过去那个抱举着他,让他伸手去摘枝头的花的兄长,却会将他放在掌心疼爱。
可人,真的能如此割裂吗?
柳元洵想不明白,却也不愿再深究。好不容易窥见了一点希望,他不想用多疑和猜忌让它蒙上不该有的阴翳。
他慢慢回握住柳元喆的手,顺着他的解释与安抚,接受了所有的说辞。
至于顾莲沼……
没了孩子,他们之间也不该再有什么联系了。
……
在翎太妃的悉心照料下,柳元洵恢复得很快。不过十日,赵院使便说他的身体已能承受解毒药剂的药性了。
柳元洵本已经做好了受苦的准备,可药效之温和,却让受尽蛊毒折磨的他有些诧异,“除了头晕恶心之外,好像没什么不良反应。”
赵院使神色如常,“头晕恶心倒是不足为惧,稍忍忍便过去了,只是切不可受寒,若着了凉,药效与毒性相冲的痛楚,可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
赵院使都如此说了,底下侍候的宫婢们也愈发尽心,即便五月入夏,殿内仍门窗紧闭,唯有正午艳阳高悬时,才敢支开一线窗缝透气。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解毒果真奏效,柳元洵的状态一日好过一日。原本毫无知觉的右腿,也渐渐有了恢复的征兆,虽仍无法支撑行走,却已能在撤去支架后,在原地站立片刻。
这半个月里,翎太妃一直陪伴在他身侧,白日里亲自照顾他的饮食药膳,入夜后必等他沉沉睡去,才轻步离开。
有了母亲的陪伴,柳元洵就像是归巢的倦鸟,除了时不时想到顾莲沼以外,他幸福得像是回到了三年前,一切还未崩塌的时候。
只是再美好的日子也有终点。
半月之期一至,翎太妃亲自至殿前呈递文书,自请入宝相寺赎罪。
呈辞那日,是柳元洵亲自陪着她去的。
意料中的群臣哗然并未发生。当翎太妃递上文书时,大殿内的群臣也只是默默低着头,偶有几个面露惊诧的,也很快在寂静的氛围中觉察到了什么。
年轻的臣子或许不清楚当年的隐情,前排老臣却个个心如明镜。他们在堂前,先皇后在后宫,可朝堂政局却将两方人马牵连在了一起。
先皇后之死,无人问便罢了。
若是深究,便有得讨论了。
前数二十年,先皇后病逝的消息一经传出,不知情的人只道她福薄,可参与其中的人却只觉得胆寒——所有人都清楚,这是来自皇权不可觊觎的警告。
早朝一罢,母子分离。
翎太妃一身素衣,最后拥抱了柳元洵一次,头也不回地上了轿子,徒留柳元洵怔立原地,望着那青顶小轿远出宫门之外。
翎太妃一离宫,柳元洵也没了留下去的理由。
在宫中的最后一晚,他歇在了柳元喆身边。
每每踏入太子殿,熟悉的布置总会勾起过往的回忆。
他幼时怕黑又怕血,总不敢一个人睡,可人长大了就不能留在母妃宫中了,他便转头来缠柳元喆。
一个太子殿,睡着太子,也睡着个小皇子。
太子每日天不亮便要去上书房,小皇子却能仗着体弱偷懒,睡到日上三竿才在偏殿慢悠悠地开始一日的课业。
年幼贪玩的时候,他并不喜欢看书,反而对外界的一切充满新奇,可他身体不好,一旦生病,总会连累旁人受罚,他就只能缠着柳元喆陪他。
可怜的太子本就课业繁重,好容易得了空,困得两眼发直,恨不能倒头就睡,却还抱着虚弱到走不稳路的弟弟,去御花园里找蝈蝈。
一晃十多年过去,这张小时候大到翻几个滚都摸不到边的床,躺下两个成年人,竟有些挤了。
柳元洵抬手触摸着床柱上熟悉的团龙纹,轻声问枕畔的柳元喆:“怎么还是团龙纹,不该换成五爪龙吗?”
柳元喆登基后并未换寝殿,只依照规制改了殿内的布置,可这床榻却没换。
按礼制,太子不能用正面的龙纹,所以床柱上雕刻的是团龙纹,如今贵为天子,本应换作五爪金龙,可其他都改了,唯有内侧这面,仍留着他摩挲过无数次的旧纹样。
柳元喆闭眼仰躺着,听见问话也没睁眼,只平静道:“想留些什么做纪念,所以没换。”
“哦。”柳元洵轻轻应了一声。
回京之后,他昏昏病病熬去了一个多月,竟也没机会详问江南一行的案子,此时便趁着机会开口了,“皇兄,账册的事审得怎么样了?那八幅图的归属,有定论了吗?”
柳元喆缓缓睁眼,侧眸瞥他一眼,淡道:“你不提朕倒是忘了,既然提了,朕倒是想问问你,当初有人以账册之名诱你入局之事,为何不说?命丢了两回,嘴却闭得严实。”
柳元洵很冤枉,“去江南前,我手里没有半点实证,全凭猜测。我说了,难道皇兄就会信吗?”
柳元喆平静反问:“你不说,怎么知道朕不会信?”
“好吧,”柳元洵退让得很快,“就算你信了,除了不让我去江南之外,还有别的好法子吗?”
柳元喆难得被人拿话噎住,一时无法反驳。
“而且,”柳元洵放轻了声音,“事关父皇,如果此事是我查出来的,皇兄你的压力,也会小一点吧……”
先帝的权威不容挑衅,稍有错处便会被扣上“不敬君父”的罪名。这事若是柳元喆下令查出来的,那究竟是无意还是故意,难免会引来猜忌。
可由他揭开,那压在柳元喆身上的,便只剩该如何在不损先帝颜面的前提下,顺水推舟地解开真相,抚平其中冤屈了。
他的声音很小,小到像是蝴蝶在扇翅膀,每搧动一次,就有股和暖的风吹向柳元喆的心,一股甜中带着些许酸涩的情绪溢满胸腔。
柳元喆闭了闭眼,喉间微感哽咽。直到情绪稍稍平复,他才在烛火半映下转了个身,抬手拍了拍蜷缩在内侧的柳元洵,低声道:“睡吧。朝堂上的事,等上了朝再细说吧。”
“上朝?”柳元洵微睁眼眸,“谁啊,我吗?”
他的语气疑惑又抗拒,瞬间让柳元喆回想起幼时贪睡,不肯入上书房的孩子。背光的烛火照不亮他唇角隐约的笑意,只听声音,依旧是冷淡而威严的,“不是你。”
柳元洵松了口气,肩颈刚放松,又听柳元喆补了一句:“是太常寺卿。”
第137章
在宫中的日子那么短,柳元洵却觉得恍如隔世。当轿辇终于驶离宫门时,他望着渐行渐远的朱红宫墙,竟生出一种恍然如梦的错觉。
淩晴许久不见他,天还未亮就和淩亭守在宫门口,当轿帘被掀起,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连迈两步,快到近前时又顿住,眸中盛满难以置信的惊喜,“主子,您的腿……您的腿能走了?”
柳元洵搭上淩亭递来的手,浅笑道:“尚不能久站,不过假以时日,应当能恢复。”
“能恢复?!”淩晴的眼睛骤然发亮,只是腿能恢复?还是过往的病也能恢复?她想问又不敢问,怕只是场空欢喜。
淩亭虽未开口,扶着柳元洵的手却微微发颤,目光一瞬不移地盯着他的眼睛,生怕错过任何细微的表情。
柳元洵看懂了他们的忐忑,轻轻颔首,用最平淡的语气带过所有波澜,“会好的,都过去了。”
淩晴猛地捂住嘴,哽咽声虽被掩住,眼泪却夺眶而出。
柳元洵轻拍她的小臂,低声道:“回府吧,有话回家再说。”
淩亭扶他上轿,轿帘落下的瞬间,他敏锐地察觉到柳元洵笑容背后藏着的黯然。只是帘子落得太快,他来不及看得更真切,只听见一句轻得恍若叹息般的声音。
“走吧,回去了。”
行至半途,淩晴才从惊喜中回神,被眼泪浸得雾蒙蒙的脑袋终于意识到少了个人。她向帘子内瞥了一眼,悄悄靠近淩亭,压低了声音,“哥,那些太监不是说顾侍君在宫里伺候主子吗?他怎么没跟主子一起回来?”
话音未落,就被淩亭一个眼神制止,“主子没提就别问,权当没这个人。”
淩晴本只是好奇,见淩亭这般态度,反而瞪大了眼睛,用气音惊问道:“为何这么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淩亭淡淡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也别打听了,要是说错了话惹主子伤心,别怪我没提醒你。”
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顾莲沼早在众人之前,便预见柳元洵会康复;更知道这个消息,连柳元洵自己都蒙在鼓里,而顾莲沼从未透露只言片语。仅凭这两点,便足以让淩亭断定:顾莲沼在这场局中,一定还有一层不为人知的身份。
他不愿深究,亦不想节外生枝。于他而言,柳元洵能平安,能健康,能从诸多杂事中脱身,已经是最大的圆满。
至于府中曾有过谁、又失去谁,不过是过眼云烟。
……
淩晴一早就备好了轮椅,待柳元洵下轿,忙将他扶了上去。轮椅碾过熟悉的青石板,两侧草木在风中摇曳,偶有鲜花跃入眼帘,艳丽得让他有一瞬恍惚。
但他很快便回了神。
越是靠近曾经的院落,他的呼吸便越急促,心底的抗拒也越强烈。红灯笼、喜服、温言软语……那些交织着甜蜜与欺骗的片段,瞬间全涌了上来,他忍不住抬手抚上心口,压住了撕裂般的痛感。
淩亭一直留意着他的神色,见他面色惨白,立刻按住轮椅,半蹲仰头道:“主子可是哪里不适?”
柳元洵本想隐忍,只是脸色实在太过苍白,强忍也忍不过去,往日有母妃陪伴时,他还能勉强忘了过去。可等他回到熟悉的院子,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每一处都有顾莲沼的影子。过去的甜蜜有多真切,如今痛楚就有多剧烈。
柳元洵心口憋闷,喘不上气,“换……换间院子吧。”
淩亭立刻起身,推着轮椅转向另一侧,语气自然:“正好到了夏日,花园旁的竹屋通风凉爽,正适合避暑。”
淩晴虽不明就里,却也迅速跟上,顺着淩亭的话说道:“正好,我前两日刚让人清扫过竹楼,主子要是想换院子,只消在花园里稍候片刻,等我用香薰驱驱虫,再换了被缛就能休息了。”
柳元洵轻轻点头,指尖攥紧了轮椅扶手。他知道淩氏兄妹或许已经看出了端倪,可他不想解释,也没办法解释。
那些纵容顾莲沼的日夜、为他穿嫁衣的倾心与柔情、以及向他允诺生生世世的一幕幕,此时都变成了割向他的利刃。他不敢细想顾莲沼曾如何看待自己,越想,便越觉羞耻与痛楚。
他痛恨欺骗,痛恨谎言,更痛恨无能为力的自己。除了逃避,他竟不知如何自处。
他的异样落进淩氏兄妹眼底。淩晴欲言又止,转头看向淩亭,却见淩亭目视前方,推轮椅的手稳如磐石,即便看清了一切,他也不打算戳破。
顾莲沼那性子,若能回来,早就回来了。
如今柳元洵独自离宫,便已说明一切:那人或是不能回,或是再也回不来了。既然回不来,多说何益?
……
竹楼隐在花园深处,两层小楼被翠竹环抱,原是特意建造的避暑之所。只是近年来柳元洵身子每况愈下,畏寒怕风,莫说避暑,便是夏日开窗也成了奢侈。
以往六月盛夏都裹着两层衣衫的柳元洵,此时却只是被太阳晒一晒,额角就有了细微的汗。
这都是顾莲沼用纯阳内力调养的结果,那些朝夕相对的日夜里,顾莲沼总将他抱在怀里,搭着他的脉搏,损耗内力温养他枯竭的气血。
情爱易逝,可过往的痕迹却不是一两日能挥散掉的。
柳元洵深吸一口气,睁眼看向不远处的竹楼,妄图暂缓心绪。
竹楼本就被打理过,如今要住人,只需精细地洒扫一遍,便能搬进来了。
如今江南事了,两位公公也回了宫,再加上顾莲沼的离去,小小一方竹楼,便只剩了最初的三个人:淩晴煎药,淩亭随侍,再无旁人。
在流水般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柳元洵偶尔会产生错觉——彷佛顾莲沼从未出现过。
他如今尚在解毒期,赵院使怕药性相冲,索性停了其它的药。黑褐色的药汁一入喉,饶是喝惯了药的柳元洵也不由苦得蹙眉。
淩晴眼疾手快地递来一杯温水,待漱过了口,柳元洵才觉得好些了。
以往帮他治病养身的都是王太医,自从开始解毒,替他看诊的太医便变了:解毒的是赵院使,替他针灸治腿的是刘院判。
柳元洵喝了药,不多时,身上便开始发汗,他抬头看向紧闭的竹窗,有心想让淩亭支开窗户透气,可又怕见风损了药效,便强忍住了。
可他能忍,帮他针灸治腿的赵太医却忍不住,大热的天,他还要捏着纤细的银针往皮肉里扎,手汗濡湿了捏针的帕子,滑得使不上力。
赵太医苦着脸道:“王爷,今儿要不停一天吧,若是强行施针,臣担心效果不好,平白耽误了疗程。”
柳元洵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道:“我倒是无妨,只是让您白跑一趟。”
赵太医擦了擦额上的汗,恭敬道:“不敢不敢,为您尽劳是臣的本分。再者,要不是您这段日子以来坚持复健,臣即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法为您施针了。”
这句话让柳元洵心头兀地闪过了些什么,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自己微微屈起的膝盖上。
赵太医一边收拾药箱,一边感慨道:“这人啊,只要肢体尚在,就总有康复的希望。只是有的人没有医治的条件,有的人疏于锻炼,以至于经脉受阻,气血不畅,到了那个时候,再好的大夫施针也没用了。”
赵太医这番感叹,却让方才闪过的念头清晰起来,柳元洵心跳陡然加速,他不想去想,却又忍不住想得更深:顾莲沼当初强要他复健,会不会是因为预料到了这一天?否则,他为何硬要逼着自己走路?
即便他大腿磨伤,顾莲沼也只是让匠人将支架弄得更精细些,并未松口放弃。
那时他以为,顾莲沼是想让他瘫痪的日子来得晚一些,可赵太医一句随口之言,却让顾莲沼之前的举动显得不可捉摸起来。
还是说,因为顾莲沼是皇兄的人,知晓皇兄的计谋,清楚他身上的蛊毒早晚会解,所以才敦促他复健,好保住这条腿?
这样的猜测,其实是说得通的。毕竟,他与顾莲沼聊起死亡时,对方总是反应平平,一副早已接受现实,并不强求的模样。
可朝阳殿中的一幕幕,却又让他看到了顾莲沼超乎寻常的执念。如果动了情,有真心,真能无动于衷地接受他的死亡吗?
唯有顾莲沼早知他不会死,才能解释这一切。
可是……如果顾莲沼知道自己不会死,又为何会一遍遍求来世?
是伪装?还是又一场欺哄?
柳元洵头痛欲裂,只觉得乱糟糟的线头堆积在一处,怎么理都有违和之处。
他不知道赵太医什么时候走的,更不知道淩晴是何时扶他上榻的,他只是闭眼蹙眉,一遍遍回忆着御书房内,自己与皇兄对峙的话语。
派顾莲沼来,是为了子嗣。
要子嗣,是为了稳固国祚。
之所以揭穿真相,是因他对顾莲沼动了心,皇兄不想他越陷越深……
每一处解释都严丝合缝,以柳元喆的独断专行,的确有可能在察觉他“所爱非人”后强行干预。就像当年,皇兄看不惯自己对父皇的维护,逼着他认清现实一样。
可还是有哪里不对……
柳元洵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一方面,直觉告诉他事情另有隐情;另一方面,顾莲沼的“棋子”身份确凿无疑;这让他的反覆斟酌显得可怜又可笑。
就算有隐情又如何?有隐情也掩盖不了顾莲沼欺骗他的事实。
可心里又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提醒他:探明真相才能心安,理清因果才能了无罣碍,是是非非,总得弄清楚才能彻底了结。
他要是始终心怀疑虑,说不定永远也放不下。
但他该从何查起?设局的是柳元喆,配合的是顾莲沼,那日在书房,二人已将“真相”说尽,即便追问,又能问出什么?
再者,他连哪里不对都想不出来。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御书房内的话,每回想一次,他的脸色就变白一分。他像是被情郎哄骗的傻子,就算被当众挑破一切,被人将谎言狠狠扇在脸上,他依旧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想着对方是不是另有隐情……
这种耻辱与痛苦让他想逃离记忆的漩涡,可赵太医的话却如乱麻中的线头,牵扯出太多被他强压心底的念头。
他太久不说话,脸色又不好看,淩晴放心不下,小声试探道:“主子……今儿天气不错,我推您去花园走走吧?”
柳元洵屈指揉了揉眉心,轻叹道:“走吧。”
闷在屋内只会困在死局里,或许出去透透气,能寻得一线清明。
五月的石榴花正开得如火如荼,艳红的花瓣缀在葱郁绿叶间,透着勃勃生机,树根处新翻的泥土泛着淡淡腥气,却意外地安抚了他心底的燥郁。
他依旧抓不到太明显的疑点,但他觉得自己该见顾莲沼一面。
无关其它,他只觉得近日里的事一件赶着一件,匆忙到他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或许再见一面,很多事便能有答案。
……
自翎太妃之事尘埃落定,柳元洵一直很感谢柳元喆。毕竟,柳元喆永远失去了生母,而他至少还能在节庆时去寺院探望母妃。
因着这层缘故,面对柳元喆时,他也很难仅凭揣测就猜忌他,只隐晦地问了问顾莲沼后续的职位安排。
柳元喆正在批阅奏摺,一听顾莲沼的名字,持笔的手微微一顿,眼神却没变化,“朕已将顾莲沼调去江南了。”
柳元洵倏地抬眸,“江南?这不是降职吗?”
柳元洵淡道:“他既然没怀孕,便讨不得封赏,留在京中又免不了与你碰面,见了他,难免又惹你伤心。调去江南不是好事吗?待他处理好后续事宜,回京之后也有由头升他一阶。”
一听顾莲沼还能回京,柳元洵心中的惊疑稍减,可等柳元喆提起孩子一事,他心头又是一跳。
他终于捕捉到一处实实在在的疑点——柳元喆想要子嗣稳固朝局是真,怜惜他受苦不再强求也是真,但这二者本可以平行不悖。
如同柳元喆了解他,他也了解柳元喆。
事关朝局稳定,柳元喆绝不会意气用事,即便再看不惯他受人蒙蔽而动心,可他既然筹谋了那么久,眼看事成,何至于连这一月半月也忍不……了。
不对……
不对!
柳元洵抬眸直视那双平静如深潭的眼睛,胸腔剧烈起伏,声音却异常沉稳:“皇兄……我与顾莲沼,是去年十一月成婚的。”
柳元喆皱眉,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你想说什么?”
因深知此事对皇兄的伤害,柳元洵从未提过贤妃之子夭折的细节,但此刻,他却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可大皇子,是在十二月中旬夭折的。”
若赐婚顾莲沼是为了用子嗣牵制孟家,便意味着柳元喆在落子之时,已预见了贤妃生子、大皇子夭折的结局。
但这怎么可能?若柳元喆早有预见,断不会放任贤妃对大皇子下手!
然而被他逼视的人却异常冷静。
柳元喆搁下毛笔,语气从容:“子痈之症非一两日的困境,帝王之位也容不得平庸之才。大皇子虽是朕的独子,但若以储君之责衡量,他资质不足。朕必须为江山计,做长远打算。”
柳元洵不想咄咄逼人,却被这荒谬的解释激得反驳:“可皇兄如何能确定,我的孩子就一定能担得起储君之位?”
柳元喆淡声道:“一个不成,便再生一个。总有能成才的人选。”
柳元洵再问:“既然皇兄计画得长远,为何等不及我解毒,偏要在我身中蛊毒时送来顾莲沼?”
柳元喆直视他的眼睛:“朕说过,孟家逼得太紧,朕难免急躁。”
“皇兄,”柳元洵气极反笑,“你说的这些话,自己信吗?”
“不然呢?”柳元喆忽然反问,“你觉得朕还能为了什么?”
柳元喆将他问住了。
兜这么大圈子,布这么大的局,除了为了孩子,还能是什么缘故?总不至于刻意派人来伤他的心吧?
见他沉默垂眸,柳元喆更从容了。他合上奏摺,绕过御案走到柳元洵面前,轻声道:“洵儿,你要为了一个利用感情、攀附权势的人,来质问皇兄吗?”
柳元洵本低着的头忽地抬了起来,被一番问答搅得混乱的眼眸,这一刻却意外的清明。
“顾莲沼有错。但他的错,从来不是‘欺骗’本身,而是在无数个可以坦诚的时刻,他都选择了向皇权妥协,继续隐瞒。我可以恨他、厌他、憎恶他,却唯独……无法责怪他。”
说到最后一句,柳元洵的声音软了下来,看向柳元喆的眼神也不再锐利,“皇兄,你是天子,可你也曾是太子。你不会不知道头顶那片天压下来的时候,是什么滋味。储君尚会伏跪于皇权,何况顾莲沼。”
许是因为柳元喆率先挑开了遮羞布,柳元洵索性将话说开了,“我不知道你有何目的,我也不想用揣测和猜忌来中伤你,我没有别的诉求,我只要见顾莲沼一面。无论你与他之间有什么约定,他又是否与你串词再次哄骗我,这些我一概不问。我只要见他一面。”
他姿态如此之低,态度如此坚决,瞬间堵死了柳元喆所有的退路,让他只能说出一句:“可他如今已去了江南。”
柳元洵回道:“我可以等。”
柳元喆极力维持着镇定:“等什么?一个骗子?”
柳元洵却未退缩,原本起伏的心潮归于沉寂,他的心绪前所未有的清明,“不,我只是想等一个结局。”
柳元喆略有愠怒:“什么结局?难道你还想与他重归旧好?”
见他如此态度,柳元洵心里已经有数了,他轻叹一声,道:“我只是想见他一面,这对你来说并不是难事,你又为何要阻拦?”
柳元喆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道:“我只是不想让你越陷越深。”
柳元洵轻声回道:“我想见他,与情爱无关,我甚至不在乎真相……”
“若真如你所说,你什么都不在意,为何要执着于这一面?”
柳元洵沉默了片刻,而后深吸一口气,迎着柳元喆的目光,清晰地问了句:“他还活着吗?”
柳元喆背在身后的手猛地攥拳,转瞬间,他甚至以为柳元洵已经猜到了一切,可很快他便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蛊毒的解毒之法,是他沿着李游医的师承,自早已避世的白头翁处问来的,柳元洵即便再聪慧,也绝不可能仅凭猜测就得到答案。
他有此一问,只能是从自己的态度中窥见了端倪。察觉到自己出了纰漏后,柳元喆很快有了应对之策,“你以为朕会杀他?”
柳元洵倒不觉得柳元喆会杀人,他只是因柳元喆百般推拒的态度起了疑,再有最后一次见面时,顾莲沼的走火入魔之态?……他担心的是,柳元喆会就此抛下没用的弃子,不再理会他。
柳元洵不想在无谓的问答上纠缠,他又执着地问了一遍:“皇兄,你说实话,顾莲沼还活着吗?”
柳元喆沉默了很久,久到柳元洵以为自己等不来答案时,他却又回答了:“没死。”
柳元洵问:“他如今在何处?”
柳元喆答:“锦衣卫指挥使司。”
得知答案的瞬间,柳元洵心神一松,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直紧绷着腰背,“我什么时候能见他?”
该说的,不该说的,柳元喆都已经说尽了。他只是想不明白,区区一个顾莲沼,为何能引得柳元洵如此上心?甚至会对他露出前所未有的咄咄逼人之态。
在这一刻,除了对顾莲沼的不喜之外,更多了层怒火,以至于连声音都变得冷硬:“半年后。”
柳元洵并未急着质疑,他只平静道:“给我一个理由。”
“他走火入魔的事,你不是不知道,神志不清之人,总得养好了身体,才有觐见亲王的资格。”
柳元洵知道这是托辞。
他本想反驳,可他清楚,柳元喆若是不想让他见顾莲沼,他决计见不到,但要让他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等半年,他也做不到。
“三个月。”柳元洵不想再让步了,“三个月后,不管他是疯是病,我必须要见他,且这三个月里,你要让太医好好医治他。”
柳元喆心中火气猛蹿。好像几日过去,他和柳元洵又回到了三年里针锋相对的时刻,不过以前是为了翎太妃,而今是为了顾莲沼。
“朕可以答应你。但你不要忘了,就算是朕以权压他,以利诱他,真正付之于行动的,是他自己。”
“我知道。”柳元洵异常平静。
他不懂柳元喆为何总要强调这一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顾莲沼是如何“哄骗”他的;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是如何说服自己接受现实,熬过这场心伤的;只是情爱一事,亏欠也好,背叛也罢,终究抵不上性命的重量。
意识不到便罢了,一旦看到了疑点,他就不可能视若无睹,放任失去意义的棋子被薄待至死。
不管柳元喆信不信,他说得都是实话,他想见顾莲沼,的确与情爱无关。被哄骗,无非一场心伤,总有一天会过去;但顾莲沼若是因此事而死,这才是他一辈子都跨不过去的噩梦。
见柳元洵不说话,柳元喆终于问出困在心中许久的疑问:“你怎么会……喜欢上他呢?”
这个问题,淩晴也曾问过他。
他当时还说,想出了答案,一定第一个告诉她。可最终,这个答案,他来不及告诉顾莲沼,更不会有告诉淩晴的一天。
如今,他更不会告诉柳元喆。
如果非要论这场爱情的起点,始作俑者,其实就是柳元喆本人——不仅是赐婚,更是赐婚背后,那桩强加到他身上的“亏欠”。
但他知道他皇兄不会懂。
在某些方面,他其实能理解父皇为何要立皇兄为太子,因为他们很像,各种意义上的相似。
他们坐拥万里山河,接受万民叩拜敬仰,日日看着奏报上数以万计的数字,“人”在他们眼中,早已成了一个统计符号,而不是一个独立的、有着情绪和血肉的生命。
所以,柳元喆能毫不在意地将顾莲沼赐给他,亦能毫不在意地将失去用处的弃子抛弃。
可他做不到。
他不仅做不到,还因卷入局中,被迫背上本属于柳元喆的那一份债。但他之所以将柳元喆的行为归结于自己,不是博爱或是善心泛滥,是因为他很清楚,如果他不来承担,这份亏欠就只会变成弱者无处申诉的冤屈。
起初是婚嫁之礼。
而今是性命之危。
因为知道柳元喆不会懂,他也不打算说。他只是在瞬息之间,做了个无可转圜的决定,“皇兄,我想辞官。”
他本就不适合朝堂,更不适合辅佐柳元喆,他只想等江南的事出个结果,再确认顾莲沼性命无忧,便想舍下京中一切,自自在在地活一回。
在柳元喆皱眉驳斥之前,他已扶着椅子站起,跪地磕了个头,“皇兄,看在我为你死过一回的份上,放我离京吧。”
他没有抬头,所以也不知道柳元喆是何神情,但他觉得柳元喆应该不会再挽留他了。
事情也如他所料,直到他扶着殿中的柱子,一步步走出门的时候,柳元喆依旧没有叫住他。
殿外艳阳高照,屋脊上的脊兽投下斜长的影子,淩亭肃立阶前,淩晴却耐不住性子,正拿脚尖撵着光洁的大理石地砖。
看见他的身影,淩晴兴奋地挥了挥手,片刻后又想起这里是皇宫,很快安分了下去,连步子都规矩了起来。
柳元洵本该守着礼,静等他们来搀扶,可这一回,他也抛下了繁文缛节,扬着袖子朝淩晴挥了挥。
淩晴脚步一顿,警觉地看向左右,见没人注意,飞快溜了过来,扶住柳元洵,压低声音道:“主子,这要是被洪公公看见了,他又要说这动作不规矩了。”
“管他呢。”柳元洵很少这般任性,一说出口,忽然觉出一种奇异的畅快,他靠近淩晴,又小声重复了一遍:“管他呢。”
第138章
日子一日比一日热,转眼就到了七月初。
柳元洵辞官已有月余,加上平日鲜少与人来往,门前更是寥落。是以这日收到简帖,守门的小厮一时忘了礼节,竟忘了问递帖者是哪家大人,攥着帖子就去找管家了。
待管家问及来者身份,小厮才惊觉疏漏,可再追出去时,连人影都瞧不见了,管家只能将简帖呈递给了竹苑内的淩亭。
柳元洵刚用过药,听闻有帖子递来,一时也有些惊讶。这种时候,有谁会递帖来邀他见面?
待到掀开合页,落款“孟延年”三字赫然入目。
柳元洵视线低垂,在这三个字上停留许久。
“孟阁老?”淩晴凑过来看了一眼,仗着竹苑里没外人,口无遮拦道:“孟家不是都快倒台了吗?怎的这时候给主子递帖子?”
孟家之事早已闹得满城风雨,但凡有些政治嗅觉的人,无不在暗中观望。只是像淩晴这般直言不讳的,终究是少数。
倒不是不能说,而是不敢说——这“不敢”,不是怕招祸,而是不敢直面真相。
孟阁老稳坐朝堂三十年,根深叶茂如参天巨树,先不说暗处的根系扎得有多深,单说他遮天蔽日的绿冠下,就明晃晃依附着不少人。
对这些人来说,只要皇帝还未降下谕旨,参孟家的摺子还未批示,他们就能心怀侥幸到最后一刻。
可对更多非孟党的人来说,他们早像淩晴一样,认定孟家气数将尽。
如此庞然大物,岂是一两年能扳倒的,皇上之所以默许风声四散,就意味着事态已经进展到收尾的时候了——待谕旨落定,罪状查清,定罪不过是顺水推舟。
所以,此时来自孟家的简帖,说是烫手山芋也不为过。即便柳元洵已无官身,此时去孟家,也极易惹上麻烦。
淩晴跨坐在椅上,下巴抵着椅背,出起了歪主意:“要不寻个由头推了?”
柳元洵轻轻合上帖子:“孟阁老是朝中重臣,既下帖相邀,无论如何都是要去的。”
孟阁老断不会无端邀他饮茶,更犯不着利用一个无权皇子,此番见面,说不定还能有些意外收获。
……
次日,柳元洵很早便醒了。
没了纯阳内力的滋养,他的身体渐渐衰弱了下去,脸色也和从前一样,总是透着病色的苍白。只不过,以前的他睡不醒,现在的他睡不着,总在天边刚刚泛起亮色时就睁开了眼睛。
既然醒了,索性起身收拾,在暑气未盛的清晨上了轿,往孟府而去。
他到得早,孟阁老却醒得更早。
经小厮通传后,管家径直引他至孟阁老养鸟的院子。自远离朝堂,孟阁老就多了好几项雅趣,养鸟便是其一,他单辟出了一间院子,不拘品类,来者皆留,去者任飞,倒添了几分野趣。
轮椅碾过石板路的声响清晰可闻,孟阁老并未回头,只托着粗糙的掌心,让窝里还不会飞的幼鸟在他手心啄食。
柳元洵也不急,坐在熹微晨光里,静静望着巢中雏鸟与喂鸟的老者。
正看着,孟阁老却说话了,苍老的声音沉稳而平静,像是在说旁人的事。
“十八年前,我随先帝御驾亲征,开疆拓土,将华南、北越尽收入天雍版图,又以招抚之策纳了华丹、月氏、哲别五大部族,使国土扩了近三成。”
这些,都是柳元洵耳熟能详的功绩。
天雍本就疆域辽阔,扩土三成谈何容易?可先帝不仅做到了,更做得极漂亮。
因为,比开疆拓土更难的,是不劳民伤财地征战,是战后以武力与人力守住国土。一场称得上是功绩的战争,不仅仅要看赢得有多漂亮,更要看这场战争,是否带来了更长久的和平与更繁荣的经济。
天雍今日之繁盛,至少四成功劳归于先帝,他的功绩,便刻在这国泰民安的万里山河里。
可柳元洵没想到,这件事,竟还有另一面。
孟阁老拍去手心的粮食碎屑,将如老树皮般的手浸入铜盆,一边净手一边道:“如今尘埃落定,它是功绩。可当年若棋差一着,便是民怨沸腾,是史书里一句‘好大喜功’。”
柳元洵轻轻蹙起了眉。孟阁老不会无缘无故与他聊起此事,能与十几年前的事扯上关系,且要说给他听的,也只剩下那一件事了。
他抬眸看向孟阁老,轻声问道:“阁老的意思,所谓‘补天石’,补的是这万里江山的‘天’?”
孟阁老笑而不答。净过手后,缓缓走向轮椅旁的太师椅,落座后将腿搭在方凳上,闭眼后仰,由着侍女捶腿。
他像是没听到柳元洵的问题,接着前言聊了下去。
“战时的军费有两处来源,一处是过往国库的存量,另一处是靠赋税掳掠来的激量。用完了存量,就要刮增量,刮多了增量,税源便开始枯竭,枯竭也没办法,照样要捞钱。”
这些事发生时,柳元洵不过五六岁,他虽不懂朝事,但凭藉着超群记忆力,他隐约记得,先帝确有段时日为银钱发愁,却很快寻到了法子,解了困局。
“自古以来,国库缺钱,无非有两个法子。一是输捐,也就是所谓的吃大户,用功名和官职作为回报,从商人手里要钱;二是摊捐,将紧缺的钱财分摊至各州县,由各地的官绅想办法。”
听上去,好像是富户和官绅在出血,可羊毛出在羊身上,最后苦的都是百姓。
上位者要钱,便向下层勒索;下层官吏明知是为上司敛财,盘剥只会更狠。从前索贿卖官是贪腐,但当上位者开始缺钱的时候,这便成了睁只眼闭只眼的灰色地带。
一只羊身上能薅八公斤羊毛,经基层、县吏、州县、上级、京城五级盘剥,落入国库的,不过二三成。
“而这被盘剥的重中之重,便是江南。天雍国土甚广,可大多都是穷地方,逢灾遇难,不向朝廷要钱就不错了,纵是逼死百姓,也榨不出半两银子。但江南不一样,这是能产金子的宝地,繁盛时期,一个江南便能满足整个天雍近五成的赋税。”
说完这句,孟阁老缓缓睁开眼睛,看向柳元洵,道:“众人只知,江南前任巡抚是因为勾结倭寇,才被砍了脑袋。可他坐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又与倭寇勾结得如此之深,锦衣卫的暗桩遍布江南各处,先帝岂会毫无察觉?先皇其实早知道,只是没到他该知道的时候,所以他会装作不知道。”
说到这里,孟阁老话锋一转,问道:“殿下,你可曾听过‘养硕鼠’的故事?”
自然听过
故事里,老鼠偷粮为祸百姓,捕鼠人却按兵不动,直至老鼠养得肥硕、百姓被逼至绝境时才出手。最终,捕鼠人怀揣肥鼠,受百姓叩谢,既得财,又博名,潇洒离去。
柳元洵不傻,他听得出来,故事里的捕鼠人是先帝,硕鼠是前任江南巡抚,只有百姓,从来都是百姓。
可他没有点头,也没有回答,只神色复杂地与孟阁老对视,已猜到接下来的话。
孟阁老并不在意他回答与否,他接着说道:“前任巡抚与布政使伏诛后,江南官职空悬。先帝属意我儿,我起初佯装不知,推诿数次。旁人道老朽贪恋京中权位,可老朽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早看淡了这些。老朽只是不想让犬子,成为先帝为新君养的第二只硕鼠罢了。”
如此算来,孟谦安赴江南时,正值战后国库空虚、急需敛财之际。换言之,孟阁老早已预见,先帝要的不是清廉的巡抚,而是一双替他捞钱的“白手套”
皇帝想要钱,又不想脏了手,只能戴双白手套去捞钱,万一沾上脏东西,只要摘了手套,皇帝的手依然是干净的。
这意味着,孟阁老送儿子去江南的时候,已经预料到孟谦安早晚会变成弃子。
这件事的内情,只有先帝、孟阁老、和几个经手的大臣知情。此事本可以悄无声息的结束,可这批账册的出现,却让这件事留下了最关键的证据。
整理出账册的齐润泽,只将它当作为民平冤的证据,可只有孟家清楚,这账册背后掩藏的是先皇的错误决策,是战事的真相,是容易让先皇过往的功绩蒙上污点的丑闻。
账册一旦浮出水面,如此巨额的财钱一定会引来瞩目,但谁也不能说这钱被拿来补国库了,只能以个人“骄奢淫逸、滥用民财”来承担、来遮丑。
为了先皇的名声,孟谦安要杀柳元洵。为了孟家不会被迫背负骂名,孟谦安亦要杀他。
柳元洵不知道内情,但他记得,是孟阁老主动举荐儿子入江南的,“那阁老……后来为何又同意了?”
孟阁老一向平静的面容,终于起了波澜,他不得不承认,当时的自己还是被利益蒙蔽了眼睛:“因先帝亲口允诺,宁儿会是未来的太子妃。”
他清楚,摆在孟家面前的看似有三条路:一是对抗皇权,违逆圣意,保住孟谦安;二是被迫低头,不情不愿地接受皇帝的指派;三是主动投诚,送离孟谦安,并让女儿入东宫。
看似三条路,可细细想来,他只有一条路可走。
若孟谦宁能成太子妃、成皇后、成储君之母,孟家或许能在皇权庇佑下免去兔死狗烹的结局。
可当先帝借醉酒之名,在晚宴上指宁儿为太子侧妃时,他终于惊醒:孟家从来不在皇权的“皇船”上,孟谦安早已是注定的弃子。
事情已经做了,陷在淤泥里的人也抽不了身了,他认了命,孟谦安也认命了,唯独孟谦宁没有。
作为柳元喆的枕边人,她有许多机会窥伺柳元喆的身体状况。所以她清楚,若皇上想让自己的血脉稳坐皇位,必不会对储君母族赶尽杀绝,至少会留“告老还乡”的体面。
她不是胆大妄为敢对皇子下手,而是深知孟家已经走上了绝路,所以拼尽全力,做了最后一搏。
换言之,孟谦安的平静不是胸有退路,而是早已预见结局——那个从他踏入江南起便注定的结局。
这一切,柳元洵顺着孟阁老的话都能想通,但有一点却令他费解,“若您早知孟家下场,即便深陷泥潭,为何要牵扯倭寇?贪墨之罪尚可补,通倭却是死罪。”
那八幅藏着通倭罪证的古画,才是孟家的催命符。
“王爷……”孟阁老叫了他一声,嘴唇翕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却只是用一声长而沉的叹气,终结了这场交流。
“若不出意外,皇上明日便要降旨了,等抄家以后,老臣就没什么东西能送给您了。上回您来我府上用膳,我瞧着您爱吃那酱菜,这便是配方,您拿去吧。”
孟阁老从宽大的袖兜中掏出一张折起的宣纸,缓缓递向柳元洵。
柳元洵神色复杂地接过,打开之后匆匆扫了一眼,见确实只是方简单的配料表后,便收了起来。
见他收入袖中,孟阁老露出略显欣慰的笑容,道:“说了一早上话,老朽也乏了,就不留殿下了,往后的路,您……您多保重。”
来了一趟,听了一早上的故事,看似所有的事都有答案了,柳元洵却更迷惑了。
可再留下去也没有意义,他只能离开。
直到轮椅碾过道路尽头的石板,他最后转头看了眼孟阁老。他本以为那位老人已经躺在榻上小憩了,却不知他何时站了起来,一直在小路尽头目送他远去。
夏日的风燥而无力,连一片衣角都掀不起来,身材高大的老人站在那里,如同一座静默的雕像,成了柳元洵对他的最后印象。
因为次日一早,孟阁老便被押入狱了。
……
柳元喆即位第四年夏,督察院严御史参孟延年、孟谦安父子的奏疏获批,通倭谋逆罪证俱全。
次日早朝,御前公公洪福在金銮殿宣读圣旨,以“通倭卖国、政以贿成、结党弄权”之名,将孟延年、孟谦安父子下狱待审。
同日,江南总督贺郎平因“护卫不当”贬官两级,江南按察使卢弘益接任巡抚一职。
亦是这日,贤妃自愧于天,无颜面圣,缢死于宫中。
孟氏一族的参天大树,就此倒塌。
……
贺郎平回江南那日,柳元洵早早便等在了城门前。待贺郎平出现,立即有小厮上来邀请,将他请入了城门前简陋的茶馆。
贺郎平一见他便要下跪,却被淩亭扶起。
柳元洵平静道:“贺大人坐吧。”
贺郎平知道他有话要问,如今大局已定,一些事也没有瞒着的必要了,所以他并未推辞,扫开衣摆落座,抬手喝了碗热茶。
贺郎平曾在沈巍面前亲口承认,刺杀之事与他有关,如今却仅担了个“护卫不当”的罪名,可见这事被彻底洗脱了。
柳元洵自觉险些丢了性命,怎么也得问个清楚,为了不耽误贺郎平的行程,他便直接开口了,“刺杀一事,幕后主使是孟谦安?”
贺郎平颔首。
柳元洵问:“为何?”
瑞王既然问了,肯定不是想听“账册”两个字的废话,只是这事说来话长,贺郎平一向寡言,此时竟不知道如何开口。
柳元洵见他沉默,猜到他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便将问题拆开,一个个细问了起来。
“你为何要帮他?是受了威胁?还是因为想从他手里得到些什么?”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贺郎平道:“他能给我军费,也能给我人才,殿下要的是账册重见天日,我也要,但不是现在——至少不是我急需他的现在。”
这和柳元洵的预料相悖,他若有所思道:“我还以为,他在拿葡萄牙人的炮台技术利诱你。”
“怎么会?”贺郎平有些惊讶,“孟大人与葡萄牙人并无交集,他……”
说到这里,他也顿悟了西班牙人、倭寇、倭国三者的联系,一想到孟谦安身上“通倭叛国”的罪名,贺郎平便又沉默了下去。
他虽一字未说,可柳元洵却敏锐地察觉了什么,“难不成,孟谦安没有……”
孟谦安通倭是皇上定得罪,证据也被摆在了台面上,除非有新的证据来为他洗白,否则,就算是柳元洵也不能说出后面的话。
可若没有通倭,那八副图又是哪来的?
隐约中,柳元洵彷佛又看见了孟阁老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像是默认了一切罪行,又像是接受了一切栽赃。
其实孟家的覆灭,是必然的结果。
作为替先帝捞钱的人,孟谦安知晓了太多内幕,为了皇家尊严和皇权稳定,他从踏上这条路开始,就注定不会善终。
而孟阁老的根基,也已经深到了常人不可想像的地步,作为先帝在位时的重臣,他的门生与党羽早已威胁到了柳元喆的统治。
人站到了一定的高位,走与不走,往何处走,都由不得自己了。就好比孟谦安,他已经一脚踏进了泥潭了,成了“自已人”眼中的领头人。
有的钱,他不想拿也得拿,因为他不拿,底下的人就不敢拿,可底下人拿不到钱,凭什么为你办事,为你消灾,为你保守秘密呢?所以他只能拿,他不仅得拿,还得拿最大那的那一块。
十年前的账册,或许与先帝有关。近十年的账册,可就只与孟家有关了。
孟家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不断向前,又在向前的过程中不断积累着党羽与权势,整个孟府就像是越滚越大的雪球,只有将它彻底击溃,方能停止向前。
只是,有些罪名能拿到台面上讲,有些却不行。这种时候,通倭便是最恰当的由头。可不管事实如何,此事都已盖棺定论,旁人再无置喙的余地。
“贺大人之前说,账册可以重见天日,但不能是现在。意思是,研发炮台的现在?”
见贺郎平点头,柳元洵接着问道:“但是孟谦安与此事又有何关系?”
贺郎平是江南总督,职权并不低,何至于要到依赖孟谦安的地步?
“因为钱。”贺郎平说得很直接,“有了孟谦安的钱和人,我才能继续研发火炮。”
他曾多次向朝廷呈递奏摺,说明火器炮台的重要性,一面希望由朝廷出面,借外交大臣之手从国外购买一批器械;另一方面,他也希望天雍能重视起这方面的发展,不要被时代的洪流冲垮。
可他递出去的摺子总是会被驳回。
并非上头的人愚昧自大,而是贺郎平的个人目光,与当下的国情出现了分歧。
一来,研发火器的目的是为了打仗,可除了江南沿海一带外,天雍的战场从来都在草原的马背上。在这样的战场上,目前技术下的火器几乎毫无优势,再加上火器与弹药的高额成本,使得朝廷不会、也不可能在火器制造方面拨款。
二来,出于皇权的高度集中制,朝廷不允许民间私研火器。可众所周知,民间才是天才辈出的金鲤池,限制了民间的研发,也就限制了火器的革新,以至于天雍最先进的火器技术,始终被少数人垄断。
而被天雍国情限制的东西,孟谦安却能填补。
钱,他有。
人,他亦有。
因着孟阁老在朝堂的根系,他甚至能将火炮部门里的人才,原模原样地拷贝来一批。
柳元洵其实猜对了,让贺郎平甘愿冒险的,就是炮台。
但他猜错了方向,因为贺郎平想要的,不只是跟在葡萄牙人的屁股后面,捡拾他们已有的技术。而是依靠财力和人力,组建一批超越葡萄牙人、足以让天雍走在火器前沿的队伍。
贺郎平一直知道那批账册的存在,更清楚它们对孟家来说意味着什么,这就是白手套上的污渍,也是孟谦安要被解决掉的根本原因。
他并不想替孟谦安掩盖罪行,但他需要用孟谦安的支持来实现自己的目的。
账册出世与否,死去的人都已经回不来了,但他能在孟谦安的帮扶下,更好地保护活着的人。
可他不知道的是,早在登基之初,皇上就已经将矛头对准了孟阁老,此后数年,一直在暗中排查他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的证据,即便没有这账册,也会有指向孟谦安的八副图。
硕鼠何时伏诛,从不取决于它何时贪腐,而在于捕鼠人何时需要立威充库。
柳元洵最后问了一句:“你既亲口承认刺杀之事与你相关,又是如何脱罪的?”
前几句对话中,贺郎平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可在柳元洵问出这句话后,他却明显怔忪。
良久,他才低声道:“当初,孟谦安只说此事若败露,他决不会牵连到我。我没信。”
柳元洵目露瞭然。贺郎平既然从此事中摘了出来,便说明孟谦安确实将此事揽了过去。想来也是,他既已走上死路,且刺杀本就是他主谋,倒也不算冤枉。
只能他能主动承认,倒是让柳元洵有些诧异。
其实,不仅是他惊讶,贺郎平知道孟谦安认罪的时候,他也很惊讶。
因为过去的寥寥交集中,孟谦安给他的印象并不好,说话也总是似真似假,让人琢磨不透。只是等孟谦安真的揽过罪责后,他曾说过的玩笑话,好像又有了几分真心。
他说:“既然清白了半辈子,便别背着脏名死。这事若败,我担着。江南未必需要我,但一定需要你。”
孟谦安是好人吗?当然不是。
可他是纯粹的坏人吗?也没人能说得准。
这个世上没有绝对的黑与白,大多数人都只是阳光下的一棵树,随着日升日落,有着动态变化的阴阳两面。环境不会以树的意志为转移,倒是树,会因为环境的变化而改变生长的方向。
离开前,贺郎平向柳元洵磕了三个响头。
孟谦安揽下罪责还能道一句“理所当然”,可柳元洵却是真正放过了他——若柳元洵想追究,他逃不过枭首示众结局。
三个响头后,贺郎平道了声“珍重”,而后翻身上马,于晨曦微光中向着江南去了。
……
朝中的动荡并没有在民间掀起太大风浪,日子一晃两三日,七月初七便到了。
民间大部分人都听过孟阁老的名字,可这人究竟是好是坏,是忠是奸,好像只有等到皇上下谕的时候才能有定论。
皇上说他是贪官,是坏人,那他就绝对不是好人,这样一个毒瘤被清除,自然要藉着节日,好好庆贺一番。
艳色的晚霞映照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夏蝉也不知疲倦地叫着,人与自然的声音混成喧嚣的声浪,吵得柳元洵耳膜生疼。
他本不愿来,可淩晴激动得紧,早两日前就开始念叨乞巧节上的油花果子,又说这里热闹非凡,不仅有烟火,还有花灯。
柳元洵被她说得心动,这才在人挤人的时候出了门。
乞巧节是一年中最特殊的时候,平日里许多坊市入夜便关了,可在这一天,大部分坊市却会开放至深夜,平日里足不出户的贵女们也会在这一日结伴上街。
柳元洵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走了片刻便寻了处安静地方落座,可他喜静,却不想让淩晴跟着他受委屈,“淩亭,陪她去逛逛吧。”
倒不是怕遇到危险,只是街上女子大多有人陪伴,淩晴若是孤身一人,难免显得可怜,再者,他身后就有护卫,出不了什么意外。
淩亭本不想答应,可见淩晴一脸期待,还是由她扯着袖子拽远了。
柳元洵刚坐下时,天边还泛着一层薄薄的亮光,待淩氏兄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天色也一点点暗了下来。
繁华的灯饰将整条大街照得灯火通明,五颜六色的焰火在天际散落,长而阔的河流中飘过载着愿望的花灯,再加上远处声声入耳的欢笑,这一切都让柳元洵第一次感受到节日在民间的意义。
他正低头望着河中的争奇斗艳的花灯,却听身后侍卫忽地上前,长刀出鞘声中传来喝问:“此处有贵人暂歇,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柳元洵抬眸去看,就见一个穿着黑灰色短打的男子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辟邪用的傩戏面具,大到突兀的眼睛和夸张的嘴遮去了他的面容,而他手中正拎着一盏简单的玉兔花灯,正缓缓朝河边走来。
看这架势,彷佛是来放灯的。
柳元洵抬手轻挥,道:“不必紧张,退下吧。”
“是!”侍卫收刀后退,却一直心怀警惕,尤其在看到那男子朝着瑞王靠近时,更是差点又拔了刀。
柳元洵静望来人,直到那男子将花灯递到他面前,他才平静回道:“我不需要。”
他说不要,那男子也强求,收回花灯后,将里头的蜡烛拿了出来,修长的手指折绕了几下,将兔子变成了莲花,塞回蜡烛,又向他递来。
柳元洵没说话,只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需要。
兔子变成莲花,莲花变成骏马,骏马又变成了凤凰,柳元洵都只是轻轻摆手,没将人赶走,也没收下他的灯。
持灯的人正欲再变个花样,饱受摧残的条柳却彻底折了,落下的枝条挨到了烛火旁,“呼”的一声蹿起火光,将残骸彻底烧尽了。
望着面具下略显僵硬的身影,柳元洵淡淡一笑,不再看他的把戏,抬手招来侍卫准备离去。
两名侍卫开道,余下四个侍卫将他紧紧围在中央,路过那男子时,没人停顿,更没人在意,彷佛途径了个无关的路人。
柳元洵坐着轮椅,行动不便,还没走到轿子前,就被玩赏归来的淩晴追上了。
她拍了拍胸脯,松了口气,“哎呀主子,我方才回来,看那树下空无一人,吓我一跳,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柳元洵笑了笑,无意一回眸,就见那带着面具的男子仍跟在他身后。
第139章
街上行人如织,恰逢烟花盛放,人潮如浪般向内涌去。逆行本就艰难,何况柳元洵还坐在轮椅上,硬要开路往外冲,只会给别人添乱。
柳元洵道:“先找处空地等一等吧,等人少些再走。”
不间断的“砰——”响声接连炸开,天边亮起一簇又一簇五彩烟花。淩晴站在廊下,一脸兴奋地远眺,淩亭却注意到不远处静立着的陌生男子。
那人实在太过显眼。除了他们这行人,所有人都在朝烟花盛放处涌动,唯有他孤身站在七八米外的廊下,头戴面具,目光紧锁柳元洵。
那身形……这种异样的熟悉感……
淩亭忽地意识到什么,猛地低头看向柳元洵,却见他只是仰头望着天际烟花,眼神平静,彷佛一无所觉。
出于潜意识的警惕,淩亭微微错步,挡在柳元洵与那人之间。余下的时间里,他再无看烟花的心思,只僵硬地维持着遮挡的姿势,连自己也说不清此举意义何在。
黑沉夜幕中绽放着巨大的光色花朵,烟火爆开的刹那,绚丽光芒比星辰更耀眼。
柳元洵仰头望着璀璨烟火,待人群终于稀疏,耳边响起淩亭的声音:“主子,人少了,回去吗?”
他点点头,垂眸后倚,避开了淩亭错身让开时,那道灼热而熟悉的视线。
马车缓缓前行,尾随者不远不近地缀在后方。
到府门前时,天色已晚。守门的小厮正想等门口人群散尽,就关门落锁,却听见了隐约脚步声。
他抬头一看,见是个戴面具的男子,正要开口询问,那人已摘下面具,露出一张熟悉却久违的面容。
小厮先是一愣,回神后迅速低头行礼:“奴才见过顾侍君。”
顾莲沼点了点头,神态平静地朝院内走去。
他本就皇上钦赐的侍君,又未与柳元洵和离,回府再正常不过。可沿途偶遇的小厮侍女见了他,总要惊上一惊才行礼——他们好似同这座府院的主人一样,忘了他的存在。
不必询问,单看轮椅压过的浅淡辙印,顾莲沼就知道柳元洵已不住在旧处了,待循着若有若无的痕迹前行数百步,一间亮着烛火的二层楼阁映入眼帘。
他无意遮掩脚步声,更料定淩亭早已察觉他的到来,可他不以为意,坦然上前,抬手将门推开。
早在顾莲沼靠近竹苑前,淩亭就出声提示了,他没说是谁,只说有人来了,要不要出去看看。
柳元洵只低头看着手中的书,淡淡道:“不必。”
此话一出,淩亭便已料定,柳元洵不仅知道来人是谁,想必早在大街上就将人认了出来。
也是,日日相对,耳鬓厮磨过的人,若是凭藉身形和眼眸还能错认,也太小看情爱的重量了。
直到竹门被推开,柳元洵仍未抬眼,只对候在身侧的淩亭说:“你先去休息吧。”
淩亭低头称是,途经顾莲沼身侧时,不由看向他,可顾莲沼毫不在意,只目光灼灼地盯着坐在榻上翻书的人。
从前,这双眼睛总给他危险而执迷的感觉,彷佛拥有这样眼神的人,追爱亦如烈火烹油,稍有不慎便要伤人伤己。
可此刻再看,顾莲沼却有种奇异地沉静。尽管主子两个月来从未提过他的名字,像是与他彻底疏远,可他单是站在那里,便让淩亭感受到一种势在必得的沉稳。
竹屋狭小,几步便到门前。
门扉开合间,隔绝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
柳元洵合书放置一旁,抬眸看向顾莲沼,轻声道:“坐吧。”
顾莲沼不欲逼他太紧,于是拉开竹凳,在距他三步处落座。
昏黄烛火将柳元洵本就柔美的面容衬得更加温和,他无怒无喜,看待顾莲沼的目光,如同看待疏远多年的旧友:“身体都养好了?”
顾莲沼坦然道:“经脉受损,暂时没了武功,养养就能恢复。”
柳元洵点头道:“那便好。”
其实早在树下重逢时,他就已观察过顾莲沼的身形,见他只是略有消瘦,动作间并无大碍,牵绊他的最后一点忧虑便也散尽了。
后来,当他看见顾莲沼跟在身后的身影,便猜到对方会来王府。
迟早要见一面的。所以当淩亭说有人来时,他并不抵触,只隐隐担心顾莲沼要是与他纠缠,介时又是解释又是拉扯,反倒会让场面变得难堪。
如今对方能平静交流,倒让柳元洵松了口气,语气也愈发客气:“府中还有不少养身药材,若有需要,向淩亭提便是。”
顾莲沼无所谓地点了点头,转头看了眼天色,忽然道:“天色不早了,你还不休息?”
柳元洵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窗外一片昏暗,委婉道:“的确不早了。天黑路难走,我让小厮挑盏灯笼,送你出府。”
“出府?”顾莲沼故作诧异,“我为何要出府?”
柳元洵轻轻蹙眉:“你要在王府留宿?”
顾莲沼忽然起身靠近,柳元洵瞬间惊觉,下意识向后缩去。正要呵斥他别靠近,却见对方走向床柜,同时抛来一句:“这不叫‘留宿’,这叫回家睡觉。”
他说着话,同时拉开柜子抱出被子,抖开后便铺在地上,无视柳元洵眼中的震惊,语气大度又礼貌:“我知道你不会让我上床,也不想故意气你。但总不能让我睡地板吧?铺床这点小事,不劳烦你叫人,我自己来。”
眼看他脱衣欲躺,柳元洵终于回神,怒道:“顾莲沼!”
顾莲沼躺得四平八稳,抬臂作枕,眼皮一掀,盯住柳元洵,淡淡吐出一个字:“说。”
柳元洵再难镇定,猛地拍向床褥,喝斥道:“出去!”
落在床上的巴掌和他的怒斥一样无力,顾莲沼行为上不为所动,态度上有问必答:“不行,换个要求。”
柳元洵急了,可他行动不便,更不敢亲自与顾莲沼拉扯,只能以言语威胁:“你信不信我让人把你扔出去!”
“我信。”顾莲沼坦然又无赖,“虽说没了武功,但好歹是盛夏,冻不死人。你扔我去院子,我就睡院子;扔我出府,我就睡大街。再说了,腿长在我身上,你扔一次,我便回一次。对了——被子我能带走吧?”
柳元洵已经不是恼怒了,他只觉得顾莲沼的疯病还没痊愈,他握拳克制着情绪,试图好好沟通:“你究竟想做什么?”
“睡觉啊。”顾莲沼朝窗外抬了抬下巴,“瞧,天黑了,不睡觉还能做什么?”
柳元洵只觉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主动挑破了平静下的暗流,“你凭什么来这里睡觉?”
顾莲沼淡定到近乎无耻:“皇上赐的婚,你自愿嫁的我,这里是我家,我为何不能回家睡觉?”
还有脸提?竟还有脸提?
柳元洵自认为多少有些了解他,可此刻才惊觉,他对顾莲沼完全一无所知!
与这般无赖之人争执下去毫无意义。柳元洵闭眼深吸,张口便要唤淩亭来将人拖走——管他睡大街还是睡院子,总好过在此纠缠。
可他尚未开口,便听顾莲沼无比淡定地补了一句:“你要敢叫人,我就扒了你的衣服坐你身上。想让人看活春宫的话,现在就喊吧。”
柳元洵难以置信地睁眼,唇瓣哆嗦:“你……无耻!”
顾莲沼看着他急促起伏的胸膛,担心将人气出好歹,语气软了几分:“讲点道理好不好?是你兄长逼我嫁你,我不配合便要送命,我没得选。何况婚也成了,礼也行了,我的清白也给了你,损耗内力替你调养身体都是小事,暂且不提……”
这是“暂且不提”?
话都说出口了,还能叫暂且不提吗?
“说点大的,我在冯虎手里救你一命是真的吧?多少算得上救命恩人吧?我都救过你的命了,就不能功过相抵吗?”
柳元洵忍无可忍,扯过枕头砸向他:“你无耻!”
顾莲沼抬手接住枕头,塞在脑后,勾唇一笑:“谢了。”
柳元洵气得脸色发白,指着他的指尖都在颤:“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比起先前冷淡疏离的模样,此刻怒火中烧的柳元洵反倒更添几分鲜活——他气喘吁吁,苍白脸颊染上薄红,当真担得起“活色生香”四字。
顾莲沼侧身而躺,单手支头看他,生生忍住将人抱进怀里的冲动。他清楚柳元洵的底线在哪,隔着距离说说话还行,若真是凑上前去碰他,只会弄巧成拙。
两个月不见他,顾莲沼想他想得心肝都在疼,恨不能见面便将人揉进怀里。可没法子,柳元洵刚遭了他的骗,抗拒他抗拒得厉害,不可能让他近身。
但是没关系,生死大劫都熬过来了,他活着,柳元洵也活着,不仅有力气骂人、扔枕头,更有脾气与他争执。和这样天大的好事比起来,冷淡如何,抗拒又如何,哪怕恨他、不爱他,他也有一辈子的时间缠着他。
从前自卑又恐惧,怕求而不得,也怕求来又留不住。可现在不同了。
他清楚,若将事情原委细细道来,再扯开衣襟露出解毒时落下的疤痕,让柳元洵知道自己曾以命换命……那些抗拒与冷淡定会因愧疚而软化,对方说不定会用一辈子来偿还亏欠。
可他不想,更不会这么做。
这是他的底牌,是他的底气,更是他一辈子也不会说出口的秘密。
爱真的能让人脱胎换骨。
最初的他连照顾柳元洵,都需要拙劣地模仿淩亭。若让那时的他握住以命换命的底牌,或许会第一时间打出去,以此为依仗,让柳元洵愧疚万分,从此对他百依百顺。
可现在不同了。比起更快地得到他,顾莲沼更想让他轻松自在地活——想爱就爱,有怒火就发泄,不必背负愧疚,更无需承担命债。生离死别的折磨,他一个人承担便好,柳元洵什么都不必知道。
反正只要他活着,就不会让柳元洵喜欢上第二个人,更不会让别人碰他。他的吻、他的气息、他的身躯……从前是他的,往后也总有一日会是他的。
再次见到他,再次和他共处一室,已让顾莲沼快乐得难以自抑,尽管知道不合时宜,他还是在柳元洵的怒视中笑了出来:“明天吧,今天太晚了,明天再滚。”
看见他脸上的笑,柳元洵只觉这辈子都没这么愤怒过。他顾不得体面,也懒得顾及会不会被人听见,提高音量怒道:“滚出去!就现在!”
顾莲沼清楚这笑容有多气人,可他实在忍不住,只能抽出枕头压在脸上,闷声道:“嘘,别吵。我睡了,有话明天再说。”
“好,你不走,我走。”柳元洵气得发抖,扶着床沿就往床下挪,竟比复建时还要有力气。
顾莲沼抬手攥住他的脚踝,仰头看着气糊涂的人,低叹一声,可他声音里笑音明显,叹息也像是轻笑。
“别生气了,我走。”
柳元洵瞪着他,一时不敢轻信。
顾莲沼倒是信守承诺,起身半折起被子搁在圆椅上,向外走去,快到门口时,他再一次转头看向柳元洵。
穿着单衣的人扶着床柱,瞪圆了眼睛,像只炸毛的猫般警惕抵触地瞪着他。
被心爱的人用这样的目光注视,其实是件很痛苦的事。但能活着见到他实在太令人开心了,幸福溢满胸腔,压根没有黯然自伤的余地。
顾莲沼露出一个十足真心的笑容,道:“放心,我不会真睡院子里,靠自我折磨逼你心软。我回婚房睡。”
柳元洵毫不留情:“你就是睡大街上我也不会心软!”
“是啊,”顾莲沼耸了耸肩,“知道你不会心软,我就更不会睡大街了。好歹是淩晴亲口承认的驸马爷,睡正屋的资格还是有的。”
什么驸马爷?
柳元洵怔愣一瞬,回过神后更觉羞恼。他恨不能扑上去扯顾莲沼的脸——这是裹了牛皮吧?不然怎会厚成这样?
他狠狠瞪去一眼,可顾莲沼已经推开门,堪称潇洒地走了。
柳元洵扶柱而立,甚至有些怀疑人生。
这两个多月里,他不是没有设想过见面的场景。他想过,顾莲沼一脸憔悴地忏悔,解释自己身不由己,他该如何应对,又该如何解释他已经不在意那些事了。
顾莲沼口中的救命之恩也好,用真气滋养他气血也罢,还有更多对方没提,但他没有忘记的陪伴与照顾。
他不是薄情寡义的人,更不是揪着谎言斤斤计较的人,抛却初时的痛苦与谎言,理智回笼后,他早想透了一切。
他被蒙在鼓里,顾莲沼也不全是自愿,可即便将过往掰开揉碎,找出所有细节来证明究竟是爱意更多,还是谎言更多,其实毫无意义。
多情必多疑,情天必恨海。
他不想让余生都陷在“是不是又是一场阴谋或骗局”的怀疑里,那无疑是场更大的自毁。
过往二十余年,他有过太多次在谎言里寻真心、在利用中找苦衷的经历。亲缘太重,他舍不得,更抛不下,所以才深陷其中,努力理解着父皇和皇兄的难处。
但如果有得选,谁愿意在一地焦土中执着地种花呢?亲缘无法割舍,但情爱却是自由的,只要放下便是海阔天空。
他相信顾莲沼对他有真心,也相信初遇时的顾莲沼不全是伪装。可“欺骗”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一旦埋下种子,它就会如野草般野蛮生长,四处扎根。
况且,对柳元洵来说,疑人的过程就像双面的利刃,刺向别人的同时,他自己也会感到痛苦。
创建在废墟上的建筑,再精美也不稳固。与其耗费心力修缮填补,不如狠心推倒,或许能换得豁然开朗的未来。
所以他选择了释怀,也选择了放下,只待确认顾莲沼恢复了健康,剩下的就能交给时间来抚平了。
可预想中的解释与忏悔一个也没出现,顾莲沼就像一个无耻的强盗,推开他的门,闯进他的屋子,一副“错了就错了,你能拿我怎么样”的态度。
全然!没有!任何!歉意!
……
淩晴一大早就听闻了顾侍君回来的消息,尽管嗅到了些许端倪,可见顾莲沼一脸坦然,她又觉或许是过去有误会。
她扇着小扇留意煎药火候,时不时侧头看顾莲沼,欲言又止。
顾莲沼见她额上渗汗,道:“淩姑娘去旁边歇会吧,我来。”
以前顾侍君也常替主子煎药,淩晴没有多想,让开了位置,让开位置蹲在阴凉处搧风。见顾莲沼煎药煎得认真,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嘴:“侍君,你和主子之间……没事吧?”
顾莲沼坦然道:“我做错了事惹恼了他,正再求原谅呢。”
若说无事,淩晴反而会多想,可他承认得如此爽快,淩晴反倒安慰起他来:“主子宽仁,就算一时不高兴,慢慢哄总能哄好的。”
顾莲沼深以为然,“我本打算做早膳赔罪,但一想,我做的东西他可能不吃,但药总得喝吧?所以这活以后就交给我吧。”
大热天守着炉子煎药是苦差,能交给信任的人,淩晴自然乐意,却还是客气地推诿了一句:“这……这不太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顾莲沼三言两语说服她,“他喝了我煎的药,总不好继续生气。一来二去,这事说不定就过了。他舒心了,大家不都痛快了?”
“这倒是正理。”淩晴忍不住道,“这两个月,我总觉得主子不大开心。可我哥非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又不敢问,连安慰都找不到由头,就怕说错话。”
听见这话,顾莲沼眸色微暗,心里不是滋味。
他知道柳元洵受了极大伤害,一定痛苦又委屈,可现在的他还没有亲近他、抚慰他的资格,柳元洵也不会允许他靠近。情绪再浓,也有主次之分,翻过最难的那重山,才有余地慢慢疏通淤堵的水。
他不是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但如今的他有足够的耐心陪柳元洵耗下去。退一万步来说,哪怕什么都不做,只看着他,也已经是上天垂怜了。
两刻钟后,药已煎好。
顾莲沼端着药碗与淩晴同往竹楼。到门口时,淩晴推开门,对他使眼色,用口型鼓励:“加油!”
顾莲沼轻轻一点头,端着药碗进了屋子。
柳元洵一见他就变了脸色,合上书,转头不看他,“出去。”
淩亭看向顾莲沼,顾莲沼看向淩亭。
片刻后,淩亭应了声“是”,低头欲走。
“我是让……”
柳元洵刚开口,就被顾莲沼打断:“你该喝药了。”
和谁过不去不能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柳元洵冷声道:“放着吧,我自己会喝。”
顾莲沼依言将药碗搁在桌上,像根木头般立在桌边。
柳元洵扫了眼药,本想再次将他驱离,可看顾莲沼这样也知道他不会走。
他没有故意冷待别人的习惯,也不想继续重复没有意义的对峙,他搁下手里的书,缓缓吐出淤堵在心口的浊气,认真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顾莲沼垂眸与他对视,没再像昨夜胡搅蛮缠,而是用同样认真的语气道:“我要和你重新开始。”
柳元洵一口否决:“不可能。”
“我知道。”顾莲沼早预料过这条路有多难走,但他比柳元洵更加坚决,“想让我死心,除非你杀了我。只要我活着,就不可能离开你。缠一年不行,就缠一辈子;一辈子不行,下辈子继续。你能拒绝我,但摆脱不了我。”
第140章
竹屋内凉风阵阵,柳元洵却再一次体会到了被气得头晕脑胀的感觉,在他过往经历中,从未遇见过顾莲沼这样的人。
初相识的时候,他被顾莲沼吓得毫无招架之力,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事,他照样在不要脸这方面落了下风,除了抬着手指让他出去外,他竟想不出应对的办法。
顾莲沼来见他就是为了表态,如今目的达成,他也不想强留后又让柳元洵对他生厌,“等你喝了药我就走。”
柳元洵倒是想端起碗一饮而尽,可七月炎热,药凉得没那么快,他只能闷闷不乐地转过身,背对着顾莲沼默默等待。
可他不知道,他这模样落顾莲沼眼里究竟有多么可爱。哪有人会乖成这样呢?顾莲沼说让他喝了药就走,他也能真等到药凉了再喝,再不想见到面前的人,最多也只是转个方向,让自己看不见他。
顾莲沼抱臂倚墙,仗着柳元洵看不见,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的背影,将他每一处都细细看了一遍。
按理说所有的事都结束了,再没什么能令他忧虑了,王府里上上下下又都是伺候的人,多少该长点肉了。可人还是那么瘦,长袍一裹,更显得肩削背薄,腰身细细一把,不用摸也知道没有二两肉。
还有那腿,按理说也该能走路了,可淩氏兄妹却依旧当他是个残废,走哪都推着轮椅。人都有惰性,复健又辛苦,不提点着就罢了,还由着他犯懒,这样下去,猴年马月能恢复?
看到不满处,顾莲沼皱起眉,“啧”了一声。
柳元洵刚转过去就后悔了。他看不见顾莲沼,顾莲沼却能看见他,火一样灼热的目光似乎能烧穿外衣直接落在他身上。柳元洵十分不自在,可又不想表现出在意,整个人腰背绷直,极力掩饰着坐立难安的窘境。
正这时,他听到了那声不满的轻哼。
又怎么了?他在“啧”什么?
柳元洵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攥紧,眼睫轻颤着向后瞥了一眼,却只能看见顾莲沼深色的衣摆。他很想开口让顾莲沼不要再盯着他看了,可这话说出口,又显得他很在意似的。
僵坐片刻后,柳元洵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他拿起药勺轻轻搅动药汁,藉着这个动作,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抬眼偷瞄顾莲沼。
顾莲沼早在他有所动作前就移开了视线,此刻正垂眸盯着地面,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只不过余光一直在留意着柳元洵的动作。
柳元洵悄悄看了他一眼,发现顾莲沼没在看他,方才的一切都是错觉后,肩颈明显放松下来,缓缓舒了口气。
像兔子一样,胆小又谨慎,连观察危险的动作都那么可爱。
顾莲沼用力咬了下左腮的软肉,才勉强压住上扬的嘴角。
柳元洵一勺一勺地喝着药,苦涩的滋味让他不住蹙眉,倒也暂时顾不上在意顾莲沼了。
待一碗药见底,手边适时递来一杯温水。口中苦味浓重的人本能地想干呕,明知水是谁递来的,柳元洵在短暂犹豫后还是接了过来——在赌气和自救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喝完了。”他放下瓷杯,将空药碗往前一推,理直气壮地要求顾莲沼履行承诺:“你该走了。”
顾莲沼略一点头,竟真的爽快转身离去。
待那身影消失在门外,柳元洵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连竹屋都似乎宽敞了许多。
恰巧淩亭和淩晴都不在,他扶着桌沿慢慢站起来,打算藉着这难得的好心情开窗透透气。可窗扇刚支起,他畅快的心情就瞬间郁结——顾莲沼那张带着笑意的脸赫然出现在窗外。
“你怎么还在这里?”柳元洵蹙眉质问,“你不是说我喝了药,你就会离开吗?”
“我没离开吗?”顾莲沼露出比他更诧异的表情,“我的确推门离开了啊,你没看见吗?”
怕柳元洵不理解,顾莲沼甚至抬手比划了一下,“这是屋子,我从里面走到外面,这个动作就是离……”
话还没说完,刚刚支起的窗户“啪”的合上了,依稀还能听见柳元洵拖着不太灵便的右腿挪动的声音。
顾莲沼提高嗓音朝屋内喊道:“趁天气还没那么热,出来走走吧?等右腿恢复了,你想去哪都行。”
屋里的人不说话。
顾莲沼再接再厉:“我是为你好。就像昨天晚上,你要是腿脚灵便,早走了,还用得着跟我废话吗?”
“砰”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书本被摔在了地上,显然是在发泄不满。
仗着柳元洵看不见,顾莲沼笑得肩膀直抖,只是强忍着没出声。他屈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窗框,清脆的声响搅得屋内的人根本无法静心。
“砰”的一声,窗户又被猛地推开,顾莲沼敏捷地后仰,堪堪避过迎面而来的窗扇。
看见窗框沿着顾莲沼的脸擦过,柳元洵心头猛地一紧,为自己险些伤到人的动作感到后怕,可等顾莲沼毫发无伤地躲了过去,他心里又蹿起一股无名火——反正他脸上蒙了牛皮,木窗框压根划不破!
“我允许你住在王府,是因为被休弃的哥儿生存不易,念在你救过我的份上,我不会赶你走。但是……”柳元洵抿了抿唇,虽然不愿把话说得这么绝,可他实在不想再与顾莲沼纠缠下去了,“如果只有不留余地才能与你断干净,我不会在意你想要什么,只会用金钱抵平过去的恩怨,将你彻底赶出府。”
这番话对向来温和的柳元洵来说,已经称得上狠绝了。
相当于直接告诉自尊心很强的顾莲沼:我收留你,是因为你无家可归;我不赶你走,是因为你确实救过我;但你要是将我的行为理解为留余地,那我宁愿用银钱来了断一切。
这不是他的本意,他也不想走到这一步。
即便被狠狠伤害过一场,可他依旧在努力让自己好起来,他念着顾莲沼过去的好,体谅了他的难处,释怀了他的欺瞒,牵挂着他的生死,甚至愿意给过去一个体体面面的分离。
与其说柳元喆了解他,不如说柳元喆清楚他的软肋。正如他猜测的那样,体谅与宽恕是柳元洵的习惯,他总是很容易理解他人的难处,然后以一句“他也不容易”来抹平自己受到的伤害。
能做到这一步的人,实在不多。
如果顾莲沼能放手,过去的事就彻底过去了。
但顾莲沼非要纠缠,非要逼他,非要将他往过去的烂事里扯,柳元洵别无选择,只能说这些伤人的话,来斩断不该有的牵连。
他本不想伤人,更不愿让顾莲沼难堪,可除此之外,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个总能突破他底线的人。
可顾莲沼并没有像他预计的那样,露出被刺伤、或者被羞辱的难堪。
顾莲沼的确收起了笑容,但他很平静,甚至有些温和:“阿洵,你说的这些,早在我来见你前就想过了。我能懂你的意思,是你没懂我的意思。”
这反常的平静反而让柳元洵感到一阵不安。他抿紧嘴唇,蹙眉盯着顾莲沼,等他把话说完。
“你以为将我赶出府,就是结局了吗?”
柳元洵不明白他经历过什么,也不懂他差点失去什么,所以更不会理解他此刻的决心。但没关系,柳元洵不懂,他有一辈子的时间来让他懂。
“即便你求来圣旨休弃我,派侍卫把我赶出府,又能如何?除非杀了我,或是将我关进大牢,否则以我的武功,王府的侍卫根本拦不住我。”顾莲沼的眼神渐渐变得深邃,“我知道你可能永远不会接受我,但同样,我也不会让你有机会接受别人。你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任何人,这意味着你这辈子只爱过我一个——这和拥有你一辈子,又有什么区别?”
“我不……”
“你听我说完。”顾莲沼轻声打断他,“抛去这些不谈,你想要长久地活下去,除非找到第二个纯阳之体。天底下的确不止我一个人特殊,可你真的能接受睡在第二人怀里,让他握着你的手,用内息走过你身体的每一处吗?”
柳元洵原本白皙的面容泛起一丝薄红。
一半是因为对顾莲沼假设场景的本能抵触,另一半则是觉得这人将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说得如此暧昧不清。运行气血疗伤而已,何至于要同榻而眠?更何况内力外放本就是习武之人的寻常手段,怎么到了顾莲沼口中,就变得……变得这般不堪入耳。
“阿洵,”顾莲沼蜷起修长的手指,指节微微发白,强压下想要触碰他的冲动,声音低沉而克制:“你需要我,我也离不开你。我知道你想快刀斩乱麻地斩断一切,但我不会让你如愿。”
他上前一步,靠近窗户:“你执着,我只会比你更执着。为何不各退一步?给我一个解开你心结的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阿洵,和我在一起不好吗?过去的日子,你难道不快乐吗?”
柳元洵心头一颤,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衣袖。怎么会不快乐?如果不快乐,他怎么会如此轻易就原谅了顾莲沼的欺骗;如果不快乐,他怎么会在看不到他的两个月里,一直惦记他的安危;如果不快乐,他就不会受那么重的伤害。
他只是不习惯展露痛苦,但这不代表他不难过,也正因为难过,所以他才选择了原谅,选择了释怀,选择了解脱。
他原以为顾莲沼不懂他的心意,才会做这些无谓的纠缠。可此刻他才惊觉,顾莲沼不仅懂,还用比他更决绝的姿态宣告:我要的不只是你的原谅,还有我们的未来。
这让他再一次,在顾莲沼眼中看到了那种炽热的、执着的、彷佛能焚尽一切阻碍的爱意。
人总是会被自己缺失的东西反覆吸引。可要他如此轻易就回头,他做不到。
“我不逼你,”顾莲沼看着他茫然又抗拒的眼神,放轻声音重复道:“阿洵,我不逼你,你也不要逼自己。日子还长,不必现在就给自己设限。你愿意给我机会也好,厌烦了我也罢,那都是以后的事,不是吗?至少现在,别耽误你出来走走,好好复健,养好右腿。”
柳元洵险些被他绕进去,什么“以后的事”?他现在就很烦,从昨天开始就烦透了,烦得恨不能立刻把顾莲沼扔出府去!
一想到当初就是被这人用这般手段哄上床的,柳元洵顿时心硬如铁,拒绝再与他多说一个字,用力地、几乎是带着怒气地合上了木窗。
……
此后整整一日,柳元洵都没再与顾莲沼说过半句话。
他也想明白了,以他的性子,断然做不出为驱赶一个人就将其关入大牢的事。若顾莲沼执意要耗下去,他越是应对,反而会陷得越深。日复一日,不知要纠缠到何时。
倒不如不理他,由他去算了。
他控制不了顾莲沼,但他能控制自己,只要他不为所动,顾莲沼又有多少心力能拿来浪费?
想通这一点,柳元洵决定彻底无视这个人。无论外面的人是敲窗户也好,还是藉着端饭送药的机会在他面前晃也好,他只当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是个寻常小厮。
心一静,他才慢慢找回过去两个月中的自己。
可一日过去,两日过去,一个月过去,竹苑里的人竟又在他无意识地接纳中,变成了和过去一样的四个人。
……
这日,赵院判来为他诊脉。照例用银针刺破他的指腹,将挤出的血滴入盛着乳白色药液的瓷杯中。
以往那血会渐渐变暗,今日却迟迟不见变化。赵院判面露喜色,笃定道:“恭喜王爷,蛊毒解了。”
这就解了?
柳元洵一时怔住,不敢相信折磨他三年多的毒就这样解了。若非蛊毒从未发作过,他宁可相信柳元喆是在骗他,也不信解毒过程会如此简单。
赵院判见他神色怔然,也没多解释,只收起药箱,嘱咐道:“蛊毒虽解,但王爷的身子比先前更虚了。养身的药不能停,王太医留下的药浴方子也要继续,只是频率需调整。首月三日一次,次月可改为七日一次。”
柳元洵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直到王太医走了也没回神。
淩亭去送太医离府,淩晴去抓药了,顾莲沼则见缝插针地挤进门内,手里端着个热气腾腾的汤碗。
碗里是拇指大小的雪白鱼丸,丸子里别出心裁地挤入了虾仁和茭白混作的馅,鱼丸弹嫩,虾肉鲜美,配上清爽脆口的茭白,即便再没有胃口的人也忍不住尝上一口。
柳元洵看也不看,目光仍落在窗外,尚未从解毒的消息中回过神来。
顾莲沼遭他冷待了太多回,早已习惯,见他不理会自己,也没多伤心,反正这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这半个多月里,柳元洵坚决贯彻三不原则:不与他说话,不吃他送来的东西,不理会他的各种小动作。铁了心要用冷漠将他逼退。
顾莲沼也很配合,被无视也不强求,只点卯一样,日日在他眼前晃个七八回。
柳元洵只道他总有一天会熬不下去,却不知道这才是他计画的第一步。
他说给柳元洵听的那些话,虽是真心的,可也不全是真的。
他的确做了好用一辈子去等他的准备,但这是最坏的打算。傻子才会干巴巴地苦守十八年,熬到最后,老了死了也抱不到人,除了落个痴情守候的名声外,纯属白活一场。
追人也得动脑子,想钓大鱼就要放长线。
柳元洵当他只有送花做饭的本事,可他做这些,只是为了在柳元洵面前混个脸熟,好让他别忘了过去,重新习惯自己的存在。
再者,他虽说过不会没苦硬吃,借此来逼柳元洵心软,可同样的,明知他会心软却不去利用,这种假清高要来也没用。
但利用的时机很重要。
要是一开始就用这一招,柳元洵即便忍着抵触对他心生怜悯,也跟被逼着吃了苍蝇没什么两样,两三次后,估计连残余的情分都要被耗光了。
一个月的冷待就刚刚好……
以往,顾莲沼放下小食,见他不吃,便会等到冷透就端走。
可这回,他像是受不住了一样,端着碗,拿着勺,低眉顺眼地靠近柳元洵,低声道:“你早膳没吃多少,我怕你饿,就想了些新花样,废了一个多时辰才做了这一碗,你尝尝,说不定会喜欢呢……”
柳元洵别过脸去,拒绝之意明显。
按理说,他摆出这副神情,顾莲沼就该像过去一样知难而退了。可这回他非但不走,还舀来一勺往自己唇边递,姿态也比从前低许多,“尝尝吧,就吃一口,说不定就喜欢了呢。”
这和喜不喜欢没关系,他要吃了,岂不是又给顾莲沼无谓的希望?这样一拉一扯,什么时候是个头?
柳元洵索性侧过身体,彻底背对他。
可顾莲沼又端着碗绕来了,半蹲在他身前,举着碗仰头看他,言辞十分恳切:“早膳你就没吃多少,就尝一口,行吗?”
柳元洵见他如此,心里也不好受。
他是真的不想折磨顾莲沼,也不想见他如此卑微,可他们选择的未来不一样。非要强求,就只会像现在这样,哀求的人受委屈,被哀求的人也很难做。
他不想再僵持下去,只好起身避让,可他这一动却不慎撞到碗沿,瓷碗一倾,彻底倒在了半蹲着的人身上。
弹嫩的丸子滚落一地,冒着热气的白汤瞬间浸湿了衣服,顾莲沼被烫地轻嘶一声,脸色都白了。
可他一没流露伤心之色,二没含怨带哀地指责柳元洵狠心,而是迅速扯住柳元洵的衣摆,关切道:“怎么样?烫到你了吗?伤着了吗?”
顾莲沼的满身狼藉都是他弄的,第一时间却来关心他,柳元洵本就因一时不慎而感到歉疚,此时更不好冷脸相待,淡色的唇抿了又抿,还是略显生硬地回了一句:“我没事,你去擦擦吧。”
“没事就好。”顾莲沼并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藉机纠缠,而是守礼地后退一步,露出个有些内敛的笑容,轻声试探道:“撒了就撒了吧,我再去做一碗,下午小憩醒了以后,尝一口,行吗?”
在这样的目光中,柳元洵几乎就要点头了……
可他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道:“不用浪费时间,我不会吃的。”
话还没说完,他就觉得于心不忍,更抗拒看见顾莲沼的表情,可被拒绝的人依然没有表露黯然,只收了碗,平静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那我下回换别的花样。”
打翻的浓汤有种闻得出来的鲜香,不用尝也知道熬汤的人废了很大的心思,柳元洵神色复杂地看着低头离开的人,一时不知道放任他留在府中,究竟是对是错。
而离开竹屋的顾莲沼只是按部就班地打水清洗。待全身浸入凉水中,他才抬臂搭上桶沿,另一手在水下握紧了那枚硕大的玉佩,仰头闭目,慢慢回味着方才贴近时看到的细颈与白肤。
话都说了,离吃饭还远吗?
况且,也不知柳元洵自己留意到没有,快四个月了,他右耳垂上的红玉坠子,可是从来都没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