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眼看局势越来越不妙,柳元洵气喘吁吁道:“将常顺叫回来,常安去开路。”


    说罢,他搭上顾莲沼的肩,催促道:“快走。”


    常安闻言便吹了个响哨,常顺听闻哨声,淩空一个翻身,银光一闪,已将拦路的卫兵一刀割喉,那卫兵眼睛瞪大,头颅飞旋而起,鲜血喷了三尺高。


    常顺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奔来,常安则扣开臂上弩匣,仗着轻功超绝,一个鹞子翻身便陷入厮杀圈,他准头极好,机括震响间,袖箭飞射而出,每支箭矢都准确地钉入了卫兵的眼眶。


    二人里应外合,顾莲沼则紧随其后,又有神武卫护卫,倒也勉强冲了出来。


    常安、常顺留在身后阻断追击而来的卫兵,顾莲沼则抱着他冲进了密林。柳元洵能清晰听见身后肖二平的怒吼,也能听见数刀相撞的铮鸣,可他没功夫细看,只紧紧攀附着顾莲沼的肩头,尽量减轻他的负担。


    神武卫要是不中毒,即便有伏击,也足够拖延到锦衣卫赶来,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计较其原因毫无意义,他们只能朝着锦衣卫所在的方向狂奔。


    如柳元洵所料,肖二平的目的只是他,他一冲出包围圈,肖二平立刻带着人追了上来。


    常安、常顺功夫再高,也只有两个人,而逐渐毒发的神武卫们甚至连拦人都做不到,只能持刀撑住软倒的身体,眼睁睁看着肖二平带人追了过去。


    追兵比柳元洵想像中来得更快,浓密的箭雨在他眼中不断逼近,目标直指顾莲沼的脊背。


    柳元洵的心几乎要缩成一团,手指紧扣着顾莲沼的肩,指尖都发了白,可顾莲沼后背就像长了眼睛,几次都有惊无险地躲了过去,箭矢从柳元洵眼前不断掠过,钉在树干上的“笃笃”声让他心惊肉跳。


    好在密林那头已经传来人马奔腾的动静,旗帜隐约的殷红也让柳元洵心下稍安。他都听见马声了,顾莲沼自然听得更清楚,援军已至,柳元洵彻底安全了,他也松了口气。


    待与锦衣卫会和,为首的锦衣卫率先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卑职救驾来迟,请王爷恕罪!”


    其余锦衣卫随之跪倒,甲胄碰撞间发出铁器独有的闷响,“参见王爷!参见镇抚使!”


    近百锦衣卫乌压压地跪了一地,喊声震天,惊得鸟雀齐飞。柳元洵顾不得这些虚礼,抬手轻挥,急促道:“后有追兵,立即分出人手,一半跟我走,一半速去救人!”


    话音刚落,肖二平已经带人追了过来,不用柳元洵吩咐,听见声音的锦衣卫当即拔刀,上马迎敌。


    柳元洵抬手扯住顾莲沼的衣袖,喘息道:“阿峤,走,去谷泉山。”


    顾莲沼何其懂他,转眼就彻底明白了他的企图,当即便怒了,“你又要以身犯险?!这就是你一开始的计画是不是!”


    不是扯了个幌子试探贺郎平,试探贺郎平才是他真正的幌子!


    为什么选潜源山,因为与潜源山相连的就是谷泉山!他在城中处处受人辖制,一出城定然会遇埋伏,贺郎平是忠还好,贺郎平若是奸佞,一切就又回到了原点,他们折腾这一遭,照样什么都得不到。


    可同样,这也是个机会。


    贺郎平没那么大本事说服一千士兵参与诛九族的谋逆死罪,所以,这近千士兵绝大多数都不知情。


    既然不知情,那就会按命令,以保护柳元洵为己任,再加上解了毒的神武卫与五十锦衣卫,数波人马相撞,局势混乱的同时,也形成了迄今为止最大的牵制力。


    战力一被分散,柳元洵就有了一定的自由,亦能趁乱潜入谷泉山,在锦衣卫的护送下探明这一切的源头。


    柳元洵知道顾莲沼在气什么,可事情闹得这般大,一条条人命像山一样压在他身上,他只能罔顾自身安危,拚命抓住这一时机。


    顾莲沼再愤怒也无可奈何,气得胸腔都要炸了,满腔怨气也只能化作一声长长的哨响,哨音刚一落地,密林中便响起一阵马蹄声,一匹毛发黑亮的大马扬蹄奔来。


    顾莲沼将柳元洵抱上马背,而后翻身上马,一掌托住他的腰臀,低头瞪了眼怀里安分低眉的人,恨恨道:“回去再跟你算账!”


    他纵马先行,怕柳元洵颠得难受,几乎让他整个人都坐在了自己怀里,身后的五十锦衣卫同时御马紧随,出了潜源山后,立即朝着来时途径的谷泉山狂奔而去。


    ……


    谷泉山是座钟乳石山,光秃秃的山体上,只有顶端才有几株绿意,嶙峋的山体上遍布黑洞洞的溶洞入口,在落日的余晖下泛出温润如玉般的光泽。


    钟乳石山怪石嶙峋,若没有地图指引,轻易找不到入口,柳元洵伏在顾莲沼背上,沿着记忆中地图的指引低声指着路。


    山路崎岖波折,天然形成的石阶十分陡峭,饶是顾莲沼也走得极为艰难,好不容易来到宽阔的天门,复行数百步后,出现在柳元洵面前的,是座被藤蔓遮住的洞口。


    顾莲沼拨开藤蔓,洞内湿冷的空气瞬间扑面而来,他后退半步,脱下外衣裹在柳元洵身上,盯着他的眼眸,确认道:“果真要去?”


    柳元洵点了点头,轻声道:“阿峤,这样的机会太少了,错过这次,我也不确定还能不能有这样好的机会。”


    都走到这里了,不进去也不行了,顾莲沼用力拉紧他的衣领,沉声道:“接下来怎么办?要带谁进去?”


    柳元洵道:“你让他们守在洞口,你和我一同进去。”


    若是他的腿还能动,他甚至想独自去,可如今的情况,已经由不得他处处提防保密了。


    钟乳石洞内没有危险,最大的危险是跟随他们踪迹追来的刺客,若是将人一并带入溶洞内,到时就是瓮中捉鼈,只能躲在洞里等死。


    顾莲沼深吸一口气,转头吩咐道:“你们守在这里,四散藏匿,万要留心刺客。”


    待众锦衣卫点头称是后,顾莲沼将柳元洵背在背上,一脚踏入充满咸湿气息的溶洞。


    洞顶石乳倒立,形状各异,看上去颇为惊悚,溶洞内的地势也分了好几段,路径错综复杂,时而是宽阔大路,时而是紧窄小路,有一段路甚至矮到只能弯腰躬身前行。


    这里头洞中有洞,回廊曲折,走两步便是一个岔路,若是没有地图,怕是走上大半年都不一定能探明情况。而能将如此复杂的地图记在脑子里的柳元洵,足见记忆力有多出众。


    随着地图上的路线渐渐到了尽头,一道仅能容一人爬行通过的狭缝出现在柳元洵面前。


    洞口距地三尺,异常紧窄,且洞口润滑,不像是天然形成,倒像是什么人特意凿出来的。


    顾莲沼朝里望了一眼,就见洞内漆黑狭长,一眼望不到尽头,他又抬手去探,眉头皱了起来,“不行,太窄了,若是两个人一起进去,只会被卡住,要想探明里面的情况,我只能将你留在这里。”


    柳元洵轻轻蹙眉,“地图的尽头就是这里,想必东西就在洞内深处,可我怕这里有什么机关暗器,万一你遇到什么危险……”


    顾莲沼不合时宜地轻笑一声,道:“现在知道怕了?我方才比现在的你还要慌百倍。”


    他忽然低头在柳元洵唇上飞快亲了一下,笑道:“行了,不用担心,我自己会小心的。你不也说了?都到这里了,不去看看真是可惜了。”


    柳元洵拉住他的手,郑重嘱托道:“那你千万小心。”


    就在顾莲沼准备俯身钻入时,他们所处的地方忽然响起一道沙哑而苍老的声音,“来者何人?”


    这声音极为突兀,又十分清晰,余音在幽闭的洞内回荡,一时竟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顾莲沼更是感受不到任何人的内息。


    如此诡异的一幕让他瞬间脊背生寒,错步一退,同时抽刀,将柳元洵彻底护在了身后。


    刀身出鞘的声音格外明显,那不知何处的人也听见了,片刻寂静后,那老汉沙哑难听的声音再度响起,宛如恶魂低语,“你们已在我机关之下,若不回话,难逃一死。”


    柳元洵被这无处不在的声音惊得手心渗汗,可声音仍是镇定的,“我是什么人不重要,但我是被刘三引到此处的,我费尽辛苦甩开眼线来此,你却以机关待我,不礼貌吧?”


    听闻“刘三”的名字,那老汉的声音忽然消失了,好半响都没了动静。


    顾莲沼却无声让开半步,用眼神示意柳元洵往上看。在他视线尽头,有个腕口大小的黑洞,正半掩在厚重的青苔一侧,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想来这黑洞就是他偷听和传话的法子。


    即知道了这股声音的来头,柳元洵就安心多了,正要说话,却听一声长叹响起。


    这口气长到像是将老汉这辈子的气都舒出来了一样,苍老,疲惫,亦带着不甚清晰的哽咽,“我还以为,我这辈子,等不来您了呢。”


    因为一直盯着腕口大小的黑洞,所以这道声音响起时,柳元洵就已经确定那老汉身处地洞腹地,正在通过这道小口来与他说话。


    柳元洵仰着头,问道:“敢问您是何人?引我来此,究竟为了什么事?这洞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


    老汉道:“老朽的贱名不足挂齿,引您来此,是为了将地洞里的账册和名册交到您手上。”


    柳元洵精神一振,“除了名册,竟然还有账册?账册不是在刘黔源手里吗?”


    或许是情绪太激动,老汉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不认识什么刘黔源,我也没见过他手里的账册,我只知道,我身边有足足五大箱的册子,详细记载了每一笔贪银的详细流转。”


    五大箱!详册!


    柳元洵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如果说刘黔源手里的册子是罪状,那记录了每笔金银详细流转的册子,就是活脱脱的罪证!


    有了名册和刘黔源手里的账册,就像有人状告某某大臣贪污了多少银子。但是,该大臣究竟贪没贪,又是如何贪的,都需要经过详细而琐碎的核查。


    但有了详册就不同了,拿到这东西,几乎就能直接定罪抄家了!


    柳元洵深吸一口气,激动得声音都在颤,“你可能告诉我,这账册从何而来?又涉及了多少官员?贪墨金银几何?”


    老汉咽了口唾沫,嗓子很哑,“账册,是齐润泽,齐大人辛苦十数年,搭了一条命换来的。涉及大小官员共计二百三十四余人。贪墨金额共计五千万两白银。”


    五千万两?!


    要不是顾莲沼搀扶,柳元洵几乎要惊得跌坐在地,“怎么可能?怎么会……哪来的钱?”


    要知道,整个天雍,一整年的开销只有三千万两左右,而江南整年的纳税额也不过五百万两。原以为刘黔源册中记载的两千五百万两银子已经是天大的数额了,没想到还有一半的银子没有记录在册。


    可是哪来的钱呢?户部年年都在搞测算,一个地方一年能赚多少钱,百姓一年能花多少钱,当地的物价又该如何定,都是一步一步计算过的。就算有油水可捞,怎能捞出如此巨额的财富?


    “老朽不懂,但这册子懂。”老汉嗓音沙哑道:“大人,这册子,您什么时候来取?”


    柳元洵道:“很快,半个月,半个月就能来取!但我需要先看到名册。”


    有了这份实证,柳元喆就有了调兵的理由,介时大军围山,除非幕后之人想谋反,否则这账册一定能送到柳元喆的御案前!


    老汉倒是没什么意见,只低声道:“那大人稍等片刻,我这就将名册送出来。”


    话音刚落,便听里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又过了半刻钟左右,窄小的洞内也传出了动静。


    但这动静太奇怪了,不像是人在爬,倒像是什么四脚着地的东西在跑,顾莲沼立即起了戒心,握紧绣春刀,挡在了柳元洵面前。


    半刻钟过去,一只黑褐色的狗头探了出来,身上背着个背篓,背篓里则放着一卷册子。


    柳元洵顾不得探究这里为什么会有一只狗,而是让顾莲沼点起火摺,凑在火光下,将名册上一一映射的花名与人名都看了一遍。


    早在翻看刘黔源送来的账册时,柳元洵就已经知道这些花名有多好听了:上山虎,林下松,月中花,石上藤,暮天钟……


    名字一个比一个有意境,贪污的钱却一个比一个多,有的人名眼熟至极,有的人名闻所未闻,甚至还有早已带着一身清名入土的官员。


    刘黔源手里的账册上,第一行,就记载了一句话:补天石,享银一千二百余两。而名册上,这位“补天石”所映射的,赫然便是孟谦安三个大字。


    柳元洵越翻,眸色越沉。


    这是十年前的账册,记录的也是十年前的官员。如今,这上头的官员,有的入了土,有的升了迁,有的还在原本的位置上汲汲营营。


    但柳元洵翻遍了名册,也没有看到三个人的名字。


    全家遭遇灭门惨案的萧金业。


    被以误国大罪满门抄斩的冯源远。


    还有,已在江南官场十几年的于文宣。


    柳元洵合上账册,道:“老先生,你那里可还有名册的副卷?”


    老汉道:“有,有哇,有好几册。大人若是需要,便拿走吧。”


    柳元洵得了关键证据,当即便想离开,恨不能立即提笔写书,让锦衣卫加急派往京城,让柳元喆调军来此。


    可临到要走时,他还是多问了一句,“老先生,你究竟是何人?你……一直守在此处吗?”


    老汉回道:“我是齐大人的小厮,齐大人死前,就已经预感到了自己会被谋害,所以找人将我送来了这里。入了山,凿了洞,背后的大石一落,我就再也没出过这山。”


    柳元洵竟一时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大石一落,是什么意思?”


    “就是让外头的人推下巨石,将出口彻底堵上。”说起这件事,老汉平静中带着些自豪,“我就是个普通人,哪有守好东西不被发现的本事呢,想要藏好东西,我就只能将自己和它一块藏起来,留个洞,夜里钻出去找点吃的,找到了,就再爬回来。”


    柳元洵难以置信道:“你就这样活了十年?”


    “十年吗?”老汉的声音有些模糊,像是在迟疑,“我不知道了,头两年还想着刻正字,记一记日子,后来一墙正字刻满了,也就懒得记了。”


    柳元洵又问:“为何不将这账册藏在这里,自己下山去过日子呢?”


    “一开始是这样的,信道凿成后,山石也落下了,我就下山去了。”老汉叹了口气,道:“可是不行啊,睡不着啊。一睡就做梦,梦见齐大人握着我的手,像托命一样将这东西交到了我手上。一做梦就醒,醒来就觉得这东西会不会被人发现后带走了。好几回了,我半夜睡不着,必须得钻到这洞里亲眼瞧一瞧才安心。瞧着瞧着,慢慢地,我就住这里了。抱着它睡,踏实。”


    说完,老汉问了句:“十年了吗?”


    柳元洵正要答,就听他又叹了一句,“原来都十年了啊……”


    可怜吗?


    可敬吗?


    可叹吗?


    柳元洵捏紧手里的名册,只觉得它似有千斤重,重到他的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可他还是一字一顿地允诺道:“老先生放心,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你与这账册,都将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老汉没说话。


    柳元洵也没再等,而是拉住顾莲沼的袖子,将名册递到他手里,道:“阿峤,带上它,我们走。”


    顾莲沼将名册塞在胸前,背起柳元洵,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来时第一遍走,还需要柳元洵缓慢指路,走得便艰难些,回程倒是轻松多了,步子也快了不少。


    顾莲沼道:“那狗,像是哑了。”


    柳元洵也看出来了,那狗一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但自始至终没有发出过声音,想来也是,若是时不时叫出声,难免招来麻烦。


    越往外走,柳元洵的心就越慌,他蹙眉揪住胸前的衣服,有种呼吸不上来的感觉,“阿峤……等等……”


    顾莲沼回头一看,脸色忽然白了,立即将他放在地上,扶着他靠上溶洞壁,急促道:“怎么了?哪里难受?是又发病了吗?”


    “不是……我喘不上气……”柳元洵捂着心口,感觉鼻腔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呼吸极为困难。他病了那么多年,早已对自己的身体瞭如指掌,即便到了重病难起的时候,也从未觉得自己距离死亡如此之近。


    “我立刻带你出去找大夫!”顾莲沼将他打横抱起,刚走了两步,脚下忽然一软,跌倒之前,倒也没忘将柳元洵护进怀里。


    尽管有人垫着,柳元洵还是没忍住轻哼一声,他扶着昏昏涨涨的额头,心里已经有数了,说话也断断续续的,“那群人,应该,已经,追过来了,是……是往空气里散了什么毒吗?”


    溶洞内信道复杂,洞室和分支奇多,空气流通不比室外,人进来或许会迷路,但若是从洞口往里散毒,待他们靠近洞口,便会不自觉吸入无色无味的气体。


    顾莲沼咬牙撑起身体,将柳元洵抱在怀里,“别担心,不是还有两枚解药吗?就算他们往洞里走,一时半刻也找不到我们,等解了毒,再从长计议。”


    “不行,”柳元洵喘着气,艰难道:“我们不清楚外头的情况,如果我们的人已经死完了,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溶洞路径复杂,他们短时间内找不到我,但你得出去找沈巍,去找于文宣,去联系锦衣卫的暗桩。”


    顾莲沼怎么舍得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可他清楚,柳元洵的选择是正确的,他一个人还有突围的可能,要是带着柳元洵,只能两个人一起死。


    万般不舍,千般无奈,他也只能孤身出去求援。


    内心激烈的挣扎几乎将他撕碎,顾莲沼重重咬住舌尖,让尖锐的痛意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如何,解毒都是最重要的。


    他抬手去摸袖兜,手刚抬起,就僵硬地跌落在地,甚至连舌根都开始发麻了,相较而言,柳元洵的状况甚至要比他好一些——一看便知,这毒不仅能伤普通人,对身负内力之人而言,毒性更烈。


    柳元洵就贴靠在他胸前,自然能感受出他的僵硬,他抬手慢慢摸向袖兜,废了好大力气才拔开软塞,将瓶口对准顾莲沼的唇,将药丸送入他口中。


    李游医说是神药,它就是神药,连民间珍品都拍马难及。当初入口便能化解顾莲沼身上的春I药,此时也在几息间就唤回了顾莲沼的力气。


    手脚一能动,顾莲沼立刻扶着柳元洵坐了起来,从怀中掏出药瓶,倾斜瓶身将药倒入手心,迅速喂入柳元洵口中。


    名誉京城的白老大爷的药,自然比不上李游医的神药,入了口也没效果,最多只让人恢复了两分力气。


    当初,柳元洵分装三枚药丸的时候,淩亭自觉地拿走了两个素净的瓷瓶,可顾莲沼不然,他非要拿柳元洵曾贴身带着的药瓶。


    柳元洵只能将装着真正解药的瓷瓶留在了自己身侧,可兜兜转转,真正的解药,还是入了顾莲沼的口。


    柳元洵将药吞咽了下去,轻声催促道:“我身体不好,药效起得慢,等我恢复了,我就去那个老先生那里等你。”


    理智是理智,可感情是感情,紧要关头拉拉扯扯的情侣何其愚蠢,可真到了要将人抛下的地步,再清醒的人也会难以自控地犯蠢。


    明知抛下他求援是最好的出路,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能保证溶洞里是安全的呢?万一真就那么巧,柳元洵被他们发现了呢?


    柳元洵早料到他会犹豫,于是抬手掩唇,猛地咳嗽起来,顾莲沼急忙拍抚他的后背,却见柳元洵缓缓垂落的掌心里,竟盛了满手的血!


    顾莲沼目眦欲裂,惊声低呼道:“阿洵!”


    “阿峤,快去……快去找人。”柳元洵轻轻抬手推他,可手刚触到他胸前便无力垂落,温和的眉眼一如既往的美好,只是唇瓣沾了触目惊心的血,像是染上朱砂的夜昙,静美而惨烈。


    顾莲沼再不敢犹豫,为他调整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后,在他唇上重重落下一吻,颤抖的声音暗藏着巨大的悲恸,“等我。”


    说完,顾莲沼转身便走,脚下疾步如风,小臂因攥紧的拳头而暴起青筋,额角的血管都因在隐忍而颤动,可他只能走,他必须走。


    柳元洵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直至那抹身影消失在眼前,他才轻轻闭眼,枕上冷硬的洞壁。


    恍惚中,他想起和顾莲沼初相识的时候,他也曾当着他的面吞下一枚血囊。


    那时的顾莲沼面无表情地戳穿了他的把戏,或许连顾莲沼自己也没料到,当时一个眼神便能戳穿的骗局,如今却轻而易举哄着他丢下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第122章


    顾莲沼走了以后,溶洞里就彻底安静了下来。


    柳元洵静静枕着冰凉的洞壁,披在身上的那件衣衫还萦绕着对方的气息,淡淡的,若非有过耳鬓厮磨的亲密,怕是根本察觉不到。


    溶洞里没有风,但他依旧觉得冷。


    这副身躯,从有记忆开始就是残破的,珍稀药物流水一样地涌进来,却也只能勉强钓着他的命。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活不长,可在有限的生活圈里,他所能想到的死亡方式只有病死。


    但现在不一样,他终于从自己金堆玉砌的世界里,找到了一点实实在在的价值。没了他的拖累,顾莲沼一定能逃出去,等他将那份名册交给沈巍和锦衣卫的暗桩,所有真相都将大白于天下。


    想到此,柳元洵苍白的唇边泛起一丝浅笑——届时,皇兄一定会头疼吧。


    冯源远没贪污,那便意味着要翻父皇钦定的旧案,可柳元洵又觉得,柳元喆那么厉害,总会将这些事解决好的。


    随即,他又想起了自己的母妃。不知一切尘埃落定后,皇兄能否看在他为天雍做了些奉献的份上,对母妃多些照拂?哪怕只是吩咐宫人要好好伺候她也好。


    还有,还有个牵挂的人……


    随着毒性在体内蔓延,柳元洵的手脚开始逐渐发麻。不同于失去知觉的右腿,这种麻,像是有细密的小针连续不断地刺进他的肌肤,细微的疼痛伴随着肿胀的麻木,逐渐夺去他所有的行动力,甚至连思维都变得迟缓。


    恍惚间,他想起了顾莲沼的脸,难免有些愧疚。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可他没想过竟会这样短。短到他有好多话都来不及说,短到他连主动吻他一次的机会都不再有。他想起顾莲沼第一次落在他肩头的泪,想起他热到灼人的体温,想起他的吻,他专注的眼神,他热切到几欲将自己融化的爱意……


    他忽然很舍不得。


    不是后悔,只是不舍。


    他不是一个软弱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心里有多么恐惧,他都能坦然接受,甚至坦然到了强大的地步。可心里的这点不舍,却忽然让他变得软弱起来。


    他不敢想像,当顾莲沼带着满心希冀回来,却只能看见他的尸体时,会是怎样一副表情。他更不敢想像,若是顾莲沼想通真相,知道最后关头,是他亲手将假药喂入自己口中的,又是何种心情……


    是他骗了他,但没关系,下辈子再还吧。


    他这辈子,真的太累了。


    累到死亡都像是一种休止符,画上了终点,一切就都结束了。


    父皇威严而扭曲的亲情,母妃逐权酿下的苦果,皇兄为复仇而欺瞒的十年……这些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能体谅,他太能体谅了,可太敏感的人,就连体谅他人,都是往自己肺腑里扎针,所有的宽宥,都是以伤害自己换来的。


    意识渐渐模糊,他的思维也越来越迟钝,母妃、柳元喆、顾莲沼、淩氏兄妹、甚至还有洪福……这些人的脸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闪过,又如荡开的涟漪般消散不见了。


    一切都结束了。


    柳元洵平静的想。


    生命就是因为短暂才有意义,他这一辈子,已经体会到了寻常人一生也难见的风景。想像中的自戕而死,也因顾莲沼送出去的名册而变得有了意义。


    他这一生,来时天降瑞雪,百姓叩拜;走时无风无雨,寂静安宁;来时承民愿,走时平民冤,死得其所,不算白活。


    在意识逐渐消散的最后一刻,他虚弱地睁开眼,最后望了眼顾莲沼离去的方向。


    下辈子……


    要是真有下辈子,只愿再不入帝王家。


    ……


    逼仄的石路上,顾莲沼急躁又恐慌地向山下冲。


    突围的时候太过急切,身上挨了两刀,湿漉漉的血很快染红了他的单衣,可他丝毫感觉不到痛,他只觉得恨,恨将他们逼上绝路的人,恨到想将他们剁成肉泥喂狗。


    恨和恐惧在他心中像野草一样疯长,逼得他几乎发狂,全身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要回去,回去见柳元洵,回去陪在他身边,可柳元洵唇边的血却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身上,剧烈的疼痛堪堪唤醒了濒临崩溃的理智,逼着他往外求援。


    就在他即将见到大路的时候,几道急促的马蹄声响起,顾莲沼依着本能闪身躲向暗处。可当他瞧见在风中鼓动的红色旗帜时,像是绝境中突逢的生路,眼眸瞬间被点亮——那是锦衣卫的旗!


    他想迎上去,可腿忽然便软了,双膝重重砸在地上的这一刻,他才惊觉自己的身体早已紧绷到了极限。


    他这一辈子,狼狈的时候太多了,连滚带爬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可他头一回狼狈得如此感恩,甚至连手都在抖。


    他抽刀撑起身体,再次向前冲去,待见到领头的四人时,厉声急喝道:“快!走山路!弃马随我来!”


    淩氏兄妹和两位公公闻言都扔了缰绳,翻身下马,顾不得多问,像影子一样缀在顾莲沼身后。


    向山下逃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跑得太慢了,即便将内力运转到了极致,一步的距离也太短了;可等反身回程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跑得太快了,将和柳元洵的距离拉得太远,怎么都赶不回去。


    等我,等着我,我马上回去,马上带你去找大夫……


    他在心中翻来覆去地默念,全身的力气都来自于这几句话的支撑。


    待到了洞口,锦衣卫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猩红的血浸透了洞前的土地。黑巾覆面的刺客听见动静,执剑扑了过来。顾莲沼冲在最前,满腔的恨怒终于有了发泄的机会,他的刀狠得惊人,大臂的力量带着无可阻挡的气势,将冲上前的第一个刺客连剑带人的斩落。


    刹那间鲜血狂涌,顾莲沼一脚踢开倒下的尸体,厉声喝道:“守住洞口!我去找他!”


    说罢便一刻不停地朝着洞内奔去。


    随行而来的锦衣卫或许武功不及常安,但也能牵制住大部分黑衣刺客。


    顾莲沼急切地冲入溶洞,金铁交鸣之声与惨嚎离他越来越远,而他距离分别之地却越来越近。


    他离开的时间不算久,柳元洵就算是往洞里走,估计也走不了多远,他再走走就能看见……


    顾莲沼僵在了原地。


    他已经看见柳元洵了。


    近在咫尺,但坐在那里的人,已经没有呼吸了。


    时间像是凝固了一样,他看见了柳元洵,却又像是看见了幻觉。如果不是幻觉,为什么明明人就在他眼前,他却什么都感受不到?


    柳元洵依旧维持着他离开前的姿势,闭着眼,面朝着他的方向,乌黑的长发散在身后,脸色白得吓人,若不是唇角的血痕太过刺目,整个人就像一座静美而没有生机的玉雕。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自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头皮像是与骨头分离了,每一个毛孔都透着钻心的冷意。顾莲沼的心脏激烈跳动,像是要挣脱胸腔,从他嘴里呕出来一样,他盯着那不再起伏的胸膛,茫然地向前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最后踉跄着跪倒在柳元洵身前,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探上了他颈侧的脉搏。


    他太慌了,慌得浑身凉透,手脚因巨颤而麻木,摸上柳元洵的肌肤也像是摸到了空气,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突然抬手,猛地甩了自己一耳光,想逼自己镇定,想逼自己不再手抖,可是没用。他像被骤然抛进深海,浑身冻透,冷得牙关都开始控制不住地打颤。


    其实探他的脉搏已经没意义了,早在看到柳元洵的第一眼,他就已经听出来了——那颗心脏已经不跳了。


    柳元洵的肌肤是冰冷的,但顾莲沼的手比他更冷,他瞳孔急速震颤,抬手摸上柳元洵惨白的脸,茫然又小声地唤了句:“阿洵……”


    柳元洵的神情很安详,因为眉眼生得太过柔和,所以不笑的时候也像在笑。长而浓密的眼睫静静垂着,像是陷入了一场美梦般宁静,好像只要叫一叫他,碰一碰他,他就能睁开那双柔情荡漾的眸子,浅笑着给他回应。


    顾莲沼又拍了拍他的脸,声音破碎而沙哑,“阿洵,醒来了,你理理我,我带你去找大夫……”


    对!大夫!去找大夫!


    顾莲沼终于找到了一点力气,他将柳元洵打横抱起,可柳元洵的身体太软了,比任何时候都要软,就像是被抽掉骨头的布娃娃。刚被抱起,手脚就软绵绵地垂落,后仰的脖颈将他的喉结凸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明显,像是一只死去的天鹅。


    “阿洵,你别吓我。”顾莲沼抱着他往外走,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你是不是气我丢下了你?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会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他一边走,一边茫然地望着柳元洵的脸,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一脚踏入了什么幻境,才会看见如此荒谬的一幕。


    怎么会呢?不应该啊。他不是吃解药了吗?不是说自己会慢慢恢复力气吗?可敏锐的本能却又提示着他:药有问题,柳元洵吃得药一定有问题。


    顾莲沼越走,脚步越沉,每迈出一步都像是从泥地里将自己拔出来那样艰难,他身体里的力气,早在看见柳元洵的第一眼就被彻底掏空了。


    相较于痛苦,震惊,愤怒,彻底占据他胸腔的,是无知无觉的麻木。


    比起柳元洵,他更像一具尸体,此时只是在凭藉着本能迈步。


    可迈出去之后的路该往哪走呢?


    他不知道。


    他彻底走不动了。


    不知道是软倒的还是摔倒的,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就已经跪在了地上,额头抵在柳元洵的胸前,所有的精气神都在这短短几步路中被彻底摧毁了。


    他已经不想探究解药的事情了,也不想知道柳元洵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甚至懒得杀出去报仇——柳元洵已经回不来了,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已经彻底没意义了。


    一个人的崩塌,其实只是瞬间的事情。


    可模模糊糊地,和他贴得很近的胸膛里,好像渐渐恢复了极细微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那么慢,那么轻,细微到像只刚刚出壳的幼鸟般孱弱,可顾莲沼就是听见了!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顾不得会不会压痛他,将耳朵紧紧贴向他的心口……


    真的!真的有心跳!心跳真的恢复了!


    顾莲沼欣喜若狂,像是忽然被注入了强劲的生命力,他猛地将人抱在怀里,发了疯般地向外跑,嶙峋的岩壁刮破衣衫,鲜血渗出皮肉,可他却将怀里的人护得很好。


    眼睛里流出了湿漉漉的东西,模糊了他的视线,可他来不及擦,只能仓促地眨眼,以求视线清明,早些到洞口。


    洞口厮杀已步入尾声,淩亭焦灼地张望着洞内,想进去,又怕进去之后与柳元洵错过。就在他慌乱踱步的时候,洞内终于响起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洞外的人大喜过望,忙迎了上去,淩亭走得最快,可等拐角处的人显出身形,他却彻底愣住了——这是第一次,在有柳元洵的场合,他先注意到了别人。


    顾莲沼披头散发,单足赤着,染血的中衣破如碎布,后背已被鲜血染红,道道血痕和尘土混在一起,狼狈得像个疯子。


    而惊住淩亭的,是他脸上那两道触目惊心的血泪。


    顾莲沼的眼睛因充血而肿胀,眼白被猩红彻底占据,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狰狞又恐怖。可他脸上却又盛着癫狂的狂喜,像是彻底疯魔了一般。


    顾莲沼一见淩亭,立即嘶吼道:“药!快!李游医的解药!拿出来!”


    说着,他跪在地上,让柳元洵坐在他怀里。在淩亭递来药丸的瞬间,他劈手夺过,将那药丸塞进嘴里,混合著口腔中不知何时咬烂的颊肉与血液一块咀嚼,而后捏住柳元洵的下颌,用舌头顶开他的唇齿,将血糊糊的东西往他嘴里渡。


    柳元洵已经失去了吞咽能力,顾莲沼只能用舌尖将混着血肉的药糊一点点往深处顶,拇指不住地摩挲对方颈侧凹陷处,试图唤醒他吞咽的本能。


    因为手指太过用力,柳元洵的脖颈很快被磨出一道刺眼的红痕,直到最后一丝药糊滑入喉咙,顾莲沼才敢将颤抖的耳贴向那脆弱的胸膛,屏息凝神地听。


    当微弱的心跳声终于变得清晰,顾莲沼瞬间软倒,连人也抱不住了,柳元洵的头顺着他的肩软软下滑到他手心,躺在了地上。


    淩亭慌忙来扶,却听见一声堪称凄厉的怒吼:“别碰他!!!”


    这声嘶吼像是从带血的肺腑间喷出来的一样,瞬间骇住了所有人,淩亭看向那双诡异而疯癫的红眸,探出的手僵在半空,竟迟迟不敢抱下去。


    “别碰他。别碰他……”顾莲沼垂下头,痴痴望着躺在他怀里的人,猩红的瞳孔里倒映着柳元洵的面容,像是守着珍宝的困兽。待攒了些力气后,他又将人重新搂进怀里,用染血的唇不住亲吻那双紧闭的眼睛,喃喃道:“不要碰他,谁都不许碰……阿洵……”


    常安已经意识到顾莲沼情况不太对,但他轻功及不上常顺,于是悄悄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从后贴近顾莲沼,将人打昏。


    常顺眨眼示意收到,而后遁入人群,微敛内息,从后方悄无声息地贴近了顾莲沼,就在他即将砍下手刀的时候,忽然听见常安一声急呵:“小心!”


    听到提示的瞬间,常顺足尖猛地踢上黄土,借力后退,他退得快,顾莲沼的刀更快,锋利的寒光转瞬划到眼前,常顺只觉得一道白光闪过,等身体连退三步后,脸侧才传来轻微的刺痛。


    他躲过了刀,却还是被刀锋带起的劲气划伤了脸,湿漉漉的血沿着侧脸流下,可比起疼,常顺最先感受到的是生死一线的恐惧,他失声惊叫道:“他疯了!”


    “内力紊乱导致的走火入魔罢了。”常安深吸一口气,直视着顾莲沼混乱的红眸,稍稍偏头,对身侧的淩亭说道:“现在的他已经没有理智了,不能让殿下呆在他怀里,你我同攻,常顺伺机抢人!”


    “等等!”淩晴忽然道:“不行,不能硬抢,会伤到主子的,放迷烟,先点迷烟试试!”


    顾莲沼并没有攻击的打算,逼退了常顺后,他立刻放下手里的刀,继续将柳元洵紧紧抱在怀里,贴向他的脸,无限爱惜地吻着他的鼻梁与眉眼。


    唇中的血很快弄脏了那张洁净的脸,他又慌慌张张地抬手去擦,可他手上的血更多,越擦越脏,越脏他越慌,都急出了哭腔,“对不起对不起,阿洵,我把你弄脏了,你不要生气,我会想办法的,我……”


    他左右望了一眼,可无论看向何处,视线都是虚无的。即便身侧冒起稀薄的白烟,他也像是什么都没看到般,依旧到处找着能擦脸的帕子。


    淩晴站在迷药上风口望着这一幕,即担心柳元洵的状况,又觉得顾莲沼很可怜,“常公公,顾侍君还能恢复吗?”


    “能,这是受到刺激,内力与气血逆行,一时激昏了神智所致,待心绪镇定下来就恢复了。但……”常安皱了下眉,道:“可能会留下后遗症。因人而异,说不准。”


    淩晴有些难受。


    她是个很率直的人,自从柳元洵接纳了顾莲沼,她便将顾莲沼看作了自己人,看见他这样,难免有些不好受,可她最担心的还是柳元洵。


    按理说,以迷烟的效果,顾莲沼吸入了那么多,也该昏过去了,可他心智太硬,竟生生抗着,死活不松抱着柳元洵的手。


    但迷烟也让他的感官不似之前敏锐,常顺大著胆子再次贴近他。这回,倒是成功在顾莲沼反击之前,一掌劈在他后颈,将人击昏了。


    淩亭迅速将人接了过来,抱着他向山下赶去,顾莲沼也被剩余的锦衣卫架起。除了留下几个人收拾尸体外,大部分人都御马回了城。


    ……


    此番事变,不仅折损了柳元洵这方的大批人手,幕后之人也受损严重,可要是彻底解决了柳元洵倒还好,他一旦活着回城,暴露在此事中的人都要被清算。


    第一个被捆到沈巍案前的,就是贺郎平。


    贺郎平依旧穿着白日里的那身铠甲,只是双手被缚,被人压着肩跪在地上。他低着头,显得十分平静,除了姿势变了,瞧上去倒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


    沈巍望着被压跪在地的贺郎平,目光甚至比贺郎平还要镇定,“替贺大人解开铁索,再搬把椅子。”


    听闻此言,贺郎平忽地抬头看向沈巍。


    因为跪着,所以他需要用力掀起眼皮,才能看清坐在高堂上的人,可右眼皮上的疤压着他的眼睛,始终无法彻底睁开。


    椅子很快被搬了过来,贺郎平身后的铁索也被打开了。


    沈巍挥了挥手,道:“都下去吧。”


    数个衙役对视一眼,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听令。从捆着贺郎平的是铁链而不是绳索,就能看出他武艺高超,如今解了绳子,又没了帮手,这沈大人……


    沈巍见他们犹豫,又说了句:“无碍,下去吧,开着门就好。”


    待屋里的外人散尽,沈巍悠悠道:“贺大人,‘戍边樵’是你吧?”


    贺郎平本以为他要问“肖二平叛变”的事,可等他听到“戍边樵”三个字时,右眼皮明显抽搐了一下。


    其实贺郎平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不过自从右眼受了伤,情绪激动的时候,这一处的肌肉就会不受控制的抽动。


    沈巍没看他的脸,只说道:“贺大人不必再瞒,名册已经通过锦衣卫的暗桩送了出去,如今就算派人去追也来不及了。至于相关证据,若是留着,还能保全家人,或是明知故毁,便是欺君之罪。这其中的道理,贺大人比我懂,该怎么做,贺大人也比我懂。”


    沈巍从高堂上走下来,亲自搬过来一把椅子,坐到了贺郎平对面,“贺大人,我只问你一句,你图什么呢?”


    那册子上,贺郎平只贪了区区五千两银子,甚至比不上大户人家一年的开销。


    再者,贪了也就贪了,不过五千两,依照天雍的律法,打一顿板子,交一笔罚金,将钱补上,他依旧能做他的江南总督,何至于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刺杀柳元洵呢?


    沈巍心里也清楚,贺郎平若想否认参与刺杀一事,也能找到托词。


    毕竟贺郎平带兵留下,阻击刺客是事实,所有人都看见了。虽说没能成功拦住,可士兵们都中了毒烟,没了反抗能力,倒也解释得过去。


    再者,反叛刺杀的人是肖二平,贺郎平咬死不认,只说自己不知情,旁人也拿他没办法。


    可沈巍就是觉得他会认罪。


    不管是那有些可笑的“五千两”,还是他的花名“戍边樵”,都让他始终不愿以看待奸臣的目光看待贺郎平。


    贺郎平却没有被沈巍的态度打动,他只是静静望着他,声音低沉而麻木:“我所图之事,不能说。但刺杀王爷的罪,我认。”


    第123章


    沈巍在这头和贺郎平对话,静如老友座谈。


    而一街之隔的宅院内,却是兵荒马乱的一团。


    王太医面如土色,若不是药童眼疾手快搀住,怕是当时就要从凳子上滑下来。谁能料到,不过短短一日,前两日还见好转的柳元洵,就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若非这么多年都靠天材地宝温养根基,殿下怕是……怕是……”怕是早已命丧黄泉。王太医干涩地咽了口唾沫,实在不敢说出未尽之语。


    柳元洵生来体弱,尚在襁褓中就开始喝药了。虽说这些药治不了根本,却经年累月地滋养着他的身躯,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他的体质。


    柳元洵所中之毒,极为阴狠。此毒无色无味,燃烧后便会融于风中,让人在无知无觉中中毒。中毒者先是四肢僵硬,手脚麻木,继而心脉停跳,肺叶僵化,五脏失能,短时间内,就会死于窒息。


    要不是柳元洵常年泡在药罐子里,血脉脏腑已有一定抗毒之能,第一次心脉骤停,就是他的死期。


    施过针后,王太医抬手搭上柳元洵的脉搏,长舒了一口气,“可算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了。一会喂了药,还需密切照看着,殿下若不起热症,静养着便是了,可若是发热……就危险了。”


    淩晴听了,照料得更加用心,隔一会就要摸一摸柳元洵的额头,就这样守到半夜,才和淩亭换了位置,歇息去了。


    好在柳元洵的状况还算平稳,即便半夜有了发烧的征兆,也在淩亭的精心照料下平复了。


    烧热虽未起,但这一睡,便是大半个月。


    久到柳元喆的大军已经围住谷泉山,炸开封山石,将那五大箱账册一一搬了出来;久到沈巍已经提前押送贺郎平进了京;久到顾莲沼恢复了神智,从憎他怨他到只盼望他能醒来……时间滚滚向前,所有人都在自己的时间里往前走,只有柳元洵依旧在沉睡。


    他像是一梦不醒了般,每日只能靠流食续命。原本尚有血色的脸一日比一日白,本就消瘦的身躯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了下去,整个人瘦脱了相,单薄的身躯彷佛秋末枝头最后一片枯叶,随时会随风而逝。


    顾莲沼每日为他擦身喂药,眼下青黑明显,可身体却未见消瘦。


    其实刚清醒的那两日,顾莲沼也吃不下东西。旁人咀嚼后会本能吞咽,他不咽反吐,嗓子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非要将食物往外挤。人活着,可身体的本能已经死了。


    但他非强逼着自己吃,反覆的呕吐与进食让他咽喉肿痛,可他合著血也会固执地吞咽。他不允许自己得病,更不允许自己衰弱,照顾好了自己,他才能用全部的心力去照顾柳元洵。


    柳元洵久久不醒,王太医也没有法子,整日愁眉不展,淩晴也总是默默垂泪。


    有些话不能明说,说了不吉利。可即便不说,大部分人也心知肚明——柳元洵或许永远醒不来了。


    毕竟他是真的死了一回,就算心跳恢复了,也不见得能清醒。


    相较其他人,顾莲沼冷静得近乎冷酷。


    但见过了溶洞前的那一幕,谁也不能说他对柳元洵没有感情,淩晴甚至抽空劝了他两句,让他心情不好不要强忍着。


    顾莲沼也只是面无表情地回了句:“我很好。”


    他的确很好。经历过柳元洵的死亡以后,再没什么能击垮他。旁人盼着柳元洵醒,他也盼,却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醒过来当然好。


    醒不过来,他也要柳元洵拖着这副不能自理的身体硬往下活,就算只有一口气,就算不能说话,就算衰弱到全身发疼,他也要拖着他活下去。


    只要命在,魂还在,支撑顾莲沼活下去的那口气就还在。


    他日日看着柳元洵灰败的面容,夜夜抱着那具形销骨立的身躯,早已经痛到麻木,盘踞在心底的,只有挥散不去的恐惧。


    柳元洵太瘦了,几乎成了一把骨头,顾莲沼每次将他抱进怀里,总错觉自己抱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余温散尽的骨灰。


    一开始搂着柳元洵的时候,他甚至不敢睡,那薄薄胸膛下的心脏太虚弱了,彷佛他稍一睡沉,那颗心脏就会在他无知无觉地情况下停止跳动。


    他熬了一夜又一夜,实在熬不住的时候,终于想了个笨办法。他开始揽着柳元洵的腿,将耳朵贴在那瘦骨嶙嶙的胸上睡。


    心跳声依然很微弱,却能支撑他在浅眠中熬过漫漫长夜。


    就这样绷着脆弱的神经,拖着疲惫的躯体,足足熬了二十多天,待到时间迈入三月中,柳元洵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


    这二十多天里,柳元洵其实断断续续地有过些许感知。可身体实在太虚弱了,外界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就像隔了层棉花一样模糊,唯独游走在身上的手的温度是明显的。


    那手扶着他的腰,拿着湿热的帕子日日替他擦身,无意识的人连排泄也无法自控,可他下I身只是稍稍有了反应,顾莲沼便将他抱在怀里,像是照顾刚出生的孩子一样,替他操持着一切。


    意识模糊间,他偶尔也会生出一点羞涩,可他太虚弱了,往往只是刚刚觉察到顾莲沼的动作,下一刻便又陷入了沉沉的黑暗。


    这段时间里,他听过许多人的哭声,可他最担心的那个人,却一声也没哭,甚至连话也不说。


    沉默,沉默,顾莲沼总是沉默。像是憋了一肚子火,只能用沉默强忍;又像是伤心到了尽头,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


    对他,柳元洵总是愧疚的。


    起初亏欠,是因为赐婚逼嫁。


    后来亏欠,是因为心里有情。


    他太虚弱了,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缓了好久,才轻轻掀开了眼皮,但短短一瞬后,便又无力地闭上了。


    可这一幕没有躲过顾莲沼的视线。


    这样的幻觉出现了太多次,真正发生的时候,他已经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了。


    顾莲沼手里端着冒热气的盆,盆边搭着洁白的帕子,身体不由自主地定住,屏住呼吸,不敢眨眼,只知道隔着轻缓的蒸气凝望那形容枯槁的人。


    这二十多天里,他不知道出现过多少次“柳元洵醒过来”的幻觉。一开始,他还会叫他的名字,渴望他能给自己一些回应,可到了后来,他叫出“阿洵”两个字,惊醒的只有自己。


    次数多了,他就不说话了,到后来,他甚至厌恶起这样的幻觉。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住心脏被抛上抛下的感觉,太痛苦了,就像拚命拉扯一根本就绷到极限的弦,谁也不知道下一瞬会不会断。


    顾莲沼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盆里的水都凉透了,他才迈开僵硬的步子,转身去室外换新热的水。


    可这一次,他刚转身迈出一步,就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极慢极慢地转过了头。


    床上的人静静躺着,脸却微微侧向他的方向,整个人瘦到脱相,几乎看不出人形,但他的眼睛……终于睁开了。


    那双眼眸依旧漂亮得惊人,尽管虚弱而朦胧,可仅仅是一点萤火般细微的眸光,就彻底点亮了顾莲沼的世界。


    “哐啷”一声,水盆坠地。


    如此巨大的声响,也没惊碎这一场梦。


    顾莲沼心脏急速跳动,血液直冲大脑,激得他两眼发黑,几乎站不稳,可他还是踉踉跄跄地往榻边冲,但没走两步就跪坐在了地上,手脚并用地爬向床榻。


    早在顾莲沼转头的那一瞬,柳元洵就落了泪。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狼狈成这样了呢……


    他怔怔望着那个跪倒在地,连滚带爬挪过来的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也让他在睁眼都费力的情况下,抬手落在顾莲沼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眼泪像是流不尽,瞬间便濡湿了枕畔,柳元洵唇瓣哆嗦,迟迟发不出声,只能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憔悴不已的顾莲沼。


    昏了这么久的人是他,可死了千百遍的人却像是顾莲沼。


    顾莲沼全身都在痉挛,身体沉得直往下坠,只能凭藉扭曲的手指勉力扒住床沿,急切又渴盼地望着柳元洵。


    二十多天里,除了偶尔在幻觉里叫一叫柳元洵的名字,他基本没说过话,到了现在,他喉结滚动,迫切想要发声,可越急越乱,胸腔憋得快要炸了,也只能挤出个破碎的音节:“啊……”


    他脸上的表情那么急切,却像是被困在床沿的野兽般,说不出话,也站不起来,只胡乱抓挠着床沿的褥子,舌头像被割了一样,不住地“啊啊”出声。


    柳元洵心口一窒,眼泪更加汹涌。


    他很想摸摸顾莲沼的头发,或者跟他说句话。但他虚弱得厉害,方才那一下触碰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到了此时,除了看着顾莲沼的脸流泪,他什么也做不了。


    窄窄一道床沿,不过半臂的距离,却像是天堑般无法逾越。一个人如烂泥般瘫倒在床侧,不住地抓挠着褥子发出嘶哑的低喊;另一人望着他的脸,心如刀割,却只剩流泪的力气。


    ……


    柳元洵不记得顾莲沼是什么时候爬上床的。他只知道,待他能说话的时候,顾莲沼的眼泪已经彻底打湿了他胸前的单衣。


    “阿峤……”他嗓音嘶哑,掌心轻轻抚过顾莲沼的发丝,粗硬的手感擦过他掌心的肌肤,带起细微的痒,让他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


    顾莲沼没有抬头,仍伏在他胸前无声流泪。过去好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压抑到极点的低语:“我恨你……”


    柳元洵触碰着他的发丝,声音又哑又轻,“我知道。”


    “我恨你。”顾莲沼扯住他的衣领,压抑着情绪,翻来覆去只有一句:“我恨你。”


    起初,他怕柳元洵病死;后来,他恐惧自己的死亡;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最令他恐惧的,从来都是柳元洵这个人。


    柳元洵太狠了,也太绝情了。为了探出洞xue里的秘密,他能瞒着所有人,将自己也算计进棋局里。为了达成目的,他甚至能哄着自己亲手将他抛下。


    在柳元洵心里,他究竟是什么?


    是刀枪不入的铁石吗?


    凭什么,凭什么呢?


    他怎么能不恨。


    怎么能不恨!


    “我知道。”柳元洵想勾唇笑一笑,心头却苦得连假笑都挤不出来,只能将他的发尾绕在指尖,轻轻拉扯,“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还。”


    “下辈子?”顾莲沼猛地抬头,眼底血丝密布,“那这辈子呢?”


    “这辈子不行啊。”柳元洵望着他,眼神柔软,“这辈子,我得先还别的债。”


    见顾莲沼眸中血丝密布,像是想将他嚼碎吞了般愤怒,他也不害怕,只轻声玩笑道:“我也很可怜啊,还没投胎呢,就先欠了你。”


    “阿峤……”他叹息道:“我好累啊。”


    累的是人,也是心。


    只有顾莲沼的怀抱能抚慰他。


    顾莲沼听懂了。


    他缓缓膝行上前,托住柳元洵的背,将人搂进怀里。一手揽腰,一手按着他的后颈,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那些深藏在心里的怨憎,彷佛随着柳元洵睁开的眼眸一同苏醒了,恨得他想将人揉碎在怀里,可当真的碰到他,力道却轻得像捧着一片羽毛。


    柳元洵轻轻伏进熟悉的怀抱里,用瘦到吓人的下颌慢慢蹭着顾莲沼的颈窝,像是钻进大鸟翅翼下的幼崽,终于寻求到了一丝令他心安的庇护,轻声问:“名册……送出去了吗?”


    顾莲沼呼吸一滞,更恨他了。他不问自己昏了多久,也不问他这段日子熬得有多苦,开口就是那差点要了他命的东西!


    他本不想答,可又舍不得让柳元洵撑着精神苦等,于是生硬地回了句:“送出去了,账册也运出去了,贺郎平也被押送进京了。”


    那就好。


    得了答案,柳元洵就安心了,最后那点力气缓缓消散,意识开始向黑暗沉坠。


    他本该顺从地闭上眼,可又舍不得就这样昏睡。他还有很多话没对顾莲沼说,但那些话太琐碎了,解释起来也太复杂了,千言万语最终只凝成一句:“阿峤,余下的日子……我都是你的。”


    他的命不是他的,这辈子的锦衣玉食也是王爷的身份带来的,但他已经用死亡还了生恩,也挖出了账册,对得起万民供奉。


    剩下的光阴,他想全部留给顾莲沼。


    他这辈子,一直在为了活着而活着,但现在,他想为了顾莲沼而撑得久一些。不为别的,只因为他能在顾莲沼身边找到活下去的欢愉。


    说完这句,他便伏在顾莲沼怀里静静睡去了。


    顾莲沼听着他的呼吸,将人搂得更紧。他偏过头,牙齿轻轻碾磨柳元洵的侧颈,很快磨红了一片。怕咬出血,又改为缓慢地舔舐。


    直到此刻,他整个人仍是乱的。无数念头在脑海冲撞,撞得他头晕目眩,只有柳元洵醒来了的念头最为清晰。


    他不想让他睡,想让他睁眼、说话、用存在感证明这一切不是幻觉。可他又很清楚,柳元洵需要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才能长长久久地陪着他。


    柳元洵说,余下的日子,都是他的。


    如果他能顺着他的心意,告诉他一切,陪他走过这短短一程,说不定真能为下辈子讨个彩头,等来一个或许的圆满。


    可他不要柳元洵死。


    他想让他活下去。


    恨他也没关系。


    柳元洵昏迷的这些日子,他想通了许多事。


    他以前一直担心自己死了以后,柳元洵依然要寻死该怎么办。


    可后来,他想起柳元洵说过的一句话——“皇兄那么厉害,他能处理好一切的。”


    这话反倒提醒了他。


    这桩婚事,是柳元喆赐的,利用他来解毒,也是柳元喆的布局,他是局外人,看不懂棋局里的秘密,可柳元喆清楚一切。


    柳元洵说得对,柳元喆是运筹帷幄的皇帝,绝不可能打无准备的仗。他既然落了自己这枚子,就绝不会让解毒后的柳元洵继续寻死。


    他不必再操心了。


    他只是一枚棋,一枚提前看清了命运,却依然束手就擒,甘愿付出性命的卒。


    柳元洵将剩下的日子交给了他,可剩下的日子,是他的一辈子,不该是柳元洵的一辈子。


    他将怀里的人轻轻放到榻上,躺在他身边后,又将人揽到了怀里,搂着他的腰,将他按进自己怀里,紧密贴合,亲密无间。


    他太累了。


    熬了这么久,全凭一口气吊着,如今柳元洵醒了,这口气也散了。


    他就这样抱着他,睡了这一个月来最沉的一觉。


    ……


    京中,皇宫,寿康宫。


    三月的京依旧肃冷,寒风无休无止地刮,刮得寿康宫外的灯笼摇摇欲坠。殿内却丝毫不受影响,凝神的香袅袅散尽,躺在床榻上的宫装女子随之睁开了眼睛。


    她醒了也没出声,缓缓坐起后便朝着镜子走去了。


    如今正是子时,宫婢们睡得正沉,加上她刻意放轻了动作,竟也没一人惊醒。


    她跨过睡榻前的婢女,经过昏黄的烛火,绕到梳妆镜前,藉着细微的光,打量着自己这张脸。


    宠冠后宫的那些年,她娇蛮任性,恃宠生狂,几乎将皇后踩在脚下,后妃们议论什么的都有,可就是没人嘲讽她的样貌。美到了极致,连旁人的诋毁都能看作她们的自卑。


    可她已经有很多年没看过自己的脸了,此时藉着烛火一瞧,她才发现自己的眼角长出了细纹,甚至连发间都有了白丝,曾引以为豪的容貌并没有大变,可整个人就是不复从前耀眼了。


    数年痴傻,半真半假,已经让她的神态与气质彻底变了。


    被柳元喆识破的这些天里,她常常枯坐在镜前,一坐就是大半夜。有时候,她会在婢女清醒时回床,有时候,又会等她们醒来后将自己搀扶回床。


    今夜却有婢女惊醒,醒来看见床上没人,便习惯性地往梳妆镜前找来。


    翎太妃装疯的时候,她们只将她当个尊贵的器具,不问她的意愿,只用轻缓又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抱回床上。可现在,她不装了,她们便只能恭敬地束手立在她身后,等她给出指示。


    前几日,她们醒了,翎太妃便要回床了。可这次,她对着镜子枯坐一夜,直到初晨的日光一点点漫进大殿,油灯也被一一吹熄,她才轻声道:“来人,将皇帝请到哀家这里来,哀家有话要对他说。”


    婢女低头行礼,躬身退出,传话去了。


    柳元喆还要上朝,就算能来寿康宫,也要很久之后了。所以,她有足够多的时间整理自己的妆容,整理这么多年的恩恩怨怨。


    她要来了太妃的吉服,示意哑婢们替自己更衣。


    她当贵妃的时候,不能穿正红色,当了太妃,依旧只能穿这深紫色的袍子,就连衣服上绣着的云纹与牡丹,也不能逾越了太妃的规制。


    这吉服,自制成起,她就一次也没穿过;“哀家”这个称呼,自登上太妃的位子后,她也一次都没自称过;她明明如愿以偿,成了后宫中最尊贵的人,却也只能在这偌大的宫殿中,日日浸润在无边的孤独里,甚至连儿子也不敢见。


    她和皇后争了那么多年,争到最后,她又何尝不是输家。


    从进宫那一刻起,她就成了局里的棋,待到站在命运的终点回身去望,她才看清那幕后的执棋人,从来就只有一个。


    天下是他的棋盘,制衡是他的本能,至于其它,都是他为达目的送出的饵罢了。偏偏,她们这些艳丽的锦鲤,身在池中,看不清天地,为了那些饵又争又抢,逗得皇帝哈哈大笑。


    照着铜镜为自己贴好花钿后,她镇定地用了早膳,接着便顶着满身荣华,静坐着等待柳元喆露面。


    柳元喆或许是为了故意吊着她,一直到太阳落山才踏入寿康宫,可她一点也不急,困在宫里这些年,长进最大的就是她的耐心。


    柳元喆来了也不坐,极厌恶这宫里的一切,甚至觉得这里的凳子都是脏的,他冷眼瞧着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居高临下道:“怎么,有答案了?是要洵儿死,还是自己死?”


    “洵儿……”翎太妃念出这个名字后,忽然克制不住地大笑出声,她笑得前仰后合,发间钗镮碰撞出清脆的响声,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她抬手直至柳元喆,声音轻而冷,“你也配这么叫他?”


    第124章


    “我不配,难道你就配?!”柳元喆目眦欲裂,指节捏得发白,彷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去将她撕碎,“你若早些自我了断,何至于让洵儿受这种罪!”


    翎太妃猛地站起,歇斯底里的声音十分尖利:“是你!是你逼疯了我!若我没有疯,怎会到现在才知道真相?怎会让洵儿白受三年苦楚?都是你!你敢告诉洵儿你做了什么吗?!你敢告诉他你是如何将我逼疯的吗?!你不敢!柳元喆,你就是个懦夫!你只敢挑软柿子捏,只敢将一切怪在我们孤儿寡母的头上!”


    空荡的大殿里,宫女早已被清退,连洪福都退至殿外,只剩女人凄厉的嘶吼在梁柱间回荡。


    “朕为何不敢?”柳元喆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当年不是你亲口授意,古嬷嬷怎会向母后下毒?后来由你亲手送她上路,不正是一报还一报?”


    随着柳元喆的话出口,翎太妃的面容骤然扭曲,隐隐又带了发病时的癫狂,她大吼道:“闭嘴!闭嘴!”


    柳元洵只知古嬷嬷受淩迟而死,却不知行刑者中,就有他的母妃。


    “贵妃娘娘,亲手剐死乳母的滋味不好受吧?”柳元喆终于从她痛苦的神情中品尝到了一丝复仇的快感,他残忍而冷静地复述着当年的那一幕,“你拿刀剐她肉的时候,她是不是还在对你笑?是不是还在唤你的乳名,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疼?让你不要怕?你是怎么做的?你一面说对不起,一面割她的肉。要是没记错,她的乳I头就是你亲手割下来的吧?你小时候,就是喝她的奶长大的吧?”


    “啊!!!”翎太妃痛苦抱头,指甲深深掐进头皮,凄声尖叫道:“别说了!!!”


    若不是柳元喆以柳元洵性命相胁,她怎会向哺育自己的乳娘举起屠刀?一刀又一刀,刀刀割在她心上,痛得她鲜血淋漓,数次崩溃大哭想要放弃。


    可柳元喆一直在用柳元洵逼她,威胁她,说她要是不动手,他就会杀了柳元洵。


    她怎敢不信?


    这个人,在她膝下,从七岁长到十四岁,搬到太子殿后,更是二十年如一日的孝敬她,将她骗得团团转。如此深的心计,能指望他对柳元洵有几分真情?


    她就是这样被逼疯的。疯后,她见到柳元洵就发狂,意识不清,说不出话,却在本能地驱赶他——快走,离开皇宫,离开柳元喆。他要杀你!


    见她崩溃,柳元喆痛快不已,他寒声逼问道:“为什么不说?凭什么不说?朕七岁丧母时,你可曾想过今日?!”


    他是帝王,是天下共主。即便为柳元洵退让,又怎会如此轻易地放过翎太妃,由她在后宫安度晚年?


    他只是没料到,翎太妃竟会就这样疯了。


    “我造得孽?”翎太妃仰起泪痕斑驳的脸,挤出古怪的笑,“这宫里谁手上没沾血?我只后悔当年心软,念在你是个孩子的份上,没连你一起弄死。”


    翎太妃瘫坐在椅上,仰头望着年轻的帝王,眼底恨意滔天。


    ……


    她彷佛又回到了一月前的那个黄昏,柳元喆手里拿着急报,挥开侍从,一脚踢开寿康宫的大门,将硬角的摺子狠狠砸在她脸上。


    这是自她疯癫后的三年里,第一次见到柳元喆。


    三年大权在握的日子,已将柳元喆彻底淬炼成了另一个人。既没了在她膝下装出的恭顺,也不似初露獠牙的狰狞,所有情绪都藏在那双酷似先帝的眼睛里,如深渊般晦暗不明。


    尽管柳元喆来得突然,可她依旧伪装得很好,甚至连受惊后的茫然失措都扮演地惟妙惟肖。


    奏摺划破额角,鲜血蜿蜒而下,她像是感觉不到痛般,只惊惶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正当她想要尖叫的时候,柳元喆颤声说了一句话——“洵儿死了。”


    一瞬的茫然过后,她笃定这是陷阱。


    洵儿怎么会死呢?上回见面,洵儿不是还说领了差事,要去江南办差吗?怎么会死呢?


    一定是柳元喆发现了什么,所以故意骗她,想激她露出马脚!她不能慌,不能乱,要装作像从前一样……一样……


    可她还是不受控制地低头,看向身前四散的合页。


    瑞王、水路遇袭、起火、尸身入棺、择日送京……上头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却怎么也读不明白。


    在漫长的沉默里,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像道惊雷一样劈在柳元喆头上。他一把掐住她脖颈,将她提离地面,不敢置信地喝问道:“你竟是装的?!为了苟活,你竟连自己的儿子都能忍心推开?!”


    他在翎太妃身边呆了七年,自然清楚她有多么爱护柳元洵。若不是亲眼见过她对着柳元洵发疯的样子,他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信了她的疯傻?


    不是的……


    她是真疯过。


    是被柳元喆活活逼疯的。


    就连疯后见洵儿就尖叫,也是拜柳元喆所赐。


    她想解释,却被掐得发不出声。


    可她转念又想,她的洵儿已经死了,那她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头两年,她是真疯了,什么也不知道,只能模糊感知到外界的情况。后来,断断续续有过几次清醒的时候,待到第三年,神智已经基本恢复了。


    也是这时,她才发现柳元喆竟然没杀她。


    想来也能理解。


    柳元喆知道她最想要什么,也知道她最怕什么,杀掉一个浑浑噩噩的疯子并不会带给他复仇的快感。他一定是在等,等自己清醒,然后让她在清醒的状态下经受折磨。


    疯了的人是感受不到痛苦的,可让一个活人十年如一日的装疯,是比死亡还要痛苦的事。


    她死了便死了,可她还有洵儿。就算不能常相伴,但只要她还活在这深宫一角,就能时不时见到她的孩子,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为了这个执念,她甘愿抛却尊严,在深宫里扮演一个疯妇。


    整整大半年,她从未露出破绽,唯有那个柳元洵被掌掴的黄昏,她险些功亏一篑。当指尖即将触碰到柳元洵红肿的面颊时,她险些落泪,只能借装疯掩饰。


    可现在,支撑她活下去的最后支柱崩塌了。


    柳元喆暴怒的神情在告诉她:这不是试探。奏摺上的每一个字,都是血淋淋的事实。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突然释然了,抓挠柳元喆手腕的十指也缓缓垂落了。就这样被掐死也挺好的,死得早一些,她在黄泉路上就能走得快一些,也能早些见到她的洵儿。


    可就在她放弃挣扎的瞬间,柳元喆突然松手,一脚踹在她腹部,冰冷的声音里含着极深的恨,“想死?没那么容易。”


    哑婢们奉命将她捆了起来,嘴里也塞了帕子,就是为了阻止她寻死。


    可她早已不在乎了。


    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她不敢失去的东西了。


    三日后,寿康宫的宫门再次被推开。


    柳元喆又来了。


    除了带给她柳元洵还活着的消息,便是让她选,究竟是她活,还是柳元洵活。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她的命,竟是柳元洵用自己的命换来的。


    “怎么会呢?”她茫然地瘫坐在地,竟只能向这个恨她入骨的男人求助,“洵儿他什么都不知道啊。他怎么会……怎么会向你求饶呢?他,他在我面前,什么都没说过啊……”


    柳元洵当然不会说。


    他从来报喜不报忧,哪怕已经在心里认定她疯了,认定她听不懂自己的话,也只会在心底默默倾诉。


    “这就要问你的好乳母了。”柳元喆冷笑道:“你若在得到消息之后便自杀,怎会给你的乳母留下通风报信的机会?”


    “古嬷嬷……”这个名字带给她的刺激太深了,只是稍一回忆,便刺激得她心绪大乱,但不妨碍她回忆起三年前的那一幕。


    柳元喆伪装得太好了。


    这二十年里,不管有人没人,他始终扮演着孝子的身份,像是真将她当作了自己的母亲。要不是她手里有不少眼线,或许直到白绫绕颈,她才能识破柳元喆的伪装。


    得知真相的那日,她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唯一所求,就是别让洵儿卷入这场恩怨,她甚至不想让洵儿知道这一切。


    那是从她血肉里长出的孩子,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有多么纯善。这二十年,他始终将柳元喆当作亲兄长,有什么是比兄长一夜之间变成杀母仇人更深的伤害呢?


    她甚至不敢主动求死。死是最便宜的复仇,她可以一死了之,但她怕柳元喆存心折辱发泄,见她死后,会将剩下的怒火转嫁到洵儿身上。


    可当她静坐宫中,等待宣判的时候,等来的不是柳元喆的手谕,而是一间刑房,一把尖刀,还有被绑在刑架上的古嬷嬷——那个比生母陪伴她更久的人。


    柳元喆隐忍了二十多年,即便放过了翎太妃的命,也不可能让她好过。


    他用她的孩子,逼着她向自己的乳娘挥刀,就这样一刀又一刀,彻底逼疯了她。


    她爱自己的孩子,为了保护他,所以不敢自戕。


    她的乳娘也爱她,所以宁愿违背她的意愿,也要求柳元洵去救她。


    可柳元洵也爱着她,情愿自己死,也要换回她的命。


    只有她,被囚在深宫中,什么也不知道,自以为只要继续装疯卖傻,就能让一切平息。


    直到柳元洵假死的密摺传来,三年的假象才被彻底戳破。


    这件事里,每个人都为了守护最重要的人,做出了自以为最正确的决定,可命运的线饶了一圈又一圈,等再次回到起点的时候,才发现所有的正确,都成了将事情推向悲剧的错误。


    如今她只能庆幸,庆幸自己恢复了神智;庆幸柳元喆对洵儿有真情;庆幸蛊毒还能解;庆幸洵儿还能活。


    那时,柳元喆摔门而出,离开前让她做选择。


    但她不用思考就能得出答案。她愿意配合柳元喆演戏,更愿意用死亡来了结这一切,可在这一切之前,她更要让柳元喆明白一件事。


    这么多年的恩怨里,除了柳元洵,没有人是干净的,包括先皇后。


    ……


    她盯着柳元喆铁青的脸,声音轻得像毒蛇吐信,“你以为,你欠洵儿的,只有当年险些跪死在雨夜里的一条命吗?我确实毒害了你母后,可你母后就全然无辜吗?若不是她,洵儿又怎会生来带病?”


    “还有,”她的声音更轻了,红唇勾起嘲讽的弧度,“你当真不知道,你母亲是谁害死的吗?还是说……你知道真凶是谁,但你得罪不起他,所以不敢承认,对不对?毕竟你得到的一切,都是他给的啊。”


    她望着柳元喆骤变的脸色,忍不住低笑出声:“看,你其实猜到了,但你不敢承认。就像当年,你明知我是你的杀母仇人,却要隐忍二十年才敢报复。那现在呢?是不是还要再等几十年,等你能对抗先帝余威的时候,才敢承认害死你母妃的正是先帝……”


    “如果,你到死都不敢承认,那你杀了我就是为母报仇了吗?”翎太妃越笑越大声,看着柳元喆的目光怜悯又嘲讽,“柳元喆,你这一辈子,永远无法真正为母报仇。你不仅没法报仇,你还要每逢祭礼就朝他的排位三叩九拜,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高呼他是圣武大帝。”


    柳元喆忍无可忍,猛地扬手,翎太妃不避反迎,一步跨到柳元喆身前,“打啊!就算打死我,也改变不了你是个懦夫的事实!”


    知道柳元喆舍不得伤害洵儿的时候,这世上便再没什么能让她畏惧。她望着半空中缓缓蜷起的手指,痛快又恶意地低声道:“不如再告诉你一件事吧。你知道先皇是什么时候对你母后起了杀心的吗?”


    华丽的宫装映得她容色灼人,在她淬了毒的眼神里,柳元喆甚至下意识倒退了半步。


    恍惚中,他彷佛回到七岁那年,那个在后宫一手遮天的宠妃,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让他心生恐惧——好几次,他都觉得翎贵妃识破了一切,会像杀死母后那样杀死他。


    那段日子,是翎太妃最风光的岁月,也是他最屈辱的时光。


    以至于到了如今,当她褪去伪装出的痴傻,再次展露出锋芒的时候,他依然能回想起,二十年前,满怀屈辱与仇恨的他,是如何跪在她脚边,恭顺低头的。


    可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任人宰割的稚子了,即便恨到想将她千刀万剐,仍能咬牙吐出三个字:“说下去。”


    ……


    当年的事,又岂是三言两语能道尽的。


    二十多年前,她初入宫便得圣宠,之后更是步步高升,再加上有镇守边疆的父兄做靠山,一时间风头无两,甚至连皇后也要避她锋芒。


    可人心总是贪得无厌的,更何况背后还有先帝若有似无的怂恿。


    那些似是而非的暗示,那些恰到好处的纵容,都像春雨般滋养着她的野心。她不仅将后位视为囊中之物,更在怀上龙种后,笃定太子之位非自己孩儿莫属。


    在先皇后死前,她以为那个占了后位的女人是她唯一的阻碍。可后来,她才渐渐明白——真正阻碍她当皇后的,从来不是哪个女人,而是那个将她当作棋子,在幕后执棋的男人。


    先皇既能忌惮先皇后母族的势力,自然也会忌惮她父兄的权势。所以先皇后死后,他宁可让中宫虚悬数年,也死死压着她的位份,不让她逾越半步。


    先皇后出身清流勋贵,其父在和孟阁老的党派斗争中稳居上风,如今的孟阁老权势有多大,当年的先皇后之父便有过之而无不及。


    中宫之主的位置,母族的滔天权势,让先皇后早已不再将帝王宠爱放在心上。


    她在意的,是嫡子,是储君,是下一任天子。


    而她也确实如愿诞下嫡子柳元喆,并将全部心血倾注在这个孩子身上。


    正是这份毫不掩饰的用心,才让先皇起了戒心。


    历史上不止一次出现过类似的情况。


    皇后与其母族势力过大,很容易为太子笼络出一股强大的力量,不仅会让太子早早脱离皇帝的掌控,更可能导致皇帝尚在壮年就被逼退位的局面。


    真正将先皇的警惕催化为忌惮的,是柳元喆五岁那年挑选太子太傅的事。


    当时,先皇有意试探,便故意抛出了一个不合格的人选。


    可话音刚落,便有朝臣出列反对,随后大殿内跪倒一片,乌泱泱的朝臣恭敬叩拜,口中齐呼:“请皇上三思。”


    彼时,朝中党派斗争激烈,边境战事频发,天雍内忧外患,朝堂平衡岌岌可危。


    先皇日夜操劳,本就心力交瘁,可他的大臣却跪了一地,用最恭敬的姿态,违抗他为儿子挑选太傅的旨意。


    不论这其中是否有异党推波助澜,也不论朝臣们是真心为柳元喆考虑,还是单纯觉得提议不妥。但对龙椅上的皇帝而言,他确实在跪拜的群臣面前,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亲生儿子的威胁。


    先皇晚年对皇子们的过度防备,病弱体虚只是表象,根源正是此刻埋下的阴影。


    自柳元喆出生,朝臣们彷佛已经替他选定了下一任君主。皇后盼着柳元喆成才,清流一派也盼着柳元喆成才,他们彷佛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位嫡子身上,彷佛只要先皇一纸诏书,柳元喆就能即刻登基。


    先皇确实属意柳元喆为太子,但这不意味着他能容忍局面失控,更不意味着他能允许一个一心扶持太子上位的皇后稳坐中宫——这简直是要他命的危险。


    但废后谈何容易?若无失德之举,即便帝王也不能轻动后位。废后难,但让皇后“病逝”却不难。


    尤其是,当皇帝想让她“病逝”的时候,这件事就更简单了。


    先皇将制衡之术玩弄得炉火纯青。翎太妃越受宠,先皇后就越惶恐,特别是在翎太妃有孕后,先皇后为给柳元喆扫清障碍,设下毒计,险些让翎太妃滑胎。


    正是这一计,让翎太妃彻底认清权势的重要性。若说从前她只想争宠,那么自险些滑胎后,她便开始争权了。


    可她是什么人,先皇后又是什么人,若没有皇帝暗中扶持,以她的能耐,又怎会轻易得手?


    与其说是贵妃杀了皇后,不如说是皇上杀了皇后。


    在先皇心中,后宫不过是稳固朝堂的工具。他对后妃们的宠爱是真的,但在江山面前,这点真心实在太轻。


    后来,先皇后死了,柳元洵也出生了。


    那个孩子胎里受了罪,出生时小小一团,红通通、皱巴巴的,第一口气就没喘上来,憋得全身青紫后,才在漫天飞雪中,发出了猫儿般微弱的啼哭。


    这声啼哭,瞬间揪紧了她的心。


    在此之前,她从未后悔过什么,也从未怨过她爱了大半生的皇帝。但从柳元洵啼哭出声的那一刻起,什么皇帝,什么后位,统统排在了柳元洵之后。她只想好好护着这个孩子,让他平安长大。


    不求荣华富贵,只愿长命百岁。


    ……


    说完这些,翎太妃深吸一口气,道:“毒是我下的,你母妃是我害的,我欠你,先皇也欠你,唯独洵儿不欠你。他自始至终,都将你当亲哥哥……”


    她死死盯着柳元喆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愿意一死了结前尘,但你必须保证,洵儿能活下去。”·


    第125章


    顾莲沼做了一个梦。


    他清楚地知道这是梦,因为梦里的柳元洵是站着的。


    漫天飞雪中,柳元洵彷佛感受不到寒意,独自伫立在一树红梅之下。素白的衣衫微微敞开,乌黑的长发披散,在风雪交加的梅树下,带着温柔的笑意静静凝视着他。


    顾莲沼一步步向他走去,直到近前,轻轻执起那双微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低声道:“外面这么冷,怎么不回家?”


    柳元洵没有回答。他只是无限怜爱地望着他,用掌心轻轻摩挲着他的脸庞,柔声道:“阿峤,我要走了。”


    “去哪?”顾莲沼瞬间慌了神,猛地攥紧他的手,急促道:“无论你去哪,带我一起。”


    柳元洵笑了,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摸向他的头发,“你还不能来。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在人间好好活着吗?”


    顾莲沼焦躁地抱住他,胡乱亲吻着他的脖颈与唇瓣,试图用这样不讲理的痴缠将他留住。


    可柳元洵只是温和地笑着,眼中含着淡淡的纵容与无奈。他毫无反抗地任由自己被顾莲沼压在身下,满地落雪十分素净,衬得柳元洵像颗坠入雪堆的珍珠,莹润而柔美。


    雪越下越大,顾莲沼扣住他的手腕压在雪中,低头急切地吻着他的唇,在间隙里不断呼唤着他的名字。


    一阵风吹过,枝头的红梅纷纷坠落,洒在柳元洵的胸膛与额间,让他看起来像是刚从梅树中幻化而出的精魅。那双干净温柔的眼睛始终带着淡淡的纵容,任由贪婪的人类将自己捕获。


    雪越大,风越浓,浓郁的梅花香逐渐占据了顾莲沼的全部感官,他跨坐在柳元洵身上,痴迷的目光扫过那具身躯,从那双清澈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柳元洵眸中的春水荡漾着淡淡的情I潮,如同湖面泛起的涟漪。而顾莲沼就是这涟漪的掌控者,是海啸还是柔波,全由他来决定。


    雪渐渐停了,风却更大了。柳元洵躺在雪堆里,浑身被汗濡湿,身下的雪却像是变成了棉花般,丝毫没有被温热的体温融化。


    他湿热的身躯柔软无骨,被汗水打湿的发丝贴在脸颊,眨着那双含情的眼睛,在风雪中抬手想要触碰顾莲沼的脸。


    顾莲沼知道他没力气,主动俯身将脸贴向那只手,就在他感受到掌心温度的那一刻,柳元洵露出了浅浅的笑容。然而下一瞬,那个笑容还凝固在柳元洵脸上,他整个人却突然碎裂成无数赤红的梅花瓣儿。


    刹那间,狂风骤起,掀起碎雪,撕裂梅瓣,卷着碎雪与花瓣扶摇直上,转瞬间消失无踪。


    “不!!!”顾莲沼目眦欲裂,疯狂地追着那股风,可他胸膛赤裸,怀抱空荡,极尽所能也什么都抱不到。


    “阿洵!阿洵!!回来!!我要你回来!!”他像疯了一般对着阴沉的天空嘶吼,可胸口像压着巨石,用尽全力也只能发出气若游丝的呢喃。


    ……


    “阿峤,做噩梦了吗?”柳元洵被耳边急促的心跳声惊醒。


    他刚睁开眼,就看到眼前结实的胸膛上布满细密的汗珠。顾莲沼眉头紧锁,脸上写满痛苦,彷佛被什么拽入了地狱。


    柳元洵吃力地支起身子,攀着顾莲沼的肩膀慢慢挪动,直到挪动到比他高的位置,才将他的头轻轻揽入自己怀里。


    他不知道顾莲沼梦见了什么,但当他低头看向顾莲沼颤动的唇时,隐约辨认出他是在呼唤自己的名字。他轻抚着顾莲沼的发丝,放柔声音安抚道:“别怕,只是个梦而已,醒来就好了。”


    顾莲沼猛地睁开眼睛,下意识搂向他的腰,惊魂未定的眼眸还是涣散的,可很快便聚焦于几乎贴在唇边的樱花瓣上。花瓣儿粉嫩娇弱,花蕊藏着甜,没什么比它更能抚慰人心了,顾莲沼低头伸舌将它卷入口中,轻轻的吮,慢慢地舔。


    柳元洵惊了一跳,刚要伸手推他,就感受到了几乎将他打湿的眼泪,推拒的手僵硬了一瞬,等再次落到顾莲沼肩上时,就已变成了温柔的抚慰,“梦到什么了?”


    顾莲沼不说话,只是抱着他的腰默默流泪。


    柳元洵极有耐心,等不到答案也不急,只是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低头温柔地吻了吻他的发心,“没关系,都是噩梦,醒来就好了。”


    顾莲沼在他柔和的安抚下镇定下来,哑声哽咽道:“我梦见你不见了,你变成梅花瓣,被风卷走了。”


    柳元洵忍不住想笑,“梦而已,人怎么会变成花瓣呢?”


    顾莲沼不讲道理,“可我就是看见了。”


    说话时,尖利的犬齿没留神,轻轻蹭了过去,柳元洵轻“嘶——”一声,想躲,可又不忍心,只能稍稍动了动肩,换了个姿势,温柔的声音带着浅浅的笑意,“所以呢,在梦里伤了心,醒来之后,找我讨账来了?”


    顾莲沼原本还沉浸在恐惧中,此刻却被这满溢的温柔包裹,惊惧褪去,心头泛起酥麻的痒意。他抱紧柳元洵的腰,贴向那瘦骨嶙峋的胸膛,低声道:“是啊,你总得赔我些什么。”


    柳元洵身体虚弱,顾莲沼稍一用力他就喘不过气,但他不说,只是调整呼吸配合著,“想要什么?”


    “没想好。”顾莲沼想要的太多,一时不知该说哪个,他吻了吻那肋骨分明的胸膛,心痛地低语:“你瘦了好多……”


    自醒来后,柳元洵还没下过床,也没照过镜子,可只是看自己的手指,他也知道自己已经瘦到了皮包骨的程度,“很丑吧?”


    “不丑,好看。”顾莲沼用唇摩挲着他的胸膛,低沉的声音饱含爱惜,“你怎么样都好看,但是太瘦不健康,要慢慢养回来。”


    “嗯,听你的。”柳元洵抱着怀里的人,抬手抚着他弓起的脊背,有些欣慰,“还好,你没瘦太多。”


    顾莲沼本就做了那样的梦,虽说情I欲早已被恐惧惊散,可身体多少残留了余韵,冰凉的手指拂过背脊,轻而易举地唤醒了他的欲I望,他用头轻顶着柳元洵的胸膛,哑声道:“别摸了。再摸就要忍不住了。”


    柳元洵垂眸轻笑,单薄的胸膛轻颤,被逗得不轻,可他非但没收手,还用指尖沿着顾莲沼的大臂缓缓划向他胸肌,轻柔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揶揄,“火气真旺啊,阿峤……”


    顾莲沼一把抓住他的手,猛地抬眸盯住他的眼睛,低声警告,“不要仗着自己身体不好故意玩火。”


    柳元洵见好就收,慢慢蜷起手指,推了推顾莲沼,“在屋子里呆腻了,我想出门看看,你陪我去。”


    顾莲沼对他的要求无所不应,只是怕他的身体经不住风吹,将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后,才将他抱上轮椅,推着他在花园里散步。


    扫把尾今日倒没乱跑,就趴在院子里打盹,尾巴一甩一甩,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见顾莲沼出来,它抬头“汪汪”了两声,算是打了招呼。


    顾莲沼一边推着他向前,一边低声说着这几日发生的事,“账册已被呈到皇上案前,涉案官员数量不少,等皇上下了决断,沈巍估计还要回来。”


    柳元洵轻声问:“孟谦安呢?这几日,他什么反应?”


    顾莲沼道:“倒是比想像得镇定,不知是想好了退路,还是已经放弃自救了。”


    “你别操心了,”顾莲沼拉了拉他的衣领,道:“你已经做得很圆满了,天雍又不是没了你就不转了,你最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我知道。”柳元洵轻轻搭上覆在他肩头的手,道:“我只是渐渐想明白了,他们为何宁愿截断所有的线索,也要杀了我。”


    “为何?”顾莲沼没看那名册,他当时走火入魔,三四天才缓过来,名册是常安搜出来的,自然也是他送到沈巍处的。


    “你还记得孟谦安的花名吗?”柳元洵问。


    顾莲沼皱了下眉,迟疑道:“……补天石?”


    “对。”柳元洵轻声重复了一遍,“补天石。”


    何时需要补天石?


    自是天破了洞,才需要补。


    而所谓的天,自然有专指的意向。


    顾莲沼推着轮椅的手慢慢攥紧,声音不自觉放轻了,“你的意思是,这钱,不是孟谦安花的,而是……”


    柳元洵轻轻点了点头,道:“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解释他们为何非要我死。因为除我之外,其他人就算看到账册,也不一定有胆子往外拿。”


    如果这笔钱清算到最后,流入的不是寻常官员家,而是进了先皇的口袋,那有资格清算这笔帐的,只有皇室子弟。


    这些人自不可能接触到柳元喆,那除了柳元喆之外,便只剩柳元洵了。也就是说,如果柳元洵死了,这笔帐册,可能要等到改朝换代的时候,才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但你说得对,从我将账册送到皇兄案前的时候,这件事就结束了。”柳元洵垂眸看着轮椅旁交叠的影子,心中一片宁静,“来江南这么久,终于可以好好走一走了。”


    “我陪着你,”顾莲沼推着轮椅缓缓向前,低声道:“我会一直陪着你。”


    无论你想做什么,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柳元洵侧首微垂,轻轻吻了吻搭在他肩上的手指,一句话也没说,可顾莲沼知道,他的心思,和自己是一样的。


    顾莲沼推着他走走停停,两刻钟后,庭院里起了风,柳元洵便被他抱了回去。


    顾莲沼将他抱起时,很明显顿了一下,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你真的瘦了好多。”


    轻飘飘的,抱在怀里都有些硌人了。


    柳元洵虚弱得连抬手搂他脖颈的力气都没有,好在顾莲沼抱得极稳,他只需将头靠在那宽厚的肩膀上,就能被妥帖地带回去。


    他抬眸看了顾莲沼一眼,道:“慢慢养吧。”


    “嗯。”顾莲沼将他往怀里紧了紧,“我养。”


    柳元洵嘴角微扬:“那我明天要吃鱼肉丸子。”


    “好。”顾莲沼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发顶,“那后天呢?”


    “包豆包。”柳元洵用手指轻轻描摹着他衣襟的纹路,道:“你将食材带到房里来,我也想试试。”


    “都依你。”顾莲沼答应了他,“还想学什么?”


    柳元洵眨了眨眼,“你都肯教?”


    “自然。”顾莲沼将他往上托了托,“等你养好了身子,想习武都成。”


    柳元洵失笑,“你还真看得起我。”


    “对了,”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来江南之前,萧金业曾说,让我回京前,帮他带一株城外的折柳。我怕我忘记了,你到时候记得提醒我。”


    “嗯。”顾莲沼低声答应,忽然掂了掂手臂,道:“别说话了,吸了冷风,一会又要发烧了。”


    柳元洵乖乖"“哦”了一声,偏头藏进了他的颈窝。


    ……


    回屋后时辰尚早,吃了饭后,顾莲沼便将他抱上了床,吻着他的脸,哄着他入睡。


    只是吻着吻着,唇就流连到了柳元洵的唇瓣上,厮磨了两下便忍不住往里探,柳元洵温顺得过分,人已经困极了,可还是微微启唇迎接着他的入侵。像是只要顾莲沼喜欢,他就什么都愿意配合一样。


    他抗拒的时候,顾莲沼尚无法自拔,他一配合,顾莲沼更是无力抵抗。好在他还惦记着柳元洵的身体,强忍住后,将人按进了怀里,“睡吧,不闹你了。”


    柳元洵在他胸前蹭了蹭,窝进他火热的怀里,很快沉入梦乡。


    待他睡熟,顾莲沼轻手轻脚地下床,命小厮备来热水。想趁着夕阳余温尚在,帮他擦一擦身子。


    这些日子,他是亲眼看着柳元洵瘦下去的,可当掀开被子,看清那副身躯时,依然觉得心头像被人狠狠拧了一把。


    以前的柳元洵瘦归瘦,可身上是有肉的,薄而润的一层包裹在他匀亭的骨架上,清瘦而俊逸。但现在,只有臀部和大腿处还有点软肉,剩下的地方,全是肉眼数得清的骨头,因为太瘦,关节高高凸起,撑得薄皮发红,看得人揪心。


    顾莲沼深吸一口气,拧了热帕子,认真而细致地擦拭着柳元洵的身躯,像是呵护一尊名贵而易碎的瓷。


    待全身拭净,他扯过被子将柳元洵裹住,坐在床沿,将他双足搁在膝头,拿着剪子缓缓修剪着他的指甲。


    这双脚生得极好,天神造人的时候,彷佛在这里刻意花了心思,脚趾莹润微圆,指甲泛着好看的粉。顾莲沼忍不住揉捏把玩,惹得睡梦中的人无意识蜷缩脚趾,直往被里躲。


    可他一动,顾莲沼就像被动起来的猎物吸引了注意力的豹子,一把攥住了他的脚踝,正要往怀里扯,忽然意识到他还在睡觉,便又轻轻松了手,看着那双脚缩进被子里,藏起来了。


    ……


    柳元洵从前总是睡得很沉,轻易醒不过来,可自从气血慢慢调养好之后,睡眠反倒浅了,半个多时辰便会醒一回。


    可他每次都是在顾莲沼怀里醒来的。他睡得浅了,拥着他的人反倒睡得沉了,搂着他的小臂一直勒得很紧,柳元洵每次醒来,都能看见自己腰上被压出来的那道红痕。


    这样紧的束缚,是个人就不舒服,柳元洵也不例外,可他又能从这样的束缚里感到一丝安定。


    他觉得自己的命就像风筝,风一大,风筝就要飞远了,顾莲沼的束缚就像是紧扯着风筝线的手,扯得太用力,风筝飞不起来,便始终只能在他身边翩跹。


    他静静端详着顾莲沼的脸,眸光在他眉心的红痕处停留了很久。


    如今细看,才发现这处痕迹并不是直直的一条线,而是像流云纹一样,是由上下两道红痕构成的。只是红痕太细,又并得太紧,乍一看便像是一道指节长短的竖痕。


    “阿峤。”柳元洵抬手推他,将他从梦里叫醒了。


    顾莲沼初听他声音,心脏便开始猛跳,以为他哪里不舒服,眼神刚聚焦,便是一眼能望见的恐惧。


    柳元洵推他的动作一顿,心口开始发涩。


    爱上病人的感觉,怕是比自己病了还难受。自己病了还有个舒服和不舒服的时段,可若是爱人生病,时时刻刻都是忧虑的,稍有风吹草动,便能吓得他心脏停跳。


    顾莲沼握住他的手,急声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王太医?”


    “没有,我很好。”柳元洵挣了挣被他握住的手,道:“就是不想睡了,睁开眼看见你以后,忽然想为你画一幅画。”


    顾莲沼愣了一下,“你现在身体这么虚弱,下次吧,等养好了再画,不急这一刻。”


    “也好。”柳元洵也觉得自己刚起的念头有些欠考虑,可已经将人叫醒了,他也睡不着了,索性又让顾莲沼将他抱了起来,“阿峤,等回京后,我们重新成一次婚吧,好不好?”


    他眼里含着雀跃,像是在为自己想到的主意而自得,“不用很多人,就叫上身边的人,在自家的院子里,重新拜一次堂。”


    他抬手触碰顾莲沼眉心的红痕,道:“都说哥儿嫁人,要由夫君描痕,上次成婚,我发了烧热,没能成礼,这次补给你,好不好?只是要委屈了你……”


    他倒是可以与柳元喆纠缠一番,让他将顾莲沼抬成正室,可一旦成了正君,就不能和离了。万一他不在了,顾莲沼又遇见了合心意的人,王府正君的位置反倒是束缚。


    倒不如就以侍君身份呆在府中,没那么多规矩,反倒更自在。


    柳元洵看着顾莲沼的眼睛,轻声道:“但你不要介意。如果此生你只是侍君,那正室之位就会永远空悬。”


    顾莲沼心头一震,从未想过自己能从柳元洵口中听见这样的承诺,他干涩地吞咽了一下,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柳元洵,“当真只有我一个人?”


    柳元洵浅笑着点头。


    “那你嫁给我吧。”顾莲沼忽然道:“我已经嫁你一次了,这次,换你嫁我吧。”


    柳元洵有些惊讶,偏头想了片刻,却又想不出什么不妥。


    反正都是自家院里的私事,嫁娶也只凭自己意愿,顾莲沼喜欢,他又不在意,是嫁是娶,又有什么干系。


    他点头,欣然答应道:“好啊。”


    第126章


    自柳元洵应下婚事,顾莲沼便开始张罗婚服的事。


    他原想接些私活攒钱,亲手为柳元洵备嫁衣。可转念一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单纯为了追寻某种意义而离开柳元洵,他又舍不得。


    柳元洵倒不在意这些,但见顾莲沼如此上心,便唤来凝碧量体裁衣。想着早些准备,等回京时婚服也该制好了。


    凝碧尚不知关键证据已呈递御前,刚被叫来的时候,她还有些忐忑,一听是要做嫁衣,还是柳元洵的嫁衣,顿时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王爷是说……按您的尺寸做嫁衣?是您要穿?”


    柳元洵倚在顾莲沼怀中,含笑点头,“是。本不想劳烦你,只是这事传出去难免惹人闲话,索性省了这麻烦。”


    凝碧倒不嫌麻烦,只是觉得匪夷所思,手上动作却利落,取来软尺为他量体。


    当软绳圈过那截细腰时,她才惊觉宽袍下的身躯竟消瘦至此。这般形销骨立,说是只剩一口气也不为过。


    最初的惊诧过后,她的注意力渐渐转移。


    从进门起,柳元洵就一直坐在顾莲沼腿上,依偎在他怀里,像是被圈养的鸟雀般温顺。后续拿绳子量体,也都是顾莲沼拿着绳头,细致而耐心地往他身上绕。


    若不论顾莲沼哥儿的身份,单看他们相处的方式,她倒也能理解为何是王爷穿嫁衣了。


    记下尺寸后,凝碧欲言又止。她很想问问案子的进展,但她也明白,这事横跨数年,牵扯甚广,最终定论没有出来前,饶是柳元洵也没法给她答案。


    柳元洵本也是这样想的。


    可当他瞥见凝碧深藏在眼底的憔悴时,还是叫住了她,“先等等。”


    凝碧正要躬身告退,听见声音便抬了头,莫名有些紧张。


    柳元洵斟酌片刻,捡了些能说的,“前些日子寻到一批账册,记载了十年前的涉案官员。上面……没有令尊的名字。”


    她听清了柳元洵的话,可一时竟不敢随意理解,只能颤着声音发问:“您,您的意思是说,我父亲是被冤枉的吗?”


    “还需详查。”柳元洵温和地看着她,道:“但这是目前最要紧的证据,如果那里面记载了当年那批粮食的买卖流向,且的确与你父亲无关,那冯家的冤屈便能洗脱了。”


    凝碧咬紧牙关,两腮的肉都在颤,她浑身发软,下意识扶住了桌子,双眼直愣愣地望着柳元洵,与年龄不符的苍老眼眸里,缓缓滚下两行清泪。


    柳元洵道:“本不打算提前与你说,可转念一想,什么都不知道反倒更煎熬。你且放宽心,那么多年都过来了,还怕这一年半年的吗?”


    凝碧怔怔点着头,整个人像傻了一般,只知道站在桌边流泪。


    “时候不早了,回去之后好好睡一觉吧,若是睡不着,就去淩晴那里要束安神香。”


    凝碧已经彻底失掉了反应能力,只知道随着柳元洵的指令而动作,她一步一步地往外挪,直至走到门前才如梦初醒。她转身跪地,向柳元洵重重磕了个头,“王爷大恩,奴婢此生无以为报,唯愿您平安康泰,长命百岁。”


    “起来吧,”柳元洵浅笑道:“等案子水落石出,且冯源远真的无罪,你若还想报答,就留在王府做绣娘吧。再者,淩晴也是个大姑娘了,身边没个女子照拂到底不妥,有你在府里,也能多照看她两分。”


    凝碧猛地抬头看向柳元洵,茫然而空洞的眼神中,兀地亮起一道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光。


    柳元洵却只是淡笑着看她,轻柔的眸光如往昔般平静,却轻而易举洞穿了她所有的心思,并以报恩之名,为她铺开一条干净的活路。


    柳元洵朝她轻轻挥手,“回去吧,好好歇一歇,说不定等你醒来,天就刚好亮了。”


    凝碧喉头哽咽,一时说不出话。


    如果说之前语塞,是因为苦等多年的答案终于有了线索,一时百感交集,无法开口。那此时的沉默,便是得到的照拂太多,感恩与感念太重,压得她无论如何道谢都显得苍白。


    凝碧缓缓起身,深深凝望了柳元洵一眼,而后退后两步,阖上了门扉。


    凝碧走后,顾莲沼低头看向怀里的人,垂手去摸他的腿,待摸得满手冰凉,皱眉道:“怎么这么冰?身上冷吗?”


    “不冷,”柳元洵缩在他怀里,轻轻蹭了蹭他的衣领,“是你手心太热了。”


    见顾莲沼又要说话,柳元洵抢先道:“我饿了,想吃东西。”


    顾莲沼抱着他走向桌案,皱起的眉头就没松开过,“你如今身子虚,受不得寒。万一染上风寒……”


    柳元洵让他念叨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他的确不冷,身在室内,又坐在顾莲沼怀里,怎么会冷?可顾莲沼实在太紧张了,一会觉得他冷,热了又开始念叨他可能发烧了,就没个停的时候。


    “吃果子。”柳元洵抬手一指,实在不想再听他念叨了。


    “不行,”顾莲沼视线扫过桌上的果盘,断然拒绝,“不新鲜了,要真想吃,一会叫人摘新鲜的来。”


    “不是早上刚送来的吗?”柳元洵睁圆了眼睛,抗议道:“你就是不想让我吃。”


    “没错,”顾莲沼理直气壮,“王太医说了,这东西太寒了,你一天只能吃一两个,多一口都不行。”


    两句话的功夫,顾莲沼已抱他入座,坐下时特意将他双腿拢在衣摆下盖好,“先用些点心,晚膳一会就好了。”


    柳元洵偏头避开递到唇边的糕点,“太干了,不想吃。”


    顾莲沼也不勉强,将糕点放回盘中,“那就等晚膳。”


    “想吃果子。”柳元洵环住他的脖颈,额头轻蹭他的侧脸,声音软得能滴出水来,“就一小口。”


    顾莲沼被他轻轻一蹭,心就软成了一团,恨不能将心挖出来喂给他,可好歹理智还在,他偏过头,不让柳元洵蹭,生硬道:“舔一口都不行。”


    柳元洵看了眼果子,又看了眼顾莲沼棱角分明的侧脸,有些丧气地垂下手臂,抱怨道:“明明是你说的,有些事想做就去做,可为什么我想吃果子,却非要等到明天呢?”


    “因为对你的身体不好。”顾莲沼十分干脆,“要么吃糕点,要么等晚膳,没有第三个选择。”


    “那我不嫁你了。”刚说出口的时候,柳元洵还有些心虚,可等真的说出口,他又尝到了威胁人的得意。


    顾莲沼嗤笑一声,压根不吃这套,“由不得你嫁不嫁。你要是答应,咱们就郎情妾意,在众人见证下和和美美入洞房;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扒光你,亲手给你换婚服,然后继续和和美美入洞房。”


    柳元洵睁大眼睛,不敢置信,“你敢?我可是天雍的王爷!”


    顾莲沼轻笑出声,顶膝将人颠进怀里,指尖轻佻地拨弄那枚红玉耳坠,笑道:“我好怕啊,王爷好大的威风,我真怕你一个不高兴,砍了我的脑袋。”


    他侧过头,啄吻着柳元洵的脸,声音含笑,“吓得我只好趁脑袋还在脖子上时,多亲几口。”


    越说,他的吻越密,最后堵住柳元洵的唇,伸出舌头将他的抗议全搅碎在了口腔中。柳元洵被吻得气喘吁吁,原本推拒的手也渐渐攀上他的脖颈,生怕自己浑身虚软,从他怀里滑下去。


    好不容易等门外传来响动,顾莲沼终于将他松开,拉好他的衣襟,遮住了胸前隐约的水渍。柳元洵气息紊乱,被硌得怎么坐都不舒服,偏偏右腿使不上力,只能强忍着不自在,坐在他腿上替他遮掩。


    淩晴倒是没察觉屋里的氛围有什么不对,她将提盒里的菜一一摆上桌,顺嘴问了句:“主子可是身子不适?怎么脸红得这样厉害?”


    这一问惊得柳元洵呛住,咳得眼尾泛红,他身躯一颤,顾莲沼原本闲适的坐姿也绷紧了。


    “主子,你……”


    淩晴正要靠近,顾莲不动声色地拍抚上柳元洵的背脊,转向淩晴,道:“没事,你坐吧,这里有我。”


    柳元洵眨着水波荡漾的眼眸,悄悄瞪了顾莲沼一眼,稳住呼吸后,脸却更红了,怕淩晴起疑,连忙将话题岔到了别处,“淩亭呢?好些日子不见他了,吃饭也不来。”


    “我哥跟常公公他们一起呢。”淩晴心大,只以为柳元洵是被咳嗽呛红了脸,压根没往别处想,只抬手为柳元洵布菜。


    自柳元洵苏醒后,他就像是长在了顾莲沼身上,大部分时间都在顾莲沼怀里,抱着抱着,习惯成自然,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淩晴也看惯了他时刻坐在顾莲沼怀里的姿势。


    虽说他力气恢复了大半,可不知道是蛊毒的原因,还是昏睡太久过于虚弱,手指总是时不时脱力,像握笔执筷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有些困难,所以这几日吃饭,一直是顾莲沼在帮忙。


    顾莲沼夹菜喂他,筷子刚抬起来,柳元洵就想躲,可当着淩晴的面,他又实在不能像平常那样挑三拣四,只能张口,将绿油油的嫩菜叶吃了下去。


    顾莲沼更是拿准了这点,仗着淩晴在,净挑他不爱吃,但对他身体有好处的菜来喂。


    以前,他只知道柳元洵胃不好,所以饭量小,可当将人抱在怀里喂饭的时候,他才慢慢察觉,除了胃不好以外,怀里这人实在挑剔得紧。


    淡了不吃,咸了不用;太软嫌腻,太硬嫌硌。以前仗着自己吃饭慢,旁人动筷他动筷,旁人停筷他停筷,全靠细嚼慢咽蒙混过关。直到这两日,由顾莲沼亲手上手喂他,那些小把戏才露了馅。


    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柳元洵见喂来的都是不爱吃的,便转换思路,开始慢条斯理地嚼,顺手推了推顾莲沼的手,体贴道:“别只顾着我,你也吃。”


    顾莲沼每次夹来他不喜欢吃的,他就示意自己还没咽下去,等什么时候夹到自己感兴趣的,他便迅速咽下,微微张口,等待投喂。


    一两次的时候,顾莲沼还没觉出什么不对,可当柳元洵第三次来推他的手腕,示意让他自己吃的时候,顾莲沼终于察觉了他的小心思。


    “张嘴。”


    柳元洵摇了摇头,支吾道:“我吃得慢,还没咽下去,你先吃。”


    顾莲沼淡淡重复:“张嘴让我检查一下。”


    淩晴还在一旁呢,听见对话,有些好奇地看向顾莲沼,不懂他为什么忽然执着起了这个。


    柳元洵已经咽下去了,口中空空如也,一张嘴就要暴露。可这等小孩子做派实在拿不出手,他不想丢人,更不想在淩晴面前丢人,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顾莲沼,眨眼暗示他。


    可顾莲沼无动于衷,像全然没接收到他的暗示,他只能故意吞咽了一下,含幽带怨地看着顾莲沼,“但是现在已经咽下去了。”


    顾莲沼已经快绷不住笑了,但为了装无辜,他还是一脸平静地接话道:“正好,那再吃一口。”


    柳元洵深吸一口气,怀着赴死一样的心情,悲壮张口,又吃了口绿菜。


    淩晴一脸纳闷地抬头,又莫名其妙地低头,自始至终都没弄明白他们俩这是在闹哪一出。


    顾莲沼倒也点到为止,没逼他吃太多不爱吃的东西,待到一顿饭结束,柳元洵看着顾莲沼一本正经的脸,彻底推翻了“他是故意的”的猜测。


    ……


    又过了十多天,除了身上依旧瘦得惊人外,柳元洵的脸上倒是恢复了几分血色,也能在顾莲沼的搀扶下,在院子里缓缓走几步了。


    一开始,柳元洵还能依着顾莲沼的意思,在支架的支撑下锻炼右腿,可走了没两天,他就受不住了。


    柳元洵脸色发白,攥着顾莲沼的袖子不放,“腿好疼,我不想走了,我想回去。”


    “再坚持几步。”顾莲沼一手揽着他的腰,另一手扶着他的右臂,耐心哄道:“看见前面的凉亭了吗?等你走到那里,我们就歇一会,好不好?”


    柳元洵抿着唇不说话,浓密的睫毛垂下,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松开攥着顾莲沼衣袖的手指,整个人都透着抗拒。


    顾莲沼心疼他受苦,却更怕他余生都要困在轮椅上。


    他明白,柳元洵不愿锻炼,是因为觉得命不久矣,站不站起来都无所谓。可顾莲沼知道他的日子还长,只是不能说破。他不能等到柳元洵的小腿彻底萎缩,才求着他复健。


    但在柳元洵眼里,自己这般逼迫就很自私了,顾莲沼轻叹一声,放轻声音哄道:“阿洵,走到凉亭我就抱你回去,给你削果子吃,好不好?”


    柳元洵本就满额虚汗,大腿酸疼难忍,要不是顾莲沼的要求,他一个将死之人,何必在乎右腿会如何?顾莲沼要只是哄着他走倒也罢了,可那声叹息,却像针一样扎在他被宠得敏感的心尖上。


    他当然知道顾莲沼是为他好,可他求生的心气已经断了。他很清楚,这具残破的身躯只会越来越糟,不会再好起来了,他不想锻炼,也无所谓自己的腿会恶化成什么样,但顾莲沼在乎,所以他愿意听他的话,忍着不适,一步步往前挪。


    可他受不了顾莲沼叹气,更受不了对方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话未出口,眼眶先红了,柳元洵吸了吸鼻子,抬眸瞪着顾莲沼,“你为什么叹气?”


    顾莲沼一愣,慌忙用拇指去擦他泛红的眼尾,根本没听清质问,注意力全在他彷佛要哭了的眼眸上,“没事,不想走就不走了,我抱你回去。”


    柳元洵偏过头不让他碰,凝着层水雾的眼眸依旧固执地盯着顾莲沼,“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麻烦?”


    “怎么会?”顾莲沼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他向前半步,绕到柳元洵身前,半蹲下身,仰望着他的眼眸,用足了温柔安抚他,“我怎么会觉得你麻烦呢?我巴不得你多麻烦我两回,最好什么都依赖我,将吃喝拉撒全交给我,当个离了我就不能活的废人。”


    他拉过柳元洵的手,贴向自己的面颊,像讨宠的豺狼一样收了獠牙,在微凉的手心里轻轻地蹭,“可是不行啊,阿洵……比起满足我自己的贪念,我更想让你健健康康的,我知道你有多害怕变成废人,我们一起坚持一下,让那一天晚一些到来,好不好?”


    柳元洵听着他的话,鼻腔微微一酸,原本只是微红的眼眶瞬间凝出一滴泪,落在了顾莲沼扬起的面容上,缓缓滑落了下去,彷佛哭的人是他。


    柳元洵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委屈十分不讲理,因为理亏,他音调一降再降,轻若微风,“我发脾气的时候……是不是很惹人厌?”


    “怎么会呢?”顾莲沼失笑,他缓缓起身,揽上柳元洵的腰,见他柔顺地依偎过来,顺势揽得更紧,轻轻吻了吻他的唇,低声道:“我喜欢你朝我发脾气。”


    “骗人。”柳元洵不信,“哪有人喜欢看别人发脾气的?”


    “没骗你,别人是别人,我是我。”顾莲沼笑道:“你每次朝我发脾气使性子,都让我觉得你待我同别人不一样,要不是你身体不好,由你打我两下,我也挺高兴的。”


    柳元洵听了就忍不住笑了,笑了两声又觉得自己哭哭笑笑的好像很奇怪,索性将头埋在顾莲沼脖颈处,小声道:“反正我走不动了,我想回去。”


    “好,回去。”顾莲沼吻了吻藏在怀里的人,将他打横抱起,朝着院子里稳稳走去。


    不管柳元洵信不信,他是真没说谎。


    看他闹别扭也好,看他被自己逗得说不出话也罢,从某种程度上讲,其实和他喜欢看柳元洵陷在情I欲中的表情,有异曲同工之妙。


    柳元洵站得太高,性子太淡,他得拼了命地够,才能捞得住他的半片衣角。只有在柳元洵脸上看见真真切切的情绪,他才觉得踏实。


    就像现在,柳元洵在他面前一点点变了性子,他才是最开心的那个人。


    如果是以前的柳元洵,哪怕明知锻炼是无用功,可只要能让身边的人安心,他是愿意去努力的。


    可现在的他,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被娇惯出的任性。在顾莲沼面前,比起在意别人,他更在意自己,比起道理,他更在意自己的情绪,哪怕不占理,他也能先推开顾莲沼,再在他的安抚下抱住他的脖颈,轻轻伏进他怀里。


    耳畔均匀的呼吸声,像是最醇香的酒一样,轻易就能醉倒顾莲沼。


    柳元洵楼着顾莲沼的脖颈,习惯性地用手指把玩着他的头发,待到快到院门时,反思了一路他飞快撑起身躯,在顾莲沼耳垂上亲了一下,“下次不发脾气了。”


    第127章


    微凉的唇在耳廓上轻轻一触,如羽毛拂过,轻到顾莲沼一步迈过门槛,才意识到柳元洵亲了他。


    耳尖残留的酥麻顺着血脉流入心尖,那句轻声细语的道歉也软得像撒娇,惹得顾莲沼唇角不自觉扬起。


    他将人小心放在床沿,撩开衣摆去解右腿支架。


    柳元洵的小腿全无知觉,只能靠大腿带动支架行动。可当顾莲沼的手刚碰到大腿内侧的肌肤时,一声压抑的轻哼让他动作骤停。


    “别动。”顾莲沼一听他的声音就知道不对,不等人拒绝,一把扯下他的绸裤。


    怕支架磨伤他,顾莲沼已经拿细软的帛布缠住了他的腿。可此时,那帛布却透出点点猩红,刺得顾莲沼瞳孔骤缩。


    顾莲沼颤着手去碰帛布,简单的结却怎么也解不开,最后还是柳元洵按住了他的手,轻声道:“我来吧。”


    随着帛布层层解开,磨烂的肌肤也露了出来,少许血迹已经被帛布吸走了,徒留一指长的肉粉色创口嵌在苍白肌肤上,触目惊心。


    他皮肤太嫩,人又瘦得没了肉,就算隔着帛布和外裤,也难免被磨伤。


    顾莲沼望着他腿上的伤,呼吸一窒,心里又痛又恨又悔,从未如此刻般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要是能一直留在柳元洵身边,哪怕他连吞咽都困难,他也能嚼碎了再喂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逼着他学走路,逼着他受罪。


    顾莲沼心疼得喘不上气,越看越觉得伤口刺眼,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哑得不成调:“我去拿药。”


    柳元洵抬手牵住他的衣角,力道很轻,却轻易留住了顾莲沼,“那里没什么知觉,我不疼,你别难过。”


    不疼怎么会痛呼出声,不疼怎么会闹脾气不想走路,其实他早该想到的,可他疏忽了,全是他的错。


    顾莲沼已经辨不清自己究竟是心疼更重,还是悔恨更重,他握了握柳元洵的手指,轻声道:“我先去拿药,上完药再说。”


    药粉在匣盒里,来回不过两步路。


    顾莲沼手指发颤,好几回都将药粉洒在了外面,柳元洵看着这样的他,心里不大好受,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轻声安慰道:“我没事,你也不要难过。”


    他不说话还好,他一说话,顾莲沼心里越痛,手也抖得更厉害,反覆深呼吸了两回,才裹好了帛布。


    裹好后他也不抬头,只盯着柳元洵细白的腿,两股念头在心里来回撕扯。


    一边想着何必让他受苦,横竖有的是人伺候;一边又清楚,柳元洵若是知道内情,一定会选择受点苦,让右腿有恢复的可能。


    顾莲沼沉默了好半晌,才哑声说了句:“重找个匠人吧,看看有没有法子将支架做得再精细些。”


    柳元洵轻声答应了,没怎么用力就将顾莲沼的脸捧了起来,果然对上了一双泛红的眼睛。


    只要有情,不是你关心我,就是我担心你,柳元洵没再说那些车轱辘话,只低头吻了吻顾莲沼的额头。


    所有的话与安抚都藏在这一吻里了。


    顾莲沼也没让自己在自责里沉浸太久,他清楚柳元洵的性格,他越难受,柳元洵就要花更多的精力来抚慰他的情绪,这不是他的本意。


    他揽着柳元洵的腰,让他趴在自己肩头,动作轻微地替他穿好裤子,又抱着人去到桌前,拿出匕首替他削梨吃。


    这梨是当地的特产,产量不多,是皇室贡品之一,柳元洵以前也在宫里见过,但不感兴趣。上次偶然在饭前尝了一口,却发现它口感脆甜,汁甜如蜜,意外的好吃。


    可顾莲沼对他的身体上心过了头,见他爱吃,第一反应就是去问王太医他能不能多吃。王太医一句“梨性寒凉,王爷脾胃虚寒”,就彻底堵了他吃梨的路。


    柳元洵靠在顾莲沼怀里,张口吃梨,眼神落在渐渐蔓延过来的阳光上,伸出手指在窗棂隔出的光线里缓缓画圈,神情放松又自在。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般舒服了。


    尽管身体比以前虚弱,精神却好了不少,每日醒来不再头昏脑胀,呼吸也松快了许多,要不是浑身没力气,右腿也不能动,他其实很乐意去院子多走动几下。


    以前浑身不适的时候,他总想着掩饰,大部分时候都坐得很端正,可现在身上畅快了,人反倒懒散了,总软软倚在顾莲沼怀里,像只趴在阳光里晒毛的猫。


    柳元洵咽下口中的脆梨,懒洋洋地夸赞身后的人,“阿峤,有没有人说过,你其实很会照顾人。”


    顾莲沼低头舔去他唇角的汁水,淡道:“除了你,我也没伺候过别人。”


    柳元洵以为他要抢食,急忙闭紧唇瓣,吞下果肉,甚至没留意顾莲沼的回答。


    顾莲沼其实看出了他护食的小心思,可柳元洵腿上的伤压在他心上,扯着他的心脏直往下坠,让他实在分不出逗弄的心思。


    喂完了梨,他扯过帕子擦了擦手,揽上怀里人的腰,“你该睡会了,去床上,我帮你按按腿。”


    阳光爬得很快,之前还在他抬手才能触碰到的地方,现在已经爬上衣角了,暖融融的光照在他腿上,令柳元洵感到一种舒心的倦意。


    可他还不想睡,他总觉得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比起休息,他更想趁着精神尚好的时候,和顾莲沼多呆一会。


    他扯着顾莲沼的头发,小声道:“我想去放风筝。”


    顾莲沼将人往床榻旁抱,顺势吻了吻他发心,“明天吧,今天先休息,你已经够累了。”


    柳元洵并不觉得疲惫,可这副残破的身躯却由不得他任性。稍一耗神,恼人的低烧便要缠上来,他只得顺着顾莲沼的意思躺下,耳畔是药油在掌心搓热时发出的细微“咕唧”声。


    这声音莫名带着几分暧昧,搅得他心神不宁,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


    都怪他过目不忘的本事。


    更怪非要逼他看的顾莲沼!


    顾莲沼避开他腿上的伤处,力道恰到好处地按摩着右腿。余光瞥见缠绕的帛布时,心头便是一阵刺痛,只得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正心绪沉重间,柳元洵却用微凉的左脚轻轻踢了他一下,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听语气像是在骂人。


    顾莲沼抬头看他,就见柳元洵抬手搭在额上,宽大的袖子遮了脸,只隐约露出绯红的耳垂。


    顾莲沼心头一紧,直起身子,用手背拨开他的衣袖,探向那截白皙的脖颈,“起烧热了吗?”


    “没有。”柳元洵拽回衣袖重新遮住脸,声音闷在布料里,带着几分羞恼。


    可他越躲,顾莲沼越担心,顾不得手上还沾着药油,直接去扯他的衣袖。


    柳元洵敌不过他的力气,很快露出一张绯色晕开的脸。因挣扎的时候费了些力气,他胸膛起伏,眼尾泛红,唇瓣轻启,微微喘息,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像是什么都做了。


    顾莲沼一看他这副模样,眼神陡然暗了下来。


    柳元洵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重新扯过衣袖遮脸,左膝抵住顾莲沼的小腹,试图拉开距离,“不是说要揉腿吗?揉吧,我要睡了,别吵我。”


    顾莲沼却不依不饶,他拉开柳元洵的袖子,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方才在想什么?”


    柳元洵矢口否认,“什么都没想。”


    “那你脸红什么?”


    柳元洵怕他看出些什么,眼神飘忽,不敢与他对视,“我没有,你看错了。”


    怕顾莲沼还要追问,他轻吟一声,扯过被子蒙住头,声音闷闷的,“我好困,我要睡了。”


    若是平常,顾莲沼不一定能轻易放过他,可手上药油的触感却又提醒着他正事还未做完,他只得暂且按下心思,重新跪坐回去继续按摩。


    天气渐热,柳元洵躲在被子里,没一会就闷得受不了了,只能用手指悄悄支开一道缝隙透气。


    才呼吸两口,被子就被一把掀开。


    顾莲沼看着他额上的细汗,又心疼又好笑,“就算躲也得挑个好点的地方吧,喘不上气就舒服了?”


    柳元洵早在被子被扯开的时候就闭上了眼睛,听见顾莲沼说话,他飞快地回了句:“嘘,别吵,我已经睡着了。”


    顾莲沼未出口的话全噎在喉间。望着眼前装睡的人,他低笑一声,俯身在那无知觉的膝头落下一吻。


    ……


    柳元洵说要放风筝,顾莲沼当天下午便找来了做风筝的东西,尽数堆在了院子里。


    扫把尾耸着鼻子巡视一圈,确认无害后便趴在轮椅旁,毛茸茸的尾巴时不时扫过柳元洵的衣角。


    柳元洵的全部心神都被顾莲沼手中的竹篾吸引,竟没察觉扫把尾对他的亲近,“你还会做风筝?”


    “嗯,”顾莲沼挑出合适的竹篾,问他:“想要什么样的?”


    小时候,小太监们为了讨他欢心,的确在他面前放过风筝。可记忆太久远了,他只隐约记得那风筝十分华丽,废了好些功夫才制成。


    柳元洵问:“你都会做什么样的?”


    顾莲沼报了几个花样,“蜻蜓、蝴蝶、燕子、鱼、宫灯……都可以。”


    柳元洵有些惊讶,“你都会?是学过吗?”


    顾莲沼道:“嗯。小时候为了讨口饭吃,在一个卖风筝的男人手里打过杂。”


    柳元洵想像不出具体的样子,又觉得时间不早了,怕顾莲沼太累,犹豫半响后,轻声道:“那最简单的,是什么样的啊?”


    “板子风筝。”顾莲沼解释道:“就是用竹篾搭出八角形,再糊上彩纸就行了,你要是喜欢,可以在八个角缀些流苏。”


    听上去不难,而且比起鸟啊、鱼啊,柳元洵更喜欢简单雅致一点的,他当即便眼眸一亮,道:“就要这个!”


    顾莲沼笑着将他轮椅拉近,让他看得更真切。


    柳元洵前半辈子一直被困在宫里,见惯了奢华奇珍,却从未接触过百姓家的玩意儿,以至于只是最廉价的板子风筝,也足够他看得入神。


    顾莲沼捆好竹篾,细心磨去每一根毛刺,而后将骨架递到柳元洵手中,握着他的手教他糊彩纸。柳元洵腕力不足,他便包住他的手,带着他一点一点完成,色彩随他心意点缀,竟也意外的漂亮。


    板子风筝样式简单,不费什么功夫就做好了,柳元洵拿着风筝舍不得放,巴不得一瞬就到第二日天明。


    看见他的笑容,顾莲沼只觉心头暖流涌动,又被他治愈了一遍。


    初来京城的时候,他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干过,做风筝只是其一。他年纪小,干不了重活,只能做些零碎活计,常就着油灯劈竹篾到满手血泡,换来的不过是半碗馊饭与牲口棚一角。


    他一直将自己过往的经历视作耻辱,可当做风筝的经验能换来柳元洵一次展颜时,那些捂在心底流脓的暗疮,似乎也在他笑容里一并见了光。


    ……


    老天爷格外给柳元洵面子,第二日碧空如洗,微风拂面,正是放纸鸢的好时节。


    淩亭拿着纸鸢立于远处,顾莲沼则背着柳元洵站在另一头。他掂了掂背上的人,确认道:“准备好了?”


    柳元洵紧张地攥紧线轴,“我只要拉着线就好了吗?”


    顾莲沼也没放过风筝,但那些道听途说的经验已经足够糊弄柳元洵了,“嗯。记得抱紧我,别摔着。”


    柳元洵刚要点头,想起他看不见,忙轻“嗯”了一声,一手环住他的脖颈,一手紧握线轴,整个人贴在他宽阔的背上。


    恰逢风起,顾莲沼最后叮嘱了一遍:“抱紧了。”


    话音刚落,顾莲沼就迈开长腿奔跑起来。柳元洵只觉耳边风声呼啸,眼前景物飞速后退,心跳快得几乎要跃出胸膛。


    顾莲沼跑得很快,也很稳,他背着柳元洵,踏过绿意莹莹的草野,撞散柔波四溢的春风,轻松跨越大大小小的石子,向着望不到尽头的路奔去。


    微风拂过柳元洵柔美的面容,他半眯起眼睛,侧头后望。随着轴线越拉越紧,淩亭手中五彩斑斓的八角风筝向上一蹿,乘风而起,彩色丝线随风舒展,如同无翼的鸟儿般翺翔在天际。


    顾莲沼让他亲手做风筝时,只是想让他开心些。可当五彩斑斓的风筝真正翺翔于碧空时,柳元洵却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与畅快——彷佛飞在天空的不是纸鸢,而是他自己。


    他的双腿被顾莲沼牢牢托在臂弯间,宽大的衣袖在春风中猎猎作响,宛如蝶翼般舒展。出于对顾莲沼全然的信任,他松开了环着脖颈的手,缓缓张开双臂,仰头迎接着微风与艳阳。


    裹着青草香的春风拂过他单薄的胸膛,金灿灿的日光洒在他无暇的面容上,勾勒出精致的轮廓,像是年轻的神谪般耀眼。


    顾莲沼曾说过,若他有朝一日真的瘫了废了,便由他来当自己的腿,做自己的喉舌。


    初听这话,柳元洵权当是浓情蜜意时的爱语。但这一刻,他却忽然感受到了这句话的份量。


    顾莲沼背着他奔跑的时候,他总觉得他们就是一个人。顾莲沼每次迈步都像是他自己在奔跑,他的每一次呼吸也与自己同频。


    春风掠过面颊,自由盈满胸腔,所有的束缚都追不上他,所有的愁绪都被甩在身后,他是顾莲沼的,顾莲沼是他的,他们都是自由的。


    柳元洵张开双臂,在风中快乐道:“阿峤,再快点!”


    顾莲沼跑的更快了,他像一团炽热的火焰,轻易撞碎了逆向吹来的春风,将它们烧融成一腔柔情的水,浇向柳元洵被深宫囚禁到几欲枯萎的心。


    顾莲沼越来越快的速度颠得柳元洵晃了一下,他猛地收手搂紧顾莲沼的脖颈,一瞬慌乱后,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明媚畅快,比春风还要清朗。


    他亲昵地蹭着顾莲沼的后颈,柔软的唇瓣不住摩挲那处肌肤,梦呓般呢喃:“阿峤,阿峤,我好快乐,我好喜欢你……”


    顾莲沼脚下一软,一个踉跄,在跌倒前急转护住背上的人。饶是他反应迅速,也抱着柳元洵在草地上滚了两圈才稳住身形,草屑沾了满身。


    顾莲沼第一时间撑起身体,看向身下的柳元洵,惊喜不再,唯剩恐慌,“伤着没有?磕到哪里了?说话啊!”


    柳元洵却恍若未闻。他躺在绵软的草地上,发间还有翻滚时沾到的草叶,正偏头看向广袤无垠的旷野,目光怔然而痴迷。


    此时春风不燥,流云舒卷,蝉鸣鸟啼间,他的视线尽头是天地相接的一线青蓝。这里没有朱红宫墙,没有四方囚笼,每一株野草都肆意生长,每一缕风都无拘无束。


    顾莲沼等不来他的回答,急得要去碰他的脸,却见柳元洵转头看向他,微微扬起手里的线轴,轻声道:“风筝线。”


    他们跑得太远,线轴上的丝线几乎用尽,柳元洵双手捧着轴线,最后望了眼天际的风筝,浅笑道:“阿峤,帮我割断它。”


    顾莲沼有些惊讶,却还是顺着他的意思,掏出匕首轻松割断了那条线。


    没了丝线的束缚,彩色的板子风筝彻底自由,它越飞越高,很快便缩成了小小一点。没人知道它会飞往何处,也没人知道它会不会落地,可在这一刻,柳元洵愿意相信它会永远翺翔在天际。


    他不再追寻风筝的踪迹,而是将目光缓缓移回顾莲沼脸上,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目光注视着他。


    顾莲沼见过他的许多样子,内敛的、羞涩的、无措的、悲悯的、神性的、圣洁的……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他无法形容,也形容不出来,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血液在耳畔轰鸣,像是被唤醒了某种原始而野性的冲动,可这股炽热烈火的内核却是能包容万物的柔情。


    他觉得柳元洵在勾引他,又觉得柳元洵在爱他,可无论柳元洵是什么意思,都不妨碍顾莲沼低头去吻他。


    他用粗粝有劲的舌头撬开柳元洵的唇舌,含着那湿滑的舌舔舐勾缠,柳元洵微张着口接纳他的入侵,温顺地吞咽着交缠而出的津液,即便被吻得连喘息都困难,可他依旧抬手环住了顾莲沼的脖颈,似接纳也似邀请。


    顾莲沼浑身一颤,艰难地退开些许,哑声道:“不行,你的身……”


    “阿峤……”柳元洵凝望着近在咫尺的眼眸,口中热气逸散,混着轻浅的梅香,像一双无形的手,轻易扯断了顾莲沼最后的理智。


    他缓缓收紧手上的力道,拉着毫无抵抗能力的顾莲沼贴向自己,而后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想要你。”


    就在这里,就在天地间,就在自由里,和你融为一体,再不分你我。


    我想要你。


    想要和你,永永远远在一起。


    第128章


    灿烂的日光慷慨地照耀着大地,柔腻的微风裹挟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拂过,轻易吹散了柳元洵的喘息。


    柳元洵被吻得几乎窒息,环在顾莲沼颈后的手指渐渐失了力道,软软地垂落在身侧。他半睁着迷蒙的双眼,视线里顾莲沼的轮廓都是模糊的。


    两人交叠在春风里,唇齿相依,宛如生来便是一体,淋漓的热汗滴坠在柳元洵白皙的胸膛上,又顺着他纤柔的腰线蜿蜒出一道晶莹的痕迹,最终没入身下的草地。


    顾莲沼咬着他颈侧的软肉,喉结滚动,吞咽着难以抑制的低喘,贪婪地舔吻着柳元洵身上的虚汗。


    因着极致的自由与快乐,柳元洵比往常更加动情,他浑身发抖,喉间溢出破碎而柔软的呻I吟,眼眸波光粼粼,一层层漾开的泪光将琥珀色的瞳孔浸得更加透亮。


    他无力地攀上顾莲沼的肩膀,胸膛起伏,指尖不自觉地收紧,薄而透的指甲在顾莲沼肩上刺出浅浅的月牙。明知顾莲沼经不起撩拨,他却还是用带着颤音的嗓音一声声唤着:“阿峤……阿峤……”


    这两个字像是无形的线,每唤一声,就在顾莲沼心上多缠一道,最终越缠越紧,将他的心牢牢束缚。


    顾莲沼抬手覆上他起伏的胸膛,直起劲瘦的腰,喉口骤缩,柳元洵浑身一颤,优美的颈瞬间绷紧,情不自禁挣扎了两下,湿漉漉的汗水将他整个人浸得发亮,每一次颤抖都让顾莲沼产生错觉,彷佛掌下是一尾即将滑走的银鱼,必须用尽全力才能留住。


    柳元洵太累了,也太虚弱了,他躺在被压弯的草丛中,随着脑中一阵白光闪过,意识如同绷断的琴弦,整个人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顾莲沼将人小心地搂在怀中,静坐在春风中,低头吻向他的唇,无限爱怜地摩挲着。


    从不信神明的他,这一刻却由衷祈祷了起来,他不奢求太多,只希望柳元洵能百病全消,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


    他们离开得太久,久到淩亭已经带人找了过来。


    他远远望见草地中相拥的两人,立即抬手止住随从的脚步。


    他不是蠢人。即便顾莲沼已经为柳元洵整理过衣衫,但淩乱的发丝、皱褶的衣袍、以及周围倒伏的草丛,无不昭示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可他没有多问,只低头移开视线,轻声道:“时辰不早了,看天色怕是要起风。”


    “知道了。”顾莲沼并没有针对或是炫耀,他只是平静地应了一声,而后整理好柳元洵的衣服,将他抱起,与淩亭擦肩而过,走向不远处的护卫。


    “顾侍君。”淩亭忽然将他叫住,顾莲沼回头看向他,就听他道:“主子的病,当真无药可医了吗?”


    与单纯信任柳元洵每句话的淩晴不同,淩亭总是想得更深。他不仅会从柳元洵身上找线索,更会留意顾莲沼的动向。


    顾莲沼初入王府时,他就看出皇帝送到王爷身边的不是温顺的家犬,而是一匹蛰伏的狼。恶狼不张口则已,一旦张嘴咬住猎物就绝不会松口。


    他信柳元洵说自己“命不久矣”,但他不信顾莲沼会如此轻易地接受现实。他能如此平静,一定别有他因。


    顾莲沼稳稳抱着怀里的人,听见问话,转头看向淩亭,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深深看了淩亭一眼,便又转头离开了。


    初入王府时,他曾和淩亭起过冲突。当时淩亭说“王爷的药不是他们用来较劲的东西”,他当时不以为然,可时至如今,他却做了和淩亭同样的选择。


    他不曾设法驱离淩亭,不是因为他大度到不介意觊觎柳元洵的人留在他身边,而是比起私欲,他更希望在自己离开后,柳元洵身边还能有这样忠心的人守护。


    比起柳元洵的安危,情爱上的较劲低幼到不值一提。


    ……


    日子一晃又是半月,柳元洵恢复的速度超出所有人预期,连淩晴都不得不承认,大半功劳都要归功于顾莲沼。


    他照顾人时实在尽心,从饮食起居到复健锻炼,事无钜细,他全都亲力亲为。


    柳元洵刚醒时,虚弱得连抬手都困难,王太医更是多次叮嘱要严防他受寒发热。


    可这一个月来,柳元洵不仅没发过一次烧,连胃口也好转不少,苍白的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时值四月,离京已有三月之久。


    柳元洵也养好了精神,只等沈巍携军折返江南,便能与他一同启程回京了。


    柳元洵本以为还要等个一月半月才能等来沈巍,没想到刚与顾莲沼提起他不过两日,傍晚时分就有小厮匆匆来报,说沈巍沈大人已经到了。


    柳元洵才用过饭,此时正在顾莲沼的搀扶下复建,听闻消息,立刻搭上顾莲沼的手,道:“派人去看看,沈大人若是不忙,请他来一趟。”


    小厮忙道:“沈大人就在门外的轿子里候着呢。说若王爷方便便来拜见,若身子不适就改日再来。”


    柳元洵立即道:“立刻去请。”


    趁着小厮去请人的空档,顾莲沼将柳元洵抱回房中,用温热的帕子拭去他额间的细汗,又为他整理好略显淩乱的衣袍,这才将他抱到前厅。


    柳元洵刚落座不久,沈巍便到了。


    沈巍上次走的时候,柳元洵还在昏迷,他亲眼瞧过柳元洵只剩半口气的样子,来时更是惶恐。可如今一见,柳元洵瘦归瘦,精神却是不错的。


    沈巍大松一口气,拱手道:“微臣见过王爷。”


    柳元洵微微颔首,示意侍从看茶,紧赶着问起了账册的事,“皇兄都看过了?”


    沈巍喉中干渴,顾不得烫,拨开浮叶一饮而尽,这才答道:“皇上都看过了,也提审过贺郎平。可他什么也不说,只咬定是怕账册泄露才行刺,如今正在诏狱里关着呢,受了一遍刑,依旧不肯吐露实情。”


    听闻贺郎平受刑,柳元洵眉头轻蹙,欲言又止。


    他倒不是想为贺郎平辩不平,他只是觉得对贺郎平这样的人而言,严刑拷打不过是皮肉之苦,他若是打定主意不开口,即便是将他折磨死,也得不出答案。


    但他不了解刑讯一事,于是看向顾莲沼,轻声道:“若是将贺郎平交给你审,你当如何?”


    这一问倒是问哑了顾莲沼,他不想在柳元洵面前讲那些脏污残忍的手段。在任何刑讯中,皮肉之苦只是辅助手段,能撬开的也只是本就闭不严的嘴,想弄清真相,要么从外部入手去查,要么从犯人身上入手,攻心为上。


    贺郎平不贪财不好色,但他爱兵如子,一心扑在江南的安防上,想要击溃他的心理防线,也只能从这两方面入手。顾莲沼倒是不在乎会牵连多少无辜之人,可柳元洵在意,所以他不能说。


    他轻轻摇了摇头,道:“我没看过卷宗,一时也想不出办法。”


    柳元洵倒也没在意,还拍了拍他的手聊作安慰,话又转向了沈巍,“沈大人此次南下,可是奉了皇命?”


    沈巍点头道:“皇上已降下圣谕。此刻锦衣卫应当正在捉拿涉案官员。由于人数众多,一律押解进京,江南怕是要乱了,圣上之意便是抓大放小,严重者入京候审,其余人等一律在江南处置。”


    所谓处置,便是罚银了事,只要纳足足量金银,这事便算了了。听上去轻松,可自古以来贪墨一事便极难处置,正如沈巍所说,若是将名册上的二百官员一并捉去京城,引发的动荡恐怕比贪腐本身更为棘手。


    柳元洵只在意两件事,“孟谦安和卢弘益作何处置?”


    沈巍道:“孟谦安明日便要被锦衣卫押送入京了,卢弘益卢大人也会一并进京,但不是钦犯,而是以证人的身份。”


    柳元洵微讶,“沈大人的意思是,卢弘益真是假意投诚,实则在搜集证据?”


    沈巍点头道:“严御史已向皇上作保,并呈递了卢大人这些年的亲笔手书。那些密信中,详细记载了这么多年里,他为了取信于孟谦安,所谋取的每一笔钱财与好处。”


    柳元洵轻叹一声,道:“初闻卢大人来历,我只道他要么至情至性,敬严御史如父,要么图谋甚大,极善隐忍。私心里,我偏向他是前者,却不想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沈巍摇头道:“不止您这般想,我也有过这般猜测。毕竟,即便卢大人敬严御史如父,也不必做到这个地步。可转念一想,严御史是何等人物?若是早早盯上了孟谦安,提前布局,刻意与卢大人合作了一出戏,也是有可能的。”


    沈巍倒是说出了重点。卢弘益若如严御史般两袖清风,视名利如粪土,那孟谦安还真不一定敢用他。


    问罢孟谦安的事,柳元洵又问起另一件事,“那八幅图呢?可有相关线索?”


    沈巍摇了摇头,“这便要等孟谦安入京,才能得到答案了。”


    话虽如此,可卢弘益是清白的,于文宣又是个不沾不贪的墙头草,贺郎平与倭寇势同水火,数来数去,能通倭的只剩孟谦安。


    柳元洵轻轻蹙眉,觉得矛盾,“如果这八幅画真是孟谦安通倭的证据,那贺郎平为何要帮他?”


    沈巍猜测道:“要么是为了利,要么是被拿住了把柄。”


    柳元洵轻声重复:“利?”


    贺郎平那样的人,为官十几年也只贪了区区五千两,他能为什么利?“利”这一字在柳元洵脑海中飞速闪过,似是有什么细节被他忽略了,待要细想时,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沈巍来时正值黄昏,一番长谈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了,念及沈巍明日还有诸多公务,柳元洵不欲打扰,最后问了句:“沈大人打算何时回京?”


    沈巍道:“抄没家产,核对罚银,这几项事办完,少说也要半个多月,最迟,四月底便也就回去了。”


    柳元洵心里有了数,他行动不变,便只目送着沈巍离去。


    沈巍走后,柳元洵一直心不在焉,时刻在想自己究竟遗漏了什么。


    可顾莲沼不让他想,抱着他就往床上带。柳元洵偏头躲着他的吻,总觉得他今日比往日更急切,他抬手捧住顾莲沼的脸,与他额头相抵,柔声询问道:“怎么了?你不开心?”


    顾莲沼望着他的唇不说话,呼吸略有些重。


    他没法向柳元洵说他的心思。在江南的这几个月太幸福了,幸福到令他忘乎所以,几乎忘了京中的一切,可沈巍的到来提醒着他:这样的日子不多了,他们马上要回京了。


    一旦回了京,蛊毒、洪福、他的欺骗……全都密密麻麻地压了过来,成了必须要面对的事情。


    见他沉默,柳元洵也不追问,只用额头轻轻蹭他,小声道:“没关系的,不想说就不说,等你什么时候想说,就来告诉我,我们一起面对。”


    柳元洵待他越温柔,他就越无法忽视自己曾对他做过的事。但他并不后悔,因为过往之事,但凡少了任何一步,他和柳元洵都不可能有今天。


    但不后悔并不代表他不痛苦,爱得越深,内心的煎熬便越重。


    顾莲沼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思绪全都压了下去,低头吻上柳元洵的唇,将他压倒在柔软的被缛里,沿着他的脖颈吻了下去。


    柳元洵看出他心情不好,衣裳被扯到肩头的时候也没躲,甚至主动抬起小臂,轻轻揽上顾莲沼的肩,任由顾莲沼托着他的后背,将他抱坐到腿上,仰着头来吻他。


    柳元洵抬手撩起长发,顺势垂手搭在顾莲沼肩上,低头迎合著他的吻,滑软的舌生涩地回应着,单薄的胸膛也慢慢贴靠了过去。


    烛火一跳,两侧的纱帐随之倾落,映出的人影贴合交错,温情又缠绵。


    ……


    孟谦安被押解入京的消息,像一记狠戾的鞭子般抽向江南官场,骇得余下众人瑟瑟发抖,再加上账册已经被送到皇帝手中,不用沈巍出手,多得是人主动投案。


    没了孟谦安的阻挠,再有众人的配合与沈巍雷厉风行的办事效率,本来半个多月才能处理好的事,十多天后就已经入了尾声。


    消息传到柳元洵院中时,淩晴已经开始整理回程的行囊了。


    来时的东西虽被烧毁,但在江南这三个月又陆陆续续置办了不少,回程时的行李甚至比来时还要多。


    好在天气回暖,不似来时寒冷,真正启程时,倒是比来时还要轻松些。


    待出城门时,不待顾莲沼提醒,柳元洵已命人折来柳枝,插在盛水的瓷瓶中。


    马车前行,柳元洵遥看着江南远成一线,透过那辽阔的海平面,他彷佛仍能看见贺郎平领兵作战的身影。


    也就是这一眼,让他忽地想起,半月前与沈巍初交谈的时候,他究竟忽略了什么。


    火炮。贺郎平日日钻研,极其看重的火炮。


    他初至海防线的那日,贺郎平便向自己介绍过仿制失败的炮台。


    贺郎平仿制的,是从葡萄牙人战船上收缴来的战利品,可这样的东西,没有详细的工造图纸,即便将战利品拆解成零碎部件,也轻易仿制不出来。


    葡萄牙是海上强国,极擅制造大型火炮,自从盯上天雍,便与沿海地区的暴民、海盗、以及倭国浪人相互勾结,屡次突破天雍海防,上岸烧杀掳掠。


    在这场合作中,倭寇负责提供天雍沿海地形与各处的海防情况,而葡萄牙人则拥有先进的武器与船只,两方人马各取所需,互惠互利,借助彼此的力量截获了不少物资。


    作为葡萄牙人最大的掳掠目标,他们对天雍防备得很紧,即便战败弃船,也会最大限度地毁掉带不走的战略物资。柳元洵甚至怀疑,贺郎平收缴来的火炮,一开始就是被毁掉了主要性能的残次品。


    依天雍和葡萄牙人的关系,贺郎平是不可能拿到火炮图纸的,但作为葡萄牙人合作方的倭寇,却有可能接触相关技术。


    倭寇多是倭国失去领土和君主的浪人与武士,而倭国传统的主从关系,也会让其中一部分人渴望归顺强大的领主。


    如果那八幅画果真是孟谦安的,那与孟谦安勾结的,很大概率是倭国握权的高层。他们的存在,对大部分倭寇都有天然的吸引力——如果能在大领主的领土中享受稳定的生活,大部分人都不会选择做流寇。


    也就是说,整个天雍,唯一有可能获得葡萄牙人火炮技术的,就是孟谦安。


    贺郎平想要火炮技术,孟谦安想要柳元洵的命,而贺郎平又能在取信于柳元洵的情况下,配合孟谦安设伏,杀了柳元洵。


    如此一来,这条利益线便对上了。


    可贺郎平不是目光短浅的人,他会想不到后果吗?


    若计画成功,自己死在那场伏杀里,账册也没能传出去,贺郎平也顺利拿到了火炮图纸,倒也算成功。可万一棋差一招,计画失败,贺郎平可就彻底栽进去了。


    若不是为火炮技术,还有什么能让贺郎平铤而走险?还是说,他猜测得方向没错,贺郎平的确是为了火炮技术,但这其中,还藏着他所不知道的关键信息……


    柳元洵越想越头痛,总觉得事态复杂到超乎他的想像。正凝神细思间,顾莲沼抬手按上他的太阳xue,低声道:“不是说,不再为这些事烦心了吗?怎么还在想。”


    柳元洵放松肩颈,倚向身后的怀抱,道:“我也不想多想,只是这事一日没有答案,心里就始终静不下来。况且,除了贺郎平配合刺杀的原因外,还有两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顾莲沼问:“什么?”


    柳元洵道:“如果说帐册上的钱,最后流入了父皇的口袋,那那笔钱呢?去哪了?补天的石头,究竟补得哪一处的空缺?”


    柳元洵倒也没打算让顾莲沼回答,朝堂秘辛错综复杂,即便身在漩涡中心的他也难窥全貌,何况顾莲沼?


    “再者,”柳元洵又道:“就算孟谦安能解释清楚这笔钱的去向,那与倭国勾结的事,他也有把握洗脱吗?”


    在账册被挖出来之前,孟谦安铁了心要致他于死地,可当账册被送到柳元喆案前时,孟谦安却又冷静得过分。


    若非心如死灰,便是早有对策。


    单是孟谦安本人,或许不足为惧,但柳元洵始终记得,孟谦安立足的根本,不是他自己,而是孟阁老和身在宫中的孟家千金——贤妃。


    第129章


    三个月前初来江南时,一路风尘仆仆,危机四伏。如今于四月回京,公务已了,整个队伍都松懈了下来。


    就连素来雷厉风行的沈巍也放缓了速度,任由胯下骏马悠闲地踩着新绿的草地,细细品味着这与京城截然不同的春日景致。


    负责接应这段路的卫兵首领是个机灵人,看出大人们难得的闲适,便悄悄凑到沈巍随从的耳边,道:“李哥,往前五里地有处温泉,水质极佳。大人们若不急着赶路,不妨去解解乏?”


    李陵闻言,精神一振,忙拱手道谢:“多谢兄弟指点,我这就去禀报大人。”


    沈巍一听便动了心。


    虽说回程不必如来时那般匆忙,但连日赶路终究不比在府中舒适,最多只能简单擦拭身子。若能寻一处温泉好好泡上一泡,洗去满身疲惫,自是再好不过。


    沈巍这边一点头,随行众人立刻忙碌起来。


    其他人倒也算了,队伍中可还跟着位金尊玉贵的王爷呢。王爷沐浴自然不能与常人相同,侍卫们提前赶了过去,手脚麻利地支起锦缎围幔,将温泉最好的位置围得严严实实。


    等到了地方,顾莲沼便将柳元洵抱去了特意圈出的低洼处。随行小厮早已在平坦处铺好软垫,上面还细心地覆了一层丝绢,方便王爷更衣。


    待闲杂人退去,顾莲沼这才将人轻轻放在软垫上。他利落地褪去自己的衣衫,随手扯过一件深色敞衣披在身上,懒得系衣带,裸着结实的胸膛,转身就去伺候柳元洵更衣了。


    这几日都在赶路,轿中空间又狭小,柳元洵嫌冠发麻烦,只用一条素白绸带松松挽着青丝。此刻绸带一解,如瀑的黑发倾泻而下,发尾半掩素腰,衬得那截腰肢愈发纤细。


    到底是青天白日,柳元洵难免羞赧。他伸手勾住顾莲沼的脖颈往他怀里钻,藉着那件敞衣遮掩身躯。殊不知这动作无异于羔羊自投虎口,反倒让两人贴得更近。


    顾莲沼一手托住他的臀,一手揽住那细腰,带着薄茧的指腹若有似无地摩挲着滑腻的肌肤,惹得柳元洵缩着腿轻斥,“别闹了。”


    顾莲沼低笑一声,难得听话地收了手,抱着他缓缓步入温泉。


    柳元洵整个人都窝在他怀里,他自然知道怀中人肌肤微凉,受不得太烫的泉水,于是先将人托高了些,等自己找好位置,才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左腿浸入水中。


    顾莲沼皮糙肉厚,冷热不忌。柳元洵却恰恰相反,通体冰凉的身子乍一接触温热的泉水,惊得左腿猛地一缩,险些从顾莲沼怀中滑落。


    “慢慢来,放心,我抱着你呢。”顾莲沼坐在平整的石头上,让柳元洵面对面坐在自己腿上。掬起一捧水淋在那精致的锁骨上,看着晶莹的水珠顺着白皙的肌肤滑落,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几下。


    待柳元洵渐渐适应了水温,顾莲沼才抱着他向深处走去。直到泉水没过胸膛,才将人放下,又调整姿势让他背对自己。大手抚上那无知觉的右腿,往自己腿上带,“踩着我的脚,我带你走。”


    柳元洵左脚稳稳踩住,右腿却只能感受到紧贴顾莲沼大腿的那一小块肌肤。温泉中,顾莲沼灼热的体温并不明显,但那结实的大腿肌肉硬得像石头,腰间玉佩沉沉,被温泉润得发烫,正卡在他柔腻的腿间,硌得他差点翻脸。


    柳元洵羞恼回头,眼尾泛红地瞪他,“你故意的!”


    顾莲沼一脸无辜地耸肩:“真不是,我只是想让你在温泉里活动一下,对你身体有好处。”


    泡温泉确实对柳元洵的腿疾有益,但何曾听说过要边走边泡?柳元洵就是再傻也知道顾莲沼别有用心。可如今人已在水里,腰又被牢牢扣住,顾莲沼若不放行,他根本无力挣脱。


    “要走了,扶稳。”顾莲沼坏心地顶了顶胯,从后方将人压住,健硕的胸膛隔着绵软的薄布紧贴着光滑的后背,主动抬脚带着柳元洵一步步前行。两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每走一步都是暧昧的摩擦。没走几步,顾莲沼的呼吸就重得压不住了。


    帷帐外就是守卫的士兵,稍大些的动静都能被听见,柳元洵又羞又急,深觉自己平日太过纵容,才让这人如此无法无天。


    可已经成了亲,为这点小事生气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但若继续由着顾莲沼毫无顾忌地胡来,柳元洵真怕哪天会闹出什么无法收拾的荒唐事来。


    顾莲沼没注意他的心思,只觉得怀中的人乖顺极了,连随波浮动的发丝都温柔得不可思议,乌黑的长发拂过他的肩膀与胸膛,就像柳元洵爱抚他的手。正心猿意马间,柳元洵忽地垂手探入水中,扯住顾莲沼衣摆半遮的手指顶端,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


    感受到身后忽然绷紧的身躯,柳元洵仰着张绯红的脸,含羞带怒地侧眸乜斜他一眼,嗔怒道:“长记性了?”


    顾莲沼又痛又爽,一把扣住他的小腹将人狠狠按向自己,低头咬住那精致的耳垂重重吮吸,喘声低沉急促。这哪是惩罚,分明是火上浇油。顾莲沼只觉一股热流直冲小腹,兽I性都快被勾出来了。


    他猛地将人转向岸边,让那纤细的后背紧贴自己胸膛,一手制住柳元洵双腕,一手压着他趴向软垫。


    “顾莲沼!”柳元洵想骂人,又怕被帐外的人听见,压低的嗓音非但毫无威慑力,反倒像极了邀请。


    柳元洵的手腕细得可怜,鬼门关走了一遭后更显伶仃。顾莲沼单掌就能圈住,轻松将之压在软垫上,另一手死死按着他的小腹往自己身上贴,喘I息粗I重,“别喊,让人听见你又要恼了。”


    这说的是人话吗!


    柳元洵气得挣扎,无奈全身受制,右腿使不上力,仅靠左腿支撑,能动的只有腰肢。他一挣扎,顾莲沼吻得更急促,含吻舔舐几乎化作啃咬,在他后颈处留下一连串的红痕。


    “你无……啊!”柳元洵刚要骂人,顾莲沼就握住了他的手指重重摩挲了一下,他情不自禁地呻I吟出声,而后慌忙抽手想堵住声音,可手腕被箍得太紧,怎么也抽不开,只能紧紧咬住下唇,怕被人察觉。


    “别咬,会伤着。”顾莲沼掐住那小巧的下巴,稍一用力就将人脸转过来,狠狠吻了上去,有力的舌头强势地撬开紧咬的唇齿,将所有嗔怒细吟全搅碎在了温热的口腔中。


    燥热的空气被蒸腾而起的水雾沾湿,柳元洵早已汗湿鬓发。正当想忍过去时,却又被扶着腰转过身来,胸膛擦过岸边青草,细嫩的肌肤传来刺痛,带出异样的酥麻。若非顾莲沼始终牢牢托着他的腰,怕是早已化成一滩春水。


    顾莲沼低头吻着怀里的人,紧窄的喉口有节奏的收缩着,吮吸着柳元洵的手指,唤醒他的欲I望,又吞噬着他的欲I望。直到柳元洵彻底瘫软在自己怀里,这才心满意足地抱着人回到温泉中,为他洗净了身躯。


    ……


    自温泉一事后,已过去整整两日。


    柳元洵这次是铁了心要给顾莲沼一个教训,说话时依旧温言软语,却偏不要他贴身伺候。宁愿自己在马车里受罪,也不往顾莲沼怀里靠。


    他一面觉得顾莲沼越来越张狂,丝毫不将自己的意愿放在心上;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也是得了趣的,再加上时日无多,在无谓的事情上较劲,多少有点浪费。


    两日过去,那点火气早已消了大半。可偏生被宠得娇惯了,一时竟无法像从前般主动找台阶下。偏偏顾莲沼像是自觉理亏般,每每要来抱他,被他轻轻一推,便真就退让了。


    柳元洵抿着淡色的唇,独自坐在轿厢一角。车帘随风轻晃,他目光偏移,看似是在欣赏帘外飞逝的景致,实则在用余光捕捉顾莲沼的一举一动。


    那人坐在轿子另一头,手中摆弄着几张色彩斑斓的宣纸,不知道在弄什么。


    顾莲沼何等敏锐,岂会察觉不到那若有似无的视线?心头好笑又怜爱,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专注地低头折着手中的物事。修长的手指翻飞间,一只栩栩如生的彩蝶渐渐成形。


    就在柳元洵又一次偷瞥过来前,顾莲沼忽地将那彩蝶揣入怀中,也不交代去向,撩开车帘便纵身跃下了行驶中的马车,动作利落得让柳元洵连出声阻拦都来不及。


    待下了轿子,顾莲沼却又觉得自己这般逗弄他,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他分明知道柳元洵这些日子格外敏感脆弱,那点火气也早散了。若是往常,只需捧着他的脸好好亲一亲,说几句软话,就能哄好,却还是弄了这一出。


    虽说都是为了哄他,可先抑后扬这招,用在柳元洵身上,反倒像是在故意欺负人。


    这一想,那点逗弄的心思便淡了。


    顾莲沼在路旁寻了处野花繁盛之地,俯身挑选起合适的枝条与花苞,动作愈发尽心。


    淩晴骑马随行在侧,见顾莲沼落后,便勒马缓步踱到他身旁,好奇道:“顾侍君,你这是在做什么?”


    顾莲沼头也不抬,手中动作不停:“弄个小玩意儿,哄哄他。”


    淩晴瞧着他身侧散落一地的野花,更觉新奇:“您惹主子生气啦?是要送花给他吗?”


    “嗯,不是。”短短三字答了两问,顾莲沼说完才觉自己语气太过冷淡,又补了一句:“他不喜欢花。”


    “唉?”淩晴杏眼圆睁,“主子不喜欢花吗?那他喜欢什么?”


    顾莲沼指尖一顿,冷峻的眉眼柔和了几分,“蝴蝶。”


    对别人,顾莲沼向来寡言,可提及柳元洵的喜好,又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他喜欢自由的蝴蝶。”


    “哦。”淩晴听得云里雾里,但见顾莲沼神色专注,便识趣地不再追问,只道:“需要我帮忙吗?”


    顾莲沼摇头道:“不必。”


    这活很简单。只需将新鲜花蜜细细涂抹在折好的纸蝶上,再用丝线将纸蝶与柔韧的柳枝捆在一处。待到蝴蝶纷飞的花丛中走上一圈,便能引来一大群彩蝶。


    步骤简单,再加上他心里惦记着独自坐在轿中的柳元洵,手上动作便越发利落。不多时,一只沾满花蜜的纸蝶便成型了。


    等他晃动枝条,让风托起纸蝴蝶在花丛中晃了一圈后,一大片蝴蝶果真被浓重的花蜜所吸引,接二连三地缀在纸蝶身后,形成一条绚丽的蝶流。


    这一幕引来好些卫兵的目光,待看见引蝴蝶的人是素来冷峻顾莲沼时,神色都有些诧异。


    可顾莲沼浑不在意,追上轿子之后,轻轻叩响了车壁。


    柳元洵挑开帘子,第一眼就看见了顾莲沼,本想扔下帘子不理他,可眸光一晃,便看见了他身后的一大片蝴蝶。


    “来,拿着。”顾莲沼随着轿子慢跑,将柳枝往窗口递去,漆黑如墨的眼眸亮得出奇,藏着几分不明显的温柔。


    柳元洵心头一软,伸手接过枝条。随着纸蝶升高,尾随的彩蝶也振翅飞起,有一只甚至停在了柳枝梢头,蝶翼轻颤间,斑斓的花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喜欢吗?”顾莲沼依旧跟在轿旁,仰头望着他的侧脸,气息因小跑而略显急促。


    柳元洵轻轻点头,向他伸出了另一只手,“不累吗?进来吧。”


    顾莲沼握住那只莹白如玉的手,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捧出一大束野花,“顺手采的,放在轿中添些生气。”


    柳元洵一手执枝引蝶,一手捧花,抿唇忍了又忍,终是没绷住露出笑来,轻声嗔道:“你真的好烦人。”


    顾莲沼只是笑,趁机攀住车辕,在那捧花的手背上落下一吻,继而腰身一拧,利落地翻入轿中。


    马车轻轻一晃,帘幕随之垂下,将外头的春光隔断。


    顾莲沼钻进轿内,不由分说地将人揽到膝上,感受到怀中身躯渐渐软化,这才低头轻吻那截白皙的后颈,低声哄道:“不生我气了,好不好?”


    柳元洵轻哼一声,趴在窗沿看那些追随的彩蝶,小声嘀咕道:“从哪学来的这么多法子……”


    “还用学吗?”顾莲沼收紧手臂,将人搂得更紧,“想着要哄你开心,法子自己就冒出来了。”


    柳元洵本想继续板着脸,可看着怀中那束生机盎然的野花,还是没忍住笑了。采花的人显然极为用心,花茎上的尖刺都被仔细磨平了,大的小的,红的紫的,簇拥成灿烂的一捧,散发著沁人心脾的芬芳。


    柳元洵轻轻靠在顾莲沼肩头,声音软了几分:“那你以后不许再那样了,那么多人呢,万一被听见,败坏的是皇家的名声。”


    “是,我的错。”顾莲沼认错比犯错还快,鼻尖轻蹭着那泛红的耳垂,手掌不着痕迹地抚上纤细的腰肢。趁势抬起怀中人的下巴,交换了一个缠绵悱恻的吻。


    春风透过车帘的缝隙钻入,带着野花与青草的香气,柳元洵握着柳枝的手软软搭在窗沿,引得彩蝶追逐翩飞,在明媚的春光中,一切都美得刚刚好。


    ……


    回程之路再长也有尽头。待到四月初,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终于抵达京城。


    柳元洵离开京城时,整个皇城尚笼罩在一片莹白中,时隔三月,城内已被新绿覆盖,正值春日最好的光景。


    沈巍一入京便直奔大理寺,只待整理好江南贪腐案的卷宗,清点完押送回来的罚银,便要进宫面圣覆命。


    顾莲沼虽不在意诏狱的差事,可柳元洵不知内情,在府中歇息了一日后,便催着他去上职。


    顾莲沼不好违他的意,只能换上常服,去了锦衣卫指挥使司。


    待顾莲沼离开后,柳元洵便来到书房,提笔写下请安的帖子,准备进宫面圣。


    可帖子上的墨迹还没干,淩亭就进来了,“主子,洪公公来了,就在门外候着呢,您看……”


    柳元洵没料到洪福来得这样快,搁下毛笔便道:“让他进来。”


    “是。”淩亭应声退下。


    洪福来得很快,一见柳元洵就开始哭,眼泪啪嗒啪嗒砸在地上,哪有半点御前大太监的威严,“哎呦我的小主子啊,您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怎么瘦成这样了?皇上要是见了,可要心疼坏了!”


    以前,柳元洵很不喜欢洪福,总觉得他在演一些轻易就能被戳穿的戏,可如今再看洪福那张脸,柳元洵竟意外的平静。


    洪福没变,是他变了。


    他的改变,有一半是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的释然,还有一半是顾莲沼带来的——他心里缺的那一小块,被顾莲沼的感情补足了。


    因为日子过得舒心又圆满,所以他比从前更加温和,看待洪福时也更加宽宥。


    柳元洵平静道:“没有大碍,只是瘦了些,养养就回来了。”


    洪福捞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向他走了过来,道:“小主子,您这一遭可是吓死奴才了,就连皇上也被您惊得不轻。您说您,身上带着这么大的风险,怎么就敢一声不吭地往江南跑呢?那群贼人火烧官船的消息一传来,皇上立刻就病了,要不是您好端端的回来了,这,这……”


    洪福说不下去,眼看又要嚎哭。


    柳元洵知道沈巍必定会及时送信,但听闻柳元喆因此病倒,心头还是泛起一丝愧疚,“皇兄病得重吗?可有伤到龙体?”


    洪福摇头道:“万幸第二封信来得及时,皇上这才开始安心养病,现已大好了。”


    “那就好。”柳元洵松了口气,道:“公公此来,可是带了皇兄的旨意?”


    洪福立刻堆起笑脸,道:“奴才正是奉皇上之命来看望王爷的。等见过了您,还得赶回宫覆命呢。”


    柳元洵微微蹙眉,“皇兄没提召我进宫的事?”


    洪福绕到他身后,手法娴熟地为他捏肩,谄媚道:“皇上惦记着您呢!只是眼下宫里朝堂乱成一团,皇上忙得连用膳的时辰都没有。您且在府中静养几日,待皇上得空,定会召见您的。”


    柳元洵心下瞭然。


    孟谦安被押解进京,朝堂上必定风波不断,柳元喆分身乏术也是情理之中。但除了皇兄,他还惦记着一个人,“那我能去见见母妃吗?”


    洪福手上动作不停,“翎太妃好着呢,只不过宫里事多,皇上烦乱得紧,心情也不大好。奴才想着,此时提起翎太妃,皇上怕是要发火,不如等皇上召见您时,您再一并求见?”


    柳元洵沉默了一会,也知道洪福说的在理,只能点头答应了下来。


    “对了,”柳元洵忽然想起一事,“贤妃的孩子,生了吗?”


    前几个问题洪福都对答如流,可这一问,却让他脸色骤变。可惜柳元洵背对着他,未能察觉异样,只听他控制着语气,喜气洋洋道:“生了,是个皇子呢。”


    柳元喆喜得麟儿本是好事,可这孩子身上流着孟家的血。再联想到年前大皇子夭折的蹊跷,柳元洵心头不禁蒙上一层阴翳。


    他总觉得,贤妃这一胎来得太过巧合,也太过重要了。重要到,孟家顷刻间便成了“皇帝独子”的母家。


    “皇子”与“皇帝独子”之间的差距,在某些时候,就是“皇子”和“储君”间的差距。


    第130章


    柳元洵陷入沉思,洪福则在藉机细看柳元洵的状况。


    正如柳元洵所说,他除了消瘦许多外,看起来确实没有大碍。但日日对镜自照的人,往往察觉不到自身微妙的变化,对时隔三月再次相见的洪福而言,柳元洵的状态改变简直判若两人。


    离京前的柳元洵虽不似现在这般瘦削,却总是一副恹恹之态。眼眸里总笼罩着一层倦怠的薄雾,苍白的肌肤透着病态的灰败,说话也有气无力。若是靠得近了,甚至能听见他异于常人的呼吸声——轻浅而急促,彷佛患了肺疾之人,每一口气都吸得极为艰难。


    可如今,尽管身体依旧单薄,他的呼吸却平稳了许多,眼眸温润明亮,就连苍白的面容也彷佛上了一层薄釉,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生机。


    在江南的三个月里,柳元洵已和顾莲沼多次行房。虽未完全解毒,但大半蛊毒都已渡到了顾莲沼体内,最直接的证据便是他不再发病的右手,以及日渐好转的精神状态。


    这无疑是最值得高兴的一件事,洪福揉捏着他的肩,佯装无意地提起顾莲沼,“听说顾侍君刚回京就被您打发去上职了?他这一走,您身边可就少了个贴心人伺候,不如再……”


    “不必,”柳元洵微一蹙眉,打断了洪福的话,“我身边不缺人照顾,不过既然公公提起顾莲沼,我也有话直说了。”


    洪福能预想到他要说什么,忙道:“哎呦小主子,老奴明白。顾侍君伺候您这般尽心,就算您不提,皇上也定会重赏,您就放宽心吧。”


    “我不是说这个,”柳元洵轻呼一口气,提起顾莲沼时,他的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按父皇口谕,我死后是要葬入皇陵的。但既是口谕,便作罢吧。将我葬在近郊的皇家墓地就好。”


    洪福的笑容僵在脸上,“您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入皇陵是先帝对您的恩宠,即便是口谕也无人敢置喙,为何……”


    皇陵是天雍规格最高的陵寝,通常只葬皇帝与后妃。极少数情况下,备受恩宠或功勋卓著的皇子也能入葬。相较而言,皇家墓地的规制就低了一等,皇子、公主、王爷等皇室宗亲大部分都葬在那里。


    能入皇陵,对宗室而言是莫大的荣耀。先皇下了口谕后,柳元喆与柳元洵从未对此有异议,怎么去了趟江南,柳元洵却突然改了主意?


    “皇陵规制森严,寻常人不得祭拜。”柳元洵轻声道:“若我入了皇陵,就见不到阿峤了……”


    他说是自己见不到顾莲沼,实则是担心顾莲沼无法祭拜他的陵墓。于他而言,皇陵与皇家墓地并无差别,人死如灯灭,埋葬肉身之处,不过给生者留个念想罢了。


    洪福一时没反应过来“阿峤”是谁,愣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顿时一惊,语气都变了,“您是为了顾莲沼?”


    柳元洵诧异地回头,“怎么这么惊讶?”


    洪福连忙挤出笑容,道:“老奴只是觉得……顾莲沼不过是个小小的侍君,您怎能为他驳了先帝的恩宠?这不合……”


    “没什么合不合适的,”柳元洵打断他,道:“我本就没有入皇陵的功绩,真葬进去,朝臣少不了非议。从前我不在意这些,但现在有了别的打算。劳烦公公向皇兄提一提。皇兄若同意最好,若不同意……”


    他顿了顿,又道:“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什么心理准备?


    自然是指柳元洵绝不会让步的决心。


    洪福清楚柳元洵的性子,他表面和软,对大多事都不计较,可一旦下定决心,鲜少有人能改变他的主意。


    是其他缘由,柳元喆或许不会强求,但若为了顾莲沼……这事便没那么简单了。


    洪福心头一沉,对顾莲沼生出几分忌惮。


    原先他只当这小子有些手段,能哄得柳元洵容他上榻,既然能让解毒之事更加顺利,他也乐见其成。可哄得柳元洵心软是一回事,让他动心动情到甘愿放弃皇陵殊荣,又是另一回事了。


    洪福心绪起伏,有种事态失控的不安感,勉强笑道:“老奴记下了,回宫后定会向皇上禀明。”


    出了这档意外,洪福再坐不住,又寒暄几句便要告退。就在他即将踏出门槛时,柳元洵忽然开口道:“还有一事,也请公公转告皇兄,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吧。”


    听到“心理准备”这四个字,洪福心头猛地一颤,眉头不自觉地皱起,预感又是个坏消息。


    柳元洵很平静,像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简单五个字,却似一道惊雷劈下,震得洪福头皮发麻。


    他说:“我右腿废了。”


    洪福耳边嗡嗡作响,难得露出茫然之色,“啊?”


    柳元洵道:“蛊毒既已发作,便预示着我时日不多了,早些告知皇兄,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蛊毒刚发作时,他其实幻想过,等自己回宫,拖着条残废的右腿出现在柳元喆面前时,柳元喆会是怎样一副崩裂而痛苦的表情。


    想像的时候,他心里又痛又快,将自己的狼狈与病痛当作了报复的武器。可真到了入宫的时候,他又不想让柳元喆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承受这样的冲击了。


    由洪福告诉他,比自己直接出现在他面前,要温和得多。


    洪福终于反应过来,立即就要扑过来,却被柳元洵阻止。


    他向洪福摆了摆手,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回宫去吧,皇兄既然忙,我就不去叨扰了。该说的话,由你转达便是,待皇兄得空,我再去见他。”


    洪福怔在原地,那双惯于察言观色的眼睛此刻竟无法从柳元洵脸上移开。


    殿外的残阳透过大开的门扉斜斜照进来,将洪福笼罩在一片橙黄的暖光里,却将柳元洵隔在光影之外的昏暗中。这晦明交界的位置,反而让柳元洵清亮透彻的眸光越发明显。


    洪福脚下彷佛灌了铅,重得一步也走不动。无论是真心实意的担忧,还是虚与委蛇的关怀,那些他习以为常的夸张表情,此刻都在柳元洵平静的笑容前凝固了。


    他初来拜见柳元洵时,以为他身上明媚的生机,源自于逐渐好转的身体。可此时,他却忽然发现,这样的光芒其实源自于柳元洵的内心。


    短短三月光阴,他竟如一颗被流水洗净尘垢的明珠,不再冷眼看他,也不再与柳元喆针锋相对,眸中只剩通透的平和,像是已经离皇宫的纷争很远很远了。


    ……


    顾莲沼回来得晚,等他来时,柳元洵已经睡着了。


    听闻洪福来过,顾莲沼洗手的动作微顿,面色却很平静,“说什么了?”


    淩晴摇头道:“不知道,主子没留人在跟前伺候。但洪公公一个多时辰后才走,也不知和主子说了什么,走得时候面色很奇怪。”


    顾莲沼擦干手,目光转向内室,“那阿洵呢?什么表情?”


    淩晴看了眼床上睡着的人,放轻了声音,“主子看着倒是如常,只是说多了话,到底累了,喝了药就说困,早早就歇了。”


    顾莲沼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他来了,淩晴便去休息了。


    可她还未绕过屏风,就听见了一声带着睡意的轻唤,“阿峤……”


    淩晴下意识抬头,循声望去,就见顾莲沼扫开衣袍坐在床沿,一手握住柳元洵伸出的手,另一手抚开他脸侧的碎发,俯身在他眉心落下一吻,声音低沉而缱绻,“嗯,我在。”


    柳元洵其实并未完全清醒,他只是隐约听见熟悉的声音,才模模糊糊出了声。此刻被人握住手,闻到熟悉的气息,他连眼睛都懒得睁,循着热源就往顾莲沼怀里钻,“抱我。”


    “等等,”顾莲沼捧着他的脸,在他唇上轻吻,“我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脏,先去洗洗再来抱你。”


    柳元洵迷迷糊糊地摇头,额头抵在顾莲沼膝上,手臂环住他的腰不想撒手,软声道:“我冷。”


    简单两个字,却让顾莲沼再也无法拒绝,只能褪去外袍,掀开锦被将人揽入怀中。


    柳元洵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像只餍足的猫儿般在他怀里调整姿势,白皙的手臂从宽大的寝衣中探出,勾住他的脖颈依偎过去,撒娇般的命令道:“摸摸我。”


    顾莲沼手上带着薄茧,又热又糙,每一次抚摸他的后背,都舒服得他不自觉弯起脊背,渴望更多。虽然摸着摸着,事态总要往另一个方向发展,可他还是缠着顾莲沼不撒手,总想多耗些时辰,多享受一会。


    烛火还未熄,跳动的光影将床幔上的交叠身影映得暧昧不清。柳元洵时而躺在顾莲沼怀里抱着他的腰,时而枕着他的掌心乖巧地凝望他,他承受着,回应着,口腔里满是顾莲沼的味道,柔腻的肌肤逐渐被汗濡湿,飞红的眼角沁出晶莹的泪,指尖蜷缩又放松,刚抓住毡毯,就被顾莲沼强势扣住,十指相缠。


    粘腻的潮汗中,十指缠得那么紧,像是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


    “阿洵,”顾莲沼揽着他薄而软的腰,粗暴地含吻着他的耳垂,可嗓音却被情意浸润得格外柔和,“嫁给我。”


    柳元洵全身渗汗,眼角沁泪,脑中萦绕着云雾般的白,只知道浑浑噩噩地点头。


    顾莲沼转过他的脸,热切地吻,身上的热汗几乎要融化怀里的梅瓣儿。他的吻和他的人一样凶悍,侵略性极强,柳元洵浑身虚软,躲不开,他也不想躲,他说过,他是喜欢的。


    他像一株寒冬里的梅,太暖会凋零,太冷又活不长,人世间的温度总不合他的意。只有顾莲沼,他的气息,他的温度,他浑身滚烫的血肉与情意,他一切的一切,都能恰到好处地温暖这副冰凉的躯体。


    顾莲沼每次扯着他往潮热到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深渊里坠时,他总是一边畏惧着令人神智迷乱的情I潮,一边又贪恋那几乎要将他融化的温暖。


    在这炽热的情I潮中,他挣扎又沉沦,给予又索取。肌肤相贴时,他恍惚觉得顾莲沼的血液也流进了自己体内,带着蓬勃的生机,烧穿绝境,带着他向死而生。


    他浑身瘫软,躺在顾莲沼湿热的怀里,枕着他的手臂,鼻尖是他颈侧熟悉的气息,迷迷糊糊间,只有顾莲沼方才那句话最为清晰。


    嫁给我……


    嫁给我。


    柳元洵轻喘着贴向顾莲沼,抱住他的腰,被吮吸到红润的唇摩挲着顾莲沼的侧颈,轻声道:“明日下职后,早些回来。”


    顾莲沼浑身一震,抬起他的下颌便吻了上去,揽在他腰间的手更加用力,恨只恨皮囊做阻,不能骨血交融。


    ……


    四月的京城已没了雪,树梢探出新绿,在春风里肆意招摇。


    瑞王府的小厮一大早就忙了起来,也不知王爷遇了哪门子喜事,又是贴喜字,又是挂灯笼,眼瞅着是成亲的架势,可院外却又没有别的变化。


    淩晴叉腰站在内院,娇声指挥着小厮贴字挂灯,待见四处的红灯笼都挑了起来,又连声催促丫鬟们摆置果盘与香炉。


    直到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被收拾妥帖,才推开大门钻进了屋内。


    屋内门窗闭合,喜气洋洋,到处贴着大红的喜字。红烛静静地燃,绣着金丝喜字的红色幔帘半拢起,床上的被缛也换成了喜庆的红,上头铺满了花生与红枣,图得是早生贵子的吉利。


    柳元洵本想拒绝这些俗礼,可看淩晴与凝碧兴致勃勃,便随她们去了。


    他坐在镜前,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只觉得红烛照映下的自己陌生又熟悉。熟悉是因为那的确是他的脸,陌生则是因为他从未见过穿嫁衣时的自己。


    嫁衣是江南的裁缝做的,上头的金丝纹饰是凝碧熬夜绣出来的,脸上的胭脂水粉也是凝碧一点点涂抹上去的。前两件事倒是不难,唯独上妆这件事难住了凝碧。


    柳元洵肤白,敷粉也只淡淡一层,再加上他眉眼本就精致无暇,凝碧一时竟不知道还能往何处着手,她甚至觉得那些胭脂俗粉配不上柳元洵,踌躇半天,竟也只能为他涂层口脂。


    待上好了妆,饶是一直盯着他看的凝碧也不由晃了神,淩晴更是直接夸赞道:“主子生得真好看,上了妆,气色一好,就更好看了。”


    柳元洵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淩晴一说话,凝碧也回了神,拿起玉梳为柳元洵绾发,“殿下,这头发,也要按规制来吗?还是简单些?”


    若按柳元洵的本意,他当然想简单点,可一想到顾莲沼如此看重此事,话到嘴边,他还是改了口,“按规制来吧。”


    凝碧会意,仔细为他绾起了青丝。淩晴则在一旁端着整套的头面匣子,匣子里的饰物越少,柳元洵发间的金钗点翠就越多。待繁复华丽的发冠压在发顶,遮面的垂金坠珠流苏也一同落下,将柳元洵的面容半掩住了。


    柳元洵原本还算镇定,可当发冠压在头上的那一瞬,他却忽然对这桩婚事有了实感。这不是一次普通的仪式,这是他此生唯一一次的大婚,即将和他执手拜天地的人,是他这辈子、下辈子唯一的爱人。


    当敲门声响起时,柳元洵心跳陡然加速,刚想攥住裙摆,可又怕捏皱了布料,短短几瞬,手心便渗了层薄汗,声音也有些不稳,“是……阿峤吗?”


    顾莲沼低低“嗯”了一声,面对这扇不知出入多少次的门,竟也有种难言的敬重,一时竟不敢随意去推。


    待听见屋里的人那句“进来”,他才深吸一口气,抬手将门推开。


    他一来,凝碧和淩晴便躬身退了出去,待经过顾莲沼身边时,淩晴更是嬉笑着开了句玩笑:“奴婢见过驸马爷。”


    “淩晴。”凝碧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道:“别闹了。”


    淩晴吐了吐舌头,由着凝碧将她拉出去了。


    顾莲沼隔着屏风望向内屋,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整个人如同毛头小子般笨拙又无措,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这一段路的。


    待绕过屏风,入眼的一幕让他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几近呆愣。


    好美,他的阿洵真的好美。


    逶迤及地的裙摆如同绚烂的晚霞般铺展,大红锦缎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花纹,两指宽的腰封束着那盈盈一握的细腰,金色的流苏半掩着柳元洵的面容,隐约能看见他因紧张而微抿的唇。


    “阿洵……”顾莲沼怔怔朝他走去,待到身前,他单膝跪地,抱住他的腿,仰头看着流苏后的面容,彻底愣了神,喃喃低语道:“你好美……”


    柳元洵原本还有些紧张,待看见比他更紧张的顾莲沼,他反倒镇定下来,轻轻从大红袖摆中探出手指,点在顾莲沼眉心,浅笑道:“时辰不早了,去换衣服吧,别误了吉时。”


    顾莲沼被他迷成了一块木头,只知道跟着他的指令动作。相较于柳元洵的繁复嫁衣,他的喜服简单得多,金丝滚边,配以玉带,饶是如此,也被他的宽肩窄腰撑出了不俗的气势。


    这场婚事本就超越世俗,柳元洵便也不打算按俗制来了。


    待顾莲沼换好婚服,他抬手将人招来,由他单膝跪在自己身前,抬指挑起他的下巴,另一手执起朱砂笔,轻轻落在了顾莲沼额头的红痕上。浓红的朱砂顺着纤细的笔尖落下,将那眉心的流云纹勾勒得越发赤浓。


    待最后一笔落下,柳元洵搁下朱笔,轻声道:“阿峤,拿盖头来。”


    顾莲沼喉头滚动,起身拿起绣着云纹的红盖头,颤着手,让那缓缓垂落的红布遮住了柳元洵美到惊人的面容。


    红布垂落的瞬间,顾莲沼忽然理解了为何成亲要盖盖头——这样美的人,他恨不能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窥见。


    待吉时一到,门外锣鼓一敲,顾莲沼心头火热,强忍着内心的激动,将柳元洵打横抱起,沿着铺开的红绸,缓缓迈入挂满红灯笼的院落。


    他们这桩婚事本就惊世骇俗,一旁站着的也只有淩氏兄妹与凝碧三人,铺地红绸的尽头,是敬天地人神的三炷香。


    顾莲沼抱着怀里的人,总觉得自己已经拥住了全世界,手指颤得厉害,却将人抱得很稳。


    他向来无所顾忌,不敬天地。


    在今日之前,他只求过一次天,就是渴望老天能保佑柳元洵长命百岁,健康无忧。


    而今日,是第二次。


    他万分渴望苍天有灵,能见证他的情意与赤诚,他甚至愿意下地狱苦熬百年,只愿能赎清所有罪孽,再求一个与柳元洵共同的来世。


    他一步跨过红毯上的火盆,一阵疾风随他脚步而起,撩起灼热的火舌,点点火星如同神明的指引般随风翻飞,萦绕在他和柳元洵身侧。


    淩晴原本还将今日之礼当作游戏,玩心居多,见柳元洵穿嫁衣只觉得好看,见顾莲沼也能玩笑他是附马爷。可等她看到顾莲沼庄重而肃穆神色,看到他抱着柳元洵的颤抖的手指时,玩闹之心渐渐淡去,身体也慢慢站直了。


    她终于意识到,这不是玩笑。这是一对壁人,是一场婚礼,是一场天地见证、前所未有的婚嫁。


    待到香炉前,顾莲沼小心地将柳元洵放在地上。


    随着凝碧一声“一拜天地——”


    顾莲沼托住柳元洵的腰,扶着他缓缓跪了下去。


    “二拜高堂——”


    他们的高堂不在这里,便只能对着天地再次虔诚跪拜。


    “夫妻对拜——”


    柳元洵手指颤抖,心跳急促,盖头轻晃间,他才发现向他握来的那双手也抖得不成样子。


    “礼成——送入洞房!”


    随着凝碧声落,顾莲沼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他抱起柳元洵,大跨步冲入屋内。


    令他激动至此的,不是洞房花烛夜,不是什么欲I望或渴求,是天地见证下的归属,是柳元洵心甘情愿的嫁礼。


    他内心最大夙愿成真,从今往后,天地为证,他与柳元洵彻底成了生死共长宵的爱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