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屋外天色已暗,顾莲沼裹挟着一身风尘匆匆归来。


    推开门,入目便是守在床边的淩晴,以及在床上睡得正熟的柳元洵。


    他在一侧的铜盆中洗净了手,在朝着床边走去的短短几步路里,被水沁凉的手指已渐渐恢复了体温。


    顾莲沼并拢手指,轻轻探向柳元洵的脖颈,眼神落在他身上,压低了的声音却是对着淩晴说的,“下午还发过烧吗?”


    淩晴小声回道:“没有。”


    顾莲沼又问:“下午吃了什么?”


    一说这个,淩晴瞬间来了精神,“喝了半碗清粥,还吃了半条小银鱼,听说这是江南的特色鱼,主子很喜欢吃呢。”


    银鱼?


    莲沼难得听见柳元洵爱吃的东西,默默记在了心里,然后就开始赶人了,“辛苦淩姑娘了,时候不早了,你也去歇着吧。”


    淩晴总觉得这声“辛苦”,将自己和柳元洵之间的距离拉远了,可她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这可能只是顾侍君表达礼貌的方式。


    想归想,但她还是依言退了出去。临关门前,她下意识抬眼看向屏风,那被烛火放大的人影便映入了眼帘。


    就见坐在床沿的那道黑影俯下身,缓缓低头,吻向了正熟睡的人……


    淩晴见状,匆匆合上木门,快步离开了。


    ……


    柳元洵醒醒睡睡,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到了后半夜,人已经睡饱了,眼睛还没睁开,就已经感觉到自己正身处一个炽热的怀抱里。


    抱着他的人,以一种极具占有欲的姿态紧紧搂着他,生来偏高的体温为他隔出一小片温暖的天地。


    他闭着眼睛,抬手搭上顾莲沼的腰,当指尖触碰到手下裹着伤的帛布时,残余的倦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顾莲沼心疼他的病,他又何尝不会为顾莲沼的伤口难过呢?


    柳元洵静静凝视着眼前之人熟睡的面庞。


    上次,他向顾莲沼隐瞒了自己的病情,结果被顾莲沼折腾了好久。到了后半夜,更是一直逼着他反覆承诺“下次不会再犯”,这才在天色将明之际放过了他。


    按照承诺,他本该告诉顾莲沼,昨日在轿中的时候,有那么几瞬,他的右脚好像没了知觉。可当他真的面对顾莲沼时,这些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伸出手指,隔空描绘着顾莲沼的眉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迟些吧,迟些再说。


    既然和他在一起了,总要让他开心的时候多一些,总不能让顾莲沼时时刻刻都处在自己将死的忧虑里。


    或许是他注视的时间久了,原本熟睡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由于是被惊醒的,所以在睁眼的一瞬间,顾莲沼的眸中下意识透出锐利的寒意。


    柳元洵与他距离极近,将他眸中一闪而过的冰冷与狠戾尽收眼底。柳元洵只觉心口猛地一紧,整个人都愣住了——他从未在顾莲沼眼中见过这般神色。


    但转瞬之间,冷戾褪去,深不见底的黑眸泛起温柔的涟漪。顾莲沼略带沙哑的嗓音,听来格外温柔,“睡醒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柳元洵怔怔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顾莲沼以为他还没完全清醒,只觉得他这幅样子很是可爱,于是低头吻上他的唇,尽情汲取着他身上独有的冷梅香气,吻得十分柔情,“不困了吗?”


    柳元洵轻轻“嗯”了一声,而后略带犹豫地开口问道:“阿峤,你刚刚,是做噩梦了吗?”


    顾莲沼很快便反应过来,不过他并未刻意遮掩,而是随口应道:“没有,只是感觉有人在盯着我,还以为是潜入的杀手,吓了一跳。”


    “哦。”柳元洵听后,心神顿时一松,信了他的话。


    其实,仅仅一个眼神,并不能代表什么。可对柳元洵来说,那一瞬间,他彷佛窥见了另一个全然陌生的顾莲沼。


    锋利,无情,狠戾。


    瞬间便让他想起了初见时,那柄带血的刀。


    夜色愈深,顾莲沼已然养足了精神。见柳元洵气色还不错,他难免起了别的心思。


    也不单单是欲,柳元洵身上的蛊毒是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他想尽快为柳元洵解毒,可每次看到他醒后头痛欲裂的模样,又心疼不已。可与替柳元洵解毒相比,他这点不忍,似乎又显得微不足道了。


    柳元洵身形瘦弱,顾莲沼几乎没怎么用力,便握住他的腰,将他抱坐在自己身上。柳元洵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失去平衡,下意识抬手按在顾莲沼的前胸。


    顾莲沼低哼一声,常年练武铸就的胸肌下意识绷紧。隔着一层薄薄的棉袍,一个火热,一个温凉。


    他抬眼望向柳元洵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润的五官,忍不住抬手抚上他的脸,目光中满是痴迷之色。


    他曾经一直觉得,将人压在身下,全方位掌控他,用自己的气息将其彻底包裹,才是最契合他们的相处模式。因为只有自上而下的俯视,才能让他产生一种将月亮拉入凡尘的感觉。


    但在这一刻,望着沐浴在月光下,跨坐在自己腰上的柳元洵,他又觉得,这样的姿势也很好。


    他仰头凝视着眼前人单薄的身躯,看着他因羞涩而微微低垂的眼眸,以及那如白瓷般细腻美好的肩颈……这样的姿势,可以让他看清柳元洵的全部。只要牢牢攥住他的脚踝,那孱弱的人便像被拴住足翼的鸟儿般,再也飞不起来了。


    他抬手捞住柳元洵的膝窝,稍一用力,便将人从腰间拉到了胸前。随后,顺手捞过柳元洵的枕头,垫在了自己脑后。


    这使得他与柳元洵之间的距离更近了,近到他开口说话时,呼出的热气能直接喷洒在柳元洵的小腹。柳元洵觉得这姿势不太雅观,心中有些慌张,下意识想要往后退。可膝窝被牢牢束缚着,竟半点不能动。


    清透的月光透过柳元洵单薄的寝衣,将他细瘦的腰身勾勒出不堪一握的柔美弧度。顾莲沼像是发现了更为吸引自己的部位,松开按在膝窝的手,转而握住他的腰,用虎口暧昧地丈量着那抹纤细。


    柳元洵的腰本就极为敏感,被来回触碰,顿时浑身虚软,颤抖了一下。这一颤,倒是让顾莲沼回过了神,尽管舍不得,但他还是拉过被子披在了柳元洵身上。


    柳元洵原本以为他只是在和自己闹着玩,可被子一盖,他瞬间意识到,今夜恐怕不会如此轻易就结束。


    他不安地动了动,轻声道:“阿峤,你先放我下来。”


    “不放,带你玩个新鲜的。”顾莲沼勾唇一笑,一手压着他的腰,牢牢桎梏住他的动作,另一手则慢条斯理地牵住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唇边。


    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紧紧锁在柳元洵身上。看着他耳廓瞬间变红,看着他彷佛被钉在自己身上一般无法动弹,看着他挣扎也像是徒增情趣一般的模样……


    这姿势太好了,太方便了。


    顾莲沼几乎要叹息出声了,为何自己今天才发现这姿势的妙处呢?


    柳元洵甚至连正视的勇气都没有,更不愿伸手去推开他。他所能做的,只有紧紧闭着眼,逃避似地不去看。


    可就在他闭上眼睛的瞬间,温热的口腔陡然含住了他的手指,粗糙的舌头轻轻舔上敏感的指腹。柳元洵浑身一颤,细腻的颈不受控制地扬起,脊背绷出一道薄而韧的弧线。


    他知道顾莲沼在做什么。正因为清楚,所以他不敢睁眼;又因为不敢睁眼,他的感官被无限放大,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顾莲沼那湿糙舌头上的细微颗粒。


    他能真切地感受到,顾莲沼在舔他,在吮吸他,在含住他。


    柳元洵极力想要控制自己,可那颤抖的身躯却泄露了他内心的爽快。一层淡淡的潮红悄然涌上他的脸颊,此刻的他,宛如被烛光照映的白瓷,美得脆弱而动人。


    他甚至恍惚觉得,含着自己手指的,并非普通的口腔,绕着自己的,也不是谁的舌头,而是一座炽热的熔炉,是熔炉里浑身着火的灵蛇。若不是灵蛇,又怎能如此灵活巧妙,仅凭舌尖,便能轻而易举地激起如此浓烈的情I潮。


    这样的畅想与刺激,让他情不自禁睁开了那双水雾弥漫的眼眸,缓缓垂眸看向身下的顾莲沼。


    积聚的薄雾似泪非泪,晕红了他的眼眶,却丝毫未损他与生俱来的慈悲模样。柳元洵眼前一片模糊,他什么也看不清,可顾莲沼却被他自上而下望来的一眼刺激到了。


    他在注视他,在看着他,仅仅只是意识到这一点,就让他激动不已。


    他移开手掌,紧紧握住柳元洵的小臂,力道大得手指都陷入了滑腻的软肉之中。而后,他重重一压,将柳元洵的手指纳入口腔更深处。


    柳元洵只觉自己被他全部吞了进去,紧窄的喉口紧紧挤压着他敏感的指腹。柳元洵再也难以抑制,情不自禁地轻吟一声,双腿颤抖得几乎都要跪不住了。


    可顾莲沼却没放过他。他准确地模仿着令人心颤的节奏,不住地舔弄、挤压着柔软的指腹。一簇簇的热流像火一样自顾莲沼小腹燃起,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急切地寻觅着宣泄的出口。


    相较于自身难以抑制的冲动,更令顾莲沼感到刺激和爽快的,是柳元洵深陷口口的脸。他本如仙人般高高在上,此刻却似被世俗拽入红尘的堕仙,一身白皙通透的肌肤被口口熏得泛粉,愈发显得动人。


    许是怕被旁人听见,柳元洵半握着拳,贝齿紧紧咬着曲起的食指,可即便极力压抑了,他唇边依旧泄出了破碎的呻I吟。


    太爽了,真的太爽了。顾莲沼着迷地看着那双垂眸望着他的眼睛,几乎想顺着他的指尖,将柳元洵的灵魂吸入自己腹中。


    因情绪极度激动,顾莲沼的动作愈发急促,舌头舔动得更快。柳元洵经不住这样的刺激,想要将手抽出来,可却被顾莲沼攥着小臂压住,柳元洵猛地颤了一下,长而低的呻I吟了一声。


    可就在他身躯即将瘫软的瞬间,顾莲沼却突然吐出他的手指,转而用拇指堵住了他不断颤动的唇。


    “阿峤,阿峤,别这样,我好难受……”这一堵,柳元洵只觉腰身都快麻了,双腿更是软得厉害,几乎要栽倒在顾莲沼身上。再温柔的人,在强烈欲I望的裹挟下也难免失了矜持,只想哀求一个痛快。


    “乖,阿洵,不急。”顾莲沼轻声安抚。


    王太医说过,柳元洵身体孱弱,万不能频繁宣泄,为了他的病情着想,自己也只能狠下心,让他受些委屈了。


    顾莲沼轻轻抱住几乎软倒的柳元洵,动作温柔地将他安置在床上。赤I裸的手臂一扬,一道暗劲泄出,遮光的帘幕随之落下。


    夜还很长,静谧的夜色中偶尔响起细微的风声,撩人而缠绵。


    ……


    有些规矩,生来本是桎梏。


    比如清白,比如性I事,明明爽快是两个人的,可那些陈旧腐朽的规矩,偏要对人进行束缚与规训,非得说哥儿生来就是要吃亏的。


    可规矩若反着来呢。就像顾莲沼,他生于规矩之下,也受困于规矩,可他却遇到了柳元洵这么个活菩萨。


    将人翻来覆去折磨一通后,他还能享受着枷锁赋予他的便利,让柳元洵将它当作心甘情愿的奉献。


    一时间,竟也不知道,究竟是那些妄图用规矩训诫世人的人无耻,还是像顾莲沼这般利用规矩为自己谋福利的人更无耻。


    此刻,顾莲沼双腿伸展着,柳元洵则头晕目眩地枕在他腿上,在对方温柔的按摩下,努力舒缓着刺痛不已的神经。


    柳元洵压根没将脑袋里的不适和昨夜的事联系起来,他只以为是蛊毒发作,或是自己没休息好所致,头疼便只是忍着。


    前两次头疼发作,他都是靠吃药挺过去的,可药吃多了到底不好,他便强忍着,想看这难受劲儿究竟能持续多久。


    好在半个多时辰之后,剧烈的头痛逐渐减缓,在顾莲沼的搀扶下,柳元洵也终于能够坐起来了。


    顾莲沼将他拥在怀里,伸出手指轻轻碾磨着他坠在耳侧的红玉坠,声音低哑而温柔,“昨天从地库里挖出来的东西,都已经找到了,藏匿那批财宝的人也已经被揪出来了。”


    柳元洵缓缓掀开眼皮,眼眸里全是因忍痛而起的血丝,可他自己浑然未觉,依旧静静等着顾莲沼继续往下说。


    可后续内容没等来,倒等来了一枚落在他侧脸上,珍重而怜惜的吻。


    顾莲沼彷佛在强忍着什么,嗓音极为沙哑,“别怕,会好起来的,很快了。”


    柳元洵以为他说的是昨天那桩案子,便轻轻应了一声,缓声问道:“那人究竟是谁?”


    “是江南布政使参议。”顾莲沼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心里撕裂般的痛,低声道:“沿河一带的府宅本也不多,他们携带大量财宝,根本出不了城门,只能从城内找地方。我与沈大人一路追踪,最后在布政使参议家中,将那些金银尽数挖了出来。人赃并获,他无从抵赖,如今已经被沈大人押进牢狱,着手审理了。”


    刚经历过一场剧痛,柳元洵思绪有些涣散,思索了许久,才终于想起布政使参议的上官是什么人。


    江南布政使名叫于文宣,是江南本地人士。柳元洵此前与他见过面,不过印象并不深刻,只隐约记得对方是个精瘦的矮个子男人,长相透着一股不太讨喜的精明劲儿,还留着八字胡,年纪不轻。


    按常理而言,布政使参议应是于文宣的心腹。可眼下这局势,倒也说不准是不是恶意陷害。


    想到离京之前旁听的那场朝议,柳元洵多问了一句:“那批金银数量如何?”


    顾莲沼道:“金银的数量倒是不算多,稀罕的是里头有大量的古玩字画。只是昨天事发突然,想必他们也没有准备,仓促间没处理好防水,有两张价值千金的字画不慎浸了水,已然毁损了。”


    柳元洵微微蹙眉,“一个五品官,即便真有贪污之举,会热衷于贪墨字画吗?”


    “不过是被送出来顶缸的罢了。”顾莲沼伸手轻轻揉着他的眉心,低声宽慰道:“你已经将人和赃物都递到沈巍手里,这么明显的顶缸,沈大人不可能看不出来,交给他彻查便是。堂堂大理寺卿,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这位置恐怕也该换人了。”


    也是这个道理,柳元洵长舒一口气,道:“找到突破口就好。”


    即便只是个被抛出来顶罪的棋子,好歹也强过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


    昨日见面时,柳元洵就发现沈巍疲惫得厉害,想来这几日被折磨得不轻。


    他也能明显察觉到,江南这地方,和其他地方不一样。总督、巡抚、布政使、督察使这四大职位,职责划分十分明确,共同治理一省之地,难免会产生利益冲突。


    单说财政支配这一项,就足以让这四人争得不可开交。一旦有了嫌隙,京派来的钦差便有了可插手的地方。即便是只揪住一笔去向不明的账目,只要这四人互相攀咬,也必定能扯出不少见不得光的东西。


    然而,江南却并非如此。


    上次夜宴,柳元洵就已经看出来了。这四人之间,内部关系暂且不论,至少在表面上,他们四人宛如铁板一块,一致对外。能瞒则瞒,能遮掩就遮掩,一副亲如兄弟的模样。


    归根结底,原因还在孟谦安身上。


    他的后台太硬了,另外三人根本无力与之抗衡。既然敌不过,就只能被迫屈服,不管是利诱还是威逼,想来或多或少都参与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自己手脚不干净,自然也就不敢轻易将别人的丑事抖落出来。


    但孟谦安被派来江南任职一事,是先皇钦定的。


    当年,江南地区曾涌现不少巨贪,甚至还出现过官员与倭寇勾结的情况。他们一边借倭寇之手扩张海上势力,一边利用职权之便,通过贸易走私获利。


    先皇得知后,勃然大怒,下令严查。一番彻查之后,接连砍了江南总督和江南布政使两人的脑袋。


    这两个重要位置一时空缺出来,迟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才能倒在其次,关键在于当时的江南总督与倭寇勾结得太深,对天雍国境造成了巨大的威胁。所以,先皇对下一任江南总督的人选十分慎重。


    当时,先皇心里属意的人,就是孟谦安。


    一来,孟谦安是孟阁老的独子,将他外派,也能削减孟阁老在朝堂的根系,阻止孟家权力扩张;二来,对当时的先皇而言,孟家父子是他最亲近、也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如此重要的职位,自然要派最信任的人去。


    可时光飞逝,一晃十五年,一切早已经物是人非。谁也不知道孟谦安的根究竟扎在了何处,又蔓延得多深。


    ……


    事实上,柳元洵生病的消息,当晚便传到了孟谦安的耳朵里。可他为了避嫌,硬生生拖了一日,直到柳元洵生病后的第三日,才带着精心准备的礼物,前来探望。


    柳元洵修养了两日,本已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他本就虚弱,再加上两日未曾出门,神色间难免透着几分憔悴。


    孟谦安甫一见到他,不免有些惊讶,语气中也满是担忧,“殿下,需不需要臣为您请一位名医来诊脉?”


    柳元洵摇了摇头,道:“这倒不必,老毛病了,养养便好。”


    孟谦安面露愧色,“是臣失职,叫殿下劳神了。”


    柳元洵浅浅一笑,“江南广袤之地,孟大人您又不是神仙,自然不能面面俱到。”


    孟谦安叹了口气,看上去十分自责,“萧金业旧宅藏宝一事,臣已然听说了。臣实在惭愧,明明前不久才刚见过布政使参议,竟丝毫没有料到,他竟会做出这种事……”


    柳元洵顺势问道:“这两日,您见过布政使于大人吗?”


    孟谦安点了点头,道:“臣此番,本是打算与于大人一同来探望殿下。可于大人身边的人犯下如此大罪,他惭愧不已,无颜面对殿下,这才未能前来。”


    柳元洵轻轻转动着手里的杯子,慢声道:“我不过是个闲散王爷,受不起于大人的愧疚。他掌管着江南的民政与财政,底下的人贪污腐败,且不说他失察之罪,他真正该愧疚的,是江南的万千百姓。”


    孟谦安目露怅惘,接话道:“谁说不是呢。天灾降临,受苦的是百姓;人祸横行,受苦的还是百姓。百姓无辜啊。”


    此话一出,柳元洵就不知道怎么接了。


    孟谦安却未停下,“于大人对不起江南的百姓,但臣对不起的,却是身上背负的皇恩啊。”


    孟谦安已经四十多岁了,可上去看还很年轻。那张与年轻时的孟阁老有几分相似的脸,总能轻易勾起柳元洵幼时的回忆。


    孟谦安感慨道:“做人难,做官更难,可比做官更难的,是做个好官。臣身负皇恩而来,就该替皇上守好江南。布政使参议的事,那就是甩在我脸上的巴掌。于大人能因愧疚而不敢露面,可臣不能。臣得亲自来您跟前请罪。这失察之罪,不仅是于大人是罪,更是臣的罪。”


    说到最后,孟谦安显然动了情,不等柳元洵接话,他又感慨了一句:“臣,有愧啊。”


    柳元洵沉默片刻,最终也没接他的话。


    第112章


    孟谦安离去后,柳元洵在桌边静静坐了许久。


    那些浮于表面的线索,似雾里看花,越想看清,越是模糊。单看孟谦安的表现,柳元洵甚至开始怀疑,在幕后做推手的人,会不会只想藉着他的手,迷惑他的视线,让他去搅浑孟家的水?


    青瓷茶盏在掌心渐渐失了温度,柳元洵却浑然不觉。


    王太医叮嘱他少忧少思,可在这件事情落定之前,他就算是想少思,也做不到了。


    正思索间,肩上忽地披来一件大氅。


    柳元洵抬眸望去,就见顾莲沼正垂眸望着他,“总闷在屋里,人都要闷出病来。走,我教你骑马去。”


    柳元洵倒是还记得过往的约定,“可是我答应过淩亭……”


    “淩大人不是在忙吗?”顾莲沼理所当然道:“学骑马又不是分钱或者送礼,从我这儿学,还能省了他的功夫。”


    这事刚发生的时候,顾莲沼还差点给柳元洵甩脸色。可今时不同往日,身份不同,底气也不同,有了筹码,顾莲沼就不再像根绷紧的弦一样,稍有动静就浑身是刺了。


    见柳元洵仍在犹豫,顾莲沼又道:“要不找个小厮去知会一声?等淩大人得了信,咱们再学也不迟。”


    这事儿本就不值一提,真要派人去传话,又该如何开口?总不能说:“淩亭啊,我不跟你学骑马了,正好阿峤有空,就让他教我了。”


    他要是真找人去传这句话,淩亭估计也得怔愣好半晌。


    当初说要骑马时,没想到会来江南,更没想到……他的身体会恶化得这样快。


    等忙完江南的事,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学骑马的机会了。


    柳元洵轻叹一声,放下茶盏,道:“倒也不必特意去传话,等淩亭回来再说吧。趁着天色尚早,走吧。”


    顾莲沼勾唇一笑,目露得逞,垂手将他牵住。


    自初二离京,已过二十余日。


    这些日子里,柳元洵不是卧病在床,就是忙于事务,他们竟也有好些日子,没有像现在这样,在微风里慢慢散步了。


    江南的天空格外清朗,云层唯美多变,此时恰逢晴天,寥寥几朵绒白飘在高远的天上,像放大了的柳絮般轻盈。风轻柔,阳光也轻柔,暖阳温柔地洒落,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走着走着,柳元洵侧眸看向身侧的顾莲沼,微微一顿后,声音里带了明显的笑意,“阿峤,你长高了啊。”


    初见的时候,顾莲沼是要比他矮一些的,但差得不多,比他眉骨高一点。不过十八岁正是长个子的年纪,一月蹿半寸都是正常的,没想到两个月一过,二人竟也一般高了。


    柳元洵晃了晃交握的手,轻声道:“回去吩咐厨房熬些骨头汤,平日里也多喝些牛乳。”


    顾莲沼眸光一亮,“你有胃口了?”


    他想的是顾莲沼,顾莲沼惦记的却是他。


    柳元洵轻笑道:“不是,是给你补的。”


    顾莲沼没听懂,“我补什么?”


    “个子蹿得太快,夜里怕是要抽筋,平日里多补一补,就不会那么难受了。”柳元洵怕他不信,特意补充道:“这是我母妃说的。”


    顾莲沼对他的一切都很感兴趣,包括小时候的他,“你十八岁的时候,也会因为长个子而骨头痛吗?”


    柳元洵罕见语塞,犹豫了好一会,才磨磨蹭蹭地挤出一句:“我长得晚,二十岁才开始长高。”


    这话倒是不假,他一向体弱,又自娘胎里吃了亏,其他皇子一岁多便发浓而面红,也有了一定的抓握力和行动力。可他不是,他一岁的时候,抬头都费力,甚至连喝奶也成问题,常常没喝几口,便要出满头的汗。


    到了长大,别的皇子猛蹿个头的时候,他却很瘦弱,一直长不高。


    他母妃倒是很早就准备了一大堆东西,就怕他长个子的时候骨头疼。可等他长高的时候,他母妃已经神志不清了。


    想到这里,柳元洵有些难过,却听顾莲沼问道:“那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多高啊?”


    柳元洵支支吾吾,只想搪塞,“不是很高。”


    顾莲沼追问:“不是很高是多高?”


    柳元洵以为他看出了什么,故意作弄自己,于是略带恼意道:“问这个做什么?”


    “想知道。”顾莲沼眼神灼灼地看着他,很是专注,“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他赤诚又坦荡,眸子里像是燃着一簇火,小小的柳元洵站在火焰的中心,仅仅是被他注视着,就觉得四肢百骸都温暖了起来。


    没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像是看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灼热,又澄澈。


    他得到过很多爱,可爱着他的人,总有比爱他更重要的事情做。


    母妃爱他,可母妃也爱父皇与权势;皇兄爱他,但皇兄要复仇也要坐稳皇位;父皇也爱他,但父皇更爱他的天下;淩氏兄妹也爱他,但对他的爱里掺了太多的感恩与敬重,爱就不再是纯粹的爱。


    他当然理解这一切。


    因为皇宫,是整个天雍最高的权力中枢,自然也承纳着世界上最浓重的诱惑,每个人都被欲I望撕扯成了很多块,只能给他其中一块。


    但能有一块,他也很知足。


    可知足,不代表他不渴望。


    如果说,顾莲沼是从未得到过温暖的人,那他就是一直站在光明与黑暗交界处的人。


    他看着自己被爱,再看着自己被更重要的东西替代。甚至于,因为他懂得感恩,懂得知足,所以在被放弃的时候,他根本无法去怨恨。


    只有顾莲沼不是。


    在那双紧紧凝视着他的眼眸里,他只能看见自己。


    唯一的自己。


    他好像忽然找到淩晴想问的答案了。


    如果喜欢一个人,一定有原因,那最初,顾莲沼吸引到他的,就是他看向自己的眼神。


    与其说他是被顾莲沼的优点吸引,倒不如说,他是被喜欢着自己的顾莲沼所吸引了。


    即便一开始不懂,可到了现在,他又怎会忽视那双眼睛里的情绪。那里有渴求,有欲望,有思慕,顾莲沼常常盯着他不放,像是全世界,只能看到他一个人一样。


    连他这样迟钝的人,竟也能因为一双眼眸,就主动戳破感情的迷雾,足以见得,顾莲沼看他的目光,有多么火热。


    顾莲沼还在等他的答案,可柳元洵却只是怔怔站着,望着他的眼眸,却又像是穿透了他的眸光,望向了更深处的什么,眼里的情绪也越来越复杂。


    顾莲沼看不懂,却觉得心脏开始狂跳,一股令他心悸的颤栗自肺腑燃起,让他眼前甚至有了一瞬的眩晕。


    “你……”他正要张口,想问问柳元洵为什么不说话,身前的人却忽然往前迈了小半步,轻轻拥住了他,而后微微偏头,吻了吻他的下巴。


    “这里。”柳元洵轻笑着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只有这么高。”


    顾莲沼浑身一震,下意识搂紧了怀里的人。


    这是柳元洵第一次主动吻他,哪怕只是落在下巴处,却像是吻在了他的心上,将他全身都变得酥麻,心脏跳动的声音甚至盖过了柳元洵的回答。


    这一吻,将他的心吻得好软好软,他笨口拙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更浑身僵硬,只有不断收紧臂膀,将怀里的人圈得紧些,再紧些,最好融到他的骨头里去。


    “明天再学好不好?”顾莲沼艰难地松开手,后退半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眼睛,直白地邀请道:“我们回房里去,好不好?”


    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有着灼热的焰火,也有着似水的柔情,只是火比水更热烈,所以水也开始沸腾,蒸起几乎将人濡湿的雾。


    柳元洵几乎要被这样的眸光融化了,他更无力抗拒,这纯粹的、炽烈的、全然因他而起的在意。


    以至于,在被顾莲沼打横抱起以后,他才恍惚意识到,自己竟就这样轻易点了头。


    可他不抗拒,也不后悔。


    他像是一枚生在冬天的梅花瓣儿,来时冷,活着的时候也冷,所以格外渴望温暖。


    哪怕那温度几乎快要将他灼伤,强烈的占有欲也将他的生活全部侵占,可他依旧无法拒绝这盛放在冬日的焰火。


    他喜欢顾莲沼,喜欢被他的爱意点燃。那是足以驱散寒冬的温暖,也是深宫里无法生长出的火焰。


    微风拂过柳元洵乌黑的长发,柔顺的发丝在风中翩跌又落下,盖过他消瘦的脊背,也盖住了将他抱起的小臂。


    偶尔有人路过,被这一幕惊到,而后低低轻呼一声,低着头避让后,又小心地抬眸窥探着那道背影。


    被那么多人注视着,柳元洵敏感又内敛,耳廓轻轻泛了红,可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坦荡。


    因为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感情的起点,也终于在这段被裹挟着向下走的感情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根系。


    屋门被踢开又被关阖,顾莲沼扫开桌上的东西,将柳元洵压在了桌边,俯身将红玉坠与他的耳垂一并含在口中。玉石染上人的温度,却比舌头滑腻,在低哑的声音里,调情般得触碰着柳元洵的耳垂。


    风融化在了濡湿的汗里,柳元洵一手撑着桌子,另一手被折在身后,像是受刑的犯人般动弹不得,火热的唇舌游走在他腻白的脖颈间,狼崽子般尖利的牙齿恶意地刮蹭着,留下一道道几乎见血的红痕。


    柳元洵因痛而瑟缩,刚要低头躲避,顾莲沼的手却自身后探来,压着他的胸膛,掐着他的脖颈,将他压向了熔炉般的火焰。


    那手迫地太紧,连呼吸都费力,圆润小巧的喉结急促地滚动着,活像被按在虎口下的一尾小鱼。


    他们从桌边辗转至床沿,柳元洵几次差点跪在地上,却都被身后的人揽住小腹,压入怀中。


    门窗紧闭,风轻无声,清脆的鸟儿时不时鸣叫,寥寥卷云由浅至深,一层叠了一层,遮住了晴朗的日光,也带来一丝沉郁的潮气。


    滴答滴答,渐渐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清脆而急促。


    ……


    这场雨持续到了半夜。


    许是被雨洗过,次日的天色亮得惊人,柳元洵顺着支开的窗户向外望去,忽然来了兴致,“阿峤,你想去钓鱼吗?”


    顾莲沼替他披了件外衣,问道:“你想吃鱼吗?”


    钓鱼自然不是为了吃,可若是有鱼可吃,柳元洵也不想拒绝。


    他点了点头,道:“今天天气真好,想出去走走。”


    柳元洵鲜少对什么事起兴致,顾莲沼当然答应,出门吩咐了两句后,便替柳元洵换起了衣裳。待将人收拾妥帖,下人也已经准备好了渔具和马车。


    有顾莲沼在,淩晴便去盯轮椅的事情了。跟着他们去的,除了两位公公,还有孟谦安派来的随从。


    有了上次的教训,胡一点不敢随意驱散那些钓者,但为了柳元洵的安全着想,他还是特意找了个僻静地方,支好了椅子。


    钓竿一架,柳元洵便松了手,后靠向椅子,迎着灿烂的日光微微阖上了眼眸,整个人像是浸润在光明中的谪仙,让人想靠近,可靠近了又只敢膜拜。


    可顾莲沼不喜欢这样的他。


    他觉得这样的柳元洵距离他太远了,所以他走上前,趁着旁人不注意,在柳元洵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故意惊碎了他满身的从容与沉静。


    柳元洵既埋怨又无奈地瞪了他一眼,碍于人多,只能用口型说:“安静一点。”


    顾莲沼如愿将他拉回自己身边,倒也堪称乖顺地点了下头,除了将椅子拖到他身边外,倒也没做别的动作。


    昨夜下了一场雨,所以今天,荷塘里的鱼儿便格外活跃。


    柳元洵刚支起钓竿不到一刻钟,浮漂便猛地一沉——有鱼咬鈎了。


    一旁伺候的小厮连声道喜,手脚麻利地上前帮忙收线。鱼线绷紧,水花四溅,不多时,一条半臂长的鲤鱼便被拖上了岸。


    “殿下,这鱼是养着还是现吃?”小厮捧着鱼问道。若要养,便得放进盛水的缸里;若要吃,只需用草绳穿过鱼鳃系住,离了水也能活上小半个时辰。


    柳元洵却盯着鱼腹看了半晌,迟疑道:“这鱼……是不是怀卵了?”


    能在贵人跟前伺候的,多少都懂些门道。


    江南水暖,春汛早至,这鲤鱼确已抱卵。小厮笑着应道:“殿下好眼力,是条母鱼。”


    经他确认,柳元洵才恍然道:“总觉得是在冬日,倒忘了此地气候不同,怀卵的日子也不一样。既如此,那便去别的地方逛逛吧。”


    其实只要不是大规模的捕杀,钓一两条鱼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但柳元洵不愿意,这场刚刚开始的垂钓便又匆匆结束了。


    ……


    日子还早,回院也没别的事可做,一行人转道茶楼,要了壶江南的春茶,依窗望向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


    茶楼茶楼,除了品茶,便是听书。


    柳元洵来得低调,没未打扰到茶楼的生意。等他坐到二楼时,就听惊堂木一响,说书人洪亮的声音顿时盖过了因柳元洵而起的嘈杂。


    起初讲得是侠客与贵女的爱情故事,那说书人音色多变,口技了得,一会扮男声,一会装女音,将千回百转的凄美爱情讲得极为动人。


    等到结尾,讲那被逼嫁权贵的女子掀了盖头,与侠客一同逃亡时,却没人买账了。


    世道如此,与家族颜面比起来,情情爱爱实在上不得台面,因此台下嘘声四起,惹得那说书先生狼狈掩面,差点下了台。


    前一个故事没人买账,自然要换一个故事讲。


    为了讨大众喜欢,这回讲了个俗世百姓爱听的。


    说有位乐善好施的大侠,很是恩义,常常帮扶穷苦百姓,受人敬仰,后来大侠受人陷害,死得很惨,他死得那天,许多人前来送行,为他哭灵。


    受了恩惠的百姓,更是直接改了姓,说是“既然大侠无后,便要自己的子孙为他延续血脉”。


    许是受了前个故事的影响,说书人发挥失常。故事本已到了激昂处,可前头的情绪没堆上来,底下听的人自然也没什么反响,掌声稀稀拉拉的。


    尤其最后那段一出,喝倒彩的人就更多了。姓氏何等重要,怎能因为受了恩,便该换门庭,成了别人家的孙子了?这不瞎扯嘛。


    一连说毁了两个故事,客人都懒得听了,有几个甚至抛下瓜子就出了门,临出门还得抱怨一句“浪费时间”。


    柳元洵眼瞧着底下的人群散尽,耳听着楼下的故事,待到一楼陆续响起歌女柔媚婉转的歌声,他才缓缓抬了头,与顾莲沼交换了个眼神。


    第一个故事或许没什么。


    可第二个……却似一道惊雷劈开迷雾。


    他一直觉得,向他传递身份的人身上有种违和感。


    幕后之人既能驱使众多眼线,为何又要遮遮掩掩?既手握关键证据,为何不亲自为萧、冯两家翻案?幕后之人,总是一面显现出令人高看的能力,一面又展现出一种“力量薄弱到只能到处躲藏的”的不堪。


    但假如,幕后之人,也就是所谓的“刘三”,就是故事里的那个大侠呢?


    因为大侠兼济世人,百姓承受了他的恩惠,所以才在他受奸人所害后,顶着“刘三”的姓名,妄图替他复仇。


    逻辑上,好像是讲得通的。


    因为是普通百姓,所以没有与权贵抗衡的力量;因为是普通百姓,所以只能用自己赖以为生的手段,接近他,考验他,传递消息给他;因为只是普通百姓,所以萧金业才会说“有许许多多的刘三”。


    一直掩藏在背后的,或许不是某个势力,而是心怀正义,化名为刘三,为了替死去的恩人奔波、甚至愿意为此付出性命的,数不清的普通人。


    这个猜测太像话本故事了,即便方方面面都能对上,可柳元洵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可截止目前,这是唯一一个,能将一切串联起来的答案。


    但,可能吗?


    替他搜罗古籍的人是刘三;突遭横祸的刘黔源是刘三;未名居里调换画作,并因此惨死的人也可能是刘三;以琴曲传讯的人也是刘三;那方才说书的人,莫非也是刘三?


    如果他们都是刘三,那真正的刘三,又会是谁?


    迷雾遮了这么久,柳元洵终于窥见了一条清晰的线,要不是怕被人看出异样,他甚至想立即找到沈巍,问问他,江南是否出过什么姓刘的名人。


    如果有……如果他就是深受百姓爱戴,最后却蒙冤惨死的“侠客”,那笼罩这场棋局的迷雾,就终于散开了。


    迷雾四散之后,黑白两子才能粉墨登场,这场横跨近十年的线,才能真正串在一起。


    刘三,刘三。


    柳元洵忽然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掮客“刘三”曾露出憨厚的笑容,挠着头,客气又紧张地对他说:“我跟了您三年,下个月就成亲了,您要是不嫌弃,我想送您一个带福的红果子,替您去去病气。”


    可那一面,就是最后一面了。


    早在刘三死后没几天,淩晴就告诉过他:刘三和定亲的女儿家并不熟悉,只是靠媒婆牵线,才在一月前,匆匆订了亲。


    如果刘三为他办事的三年,一直都在暗中审视他,想必也摸清了他的性子。


    那么,刘三必然清楚:以他的身体状况,他是不可能仅凭一张琴谱,便劳心劳力地耗神探究,他也不可能仅凭路人的寥寥数语,便帮刘三对抗孟家。


    因为,对那时的他来说,琴谱只是一个谜语,一个玩具;而对孟家的诉状,更与不沾朝事的他无关。


    只有“刘三”死了,柳元洵才会为了给他一个交代,而往下查,继而看到萧金业满门被灭的惨状,再看到未名居小厮因传信而遭酷刑的尸体,以及冯源远,孟谦安……


    一条人命就是一个环,环环相扣,才能将他套紧在这场本不相干的漩涡里。


    第113章


    自从布政使参议宅邸搜出金银字画,已过去四日。沈巍终于在这如铁桶般的江南官场,撬开了一道缝隙,并在第一时间来到柳元洵休息的院子。


    时近黄昏,柳元洵午睡方醒,听闻沈巍已在侧厅等候两刻钟,匆忙披上长衫赶去。


    沈巍几夜没有阖眼,此时得了空闲,竟歪在太师椅上睡了过去,连房门响动都未能将他惊醒。


    来江南这十日,沈巍日夜奔波,憔悴不堪,胡茬满面,眼窝深陷。不像是京中那个沉稳威严的大理寺卿,倒像刚从牢狱里熬出来的囚徒。


    柳元洵见状,心中一酸,脚步愈发放轻。


    随侍的小厮见他来了,正要将沈巍叫醒,却被柳元洵抬手制止,他轻轻摇头,示意让沈巍再睡一会。


    沈巍虽沉睡,习武之人的警觉却未消失,察觉到有人靠近,很快便睁开了眼睛。看清来人后,目露惊喜道:“殿下醒了?”


    柳元洵颔首,叹道:“沈大人辛苦了。”


    沈巍并不在意自己的狼狈,相反,因为找到了突破口,眼中燃起了与憔悴面容不相符的炽热,“这点辛苦算不得什么,就怕忙到头来只是被人当棋子摆弄。所幸托殿下的福,抄没的金银虽不多,那些字画却大有玄机。”


    柳元洵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尽管一字未说,可呼吸也不由加快了。


    顾莲沼说过,那地库里藏着的,除了金银,便是字画。可藏匿金银不稀奇,这玩意拿出来便是证据,藏匿字画反倒透着蹊跷。


    自古以来,字画都是高官贪污中的“硬通货”。


    一来,字画比金银高雅,也更隐晦。十万两白银是确凿罪证,可价值十万两的字画,却能推说是文人之间的馈赠。


    二来,字画并不显眼。在不懂行的人眼中,价值连城的古画与几两碎银无异,即便堂而皇之挂在书房,也鲜少有人能看出端倪。


    第三,字画兼具保值与传承价值。即便家道中落,将字画变卖,也能为子孙留条翻身之路。


    所以,既然能将东西摆在明面上,又何必特意藏在地库中呢?柳元洵起初只当是贪官太过谨慎,如今听沈巍这般说,便知此事绝不简单。


    沈巍倒也没卖关子,靠近他后,压低声音道:“殿下,这批字画共八幅。其中四幅是松本清彦的《山河四季图》,另外四幅是伊藤左源的《浮生四情录》。”


    柳元洵脸色骤变,险些碰翻手边茶盏:“沈大人,你可能确定?”


    沈巍神色凝重,郑重点头道:“我已找行家鉴定过,事关重大,他不敢保证,但十有八九就是真品。”


    松本清彦本是相国寺高僧,伊藤左源则是声名显赫的贵族,他们在倭国便是声名远扬的画师,而在天雍,他们又承载了不一样的历史意义。


    天雍与倭国时战时和,但文化交流延绵数百年,从未断绝。这两位画师更是率先将天雍绘画技法与倭国本土文化融合,创作出别具一格的传世之作。


    尤其是这两套组画,堪称经典中的经典。《山河四季图》以“春、夏、秋、冬”四季,绘尽天雍山河壮美;《浮生四情录》则以“生、老、病、死”四象,道尽人生百态;无论画工意境,还是文学价值,绝对称得上近二百年间,最值得传世的佳作。


    价值倒是其次,令柳元洵脸色骤变的,是这两套画作的来历。


    此等丹青妙笔,本是倭国皇室不外传的藏品,如今却远渡重洋,出现在了天雍境内的一处地库中,且这地方,是倭国通向天雍最近的登岸口。


    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幕后之人不惜铤而走险,也要争分夺秒地转移这批金银字画了。


    区区布政使参议,自然不可能拥有如此珍贵的藏品。倭国皇室的珍藏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已然不言而喻了。


    十几年前高官通倭的乱象,或许又要上演了。


    ……


    眼见暮色渐浓,柳元洵便留了沈巍吃饭。


    席间,他佯装不经意地问道:“沈大人对江南名士,可有了解?”


    沈巍咽下口中脂润喷香的鸭脍,随意应道:“了解谈不上,但来江南时,翻看过近十年的案牍卷宗,不知殿下具体想了解哪类人物?”


    柳元洵迟疑片刻,轻声问道:“有姓刘的吗?”


    “刘……”沈巍凝眉思索,又问:“除了姓氏之外,殿下可还有什么线索?”


    柳元洵叹道:“此人若真的存在,想必是声名显赫之辈,只是不知道是官员还是侠士,且据我推测,此人离世也有十年了。”


    沈巍摇头道:“如果是十年前的事,臣便不清楚了。殿下若是想知道,不如再说说细节,也好方便臣打听。”


    可柳元洵知道得也不多,甚至连“侠士刘三”的存在也只是他的猜测。此时也只能一笑带过,让沈巍不必放在心上,不知道便算了。


    饭罢,沈巍告辞离去。


    淩晴知道他在想事情,所以收拾碗筷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待淩晴走后,柳元洵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他看向身侧的顾莲沼,低声问道:“阿峤,你对江南按察使可有了解?”


    顾莲沼虽没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却自有一套记人技巧,略一思忖,便将按察使和脑子里的人对上了号。


    顾莲沼道:“五年前,前任按察使审案失当,虽不是大案,他却以此为由,上表请辞。皇上便派了卢弘益南下赴任。”


    柳元洵问道:“这个卢弘益,在京中是什么身份?背后又是谁?”


    顾莲沼道:“这卢大人在京中倒也有些名气。他本家没出过什么人物,可他的老师是督察院的严御史。卢大人父母双亡,便将严御史当自己亲爹一样侍候了十多年,就连端溺接痰这样的事也亲历亲为,师徒情谊深厚非常。”


    柳元洵立即懂了。


    朝堂之上,能与孟阁老分庭抗礼者,除六部之外,唯有督察院左都御史。


    既然连他都能意识到孟谦安在江南一家独大,柳元喆自然也能想到。将左都御史的学生派来做按察使,显然是为了制衡。


    柳元洵虽不了解卢弘益,但他知道严御史。


    他是连先皇都敢直言顶撞的老臣。他记得,父皇曾称赞严御史“皎然冰魄,澄澈玉心”,说他清正廉明无人能及。


    可这年头,亲生父子尚会反目,况且门生?


    他不是严御史,不知道严御史是如何看待卢弘益的。但在他眼中,严御史的身体并未差到不能自理的程度,卢弘益却甘愿躬身端溺接痰,做下人才做的活,若非至情至性,便是野心勃勃、隐忍非常。


    卢弘益不可轻信,孟谦安更不足恃,贺郎平亦似有所隐瞒。除了这三人以外,便只剩下刚被拿住把柄的于文宣了。


    是敌是友,多少得探过了才知道。


    正思忖间,常顺已经拎着装药的提盒走来了。


    浓褐色的药汁只是刚端出来,苦涩之气便扑面而来,柳元洵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味道,仰头一饮而尽。因为吃糖损药效,即便喉间苦涩难挨,他也只用温水漱了漱口。


    顾莲沼见他眉心微蹙,料想此时上榻也睡不安稳,便拿了大氅披在他身上,低声道:“夜风未起,不如出去走走?”


    柳元洵点了点头,和顾莲沼牵手出了屋,踏着青石板路,在庭院中徐徐漫步。


    不知不觉间,竟也慢慢走到了马厩前。


    乌霆和乌云本已经睡了,听见动静,乌霆睁眼站了起来,探出头,用那双湿润而溜圆的眼睛看向相携而来的一对璧人。


    顾莲沼握着柳元洵的手摸向乌霆的鬃毛,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在他耳边亲昵道:“反正还早,要不要试试骑马?”


    柳元洵有些心动,便点了头。


    顾莲沼将他抱上马背,细心调整马镫,手柄手教他握缰之法。柳元洵从未骑过马,加上略有惧高,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的笨拙之感。


    顾莲沼只觉得他可爱,很想上马与他共骑,可他要是上了马,那就不单单是学马了。


    别的可以不学,但骑马的本事还是要掌握的,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柳元洵若是会骑马,也能多些保障。


    庭院狭小,马儿跑不开,也走得慢,柳元洵很快便掌握要领,即便顾莲沼松开缰绳,他也能扯着缰绳在院子里踱步了。


    毕竟新鲜,柳元洵兴致很浓,短暂地将那些糟心事都抛在了脑后,眼中只有身下神骏的黑马。


    乌霆似乎也知道身上的人很虚弱,步子迈得又慢又稳,说是带着他走,倒像是哄着他玩,甚至比平时还要乖顺。


    顾莲沼给他留出了足够的空间,站在不远处静静望着他,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满足的笑意。


    柳元洵在他眼里就像一幅画,无论从什么样的角度去看,都是完美的。苍白病气出现在别人脸上,大多憔悴不好看,可出现在柳元洵脸上,只会让他心怜心软,想将他好好保护在怀里。


    风渐起,马背上的颠簸让柳元洵逐渐蹙起了眉,索性勒住了缰绳。


    这么高的马,没有矮凳,他又不会武功,靠自己自然下不去。柳元洵垂眸望向顾莲沼,清澈的眼睛盈着依赖和亲近,像是在对他说:抱我下来。


    顾莲沼轻舒一口气,缓步上前,仰首望着马背上的人,双臂舒展,低声道:“来。”


    他并没承诺什么,可柳元洵就是觉得他不会摔了自己,他松开缰绳,像朵轻盈的云般扑入顾莲沼怀中。


    顾莲沼稳稳接住他,足尖轻旋卸力,柳元洵伏在他怀里,月白色的衣袂在夜色中翩跹,恍若归家的白蝶。


    柳元洵只觉得自己被抱得很紧,头晕目眩间,耳侧传来一道低哑好听的声音:“我接住你了,阿洵。”


    柳元洵还未睁眼,身子忽地一轻——顾莲沼竟掐着他的腰将他高高举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柳元洵慌忙睁眼,正要抱怨顾莲沼又作弄他,却对上一张粲然的笑颜。


    这笑容太满足了,也太开心了,因为情绪浓烈而纯粹,柳元洵甚至觉得此刻的顾莲沼看上去有点天真——天真到像个炫耀自己宝藏的孩子。


    腰间的掌心温热有力,柳元洵并不觉得难受。他撑住顾莲沼的肩头,垂眸轻笑:“倒是从没以这个角度看过你。”


    “好看吗?”顾莲沼仰着脸问。


    柳元洵有些内敛,夸不出口,只是轻轻点头。


    “可我觉得你更好看。你身后就是月亮,弯弯的……”说着,他忽然将手举高几分,笑道:“瞧,现在你坐在月亮上了。”


    柳元洵是天生的美人,肌肤胜雪,骨相清绝,眉眼如画,美得超脱性别,宛如玉雕神像般温润剔透。


    柳元洵自然看不见,但他能看见顾莲沼的眼睛。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就是最好的幕布,映着一弯玄月,和玄月前的他。


    柳元洵抬手去碰他的眼睛,声音也放轻了,“嗯,我也看到了。”


    顾莲沼原本还在笑着看他,恰有一道风拂过,将柳元洵的发丝吹得扬起。柳元洵被风迷了眼,下意识抬袖遮眼,衣袂飞扬间,恍若下一刻便要乘风归去。


    顾莲沼心头蓦地一紧,被这一幕吓到了,手一落,便将人紧紧搂进了怀里。


    柳元洵被他像玩具一样抛上抛下,心跳都变了,可对着那双盛满欢喜的眼睛,又没法怨他,只嗔怪道:“好玩吗?”


    顾莲沼搂紧他的腰,将脸埋在他颈窝,声音闷闷的,“不好玩。”


    方才逗弄人的是他,此刻闹别扭的也是他,柳元洵无奈又好笑,艰难地抬起被紧缚的臂弯,扯了扯他的头发,提醒道:“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柳元洵早就发现了,顾莲沼很喜欢黏着他,走路要牵手,站着要揽腰,从最初的搀扶,到后来几乎将他整个拥在怀里带着走。


    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这份温度。


    可今日,顾莲沼竟主动松开了手。


    柳元洵还没来得及惊讶,就见顾莲沼半蹲在他面前,道:“上来,我背你回去。”


    柳元洵婉拒道:“我能走。”


    顾莲沼非要强求:“可我想背你。”


    柳元洵拗不过他,只好趴上那宽阔的后背,双臂环住他的脖颈。


    身体腾空的瞬间,柳元洵意外发现这感觉竟比想像得自在许多,再加上顾莲沼刻意放低腰背,所以趴着的时候很舒服。


    按理说,以他孱弱的体质,小时候该常有小太监背他才是。可正因他身子太差,稍有颠簸就会发病,连累了不少太监受罚,所以后来,他宁愿闷在屋里,也不愿出门了。


    柳元洵趴在顾莲沼肩上,望着沿途的假山流水,忽然灵光一闪,“阿峤,你想听故事吗?”


    顾莲沼没多想,随口应了句:“想听。”


    “那我讲给你听。”柳元洵难得起了捉弄人的心思,念头一起,自己的心跳先变快了。


    他定了定神,凑到顾莲沼耳边,刻意压低声音,努力让自己显得鬼气森森,“从前,有个赶路的郎君,回家途中发现有个女子蹲在路边,那女子说自己的脚崴了,让郎君背她一程……”


    顾莲沼没兴趣听故事,只想听他说话,但为了表明自己听得很认真,他装作感兴趣地问道:“然后呢?”


    “哎呀,”柳元洵轻扯他的头发,怪他破坏了自己营造的恐怖氛围,“不要插话!”


    “哦。”顾莲沼莫名想笑,但还是乖乖应了一声。


    “郎君背起女子,起初还觉得轻飘飘的,后来越走越沉。走到半路,那郎君忽然感觉脖子后面凉飕飕的……”说到这里,柳元洵深吸一口气,人造了一股冷风,吹向顾莲沼的脖颈,待到身下的人如愿僵住,他第一次体会到捉弄人的乐趣。


    信心大增的他继续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下去。


    郎君心里害怕,却听一道婉转女声说:“郎君,你回头看看我呀。”


    郎君不敢回头,可背上越来越重,压得他直不起腰,最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才听耳边的女声悠悠道:“好郎君,我终于到家了。”


    郎君艰难抬头,赫然发现眼前竟是一座孤坟,揽在他脖颈上的手,早已腐烂见骨,此时正冰凉凉地摸向他的脖子……


    讲到关键处,柳元洵冰凉的手指同时抚上顾莲沼的脖颈。


    可对方毫无反应,依旧稳步前行。


    柳元洵不信邪,刻意用指甲刮向他的喉结。


    这次好像有作用了,顾莲沼终于停下脚步,可他没颤抖也没害怕,只静静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像是被忽然定住了一样。


    柳元洵刚讲完鬼故事,忽然撞见如此诡异的一幕,顿时有些害怕,他甚至不知道是趴在顾莲沼身上比较安全,还是先下地看看顾莲沼比较稳妥。


    不管哪条,都让他毛骨悚然起来,声音也发起抖,“阿峤,你说话啊……”


    顾莲沼倒是真的开口了,他一边说,一边空出一只手,自柳元洵的大腿摸向他的脚踝,语气森冷而诡异,“你方才说的,只剩白骨的手,是这样的吗?”


    明明顾莲沼体温灼热,可柳元洵刚被吓得浑身发僵,此时只能感觉到铁钳一样的五指,正沿着他的腿侧缓缓下滑,当即惊叫一声,挣扎着要跳下来。


    “好了好了,不吓你了。”顾莲沼怕他跌倒,连忙蹲下身,让人站在了地上,转身哄道:“胆子这么小还讲鬼故事?你是想吓我还是想吓你自己?”


    柳元洵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顾莲沼转身的时候,他甚至联想到了一个惨白的骷髅头——好在转过来的确实是那张熟悉的脸。


    顾莲沼见他脸色惨白,顿时后悔了。他也没想到,有胆子拿鬼故事吓唬人的人,竟然会被自己讲的故事吓到……


    柳元洵心跳如擂,被顾莲沼拍着后背,安抚了好半响才恢复过来。


    接下来的路,他说什么也不让顾莲沼背了,甚至走两步就要侧头确认一下,看看和他一道回家的,究竟是人是鬼。


    这目光太可怜了,顾莲沼即便知道他是吓的,可还是被他的眸光望得心痒,索性趁无人的时候,将他拉到自己怀里,深深吻了下去。


    滚烫的唇舌比什么安抚都有用,柳元洵揪住他的衣领,面色潮红中,还在分神想着:鬼是凉的,顾莲沼是热的,看来,他真的是安全的!


    ……


    昨天夜里,柳元洵特意嘱咐顾莲沼早些叫醒他,说是有事要做。


    直到安排马车时,顾莲沼才知道他要去海防线。


    他们在城中,海防线距离此地少说也有一个多时辰的路程。顾莲沼便在马车里架了两块板子,又垫了厚厚的褥子,好歹能让柳元洵躺着去了。


    柳元洵挑开帘子看了眼马车内的布置,一时语塞,“也不必如此,不过一个时辰而已……”


    顾莲沼却不由分说地将他抱上马车,又替他脱了靴子,将人推了进去。片刻后,他也脱了靴子,一来就将人抱进了怀里。


    “我以为,你会先去找于文宣呢。”


    有了顾莲沼,柳元洵几乎不需要手炉了,他靠在顾莲沼怀里,一方面觉得躺着确实比坐着舒服,另一方面又对顾莲沼感到好奇,“你怎么知道我一开始想去找于文宣?”


    顾莲沼一本正经道:“我看见了。”


    柳元洵睁大眼睛,“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顾莲沼伸出手指,在柳元洵的额头、鼻尖和唇瓣上依次点了三下,道:“这里写着,‘于、文、宣’。”


    柳元洵面无表情,“我以后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顾莲沼闷笑出声,胸膛直颤。


    柳元洵接二连三地上当,不由恼羞成怒,转身去戳顾莲沼的胸膛,可他越戳,顾莲沼笑得越厉害。笑到最后,揽着他的腰软倒在软褥上。


    顾莲沼捉住他作乱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吻,声音里仍有未散的笑意,“找到贺郎平以后,你打算问他什么?”


    柳元洵不想理他,可也不想耽误正事,别别扭扭地说了句:“我想看看他的营地。”


    “你好聪明啊。”顾莲沼松开他的手,转而捧住他的脸,热情地夸赞道:“如果说江南一带,谁最熟悉倭寇,当然是贺郎平了,不管是勾连还是憎恶,等看看他的军营,就什么都清楚了。能想到从这里入手的人,一定是个天才吧?”


    柳元洵忍无可忍,反倒彻底平静,任由顾莲沼捧着自己的脸,冷酷道:“你在拿我当傻子哄吗?”


    “当然不是,”顾莲沼又笑着去亲他的唇,“我拿你当天才哄。”


    第114章


    天雍立国后,大刀阔斧地重整前朝海防布局,将海防大军拆解为多个小型卫所,各卫所防区约二百里,形成星罗棋布之势,将延绵数百里的海防线全都纳入了侦察范围。


    各个卫所都有固定的巡逻时间,并在固定的通信区互相传递情报,类似“手拉手”的方式,将整个海岸线牢牢把控了起来。


    各卫所受指挥使管辖,而指挥使司又隶属于中央督军。不过,作为江南总督的贺郎平,亦有权对这些卫所进行指挥调遣。


    柳元洵此行去的,便是贺郎平驻扎总营区。


    他来得突然,来之前也没提前派人通传。贺郎平并不在营地,出面接待的,是当日随贺郎平前往萧金业宅邸的亲兵——小六。


    小六本要去请贺郎平,却被柳元洵拦住。


    柳元洵说自己不想打扰贺郎平的正事,只需在大帐里坐坐,等等贺大人便是。


    将柳元洵迎到帐子里后,小刘局促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好不容易想起该为贵人斟茶,翻出来个瓷杯后,瓷杯不仅杯口残缺,杯子里甚至有尘土。


    “不必麻烦,”柳元洵温和解围道:“来前刚服过药,不宜饮食,你无需操劳。”


    小六闻言,下意识放下杯子,可不倒茶,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他虽机灵,却从未应对过如此场面,在接待贵客方面,着实有些手足无措。


    柳元洵四下打量,目光在角落那堆漆黑的铁疙瘩上稍作停留,又看向案几后铺着褥子的简陋板床,不禁迟疑:“此处,真是贺大人的营帐吗?”


    小六连忙点头,解释道:“平日里不是这样的,没有这么乱。只是,大人最近在研究些新东西,特意吩咐我们不许收拾帐内,看着便乱了些。”


    柳元洵点了点头,又道:“那贺大人如今在何处?何时能回来?”


    小六面露难色,不知该如何作答。说吧,担心生出事端;不说吧,柳元洵身为王爷兼巡抚,本就有权过问官员行踪。


    思忖再三,他还是如实相告:“大人在炮台那边,短时间内怕是回不来。殿下若有急事,小人这就去请他。”


    柳元洵摆摆手:“不必了。既然一时回不来,我去那里找他便是。”


    小六倒没异议,只是城防墙距此甚远,他担心柳元洵路途劳顿,便唤来两名士兵,从角落里翻出一顶轿子,抬着柳元洵朝城防墙而去。


    柳元洵倒是没逞强,上了轿子以后,视线一高,反倒将营地内的景象尽收眼底。


    海防与陆防不一样,作战的器械也很陌生,柳元洵看不懂其中门道,但他能察觉到,留守在营地中的卫兵并不算多,士气也很低迷。


    小六心思单纯,比贺郎平好打交道,柳元洵趁机问道:“沿海一带的海防兵力,共有多少?”


    这是册籍上明载的信息,小六脱口而出:“沿海共五十个卫、一百个所,每卫五千余人,千户所与百户所兵力合计十万有余,总兵力约三十多万人。”


    柳元洵接着问道:“那贺大人所在的营地呢?”


    小六支支吾吾,“我,小人不负责管这个,不太清楚。”


    柳元洵很是和气,“那你估算一下呢?”


    小六苦着脸,实在无法推脱,只能报出个模糊的数字,“约莫三千到五千人吧。”


    这个答案,说了跟没说一样。要遇上个性子不好的,怕是要当场治罪了,可柳元洵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个答案。


    有些事,没有答案便已经是答案了。他虽不沾朝事,可他幼时跟在先皇和柳元喆身边听过不少事,一些基础的概念,还是有的。


    小六说三千到五千,实际情况或许会比三千更少,不过军队出现人手不足的情况有很多种,柳元洵暂时还不敢下定论。


    可即便只有三千人,营地也不该如此空旷。柳元洵四下望了一眼,迟疑道:“那营地里的其他人呢?”


    “务农去了。”听柳元洵问出这个问题,小六就知道他是纯外行了,为了避免柳元洵问出更多不好回答的问题,小六特意解释得很详细,“这一带都是‘且耕且守’的模式,每个所都有屯田,像外卫所,按‘三分守城,七分屯种’,到了内卫所,便成了‘二分守,八分屯’。不仅能自给自足,还能囤积一部分粮食当储备军粮呢。”


    小六一直在偷瞄柳元洵的脸色,见他始终面带微笑,一副听得认真的模样,顿时松了口气。


    他倒不是想遮掩些什么,实在是军费匮乏,即便贺郎平有心维持海防军体面,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上面的人哪管他们有多难呢,只知道看到不满意的地方就治罪罢了。


    柳元洵又问了几个问题,小六挑挑拣拣答了,意外发现这位瑞王殿下,竟是个格外好说话的人。


    说话间,柳元洵已经看见了外城防御的城墙,以及城墙上数道站姿笔挺的守卫。


    小六道:“还请殿下稍等片刻,容小的上去通传一声。”


    “不用,我与你一同去吧。”柳元洵说着,便将手搭在顾莲沼手中,由他搀扶着下了轿。


    小六不敢违命,只能跟在他身后引路。


    可小六不能通传,不代表其他人也没看见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当下便有人直奔炮台,向贺郎平通报。


    贺郎平一手的硫磺味,半个身体都趴在炮台下面,满身都是土。听闻消息,他倒是没什么特殊反应,只淡淡一句:“知道了。”


    既不打算迎接,也没想过起身拍拍身上的狼藉,依旧趴在炮台下面,摆弄着什么。


    直至身后传来略显虚浮的脚步声,贺郎平才从炮台下钻了出来,向柳元洵拱了拱手,依旧是那副冷淡到有些麻木的表情,“臣见过瑞王殿下。”


    柳元洵微微一笑,道:“贺大人这是在忙什么?”


    “看炮台。”贺郎平抬手一邀,示意柳元洵上前细看,“殿下可能看出这架炮台与以前的炮台有什么不同?”


    柳元洵摇头道:“我不懂这些,看不出来。”


    贺郎平倒不意外,他拍了拍炮台后的敞口装弹室,道:“这里不一样,前头的炮管也不一样。”


    柳元洵看不懂细节,却也能瞧出这东西是新造的,“贺大人的意思是,技术进步了吗?”


    “是的,但进步的不是我们,而是大洋彼岸。”贺郎平脸色平静道:“上一场海战,我们击沉了一艘葡萄牙战船,拆卸了上面的炮台。他们的炮台,射程比我们远,威力比我们大,可我们即便将他们的炮台拉了回来,也仿制不出来。”


    说到这里,贺郎平脸上终于有了点表情,不是忧虑,是疲惫,“我们已经落后他们太多。”


    贺郎平的话,让柳元洵怔在原地。他一直生活在京中,看到的天,也只有皇城围起的那一片。可在此刻,他忽然意识到,世界其实很大,起码在贺郎平的眼中,他已经越过了大洋彼岸,看到了另一个柳元洵从未涉足过的地域。


    或许是贺郎平眼中的疲惫太过沉重,又或许是柳元洵从他这番话里听出了对天雍未来的忧虑,他轻轻抿了抿唇,低声劝慰道:“如今的天雍,即便是落后,也尚有追赶之机。贺大人不必太过忧虑。一时无法突破,不代表以后也无法突破,人最难的就是意识不到自己的弱点,有您在,起码最难的这一步,算是迈过去了。”


    贺郎平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愣了片刻后才回神,他目光复杂地看了柳元洵一眼,而后露出个勉强的笑容,道:“王爷说得是。”


    说罢,他抬手一邀,道:“城墙上风大,殿下若找我有事,不如去城墙外走走。那里海天辽阔,别有一番景致。”


    柳元洵欣然答应,和他一同向城墙外走去。


    城墙之外,海面一望无际,港口停泊着十几艘战船,甫一出门,浓重的硫磺味便扑面而来。


    不远处,十几个卫兵刚刚卸下战船上的炮台,随即便有几个渔民打扮的人上了船,向着海域驶去。


    有了小六先前的解释,柳元洵顺理成章认为“闲时打鱼”也属于自给自足的屯种,于是便问道:“那些人,也是您麾下的士兵吗?”


    “不是,他们只是普通渔民。”贺郎平补充道:“那些本就是普通渔船,只是作战时临时征用罢了。”


    柳元洵惊讶道:“战船不够用吗?”


    贺大人平静一笑,道:“造船耗资巨大,且并非时时有战事,征用渔船最为划算。”


    柳元洵是完全的外行,一时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正常现象,便也没再追问。


    待到近前,柳元洵才发现,远看壮观的战船其实多处都有修补的痕迹。虽不至于残破不堪,可也远不及柳元洵认知中的强大——至少,先帝在位时,天雍水军赫赫有名,造船业更是极为发达。


    怎么也不至于……如此萧索困窘。


    “贺大人,您……”柳元洵本想换个委婉些的问法,可经过方才亲眼所见的一幕幕,他索性直言道:“您恨倭寇吗?”


    “恨?”贺郎平冷笑一声,牙关紧咬,额上青筋暴起,“我恨不能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夷平他们的祖坟,叫他们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贺郎平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着满腔怒火,一字一顿道:“等您亲眼……”


    话未说完,城墙上骤然升起报信的硝烟,一声急报划破长空:“大人!五十里外发现倭寇踪迹!”


    “走!”贺郎平顾不上说话,转身疾奔而去,全然顾不上柳元洵了。


    柳元洵没有犹豫,一把拉住顾莲沼的手,“阿峤,你带我一起去!”


    顾莲沼直接拒绝,“你在这里等着,我去。”


    说罢,他便将柳元洵交给淩晴,大步追向贺郎平。


    柳元洵站在原地,直到顾莲沼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他才道:“常顺,备马车,跟上。”


    淩晴不放心,“主子,咱还是别去了,我怕会有危险……”


    柳元洵主意已定,“我们不入战圈,但我想亲眼看看。”


    ……


    五十里路,对快马而言,一个时辰便到了,但若是驾马车,时间便翻了一倍。


    像这样小型的流寇骚扰,一般都是以沿海村镇为目标,等将镇子洗劫一空后,便会趁着大军未至前溜走。


    可这次袭击的村子有不少青壮年,好巧不巧,这些青壮年大多参与过抗倭募兵的训练,竟也凭着手里的钢刀鱼叉,硬抗了不少时辰。饶是如此,最终也没逃过被俘的命运。


    辽阔海面上,七八艘倭寇战船停泊。瑟瑟发抖的女子如同羔羊般被捆成一串,而她们对面,便是被俘的汉子,但凡有反抗,便会被倭寇扯着头发,一刀割喉。


    甲板上横陈着七八具无头男尸,都是为了保护女子被辱而被杀。两个倭寇一人抬臂,一人抬腿,像处理腐烂的畜生一样将他们扔向海面,“扑通”一声便是一条人命。


    一拨人守船,另一拨人则在将岸上掳掠来的物资装船。


    守船的倭寇闲得无聊,踱步到绑着女子的人质区,瞅中了个目标,钳子一样的手卡着女子的脖颈逼她抬头,见她样貌清秀,淫I笑一声便要去解紧缚着她的绳子……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怪腔怪调地大喊,倭寇慌忙松手,奔向船尾,嘴里大喊着什么,船下的倭寇也抛弃物资,奔逃上船。


    但贺郎平是什么人,没有绝对的把握,他绝不会轻易暴露行踪。


    只听一声高亢的喊杀声响起,千余人的马队如疾风般逼近海岸。贺郎平对身侧的顾莲沼大喝道:“请顾大人祝我一臂之力!”


    顾莲沼略一点头,松缰起身,足尖轻点马头,如离弦之箭般直射敌阵。


    领头的倭寇远远看见了靠近的人影,大喝一声,竟不知死活地拔出倭刀迎了上去。


    却见眼前银光滑过,倭寇挥刀相迎,可预想中的刀尖相撞声并没有出现,他反倒被这挥空的一刀带得踉跄了半步,顾莲沼的衣角同时自他眼角滑过。


    那倭寇慌忙回身来抵,可身体转了过去,眼前的视线却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一个扎着武士辫的脑袋,顺着甲板咕噜噜滚了下去。


    待脑袋坠地,穿着黑氅的无头尸才喷出鲜血,重重栽倒在地。


    与此同时,贺郎平率部冲上甲板,顿时喊杀声震天,时不时夹杂着火铳爆裂的火光。


    顾莲沼从不炫技,他练武只有两个目标:快,狠。一招一式,都是取命的技巧,且他专攻火铳手,就算取不了他们的命,一刀也能拿下半只胳膊。


    倭寇本不至于溃败得如此之快,像这样的多人战役,阵型一起,效力便会大增,且战且退间,再加身后大船的炮台压阵,怎么也能和贺郎平打个来回。


    可偏偏多了个顾莲沼,阵法一破,便被贺郎平轻易撕开,等柳元洵赶到后,战事已进入尾声了。


    一共八艘战船,逃了三艘,留下了五艘,已经是极为难得的胜利了。


    更重要的是,天雍的百姓获救了。


    ……


    等柳元洵赶到的时候,战事已经进入尾声。随着三艘战船逐渐驶向大海,士兵们也开始了清扫工作。


    和打仗一样辛苦的,是打扫战后的战场。


    受伤的士兵两两一组,相互包扎伤口,更多的人则在捆绑战俘、帮百姓整理夺回的物资。


    传令声和呼喊声此起彼伏,出乎柳元洵意外的是:没有人哭。


    不管是受伤的士兵,还是死了男人的女子,没有一个人在哭,所有人都在低头做事。


    柳元洵坐在挑开轿帘的马车里,眼看着一个女子拉着一具无头男尸,在朝着远离战场的方向走。


    她有把子力气,看着也很精瘦,但再强壮,也抱不起壮年男子的身体。为了不让颈部的断口碰到地上,她便将他的两只脚搭在自己肩上,弓着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湿漉漉的血像是流不尽一样,顺着她的小腿往地上落,沙滩很软,每走一步,便是一个带血的坑。


    只是血很快渗了下去,只留一个偏暗的脚印。


    柳元洵被这一幕冲击到了,好半天回不过神,直到一句急促而慌张的:“你什么时候来的?”


    柳元洵才从恍惚中抬头,看向一脸焦急的顾莲沼。


    见柳元洵神色不对,顾莲沼放低了声音,像是怕吓到他一样,轻轻握住他的手,缓缓坐在车沿,“什么时候来的?是不是被吓到了?外面都是血,是不是害怕了?不看了,走,我先带你回去……”


    柳元洵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再次看向硝烟散后的战场,喃喃道:“其实,血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那种鲜红稠腻,像是地狱里渗出来的东西,一向是他最深的噩梦。


    可方才,明明最可怖的,是那具无头男尸和浸透女子衣衫的血,但此时回忆起来,出现在脑海里的,却是那女子糙黑却坚毅的脸。


    她的丈夫死了,可她还活着。


    所以,她带着他回家去了。


    原来,鲜血不仅是杀戮和阴谋的象征,也能是坚毅和勇气的代表。他虽早知道这个道理,却是第一次亲眼看见。


    贺郎平也知道他来了,但他抽不出空,便派来个亲兵,说是战后事忙,估计要熬到半夜,陪不了他了,让他先回去。


    柳元洵不敢再耽误他,上了马车后便回程了。


    经过方才亲眼看到的那一幕,柳元洵的心已经开始不自觉偏向贺郎平,但在没有切实的证据之前,他依旧不敢向他透漏地图的事情。


    他急需帮手,却又不敢轻易押注。


    江南不是他的地盘,他不可能瞒过盯着他的眼睛,顺利拿出藏在谷泉山里的东西,更别提将那东西带出江南。


    贺郎平手里有军队的调配权,看上去也像个可供信赖的好人,可他依旧不敢赌。


    如果真到了不赌不行的地步,他也需要给自己留出一线退路。不是为了活下去,而是要保证,将藏在谷泉山的东西顺利带去京城。


    他不是没想过派人去外省求兵。可一来,这事繁琐,要经过许多程序审批;二来,如果孟谦安不干净,那邻省的官员也不一定可信。


    他需要兵力,是需要保护。


    可同样,保护也是种监视和牵制。


    柳元洵出神地想着,视线无意识扫过顾莲沼,心思蓦地一动,忽然想起了另一种可能。


    如果他像当初在船上一样乔装改扮,是不是就能避开所有监视,前往五泉山了?


    但这一招已经用过一遍了,要是真到了这一步,必然不能直接复刻当时的路数。


    一切还需从长计议。


    ……


    折腾了整整一天,等回院之后,柳元洵已经累极了,要不是还要喝药,怕是连饭也不想吃。


    待一切收拾妥当,他更是连话也来不及说,刚沾枕头就睡着了。


    顾莲沼怕他奔波一日,半夜又发起病。替他输送完内力后,一夜不敢阖眼,时不时就要探探他颈侧的温度,就怕自己睡得沉了,没能及时觉察他的状况。


    好在柳元洵只是累了,除了睡得沉些,并没有其它状况。


    次日一早,柳元洵在庭院里歇了半日,又在附近逛了逛,听胡一点说了不少趣事。


    可听着听着,他忽然意识到,论打听消息,胡一点其实是个很好用的人。


    他是江南本地人,又是专业打听消息的人,且像他们这样的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都有一个不容外人掺和的消息互通圈。


    如果他想知道刘三究竟是谁,或许可以从胡一点身上下手。


    思及此,柳元洵没了闲逛的兴致。


    回了院落后,他让人在凉亭内支了几把椅子,又将即将离开的胡一点招了回来,亲手替他斟了壶茶。


    胡一点不喜反惊,捧着瓷杯像是捧着断头饭,手腕抖得几乎快要将水晃出来了。


    柳元洵靠向身后铺了褥子的椅背,悠悠道:“你别慌,我只是觉得无聊,想听你讲讲故事。”


    胡一点松了口气,手也不抖了,气也不喘了,一脸谄媚道:“殿下想听什么故事?”


    “随便讲讲吧,”柳元洵没有明指,“山水就算了,这得自己看,听人讲没什么意思。”


    除了山水,便是人了。


    胡一点一肚子故事,不怕柳元洵想听,就怕柳元洵不听,当即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柳元洵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可在某个瞬间,他却捕捉到了一点东西。


    一点,胡一点若有若无暗示的东西。


    第115章


    说讲人的故事,胡一点就是真的讲了一个人的生平。他挑了个柳元洵略有熟悉,且故事性比较强的人——京中御史,赵远红。


    柳元洵起初没多在意,因为这个故事很普通,也与江南人士无关。


    可当胡一点开始有节奏地喝茶,柳元洵就开始留神了。


    胡一点喝茶的姿态极为讲究,一共五次,每次都只是轻抿一口,嘴唇堪堪沾水便离开,显然不是为了解渴。


    直至讲完第一个故事,他才仰头将杯中水一饮而尽,随后倒扣杯口,开始讲第二个故事。


    倒扣杯口与吃饭搁筷意义相同,都是不再继续用茶、用饭的意思。


    可柳元洵却从中察觉到了更深层的意味。自对“刘三”产生猜测后,柳元洵便对身边人的一举一动格外留意。


    他闭目后靠,表面上在聆听胡一点的故事,实则在脑海中不断复盘着关于“赵远红”的点点滴滴。


    胡一点每喝一次茶,便映射着赵远红人生的一个重要阶段:第一次喝茶,讲的是赵远红为商的经历;第二次,是他弃商投官的转折;第三次,说他他诡才能辩,与外国使臣激烈交锋;第四次,说他获赏大院,接胞弟同住;第五次,则是他在朝事议政中,屡获先皇夸赞的事。


    讲完后,胡一点饮尽最后一口茶,长叹一声,感慨道:“不过,那都是从前了,现在的赵大人,已经锋芒不在了。”


    这五口茶,将赵远红的前半生切割成了五段故事。


    第一段,是说赵远红是个绸缎商。


    第二段,说他不做商人,改当官了。


    第三段,说他曾与使臣舌战。


    第四段,说他住在左院,胞弟住右院。


    第五段,说他参朝议事的能力很出色。


    绸缎是“布”。


    当官从“政”。


    使臣有“使”。


    又说赵御史住“左”院。


    结合上述四字,即便没有最后一段,也能得到答案。


    合在一起,就是“布政使左参议”。


    而那句“都是从前了”,似乎也在暗示着什么。


    布政使麾下,设有左右参议与左右参政。右参议已经因为贪污而被抓了,左参议……柳元洵并无印象。


    结合胡一点的暗示,难道说,这里指的是曾经的左参议?——十年前的左参议,一个可能已经死去的左参议。


    “行了,不讲了。”柳元洵睁开眼睛,语气淡然,“我有些累了。”


    胡一点识趣地闭上嘴,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可当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柳元洵竟奇异地发现,若遮住胡一点的下半张脸,那双略显圆润的眼睛里,竟没有一丝笑意。


    ……


    待胡一点离去,就开始摆午膳了。


    柳元洵坐在桌边,心里还想着方才的事情。直到顾莲沼碰了碰他的胳膊,他才惊觉面前的盘子里,已堆起一小堆精心拆解好的无刺鱼肉。


    顾莲沼将筷子递到他手中,道:“淩晴说你喜欢吃,我也特意问过王太医了,他说这鱼温热滋补,你要是爱吃,多吃些无妨。”


    银鱼味美肉嫩,口感清淡,入口几乎毫无负担。柳元洵夹起鱼肉送入口中,再看顾莲沼,倒是有些新奇,“吃饭的时候,你竟还能顾得上我?”


    在他的印象里,顾莲沼向来对食物十分专注,如今能做出挑鱼刺这样的细致活,倒是十分出乎他意料。


    顾莲沼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从柳元洵的眼眸缓缓下移,落到他的唇瓣上,意味深长道:“喂饱你是为了献殷勤,而献殷勤……自然是有图谋。”


    这句“喂饱你”明明是很正常的话,可从顾莲沼口中说出,就是有种下I流的不正经。柳元洵很想翻白眼,又觉得有失风度,索性不再理会,低头专注吃鱼。


    银箸夹起雪白的鱼肉,花瓣般的唇微微张开,咀嚼时轻抿,左腮随之微动。这鲜嫩的鱼肉显然很对胃口,他眉眼间不自觉地流露出满足,眼睛也轻轻眯起,十分可爱。


    顾莲沼轻笑出声,无限爱怜,“这么爱吃鱼,上辈子是狸奴吗?”


    柳元洵咽下鱼肉,也跟着笑了:“要真是,那也挺好的。”


    待他吃完盘中鱼肉,鱼肚子上最鲜嫩的部分已被挑拣干净了。见柳元洵不再动筷,顾莲沼才将剩下的大半条鱼一扫而空。


    饭后,顾莲沼说道:“你若真爱吃,下次给你汆鱼肉丸子,没刺,做小些,一口一个,想吃了随时煮一碗,当宵夜也不错。”


    一提做饭,柳元洵便想起船上那场大火,语气中满是惋惜:“淩晴的马车和你做的豆包,都没了。”


    顾莲沼牵住他,将他往床边带,“马车和豆包都能再做,只要你人平安就好。”


    柳元洵以为他将自己带到床边是要自己睡觉,便道:“我不困。”


    顾莲沼一边将被子叠起放在枕头上,一边解释道:“王太医说了,你身体不好,吃完饭别走动,把枕头和被子垫高些,歇着坐一会儿,助消化。”


    柳元洵顺着他的意思上了床,倚着被子躺了下去,“阿峤,你觉得贺大人是个怎样的人?”


    顾莲沼没脱靴子,只坐在床沿,将柳元洵的腿放在自己膝上,一边按摩,一边答道:“武功高强,为人正直,重情重义。”


    夸完了,又开始说他的缺点,“同时也认死理,一根筋,不懂变通。”


    确实如此。


    以贺郎平的地位,若他肯与朝中大臣交好,为自己谋取利益,麾下的水军也不至于如此落魄。可换个角度想,他过得艰难,反倒从侧面证明了他的清白,至少没有卷入贪污的漩涡。


    柳元洵看得出来,贺郎平一心为民,心系天雍,也正因如此,他才将贺郎平暂时划到了可合作的阵营里。


    不过,合作之事暂且不急,眼下柳元洵更想弄清楚布政使左参议的事:“阿峤,你知道布政使左参议吗?”


    顾莲沼点头,“知道,姓王,是于文宣亲自考察选拔的人才,也是由于文宣举荐,才从一介布衣踏入官场。比起右参议,他更像是于文宣的心腹。”


    柳元洵追问:“那他上任多久了?”


    顾莲沼皱眉思索片刻,“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起码在位七八年了。”


    “这样的话,”柳元洵道,“阿峤,你去厨房吩咐一声,就说下午要待客,让晚膳丰盛些。再派人去请沈大人过来,一起吃个饭。”


    顾莲沼不知道的事,沈巍或许知道。


    沈巍正在彻查右参议,想必早已将布政使司的履历表翻了个遍,从他那里打听消息,必定能了解得更加详细。


    方才还眨着眼睛说话的柳元洵,倚在蓬松柔软的被子上没多久,困意便慢慢涌了上来。可他刚闭上眼睛,手指便被顾莲沼轻轻捏住:“还不能睡。”


    柳元洵困得厉害,打了个呵欠,眼角沁出泪渍,“为什么不让我睡觉?”


    他只是正常询问,可在顾莲沼听来,这分明就是撒娇。


    他放下柳元洵的腿,脱靴上床,将人搂进怀里,用拇指轻轻抹去他眼角的泪:“再等一等,等喝过药,出去走两刻钟,回来再睡。”


    柳元洵靠在他怀里,被上涌的困意折磨得发蔫,声音也有气无力的,“又是王太医说的?”


    顾莲沼捏捏他的鼻尖,笑道:“真聪明。”


    柳元洵靠在他怀里,身上一暖和,人就越发困了,“可是我想睡。”


    顾莲沼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现在睡了,过不了一刻钟又得起来喝药,醒醒睡睡,头该疼了。要是躺得乏了,我扶你起来走走?”


    “不想走,就想睡。”柳元洵攥着他的衣领,将头埋进他怀里,“不要晃我了,你越晃,我越困,我现在已经睡着了……”


    “真睡着了?”顾莲沼支起胳膊,让柳元洵的脸靠近自己,用唇瓣轻轻摩挲着他的眼皮,“再不睁眼,我可要咬你了。”


    “幼稚。”柳元洵虽然嘴上嫌他,可下一秒,还是睁开了眼睛。


    顾莲沼低笑出声,“睡醒了?我们阿洵醒得可真快啊。”


    “是啊,”柳元洵接话道:“托你的福,睡得快,醒得也快,一觉只有半刻钟。”


    顾莲沼看着怀中的人,越看越觉得可爱,抬手挑起他的下巴,便吻了上去。粗粝的舌头在柳元洵口中肆意搅动,直到将人吻得气喘吁吁,才稍稍拉开距离。


    两人唇间的银丝断开,柳元洵的唇被吻得湿润艳红,仿若涂了口脂。顾莲沼忍不住再次凑近,怕压得他难受,只是轻轻含住他的下唇,如品尝珍馐般细细吮吸。


    柳元洵仰头枕在他有力的胳膊上,用牙齿轻轻咬住他的唇,咬住一点后,又用舌头轻轻地舔,依赖又眷恋。


    两人相拥在一起,你吻着我,我咬着你,呼吸交错在一处,彷佛天地间只有彼此。


    ……


    柳元洵其实没打算睡,他只是想毫无顾忌地说出自己心底的想法。


    顾莲沼说得那些话,王太医嘱咐过不止一次。


    淩氏兄妹照顾他的时候,他就算困了,也会撑着,等喝过药再睡。他知道自己体弱多病,给身边的人添了不少麻烦,实在不愿再因小事给他们增添负担。


    淩氏兄妹念着他的恩情,又身为仆从,对他的要求向来有求必应。可依柳元洵的性子,他们越是恭谦顺从,他越不愿提出任何过分的要求。


    可换成顾莲沼,感觉却不一样了。顾莲沼总爱招惹他,故意气他,一直不断打破相处时的界限,将他被逼至退无可退的角落后,非但不收敛,还会扣住他的手腕,将他压在角落里亲吻。


    奇妙的是,当这些界限轰然崩塌,柳元洵反而得以卸下所有包袱。


    顾莲沼从不对他说“谢谢”,他便也理所当然地不对他说“麻烦你了”,他开始坦然接受顾莲沼的照顾,心安理得地享受对方的陪伴,不再将每一个举动都视作负担。


    恋人,好像不仅仅是一个身份,而是一种亲密无间、不会互论亏欠的距离——既能毫无保留地付出,也能理所当然地接受回馈。


    ……


    “殿下的气色,似乎比上次好了许多。”沈巍在柳元洵身侧落座,目光仔细打量着对方的脸色,“见殿下身体渐愈,臣也跟着安心了。”


    柳元洵轻抿一口温茶,唇边漾开笑意:“沈大人瞧着亦是容光焕发,看来右参议一案有了新进展?”


    沈巍长舒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确实有了进展。那右参议嘴硬得很,可面对铁证如山,再想狡辩也无济于事。顺着他的人脉网深挖,又牵出几条大鱼。只是有些牵扯甚广,暂时不便打草惊蛇,已派人暗中盯紧了。”


    “于大人那边如何?”柳元洵指尖摩挲着杯沿,“他什么态度?”


    “表面上倒是有求必应,”沈巍冷笑一声,“可一触及关键问题,便开始装聋作哑。不过无妨,仅凭那八幅图,他若给不出合理解释,就只能随我进京面圣。”


    柳元洵又问:“那左参议呢?”


    沈巍叹道:“左参议看上去像个清正人,可这天下,哪个坏人会将坏字写在脸上?越是看似无害,越要多加提防。”


    柳元洵道:“我听说,这左参议是于大人的心腹,他跟了于文宣多久?”


    “整整十年。”沈巍对这些履历早已烂熟于心,不假思索便答道:“自上一任左参议离世后,于大人便将他推上了这个位置。”


    一听这数字,柳元洵瞳孔微缩,定了定神后,才又问道:“离世?怎么死的?”


    “失足溺亡。”沈巍道:“听说那天他特意遣散了随从,说是要处理私事。结果一夜未归,等发现时,尸身已在河里泡了大半宿。”


    柳元洵眉心紧蹙,“从四品官员意外身亡,应当会有人细查吧?可查清是什么私事了?”


    “不光彩,便没提,只说是喝多了,失足坠了河。”沈巍喝了口茶,道:“是因为与寡妇私会,本该留宿在女方家中,却因次日要议事,执意摸黑赶路,就出事了。”


    柳元洵心里忽然蹿起一股火。


    尽管这位“落水而亡”的左参议和“刘三”之间还没有联系,可单单只听这几句话,柳元洵就觉得愤怒。


    任何时候,无论一桩案子有多少漏洞,又多么匪夷所思,实际掩盖的问题又有多恶劣,可一旦将这桩案子扯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身上,便能堂而皇之地掩盖所有真相,将它变成一桩不能入册的“桃色丑闻”。


    柳元洵深吸一口气,没让情绪影响自己,“当年的验尸记录还在吗?”


    沈巍道:“因为事件脉络清晰,所以没验,殿下是觉得其中有诈?”


    毕竟是十年前的旧事,又与现在的案子无关,沈巍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可见柳元洵神色凝重,又闭了嘴,细细思量起来。


    他是大理寺卿,论断案,柳元洵拍马难及。只要带着怀疑去审视,其实处处都是疑点。


    一来,既然第二天要议事,为何会连一夜都等不得,非得半夜去,半夜回?


    二来,江南擅泳者多,即便左参议碰巧是个旱鸭子,那他在河里挣扎的那段时间,偏巧一个打更人都没遇到?


    第三,若是正常溺亡,观其口鼻便能得出结论,根本不费功夫;若死因另有隐情,一旦仵作验尸,真相便有暴露的风险——无论是杀人灭口,还是放任知情者存活,对幕后黑手而言都是巨大的隐患。


    柳元洵见沈巍神色骤变,知道对方已察觉异常,但他没有追问,而是转向自己最关心的那个问题,“沈大人,你可还记得这位左参议……姓什么?”


    问出口的那一瞬,柳元洵几乎屏住了呼吸。


    沈巍还未回神,随口便答:“姓齐。”


    原来姓齐……


    柳元洵几乎要确定左参议姓刘了,所以在听到意料之外的答案时,难免有些憋闷。


    可下一秒,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刘”字上下颠倒,不正是“齐”吗?


    这个发现如惊雷般在脑海炸响,因为情绪太过激动,柳元洵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心跳声震得耳膜生疼。


    顾莲沼觉察到不对,瞬间冲上前,一只手稳稳托住柳元洵后颈,另一只手疾点他胸前的玉堂、紫宫二xue,而后张开双臂,将脱力软倒的人抱进了怀里。


    两道劲气落身,柳元洵像是刚接触到空气一样,急促地喘息起来。


    “好了,没事了,别紧张,来,慢慢呼吸……”顾莲沼揽着他的腰,另一手在他背后有节奏地拍抚,声音轻而温柔,惊得沈巍甚至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沈大人……”柳元洵刚刚缓过劲,立刻扶着顾莲沼的肩,抬头看向他,“这位齐大人,大概里就是我托你找的人。劳烦沈大人将他的卷宗誊抄一份送来。”


    沈巍先是一愣,而后瞬间明白过来,惊讶道:“殿下是说,这位齐大人,就是那位姓刘人士?”


    柳元洵点了点头。


    沈巍抱拳道:“臣一定不负殿下所托。只是不知,殿下方不方便告诉臣,此人重要在哪里?”


    沈巍手里握着账册,又是刘黔源选中的人,柳元洵便没瞒他,“我怀疑……他就是找到名册的契机。”


    沈巍倒吸一口冷气,彻底失了镇定,“此话当真?”


    他和柳元洵都看过那本账册,上面的数字触目惊心,涉案官员之多、贪墨数额之巨,足以动摇国本。若按名册清算,整个江南官场恐怕都要经历一场血洗。


    柳元洵轻而重地点了下头,面色凝重道:“若能查实,凭那账册上的数额,抄没的财产抵得上江南五年赋税。”


    这句话如重锤般砸在沈巍心头。沈巍是带着皇命来的,冤案只能令他痛惜,但金银才是他的动力源泉。


    他猛地拍案而起,眼中燃起熊熊斗志,“十年前的旧案要查,现在的线索更不能放过!别说十年,就算齐大人死了二十年,臣也要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柳元洵轻轻点头,正要说话,却见沈巍已急着起身,“既如此,我便不多呆了,殿下请多保重!”


    “沈大人留步,”柳元洵道:“先吃饭吧,多大的事,也得等吃饱了才有力气干,再说了,我邀你来吃饭,菜还没上桌你就走了,传到别人耳朵里,不知道又要编出多少故事。”


    沈巍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叹道:“殿下受委屈了。”


    “委屈倒谈不上,只是行事多有不便。”柳元洵看着沈巍,道:“既然提起了,有件事,我倒是想请大人帮忙拿个主意。”


    沈巍正色道:“殿下请讲。”


    柳元洵慢声道:“我若真的找到了名册,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带出江南?又或者,能否设法让我避开耳目,腾出半日时间?”


    沈巍初听时,还在跟着柳元洵的思路想办法,可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柳元洵,眼神变得惊疑而震惊,连声音都开始发颤,“殿下……殿下的意思莫不是,您已经有名册的线索了?”


    “不是线索,只是猜测,只有亲眼见到,才能证实。”柳元洵道:“若真是名册,不必带出来,只要我看过一遍,便能将内容一字不差记在心里。”


    沈巍只觉脑袋嗡嗡作响,短短半个时辰内,接连而来的震撼几乎让他有些恍惚。


    他甚至不知道柳元洵是如何做到的。他整日奔波在外,柳元洵却闭门不出,可截止目前,就连他握在手中的唯一一个突破口,也是柳元洵递到他手上的。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沈巍低声喃喃,说是想办法,可他思绪已经乱了。实在是帐册上涉及的钱太多了,多到他初时拿到账册时,甚至想过是刘黔源瞎编出来的。


    同样的,若是找到名册,按上头的人名,将一众官员抄家,便是解国困、振朝纲的大功劳。别说是沈巍了,就是以清正誉名的严御史,在看到账册之后,怕也会晃了神。


    第116章


    尽管激动,可现实和想像之间隔着一条天堑,在对手压倒性的实力面前,仅凭智谋终究是蚍蜉撼树,他们最缺的,就是能绝对信任的人手。


    沈巍眉头紧锁,语气凝重,“江南水太浑,臣甚至辨不出绝对可信的人,贺大人看似可信,但臣不敢赌,只不过……臣倒是有个法子,姑且可以当作试探,只是其中细节还要推敲。”


    柳元洵神色温和道:“沈大人但说无妨,细节之处我们再从长计议。”


    沈巍挺直身子,认真说道:“臣提议制作一份假名册,殿下可私下向贺大人求助,恳请他秘密派兵协助。届时,臣愿与贺大人一同前往。若他忠心耿耿,此番试探便当作一场误会,日后再寻良机;若他心怀不轨,临时发难,臣与神武卫的兄弟们,也定能奋力一搏。只是,这计画还有几处关键环节尚未完善。”


    这法子倒是真能试探出贺郎平是否忠心,却暗藏两大难题。


    其一,必须造出确凿证据,让贺郎平深信他们真的找到了名册。然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敌人监视之下,想寻个时机埋下假名册,难如登天。


    其二,敌方早已在京城安插眼线,时刻盯着柳元洵。若柳元洵真的信任贺郎平,常理来说应亲自前往,而非派沈巍涉险。


    沈巍提议道:“臣打算请殿下称病不出,如此一来,臣便能名正言顺代您前往。”


    道理虽说得通,可装病能不能瞒过去是一回事,即便骗过了所有人,柳元洵也完全可以等病愈后再行动,实在不必急于一时。


    “既然是做戏,那便不能留下破绽。”柳元洵沉吟片刻后,道:“贺大人即便想反水,也不会在大军面前公然刺杀,大概率会选只有亲兵在场的时机动手。与其让沈大人涉险,不如我亲自前往。”


    沈巍深知此去凶险,可计画成功带来的巨大利益实在诱人,到嘴边的劝阻之词又咽了回去。


    柳元洵见他沉默,便知他也心动了,继续说道:“至于掩埋假名册的事,我倒有个主意。”


    沈巍顿时来了精神,“臣洗耳恭听。”


    柳元洵慢声道:“我此番来江南,将冯源远的女儿也一并带来了。起初只是怜悯她的遭遇,想让她看看故土。如今,倒是可以利用这个机会。”


    沈巍:“殿下待如何?”


    柳元洵道:“前几日,我曾与她一并看过冯家旧宅,碍于冯家是罪人,不可立碑,也不可祭拜。若是我以怜她受苦为由,允她于山中私下祭奠,也是个由头。淩亭轻功超绝,介时可让他假扮成小厮,趁凝碧祭拜时,去附近掩藏个假名册,倒也不是难事。”


    沈巍一拍大腿,兴奋道:“好主意!有了这个正当理由,事情就好办多了。而且山中偏僻,就算有人跟踪,也不似在城中般处处都是眼线!”


    柳元洵笑着点了点头,又在饭间与沈巍商议了一下细节,也算是将这件事敲定了。


    整个商议过程中,顾莲沼始终安静地侍立一旁。虽未插话,但他的心思全在柳元洵的安危上。


    劝是劝不住的,他也不想劝,柳元洵不是没有思考能力的孩子,他所能为他做的,便是尽力扫除这段路上的障碍。


    等沈巍走后,顾莲沼牵着他坐在床边,道:“即便沈大人将神武卫都派来保护你,我还是放心不下。若能推迟半个月行动,我便能从京中调派锦衣卫从旁协助。”


    “调派锦衣卫?”柳元洵面露惊讶,随即陷入思索,“时间倒不是问题。可我们身处江南,往京城传递消息谈何容易?”


    顾莲沼笑了,“你忘了锦衣卫最擅长做什么了?”


    擅长什么?搜索情报、羁押官员?


    可锦衣卫指挥使司不是在京城吗?他们远在江南,就算顾莲沼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法仅凭自己便将消息传去江南吧?


    顾莲沼看穿了他的疑惑,不再卖关子:“锦衣卫能在京城站稳脚跟,靠的就是遍布天下的情报网。不过这属于机密,若非必要,轻易不能向锦衣卫外部之人透漏。你可以写封手书,我找机会送到联系点,届时自会有锦衣卫乔装潜入。有神武卫和锦衣卫双重保护,就算贺郎平反水,也能保你的安危。”


    他方才不说,倒不是信不过沈巍,而是习惯了凡事留一手。再者,神武卫在明,锦衣卫在暗,柳元洵的安全才更有保障。


    柳元洵眸光骤亮,已然想到更远,“如此说来,若真能找到账册,也能通过锦衣卫的情报联系点送回京城?”


    顾莲沼点头道:“名册一事,不怕泄露,只怕知道的人太少,消息传不出去。若真是名册,倒是可以誊抄好几份,多派些人手,分多路送出。即便途中遭遇截杀,也定能确保有一路消息畅通无阻。”


    顾莲沼话里的“誊抄”二字,忽然给了柳元洵某种提示。


    若地图指向的只是一本普通名册,那指引他的人完全可以多誊抄几份,藏在不同地方,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况且,若只是薄薄一册,完全可以像刘黔源那样贴身携带进京,何必藏在深山?直接带去京城,不是更容易传到皇上手里吗?


    所以,地图指向的,很可能不是名册,或者……不仅仅是名册。


    ……


    入睡前,柳元洵写了封手书,向锦衣卫指挥使刘迅提出了增援的请求。


    一想到刘迅看到手书后,一定会将它呈递给柳元喆,他复又拿起搁在笔架上的毛笔,向柳元喆写了一封信。


    信的前半部分是在说正事。


    他不知道地图指向的东西是什么,但看它藏于深山,他料想那可能是很重要、很大、且不易移动的东西。如果是这样,那凭他和沈巍,是不可能将那些东西带回京城的。


    况且贺郎平立场不明,若他心怀不轨,自己必须早做准备——这便需要柳元喆提前安排兵力调度。


    可即便是皇帝,调兵也需师出有名。若能确定山中所藏是关键证据,一切难题便能迎刃而解。


    届时,无论江南有多少阴谋,在大军压境之下,都只能乖乖就范。


    写到后半部分,柳元洵的笔触不自觉柔和下来。


    他先是询问寿康宫中的母妃是否安好,又关心京中天气是否转暖,话到最后,他本想问问柳元喆过得怎么样,可刚写下“皇兄”二字,他又拿笔尖抹掉了。


    写好信,柳元洵才发现信封好像太厚了,他看向顾莲沼,“会不会不方便传信啊?”


    顾莲沼倾身过来,从他手里抽出信封,“很方便,不用担心。”


    柳元洵本想问问需不需要自己配合掩饰,却见顾莲沼将信揣进怀里后,竟就这样出了门。


    他望着顾莲沼的背影,心里有点担忧,怕他出什么意外,也怕他要很晚才能回来。


    可不过一刻钟光景,顾莲沼竟就回来了。


    柳元洵惊讶道:“送出去了?”


    “嗯,”顾莲沼轻声解释道:“锦衣卫会在特殊地方留下标记,比如空砖墙之类的,放在那里后,自有暗桩定时巡查收取。”


    “好神奇!”柳元洵很是惊叹,他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都有强烈的好奇心,要不是知道这是私密,非皇帝不能过问,他恨不能立刻问清究竟是什么样的特殊标记。


    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好奇的时候,很像一只刚从窝里探头的小动物。温润的眸睁得圆圆的,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纯净到一眼便能望到底,好像一潭从未受到污染的净水。


    顾莲沼原本是要说话的,可当与那双眼眸对视后,他却忽然忘了自己本想说什么。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以为他对柳元洵的喜欢,源自于柳元洵是个好人,更是个能引动他欲望的美人。


    可这一刻,他却忽然想起初见柳元洵的第一面。


    他被抬到喜床上的时候,一开始是有意识的,也看清了柳元洵的脸。或许是喜服太红,也太华丽,衬得被喜服裹住的人像具死去好几天的尸体。


    冷白,死寂,消瘦。


    这是他对柳元洵的第一印象。


    直到,那双眼睛睁开后……


    那里有他看惯的恐惧与排斥,可除此之外,那双眼眸实在太干净了,干净到瞬间就点亮了那苍白死寂的面容——像水墨染上重彩,也像光束穿破云层。


    他从未深究过自己当初的感觉,可此时想来,有些心动,或许本就源自第一次对视时的晃神。


    只是当时年少,从未尝过心动的滋味,比起喜欢,他最先感受到的,是得不到的怨与恨。


    而如今,那个本以为这辈子也碰不到的人,就坐在他身前,仰头注视着他,乖顺又柔软,任他施为,毫不反抗……


    顾莲沼喉间发紧,呼吸逐渐紊乱,望着柳元洵的眼神愈发幽深。


    偏偏被他盯住的人浑然不觉,见他怔在原地,主动上前牵住他的手,像自投罗网一样走向床榻。


    柳元洵嗓音清润,带着淡淡的笑意:“虽然不困,但还是早点歇了比较好,明日若天气晴好,你教我汆丸子好不好?我还从未下过厨呢。”


    说到最后,柳元洵明显开心起来。他太懂知足了,一件小事就能换来他纯然的喜悦。


    顾莲沼听着他的声音,无数次感觉到体内有两股力量在撕扯。


    一面是因柳元洵燃起的欲I望,像暴烈的岩浆,像暴躁的虎狼,想撕咬他,吞噬他,想将他压在自己怀里,热切地吻他,亲密无间地触碰他。另一面因他的美好而平静,温柔的情愫像春水漫过心田,多硬的骨头都能化作绕指柔,只想圈着他,抱着他,哪怕什么都不做,这一生也足够美满了。


    到了榻前,柳元洵转过身来,笑着看他,“阿峤,你可以教我汆丸子吗?”


    亮晶晶的眼眸里全是放松与信赖,压根没有意识到,在这短短几步路里,顾莲沼已经将他肖想千百回了。


    顾莲沼深吸一口气,努力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可身体的反应却难以遮掩。见柳元洵的视线不经意间下移,顾莲沼莫名向前一步,想要掩藏。


    因为柳元洵的眼眸太干净了,便将他的欲I望衬托得格外肮I脏,可他又觉得,就这样脏下去吧,最好拉着柳元洵一起沉沦。


    他拽着柳元洵一同倒向柔软的被缛,压着他的身躯吻了下去,柳元洵徒劳地蹬了蹬腿,张口要说话,却也只是给了舌头探进来的契机。


    四角燃着的炭盆时不时崩起猩红的火星,将缓缓流动的空气炙烤成了令人窒息的高温。


    柳元洵被吻得气息淩乱,挣扎间反被吻得更深,他没多少力气,很快便无力抗拒,只能闭眼躺在床上。渐渐地,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脆弱的心脏吃力又急促地跳动着,鬓边的碎发被汗濡湿,微阖的眼眸像是无声的纵容。


    顾莲沼的手掌抚过他汗湿的鬓角,触到身下柔软的身躯,忽然觉得寻常姿势都不够亲近。他想要一种,更亲密,也能将柳元洵看得更清楚的姿势。


    情I欲是天生的老师,只要有欲I望,人就能无师自通地发现许多新花样。


    顾莲沼抬手扯住床头两侧的纱幔,四指一绕,拇指一压,就将薄薄的纱幔搅成了两股细软的纱绳。他吻着柳元洵,哄着柳元洵,趁他神思迷离间,扯住纱绳将他的手腕捆了起来。


    柳元洵躺在床上,水雾弥漫的眼眸含着矜持的欲I色,薄薄一层红晕覆上他的脸颊与眼尾,那么勾人,又那么清丽。


    他什么也不知道,更不懂顾莲沼想对他做什么,细嫩的纱绕过他的手腕,绑成死结的时候,他甚至模模糊糊地抬了下手,像一只引颈待戮的羔羊般,主动钻入了套紧他的缰绳。


    顾莲沼将他抱坐起来,面面相对,而后拉动绳结,柳元洵的手便不自觉高过头顶,细腻的肌肤在月光下显出莹润的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半吊起来,可他不说话,也不问,只用那双薄雾笼罩的眼眸茫然又委屈地看着顾莲沼。


    在床笫间,除了哀求,他一向是沉默的,又因为含蓄与矜持,连呻I吟都是破碎的。


    顾莲沼拉开他的双腿,让他盘坐在自己腿上,贴近又贴近,近到他身上的热意几乎熏红了柳元洵的眼睛。


    顾莲沼是急切的,又是温柔的,他一手托着柳元洵的脑袋,缠着他的舌头舔舐吮吸,另一手握住柳元洵的腰前的玉佩,和自己的玉佩贴在一处。


    柳元洵眼睛倏地睁开,又紧紧闭上。


    “看着我,阿洵。你看一看我们。”顾莲沼的嗓子已经被情I欲逼到沙哑,可他强忍着,非要逼柳元洵睁开眼睛,“我们在一处呢,你看看,看看它们贴得多么紧。”


    柳元洵不睁眼,他便转势去吻他的眼皮,吻上去以后,又急切地舔,粗粝的舌头与涎液将纤长柔软的睫毛舔得乱七八糟。


    另一只手则将两枚玉佩攥得更紧。


    柳元洵急促地喘息着,微微仰头,避开灼热的舔吻后,鼓足勇气低头望了下去。两枚玉佩并放在顾莲沼手里,如此醒目,柳元洵一低头便看见了。


    不一样,哪里都不一样。


    一枚漂亮的像是精心雕成的玉器,干净到不像是人能拥有;另一个狰狞又醒目,简直像粗糙的铁器。


    他从没见过顾莲沼的,甚至连自己那块都看得少,如今并拢在一处,彼此衬托,彼此挨合,明明胸膛与胸膛之间隔着几拳的距离,可柳元洵却被顾莲沼烫得浑身都在发颤。


    见他低头,顾莲沼恶意地磨弄着玉佩上的纹路,另一手压住他的脖颈,逼得柳元洵无法抬头。他只能低着头,怔怔地望,潮红如潮水漫过脖颈,在锁骨处凝成绯云,大脑被蒸腾得发闷,连闭眼的本能都被烧得一干二净。


    他即觉得恐惧,又觉得刺激,视觉与触觉双重交叠,很快便将他逼得掉了泪。


    顾莲沼望着他红晕遍布的肩颈,忽然咬住他肩上皮肉,犬齿碾过脆弱的肌肤,在柳元洵闷哼出声前松开,却又趁着他不备时,再次咬上去。


    他咬着他,吻着他,舔着他,握着玉佩的手也松松紧紧,要不是顾莲沼的呼吸也已经粗重到了极致,外人看来,这更像是一场气定神闲的玩I弄。待到柳元洵濒临极限时,他终于松开手,人也退开了。


    上一次,是柳元洵圈着他的腰。这次换了姿势,是他分开结实有力的腿,坐在了柳元洵修长白皙的大腿上。柳元洵承受不住他的重量,他便单臂后撑,半点重量都没落在他身上。


    空出来的手插入柳元洵的发间,压着他的脑袋,逼着他低下了头。


    这次的顾莲沼像是有某种执念,他想逼着柳元洵睁眼,逼着他看清一切。


    不是说,他过目不忘吗?不是说,由他看过的东西,都会刻入他的脑海吗?


    那就看。


    就算不想看,他也要逼着柳元洵看。


    逼他看清所有细节,逼他看清每一个步骤,将这一切都记住,都刻在脑海里,记住他们是如何挨蹭在一起的,记住他们是如何亲密无间地靠近的。


    柳元洵原以为,顾莲沼吊起他的胳膊,是怕他逃,可此时才意识到,这纱帘竟成了他唯一的支撑,尾椎处的酥麻让他几乎软倒,可手腕上载来的力道却又将他束缚在了原地。


    柳元洵本就已经忍到了极限,顾莲沼却又一直在压着他的头,逼着他亲眼去看,他受不了这种折磨,声音都沙哑了,“阿峤,松开我,我不想……”


    “你不能不想,”顾莲沼强硬地打断他,又温柔地诱哄他,“我只是想让你看清,想让你记住,想让你知道,陪在你身边的,自始至终都是我。看得清楚些,下辈子的记忆就深一些,到时候遇见,就不会走散了。”


    一听“下辈子”三个字,柳元洵的命脉就被拿捏了,他晕头转向地低着头,压根没意识到,这和找人有什么关系。


    月光穿透云层时,柳元洵已瘫软如泥。


    顾莲沼解开纱绳,将软软倒下来的人抱进怀里,爱怜地啄吻着他额头的细汗,柔声哄着他,“阿洵,睡吧,睡吧,我帮你输送内力。”


    柳元洵早已经睡着了,他全身发了汗,整个人都湿漉漉的,体内的冷梅香比寻常更浓,像是刚从白梅瓣儿里钻出来的精怪。


    顾莲沼凝视着怀里昏睡过去的人,眼眸里的柔情与爱I欲满得几乎要溢出来,他低头吻着他,吻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将他吞到肚子里,怎么爱缠都不满足。


    可一想到明早醒来,柳元洵必然又会头痛,融化成春水的心却又冻结了。他将人抱在怀里,用下巴不住地摩挲着他的额头,喃喃道:“我好爱你。”


    爱到愿意将命交出去,只要能换回你。


    他最后吻了吻柳元洵的唇,这才紧了紧裹着他的被子,抬手搭上柳元洵的脉搏。


    可下一瞬,顾莲沼像是被人淩空抽了一鞭子,浑身都僵硬了——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内力了。


    但一眨眼的功夫,内力又恢复了。充盈灼热的内力像活泼的海浪一样在他筋脉中奔腾,如此强大,又如此浩瀚,彷佛方才那一瞬只是幻觉。


    但顾莲沼知道,那不是幻觉。那是真真切切的,将蛊虫转移到自己体内的证明。


    惊悚吗?


    好像不。


    他反倒觉得心安。


    多少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死去,却无能为力,可他却有了以命换命的机会。


    当然,如果能换得来的话。


    他轻轻点了点柳元洵的鼻尖,无声说道:“多喜欢我一点吧。最好,喜欢到知道我为你而死后,能放弃你的坚持,为我活下去。”


    能叫柳元洵甘愿付出性命的人,就那几个,并不难猜。他的重量,真的能比过宫里的几个人吗?


    顾莲沼不确定起来。


    他怕死,但他不怕为柳元洵而死。他只怕自己死了以后,柳元洵还是一心求死,甚至连个能拦他的人都没有……


    顾莲沼视线微晃,从柳元洵脸上移向搭在屏风上的外衣上——那件衣服的袖兜里,就放着尸僵母虫的解药。


    第117章


    今日清晨下了一场小雨,待雨霁云收,整个天空澄澈如洗,恰似一块碧玉。


    后厨采买的人一早便得了消息,去市场挑了最新鲜的银鱼,买回来就放进了能盛水的竹篓里。


    待到贵人那边传了话,他们立即杀鱼、清洗,将剔去鱼刺的鱼肉细致地切成小块,连同所需食材一并规整地摆放在竈台一侧。


    柳元洵学做饭,自然是玩心居多,在场众人也都抱着陪他消遣的态度,谁都没指望他转行去当厨子。


    顾莲沼原本打算让柳元洵亲自拿刀剁鱼肉,可当亲眼目睹他握刀的姿势时,还是无奈道:“这一步还是我来吧,你先别动手了。”


    “哦。”柳元洵乖乖让路,将手里的菜刀递给了顾莲沼,站到了一旁。


    银鱼本就被拆解成了小块,剁起来颇为轻松。只见顾莲沼手起刀落,刀刃寒光闪烁,富有节奏的剁肉声在厨房中回荡。不多时,砧板上的鱼肉便被剁成了细腻的肉糜。


    见顾莲沼抬眼看向自己,柳元洵便靠了过去,十分期待,“轮到我了吗?”


    顾莲沼笑着点头,擦过手后,细心地为柳元洵套上袖箍,又将袖口上摺,整理平整后收拢在了袖箍里。


    柳元洵站在肉糜前,既期待又郑重地接过鸡蛋。在顾莲沼的示意下,他小心翼翼地在刀背上敲碎蛋壳,金黄的蛋液缓缓流入肉糜中。


    他不认识香辛料,更掌握不住用量,这些活便都交给了顾莲沼。搅馅上劲虽不算力气活,但柳元洵也干不了,依旧是顾莲沼在一旁操持。


    说是学汆丸子,可整个过程,柳元洵能参与的地方少得可怜,饶是如此,他依旧很开心。


    “来。”顾莲沼走到他身后,将手覆在他手上,一同浸入水盆沾湿。随后,握住劲道十足的肉糜,引导他从虎口处挤出一枚鲜嫩柔白的鱼丸。


    竈膛内,柴火噼啪作响,铁锅中的清汤微微泛起涟漪,顾莲沼用筷子轻轻一抹,圆润的鱼丸便落入锅中。水花溅起之前,顾莲沼已经先一步抬袖挡去了。


    扫把尾也跟来了,但它明显很讨厌鱼肉的味道,只远远趴着,还颇具灵性地抬起爪子捂住了鼻子。


    随着鱼丸陆续下锅,柳元洵渐渐掌握了要领,能够自己发力挤出鱼丸了。见他想自己尝试,顾莲沼就松了手,站在锅前用筷子轻轻搅动,左手却一直抬着,防止柳元洵被烫到。


    当圆润的鱼丸渐渐浮出水面,顾莲沼将它们一一舀入调好的汤中,温声问道:“想尝尝吗?”


    柳元洵欣然点头,伸手想要接碗,顾莲沼怕他烫到手,握着碗沿不松,道:“就这样吃吧,小心烫。”


    因为是自己做的,柳元洵很给面子地吃了大半碗,一直说好吃。


    按他平时的饭量,这大半碗下肚,已经该饱了,可不知道是今天胃口格外好,还是鱼肉丸子格外合他心意,他还想动勺,却被顾莲沼拦住了。


    “要是真想吃,一个时辰后再煮一碗便是。吃多了不易消化,到时候肚子又该难受了。”


    柳元洵听劝地放下勺子,笑道:“又是王太医说的?”


    顾莲沼几口吃完剩下的鱼丸,慢悠悠道:“不是,这回……是常识。”


    柳元洵的笑容微微一滞,趁着周围无人,抬手在顾莲沼腰间轻轻掐了一下,小声抱怨:“你好烦啊。”


    顾莲沼低声轻笑,放下手中的碗,一把将柳元洵拥入怀中,在他唇上飞快地轻啄了一口。又赶在有人来之前松开手,一本正经地评价道:“但你很甜。”


    前来收拾碗筷的小厮不知道情况,只听到后两个字,忙笑容满面地接话道:“可不是嘛,这鱼肉鲜甜得紧。”


    “是啊,”顾莲沼看向因来人而僵住的柳元洵,笑容十分明显,“是很甜。”


    柳元洵心下慌乱,不知道方才那一幕究竟有没有被看见,僵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这才发现顾莲沼早已牵住了他的手。


    似乎是怕他闹别扭然后甩开,牵他的人挤开他的指缝,将他的手紧紧扣住。


    但他没有生气,也不会因为这种事而生气。他只是不如顾莲沼大胆,又太过含蓄,所以总被顾莲沼压制罢了。


    再者,这样亲密的触碰,他并不讨厌。于是,他非但没有抽回手,反而轻轻蜷起手指,与顾莲沼的手扣得更紧。


    “走吧。”他轻轻晃了晃相牵的手,道:“时间还早,我们去凉亭坐坐。”


    早上下了雨,外面有些冷,并不适合久坐,况且柳元洵刚吃了荤腥,一吹冷风定然要积食。


    顾莲沼裹紧他身上的衣服,索性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出门没带兜帽,你侧转到我怀里避避风,等下午看看天气,要是暖和,再带你出来走走。”


    柳元洵“嗯”了一声,听他的话,将头埋进他怀里,还不忘扯开他胸前的交领为自己挡风。


    顾莲沼被他的模样逗笑了。


    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动,柳元洵一脸茫然地抬头,不明白他又在笑些什么。可什么也没看明白,反倒又被亲了一下。


    柳元洵白了他一眼,扯开领口,又一次遮住了自己的脸。


    ……


    一连在家中歇了三日,柳元洵才叫来了凝碧,让她做做准备,明日去城外祭祀自己的亡亲。


    凝碧初来时还有些忐忑,一听柳元洵的话,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怕自己给柳元洵带来麻烦,“王……王爷,这,这怕是于礼不合,会不会给您造成什么影响?”


    “不会,”柳元洵宽慰道:“只要你不声张,旁人最多只当你去山里挖了个坑,埋了些东西,哭了一场罢了,没人能咬定你是在祭拜他人。”


    他略作停顿,又补充道:“对了,你一人去山里多有不便。出发前,先去沈大人那里一趟,让他派些人手护送你。”


    凝碧连忙应下,恭敬地磕了个头,才躬身退下。


    冯源远一家的尸身被丢弃在京城乱葬岗,既无归乡安葬的资格,也无可用于立衣冠冢的遗物。但凝碧不愿错过这难得的机会,她找来浆糊和竹条,连夜赶制了四个小臂长短的纸娃娃,分别代表父母、妹妹与兄长。


    因冯家已是罪人,她生怕引人怀疑,给柳元洵招来麻烦,所以只用墨笔简单点出五官,根本看不出谁是谁。


    做完纸人,凝碧本打算睡了,可一想到能为逝去的亲人建坟立冢,让他们的魂魄有个归宿,便激动得难以入眠。


    辗转反侧间,柳元洵曾说过的话在她耳边回响:无论案子结果如何,你都得想想,自己往后该如何过。


    往后该如何过呢?


    她拖着这具千疮百孔的身躯,无亲无故,孑然一身,即便活着,也和孤魂野鬼无异。支撑她活到现在的,不过是一个结果。


    可无论这结果是喜是悲,待情绪平复,她依旧寻不到活下去的意义。


    凝碧在床上躺了片刻,起身点燃烛火。在昏暗的光影中,她再次拿起竹条,又扎了一个小纸人,将它一并装进了方才的匣子里。


    如果问她得到苦等十年的答案后,最想做什么,她只有一个答案:想和家人团聚。


    若无法在人间相见,那便去地下重逢吧,她实在是太累了,也太想他们了。


    后半夜,凝碧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凝碧便前往沈巍借住的知府衙门。


    她并未见到沈巍,却在随从堆里看到了身着小厮服饰、装作不认识她的淩亭。


    如果一开始还搞不清状况,但见到淩亭后,她就已经意识到了,柳元洵让她去城外,或许另有深意。


    这反倒让她松了口气。她承了柳元洵太多恩情,若她身上有值得利用的地方,对她而言反倒是件好事。


    她怕自己刻意留意淩亭,反倒会让有心人发现不对,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到了地方后,她也一心祭拜,没多看淩亭一眼。


    原本她打算埋完纸人便返程,可想到柳元洵或有其它安排,便故意放慢动作,无论是掩埋纸人还是祭拜,都拖延了许久。


    直到夕阳完全落下,凝碧才从地上起身,捶打着酸痛发麻的双腿,跟着来时的人一同回了城。


    ……


    时间一晃又是两日。


    恰逢是个艳阳天,淩晴一大早就来问柳元洵,要不要去城郊野炊。


    柳元洵很是心动,当即便决定要出门。他一出门,又是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就连野炊要用的东西都拉了一马车。


    地方是胡一点击的,本打算找和河边赏景,可此时天气尚寒,河边风大湿寒,对柳元洵的身体不好,便改选了一处毗邻农户的开阔之地。


    此地一侧溪流潺潺,水声清越;另一侧则是碧色连天、广袤无垠的草野;不远处,有几栋草屋,几缕炊烟正袅袅升起。目之所及,一切都让人心神俱静。


    因柳元洵身份尊贵,随行伺候的人自然不少。三十多个精兵守在不远处,草地上铺着柔软厚实的毯子,其上又摆放了精致的座椅,更有两名小厮专门撑起遮阳布,侍立在他身侧,随时听候差遣。


    顾莲沼随意坐在毯子上,手中抛着一枚翠绿欲滴的果子,目光在柳元洵身上流转片刻,忽然道:“既然出来玩了,拘着礼数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我带你去草地里走走?”


    有了上次在凉亭的经历,柳元洵有些警惕,“你想做什么?”


    苍天可鉴,此时的顾莲沼真的罕见的纯良,他甚至没意识到柳元洵在问什么,坦然答道:“就去附近转转啊。人哪能总被人伺候着,你更该多走动走动,晒晒太阳。整日被人抬着扶着,见点阳光就遮遮掩掩,如何能养好身体?”


    大部分时候,顾莲沼觉得自己是个很讲道理的人,也知道柳元洵需要照顾的同时,也得做适当的锻炼。


    可情到深处,怜爱便成了本能。


    冷了,他要抱着人走;起风了,他也要抱着人走;没走两步,柳元洵呼吸变快了,他更要抱着人走。道理是道理,可不该溺爱的时候也还是忍不住溺爱。


    见顾莲沼目光坦荡,柳元洵忽觉一阵羞愧,暗怪自己竟将人想得如此不堪。


    他正要起身,却听顾莲沼道:“先等等。”


    顾莲沼摸了摸身后的草皮,觉得草地被艳阳晒得发烫,便起身半跪在柳元洵身前,动作利落地脱下他的鞋袜,“你啊,就是被呵护得太金贵了,走路不沾地,吃饭不沾尘,所以才不如百姓家的孩子结实。”


    说罢,他笑着牵起柳元洵的手,“来,试着慢慢踩上去,或许有点扎,看看能不能适应。”


    顾莲沼说有点扎,那就是真有点扎了,柳元洵扶着他的手,试探着探出足尖,迈过地毯,触向那片翠色欲滴的草地。


    他平素极少走路,又畏寒怕冷,双足常年裹在柔软的丝绸之中,肌肤白皙通透,在阳光下近乎透明,淡青色的血管蜿蜒其上,宛如瓷釉下流转的冰纹。


    足尖触及草地的刹那,柳元洵微微晃了神。


    他曾赤足行走过,只是那是在宫墙内的石板路上。高耸的宫墙屏蔽了大半阳光,地面终年沁着凉意,寒意顺着足底直窜心肺,彷佛要将他整个人都冻结。


    也是那一天,他走向了一条无解的死路。


    顾莲沼误将他的怔愣当作迟疑,不容他多作犹豫,握紧他的手便向前轻拽。


    柳元洵尚未从回忆中抽离,便一脚踩进草地,下意识轻呼道:“好痒!”


    顾莲沼轻笑出声,“慢慢就习惯了。足心有许多xue位,单靠按摩是没有用的,多在草地上走走会有好处的。”


    柳元洵轻轻“嗯”了一声,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扶着顾莲沼的手,又往前迈了一步。


    被阳光烘暖的泥土柔软而温热,草叶尖端并不锋利,拂过足心时,带来酥酥麻麻的痒意,与记忆中冰冷坚硬的石板路天差地别。


    他怔怔踩在地上,半响不动,正愣神间,一只彩蝶不知道从哪里飞了过来,许是误将他莹白的足踝认作了含苞的花,绕着他的小腿盘旋两圈后,缓缓停在了他脚踝上。


    蝶翼轻颤,触须也在探动,绚丽的色彩随着翅膀收拢而隐去。顾莲沼正要抬手驱赶,柳元洵却道:“别!阿峤,别赶它走。”


    可蝴蝶本就是为花儿来的,采不到花蜜,不用驱赶,自己就飞走了。


    柳元洵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振翅飞离的蝴蝶,顾莲沼以为他喜欢,脱口而出道:“我去把它抓回来!”


    柳元洵忍俊不禁,“好端端的,你抓它做什么?”


    “你喜欢。”


    “可我更喜欢看它得到自由。”柳元洵将手放入顾莲沼掌心,语气温柔,“自由的蝴蝶来到你身边,是缘分;非要将蝴蝶抓来,那是强求。”


    顾莲沼牵着他往前走,十分蛮横,“我管它呢。”


    柳元洵便又笑了,边笑边摇头,“你倒真是和锦衣卫有缘。”


    话题转变较大,顾莲沼没听懂,“为何?”


    柳元洵屈指掩着唇角的弧度,笑道:“你若不是锦衣卫,怕也会成为他们的缉拿对象,横竖都脱不了干系。”


    柳元洵难得在和顾莲沼的交锋中占上风,此时成功将他套进话里,顾莲沼还没什么反应,自己先笑出了声。


    他鲜少如此明媚,过往露出笑容时,也是温和中带着忧郁,此时却眉目舒展,毫无阴霾。灿烂的阳光将他笼罩,暖风拂过他的衣袖,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边,连发丝都闪耀着细碎的光芒。


    顾莲沼站在原地,看着笑得肩膀都在颤的人,只觉得一股蜜浆自心底流出,好像连空气都变甜了。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只是看着另一个人的笑容,就能感到如此浓烈而真切的幸福。


    他上前半步,轻轻抱住柳元洵的腰,动作难得温柔,“我好想看着你一直这样开心下去。”


    柳元洵本来还在笑,可顾莲沼突如其来的深情,让他自诩占了便宜的得意闷在胸腔里,笑不出来了。


    平日里,顾莲沼总能逗得他丢盔弃甲,默默生闷气;如今他好不容易扳回一局,顾莲沼却一副“没关系,只要你开心就好”的模样。


    柳元洵一心两用,一边抱住顾莲沼的腰,一边暗自铭记道:学到了,下次就用这招!


    ……


    毕竟是来散步的,顾莲沼很快整理好情绪,牵着他向前走去。


    江南水土灵秀,气温宜人,种子落地便能活,各色野花争奇斗艳,绽放着蓬勃的生命力。


    柳元洵很喜欢这样的景致,走了很久也不觉得累,反倒是顾莲沼顾及他的身体,脱下外衣铺在草地上,扶着他坐下,“歇会吧,缓一缓再走。”


    停下脚步,柳元洵才惊觉后背已沁出薄汗。运动过后,他整个人都轻快了许多,连呼吸都变得顺畅起来。


    他伸展双腿,倚进顾莲沼怀中,仰头望向天际,轻叹道:“天空可真好看啊。”


    顾莲沼抱着他,将下巴垫在他肩窝处,和他一同望向那片无垠的湛蓝苍穹。


    可他没柳元洵那份闲情逸致,他觉得头顶那片天大部分时候都一个样,倒是柳元洵能日日让他感受到不一样的悸动与欢愉。


    对喜欢的人,顾莲沼向来不吝赞美,“你最好看,你比什么都好看。”


    柳元洵窝在他怀里笑,笑声很轻,而后沉默了很久。


    顾莲沼以为他想安静一会,便没有打扰。


    片刻后,柳元洵轻声说道:“阿峤,虽然不知道皇兄为什么赐婚,可到了现在,我却很感激他,感激他让你来到了我身边。”


    顾莲沼不想对他说谎,所以不想聊这件事,语气不自觉变得生硬,“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了?”


    “没什么,”柳元洵往他怀里蹭了蹭,眼眸微垂,小声道:“就是想让你吻我一下。”


    顾莲沼一时愣住,根本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听到这句话,他猛地坐正,手臂微松,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柳元洵的脸,难以置信道:“你认真的?”


    柳元洵只是笑,“这有什么好骗人的?”


    他抬起手臂,勾住顾莲沼的脖颈,在眼前人逐渐睁大的眼眸中,仰头吻上他的唇。他的吻如同春日细雨,轻柔而和煦,带着独属于他的温软气息。


    因腰肢无力,轻轻一吻后,柳元洵便向后倒去,就在他跌进顾莲沼怀中的瞬间,顾莲沼再也按捺不住,俯身压了下来。


    原本温柔的情愫瞬间化作汹涌浪潮,顾莲沼紧紧搂着他的腰,辗转吮吸间,将柳元洵吻得只能无力后仰,来不及吞咽的涎液全被顾莲沼尽数卷入。


    这姿势不大方便,顾莲沼便将柳元洵放倒在草地上,半撑起身子压在他身上,再度吻了下去,像是撕咬般毫不留情。


    柳元洵也不闪躲,就算被吻到脸颊泛红,他也只是温顺地仰着头,甚至主动张开唇瓣,引得顾莲沼吻得更深。


    过往亲吻时,他的舌头总是无处躲闪,藏着、避着,也要被顾莲沼勾住吮吸。可这次,他甚至主动伸出舌尖,生涩地舔着顾莲沼的唇舌,他不回应时,顾莲沼已经情难自抑了,他一回应,顾莲沼简直要发狂。


    他一把扯开柳元洵肩头的衣衫,如同困兽般在那白皙的肌肤上留下炽热的印记,吻痕沿着脖颈一路蜿蜒而下。


    管他幕天席地,管他有没有人看见,他只想在天地的见证下拥有柳元洵,和他做尽这世间最亲密的事。但他不在意,不代表柳元洵也不在乎。


    顾莲沼近乎艰难地将自己从情I欲里拔了出来,眼睛都赤红了,可想而知,柳元洵的主动对他的刺激有多大。他盯着眼前的人,像饿狼盯住自己的猎物,恶狠狠道:“阿洵,别再招惹我。”


    “阿峤……”柳元洵却恍若未闻,只是一遍又一遍呢喃着他的名字。


    顾莲沼急促地喘息着,本就极力维系的理智,还是在柳元洵近乎蛊惑的轻唤中绷断了。他没有意识到柳元洵不同于往常的异样,只以为他是心情好,所以难得主动。


    他再次俯身靠近,身下的阴影将柳元洵彻底笼罩。


    就在他即将吻下去的时候,柳元洵轻轻阖上双眼,一滴晶莹的泪珠从他眼角滑落,瞬间浇熄了顾莲沼心头所有的欲I火。


    顾莲沼愣了一下,片刻后迅速回神,抬手去擦柳元洵的眼泪,尽力放柔的声音里还残留着未散的情I欲,“我不做了,不做了好不好,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知道你……”


    在他的解释声里,柳元洵缓缓睁开眼,他不想哭,可泪水聚集得太快,根本控制不住,只要一睁眼,雾气瞬间凝成泪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顺着眼角往下坠。


    顾莲沼很少见他哭成这样,像是被巨石压着胸膛狠狠捅了好几刀,又闷又痛。


    他眼中带着清晰可见地慌乱,将柳元洵重新搂进怀里,笨拙又无措地哄着他,“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太鲁莽了,我以为你也不讨厌,你不要哭……”


    “不是的,你没有错,我……是喜欢的。”柳元洵带着满脸的泪,却依旧在努力露出笑容。可这破碎的笑容落在顾莲沼眼中,却似百箭穿心般,扎得他心疼不已。


    顾莲沼低头吻去他脸上的泪痕,被心痛折磨得快要哽咽,“别再哭了,告诉我哪里做得不好,我改,好不好?”


    柳元洵深吸几口气,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却在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再次闭上眼,掩去了眸中的绝望。


    “阿峤……我的右腿,彻底没有知觉了。”


    他本以为,先失去控制的,会是自己的手。可当整个右腿自脚尖开始失去直觉后,他才意识到,原来,有些坏事的发生,不一定会给你什么征兆。


    他只能庆幸,在走不了路之前,亲自踩过了温暖的草地。


    第118章


    柳元洵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他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时辰,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他受到的打击太大,根本听不清顾莲沼在说什么,只记得自己哭了很久,顾莲沼却一直在抚摸他颤抖的脊背,耐心而温柔地安抚他。


    他哭到力竭,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再睁眼时,就已经回到了室内。


    他刚想抬手摸索周遭,指尖便被人握住,耳边传来一道微哑的声音,“醒了?先别动,你哭了太久,眼睛肿得厉害,我刚给你敷了帕子。”


    听顾莲沼说完,柳元洵才意识到,眼皮上确实敷着东西,只不过他眼睛肿胀得难受,所以一时没察觉。


    他低低应了声,又沉默了下去。


    其实发泄过后,他已经好受多了,毕竟早已在心里做了三年的准备,即便崩溃,也在预料之内。


    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顾莲沼。


    他怕对方眼中的痛苦比自己更甚,怕自己无力安抚这份沉重。于是,他抢先开口道:“你别伤心,我已经不难过了。”


    “嗯,我知道。”顾莲沼应了一声,捏了捏他的手指,低声道:“有的人活了七八十年,也不过是将一日重复千遍,值得回忆的无非一段日子罢了。这样一想,活一年还是活十年,其实没什么差别,不是吗?”


    柳元洵怔住了,回神后才舒了口气,轻轻勾住了顾莲沼的手指,轻声道:“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多了。”


    顾莲沼勾了勾唇,笑意却未达眼底。


    柳元洵以为顾莲沼释怀了他的死亡,可这番话其实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顾莲沼坐在床沿,将柳元洵往自己身边揽了揽,低声道:“宋品宏这个人,你有印像吗?”


    柳元洵迟疑道:“户部侍郎?听说犯了重罪,已经被处决了。”


    顾莲沼道:“嗯,宋品宏是个为了钱权不择手段的人,也是几年前我拷问的第一个犯人。”


    柳元洵以为顾莲沼只是想与他闲聊,便静静听了下去。


    “你猜,他临死前的心愿是什么?”没等柳元洵想出答案,顾莲沼便道:“他什么都不要,只想再见见老母亲。”


    “他为官那么多年,沉迷酒色,鲜少归家,甚至不曾踏足与母亲一墙之隔的院落。临到死,才惊觉最牵挂的人,一直在等他回头。”


    柳元洵在温热的帕子底下眨了眨眼,很想知道结果,“那他……见到了吗?”


    “没有,”顾莲沼不带情绪地笑了笑,“他老娘岁数大了,受不了儿子进诏狱的刺激,他前脚踏入诏狱,他老娘后脚就咽气了。”


    这个结局实在令人唏嘘,可一想到宋品宏背了那么多债,若让他如愿,实在有负那些冤魂。


    正想着,顾莲沼俯身轻吻着他的唇,低声道:“那么多人空活半生,到头来都是一场虚妄,所幸我遇见了你,早早就知道了什么最值得珍惜。余下的日子,我们好好在一起,把想做的事都做一遍,把该经历的都经历了,只给死亡留一具空壳,好不好?”


    柳元洵本来肿到发涩的眼眸,忽然又渗出了眼泪,他胸膛起伏了好几下,才堪堪稳住声音,说出了个“好”字。


    这是他听过最有力量的鼓励,也是他最需要的理解。在既定的死亡面前,对生的渴望都是一种残忍,好在顾莲沼没有这样劝他,轻易接受了一切,并给了他最需要的安慰。


    其实这样的安慰,大部分人都懂,但没几个人能说出口。因为没有人能理智地面对爱人的死亡,总想抱着一线希望,将爱人留在人间。


    顾莲沼之所以能说出口,是因为此时的他,是真正和柳元洵站在同一心理在线的人,他们都心甘情愿的,做了为最重要的人赴死的决定。


    顾莲沼的安慰给了他一点勇气,让他本就开始摇摆的决定彻底有了偏向,柳元洵道:“阿峤,现在什么时候了?晚上吗?”


    顾莲沼道:“没有,还是白天,我刚带你回来,你就醒了。”


    柳元洵轻呼一口气,道:“那你去叫淩晴来吧,有些话,是时候跟她说了。”


    顾莲沼没动,“你想跟她说什么?”


    柳元洵沉默了一小会,轻声道:“就说我得了一种太医也看不出来的病,可能就这一年半年了,之前怕他们伤心,所以一直没说。如今……已经瞒不住了。”


    “既是这样,那我去说吧。”顾莲沼掖了掖他的被角,道:“你好好歇着,睡一会。”


    柳元洵觉得这种事还是亲自说比较好,又听顾莲沼说道:“她听了一定会难过的,但当着你的面又要忍住,不如我去说,她就算想哭也不用强忍。”


    这倒是说服了柳元洵,他轻轻点头,松开了手。


    门扉开合间,顾莲沼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屋内重归寂静。


    ……


    也不知道顾莲沼对淩晴说了些什么,次日一早,淩晴端着水盆来见他时,红肿的双眼藏不住彻夜痛哭的痕迹,状态倒是比他预想得好一些,见了他以后,还能勉强露出笑脸。


    可当她的目光落在柳元洵毫无知觉的右腿上时,还是没忍住,偏头落下一行清泪,为了不让柳元洵难受,她佯装无事道:“眼睛进柳絮了,好痒啊。”


    柳元洵坐在床边,沉默片刻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没关系,不用难过,轮椅不是做好了吗,不妨碍什么的。”


    淩晴努力克制着眼泪,佯装欢快道:“我选了上好的木头,还拜托凝碧姐姐做了几个软垫和靠枕,一定不会让您难受的。”


    “嗯,”柳元洵笑了笑,道:“凝碧的手艺,做这些东西,倒是浪费了。”


    “凝碧姐姐很开心呢。”淩晴藉着摆弄帕子的功夫,低头擦去眼泪,抽噎道:“她还想给主子您做件轻薄的大氅呢。”


    “好了,我来吧。”顾莲沼实在看不下去,伸手从淩晴手中接过帕子,低声道:“淩姑娘,你去后厨看看早饭吧。”


    淩晴也已经忍到了极限,连话也顾不上回,匆匆点了点头便冲到了门外,门还没关上,便听见了她压抑不住的哭声。


    柳元洵心口闷痛,眼神落在门外,直到温热的帕子落在脸上,才遮去他的视线。


    顾莲沼擦拭着他的面颊,低声道:“总会经历这一遭的,你得习惯,她也得习惯,不必太伤心。”


    “嗯。”柳元洵想笑一笑,可最终也只是徒劳地勾了勾唇。


    洗净脸后,顾莲沼蹲下身,握住他的右膝,低声道:“是从这里开始没知觉了吗?”


    柳元洵点了点头,或许因为顾莲沼的语气并不沉痛,他在面对自己不能动弹的右腿时,倒也算坦然,“大腿还有感觉,但自膝盖以下就不行了,就算掐它也没知觉。”


    顾莲沼瞬间听出不对,问也不问,抬手便将裤管撸了上去,触眼便是一片狰狞的青紫。


    柳元洵也没料到他会将自己掐成这样,因为小腿彻底麻木,他感觉不到疼,下手也就没了轻重。本是自己的腿,掐了就掐了,可见顾莲沼半响不抬头,他又心虚了。


    他正要解释,就见顾莲沼浑身僵硬,下颌绷出冷硬的线条。


    柳元洵越发心虚,伸手去碰他的脸,声音也放软了,“阿峤,你抬头呀。”


    可他的指尖刚触到紧绷的肌肉,顾莲沼突然扯开他的手,起身便走,连卷起的裤腿都未放下。


    柳元洵手足无措,讷讷张口,想要将他叫住,可看着他的背影,却又叫不出口了。他垂眸看向自己腿上狰狞的青紫,抬手去碰被卷上去的裤腿,想将它放下去。


    “别动,”顾莲沼从屏风处折返,手中多了个瓷瓶,“先上药。”


    柳元洵没听,依旧扯着自己的裤腿往下拽,可顾莲沼已经走到他身边,单膝跪地,一手拿药,一手卡在他膝窝处,裤腿便拉不下去了。


    柳元洵不抬头,只用力掰着顾莲沼的手指。


    顾莲沼怕握疼了他,不敢用力,只能由他掰开,又看着他负气将裤腿扯了下去。


    他其实没这么孩子气,也没这么大脾气,更不会如此轻易就觉得委屈……可他昨天刚遭巨变,表面虽平静,内里的精神却脆如薄冰,再加上对顾莲沼有些许依赖,手被无情扯开后,他就有些受不了了。


    他自己也觉得这情绪来得莫名其妙,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又或者说,他能控制,可他不想控制。


    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这是他身上,第一次出现久病之人的敏感与脆弱,更是他第一次放下温和,肆无忌惮地发脾气。


    屋内陷入死寂,柳元洵拉下裤腿,顾莲沼便默默推上去,如此反覆三次,柳元洵越发烦躁,他猛地推开顾莲沼,语气难得发冷,“我不想上药!”


    “阿洵……别这样。”顾莲沼突然抱住他的双膝,将脸埋进他腿间,声音低而模糊:“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可你就不能为我想想吗?你答应过我,不再瞒我任何事。可昨天,你什么时候发现腿动不了的?是在我吻你之前,还是刚坐下的瞬间?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把自己掐成这样?我明明一直在你身边啊……为什么,就不能彻底依赖我一次呢?你掐的不是自己,是我的心,我真想让你尝尝我心里的滋味,可能尝过了,你才能懂我的感受。”


    顾莲沼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克制,却像一根细针,准确地刺破了柳元洵满心的委屈。


    他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松开,最终轻轻落在顾莲沼略显粗粝的发间,慢慢揉了揉。


    他的大腿还是有知觉的,所以清晰地感受到,顾莲沼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明显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透过单薄的布料,温热的气息喷洒在皮肤上,痒痒的,也让柳元洵的心一点点软了下来。


    顾莲沼低声道:“上药吧,好不好?”


    柳元洵轻声应了,而后松开手,低头看着顾莲沼小心翼翼地掀开他的裤腿,又用指腹挑起药膏,在自己掌心搓热以后,才缓缓抹在他腿上。


    “就算腿不能动,也不能总靠轮椅,腿会坏的。”顾莲沼一边上药,一边低声说道:“吃过饭后,你睡一会,我找个铁匠铺子,弄个小腿的支架,不强求你走路,但你起码要靠自己站起来。”


    他不能确定彻底解毒后,柳元洵还能不能站起来,他也不确定自己的结局,所以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恢复不了,他也没法陪在柳元洵身边,也要尽力为他安排好一切。


    柳元洵安静地听着,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


    顾莲沼本打算吃过饭后就去铁匠铺子,可外衣还没穿好,就在柳元洵恹恹的脸色中觉察出了不对。


    他心里猛地一沉,快步走到榻前,指尖搭上柳元洵的脖颈,脸色顿时变了,“你发烧了。”


    柳元洵感觉不到热,但他确实有点头昏,眼神也不复平日清明。


    这下哪也舍不得去了,顾莲沼扶着他躺下,又快步去门口传了话,等回来的时候,柳元洵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王太医就在隔壁院子里住着,半刻钟不到就来了,可来与不来也没什么差别,退烧的方子早已到了极致,再无改动的余地。


    顾莲沼偶尔会找王太医问些事情,接触得多了,王太医待他的态度也自然了一些,说话更是随意,“没事,虽然发了烧,但脉象却比之前稳健,殿下的气色也好了很多,或许真和江南的气候有些关系。”


    顾莲沼却无法安心。


    旁人或许不知缘故,但他很清楚。蛊毒能解,可柳元洵的身子是养不回来的,脉象之所以稳定,全靠他的内力维系,内力一断,柳元洵便会瞬间跌回之前的状态。


    他若是死了,柳元洵就算活了下来,又上哪去寻第二个纯阳之体呢?


    王太医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废话,顾莲沼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心里一直在想解药的事情。


    虽说已经拿到了解药,可他从未想过服用,也没仔细探问过这东西的底细,但此时,他却觉得多少得弄清楚解药的真假,以备不时之需。


    待王太医走了以后,顾莲沼并未直接回屋,而是在一侧的偏房中捡了笔墨,写了个字条,又避开周围人的耳目,将它放进后院墙角处的一块空砖里。


    朝廷与江湖各部都有自己的密语暗号,即便纸条被截获,也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再者,即便那头将赤阳花的信息传了过来,在不知道其映射功效的前提下,也猜不出他问此消息是为了解毒。


    ……


    柳元洵在药力作用下陷入沉睡,在烧热的昏沉中,他做了个梦。


    他梦见,七八岁的他还住在母妃宫中,桌上摆满了佳肴。母妃与父皇并肩而坐,宛如民间寻常夫妻,他身旁坐着柳元喆,一家人其乐融融。


    母妃宫里的父皇和御书房里的父皇像是两个人,前者温和宽厚,总是用蒲扇般的大掌将他举高,抱着他去碰树梢的花;后者薄情而威严,端坐龙椅之上,像一轮遥不可及的太阳。


    父皇和母妃说着话,不知说了句什么,母妃的脸上露出小女儿般的娇羞,他则支着手肘捧着脸,笑意盈盈地看着这一幕。


    气氛正好间,冯怀安忽然脸色凝重地走来奏报朝事。


    父皇一走,母妃脸上的笑容就淡了,她怔怔望着父皇离去的方向。许久后,才转头看向柳元洵,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轻声道:“洵儿,母妃也要走了。”


    柳元洵有些心慌,他坐直身体,追问道:“母妃,你要去哪里?”


    “母妃乏了,要去歇一歇。”翎太妃站起身,一眼也不看他,婀娜的身躯穿着浅粉色的衣裙,像朵云一样,轻轻飘到了屏风后面,消失不见了。


    原本温情和煦的圆桌上,就只剩下他和柳元喆了。


    柳元洵转头看向他,忽然发现柳元喆的碗筷异常干净——他在这里坐了这么久,竟一口饭也没吃。


    “皇兄……”柳元洵期期艾艾地看着他,小声道:“今天的菜色,不讨你喜欢吗?”


    柳元喆面无表情地放下银箸:“我觉得恶心,吃不下。”


    “恶心?”梦里的柳元洵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可他还是强撑着笑脸,佯装无事道:“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柳元喆没有回答,起身便要离开。


    “皇兄!”柳元洵慌了,眼看着父皇母妃一个个离开,现在柳元喆又要走,他忍不住想挽留,见柳元喆因他的呼唤而站住,他望着那道背影,软声道:“皇兄,吃点东西再走吧。”


    梦里的他只有七八岁,消瘦而矮小,可柳元喆却与现在无异,高大而挺拔,像座不可触碰的高山般巍峨。


    在他期盼又委屈的注视中,柳元喆缓缓转过了头,眼中情绪复杂,就在柳元洵以为他被自己劝动了的时候,柳元喆却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柳元洵下意识想追出去,可他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挪不动,走不了,只能亲眼看着所有人离开,徒留他一个人在冰冷空旷的屋子里。


    他太小了,宫殿又太大了,铺天盖地的死寂几乎将他吞没,他孤身惶惶而坐,身侧忽然多了一道阴影,他转眼一瞧,发现身侧莫名多了个额上绑着发带的青年。


    柳元洵从未见过他,却莫名觉得熟悉。


    “你是谁?”他颤声询问。


    青年没有回答,只弯腰将他抱起,一手拖着他的臀,让他侧坐在他手臂上,另一手卡在他肋下,稳稳抱着他,向院子外走去。


    忽然被陌生人抱住,他该害怕的,可他却像是在那个怀里呆了千万次,有种记忆中搜索不到的熟悉。


    宫外的侍从们见到这一幕,非但没有阻拦,反而纷纷退开,为他们让出了一条通路。


    青年步伐沉稳如松,可离地三尺的悬空感,还是让柳元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有些害怕,于是颤颤巍巍伸出细弱的手腕,试探着环住青年的脖颈。


    他太小了,胳膊也短,想要彻底环住青年的脖颈,就只能将脸颊贴进对方温热的颈窝,呼吸间尽是陌生又熟悉的气息。


    这个姿势太亲昵了,柳元洵有些不安,头顶却传来低沉的轻笑,而后额头便被吻了一下。


    柳元洵惊慌失措地松手,飞快捂住额头,瞪着眼睛看着他,尽管害怕,可还是强撑气势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以为青年依旧不会回答,却听他低声道:“带你回家。”


    柳元洵抬手指向他身后金碧辉煌的宫阙,“你走反了,我的家在那里。”


    “没反。”青年言简意赅,脚下却未停分毫。柳元洵本想挣扎着下地,低头瞥见离地甚远的距离,又怯生生缩进陌生人的怀里,由他抱着自己朝外走。


    他走得好快啊,柳元洵只觉得一会跨过一道宫门,曾容纳了他整个童年的深宫越来越远,眼看就要踏出宫门,柳元洵终于慌了。


    “我不要去了,我要回家。”柳元洵不安地动了一下,小声商量道:“你能不能放我下来?我可以给你金子。”


    “不放。”青年将他搂得更紧,下颌抵着他发顶,“你只能跟我回家,回我们的家。”


    说话的功夫,竟已走到了宫门外。


    云层忽散,刺眼的阳光倾泻而下,柳元洵下意识抬手遮挡,待到适应了强光后,他发现自己早已站在了地上,也已经长大了。


    青年不再抱着他,而是牵起他的手向前走,柳元洵不比他矮,自然强硬起来,不肯跟着他走了,“你到底是谁?”


    那人缓缓转身,眉眼在日光下逐渐清晰,柳元洵辨认了好一会,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个人名,“阿峤……是你吗?”


    ……


    “我在,”顾莲沼抚开柳元洵鬓边的发丝,被梦中人的低唤叫得心软,也不管人醒了还是睡着,只低头用唇摩挲着柳元洵的唇瓣,轻声回应道:“我一直都在。”


    柳元洵在温柔的触碰中醒来,朦胧睡眼里还凝着水雾,凭着熟悉的气息,他自然地往热源处蹭了蹭,声音尚有些虚弱:“什么时辰了?”


    顾莲沼见他困意仍浓,刻意放低了声音,道:“亥时了。醒了就吃点东西,先把药喝了,好不好?”


    柳元洵还没清醒,总得过一会才能给出反应,顾莲沼也不急,将人抱在怀里后,扯过被子盖在二人身上,缓缓摸着他被虚汗濡湿的后背。


    虚汗沾身本就难受,带着薄茧的手摸过去时十分舒服,柳元洵伸手环上他的腰,眼睛都眯起来了。


    顾莲沼见他往自己怀里钻,以为他是冷了,刚想将手抽出来掖被角,就听怀里的人嗓音微哑地嘟囔道:“还想要。”


    怕顾莲沼不懂他的意思,他主动补充道:“还想要你摸摸我,很舒服。”


    这要是清醒的时候,柳元洵决计说不出这种话,可此时他高烧刚褪,人还迷糊着,带着鼻音的声音软糯得像撒娇,顾莲沼瞬间腰身一麻,手也僵住了。


    他不动,柳元洵又没尝够那滋味,索性伏在他怀里,主动挺着腰,用脊背去蹭那只僵住的手。


    “别乱动了,”顾莲沼猛地扣住他的腰,却在触及纤细的腰肢时松了力道,他沉声警告道:“发著烧呢,胡闹什么?”


    顾莲沼腰间的玉佩太硬了,抵着他的小腹,戳得他生疼。柳元洵莫名挨了通教训,他茫然又委屈地抬头看向顾莲沼,眼尾泛着高烧刚褪的红,他小声替自己辩解道:“我没有胡闹,我只是想让你动一下……”


    他不解释还好,抬着湿漉漉的眼神一解释,顾莲沼心头便猛颤了两下。


    玉佩染着体温,烫得像火棍,戳得柳元洵难受至极,再加上这样小的愿望都得不到满足,他生了恼意,抬手就将玉佩向下压,气道:“不舒服,拿走!”


    顾莲沼闷哼一声,一把捉住他的手,那腕子白而纤细,稍一用力就要折了,顾莲沼不敢用力,情绪再浓,也只能拉过他的手不轻不重地咬上一口。


    “搓背是吧?”顾莲沼抱着怀里的人换了个姿势,扶着他的腿,让他跨坐在自己大腿上,又将人压在怀里,这才探入被子,像撸猫一样抚摸着他细腻的后背,感受着怀里越来越放松的身躯,顾莲沼没好气地说道:“这下舒服了?”


    “嗯,”柳元洵像没骨头一样伏在他怀里,享受得同时还不忘再次抱怨,“快点拿走,戳得我难受。”


    “拿走?”顾莲沼冷笑一声,声音不满,抚摸脊背的动作却很温柔,“现在倒会提要求了?以前连眼睛也不敢睁得人是谁?”


    醒了这么久,柳元洵已经彻底清醒了,可被人摩挲后背的滋味实在太舒服了,他不想动,眯着眼睛,懒洋洋地回顾莲沼的话,“都是你逼的。”


    顾莲沼一挑眉,“要是逼你有用,那逼你干点别的也行?”


    柳元洵被摸得舒服,可底线还在,撑死了也就耍耍嘴皮子功夫。察觉到身下逐渐灼热的体温,怕顾莲沼胡来,他轻吟一声,立刻软软地蜷成一团,“我病着呢,经不起你折腾。”


    顾莲沼让他搅得心里和身上都燃了火,可人还得任劳任怨地给他搓背,不由恨恨道:“早晚死你身上。”


    柳元洵轻笑出声,双臂缠上他的脖颈,在昏黄的烛火里,将脸埋进顾莲沼颈侧。


    第119章


    京中的消息来得很快,柳元洵病愈后又在府中歇了三日,乔装打扮的锦衣卫已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江南。


    柳元洵看着顾莲沼手中的字条,好奇道:“不过几个符号,真能传递那么多信息?”


    顾莲沼将字条卷成细筒,凑近跳动的烛火,眼看着它燃成灰烬后,道:“一个符号就是一种意象,用起来其实比写字要简单得多。”


    其实,这上面的信息,比柳元洵预想的还要多。


    它交代了两件事,一是说,锦衣卫已到江南待命;二则暗藏着赤阳花花蕊的凶险药性。


    符号传递起消息来,确实容易,长篇大论的药性解释,其实仅用两个符号就能表示。


    柳元洵要是认识那些特殊标记,他就能看见,在那张字条的最下端,有两个符号。最上面的符号,代表人的心脏,下面的符号,代表焚烧中的火。


    火焰灼烧的心脏。寓意着,赤阳花花蕊的药效就像是在体内燃起一场大火,是场九死一生的浩劫。


    春四娘果真没骗他,尸僵母虫性寒惧热,赤阳花的花蕊则是炙阳之物,若经纯阳内力催化,自然能发挥最大药性,炙阳若能压过至寒,蛊毒便能解。


    但是,寻常人服用其中一种都能要了命,他却需得集齐两样,并催动它们在自己体内厮杀,其中凶险,自然不言而喻。


    春四娘留给他的,的确是解药,可她也已经将自己的险恶用心摆在了台面上:蛊毒能解,但解了毒,人不一定还能活。


    见顾莲沼久久不说话,柳元洵也不问他在想什么,只是伸手勾过他一缕墨发,在指间慢慢编起小辫。


    顾莲沼在想解药的事情,却本能地微微仰头,好让对方编得更顺手些。


    顾莲沼的发质太硬了,就算编出辫子,手一松,辫子立刻就散了,柳元洵编了两下就没了兴致,又从自己身后扯来一缕头发,和顾莲沼的头发放在一处做对比。


    他的头发细软而柔顺,如檀木般乌黑,顾莲沼的头发则带着松散而不明显的弯曲,再加上质地粗硬,差别异常明显。


    柳元洵松开手里的头发,轻轻推了推身侧的人,道:“阿峤,去拿把剪刀,再找两段红绳来。”


    “做什么?”顾莲沼虽在问他,可身体已经自发动了。


    待将剪子拿过来,就见柳元洵眉眼弯弯道:“剪头发呀。”


    顾莲沼握着尖端,将剪握朝向柳元洵,道:“怎么突然想起来做这个?”


    柳元洵只是笑着将人拉到身边,从两人的头发中各取一缕,用红绳捆住上端,细细地编在一起。乍看都是黑发,可两股发丝搅在一处的时候,能明显看出粗硬的那一方更黑一些。


    编好以后,上下一捆,柳元洵便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剪切,“待会还要朝凝碧要个香囊,将它装起来。”


    一掌长的发辫细细一股,静静伏在柳元洵的手掌上,像是一种具象化的缠绵,密不可分地缠绕在一起,瞬间就吸引了顾莲沼全部的注意力,“为什么只有一个?”


    柳元洵一愣,“你也要吗?”


    “我为什么不要?”顾莲沼反问罢,捞起柳元洵的头发挑出长长一缕,又从自己的头发里扯了一缕,交到柳元洵手上,道:“再编一个。”


    柳元洵无奈轻笑:“这么长,别人一看就知道头发少了一块。”


    他正想挑出两缕,顾莲沼却不答应,“太少了,不行。”


    柳元洵无奈,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又编出拇指粗细的一股,他摸了摸自己少了半截的头发,又看着顾莲沼的头发,莫名觉得自己有点傻。


    可顾莲沼很满意,将一粗一细两股辫子收进匣盒中,一刻也不想等,转头就去找凝碧了。


    柳元洵含笑望着他的背影,只是等顾莲沼走后,他脸上的笑容便淡了。


    他想编一束头发,是想带去坟墓里。对死去的人而言,留着活人的东西,既是陪伴,也是情谊。可若是留给活着的人,反倒是种枷锁。


    私心里,他希望顾莲沼能一直记得他;可理智回来的时候,他又想让顾莲沼忘了他,只带着美好的记忆好好往下走;可无论是哪个念头,他都不想强求,忘了他另觅良人也好,记得他终身孤单也罢,这都是顾莲沼的选择。


    就像顾莲沼从不阻挠他的决定一样,他也相信顾莲沼能做出最适合他的决定。


    ……


    次日一早,凝碧就送来了两个精美的荷包。


    一墨一白,纹样是对金银并蒂莲,走线精巧细致,并蒂莲栩栩如生,柳元洵摩挲着上头的纹样,而后将它递给顾莲沼,道:“将头发装进去吧。”


    顾莲沼却捧着匣子,非要柳元洵亲手放进去,“这是你送我的,得你亲手放。”


    柳元洵不是很懂这些莫名其妙的坚持,可他很愿意在这样的小事上顺着顾莲沼。


    待到收拾妥帖,便要去见贺郎平了。


    顾莲沼将柳元洵抱上轿子,细心调整着他腿上的支架,“软垫包得太多不好着力,你皮肤嫩,前期靠架子站着的时候难免会疼,但不能因为疼就不敢用力,知道吗?”


    柳元洵乖乖点头,尽管他觉得以身体的恶化情况,可能过不了多久,支架就彻底没用了,但要能让顾莲沼安心,他也不会拒绝。


    这次见面,柳元洵依旧没有提前通传,好在贺郎平哪儿也没去,就在大帐里。


    见柳元洵坐着轮椅,贺郎平难得愣住,“殿下这是怎么了?”


    “腿伤了,”柳元洵不想多说,淡淡带过后,直接切入了正题,“贺大人,我此番前来,是有要事请你帮忙。”


    贺郎平主动坐在下位,道:“殿下但说无妨,臣无所不应。”


    柳元洵扫了眼帐中亲兵,贺郎平立刻会意,挥手让众人退下。


    待帐内其他人离开后,柳元洵才道:“详情不便与大人细说,且事关重大,我得了消息,要去城郊某地取一物。只是盯着这东西的人实在太多,我身边又没有可用的人手,所以想请大人调派军队,护我一程。”


    贺郎平带疤的右眼皮细微地抽搐了一下,他望着柳元洵的眼眸,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沉着看不透的情绪,“若事关重大,殿下怎会轻易将此事托付于我?”


    柳元洵道:“贺大人与倭寇一战,我亲眼所见。你我皆心系百姓,仅凭这一点,我便信你。”


    这话是真心的。若说在这四人里,柳元洵最希望谁是清白的,除了贺郎平,他找不出第二个。


    因为是真心的,所以他的语气也很真诚。


    贺郎平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沉声道:“只是如此?”


    柳元洵笑了笑,道:“天下万民的重量,还不够吗?”


    贺郎平深吸一口气,胸口随之起伏,“既如此,臣定然不负殿下所托。只是不知,殿下需要多少人手?又要往何处去?”


    柳元洵轻声道:“我需要两千将士,至于目的地,为防泄密后引来埋伏,恕我暂时不能告知大人。后日卯时,还请大人在城门外等候,届时自会相告。”


    贺郎平点头答应。


    事情已谈妥,柳元洵便要告辞了,可当顾莲沼推着轮椅走到马车旁时,贺郎平却忽然将他叫住了:“殿下。”


    柳元洵转头望去,就见贺郎平正平静地望着他,“天雍能有殿下这样的王爷,是百姓的福气,也是臣的福气。”


    柳元洵微微一怔,有些不好意思,“当不得如此夸赞,身为皇室子弟,既受了百姓供奉,自是要为百姓做事。”


    贺郎平勾了勾唇,他很少笑,所以笑容便显得有些僵硬,“那臣就先在这里,祝殿下如愿以偿了。”


    柳元洵点了点头,不再看他,任由顾莲沼将他抱上了马车。


    ……


    见过了贺郎平,自然还要去见沈巍。


    沈巍见他坐着轮椅,当即便惊了一跳。这几日他忙着追查八副图的下落,已有七八日没见柳元洵,全然不知他的腿已无法行走。


    “殿下,不如趁此机会,由我代您去?”


    柳元洵摇了摇头,“既然已经定了,便不改了,不撒鱼饵,鱼是不会上勾的。”


    此番试探,事关重大,不管贺郎平究竟是奸是忠,他都有自己的打算,只能亲自去。


    “既如此……”沈巍沉吟道:“此番来江南,随行神武卫共计一百余人,我令他们后日一早便去殿下院前候着。”


    柳元洵点了点头,忽然道:“对了,为何不见淩亭?”


    沈巍解释道:“淩大人在于文宣的府上。这老油条,简直滑手,盯了他好几日,偏偏滴水不漏。不过,这几日倒也不是全无收获。”


    柳元洵端起茶盏,抬头看向沈巍。


    沈巍面色凝重道:“根据我手里头的证据,这八幅画,很可能是孟谦安的。”


    顾莲沼精神一振:“沈大人细说。”


    沈巍道:“我原以为布政使右参议是于文宣的人,可据我掌握的线索,于文宣与右参议的相处模式极为古怪。说是上下级,于文宣却对他客客气气;要说不是自己人,却又把不少要紧事交给他办。”


    “顺着这条线往下查,这右参议的升迁路也有些古怪,若无人帮衬,凭他的资历和年纪,怎么也坐不上这个位置。”沈巍喝了口茶,补充道:“查到最后,他的举荐人竟是卢弘益。”


    柳元洵眉心微蹙,“卢弘益和孟谦安有关联?”


    “非也,”说到这件事,沈巍明显有些激动,“我来江南时,曾拜访过严御史,严御史当时便说,卢弘益可信。我自然不会听信一面之词,可当我找上卢弘益,他却递来一份关键证据。”


    柳元洵端着茶盏忘了放,只等着沈巍的后文。


    “一封手书,一封印着孟谦安私章的,以重金利诱卢弘益向朝廷举荐右参议的手书!”


    柳元洵一时怔住,好半响才说道:“这不就意味着卢弘益也徇私了?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卢弘益没解释。”沈巍压低声音,道出自己的揣测:“但我猜,若他真如严御史所言般可信,怕是故意与孟谦安虚与委蛇,只为套取证据。否则以孟谦安的谨慎,怎会轻易留下这种把柄?”


    柳元洵听得心头微颤,“所以,您觉得卢弘益是可信的?”


    “不,”沈巍道:“我不信任何人,我只看证据。虽不能仅凭一封手书就证明右参议是孟谦安的人,但有了它,起码说明卢弘益和孟谦安之间有可供撬动的嫌隙!”


    柳元洵细想着沈巍方才的话,轻声道:“沈大人,您好像忽略了一个人。”


    沈巍一愣。


    柳元洵道:“江南布政使,于文宣。”


    沈巍下意识皱眉:“那老狐狸怎么了?”


    “那沈大人就要先与我交个底了,”柳元洵搁下手中茶盏,道:“皇兄派你来,究竟只是为了钱,还是另有矛头?”


    沈巍没料到他忽然问这个,短暂怔愣后,他有些为难,“事关朝事,我不能多说。”


    不说便也是说了,柳元洵已经懂了。


    如果沈巍一开始便是抱着针对孟谦安的念头来的,那就不怪他既想探清贺郎平的底细,又接纳了卢弘益的证据,还一直在与于文宣扯皮,独独不提孟谦安。


    因为孟谦安在沈巍心里,已经被判死刑了。


    看来,他在御书房看到的那封奏摺,确实是皇兄剑指孟阁老的初兆。


    柳元洵并不为难他,只接着前一句话说道:“孟谦安宁可留下把柄,也要安插人手,不正说明于文宣并非他的人?这也能解释为何于文宣对右参议的态度如此暧昧——既不敢得罪,又不能重用。”


    沈巍本就是被于文宣三推四阻的态度模糊了视线,始终对他心存疑云,乃至于一叶障目,竟看不破如此简单的事情,此时听柳元洵一说,他简直豁然开朗。


    “这么说来,于文宣现在推三阻四,或许不是为了替孟谦安遮掩,而是他真的不知情,只是他这态度……”


    柳元洵轻声道:“于文宣不得孟谦安信任,很多事自然不知情,可他若是连沈大人您都能迷惑,足见其有故意遮掩之心,同在一片官场,就算没倒向孟谦安,也免不了受他牵制,故意帮他混淆视听。若被牵扯,他能以无罪之名脱身;若不受牵扯,他更能全身而退。但他不足为惧,绕开便是。”


    沈巍长叹一声,做了总结:“骑墙者误国啊。”


    “对了,”沈巍忽然想起一事,“殿下,齐润泽的黄册已经誊抄完毕了,就在书房里,您可要过目?”


    “齐润泽?”柳元洵一时没将此人对上号,念出他的名字后,才道:“可是那位溺水身亡的齐大人?”


    沈巍点头道:“正是。”


    见柳元洵点头,沈巍高声叫来小厮,让他从书房拿来了誊抄来的册子。


    在翻开誊抄册之前,柳元洵曾猜测过,“刘”字变为齐,那“三”字会不会是他在家中的排名。但翻开册子之后,才发现这位齐润泽,竟是家中独子。


    出身那一栏写着,齐润泽少年中举,因家贫而未赴会试,后以举人身份任教谕,历任知县、知州,累迁至布政使司左参议。


    后翻履历,寥寥几句,将一位为百姓操持半生的官员刻画得栩栩如生。


    遭遇洪灾,他率众修堤;发生饥荒,他求商放粮;建桥铺路,他日夜督工;寒门求学,他广设义学……是一位真正的,靠着桩桩件件的实事,从底层一步一步走上来的官。


    他这一生,惊天动地的大事一件都没做,可为民请愿的小事里,处处都有他的影子,侠之一字,当之无愧。


    这样的人,最后却被冠上“与寡妇淫I乱后溺亡”的罪名。


    翻过最后一页册子后,柳元洵轻声道:“齐大人的死,让我对江南官场失望至极,可齐大人走来的路却让我觉得,这里的根还没烂。”


    在派人誊抄时,沈巍也已经看过齐润泽的黄册了,他叹出一口气,道:“我已重整卷宗,决意为齐大人正名,待此间事了,定会还他一个公道。”


    柳元洵能听出来,沈巍此言,意不在名册,而在齐润泽本身。他用指尖拂过薄册扉页,问道:“他的妻女……还在世吗?”


    十年前,齐润泽已五十有二,父母已逝,家中仅余发妻与女儿。按岁数算,他的妻子如今也已经六十岁了,女儿也有四十了。


    沈巍摇头道:“臣派人探问过,早已没下落了,齐润泽死后,他的妻女便无人关注了,所住的房屋也早早被变卖,人也不知去向。”


    话聊至此,天色也已经暗了下去,沈巍本想留柳元洵用饭,却被他婉拒。他吃饭口味清淡,与人同食难免要他人迁就,说完了正事,他便打算回去了。


    只是在离开前,他请沈巍摆开笔墨,斟酌片刻后,提笔为淩亭写了封信。


    有些事,越是逃避,阴影就越重,待到最后,压垮他的已经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他的恐惧。


    待到真的走到这一步,淩晴也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了他,即便她会为此哭上一天一夜,时不时崩溃掉泪,可她依旧能振作起来,并不会因为他的命运而陷入绝望。


    淩亭向来比淩晴沉稳,淩晴能熬过去,想必淩亭也能。


    他来沈巍府上时,已经做好了当面与他细说的准备,无奈淩亭不在府上,这才以笔代口,将所有能说的话都写了上去。


    待封蜡后,柳元洵落下自己的名字,将信递给沈巍,这才由顾莲沼推着离开。


    ……


    轿子行至熙攘长街,柳元洵不由挑开帘子望了一眼。


    街上人多,耍杂的,卖糖人的,背着背篓叫卖各色小吃的,不知耍杂的使了个什么功夫,一道火舌自耍杂艺人口中喷出,引来一阵叫好声。形形色色的人交错而行,烟火人间,莫过如此。


    顾莲沼见他看得入神,不由道:“如今时候还早,要不要推你去街上逛逛?”


    柳元洵有些心动,可又怕自己露面会惹来麻烦,即便想去,还是摇了摇头,“下次吧,等事情都结束了,再……”


    “哪有那么多下次?”顾莲沼只问他想不想,从不在意是不是麻烦。如今在城内,身后有卫兵,身侧有高手,安全有了保障,其它的都是小事。


    “即便下次有了机会,心情也不是现在的心情了,上回不是说了?想做的事,立即就要做,什么遗憾也不留。”说罢,他也不问“好不好”、“行不行”,直接让常顺勒停了马车,抱着柳元洵下了轿,将他妥帖地放在了轮椅上,又从淩晴手中接过兜帽,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的,强调道:“你可以看别人,但不能让别人看你。”


    直到被推进了人流中,柳元洵才轻轻笑了出来。


    像柳元洵这样被动、又时常因为体恤他人而委屈自己的人,就适合顾莲沼这样强势到蛮横的人。遇到事情,愿意就好了,至于其它的,管它呢。


    常安、常顺一前一后,淩晴则陪在他身侧,四个人将他护得严严实实的,顾莲沼一手推着轮椅,另一手搭在他肩上,时不时轻挠一下他的锁骨,像在强调自己的存在感。


    柳元洵看见街上围着吹糖人的小孩,忽然好奇道:“阿峤,你吃过糖人吗?”


    “没有,”顾莲沼顺着他的话扫了一眼,道:“小时候没钱,长大了就不感兴趣了。”


    “那淩晴呢?你吃过吗?”


    淩晴这几天的情绪一直恹恹的,可听见柳元洵的声音后,她还是耸了耸鼻尖,道:“主子,你可别说了,我就是小时候吃多了,现在一听糖人就牙疼。”


    柳元洵“扑哧”一笑,抬手覆上肩上的手,道:“要不趁这个机会买一个尝尝?就算不感兴趣,也算是尝过了。”


    话刚说完,淩晴却扬起手掌,道:“咦,是不是下雨了?”


    他们不是当地人,反应有些慢,可街上的人已经开始匆匆收拾身前的摊子了,一看就是场大雨。


    “先回去。”顾莲沼宕机立断,俯身将柳元洵抱起,将轮椅留给了淩晴。


    饶是如此迅速,在距离轿子还有几步远的时候,雨势就彻底挡不住了,顾莲沼就是有滔天的本事,也还是让柳元洵身上沾了雨。


    柳元洵急道:“阿峤,让他们不急着赶路,这雨太大了,大家都先找个地方避一避。”


    顾莲沼应了一声,探出帘子喊了两句话,等回了帘子,已经落了满脸的水,可见雨势有多大。


    好在江南本就雨多,檐下都有遮雨的油布,淩晴掏了些铜板,将一整片空地包了下来,只是位置不够,人要是都进来了,就没了将轿子抬进来的地方了。


    雨布下都是躲雨的路人,大家摩肩接踵,挪不出地方,轿子便停在了淩晴等人躲雨的油布前。


    急促的雨点敲打在轿顶,发出珠玉落地般的脆响,柳元洵头一回坐在轿子中听雨,竟觉得有种别样的意境。


    可顾莲沼就顾不得这么多了,摘了柳元洵的兜帽就往他身上摸,“湿了吗?冷吗?你可千万别受寒。”


    柳元洵不冷,可他外衣确实沾了雨,衣角湿淋淋一片,顾莲沼刚摸到,抬手就去扒他的衣服,惊得柳元洵顾不得听雨,抬手攥住衣领,慌道:“你做什么?”


    “湿衣服贴着身子,想生病?”顾莲沼一看他攥着领口的样子就来气,“松手,脱衣服,不然要着凉。”


    “哦。”柳元洵每次误会他之后都格外乖巧,配合他脱了外衣后,不免打了个寒颤。


    顾莲沼见他发抖,三两下脱了自己的衣服,将他抱进怀里,内息运转间,体温如火焰般蔓延。


    对怕冷的人来说,没什么是比热源更难抗拒的了。只是顾莲沼本就一直在为他遮雨,浑身都湿透了,脱得只剩亵裤,柳元洵缩在他怀里,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只能蜷起胳膊,尽量不去碰到他,纤长浓密的眼睫也低垂着,十分拘谨。


    不怪顾莲沼总觉得他在勾引人,好端端的,自然些就是了,气氛本来就很坦荡,顾莲沼也安安分分的,丝毫没有下I流的念头。


    可柳元洵非要躲,非要避,明明贪恋着顾莲沼的体温舍不得离开,却还要矜持地垂眸束手,睫毛轻颤躲着他的视线,胸膛也小幅度地急促起伏着。


    这样似有若无的抗拒,就像是最顶级的春药,顾莲沼湿热的黑眸紧紧盯着怀里的人,一句话也没说,柳元洵的身体却越来越僵。


    这里是室外,顾莲沼不敢乱来。他清楚柳元洵的底线在哪,底线之内,无论他做什么,柳元洵都会纵着他,可同样的,他也不敢越过这条线。


    可他又想要,想要得难受。不能强逼,只能伏低做小地讨饶,讨他的怜惜,讨他的主动。


    顾莲沼压着他的腰,在他耳边呵出滚烫的热息,“阿洵,我好难受……你帮帮我好不好?就像上次一样。”


    柳元洵坐立难安,一方面觉得光天化日之下实在狼狈,另一方面又被顾莲沼喊得心软,可底线这东西就像拴住理智的一根绳,绳不解,他就始终越不过去这条线。


    顾莲沼慢慢吻上他的脖颈,唇瓣一点点上移,箍着腰的手也不着痕迹地调整起了姿势,说话间,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柳元洵敏感的颈侧,“阿洵……帮帮我……”


    他刻意放轻了声音示弱,眼神却是与声音完全相悖的凶狠,湿热的吻自脖颈攀爬至唇角,顾莲沼刻意避开他的唇,吻着他的鼻梁与微阖的眼眸,湿漉漉的舌尖舔舐着他的唇瓣,可他就是不侵入,非要等柳元洵自己同意。


    柳元洵让他舔得难受,但又顾忌帘外的人,迟迟不想点头,可他越是拒绝,顾莲沼的吻越是温情,从他眉眼处辗转至耳垂,含吻着,吮吸着,灵活粗糙的舌头舔着他的耳廓,柳元洵瞬间便软了身体。


    “不用你做什么,你也可以不看,阿洵……”顾莲沼低喃着哄他,另一手扣住他的手缓缓下拉,待到触碰到玉佩顶端的时候,柳元洵浑身一颤,手都开始抖了。


    急促的雨声敲打着车壁,可马车内却是足以将雨蒸沸的热气,雨声越急,顾莲沼的手就握得越紧,他紧紧盯着那渐渐染上绯红的瓷肌,热切地喘息着,让他昏头的不是欲望,是柳元洵对他的纵容。


    帘子只要被人掀开,所有人都能看见他们的动作,可柳元洵还是答应他了。


    每一次突破他的底线,每一次哄着他做出他原本抗拒的事,都能让顾莲沼感受到强烈的幸福。柳元洵待所有人都很好,好到他总想抓住些不一样的东西来证明自己的特殊。


    将他逼到墙角,将他逼到满脸红晕,将他逼到只能蜷缩在自己怀里不住的发抖,颤着声音喊他名字的时候,被爱的证明足以让他的情绪瞬间高I潮。


    第120章


    这场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日半,待到出门那日,铅云仍沉沉压着天际,沉闷得紧。


    柳元洵前一日特意交代顾莲沼,要早些将他叫醒,可到寅时三刻,他却先一步醒了。


    虽是半夜,可月光很是清亮。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朦胧中瞧见枕边人影,又安心地闭上眼,打算继续睡,可越睡越清醒,一刻钟过后,已经彻底睡不着了。


    恍惚想起昨夜,顾莲沼不知从王太医那里讨来什么法子,温热的掌心裹着药油,在他无知觉的右腿上反覆揉搓了半个多时辰。


    起初,他还能和顾莲沼有一搭没一搭地搭话,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再醒来,就是现在了。


    身侧的呼吸声清浅绵长,顾莲沼似乎才睡了没多久。他的手指还缠在自己发间,另一只手虚搭在大腿处,像是随时准备为他调整睡姿。


    柳元洵不敢动弹,连目光都小心翼翼敛着,生怕惊醒顾莲沼。


    心里装得事太多,闭上眼以后,心绪就更乱了,他呼吸一变,顾莲沼就察觉了。


    自从那次疏忽让柳元洵高烧整夜后,顾莲沼就再也没睡沉过,要不是身体底子好,或许早就撑不住了。


    此刻,他甫一察觉身边的气息有了变化,立刻睁眼,屈指探向柳元洵的脉搏,确认体温如常后,紧绷的脊背才稍稍放松。


    顾莲沼替他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又倾身靠近,在柳元洵唇上落下温热一吻。


    他本来只是心中怜爱,所以情不自禁吻了下去,却在感受到怀中人因自己的靠近骤然急促的呼吸时,立刻察觉到他在装睡。


    可他不想戳穿,睡着的人有睡着的乖巧,醒着的人有醒着的乐趣。


    顾莲沼唇角勾起一抹笑,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将人搂得更紧,而后低头吻上他的唇,用舌尖细细描摹着他的唇形,撬开齿关的动作极其暧昧,火热的手掌也开始顺着单薄的亵衣缓缓上移……


    果然,柳元洵藏不住了,他睁开眼睛,想要后仰躲避,却被人托着后脑,无处可逃。他躲不过去,只能用舌尖抵住入侵的火热,可这样微弱的抗拒反而换来更深的纠缠,涎液顺着被磨红的唇角滑落,又被顾莲沼用拇指轻轻抹去。


    “还装睡?”顾莲沼的气息喷在他泛红的耳尖,笑容里含着调侃,“你还想瞒我?”


    “你真的好烦啊。”柳元洵眸中含着淡淡的嗔怒,“要是睡不着,就去院子里练武好了。”


    话说出口,柳元洵才意识到顾莲沼近两个月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压根没去过后院。


    可武功是顾莲沼安身立命的根本,与其将精力耗在自己这日渐衰败的身体上,倒不如精进武艺,也好为将来打算。


    “阿峤,你……”


    “嘘——”顾莲沼轻轻按住他的唇,望着被月光笼罩的面容,一眼就看清了他的心思,“不要说这些。我们的时间有限,除了让我们两个都开心的事,我不想谈别的。”


    柳元洵前一刻还在感动,后一瞬就轻轻蹙眉,怕自己冤枉了人,还小心地确认了一遍,“你说的,让我们两个都开心的事,是什么?”


    顾莲沼还想逗他,奈何自知信誉太低,怕柳元洵翻脸,老老实实说了实话,“就是呆在一起。像这样……”


    他拉过柳元洵的手,轻轻吻了吻他的指尖,道:“你做什么都好看,什么也不做也好看,我看着你就开心。”


    对抗拒的人和事,柳元洵软硬不吃,可面对真心念着他的人,他又软硬都吃。


    这话笨拙得要命,但情意是真的,或许是月光太亮,将那双素日总是黑沉无光的眼眸照得极亮,也将眼眸里的柳元洵映得格外清楚。


    他轻呼一口气,抬手摸上顾莲沼的眼角,轻轻摩挲了两下,“那你答应我,无论以后如何,都要照顾好自己,好不好?”


    “好啊,能活就不死,死了就下辈子见。”顾莲沼答应得很爽快,他摸上柳元洵右耳的坠子,道:“这辈子来不及变成有钱人了,下辈子吧,下辈子给你买更好的。”


    气氛原本还有些哀伤,顾莲沼这么一说,柳元洵瞬间就笑了,“没关系,我有钱,等我不在了,身后那些死物,就由你和淩晴他们分了吧。”


    “死”字一说出口,余下的话便自然多了,“淩晴有淩亭照顾,你呢?你怎么办?”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聊起生死,却是柳元洵第一次如此温和地面对自己的死亡,说出“死”字的时候,他内心平静而安宁,眼里都是对顾莲沼的担忧。


    “我?”顾莲沼抬手垫在脑后,视线移向房梁,躺在柳元洵身侧胡言乱语,“到时候再看。说不定能遇见比你更漂亮的,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次见面说不定就把你彻底忘了。”


    胡诌两句后,顾莲沼忽然回神,猛地转身看向柳元洵,“我这么说,你不会下辈子不找我了吧?”


    柳元洵实在忍不住笑,他伸出手指抚上顾莲沼鬓边的发丝,轻柔地别到他耳后,温柔道:“还找你,只找你。”


    他以前不谈来世,是因为没什么执着的东西,可现在有了。但他不强求,只说意愿,“如果真有奈何桥,我一定晚些走,但你不准那么早来见我,太早了,我就……”


    他本想威胁说“那我就不找你了”,可留下的时间不多了,少到他连威胁也舍不得,话在舌尖转了一圈,说出口的却是:“我会伤心的。”


    顾莲沼心头一颤,一股说不出是开心还是痛苦的感情瞬间充盈他的心脏,又苦又甜,交织在一处,涩得他眼眶都快发酸了。


    柳元洵笑得很温柔,声音也很软,“如果遇见合心意的人,我不拦你。如果遇不到,就替我看看风景,尝尝我吃不了的东西,偶尔来我墓前看看我,告诉我你都做什么了,好不好?”


    他素日里本就柔得像春水,一旦眸中稍稍含了情意,春水里便漾了落红的花,美得几乎迷了人的魂。


    顾莲沼被他哄得恨不能将心掏出来。这一刻,他大脑空白一片,什么都想不到,只能看着柳元洵的眼眸傻傻点头。


    柳元洵用指尖虚空勾勒出他眉眼的轮廓,最后汇聚到眉心,轻轻按向他额心的一束红痕,轻声道:“答应了就不能反悔,我盖章啦。”


    顾莲沼喉结滚动,眼眶发烫。这样好的柳元洵,为什么要遭遇这么多不幸,为什么要被这一桩桩烂事困在泥地里,他甚至不能确定,解毒后的柳元洵究竟愿不愿意活下去。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顾莲沼喉结滚动,怕眼神泄露情绪,稍稍垂了眼眸,低声道:“我想问的,就是你以前不想说的事,现在,还是不能告诉我吗?”


    提及此事,难免想起柳元洵当时的眼神,顾莲沼忙又补充了一句:“我只是问你,没别的意思。”


    “不行,阿峤,你不能知道太多,现在这样就够了。”柳元洵声音很轻,但很坚定,“不要探究这件事,也不要想改变这件事,不可能的。”


    他和柳元喆自小一起长大,对他的性子再清楚不过。那是从小就被当作储君培养的人,不仅不能接受自己身上出现瑕疵,更不可能宽恕害死自己母亲的人,这是解不开的死结。


    一到危险的话题,柳元洵就不想聊下去了,他抬头看向窗外,轻声道:“时间差不多了,该起了。”


    顾莲沼遭了拒绝,心神不稳,但照顾柳元洵已经成了本能,就算心不在焉,也无一处出错。


    ……


    柳元洵醒得早,出门的时辰便提前了。


    可他们早,神武卫们来得更早。上百神武卫身着精铁甲胄,身负背弓,腰跨长刀,铁器泛出冷光,更显得威严凶煞。此时正站成肃整的方阵,单是气势就让人不敢逼视。


    柳元洵上了轿子,车轮碾过青石板,队伍随即启程,朝着城门方向进发。


    城外,贺郎平率领一千将士严阵以待。


    两方人马会合后,柳元洵掀开轿帘,露出温和的笑容:“贺大人,有劳了。”


    贺郎平抱拳行礼,身姿挺拔如松,“不敢当,为殿下效力是臣的本分。只是不知此番目的地在何处?”


    柳元洵道:“潜源山。”


    潜源山距此地有好一段距离,因山中暗藏水脉而得“潜源”二字,只是风景普通,算不得名胜。


    贺郎平神色平淡得了答案也不多问,只让传令兵通知了下去。


    为了更好的掌握局势,顾莲沼一直随侍在马车之外,不动声色地扫过贺郎平带来的人,在心里做了估计。


    那一千将士中,有八百骑兵,二百亲兵,后者明显是见过血的精锐,浑身透着肃杀之气,想必已是贺郎平能随时调用的最强战力。


    两个时辰的行程,竟出奇地平静,柳元洵心中却愈发警惕。


    自水路遇袭后,那群人就已经显露出了必杀他的决心。若想杀他,在东西取出来之前解决他是最容易的。否则一经取出,周遭人得以旁观,再想彻底灭口可就难了。


    可从另一个角度看,倒也说得通。


    因为不知他们的目的地,且贺郎平调配了精兵,就算想半路伏杀,也只能等回程路上再做埋伏。


    但无论幕后之人如何出招,贺郎平究竟是忠是奸,柳元洵都没有将棋子压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他始终有自己的计画。


    贺郎平忠,是他的福。


    贺郎平奸,也能入他下怀。


    ……


    饶是只歇了半刻钟,待到潜源山山脚时,也已经到了辰时一刻。


    抬眼望去,整座山峦被苍翠的植被覆盖,山尖笼罩着一层轻纱般的薄雾,宛如一顶云制的帽子,而薄雾之下,便是被茂密植被覆盖的山体。


    旌旗在风中轻晃,柳元洵掀开轿帘,将手搭在顾莲沼手心,由他抱下了马车。


    山径陡峭,行走不便,顾莲沼便将他抱上了乌霆,牵着缰绳,护着他行至神武卫的内核包围圈中。


    大队人马沿着山径一路前行,郁郁葱葱的树林将此处遮掩得宛如迷宫,遥遥望去,全是需要一两人才能合抱的树干。


    一路上,参天古树遮天蔽日,山径蜿蜒曲折,十分难走。


    柳元洵在马背上颠簸许久,脸色渐渐发白。顾莲沼见状,立刻勒住马匹,将他抱了下来,而后单膝跪地,言简意赅道:“上来,我背你走。”


    柳元洵也不推辞,环住顾莲沼的脖颈,趴在他背上,用脸轻轻蹭了蹭他的后颈。


    山路崎岖,脚下碎石滚动,顾莲沼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听着颈侧浅浅的呼吸,生怕颠着背上的人。


    一千多将士分了两圈,一百神武卫则护卫着最内层的第三圈,将柳元洵护得滴水不漏。


    又经过半个多时辰的艰难跋涉,众人终于来到后山的一处空地。柳元洵在顾莲沼耳边道:“大概就是这里了,放我下来吧。”


    贺郎平也在内圈,见顾莲沼停步,立时靠了过来,“殿下,可是到地方了?”


    柳元洵点头道:“我只知道大概方位,具体位置,还需各位将士仔细搜索。”


    贺郎平一声令下,二百亲兵留下守护,其余八百人两两一组,开始地毯式搜索。


    一时间,镐头撞击山石的声音此起彼伏,尘土飞扬。


    顾莲沼抬起袖子遮在柳元洵面前,提醒道:“拿帕子捂住口鼻,吸了尘又要咳嗽了。”


    话音刚落,柳元洵就偏头咳嗽了两声,这一咳像是带起了连锁反应,又咳又喘,好半晌续不上气,吓得顾莲沼又是拍背又是顺气,待柳元洵喘过气,他头上反倒渗了汗。


    “我没事了。”柳元洵覆上他的手背,轻轻拍了拍,这才拿出帕子捂住了口鼻。


    后山说大不大,但要整个翻一遍也要费些时辰,柳元洵一直静坐着等待。


    直到正午,仍一无所获。贺郎平只得下令原地休整,干粮配水凑合了一顿午饭后,又开始满后山挖掘。


    两刻钟后,只听远处传来一声模糊的高喝,传令声由远及近,挖出来的东西还没递送到跟前,柳元洵已经听清了传来的内容,“找着了!密匣找到了!”


    又等了小半刻,尘雾中钻出个灰头土脸的士兵,手里举着个锈迹斑斑的铜匣,口中大呼道:“殿下!大人!东西找着了!”


    顾莲沼接过匣子,放在耳边轻轻摇晃,神色凝重,“听声音,里面像是本册子。”


    山风忽然变得强烈,吹得柳元洵衣袂翻飞,他压住衣角,低声道:“打开它。”


    顾莲沼刻意往后退了几步,从腰间摸出匕首,沿着匣盒的缝隙撬了进去,反手一拧,只听“咔嗒”一声,生锈的锁应声而落。


    匣盖被掀开的刹那,一卷泛黄的残卷浮现在柳元洵面前,纸张在阳光下泛出温润的黄,陈年墨迹在扉页上写着四个小字。


    还未等众人看清,柳元洵便忽然阖上匣盖,低声道:“东西既已找到,还请贺大人立即集成部队,护送我回城!”


    贺郎平自始至终都没有对匣子里的东西表现出好奇,为了避嫌,他甚至在顾莲沼打开匣子的同时,后退了一步。


    此时听见柳元洵的话,也只是迅捷而规整地集合人手,开始沿着来时的路下山。


    返程的队伍比来时更加戒备,常安、常顺两位公公拔刀出鞘,严密地贴在顾莲沼身边,就怕出什么意外。


    茂密的树冠遮住了正午的阳光,待走过露天的空地,光线瞬间暗了下来。


    越走,就越静,柳元洵的心也越沉。


    待到即将走出密林时,山间的鸟鸣声已经彻底消失了,顾莲沼与常安交换了一个眼神,基本已经确定此地有人伏击了。


    如今,只等他们暴露,再看贺郎平如何应对了。


    “嗖!”第一支箭破空而来,瞬间撕破了寂静的山林,暴雨般的箭矢倾泻而下,众士兵抬盾便挡,可箭矢后面还缀着乌黑的铁球,落地瞬间便爆开浓烈的白烟,辛辣刺激的气味直冲鼻腔,外围的士兵瞬间倒了一片。


    “有埋伏!”贺郎平大喝道:“烟里有毒!快捂住口鼻!保护王爷!”


    最外围的两圈士兵阻隔出了绝对安全的距离,烟雾距离柳元洵很远,他甚至能透过逐渐被山风吹散的烟雾,望见从软倒的士兵外围杀进来的刺客。


    贺郎平猛地抽刀,大喝道:“肖二平!带人护送王爷离开!我留下断后!”


    吼罢,贺郎平便径直冲进了战圈,手中的长刀划出雪亮的弧光,一刀便能斩空一片箭雨,锋利的箭头尽数被铠甲挡去。


    肖二平是贺郎平亲兵中的一员,二百亲兵被拆分成两组,一组连同神武卫一起护送柳元洵下山,另一百则留在原地和贺郎平一起断后。


    变故发生的时候,神武卫就已迅速结成防御阵型,将柳元洵严严实实地护在了保护圈。


    事态危急,顾莲沼顾不得考虑柳元洵舒不舒服,右手向后扣住柳元洵的膝弯一扯,左手则反手一捞,将柳元洵整人翻转过来,另一只手稳稳托住他的腰背,就这么硬生生将他从背后带到了身前。


    柳元洵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从背上滑落,眼前天旋地转,他下意识惊呼一声,可声音还未出口,就已经被顾莲沼抱在了怀里。


    顾莲沼一手握刀,另一手托着他的臀,将他紧紧护在前胸,沉声道:“背后太危险了,我防不住流矢,你抱紧。”


    柳元洵迅速点头,环臂抱紧顾莲沼的脖颈,前胸紧紧贴着顾莲沼的胸膛,对方沉稳有力的心跳传来,让柳元洵迅速镇定下来。


    神武卫以铠甲组成了一道移动的圆形城墙,肖二平则带领的一百精兵则在前开路,一行二百余人迅速撤退。


    混战发生得太过突然,贺郎平的应对也恰如其分,可柳元洵却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细节——一个因为爱兵如子,而不小心泄露的细节。


    只这一点,就足够他彻底推翻对贺郎平本就不多的信任,为防贺郎平的亲兵听见,柳元洵在竭力维持平衡的同时,用手指在顾莲沼脖颈处画了个叉。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顾莲沼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他假装调整抱姿,实则将柳元洵护得更紧,同时再次与两位公公车换了个眼神。


    战场交锋,一个眼神就能让人警觉,常安握紧手里的刀,脚步一错,和常顺调整了站位,一左前、一右后,不管变故从何处来,都能及时察觉。


    可之后一路十分平静,肖二平始终在尽心尽力地开路,甚至已经带着他们从后山下来了,前方隐约可见通行的大道。


    就在柳元洵以为自己是不是判断出错的时候,护着他们的神武卫忽然踉跄了一步。


    这一步就像一个信号,原本护在神武卫前头的亲兵突然调转刀锋,雪亮的刀刃毫不留情地刺入身旁神武卫的小腹,鲜血喷溅在黄土上,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护卫!”常安厉喝一声,神武卫瞬间拔刀指向骤然调转刀口的士兵,没有给任何人留下解释的时间,与常安一同吼出声的,是肖二平那句爆喝:“杀!”


    与此同时,顾莲沼从怀里掏出信号弹猛地一扯,炸开的烟花直冲天际,大喝道:“只要撑过半个时辰,锦衣卫的援兵便能赶到!”


    突如其来的信号弹加速了战事,五六个穿着亲卫服的将士淩空跃起,与神武卫的长刀在半空中碰撞出刺耳的声响,神武卫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可此时却有力竭不敌之态。


    柳元洵颤声道:“有人提前下毒了。常安,你去帮忙。常顺,快,拿水囊!”


    “阿峤,放我下来。”越是危急,柳元洵就越是镇定,他扶着顾莲沼的肩站稳,从怀里掏出孟阁老送给他的药丸,急促交代道:“一枚药融一壶水,趁防御圈还未被攻破,让神武卫交替喝水!”


    虽不知是什么时候中的毒,可既然拖了这么久才发作,想来毒性不重。孟阁老送他的药虽不是圣药,可只要能短暂压制毒性,这些神武卫就能有一线生机。


    常顺在听到命令的时候就动了,他轻功超绝,短短几瞬就从内圈的神武卫腰上扯下来了七八个水囊,抬手拧开塞子,将囊口对准顾莲沼手边。


    为了加速药融,顾莲沼握住药丸,内力一震便将它们荡为齑粉,他二人相互配合,一个融药,一个灌药,短短半刻钟,少说有四五十个神武卫喝下了解毒的水。


    可外围的神武卫动作却越来越迟缓,甚至开始接二连三地倒下,即便能撑到锦衣卫赶来,怕也会死伤惨重。


    “不行,不能这样等下去了。”谁也没想到近百神武卫竟会中毒,这意料之外的事情彻底搅乱了柳元洵的计画,但他没有慌,依然在乱局中寻求出路。


    柳元洵深吸一口气,道:“他们的目标是我,阿峤,你得带着我走。”


    “听我说,”柳元洵竭力平复着激烈的心跳,盯住顾莲沼的眼睛,不容置喙道:“贺郎平背叛了朝廷,那所谓的断后就只是个幌子,他早晚会带兵赶来,介时两面夹击,就算锦衣卫赶来,中了毒的神武卫也难逃一死,往锦衣卫所在的方向逃,我们走了,他们才能有一线生机!”


    他很少说这么一长串话,此时气喘吁吁,搭在顾莲沼肩头的手都开始颤抖了。


    顾莲沼攥紧了拳头,实在难以迈出这一步,他甚至想握着柳元洵的肩膀晃晃他脑子里的水。


    那群神武卫死了就死了!他们不就是来保护你的吗?!哪有你为了他们的安危往外冲的?!他们的计谋已经成功了,贺郎平的忠奸也已经试探出来了,要是留在这里,柳元洵一定是安全的,何必为了一群无关紧要的人冒险!


    可看见柳元洵如此吃力也要强撑着把话说完,他还是狠狠一咬牙,一把将柳元洵捞在怀里,带着压制不住的怒气地骂了句:“你杀了我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