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白天的时候,柳元洵精神尚可。


    甚至由于第一次出远门,内心的雀跃使他看上去比平时健康了许多,若不是肤色依旧透着病态的白,被厚重大麾掩去身形的他甚至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了。


    顾莲沼将他照顾得很好,按时监督他吃饭,卡着饭后的时候督促他喝药,但尽管如此,当天夜里,柳元洵还是发了烧。


    这烧热来势汹汹,毫无预兆,好像只是睡了半响,身体就陷入了一场火烧,柳元洵浑身发著汗,几乎浸透身下的虎皮褥子,可他还是喃喃喊着冷。


    王太医作为最了解柳元洵身体的大夫,自然也以随行军医的身份跟在队伍里,可这回,哪怕是他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按老方子煎了服退烧药。


    期间,顾莲沼一直手持蘸了酒的帕子,不停地擦拭着柳元洵的额头、掌心以及所有有助于散热的部位。不知是药物起了作用,还是酒精发挥了散热功效,柳元洵终于含糊不清地吐出一个字:“水……”


    见他意识有所恢复,顾莲沼松了一口气,将人半搂在怀中,微微倾斜杯口,把温热的水缓缓喂进他嘴里。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燃尽了本就虚弱的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他足足昏睡了一天半,才彻底苏醒过来。


    他刚一睁眼,顾莲沼便立刻握住他的手靠了过来,轻声问道:“想喝水吗?”


    柳元洵虚弱地竖起小拇指,他何止不想喝水,甚至一听到“水”字,小腹处的胀痛感就愈发明显。


    顾莲沼一直留意着他的神色,见他眉头紧皱,双腿不自觉并拢,瞬间心领神会,轻声问道:“可是要解手?”


    柳元洵闭着眼睛,纤长柔软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虽觉得窘迫,可又实在难受,但他还没点头,顾莲沼就轻轻按了按他的手指,道:“我去拿亵器。”


    听到身旁的动静,柳元洵勉力想要撑起身体,可他手上毫无力气,身体也绵软得厉害,别说坐起来,就连抬头都费劲。


    顾莲沼很快就回来了,见他挣扎着要起身时,连忙放下亵器,低声道:“别动,不要勉强自己。”


    柳元洵羞愧难当,只能任由顾莲沼掀开被子,扶住自己的腰间,火热的手掌十分有力,轻易扶起了他绵软的身体,而后用整个身体做支撑,让他半坐在了床上。


    隔着一层亵衣,柳元洵清晰地感受到了顾莲沼的体温,虚弱的呼吸微微一滞,刚刚退下去的热度似乎又有了卷土重来的趋势。


    好在高烧在一定程度上麻痹了他的知觉,他清楚的知道顾莲沼在做什么,可他的感官却是模糊的。


    尽管如此,他的耳垂还是红得彷佛要滴血,色泽堪比挂在耳下的红玉坠。


    小腹酸胀得厉害,柳元洵也尴尬得不行。他几次试图放松,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始终紧绷着。


    “放松些,没事的。不是说好了,日后都由我来照顾你吗?你总归是要习惯的,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都是正常的,别紧张。”顾莲沼用手腕轻轻触碰他的小腹,或轻或重地按压着。本就酸胀的小腹经不住这般刺激,很快便放松了下来。


    隔着不算厚的车壁,风声与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掩盖住了细微而断续的水声,可对柳元洵而言,时间彷佛被无限拉长,不知过来多久,这场折磨才终于结束。


    柳元洵长舒一口气,身上又出了一层汗。


    顾莲沼把亵器放在床边,又拿起一方干净的帕子温柔而细致地擦拭起来。


    “别……”柳元洵哑声拒绝道:“不要碰了。”


    “乖,”顾莲沼轻轻吻了吻他红软的耳垂,低声安抚道:“阿洵,不会只有这一次的,日后你生病,都会是我来照顾你。你不该拒绝,而是要适应我。”


    柳元洵实在不愿睁眼面对这一切,可顾莲沼的态度又让他心底那股无所适从的尴尬稍稍淡去了一些。他悄悄睁开眼睛,侧头看向顾莲沼低垂的眉眼。


    感受到他的视线后,顾莲沼轻轻侧过头,吻了吻他的眼睛,年轻俊美的脸上透出一股叫他安心的力量,“你先歇歇,我去收拾。”


    知道他尴尬,顾莲沼并没有试图逗弄他,将人扶躺在床上后,便拿起亵器转身走了。


    一想到方才的经历,躺在床上的柳元洵将脸缩进被子里,无声地哀叹了一声,脸红得像是又经历了一场高烧。


    ……


    队伍虽未走出北方地界,但总归是在朝南走,天气也不似一开始那么冷了。


    柳元洵昏睡了一天半,又在床上躺了一天。整整两天过去,他才算能围着大麾坐起来了。


    虽然王太医说他的烧热并非因受寒而起,可顾莲沼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别说开窗通风了,就连自己从外头回来,都要用内力把周身烘暖后才敢靠近柳元洵。


    整日待在屋里着实无聊,柳元洵索性把棋盘摆到床上,与顾莲沼对弈起来。


    他早就知道顾莲沼棋艺欠佳,所以并未将其视为对手,而是一边下棋一边教他,权当是夫妻间的乐趣了。


    柔和的日光洒在棋盘上,柳元洵执白子的手指甚至比玉质的棋子还要漂亮,“哒”的一声,白子落定,将顾莲沼的黑子围杀了个干净。


    顾莲沼眉心紧蹙,罕见地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手指衔着黑子不知道该往哪放。


    “如果想破局,就落这里;如果想守势,就落这里。”柳元洵耐心指点道,“若落在这里,便成了无忧角。虽说只是最基础的守势,却十分稳固,后期你的主动性也会更强。”


    顾莲沼刚要依照他的话落子,突然抬眼望向马车外,说道:“沈大人来了。”


    沈巍?


    与此同时,马车也停了,两道敲门声后,是淩亭的声音:“主子,沈大人来探望您了。”


    见柳元洵点头,顾莲沼将他身上的大麾裹得更紧了些,这才起身去开门。


    “吱呀”一声,身材高大的沈巍踏入屋内。


    一进门,他便被屋内的热气冲得一个踉跄。外头正值三九寒天,这屋内却热如盛夏,偏偏坐在床上的柳元洵还裹着虎皮大氅,沈巍都不敢想像柳元洵的身体究竟差到了何种境地。


    柳元洵看向沈巍,道:“我身体虚弱,无法起身相迎,还望沈大人海涵。”


    “不敢当,”沈巍拱手行礼,说道:“微臣本不该打扰王爷养病,只是这几日便该准备后续的行程了,这才不得不在王爷病中前来打扰。”


    “有事相商如何能算是打扰,只愿我这副病体不会拖累了正事。”柳元洵微微一笑,道:“沈大人请坐。”


    沈巍依言落座,可他热得难受,只能尽量长话短说,“如今离京已有三日,队伍刚过邝县。再行四日便进入南方地界,届时陆路需改为水路,水路行程约三日。不知王爷能否受得了水上的颠簸?”


    柳元洵说道:“我幼时只乘坐过河船,感觉尚可,但从未走过长途水路,不知能否适应。不过大人不必担忧,不过是一段路程罢了,即便难受,也能忍耐。”


    沈巍接着说道:“我原本考虑过全程走陆路,然而一旦改换陆路,原本三日的行程将会延长至七日,况且一路上大多是山路。遇到狭窄之处,马车根本无法通行,只能换乘人力轿子。且不说天寒地冻,单是轿子那颠簸的程度,就够人受的了。王爷要是能忍受,那便定了走水路吧。”


    柳元洵点了点头,见沈巍满头大汗,料想他定然难受得紧,便道:“这些事由大人决定便是,若无其他要事,您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沈巍被热得头晕脑胀,自然不想多留,听柳元洵这么说,立刻起身,拱手行礼道:“微臣就不多叨扰王爷了,您安心养病,有何需求尽管派人来找我。”


    柳元洵微笑着点头,目送沈巍离去。


    沈巍一走,柳元洵本想接着与顾莲沼下棋,却见他收了棋盘,脸色有些凝重,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


    柳元洵不禁问道:“怎么了?”


    顾莲沼道:“阿洵,你有没有想过,那些人既然一心想得到图谱,一次没得手,肯定还会有第二次。陆路倒是有随军护送,但水路毕竟要上船,哪怕是大船,也免不了被分散开,他们若是选择水路下手,怕是防不胜防。”


    顾莲沼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沈巍只知道名册的事,并不清楚这后面的渊源,自然也想不到会有人冒险行刺。


    在沈巍眼中,杀掉柳元洵并没有意义,毕竟朝中大臣数不胜数,死掉一个钦差,自然还会有第二个钦差,行刺柳元洵除了激怒皇帝,不会带来任何实质性好处。


    可柳元洵心里清楚,他记在脑子里的图谱,就是最要命、也是唯一能保他命的东西。


    但此刻,他除了继续前行,别无选择。


    水路也好,陆路也罢,对他而言都有风险。


    水路虽快,可贼人若采用火攻,旁人还能跳河逃生,以他这身子骨,一旦入了冬日里的河,不死也会丢掉半条命。要是改走陆路,届时翻山越岭,只能舍弃马车,改成长队从小路穿行,且不说他能否熬过这冷天,单是途径那些人迹罕至的小路时,就极易遭遇伏杀。


    他之所以在清楚路有险境的情况下,依然向前,并不意味着他将选择权交给了上天。一来,此劫避无可避;二来,他也留了后手。


    柳元洵说道:“阿峤,我吩咐淩晴烧毁图谱的那天,让她代我写了一封信,就放在书房里。这封信的内容,只有皇上能看懂,也只有他明白我在说什么。倘若我遭遇不测,你要立刻返回京城,将那封信呈交给皇上。”


    “嘘,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顾莲沼压了压他的唇,凑近过来,低声道:“不会有这一天的。”


    “可是你也说了,水路……”


    顾莲沼道:“我知道,但我有个想法。”


    他越说声音越低,低到柳元洵必须屏气敛息才能听清,听着听着,柳元洵的眼睛渐渐瞪大,“这确实是个办法,可是……会不会太冒险了?”


    不仅是冒险,更像是一场豪赌。


    顾莲沼道:“天下没有不冒险的事,比起只能按照计画前行,被动等着他们不知道何时会来的伏击,不如主动诱敌深入,扰乱他们的视线。”


    其实柳元洵在听清他的话后,就已经被说动了,再经顾莲沼这么一劝说,便点了点头,道:“只是这件事绝不能让第四个人知晓,知道的人越多,消息走漏的可能性就越大。”


    数个“刘三”的存在已经让他感受到了水有多深,哪怕是随行的卫兵,或是路上遇到的行商,都有可能与此事有关。


    他甚至不能保证沈巍是可信的。


    但这个计画,又必须得要沈巍配合。


    “我知道,”顾莲沼握了握他的手,道:“只是要辛苦你受些罪了。”


    “这算什么,最不需要出力的人就是我了。”柳元洵微微一笑,又道:“说起此事,我倒是有话想和你说。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去诏狱时,萧金业说过的那番话吗?”


    顾莲沼回忆了片刻,不太确定地说道:“你是说,他让你去找凝碧?”


    “对。”柳元洵道:“我和他说了那么久的话,其实得到的信息少之又少,除了知道背后隐藏着一个难以撼动的庞然大物,就是找到了下一个关键人物——凝碧。”


    顾莲沼点了点头,又听柳元洵说道:“我后来细细想过,他让我去找凝碧的时候,原话好像是‘只要我告诉凝碧,是他让我去找她的,凝碧就会告诉我一切’。”


    虽然早听过柳元洵过目不忘的美名,但听他将萧金业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出来,顾莲沼还是有些震惊:“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


    柳元洵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留意到他的惊讶,只是随意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可是这句‘她会告诉我一切’,似乎可以换一种方式来理解。”


    顾莲沼并不蠢,柳元洵只是略微一提,他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你是说,萧金业所指的,不单单是‘凝碧会将她的经历告诉你’,而是‘凝碧告诉你的,就是真相’,是这个意思吗?”


    柳元洵点了点头,道:“因为顺着凝碧这条线索,确实找到了刘黔源,也从他手里拿到了账册,所以我下意识地认为这就是凝碧这一环所起到的作用。可若是反覆琢磨萧金业的话,我又觉得他像是在暗示我,不必在凝碧之后的案子上花费过多精力,因为凝碧已经把事实告诉我了。”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顾莲沼见柳元洵唇色发白,便在说话间隙倒了杯水,递到他手边,“如果萧金业真有这层意思,那说明凝碧的父亲确实是被冤枉的,而真正贪污的人,自然也是凝碧口中的江南巡抚孟谦安。”


    见他懂了,柳元洵便没有继续解释。这也是他喜欢和顾莲沼说话的原因,有些事,只要他开个头,顾莲沼就能接住他的思绪。


    他双手捧着茶杯,浅浅抿了一口,目光有些悠远,“阿峤,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孟谦安的吗?”


    这倒不难猜测。


    他日日与柳元洵在一起,自然清楚他和“孟谦安”毫无交集,唯一能称得上交道的,便是在孟府待过的一下午。


    顾莲沼瞭然道:“那日去孟府,你发现什么了?”


    发现象牙筷子以后,柳元洵并未告诉任何人,自然也没对顾莲沼提起过,此时被他一言猜中,柳元洵不禁有些惊讶,“你真的很敏锐。”


    顾莲沼拉过他抱住,亲昵地蹭了蹭,“笨蛋配不上你。”


    柳元洵不禁莞尔,下意识地放松身体,轻轻靠在他怀里,轻声说道:“没错,我确实发现了一些东西。”


    “那次回府之后,我看到淩晴用筷子,才突然想起在孟府时,筷子落地的声音不太对劲。那里头,很可能是象牙。”柳元洵捧着手里的茶杯缓缓转动,声音因叙事而变得沉静,“可孟阁老要是想用象牙筷子,直接用便是,就算有些奢侈,也没人会说什么。特意在外头裹上一层薄木料,反倒像是故意引人怀疑。所以,我觉得这筷子不太像是孟阁老自己的意思,而是底下人投巧送得礼,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但是,除了筷子,还有一点……”


    回想起那时的情景,柳元洵不由说得更加细致。


    他刚走进书房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极其微弱的味道,一种类似于老山檀的味道。


    他起初以为是案几用老山檀制成的,后来仔细看过后,发现只是普通檀木,且那屋子里的书架、博古架等,看上去都很普通,他便以为是自己闻错了。


    可等回了府,发现了被木料包裹的象牙筷子,柳元洵便觉得自己能大胆猜一猜,那书房里头,或许还有做了伪装的老山檀的架子。


    “老山檀不是天雍的东西,它来自遥远的海外,只有漂洋过海而来的外商手里才有这种东西,由于运输艰难,老山檀价值极高,说它堪比黄金也不为过。除了稀有,它最具价值的是‘凝神静心’的香气,对老年人的心脏也有好处。而天雍的通商口岸,就在江南一带,也就是说,整个天雍,有管道获得如此巨量老山檀的,只有孟谦安。”


    说到这里,柳元洵轻抒一口气,道:“起初,我觉得贪污的可能不止是孟谦安,更有可能是孟阁老本人。可转念一想,以孟阁老的经历和城府,他应当不会冒着暴露的风险,贪图这些身外之物。”


    顾莲沼道:“你怀疑这些东西,是孟谦安为了表孝心,所以特意奉上的?”


    柳元洵轻轻叹了口气,道:“在经历书房刺杀之前,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但在经历刺杀之后,他再一次推翻了自己的论证。


    第102章


    自从被卷入这件事情,柳元洵一共遭遇过两次刺杀,一次是冯虎,一次是江湖杀手。


    “冯虎死后,我便被搅进王家贵女的案子里,若无法及时脱身,便会被判监禁。我那时以为,因为府内高手众多,所以他们只能找不会武功的人避开府里的耳目。若冯虎得手,我身死,此事便就此了结;若不成,还有王家贵女的案子等着我;可背后之人若能驱使会敛息之术的人,他要真想取我性命,一开始就会派那人向我动手。”


    顾莲沼的心被柳元洵的假设猛地揪起,他听不得这样的“假如”,更难以预想这事要是真的发生了,他会怎么样。


    若不是柳元洵那近乎执着的态度,他简直恨不得立刻拽着他回京,再也不理这些烂事。


    可看着柳元洵沉静的眉眼,他的心情又渐渐平复下来,他很清楚,柳元洵看着和软,可他想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拦。


    柳元洵并不知道他波折的心路历程,继续道:“所以,背后之人,一开始其实对我手下留情了。假设凝碧说得是真的,那对我下手的,自然也是孟谦安,可我与孟谦安素无往来,他若有能力杀我,是不可能对我留情的。能对我容情的,只能是……”


    说到这里,柳元洵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怅惘,“只能是那个从小看着我长大,待我如同亲子一般的孟阁老。”


    可即便如此,孟阁老也依然会在真正感受到威胁时,毫不犹豫地对自己下手。


    柳元洵身形单薄,轻声叹息时,眉间浮现淡淡的哀色。


    在做出假设时,他甚至在想,以孟阁老的城府,他会不会早已料想到,自己会因此将怀疑的矛头对准他。


    又或者,即便料到这一丝容情可能会成为指向自己的罪证,但孟阁老还是想在尚有转圜余地之时,留他一命。


    他没有答案,只是觉得累。


    他短暂的前半生里得到过无数宠爱,可所有的爱都不纯粹。掺了恨的,权衡过后的,被利益拉扯的面目全非的,所有人都爱着他,所有的人也不仅仅只爱他。


    但他不能怪任何人。


    他生于皇宫,长于皇宫,一生都身处利欲的漩涡中心,看过太多身不由己,正因如此,才格外珍惜淩氏兄妹与顾莲沼。


    想到这里,柳元洵轻轻覆上怀抱着他的手,低声道:“其实我所求不多,不必待我多么好,只要不背叛,不隐瞒,我就知足了。”


    话音刚落,抱着他的手臂陡然收紧,紧贴着他后背的胸膛也剧烈起伏了一下。柳元洵心中疑惑,正要转头去看,却听见了顾莲沼的声音,“对我来说,再也没有比你更重要的人或者事,所以,我不会像他们一样的。”


    这话,乍听像承诺,可若是细细去想,会发现顾莲沼其实什么也没说。他既不敢保证自己没有背叛,更不敢直言自己毫无欺瞒。


    可柳元洵没有深想,他只是将这话放在了心里,缓缓握住了顾莲沼的手。


    ……


    马车上能做的事不多,第一日的新鲜劲过去后,柳元洵又病了三日,待到彻底恢复,也已经到了换乘水路的时候。


    运河上的船很大,大到仅仅是一小方床板就能容下柳元洵的整个轿子。


    初至河边那日,天气晴朗,无风无澜。柳元洵走出轿子,在顾莲沼的陪同下,在岸边散了会步。


    岸边行人稀少,除了少数行色匆匆的商贾,便只剩几个聚在一起嬉笑玩闹的孩童。孩子们你追我赶,打闹间一个不留神,便朝着他们撞了过来。淩亭抬臂一挡,反手将那孩子推开了。


    顾莲沼也伸手扶了一把,险些摔倒的孩子这才站稳脚跟。那小孩撞了人也不道歉,被推开后也不哭闹,满心只惦记着早已跑远的同伴,又大喊着追了上去。


    柳元洵侧目望去,不由有些担忧,“也没大人看着吗?脚边就是河,孩子们推推搡搡的,万一掉下去怎么办?”


    “主子不用担心,”淩亭宽慰道:“这一带的人家世代以打鱼、渡河为生,家中男女老少皆会游泳,即便不慎落水,也不会有事。”


    柳元洵安了心,道:“原是这样啊。”


    没走几步,手持斗笠的淩晴便快步追了上来。她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将斗笠戴在柳元洵头上,随后退后一步,仔细端详一番,赞叹道:“还别说,主子您戴着这白纱斗笠,看上去更像神仙了。”


    柳元洵抬手扶了扶斗笠,颇有些惊奇地感慨道:“想不到竟有如此薄透的纱,从外面瞧不见里面,却又丝毫不影响里面的人视物。”


    淩晴也给自己买了顶青纱斗笠,为柳元洵戴好后,她也将青纱斗笠戴在了自己头上,好奇道:“这样好的东西,为何京城不多见?”


    “环境不同罢了。”柳元洵将指尖探出衣袖,缓缓感受着风的轻抚,“南方的风轻柔绵软,带着些许湿气,人戴着斗笠走在风中,薄纱随风轻扬,自然很好看。可京城地处北境,不刮风时闷热难耐,薄纱除了捂出一身汗,毫无用处;一旦刮风,狂风呼啸,薄纱只会紧紧贴在脸上,别说好看了,恐怕还会吓到路人。”


    淩晴脑海中浮现出那副场景,忍不住笑出了声,“那我也要买,专挑刮风天戴着上街,随机吓死一个路人!”


    柳元洵淡淡一笑,不再多说。


    虽说已到南方地界,可毕竟时值寒冬,冬风就算再温柔也是冷的。


    柳元洵没停留太久,一刻钟后便在淩晴的搀扶下,回到了已经被运上船的马车。


    水路不比陆路,上船前需一次性采买齐全所需物资。于是,五条大船在河岸边停靠了一晚,次日清晨,才伴着悠悠水波,缓缓驶向江南。


    与此同时,一直紧紧跟随在大军左右的数道暗影悄然分成两拨,一拨隐没在岸边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另一拨则乔装成货船上的商贾,紧紧跟在官船之后。


    ……


    越是临近关键时刻,春四娘就越是镇定。


    她展开字迹模糊的纸条,将上面烂熟于心的几个字看了又看,娇媚的五官满是凝重之色。


    她身后蹲着一个低头磨刀的孩童,孩子身形小巧,手中的刀也不大。每磨一下,他的身体便不自觉向前倾一下,脑袋上用红布绳扎着的两个小发髻也跟着晃悠,看上去颇为可爱。然而,他一开口,那稚嫩的声音里却透着无尽阴森,“要不是他身边还跟着个男人,我今日在岸上便能结果了他!”


    他长着孩童的模样,声音也稚嫩无比,可浓重的杀意扭曲了他的脸庞,看上去无比可怖。


    听到这声音,春四娘不赞同地转过头,看向身后的人,说道:“三哥,你太莽撞了。”


    被称作三哥的男人是个侏儒,闻言很是不服,“我莽撞?!要不是你不配合我,我拿到的就不是一张字条,而是瑞王的项上人头!”


    “事情没那么简单。”春四娘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你能看见瑞王身边只有一个护卫,并不代表他身边真的就只有那一人。说不定在你靠近他的瞬间,暗处早已有利箭对准你了。”


    三哥还想争辩几句,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沉默了下去。


    片刻之后,他又开口问道:“顾莲沼真的可信吗?”


    “只要解药在我们手中,他便可信。”春四娘对此倒是颇有把握,“顾莲沼此人,阴狠毒辣,冷漠无情,人能伪装,刀不会,你只要见过他的刀,你就会知道,他是个为了活着不择手段的人,绝不会刻意哄骗我们。”


    “况且,”春四娘冷笑一声,狐狸般的媚眼中闪过一丝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辣,“即便他骗了我们,瑞王也绝难逃脱一死!”


    三哥依旧低头磨着刀,虽未出声应和,但他心里明白,若完不成任务,死的便是他们,且他们的死法会比瑞王凄惨无数倍。


    在一片沉默中,鸽子扑闪着翅膀的声音自半空传来,春四娘精神一振,猛地推开窗户,抬手接住一只飞鸽,从它脚上绑着的小竹筒里掏出来了一张字条。


    三哥放下手里的刀,走近道:“怎么说?”


    春四娘看着上头简短的符号,将一个个符号转译成了情报,“探子说,马车里亮着灯,看影子像是瑞王,可他从未踏出过轿子,偶尔在船板上走动也戴着斗笠,身侧的人倒是没变,依旧是那一男一女。”


    三哥又追问:“那顾莲沼呢?”


    春四娘答道:“字条上没提,没提便意味着他没有露面。”


    大年初一,她曾于顾莲沼约定,等行至江南水路时,他要说动柳元洵弃船上岸。等他将人带上了岸,入了他们的伏击圈,活捉了柳元洵,自然会将解药交给他。


    这对顾莲沼来说,倒不算难事。


    因为瑞王是个聪明人,他一定明白,这三天的水路是最危险的时刻,与其提心吊胆地在水路穿行,不如找人假扮出自己仍在船上的假象,而他自己则可以趁着夜色,改走山路。


    聪明人往往最怕聪明反被聪明误,柳元洵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出卖他的竟然会是自己的枕边人。


    春四娘将两张字条紧紧攥在手中,五指用力一捏,字条瞬间被震碎成齑粉,“三哥,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三哥低低应了一声,而后收刀站起,跟在春四娘身后上了路。


    ……


    转走山路,难得不仅是坐轿子的人,抬轿子的人也很吃力,加上天寒,穿得多,走动很不方便,每次迈步都异常吃力,走了几里路就出了汗。


    顾莲沼跟在轿子一侧,趁着轿帘被风掀起的瞬间望去一眼,脸上略有忧色,“是不是颠得难受?要不歇歇吧?”


    轿子里的人轻声回了一句,顾莲沼便示意轿夫们放下轿子。


    “大人,”轿子后面跟着的神武卫忍不住了,“这短短一路,已经歇了不少回了,再歇下去,别说七天了,怕是半个月也走不出去。”


    “急什么?”顾莲沼淡淡扫去一眼,“王爷千金之躯都能陪着大家熬,你身为卫兵,连这点苦都吃不了?”


    王爷每天坐在轿子里,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他熬什么了?!可这话只能在脑子里想想,说出口那可是要杀头的。


    神武卫们敢怒不敢言,只能带着一肚子怨气被迫休息。


    顾莲沼则倚在轿子旁,垂眸拿布,擦着自己怀里的刀,默默想着这一路的安排。


    春四娘是个谨慎的人,只告诉他按计画走,并未确切告诉他伏击究竟设在哪里,他只能在途中尽力拖延,好为河面上的船留出足够多的时间。


    可他也拖不了太久了。


    一方面,拖得久了,春四娘必定会起疑;另一方面,春四娘并不会将伏杀地点定得太远,大概率会在一两天便能走到的地方;因为像她这样谨慎的人,一定会留出足够的时间来应对意外,绝不会等到河上的船靠岸后才动手。


    如果不出意外,这场恶战,怕是就在今天了。


    顾莲沼低头擦拭着手里的绣春刀,脑子里想的却是在河上的柳元洵。


    他怕他冷,怕他饿,怕他发病,怕他受不了颠簸,他喜欢的人太娇贵也太脆弱了,稍不留神就病了。以往柳元洵在他身边的时候,担心时还能多看两眼,可如今,他们一个在地上,一个在河上,忧心一起便愈演愈烈,只有亲眼看到人才能安心。


    “大人,”身后的神武卫见他悠闲地擦着刀,终于忍不住了,“王爷休息好了吗?眼见着天都要黑了,这人生地不熟的,黑路可不好走啊。”


    顾莲沼听了他的话,这才抬头看向天边的落日,像是才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了一样,惊讶道:“竟这么晚了?”


    轿子里的男人轻轻咳嗽了两声,道:“那便起轿吧。”


    顾莲沼应了一声,而后扬了扬手,示意轿夫们起轿。


    一行二十多人,再度在狭窄逼仄的小路上匆匆前行。越走,道路便越窄,两侧的密林则越发葱郁,若是转头去望,你只能看见黑漆漆的一片,里头像是藏着什么择人而嗜的怪物。


    在一片寂静中,一声寒鸦忽地惊叫起,漆黑的密林深处,渐渐浮现出无数如鬼魅般的黑影,他们身姿轻盈,数量众多,手中利刃在夜色中闪烁着森冷的寒光。


    神武卫们顿时大惊,匆忙抽刀护住轿子,一直紧跟在轿子旁的顾莲沼也忽地掀开帘子,将轿子里斗笠覆面的人拉了出来。


    轿夫们吓得肝胆俱裂,抛下轿子就想往外跑,可放眼望去,四下黑压压一片,到处跃动着漆黑的影子,根本无处可逃,只能惊恐地往轿子底下钻。


    不多时,那黑压压的鬼影已然将轿子团团围住,在黑影交错中,春四娘一声大喝:“杀!”


    在春四娘吼出声的同时,顾莲沼也将身后的人猛地甩到背上,厉声道:“我带王爷突围!”


    话音未落,他便如离弦之箭般猛地蹿了出去。背上的人彷佛没有重量般,丝毫不影响他的动作,绣春刀挥出时还是银色的,眨眼间便染上一层浓稠的鲜血。


    裹挟着内力的绣春刀,爆发出惊人的杀伤力,刀锋凛冽,触之即死。


    短短几个瞬间,顾莲沼竟在背负一人的情况下,以无可阻挡的强势姿态,将包围圈撕开一道口子,披着满身鲜血冲进了密林深处。


    春四娘叫这计画之外的一幕惊住,可她只愣了一瞬便回了神,怒喝道:“快,追上去!”


    可护送瑞王的神武卫本就是精锐中的精锐,有他们缠着,竟也成功将大部分杀手绊住了。


    顾莲沼背着身后的人,在密林中急速狂奔。每一次落地,脚下都会传来枯枝清脆的断裂声,他本就不以轻功见长,遑论身上还背着个大男人,这无疑再次拖慢了他的速度。


    两刻钟后,春四娘已经带人咬在了他身后。


    听着身后传来的动静,顾莲沼知道自己再跑也是徒劳。好在他目的已经达到,于是停下脚步,迅速捞过背上的人,一掌劈晕了他,又掐着他的喉咙挡在了自己身前。


    春四娘拨开人群,缓缓走了出来,笑着鼓掌道:“顾大人真是四娘见过最有本事的人,若无大人帮助,想必四娘也不会这么顺利就完成计画。现在,大人只要将瑞王交给我,四娘自会奉上解药。”


    解药不是关键,可为了使计画顺利推进,他只能顺着春四娘的话演戏,“少废话,解药在哪儿?”


    昏迷中的人浑身绵软,在顾莲沼的力道下被迫拖行,脚在地上拖出两道长痕。


    春四娘伸手探入怀中,一边摸索,一边朝着顾莲沼缓缓靠近,娇声道:“顾大人别急嘛,咱们说好了,一手交人,一手交解药。你想要解药,自然也得让我先见见人。”


    “别动,你再动半步,我就掐死他!”顾莲沼眸光狠戾,手指一紧,身前的人即便在昏迷中也不由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低吟,叫声比一般男子更柔婉一些,确实像瑞王的声音。


    春四娘心下稍安,可她仍未放松警惕,她虽不敢贸然行动,却仍在试探顾莲沼:“顾大人若是真心与四娘合作,又为何杀了我这么多兄弟?还带着人突围逃命呢?”


    “废话!”顾莲沼目露鄙夷,“我若不带着他突围,难道等着你当众叫破我与你合谋的事吗?!”


    春四娘一时没想通其中的关键,片刻后才恍然大悟,“原来顾大人是怕走漏了风声,影响大人往后的高升路呀。哎呀,这倒是四娘思虑不周了,差点耽误大人的大事。”


    临到这时还惦记着自己的官身,怎么看都是个只图利益、却不讲道义的人,但对春四娘来说,顾莲沼贪得越多,她越安心。


    顾莲沼皱着眉,一脸强压着的焦躁,像是忍耐到了极限般低喝道:“解药!”


    春四娘心里清楚,自己这方人多势众,顾莲沼就算拿了解药,也无法带着瑞王逃出包围圈。可她担心顾莲沼拿了解药,为了永绝后患,说不定会直接掐死瑞王。


    她能感觉出,顾莲沼挟持之人毫无内力,身体极度虚弱,方方面面都很符合瑞王的特征。


    “顾大人,你我互不信任,这般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这样,咱们同时朝对方靠近。等距离二十步时,我把解药放在地上,你将瑞王留在原地,咱们各凭本事,如何?”


    顾莲沼冷笑一声,反问道:“我能保证我手里的是真货,可你又拿什么保证你手里的解药是真的?”


    “这……”春四娘略有犹豫,可看着顾莲沼在激动之下手指颤动,快要将身前的人掐死时,她终于焦急解释道:“解药就是赤阳花的花蕊!那是尸僵母虫的克星!只要服下花蕊,以内力将其扩散至全身,瑞王渡到您体内的尸僵虫就会逐渐死去。”


    见顾莲沼神色似有松动,春四娘接着说道:“顾大人,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尸僵母虫怎会没有天敌?我已经将答案告诉您了,您若不信,大可以慢慢查证。我还是那句话,我无意与您结仇,您既然将瑞王带了过来,我自然也会信守诺言将解药交给您。”


    她或许不会告诉顾莲沼,赤阳花与尸僵母虫在人体内相互厮杀时,宿主未必能存活下来,但她说的其他的话都是真的。


    顾莲沼在服药之前,必定会仔细查证,所以她不会在这等关键之事上动手脚,毕竟她也不想无端招惹上顾莲沼这样的煞星。可一旦他将解药吞下,即便后悔也已经晚了,更不会再有来找她算账的力气。


    果然,顾莲沼犹豫片刻后,最终还是点头答应。


    他拖着身前昏迷之人,缓缓朝春四娘靠近,春四娘也始终提着一口气,不敢有丝毫松懈。待二人相距二十步左右时,春四娘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轻轻放在地上。顾莲沼则一把扯过身前之人的领口,猛地拍向他的大椎xue。


    带着斗笠的人受了刺激,猛地惊醒,下意识要挣扎,与此同时,顾莲沼也松开了手。


    千钧一发之际,顾莲沼和春四娘同时动了。


    可顾莲沼明显更快,在他拿到解药时,春四娘刚到“柳元洵”身边。


    她不敢松懈,抬手便去扯眼前之人的兜帽,可迎接她的并不是瑞王那张温润含情的脸,而是一枚自常顺袖中射出的,小指粗细的锥刺。


    锥刺直直插入春四娘的脑袋,钉出一个黑洞。


    春四娘甚至连他的样貌都没看清,就已经大瞪着眼睛,死不瞑目地向后倒去。


    临死之前,她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还好,从一开始,他们就留了后手。


    第103章


    浓稠的夜色静静笼罩着宽阔的河面,月色太淡,河水又太深,若有人从河船上俯身朝下望去,甚至会错觉船身行驶在墨海中。


    官船上,杂役轻踮脚尖,小心地掀开灯罩,往油灯里徐徐添着桐油。待油盏添至半满,他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才扣紧了灯罩。


    桐油火焰小,即便不慎打翻,引发火情,火势也容易控制,所以船上若要照明,一般都会选桐油。


    毕竟,船行水上,火是最大的隐患。


    河面开阔,风势肆意,船上一旦起了火,简陋低效的取水手段根本来不及灭火。人要是想保命,只能弃船往水里跳。所以,在船上负责用火事务的人,都是顶顶细心的人。


    杂役依次为油灯添完桐油,便转身去休息了,与沿途巡逻的卫兵擦肩而过时,他还颇感畏惧地往一侧避了避。


    三艘官船隔着一定的距离,上千卫兵分成两拨,日夜坚守在船上,而他们重点守护的,便是位于中间的那艘船。


    杂役知道,那船上坐着的就是大名鼎鼎的瑞王,那是整个天雍朝,除了皇帝外最尊贵的人。


    夜深如渊,即便巡逻卫兵紧盯了河面,也很难留意到河面上泛起的微弱涟漪。


    在薄如轻纱的月光下,几十支纤细的竹管探在水面之外,衔着竹管的人,身着油布制成的潜行衣,在寂静的夜色中,如同一条条黑色的大鱼般,迅速朝着船身逼近。


    伴随着第一道破水声,平静瞬间被打破,近百道黑影猛地从水中探出。


    巡逻卫兵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异样,就在他敲响铜锣示警的刹那,那些黑影也动了。


    他们迅速掀开身后用油布裹住的粗大竹筒,解下胸前背着的长弓。几乎同一时刻,船上的箭矢如雨般射来,而浮在水面的黑影也毫不示弱,将一支支利箭朝着灯火通明的大船射去。


    他们在暗,大船在明,一眼便知谁占优势。


    在月色的映照下,隐约可见射向船只的箭矢尾部,坠着拳头大小的物件。这些坠物影响了箭势,使得箭矢的准头大打折扣,大多只是无力地钉在船上,并未造成实质伤害。


    卫兵还没来得及看清箭尾吊着的究竟是什么,另一波在箭矢掩护下,迅速靠近大船的黑衣人就现身了。


    他们两人一组,一人张弓射箭,一人飞速摩擦火石,跃动的火星一旦沾到易燃物,瞬间便燃起火苗。带着火焰的利箭宛如催命符,向着官船呼啸而去。


    沈巍听闻动静,匆匆步出船舱,抬眼望去,只见漫天箭矢如蝗虫般飞来。


    “嗖”的一声,一支锋利的箭矢如闪电般击穿薄薄的灯罩。灯罩内的火苗先是在狂风下衰弱了一瞬,又在接触到箭身的刹那,“轰”的一声炸开冲天火光!


    与此同时,一股刺鼻的、似油非油的臭味弥漫开来,正是那箭身后缀着的纸包散发出来的。


    短短几息之间,船上四处都燃起了熊熊大火。


    沈巍眉头皱得死紧,一脚踏过火光,单手捞住了一支利箭,箭势太猛,将他的手心撕开一道长长的裂口,瞬间鲜血直涌。


    可沈巍毫不在意,只顾捞起箭后的纸包查看。不看不知道,待东西入手,他才惊觉,不仅箭身浸满了油,箭矢后的油纸包里同样装满了油!


    油纸防水却易燃,四角一合便是个天然的油包,稍稍触及火星,一个油包便能燃起一场大火。


    此次出行,一共三艘船,他的船殿后,柳元洵的船在中间。当初听闻顾莲沼的计画时,他们也曾猜测过,若是真有埋伏,或许会将火力对准中间那艘船。


    事实却并非如此。


    这群刺客像是铁了心要置瑞王于死地,不知究竟出动了多少人手,竟一口气点燃了三艘大船,甚至连装杂物的船也未能幸免,彻底断绝了瑞王藏匿于其他船上逃生的可能。


    风势愈发猛烈,三艘大船早已被大火吞噬,船上响起此起彼伏地惨叫,身上沾着火星的人就像下饺子一样接二连三地弃船跳了河。


    沈巍刚要往船头走,一个油包爆开,一簇烈火自他脚下猛然蹿起,瞬间点燃了他的衣角。


    前有大火封路,后无退路可寻,沈巍左右看了一眼,咬牙扯下身上厚重的棉衣,转身跳了河。


    冬日里的河水简直刺骨,饶是他这样铁骨铮铮的大汉也不由感觉到了针刺般的疼痛。水流太过湍急,他每游动两下,总会被汹涌的水流往后扯一步,好在他提前脱了吸水的棉衣,这才稍稍减轻了游动时的阻力。


    尽管如此,他仍耗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艰难游向岸边。


    这群人选在这里下手不是没有缘由。


    河面宽阔,固然不利于在两岸设伏射箭,但也正因如此,人一旦落了水便极难上岸。要么凭藉过硬的体力,飘至水流和缓处再上岸;要么就只能在湍急的水流中一次次挣扎,直至力竭丧命。


    无论哪一种情况,对于身体孱弱的瑞王而言,都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想到这里,沈巍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跟在他身后上岸的亲兵见他哆嗦,以为他冷,想替他披裹些什么,可爬到岸上的人皆湿淋淋一片,压根找不到半点能取暖的东西。


    沈巍遥望着那仍在熊熊燃烧的船只,深吸一口气。由于全身被寒冷浸透,他连声音都在发抖,“以最快速度,赶赴周遭县衙,让他们即刻派人去请援兵,再召集所有能调用的人手,下水捞人,全力营救瑞王!”


    ……


    随着时间流逝,跳入河里的卫兵与神武卫们一个个都上了岸。而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们,却早已潜入河岸,顺着湍急的水流,如入海之鱼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行的神武卫皆知道瑞王身体不好,望着那火光冲天的河面,众人的心情愈发沉重。所有人都知道,沈巍口中的救援不过是白费功夫。


    在如此绝境之下,瑞王怕是凶多吉少。


    沈巍裹着亲兵送来的棉袍,无视自己快要结冰的双脚,一直用锐利的视线凝望着河面,片刻后,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道:“淩亭淩大人呢?他情况如何?”


    跟在他身后的神武卫皱眉道:“卑职只瞧见他抱着王爷跳入河中,可当时光线太暗,河水又湍急异常,他们一入水,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大人,喝口姜汤驱驱寒吧。”正说这话,沈巍的亲兵递过来一碗从附近人家讨来的姜汤。


    沈巍接过,却没喝,只紧紧握着碗沿,手臂上的肌肉都因用力而鼓胀起来了,他深吸一口寒气,用冷透的肺腑挤出一句:“这是好事。”


    这确实是好事。


    淩亭是瑞王的贴身侍卫,瑞王在哪,他就会在哪。如果见了淩亭却不见瑞王,那瑞王必死无疑,可若是淩亭不在,那他说不定是和瑞王一起,被河水冲到什么地方去了。


    沈巍最忧心的就是温度。


    他是亲自感受过瑞王轿内有多热的人,在那样的温度下,瑞王都要裹着毯子保暖,遑论泡进三九寒天的冰水里是什么下场了。


    没过多久,淩晴也被捞上了岸,可她毕竟是个小姑娘,受了惊吓不说,又在寒意刺骨的河水里泡了半个多时辰,刚上岸,连句话也来不及说,就昏了过去。


    沈巍身侧都是大老爷们,不方便照顾落水的姑娘,他只能从附近的农家叫来个女子照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沈巍也终于受不住严寒,钻进了临时搭建的帐篷里。


    ……


    这场大火烧了足足一夜,直到第二天一早,县太爷才指挥善水的人乘船靠近,将三辆毁损大半、浑身焦黑的官船拖到了岸边。


    县太爷一个头两个大,既要安排人马向上通报情况,又要出人出力安置这些被迫滞留在此地的神武卫,更得调派人手,一波去河里捞人捞尸,另一波还得去河岸下游处理被水冲过去的焦木和杂物。


    县衙就那么大,人手根本不够,可要耽误了上面的事,县太爷又害怕自己被问责,迫不得已之下,甚至自掏腰包招起了壮丁。


    沈巍更是放话,只要能找到关于王爷的线索,他定代表朝廷予以重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此言一出,整个县的人几乎都被动员起来。甭管男女老少,只要能动、会泅水,都钻进河里,一寸一寸摸了过去。


    两个时辰转瞬即逝,一个骑着黑马的神武卫疾驰而来,待到沈巍跟前时,他翻身下马,触地瞬间双膝一软,竟不受控制地跪了下来,颤抖道:“不好了大人,卑职发现瑞王和淩大人了……瑞王爷,瑞王爷已经死了……”


    “什么?!”沈巍大惊失色,情绪瞬间失控,差点一巴掌拍断椅侧的扶手,“人呢?尸体呢?究竟是怎么回事?!”


    “卑职等人沿岸向下搜查,而后便在一处浅滩处看见了昏迷不醒的淩大人,和……”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一幕,神武卫悲从中来,几乎能遇见回京后的命运。


    “水流太急了,淩大人没法在兼顾泅水的同时护住王爷,无奈之下,只能将王爷绑在自己背上。可水势真的太大了,天又黑,淩大人又看不清路,这才被河水卷起拍到了石头上,瑞王更是……更是直接撞到了头,已然气绝身亡。”


    沈巍眼前一黑,差点瘫倒在椅子上,好在他久经风浪,勉强稳住心神,继续追问道:“那现在呢?瑞王的……”


    沈巍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说出了那两个字,“瑞王的尸身呢?”


    “淩大人说王爷身份尊贵,绝不能就这样赤身上马,所以遣别的兄弟去附近的义庄要了一副棺材,卑职便离了队伍,先来报信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沈巍再也坐不住了,他无视自己烧热中的身体,随手裹了件衣服就上了马,朝着神武卫所指的方向疾驰而去。


    而在半路,他就已经遇到了神情憔悴,脸色苍白的淩亭。


    以及,那安置在板车上的简陋薄棺。


    在来的路上,沈巍还隐隐抱有一丝侥幸,可当亲眼见到淩亭和他身后那副棺材,所有的希望彻底破灭,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淩亭见他来了,缓缓下马,向他行了一礼,低声道:“见过沈大人。”


    沈巍长叹一口气,上前两步,轻轻拍了拍淩亭的肩膀,说道:“事已至此,只能先回营了。”


    淩亭略显虚弱的点了点头,在沈巍之后上了马,和他一道回了临时营地。


    如今天寒,尸身倒是好保存,可麻烦事才刚刚开始。


    钦差遇刺,自古以来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更何况柳元洵还是当朝王爷。且不说此事传入皇帝耳中,随行众人会有何后果,就目前而言,柳元洵的尸身处理也是个麻烦事。


    柳元洵是王爷,又没有自己的封地,自然要回京再筹备下葬事宜,可沈巍身上又兼着担子,且江南一行事关国库财权,更是一刻也不能耽搁。


    一想起离京时皇上对自己的嘱托,沈巍便觉得肩头彷佛压着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无法抬头。


    他抬手搭上棺材,低声道:“淩大人若不介意,能否容我看一看王爷的尸身?”


    “尸身”这两个字触动了淩亭的神经,他皱了下眉,道:“大人请便。只是还望大人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不要伤了皇室的体面。”


    沈巍早知道柳元洵撞了头,料想尸身的模样定然不会好看,因此在开棺的时候就做好了准备。


    尸体身着瑞王的衣袍,为保皇室体面,脸上覆着张素白的帕子。沈巍缓缓掀开帕角,尽管早有预料,但当他看见尸体额角处手掌大的凹陷时,还是下意识将脸别了过去。


    非是伤口狰狞到连他也不敢瞧,而是一想到曾经那个一言惊住他、眼界与心胸都令他钦佩的皇子死得如此凄惨,他就实在不忍多看。


    下人正要合棺,沈巍却忽地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转头,正要脱口而出“等等”,却被淩亭按住了胳膊。


    这一阻止,棺材盖便缓缓盖了过去,等最后一丝光线被掩去,那张白帕底下的陌生面孔也彻底陷入黑暗。


    扮演柳元洵的人并没有撞石,可为了计画顺利进行,淩亭还是拉来一具顺流漂下的尸体,将那人的衣服扒了下来,换上了柳元洵的衣服。


    尸体头上的疤也只是巧合,哪怕没有这道疤,普通人也没资格查看柳元洵的尸身。


    人死以后,全身肌肉松弛,屎尿齐流,眼睛和嘴巴也会因失去控制而表情各异,并不好看。为了保全皇室的尊严与体面,一般都会以素帕遮掩。


    淩亭是柳元洵的贴身侍卫,生为主子而生,死也要为主子而死,与私奴并无二致。只要他说这是柳元洵,那除了沈巍,没有人有资格提出查验尸身。


    在淩亭佯装腿软,将手按在沈巍小臂上时,沈巍脑中灵光一闪,立即捕捉到了些什么。


    可他不动声色,没有露出丝毫异样,甚至还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亲卫将淩亭扶起。


    淩亭低声道谢,随后问道:“敢问大人,淩晴如今在何处?”


    沈巍遥遥一指,道:“在那帐篷里歇着,我找了个女子照顾她。”


    淩亭点了点头,又道:“还请大人派人拦住她,不要叫她出帐篷,我怕她见到棺材,控制不住情绪,反倒给诸位大人添麻烦。”


    沈巍目露瞭然,道:“麻烦倒算不上,只是她早晚会知道,又能拦几日呢?”


    淩亭听出了他话里的深意,垂头低声道:“一日半日的,也就够了。”


    沈巍又问:“那一日之后呢?你要与她一同回京吗?”


    一日以后,柳元洵早已平安上岸,事情若顺利,顾莲沼也早已与他回合,那时,自然也不用再做戏了。


    淩亭便答道:“届时,全凭大人安排。”


    沈巍叹了口气,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节哀。”


    淩亭一直很避讳这样的字眼,能用“棺材”、“尸身”做代称,他就绝不说“王爷的尸体”这样的话,可沈巍没有这层顾忌,即便是为了配合他做戏,一声“节哀”也让他心里有些膈应。


    不过,好在他善于控制表情,沈巍倒也没看出什么。


    可淩晴不像他,她怕自己演得不好,反而会引人怀疑,索性上岸就装了病,假意昏睡,一直窝在帐篷里。


    ……


    另一侧,山中密林。


    山中雾气大,血腥味散得格外慢,顾莲沼以刀撑着身体,在一地残肢断臂中勉力站着,血水混着汗水从他脸侧滑落,在黑暗中显得有些狰狞。


    没了春四娘这个最大的威胁,以他的武功,解决余下杀手本不至于如此费力。


    可他先是在撕开包围圈的时候大战了一场,又背着常顺跑了那么远,再加上这一个多月一直在为柳元洵输送内力,几相累积之下,饶是他武功高强,也免不了挨了一刀,才将这些人解决掉。


    他跨过一地尸体,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待到了常顺跟前,这才倚着树干坐下,“常公公可还好?”


    常顺明明什么也没做,可他看上去甚至比顾莲沼还要虚弱,他费力地喘了口气,道:“我无碍,只是想要恢复,恐怕还要一个多时辰。”


    为了扮演柳元洵,常顺封住了自己的膻中xue,强行阻断了内力与气血的运行。这法子虽好,但极为伤身,一旦解开xue道,被迫阻断的内息与气血便会瞬间爆发,至少在一两个时辰内,他会全身乏力,动弹不得,与废人无异。


    顾莲沼倚着树干,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缓缓擦拭着沾血的刀身,声音很低,“想必用不了多久,神武卫的兄弟们就要到了。”


    常顺虽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算作应答。


    常安、常顺都是话少心细的人,顾莲沼并不知道自己方才的行为究竟有没有留下漏洞。


    他拖着常顺向外逃,确实是为了阻止春四娘当众叫破他与她私下议事的事情。这点,他已经提前告知过常顺了,也已用拖延时间、分散兵力为由,将这事遮掩了过去。


    但他虽及时打晕了常顺,但常顺醒来的时候,明显看到了他和春四娘在交换什么东西,他可以用金钱财宝、秘籍秘药等任何理由当作搪塞词,反正春四娘已死,死人是无法与他对峙的。


    但为了保险起见,其实他应该趁常顺没有防备能力的时候,直接杀了他灭口。


    可他没有动手。


    他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擦着手里的刀,任凭胸腔里的杀意燃起又静默。


    常顺要是死了,柳元洵会伤心的。


    以柳元洵的性子,他必定会将常顺的死归咎于自己,自责内疚。若是惦记得深了,怕是还会伤及身体,徒增病痛。


    可常顺要是察觉到了异样呢?万一他看出自己和春四娘提前有过接触呢?万一,他将此事告知洪福,洪福会不会知道他已经掌握了柳元洵的病呢?这会对自己留在柳元洵身边造成什么影响吗?


    一场大战耗尽了顾莲沼的力气,让他的脑子也变得有些乱,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后,他收起擦干净的刀,仰头望向天边的明月。


    不知道他的月亮如今到哪里了。


    若是真如他所料,春四娘还留了拨人,向船上放火,那看到这一幕的柳元洵会不会害怕呢?虽说他身边跟着常安,可常安也是个木头,怕是不会哄他,更不会照顾他。


    想到这里,顾莲沼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他猛地站了起来,屈指放在唇边,吹出一声悠长的口哨。


    听见哨声的扫把尾和乌霆竖起耳朵,循着声音狂奔而来。


    顾莲沼则趁着它们赶来的间隙,对常顺说道:“公公,王爷身边只有常安公公一人,我实在放心不下,想先行一步,还望公公体谅。”


    常顺牵了牵嘴角,道:“大人不必顾虑我,自去便是。一个多时辰后,我也纵马来追。”


    顾莲沼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等乌霆来了以后,他迅速翻身上了马,动作间,胸前有个瓷瓶稍稍一晃。顾莲沼这时才回味过来,为了一击必杀春四娘,他竟也意外拿到了解药。


    第104章


    河上的大火不仅烧毁了官船,淹死了瑞王,还阻断了后续几辆商船的航道。要不是县太爷及时清理了堆积在下游的焦木残骸,这几辆商船怕是还得在原地滞留好些时日。


    可即便顺利通行了,商船上的众人依旧神色萎靡,显然遭受了不小的惊吓。


    起火之前,这群常年走南闯北的商客们,还围坐一处,热烈地讨论著各地商行的行情与物价。聊来聊去,恨不得当场拜把子。


    然而,第二日清晨,众人赫然发现,船上竟莫名少了一小半人。短暂的慌乱过后,这些商客们终于意识到那些曾与他们称兄道弟的人,极有可能就是一直潜藏在人群之中的探子。


    这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他们对此毫不知情;但往大了讲,一旦与朝廷之事扯上关系,那必定是桩棘手的麻烦事。


    所以这些行商们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心照不宣地选择沉默,就连平日里喜欢上甲板闲聊的人,如今也都销声匿迹了。


    附近这几辆商船,都是自北往南去的,船上搭载的商人大多是前往南方采买货物的,跟常顺搭话的福生就是其中一员。


    这是福生头一回跟着自家大伯出门,去江南是去采购茶叶的,初出远门的福生看什么都新鲜。哪怕常安面色冷淡,他也毫不介意,反而看着他崭新的衣衫,艳羡道:“卫大哥,您这一身绸缎,不便宜吧?”


    常安话不多,只淡淡地回了句:“还行。”


    “福生!”见侄子和常安搭话,福生的大伯招了招手,将人叫了回来。


    常安化名卫宏鸣,对外宣称自己是前往江南探亲的京中富绅。他衣着考究,不经意间总会露出高高在上的神色,要是有人不小心碰了他的袍子,他总会下意识皱眉避让。


    可他的这层伪装,也只有涉世未深的福生看不破了。


    福生的大伯将他拉到一旁,拿手指狠狠戳了戳他的额头,骂道:“你这眼睛长着是用来出气的吗?也不仔细瞧瞧,那人要是真的家财万贯,怎么会穿着开了线的鞋子?又怎会在内衬里穿着粗布衣衫?”


    福生瞪大眼睛,很是不解,“可他的衣服就是好料子!我摸过的!”


    福生的大伯嗤笑一声,不屑道:“福生啊,我今天就给你上一课。看一个人有钱没钱,不要看他的外衣,要看他衣服底下穿得是什么。能见人的,都是穿出来给人看的;外人轻易看不到的,那才是真正属于他自己个的。”


    他隐晦地朝常安的方向指了指,道:“他啊,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也就这一件外衣了,典型的打肿脸充胖子。八成是祖上阔过,但到他这一代,妥妥是落魄了。说是去江南探亲,可你瞧他带的那点薄礼,恐怕不是探亲,是穷亲戚走投无路的投奔吧!”


    这话有理有据,福生瞬间被说服,疑惑变成了惊叹,佩服道:“我大爷不愧是我大爷!”


    福生大伯高深一笑,十分自得。


    其实,这一点并不难看穿,周围的行商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所以没几个人愿意主动和常安搭话。


    站在甲板上的常安将这一切尽收耳中,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他是太监,不是戏子,加上早早净身入了宫,许多习惯早已根深蒂固,一时之间难以改变,细节处也和普通男人有差别。与其漏洞百出地扮演一个商客,倒不如在假身份之上,再套一层假身份。


    所以,他才在顾莲沼的提点下,伪造出了这样一副形象,目前来看,效果很不错。


    为了更好地观察局势,常安每日都会在甲板上停留一段时间。眼见着商船如计画般顺流直下江南,他便转身回了船舱。


    毕竟是商船,船舱内的条件极为简陋,又冷又潮。柳元洵坐在简陋的木制轮椅上,身上裹着好几层厚厚的褥子,即便脸上涂抹着浓重的妆容,依旧难掩病容。


    为防隔墙有耳,常顺回了船舱后并不说话,反正柳元洵对外的身份是哑巴,所以二人便在寂静中,通过手势进行交流。


    见常顺示意一切顺利,柳元洵点了点头,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为了更好地隐匿身份,柳元洵男扮女装,借助轮椅掩盖了自己不同于女子的身高,脸上还敷了一层厚厚的脂粉。妆容虽浓艳俗气,但好在他五官柔和,身形瘦弱,扮起女子来,倒也没什么违和感。


    计画进行得很顺利。


    有了假尸身的牵制,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察觉到他的真实行踪。等那群人发现不对劲时,他早已成功抵达岸上,与当地的守卫军会合了。


    可自从船上燃起大火,有件事,柳元洵一直没有想通。


    初听顾莲沼的计画,他虽答应了下来,可也只是想将准备做得万全些,并不认为那些人真的会放火烧船。


    毕竟,他们还没有拿到图谱,应当不会上来就要自己的命,可他们这一烧船,却再一次推翻了他的猜想。


    在那些人眼中,拿不到图谱便要杀人,显然是将他视为与图谱具有同等威胁力的存在。


    可这说不通。


    倘若图谱指向的,真的是藏有名册的地方,那么对于那些人而言,只要找到名册并将其毁掉,威胁自然就解除了。


    这世间最难寻觅的,便是毫无线索的东西。倘若他还活着,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好歹能寻得一条明路。


    可若是杀了他,除了能拖延少许时间外,还能有什么用呢?他死了,他身后的人自然会选下一个人来入局,沈巍也好,其他人也罢,死了他一个,还有千千万万个。与其在茫茫人海中大海捞针,倒不如紧紧盯着他,伺机而动。


    无论怎么看,直接杀人都是很不划算的买卖。


    柳元洵可不认为对方是一时冲动、犯傻才会对自己下手,而是他身上除了图谱之外,必定还存在着某些让背后之人深感忌惮的东西,这才致使他们宁可中断线索,也要对自己痛下杀手。


    但这东西是什么,他目前还想不透。


    他只能猜。在他自己看来,他能被称作优点的,除了王爷的身份,就只剩寻求真相的执着了。


    正想着,船身一个颠簸,柳元洵脸色便是一白,他下意识攥紧了手,强忍着胃里翻江倒海般的不适。


    他已经幸运地逃过了死劫,比起避火坠河的惊险,这些颠簸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只需熬过这一个白天,再撑过一个夜晚,等明日天亮之时,便能上岸了。


    ……


    江南与京城相距上千公里。大军行军时,不仅要考虑一路的物资补给,还需衡量道路的通行条件,没有十几天,根本到不了江南。


    但单人快马就不同了,除却必要的休息外,甚至可以横穿小路,大军需要十几天才能走完的路程,一匹快马五六天便能轻松跑完。


    所以当顾莲沼骑着快马,顺着逼仄的山道险路直抵渡口时,柳元洵所在的商船还未抵达岸口。


    此时已入南方地界,天边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比起北方瞬间将人浸透的倾盆大雨,南方一落雨,最先感觉到的不是水,是弥漫在空气中的潮气。


    由于时间差的缘故,前来接应瑞王的地方官员,尚未收到瑞王遇刺的消息,依旧依照信函中约定的时间,驻守在河边,并拉起了一条长长的防线,严禁任何行人靠近。


    顾莲沼将乌霆牵至树下,自己则撑起一把油纸伞,在雨水敲击伞面的“沙沙”声中,静静地眺望平静的河面。


    渐渐地,一个小黑点出现在视线尽头。随着船身逐渐靠近,轮廓愈发清晰,顾莲沼的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每一次跳动,都饱含着难以言喻的期待。


    他从未如此喜欢过一个人;也从未如此深切地想念过一个人;更未曾体会过,仅仅只是遥望着那个人即将出现的方向,就如此期待而欣喜的感觉。


    船终于缓缓靠岸。


    顾莲沼脚步不自觉加快,可走了两步便发现,那不是柳元洵所在的那条船。


    本该感到失落的。


    然而,河面尽头出现的另一个小黑点,瞬间将他的失落转化为更为浓烈的期待。


    他想见他。


    迫切地想。


    时间在期待中无限拉长,明明心跳的那样快,他却觉得一次心跳就要花费许久的时间,近在视线里的船也走得格外慢,好似早早便停了,只是凭藉着水流的推动缓缓飘动。


    时间并不会因为他的急切和期待就变快,更不会因为他的思念和渴望而变慢,它始终忠实地遵循着自己的步调,让这艘大船缓缓靠了岸。


    顾莲沼看清了。


    这就是柳元洵所在的船。


    他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步伐越来越快,后来甚至开始奔跑。


    船身距离靠岸还有好一段距离,他过不去卫兵守着的隔离区,只能站在人群里,在急促的心跳声中焦急地等待着。


    船终于靠岸,先蹦出来的是活泼的福生,他好奇地张望了两眼,又转头扶着他大伯下了岸。


    船上的人一个一个上了岸,却迟迟不见他期待的身影。


    终于,一个身量普通的男子推着轮椅,出现在了人群中。轮椅上的人盖着厚厚的毯子,隐约可见毯子下露出的青色裙裾,白色的轻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斗笠下那张带着浓妆的脸。


    即便看到了几步之遥的卫兵,常安依旧面不改色,稳稳推着轮椅下了船。直到彻底走进卫兵的包围圈,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扶着轮椅上的人站了起来。


    福生还未走远,自然也瞧见了这一幕,他拉住大伯的衣角,奇怪道:“大伯,您瞧,那个瘸子竟然能走路,而且他们还朝着官老爷那边去了!”


    福生的大伯转身稍慢了些,恰好错过了柳元洵向官老爷递牌子的瞬间。他只瞧见原本懒洋洋地靠在太师椅上品茶的官差,此刻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的狗一样从椅子上滚了下来,五体投地地朝着那裹着毯子的人重重磕了几个头。


    福生看得目瞪口呆,喃喃自语道:“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啊?”


    他大伯也傻了,可当他看到卫兵们瞬间收拢队形,将那人严严实实地护卫起来时,他精明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亮光,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可他不敢多说,更不敢乱猜,只一把扯过福生,拉着他低下头,匆匆挤出了人群。


    朝廷的事,知道了也要装作不知道,看懂了也要装作看不懂。到了现在,他只恨不能给地下的祖宗磕几个头,感谢他们没让自己在那人面前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


    柳元洵本来并没有注意到顾莲沼,但他能感觉到有道灼热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身上,那目光与民众们因好奇而起的打量不同,它浓烈而滚烫,带着别样的温度。


    他遥遥望去,这才瞧见,在熙攘人群中撑伞伫立的顾莲沼。


    柳元洵没料到他来得这样早,可在看到他的刹那,他心里也微微一颤,心尖上的一点便温柔地软了下来。


    他低头向点头哈腰的官员说了句话。官员闻言,先是一怔,随即顺着柳元洵所指方向望去,旋即连忙吩咐手下,将顾莲沼请了过来。


    顾莲沼不想给他招来过多注目,即便心里的思念沸反盈天,他依旧极力克制着,唯一能泄露他情绪的地方,便是靠近后,缓缓倾斜向柳元洵的油纸伞。


    柳元洵望着大半个身子都暴露在雨中的顾莲沼,刚欲开口,却被他蕴含了太多情绪的目光烫到,忍不住抬手摸上他的脸,轻声道:“等了很久吗?”


    “不久。”他一主动,顾莲沼再也忍耐不住,伸手覆上脸侧冰凉的手背,哑声道:“等你,多久都不算久。”


    众目睽睽之下,这话直白得近乎张扬,柳元洵本能地想抽回手,可当他对上那双满含渴盼、犹如幽潭般的眸子时,终究还是心软了。


    最终,他只是缓缓垂下手,将顾莲沼牵到了自己身旁。


    ……


    柳元洵一脱离险境,便立刻拨派人手,马不停蹄地前往沈巍处报信。待他们顺流而下,顺利会合后,便可以一同奔赴江南。


    为了隐匿身份,常安也封了xue道,直到与常顺会合,见柳元洵身侧有了护卫,他才解开xue道,去一侧的屋子静候内力恢复。


    府衙的官员们没料到这一路竟如此惊险,更没料到瑞王会在此留宿。事发仓促,他们来不及精心布置,只能匆忙将办公用的府衙圈出一片局域,权当瑞王的临时歇脚之处。


    灯火通明的寝居内,柳元洵坐在椅子上,静静仰着脸,任由顾莲沼拿着温热的帕子帮他净脸去妆。


    常安毕竟不是女子,上妆的手法很是生疏,为了最大程度改变柳元洵的样貌,妆容浓得几乎完全掩盖了他原本的模样。随着脂粉一点点被擦去,逐渐显现出他温润含情的真容。


    相较于上妆后的脸,去掉一切修饰,着女子打扮的柳元洵,其实比妆后更好看。


    在暖色的光晕下,略显苍白的肌肤也变得如脂玉般柔润,纤瘦的颈部半掩入浅青色的衣领,五官精致如画,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叫人心动。


    因为到了安全的地方,所以他稍稍放松了神经,眉眼间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疲懒与惬意。天生的含情眼里浅映着烛火的微光,正带着放松而细微的笑意,静静凝视着为他净面的顾莲沼。


    他无需多言,无需多做,只是仰着头,专注地望着眼前的人,便能轻而易举地让人为之倾心,甘愿付出一切。


    顾莲沼心痒又心怜,想吻他,想抱他,想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想替他脱了这裙装,又想亲手再为他穿一遍。


    激烈的情绪混杂着思念在心中激荡,可脱口而出的,却是那句:“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不过短短一两日,柳元洵倒不至于消瘦太多,可他实在太累了,精神紧绷,身体也不适,脸上带着藏不住的倦意,看起来格外憔悴。


    “还好。”柳元洵将脸凑近他的掌心,像小猫一样轻轻蹭了蹭,轻声道:“你那边呢?一切都顺利吗?”


    “顺利。”顾莲沼察觉到他的虚弱,手上动作愈发轻柔,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脸,“他们果然中计,朝着我们这边来了。因为人手分成了两拨,应对起来倒也不算困难。”


    原本还不觉得困,可脸侧的手掌火热又稳健,耳侧熟悉的声音也令他心安,柳元洵渐渐合上双眼,低声应和着:“也是。要不是他们人手分散,怕是连商船也不会放过。”


    柳元洵总是能用一两句话便戳中他内心最恐惧的地方,顾莲沼用帕子轻轻擦过他的唇,不要他往下说,“只要你好好出现在我面前,我就什么都不求了。”


    柳元洵疲倦一笑,没有接话。


    热水一桶接一桶地送了进来,往浴桶里倒水的声音稍大了些,柳元洵便睁了睁眼,可实在累得厉害,眼睛刚睁便又闭上了。


    顾莲沼放下手里的帕子,轻轻取下他的发钗,低声道:“睡吧,有我在呢。”


    柳元洵无意识地应了一声,累到竟这样睡了过去。


    顾莲沼小心地扶着他的头,缓缓坐到他身旁,将人轻柔地抱上自己膝头。他一手揽着柳元洵的腰,另一手则温柔而细致地为他拆解发间的簪环。


    柳元洵累极了,这样的动作也没惊动他,他瘦弱的身躯如同归巢的幼鸟,安静地蜷缩在顾莲沼怀里,头靠在他肩上,越睡越熟了。


    顾莲沼本想抱着他上床,可柳元洵之前一直念叨着要沐浴,他也只能依着对方的心意,解了他的发,脱了他的衣裙,拿起一侧的毯子裹住他的身躯,将人抱进了耳房的浴桶。


    柳元洵睡得正熟,自然无力支撑身体,顾莲沼只能褪去衣衫,抱着他踏入了水里。


    他后背挨了一刀,皮开肉绽,当时顾不得处理,还是到了渡口之后,才趁着换衣服的功夫,才在药铺匆匆简单上药包扎了一番。


    受伤才刚过一日,本应好好休养,可他全然不在意。即便水流刺激到伤口,他也神色如常,只细心留意着怀中人的情况。


    浴水温度恰好,可柳元洵身体寒凉,刚一入水,便被热水烫得一惊,猛地睁开双眼,下意识缩起小腿,双手也本能地搂上顾莲沼的腰。


    热水并未驱散他的困意,可手下异样的触感却让他瞬间清醒。


    柳元洵睡意全无,用力挣开顾莲沼的怀抱,顾不得热水的刺激,在浴桶中站稳身形,“后背怎么回事?怎么裹着布?你受伤了?”


    顾莲沼没料到他会突然醒来,下意识掩饰道:“一点小伤,不碍事,别管它。”


    “那怎么行,你快让我看看!”柳元洵站稳后便推开了他,试图拉开距离,看清楚他的伤口。


    可这一分开,他才发现顾莲沼自左肩到右腰斜斜裹着布,脱了衣服后,那药味便藏不住了。


    可他的视线刚触及顾莲沼前胸的白布,一只湿漉漉的大手便迅速覆上他的眼睛。


    事发突然,顾莲沼毫无防备,紧绷的声音里泄露出几分慌乱,“别看了,真的没事。”


    若只是普通伤势倒也罢了,可顾莲沼越是阻拦,柳元洵就越是心急。可他知道顾莲沼的性格,便没强行扯下他的手,而是好言劝道:“阿峤,不管伤势轻重,你都得让我看看才能安心啊。”


    他赤身站在水中,身形虽瘦弱,可流畅优美的线条却恰到好处地弥补了这一不足,白皙的肌肤如玉莲般漂亮。


    顾莲沼难免晃了神,可他很快反应过来,用空出的手压住柳元洵的肩膀,急道:“你先坐到水里!别站着,会着凉的!”


    柳元洵从不是会拿自己身体开玩笑的人,在和顾莲沼的相处中,他也一直是弱势的那一方,可此刻听着顾莲沼话里的急切,他却忽然握住了制衡他的法宝,头一回威胁起了顾莲沼。


    “你不让我看,我就一直站着,着凉就生病好了。”这话太无耻了,也太对不起那些费心替他调养身体的人了,柳元洵一边愧疚,一边又忍不住心忧,总想知道顾莲沼究竟伤到了何种地步,才会如此抗拒让他看到伤口。


    “好,好,你先入水。”顾莲沼按着他的肩,直到看着他全身没入温水中,才稍稍松了口气。


    可这桩麻烦事解决了,还有另一件事等着他。


    顾莲沼低头看着安静坐在浴桶里的人,心里很烦,可一想到柳元洵是在关心他,那些烦乱与不安却又变成了蜜糖般的甜浆。


    他知道柳元洵并不是介意这些的人,可任何人都想在喜欢的人面前掩盖自己的瑕疵,他也不例外。


    顾莲沼许久不说话,柳元洵忍不住轻声催促,“阿峤,你说话呀。”


    顾莲沼知道他执拗起来也不饶人,如今又无师自通地学会用自己的健康要挟他,可偏偏他就怕这个,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怕水凉了,我先帮你洗,洗完再看,行吗?”


    “不洗了。”柳元洵说着就要出水,可肩上载来的力道略有些强硬,顾莲沼只用了两分力,就能压得他动弹不得。


    “阿洵,你听我说。”顾莲沼怕伤了他,手上不敢用力,可他也需要点时间说服自己,“我向你保证,伤势并不严重,我不想让你看的,是别的东西,我慢慢告诉你,好吗?”


    柳元洵并不是不讲理的人,听顾莲沼这么说,他便松了非要站起来的力气,“我自己洗,你将沾了水的布解下来,我帮你上药。”


    柳元洵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和软,可话里却有种不容置喙的坚定,顾莲沼只能答应。


    因为心里装着事,所以此次沐浴也只是草草了事,他虽清醒了,可身上的疲惫不是假的,热水一泡,身上更是虚软地厉害,只能叫来顾莲沼,将他从浴桶中抱了出来。


    惦记着顾莲沼的伤,他不敢揽他的腰,一时间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还是顾莲沼拉过他的手环上自己的脖颈,才将人抱了出来。


    他将柳元洵放到床上,又用一层一层的被子将他裹紧,整个过程柳元洵一直盯着他,等着他的解释。


    顾莲沼知道这回躲不过去了,只能握着他的手坐在床沿,声音有些低,“阿洵,你……你见过我的身体吗?”


    柳元洵迟疑地点了点头。


    见自是见过的,可更详细的,确实没看清过。可仅仅只是轮廓,他也能确定顾莲沼是个健全的人,那他还有什么隐忧呢?


    “可更清楚的,却没见过是吗?”


    柳元洵再次轻轻点头。


    “很丑。”顾莲沼苦笑着叹息,“我身上有很多疤,新伤摞着旧伤,一道又一道。有的差点要了我的命,更多的则是不值一提的小伤,可它们都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迹。我其实不在意。至少,在遇见你之前,我不在意。”


    第105章


    柳元洵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他看着顾莲沼眉眼间隐现的苦涩,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想说自己不介意,也想让顾莲沼不要介意,可伤疤不再他身上,他总觉得“不要介意”这四个字轻飘飘的。


    最终,他也只是轻轻抱住顾莲沼,将手小心地搭在他腰侧,动作十分温柔,纵使一字未说,可顾莲沼已经能通过他的动作体会到他心里的怜惜。


    顾莲沼将头埋在他颈间,微微侧头闻着他颈间浅淡的冷梅香气,只觉得过往十八年的人生里,没有哪一段时光能比现在还要幸福。


    他喜欢的人就在他怀里,用自己的微凉的体温安抚着他的自卑与退缩,两个人静静相拥了很久,最后还是柳元洵先打破了沉默,“先让我看看你的伤好吗?可能要上药。”


    顾莲沼点了点头,却舍不得松手,他用脸蹭了蹭柳元洵的脖颈,低声央求:“再抱一会好不好?”


    柳元洵向来难以拒绝他的请求,可此时记挂着他的伤,还是轻轻推了他一把,道:“夜还很长呢,先让我看看好不好?”


    他声音和软,掺着不容忽视的忧虑。


    顾莲沼能感觉出来,柳元洵不仅不介意那些难看的疤,反倒更担心他身上的伤,他顺着柳元洵的力道向后退开,低声道:“我怕吓到你。”


    “怎么会呢?”柳元洵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目光真诚又动容,“那些伤都是你的勋章呀,你一个人走到今天,很不容易吧?”


    顾莲沼心头一涩,几次欲言,却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口。他从没想过容不容易这个问题,路是他自己选的,吃苦在所难免,自怨自艾毫无意义。


    可若只是一味埋头前行倒也罢了,可当走着走着,一头撞进一个盈满怜爱的怀抱,那人还拥着他满身的风尘,怜惜地问他是不是很不容易,过往十八年所受的苦,刹那间便重得让他难以负荷。


    他顺着柳元洵微弱的力道向后退开,而后转身背对着他,缓缓褪下了身上披着的外衣。


    他虽在心里做足了准备,也深知柳元洵不会介意那些丑陋的伤疤,可当听到身后之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时,心还是猛地一紧。


    柳元洵的体温一直偏低,他又是纯阳之体,所以当那冰凉的指尖轻轻点在他后背时,他甚至觉得有人拿着冰柱在他后背轻轻滑过。


    他太过紧张,浑身肌肉紧绷,以至于柳元洵触碰他的瞬间,他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


    可柳元洵却误会了,以为他在疼。


    在顾莲沼看不见的地方,柳元洵触碰他的手指其实一直在颤抖。在看清顾莲沼身上伤疤之前,他满心皆是怜惜,可看清那些新旧交错、密密麻麻的疤痕后,怜惜渐渐被后怕所取代。


    他见识少,不知道这些狰狞的伤是什么东西造成的。他更难以想像,带着这样一身伤的顾莲沼,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有的疤是斜而长的砍伤,有的疤是洞穿伤,大大小小,新伤旧痕遍布,整个后背,竟寻不出一块完好无损的肌肤。


    最令他感到心痛的,是顾莲沼心口左侧那处足有腕口大小的狰狞伤疤。也不知当初刺进去的是怎样的利刃,但他能想像到,拔出来的时候,一定带出了不少的血肉,因为摸上去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皮下细微的凹陷。


    最新的那道伤口,一指来宽,半臂长短,皮肉外翻,黑褐色的膏药粗糙地敷在上面。受伤的人不在意自己,上药的人也敷衍随意,彷佛受伤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毫无知觉的牲畜。


    顾莲沼颤抖时,柳元洵的心也猛地揪痛了,他收回颤抖的指尖,情不自禁低头,在顾莲沼赤I裸的右肩落下轻轻一吻。


    与柔软的唇瓣一同落在顾莲沼肩头的,是他温热的眼泪。


    顾莲沼浑身剧震,猛地回过身,震惊地看向柳元洵。


    柳元洵眼里含着泪,心里的怜惜满得快要溢出来了。他对顾莲沼,向来是心疼多过心动,尤其是此刻,看着他满身伤痕,更觉得他受了太多的苦。


    他垂首,掩去眸中的泪光,抬手去扯被子,声音带着些许哽咽,“去拿药,我来给你换药……”


    “先等等……”顾莲沼的声音比他更为沙哑,他回身坐正,抬手捧住柳元洵的脸,望着他满含泪水的双眼,目光炽热得如同盯住了稀世珍宝,“让我亲亲你,我好想亲你。”


    话音刚落,不等柳元洵答应,他便捧着柳元洵的脸吻了上去,吻得急切而热烈,柳元洵喘不过气,更舍不得拒绝,只好微微仰头闭眸,接受他侵占式的吻。


    柳元洵眼眸本就盈满泪水,眼睛一闭,泪珠顺着他柔和的脸庞滚落,滴落在贴合的唇边。


    咸湿的吻越发深了,顾莲沼浑身滚烫,积压许久的思念终于等来了宣泄的机会,他情不自禁直起身子,跪坐在床侧,一步步向柳元洵膝行靠近,将他压在身下。


    整个过程,他的手始终牢牢托着柳元洵的后脑,压着他贴近自己,不容他有丝毫躲避。


    柳元洵被吻得呼吸急促,身体发软,下意识伸手后撑,无力地仰着头,任由顾莲沼压了过来。


    托着他后脑的手稍稍松了些力气,半是引导半是强迫地让他躺倒在床上。


    待将人彻底压在身下,顾莲沼终于舍得分开,他直起上半身,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呼吸急促的柳元洵,心中情潮澎湃,几乎要将胸膛炸开。


    他只舍得留出短短一瞬,等柳元洵缓过一口气,便又低头吻了下去。只是这次,柳元洵抬手抵住了他的胸膛,“等等,阿峤……先换药。”


    “不用了,我不疼。”顾莲沼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后背的伤,他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觉浑身燥热,血液仿若都在滚烫而急促地奔流。


    “不行,阿峤……”柳元洵因呼吸不畅,两颊泛起红晕,可眼眸依旧清澈湿润。相较于顾莲沼的意乱情迷,他的眸光纯净得如同洒在新雪上的月光,声音带着细微的哀求,“先换药,好吗?我……我心里好难受。”


    说到最后一句,他再度哽咽,眼眸中满溢的怜爱化作一滴晶莹泪珠,顺着眼角滑落。


    好像伤在顾莲沼身上,疼得那个人却是他一样。


    前一刻的顾莲沼浑身发烫,情I欲勃发,整个人像是发I情的猛兽,只想和身下的人贴合、再贴合,最好将两个人彻底融化成一个人。


    可柳元洵只是用一滴泪,就将他滚烫炽热的情I欲融化成了一腔浓情蜜意的水,在那双眼眸的注视下,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欲I望都成了不堪的污秽。


    他在用欲望爱他,可柳元洵却在用爱治愈他。


    他像只流浪多年的恶犬,从来只会龇牙咆哮。可一朝遇见了救赎的神仙,神仙洗净他满身脏污,梳理他淩乱毛发,用温热的泪水治愈他多年沉疴,他却不知该如何回报。


    顾莲沼缓缓撑起身体,抬手从一旁外衣中掏出金疮药,安分地坐好,结实的背肌紧绷,却呈现出优美而恭顺的弧度,被情I欲折磨到嘶哑的声音放得极轻,“阿洵,我不疼的。只要有你,我受多重的伤都不疼。”


    “又说傻话。血肉之躯,受了伤怎会不疼。”


    可顾莲沼是真的不觉得疼,挨上一刀的痛苦,远不及柳元洵一滴眼泪带来的触动更深。


    柳元洵接过金疮药,轻轻按住他的肩膀,温柔而细致地将褐色膏药涂抹在伤口上。他的动作极轻,若不是膏药刺激到伤口,顾莲沼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力气。


    上好了药,柳元洵又问他:“还有新的帛布吗?”


    顾莲沼依言递上,从柳元洵轻柔的动作中感受着他的情意,他沉醉于这一刻,更珍视这一刻。


    包扎妥当,柳元洵终于松了口气,他轻轻摸了摸顾莲沼的头发,柔声道:“好了,你不要乱动了,好好休息,好好养伤。”


    顾莲沼不想睡,他总想做些什么,可在柳元洵似水的眸光下,他又实在不忍打破这份宁静。


    柳元洵先躺下了,而后牵着他的手轻轻一拉,便将人扯到自己身边。


    顾莲沼身后的疤对他的触动实在太大,此时的柳元洵往任何时候都更纵容他,也更怜惜他。


    他主动抬手搭在顾莲沼腰间,温柔的眸光满是安抚,恰似小时候母妃哄自己入睡那般,轻轻拍着顾莲沼的后腰,轻声呢喃:“睡吧,等睡醒了,伤口就慢慢好了。”


    顾莲沼几乎要醉倒在这样的温柔里。


    他收起所有的獠牙,按捺住内心所有的躁动,生平第一次,在柳元洵睡去前,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他这一生感受到的所有温暖,全都是柳元洵给的,所以柳元洵便占据了他生命里的所有色彩。他温柔地包裹住他身上的尖刺,妥帖安放他浑身的狼藉,让他只想痴心又痴情地守在柳元洵身边。


    活多久,就守多久。


    ……


    船上条件简陋,环境嘈杂,柳元洵一直没有休息好,加上回来以后又折腾了许久,这一觉便沉沉睡去,直至下午才悠悠转醒。


    他还没睁眼,便觉出自己的手正被人握住把玩。


    那人也不知是不是闲得无聊,手心贴着他的手背,五指贴合,将他的手指缓缓蜷起又松开,仿若握着世间最有趣的玩具,翻来覆去摆弄了许久。


    柳元洵缓缓睁开双眼,入目便是正对着他浅笑的顾莲沼。


    顾莲沼低头吻了吻他的眼睛,轻声道:“不要再睡了,再睡下去,我都要忍不住将你吻醒了。”


    柳元洵刚醒,身体有些乏力,闻言也只是勾了勾唇角,稍作缓神后,他轻声问道:“你换药了吗?”


    “换过了,已经无碍了。”顾莲沼轻轻搂着他,两句话的功夫,又低头在他唇上吻了一下,笑得很温柔,“你先躺一会,我去叫外面的人送饭菜来,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柳元洵没什么胃口,只道:“清淡些就好。”


    顾莲沼点了点头,掀开被子下了床,去外面传话了。


    淩氏兄妹还没来,柳元洵身边没几个可用的人,偏偏还得留人守着,所以盯饭盯药这样的活,就落到了常顺头上,顾莲沼不过出去传个话的工夫,很快便又折返回来。


    人累到极致,一夜的功夫压根恢复不好,吃饭的功夫,柳元洵就打了好几个呵欠,半碗清粥下肚,便将碗推开,不想再吃了。


    “再吃点吧,”顾莲沼端起粥,舀了一勺,放在嘴边吹凉,往他嘴边递,“听常安说,你这一路基本没吃什么东西,再不吃饭,身体要垮了。”


    柳元洵确实没什么胃口,可瞧见顾莲沼眼中满是担忧,又不忍拒绝,只得勉强张口,将那勺粥咽了下去。


    在遇见柳元洵以前,如果有人告诉顾莲沼,他日后会因另一个人多吃了一勺粥而开心,他定会觉得那人荒谬至极。


    可如今举着勺子劝柳元洵吃饭的人,又的确是他,“再吃一勺吧,吃了才好喝药。”


    柳元洵依言又张开了口。眼见顾莲沼又舀来半勺粥,他实在吃不下了,于是推拒道:“我已经吃饱了。”


    顾莲沼本不想勉强他,可柳元洵的饭量实在小得可怜,莫说是成年人,便是孩童也比他吃得更多。他是饿过的人,总觉得人只有吃了东西才有力气,于是忍不住又劝了一句:“最后一勺了,多吃点吧。”


    柳元洵只好张口,勉强咽了下去。


    其实他勉强自己,也不全是为了顾莲沼。他虽然不饿,但也能感觉到自己虚弱得厉害,身体也很不舒服,人虽然醒了,可身体却像踩在云里,晕得厉害。


    若是以前,他可能会向顾莲沼直说自己身体不适,可一想到顾莲沼的眼泪与惊惶,他又想忍一忍,再忍一忍,最好能将这场病痛强忍过去。


    饭后不宜立即喝药,顾莲沼抬眼望瞭望窗外的天色,提议道:“要不我扶着你去外面走走?今日无风无雨,天气正好,既能消消食,也能稍作锻炼。”


    柳元洵以为顾莲沼嫌呆在屋子里无聊,加上他自己也觉得胸口发闷,便点头答应了。


    但顾莲沼是故意的。


    在前往江南之前,他曾去过太医署。一来,是想向王太医讨教几张退烧养身的推拿方子;二来,也是想问问王太医,柳元洵这身子究竟该如何调理。


    王太医照料柳元洵的病已有七八年,是最清楚他身体情况的人,顾莲沼一来问,他便什么都说了。


    柳元洵的体弱是先天不足所致,无论服用多少大补之物,都如同水倒入漏勺,吸收甚少。


    好在经过十多年的精心调养,加上柳元洵自己也在悉心锻炼,十五岁之后,是他状态最好的时候。虽不能跑跳,身体也很虚,可若是精心呵护着,倒也勉强和普通体弱之人差不多。


    可刚刚好了一年多,便遇上太子被囚一事,柳元洵在雨夜中连跪了三日,这才跪软了先帝的心肠,也跪毁了自己的身体。


    太子活了,他却差点死了。要不是宫外来的游医救了柳元洵的命,他怕是熬不过十七就要去了。


    游医在宫中待了两年,全权接手柳元洵的病体,王太医也有两年未曾见过他。直到游医离世,王太医才又重新成为主治柳元洵的大夫。


    顾莲沼始终记得,王太医曾说过一句话:“也不知这两年发生了什么,从前的瑞王虽病弱,却十分配合我,哪怕过程艰辛,也一直在努力锻炼。但现在的瑞王却没了那时候的精气神,整个人懒洋洋的,像是熬日子似地。”


    话刚出口,王太医便自知失言,生硬的转移了话题。


    顾莲沼原本就怀疑柳元洵那时服了毒,听王太医这么一说,心中愈发笃定。


    但他此刻的关注点不在这里,他只想知道,柳元洵这副身子,还能否调养回来,不求恢复如初,至少能回到十五六岁时的状态。


    王太医倒也没保证,只说肯定比不上十几岁的时候,但总会比现在好。


    有这一句话,顾莲沼就有了目标。


    这才想趁着饭后闲暇,带柳元洵去院子里走走。


    为确保安全,他们并未走出院子,而是沿着后院蜿蜒的石板路缓缓前行。


    柳元洵有些虚弱,大半个身子都倚靠在顾莲沼身上,每走两步便要停下来喘口气,脸色苍白得让人揪心。


    出门时,顾莲沼本下定决心,一定要扶着他多走几步,可一见他连呼吸都如此费力,立刻舍不得了,“我抱你回去,我们不走了。”


    “没事,”柳元洵按住他的手臂,轻声说道:“难得碰上这么好的天气,我也不想这么快就回去。”


    顾莲沼道:“那我扶你去一侧的凉亭里坐坐。”


    说是扶,话音刚落,他便一把将人打横抱起。


    到了凉亭后,顾莲沼干脆让柳元洵坐在自己腿上,还一副很细心、很讲道理的模样,“石凳太凉,你坐不了,就这样吧。”


    毕竟在外面,柳元洵有些放不开,可又不想拂了顾莲沼的好意,只好将头埋在他颈侧,避免被偶尔路过巡逻的卫兵瞧见。


    也正是这一靠近,顾莲沼才惊觉他呼吸异常费力,甚至比平日更为艰难。他心中顿生疑虑,微微倾斜肩膀,抬手将伏在怀里的人扶起,仔细端详他的脸色。


    这一看,他才发现柳元洵唇色很白,眼神也有些涣散。顾莲沼心下大惊,赶忙抬手去探他颈间的脉搏,却被柳元洵轻轻握住了手。


    柳元洵本想安抚他几句,可胸口憋闷得厉害,实在说不出话,刚徒劳张了张口,便被彻底慌了神的顾莲沼再次抱起,匆匆朝着屋子奔去。


    顾莲沼走得很快,步子也很稳,柳元洵倒是没受什么罪,可刚被放到床上,他便一把扯住顾莲沼的领口,借力偏头,呕出一口粥来。


    顾莲沼满脸惊惶,下意识将柳元洵扶起,柳元洵便藉着这股支撑,伏在床沿剧烈地呕吐起来。


    他吐得浑身颤抖,单薄的肩胛骨仿若脆弱搧动的蝶翼。顾莲沼一手紧紧揽着他的腰,防止他栽到床下,另一手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同时大声喊道:“快请大夫来!”


    顾莲沼满心自责,以为是自己硬要他喝粥,才害他病发。可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见柳元洵似乎好受了些,他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人抱起,抬起袖子便想为他擦拭。


    他的手刚伸到柳元洵唇边,便被柳元洵伸手握住。


    “阿峤,”柳元洵声音微弱,说话极其吃力,像在强忍着什么,可他还是一字一句,非要与顾莲沼说个明白,“别担心,老毛病,睡一觉,就好了。”


    他三个字三个字慢慢地说,说话的间隙,他依然在强行吞咽着口中涌出的鲜血,可他已强撑了许久,实在忍不住了。


    话说到一半,来不及咽下的鲜血顺着他的唇角缓缓流下,每个字都染上了令顾莲沼心痛欲裂的殷红。


    待最后三个字说完,柳元洵身体猛地一颤,呕出一大口鲜血,两眼一闭,彻底昏死过去。


    “阿洵!”顾莲沼目眦欲裂,简单两个字,竟被他喊出令人胆寒的凄厉。


    第106章


    柳元洵曾交代过淩亭,分开以后,一切事宜都要依循正常步调推进。


    也就是说,一旦贼人真的放火烧船,柳元洵需借假死脱险,那在尸身被打捞上岸的同时,沈巍一定要派人快马加鞭奔赴皇城,向皇上奏报此事。


    皇子身死是大事,沈巍没道理在确认过尸身后,还拖延险情不报。


    所以,在找到淩亭的当日,一名携带沈巍亲笔信函的神武卫便跨上快马,疾驰而去。


    为防信件中途被劫,沈巍只在亲笔信中简述了案发经过,并言明,尸身已经过了淩亭的确认。


    三日后,待柳元洵平安抵达岸口的消息传来,沈巍才派遣第二人,将与口信一同到手、由顾莲沼代笔的柳元洵信函,递送至皇城。


    只是,如此一来,这期间便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三日的时间差。


    这也就意味着,在这三日里,于柳元喆,乃至消息灵通的京城大员心中,柳元洵已然是个死人了。


    ……


    自接到柳元洵已平安抵岸的消息后,沈巍终于长舒一口气,这才着手筹备渡河事宜。


    三辆官船虽被大火焚毁,所幸人员伤亡不大,只是物资受损严重,行队规模也大幅缩减。


    沈巍临时征调了数艘商船,尽管一路顺水而行,可经此一番折腾,大部队抵达渡口时,已然是大火发生后的第五天了。


    王太医此行遭了大罪,先是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浸泡了半个多时辰,差点没了命,被捞上岸后又感染了风寒,发著高烧就被抬上了商船。要不是他身体底子好,怕是到不了江南就要归西了。


    饶是如此,他还是在得知瑞王又吐血后,第一时间赶到了柳元洵所在的寝居。


    此渡口乃是南北交通的重要枢纽,所在镇子繁华热闹,自然不乏名医坐诊。只是,当地的大夫也对柳元洵这幅衰败的身子毫无办法,只开了几副保守的方子做调养。


    王太医来的时候,柳元洵刚刚睡醒,顾莲沼正在服侍他净面。


    瞧见来人,顾莲沼将帕子放回盆中,小心地搀扶着柳元洵坐到桌前,又将换了新碳的手炉塞到了他怀里。


    柳元洵将手搁在脉枕上,眉眼间倦意尽显,手腕苍白消瘦,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王太医将手搭在他脉搏处,随着时间流逝,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更是长叹一口气,叹得顾莲沼心都揪起来了。


    淩晴适时递上刚从煎药小童那儿取来的方子,“这些都是这里的大夫开的方子,您看看可有不妥之处。除了这几张方子,主子还服下了一粒养身丸,听说是皇城白家的秘方。”


    这几张方子内容简单,并没有值得深究的地方,王太医匆匆扫了一眼便不再理会,开口道:“白家那方子我也有所耳闻,确实对王爷的病症有益,只是药性过于猛烈,不宜多服。”


    王太医恨铁不成钢,却又因身份缘故,不敢说重话,“王爷能用的药来来去去就那几样,再好的方子,都比不上静心调养。可您说您,拖着这幅病体折腾,这不是……”


    他自己也正染病在身,这一着急,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顾莲沼反应迅速,立刻抬起袖子,挡在柳元洵身前,看向王太医的眼神略带警告。


    王太医有些心虚地偏过头,声音也放低了,“王爷身子弱,臣又病着,久留此处,怕是会有所影响。我这就写张新方子给您,先照着这方子服几服药吧。只是,有些话我得提前说明,王爷您不仅要好好调养身子,还需放宽心胸,切不可忧思过度。”


    柳元洵点了点头,道:“劳您费心了。”


    王太医来去匆匆,留下一张方子后便离开了。


    见淩晴似要开口,顾莲沼先一步打断了她还未说出口的话,“淩姑娘,时间不早了,劳你盯着点药,用过饭后,也该喝药了。”


    淩晴本想诉一诉思念和担忧,却被顾莲沼转移了注意,只能眼泪汪汪地看了柳元洵一眼,拿着方子依依不舍地出了门。


    柳元洵和淩亭说了几句话,问清了事态的发展后,就又被顾莲沼打断,“这些事以后再说吧,你先上床休息。”


    “淩大人,”顾莲沼看向淩亭,“想必你奔波了一路,也累得不轻,不如早些去隔壁屋子歇着吧,阿洵该睡了。”


    淩亭一愣,下意识去看柳元洵的脸色。


    柳元洵手里捧着暖炉,无奈一笑,朝他点了点头,轻声道:“去吧,好好歇一歇。”


    柳元洵都这么说了,淩亭也只能点头应允,转身离开了屋子。


    待屋子里的人都散尽后,顾莲沼将柳元洵打横抱起,轻轻放到床上,又扯过被子为他盖好,这才脱靴上床,盘膝坐在床脚,一言不发,开始凝神打坐。


    柳元洵本想与他说说话,却又被他冷峻的神色逼退,怕打扰到他,只好缩进被子里,抱着温热的手炉,静静瞧着他。


    瞧得久了,眼睛有些涩,柳元洵眨了眨眼,翻了个身,面朝墙壁,打算入睡。


    他呕过血后,又昏迷了两日,前天傍晚才勉强苏醒。自那时起,顾莲沼就一直是这般态度。


    照顾是妥帖的,喂饭喂药是尽心的,可就是不与他说话,一副铁了心把他当作空气的模样,显然是在闹脾气。


    柳元洵本想哄哄他,可自己心里发虚,好几次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就像现在,他其实想和顾莲沼搭两句话,可一看到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那点微弱的勇气便又瞬间消散了。


    他知道顾莲沼在气什么。


    如果他刚到渡口时,就说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找来大夫诊治吃药,也不至于发展到吐血昏迷的地步。


    可一来,他高估了自己的身体承受能力;二来,自从屡次看见顾莲沼因他的病痛而难受,他就没法再像以前一样,什么话都对他讲了。


    柳元洵不大确定地想:他和顾莲沼,如今,应当算是在冷战吧?


    心里揣着事,想睡也睡不着,柳元洵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抱着怀里的手炉,无意识地用手指扯着裹着手炉的布料。


    天还是亮的,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柳元洵听着耳边的雨声,又悄悄地转过身,睁眼一瞧,发现顾莲沼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静静打坐。


    其实,在冷战刚开始的时候,他也曾想过,要不藉着这次机会,慢慢疏远顾莲沼。或许离得远了,他便不会再因自己生病或是命短而伤心了。


    可转念一想,他又放弃了。


    顾莲沼与旁人不同。淩氏兄妹即便离开了他,彼此之间还有依靠,也曾感受过家人的温暖。但顾莲沼除了他,似乎就只剩下扫把尾了,而扫把尾的寿命也仅仅比他长那么一点。


    他甚至不敢想像,再过几年,当扫把尾也离去后,顾莲沼独自一人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他更不想将本就短暂的时间浪费在冷战上了。


    况且,此事本也是他做错了。换位思考一下,若顾莲沼受伤时瞒着自己,一直拖到伤势恶化,自己想必也会生气吧。


    或许是他凝望的时间太久了,一直闭目打坐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回望过来,深邃黑沉的眼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柳元洵抱紧怀里的手炉,轻声唤了他一声,“阿峤。”


    顾莲沼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他,像在等他的吩咐。


    柳元洵撑起身体,从床上坐起,拉过被子裹住自己,又小声地叫了他一声,“阿峤。”


    顾莲沼活动了一下腿脚,在柳元洵的注视下下了床,又翻过桌上的杯子倒了杯热水,递到了他跟前。


    柳元洵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不渴。”


    人又不是只有渴了才需要喝水,他天天不饿、不渴、不困,什么都不做,身体却越来越差了,顾莲沼没理他,只言简意赅道:“喝。”


    柳元洵只能抬手去接杯子。


    可他这回学聪明了,没有直接去拿杯子,而是将手覆在顾莲沼端水的手背上,声音微微放软,“你别再生气了,好不好?”


    顾莲沼冷笑一声,“不敢。”


    阴阳怪气的,分明就是还在生气。柳元洵腹诽一句,无奈自己理亏,只能装作没听见。他裹着被子,往床边蹭了蹭,在顾莲沼腿边递了个台阶,“我好冷。”


    “冷?”顾莲沼挑眉看他,冷嘲道:“你不是挺能忍的吗?病了、痛了都能忍到把自己逼吐血,冷算什么?”


    话虽如此,可他还是抽回手,转身将杯子放在桌上,屈膝上了床,连人带被子一起将柳元洵抱进怀里。


    他不是赌气,他是恨,恨柳元洵太倔,恨自己太无能,可恨到深处,归根结底,其实是怕。


    天知道,当他抱着昏迷不醒的柳元洵,看着他紧闭双眼、身躯颤抖,即便昏过去后仍不断呛血时,内心是何等的恐惧。那种恐惧实在太痛苦了,折磨得他恨不得一刀将两个人都捅死算了。


    柳元洵知道自己理亏,他被顾莲沼紧紧圈在被子里,身体动不了,只能微微偏过头,看向顾莲沼的脸,认错的态度极为诚恳,“对不起,阿峤,是我不好。”


    顾莲沼抱着他,冷淡道:“行啊,你说句对不起,我回你句没关系,然后任由你下次继续病了还装作没事,是吗?”


    柳元洵被他刺了两句,也有些不高兴了。


    他错了归错了,可他还病着呢,也道歉了,他们有过甜蜜的好时候,他也见过顾莲沼在自己面前深情款款的模样,此刻便愈难忍受顾莲沼像从前那般冷言冷语。


    他不再说话,怀里抱着的手炉也不要了,奋力挣脱顾莲沼的怀抱,扯开被子就要下床。


    以他那点力气,若不是顾莲沼有意松手,根本不可能挣脱。可柳元洵自己并不知晓,他心里带着些许恼意,但也并非想对顾莲沼怎样,只是单纯地想离他远一些。


    可他刚爬出被子,脚踝突然被一只滚烫有力的大手抓住,猛地一拉,将他拽倒,又用力扯了回去。


    床褥又软又滑,柳元洵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被顾莲沼攥住脚踝,揽住腰,一把捞进怀里,死死地禁锢住了。


    困住他还不算完,顾莲沼还在一旁火上浇油,反过来质问他:“你做错了事反倒还生气了?你讲讲道理行不行?”


    质问一出,柳元洵彻底恼了,他挣扎不开,索性转头去推顾莲沼的胸膛,咬着牙,抿着唇,平日里的温和不见了,看上去气得不轻。


    只是推了半天,毫无效果,反倒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顾莲沼原本还在气头上,可看到柳元洵恼成这副模样,却只能像只红了眼睛的小兔子,在自己怀里徒劳无功地挣扎时,说不上是气的还是被逗的,没忍住笑了一声,火气彻底没了。


    他这一笑,柳元洵也没了力气。


    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比顾莲沼大五岁,还是他的夫君,如今却坐在侍君怀里,和他别扭地较着劲,实在是错上加错。


    善于反思的人,就连生气也不长久。前一刻还在推拒的手,此时垂落至顾莲沼腿边,轻轻扯住他的衣角,无声表达着求和的意愿。


    顾莲沼本也没怪他,只是不想就这么轻易地翻篇。他得让柳元洵长个记性,起码叫他不敢再有下次。


    说是没用的,柳元洵若打定主意不松口,自己还真拿他没办法。他得想个法子,让他怕,让他知道后果,这样才不会再有下次。


    他一言不发,只是帮柳元洵穿好衣服,又牵着他的手下了床,将大麾披在他身上。


    外面并不冷,大麾稍显厚重了些,柳元洵提议道:“要不穿那件天青色的大氅吧?”


    大氅无系带,衣襟不用合拢,稍显轻快些,正适合如今的天气。


    顾莲沼却道:“就穿大麾,挺好的。”


    收拾妥当后,他还往后退了半步,上下打量了一番,确定没有一处会受寒后,这才牵着柳元洵往门外走去。


    柳元洵一头雾水,以为他想带自己出去散步。尽管好奇,但他什么也没问,任由顾莲沼牵着走出了前厅。


    庭院还是当初的庭院,石板路一侧自然也是当初的凉亭,顾莲沼牵着他的手步入凉亭,自己先坐在石凳上当人肉垫子,又将柳元洵抱在了自己膝上。


    上次是侧坐,这回却将他抱起,屈膝顶开他的双腿,让人跨坐在了自己腿上。


    这个姿势不太好保持平衡,尽管卡在他腰上的手十分有力,柳元洵还是下意识抬手扶上了顾莲沼的肩。


    他天真的以为两个人已经和好了,尽管顾莲沼比平时更加沉默,可他依旧没往别处想,乖巧地坐在顾莲沼膝上后,为表歉意,还主动搂住他的脖颈,轻轻靠了过去。


    他如此乖顺,一举一动又如此依恋,顾莲沼几乎要舍不得了,可一想到那日,他呕血呕到差点将自己憋窒息的一幕时,顾莲沼的心肠又硬了起来。


    南边的冬天并不冷,柳元洵裹得又厚,他正想跟顾莲沼说“想在这里多待一会”,身体却猛地僵住了。


    顾莲沼将手探入他的大麾,早料到他要逃,有力的小臂死死搂住他的腰,将人压坐在了自己腿上。


    庭院外面来来往往地都是巡逻的卫兵,柳元洵浑身一颤,不敢大骂,只是一个劲拚命挣扎。


    顾莲沼却不慌,只侧首,淡淡一句:“别动,你动得越厉害,看着你的人就越多。怎么?想被发现?”


    柳元洵咬牙切齿,“顾、莲、沼!”


    “在呢。”顾莲沼低声一笑,气定神闲道:“如果不想被人看见,最好抱我抱紧些,靠得再近些,能不能遮住,就看你自己了。”


    柳元洵浑身僵硬得厉害,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骂不出口,甚至不敢抬手去和顾莲沼撕扯,他只能被迫环紧顾莲沼的脖颈,主动用自己的身躯遮掩着他下流而大胆的行径。


    不知道是难受还是紧张,渐渐地,柳元洵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颤,腰背像是浇了沸水的虾一样蜷缩弓起,却又在顾莲沼强硬地箝制下被死死定在他腿上。


    他想要合拢双腿,可顾莲沼却恶劣地顶开双膝,不让他动。长至脚踝的大麾很是厚重,如同一扇皮毛毯子,将二人裹在一处。


    柳元洵忍不住挺起腰身,不受控制地喘息出声,大麾下的脊背渗出细汗,搂着顾莲沼的手也无力地垂落,身体像是被抽了骨头一样,软软趴在顾莲沼身上,勉强藉着他结实的肩背支撑住了虚软的身躯。


    他急促地喘息着,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声音又羞又恨,“你混蛋……”


    顾莲沼怕摔了他,所以不敢松手,但听着那清润的声音一点点染上色I欲,他又迫切想看看柳元洵此时的表情。


    他忽然后悔,为什么要将人带出来,要是在床上,他就能亲眼看着怀里的天仙一点点堕落。


    他吮吸着怀里人的脖颈,欲I望得不到满足,顾莲沼的声音里便掺了不自知的狠,“那你就好好感受一下,看看混蛋是怎么让你长记性的!”


    柳元洵的腰背绷紧,甚至连套在靴子里的脚趾都蜷缩了起来,他的脑子里炸开一道道白光,整个人如同飘在天上,巨大的快I感相叠加,几乎将他冲击到昏厥。


    可就在即将结束时,顾莲沼却又恶劣地松手,偏过头,用牙齿咬住那红欲滴血的耳垂,用舌尖下I流地拨弄着,齿缝中逼出一句:“阿洵,我是来让你长记性的,不是来叫你爽的。”


    “不要……”柳元洵太难受了,不上不下的感觉轻易激出了他的哭腔,他弓着背想躲,可顾莲沼掐着腰,压根动弹不了。


    “我好难受……”躲不得,骂也没用,柳元洵虚弱地哀求着,只能求一个解脱,“阿峤,别这样对我……”


    “长记性了吗?”顾莲沼狠狠吮吸了一下他的耳垂,甚至分不清此时的自己,究竟是在藉着欲望欺负他,还是在真的想让他记住这个教训。


    可就在这时,巡逻的卫兵不知是注意到了什么,还是纯粹只是想在主子面前露个脸,竟领着一行十人的队伍,径直向凉亭走来。


    顾莲沼轻轻颠了颠膝盖,低声道:“阿洵,安静点,来人了。”


    柳元洵本来就没有出声,模模糊糊间听见顾莲沼的声音,一时竟没有意识到他在说什么,直到一声陌生的男声响起,他才惊得浑身绷紧了。


    “属下见过瑞王,见过顾大人。”


    顾莲沼淡淡应了一声,依旧揽着柳元洵的腰没有松手,恶劣心一起,更加受不住势,他非但没将人驱离,反倒问起安防事宜,“河面上的火,查清楚了吗?”


    卫兵面露愧色,低声道:“那行人动作利落,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再加上人手不足,沈大人便将此事上报给了皇上,另请了人手。”


    “嗯。”顾莲沼低声应了一声,一边和卫兵说话,一边拥着怀里发颤的人,动作不轻不重,却始终没有松手。


    柳元洵浑身虚软,整个人羞愤欲死,好不容易攒了些力气,想狠狠掐顾莲沼一把,却被他忽然变快的手指碾磨得浑身一软。


    他差点,就不受控制地低喘出声了。


    这一惊吓叫柳元洵彻底清醒了,他浑身僵硬,身上瞬间就冒了一层虚汗。


    顾莲沼抱他抱得那样紧,怎会不清楚他的情况,他安抚似地抚摸着柳元洵的后背,几句话将人打发走了。


    人走了,顾莲沼就更放肆了,他吻上柳元洵的脖颈,用唇摩挲着他的肌肤,轻轻咬住了耳垂下坠着的红玉珠,声音被情欲折磨得极其沙哑,“问你呢,长记性了吗?”


    浓烈的快感发泄不出去,在身体里交叠激荡,柳元洵不自觉流出一滴泪,他甚至不知道顾莲沼让他长什么记性,只无助又急促地保证道:“我保证……我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


    顾莲沼顺着他的腰摸向后背,在那柔腻的肌肤上来回抚摸,似是安抚,又像是调情,声音低哑诱惑:“这是你说的,要是再有下次,就不止如此了。”


    顾莲沼不再刻意折磨他,抱紧了怀里的人,想给他个痛快。


    “啊……阿峤……”柳元洵难以自抑地呻I吟一声,用颤抖的嗓音犯了最大的忌讳。


    他不该叫顾莲沼的名字的,尤其不该在这种时候叫他的名字,他这一声,简直像是将最烈的春I药直接灌进了顾莲沼的胸膛。


    顾莲沼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声,用力压制住怀里因大受刺激而下意识躲避的身躯,吻他耳垂的动作变得急促而粗鲁。


    柳元洵猛地扬起头颅,身躯猛地一颤,像是昏过去般软软倒进了顾莲沼怀里。


    顾莲沼在衣服上胡乱抹了两下,顾不上整理,裹紧柳元洵身上的大麾就要抱着他回房。


    可刚站起来,他就顿住了。


    他的反应有些明显,这一路走回去,怕是该说不该说的都要传遍了。他只能将大麾扯松了些,勉强遮住后,才快步回了房。


    第107章


    渡口距离江南尚有三日路程,大军会合后,休整了一日便又出发了。


    先前乘坐的马车已在大火中焚毁,如今柳元洵乘坐的只是一辆普通马车。好在入了南方,气温不再那般寒冷,除了颠簸些,环境简陋些,倒也没有别的不便。


    昨日折腾得太晚,柳元洵今天便一直没醒,直到上了马车,才在晃晃悠悠的行进中缓缓睁开眼睛。


    柳元洵刚一睁眼,便瞧见顾莲沼放大的脸庞。顷刻间便勾起昨日的记忆,顿时气不打一出来,恨恨闭上眼,将手从顾莲沼手中抽了回来。


    顾莲沼正是魇足的时候,性子较之前不知好了多少。柳元洵抽手,他便顺势松开,松开之后,干脆将人整个拥入怀中,用下巴亲昵地蹭着他的颈窝,“吃点东西吧,一会儿该喝药了。”


    他不提喝药倒也罢了,一提起这事,柳元洵羞恼交加,恨不能咬死他,“你明知道淩晴来送药了,为何还是不停?”


    “我又没做什么,”顾莲沼一脸无辜地看着怀里的人,“我只说你睡了,让她把药放在桌上。况且有帘子遮挡,她能瞧见什么?”


    “那你也不能……不能……”


    青天白日的,柳元洵就连提起都觉得羞耻,偏偏顾莲沼神情坦荡,一副正人君子的口吻,“不能什么?白日宣淫?”


    他揽紧怀中之人,低声轻笑,放肆又挑衅,“就算做了又能怎样?”


    他太无耻了,柳元洵压根拿他没办法,索性闭眼不再理他。可下一秒,却被顾莲沼捏着下巴转过脸,亲亲热热地吻了上来。


    柳元洵毫无招架之力,气得牙根发痒,想咬他一口,可临到下口却又舍不得,纵得身后之人愈发肆意妄为。


    一吻结束,柳元洵气喘吁吁地靠在顾莲沼胸前,纤白的手指无力地揪住顾莲沼的衣领,连喘息都像是诱惑。


    顾莲沼又怜又爱,忍不住捉住他的手指,放在唇边吻了吻,轻声哄道:“只要你往后不再瞒我,我就不欺负你了,好不好?”


    柳元洵费力地抬眸,瞪了他一眼,喘息道:“你还说!”


    顾莲沼低笑两声,抱着怀里的人又吻了上去,只觉得怎么亲也亲不够。


    “别……”柳元洵抬手推他,在热吻的间隙中仰头躲避,断断续续道:“我还有事要……要问淩亭,你……别……”


    他这一仰头,反倒更方便了顾莲沼,湿热的唇一路沿着他细腻的脖颈吻了下去。


    柳元洵皮肤又薄又嫩,吻得稍久些,就是一个鲜红的印子,顾莲沼按在他肩上的手,也忍不住下移,扯开了他素白的交领。


    “阿峤,”柳元洵抬手推他,无奈道:“我真的有正事。”


    顾莲沼只好退开,将他的衣领系好,“不必问了,你在马车里安心休息,我去安排。”


    柳元洵微讶,“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嗯。”顾莲沼轻揉着他的后腰,动作很温柔,“灾祸难以避免,自然也少不了人员伤亡,后续的抚恤我会安排好的,再说了,还有沈大人呢,他不会忘了这事的。你不必想太多,也不要将这笔债记在自己身上,策划此事的人,一定会付出代价的。”


    听他提起,柳元洵便沉默了下去,眼眸微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半响过去,他才轻轻“嗯”了一声。


    ……


    三日后,柳元洵终于养好了身体,精神虽不济,但已不似前几日那般虚弱。


    或许因为这一路都有精兵强将护送,倒也没再陷入什么险境。


    待马车抵达江南,江南巡抚孟谦安更是一早就筹备好了供他们休息的院子,还精心准备了接风洗尘的宴席。


    虽说柳元洵才是皇帝钦点的钦差大臣,可这些琐事并不用他费心劳神,他只需安心调养身体,静等着事态发展便是。


    大队人马抵达江南时,日头已渐渐西斜。身着常服的孟谦安早早候在宴厅前,见轿子停下,更是亲自上前迎接。


    柳元洵在顾莲沼的搀扶下下了轿,抬眼望向孟谦安。


    四目相对间,二人皆是一怔。


    孟谦安没料到大名鼎鼎的瑞王,竟是这样一副病弱无害的模样;柳元洵也没想到,他最大的怀疑对象,看上去竟如此清正威严。


    沈巍也很有气势,可他的正气中却又带着股威慑力十足的肃杀之气,孟谦安则更像风度翩翩的名流君子,威严中透着几分书生气的儒雅。


    孟谦安率先回过神来,拱手行了一礼,道:“微臣见过瑞王。”


    柳元洵也回以一礼,道:“孟大人客气了。”


    接下来的宴席,便是千篇一律的礼乐演奏与美味佳肴。


    柳元洵精神欠佳,坐到中途,便以身体不适为由离席,带着身后五人一同回到后院休息的寝居。


    孟谦安安排他们居住的院子,应当是从某位富商手中租借来的,看上去富丽堂皇,可四处都透着一股许久无人居住的冷寂。


    南方不比北方寒冷,自然也没有地龙取暖。对旁人而言,从冰天雪地的北境来到南边,就如同一步踏入了春末,恨不能立刻换上轻薄的衣衫。


    可柳元洵体质畏寒,没了地龙,还得在屋里摆放几个炭盆。


    淩晴扶着他坐下后,便从外头找来笔墨,趴在桌上,咬着笔杆,一笔一划地将需要采买的东西写在纸上。


    两位公公和顾莲沼则仔细搜查着房子里的各个角落,生怕藏有暗器或者暗格。常顺甚至翻身爬上房梁,举着蜡烛,将上头也检查了个遍。


    待将墙壁、地砖都仔细敲查了一遍后,淩亭也端着药进来了。


    在马车上颠簸了好几天,别说是柳元洵了,就连向来活泼健康的淩晴,都带著明显的疲惫之色。


    柳元洵接过淩晴记在纸上的清单,看了一眼后,说道:“置办东西也不必急于这一时,今日先去歇息吧,明日再慢慢写。最好找个熟悉本地情况的小厮,将这些东西的采买地点一次性问清楚。”


    淩晴点了点头,道:“主子说得是。”


    话音刚落,就偏头打了个呵欠。


    柳元洵笑了笑,看着淩晴的目光很是温柔,“快去睡吧,再熬下去,怕是站着都要睡着了。”


    淩晴吐了吐舌头,和淩亭等人一并告退,而后出了门。


    顾莲沼倒也算有点良心,知道柳元洵累得不轻,安分地伺候他洗漱后,便扶着人上了床,被子一掀,将人牢牢抱进了怀里。


    柳元洵贪恋他的体温,缩在他怀里舍不得离开,可心思却还在正事上。


    “不管幕后之人究竟是不是孟谦安,江南毕竟是一切事情的起点,我们这一来,必是直接入了人家的老巢。萧金业曾说过,等我到了江南,或许还会见到更多‘刘三’,我让淩晴将采买的单子递出去,想必有心之人自会留意到。”


    顾莲沼将手搭在他腰上,凝视着他沉静的眼眸,低声道:“阿洵,你有没有想过,这群‘刘三’,究竟是什么人?”


    “想过,只是没有头绪。”柳元洵轻声道:“目前为止,浮在明面上的,只有萧金业和冯源远这两个人,这一切指引,看上去也像是想为他二人鸣冤。可他们若是有这样的本事,想必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若这只是一条线呢?”顾莲沼顺着他的话往下分析,“萧金业和冯源远都是犯了贪墨案的人,若他二人有冤,那真正贪了钱的,想必是同一个人。幕后之人的目的,或许并不是为了替这两个人鸣冤,而是为了借这两桩案子,扳倒真正贪墨之人,就比如孟谦安的政敌。”


    柳元洵点了点头,“很有可能。只是提起冯源远,倒是让我有了个猜测。”


    他抿了抿唇,接着道:“船上起火的时候,我就在想,他们大费周章也要除掉我的意义在哪。可你一提冯源远,我倒觉得或许真与我的身份有关。”


    顾莲沼一点就透,“你是说,事关先皇,旁人不敢轻易涉案翻查?”


    柳元洵正是此意。


    普天之下,能在听闻事关先皇,还执意要查下去的,估计也只有他和皇上了。可皇上管着天下人的事,是不会为了这样似是而非、没有线索的事情劳神的。


    见柳元洵默认,顾莲沼憋了很久的问题,终于问出了口,“如果冯源远真是被冤枉的,你打算怎么办?”


    这案子是先皇亲自督办的,更是掀起清剿腐败的第一面旗帜。柳元洵当初的回答,听上去确实清正大义,颇具远见。可真正推行起来,其中的阻力远非说起来那么简单。


    尤其他这幅身体……


    顾莲沼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心口闷闷的疼。


    在清亮的月色中,柳元洵将他的脸色看得分明,他微微一笑,抬手抚上顾莲沼的胸膛,轻声道:“不用担心我,我也不会将什么事都揽到自己身上。皇兄才是天子,是那个继承父皇的权势与荣耀的人,我相信他会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为什么?”顾莲沼忍不住攥住他的手,贴向自己的心口,彷佛通过这样的姿势,柳元洵能更直接地感受到他的心意,“既然什么好处都捞不着,为什么还要将自己搅进来呢?”


    这个问题问出口之前,顾莲沼就已经有答案了,可他还是想亲耳确认一下。


    “我是皇子啊,阿峤。”柳元洵目光温柔地瞧着他,可那温柔又不只是为了他,“我享百姓供奉,受万民叩拜,理应为他们做些什么。以前便也罢了,如今既然有人以命为引,拉我入局,求我揭开真相,我便不能袖手旁观。”


    顾莲沼语气有些急促,“那你想过自己吗?大火骤起的时候,你就不怕吗?”


    柳元洵曲起手指,轻轻叩了叩他的胸膛,浅笑道:“还有你呀,你不是带着我避过这一场灾祸了吗?”


    顾莲沼望着他,“可我也不是神,万一在我留意不到的地方,你出了什么事,你叫我怎么办?”


    最后几个字说得又慢又沉,里头的重量压得柳元洵心口一酸,他忍不住抽出手,捧上顾莲沼的脸,柔声道:“如果真有那一天,你就带着真相去找我皇兄,然后,替我好好活下去。”


    顾莲沼几乎要脱口而出“我不想”,可他还是沉默了下去,只是在贴着那只冰凉柔软的手时,他还是忍不住自问:他这条命的重量,真能重得过柳元洵藏在心里的心事,重到足以让他活下去吗?


    柳元洵见他不说话,只当是这话题太过沉重,顾莲沼不愿再聊。


    他万万没想到,顾莲沼对他的感情,甚至已经到了甘愿为他付出生命的地步。


    他其实很轻易就接受了“顾莲沼喜欢他”这件事。


    因为在他看来,顾莲沼是个过得很苦的人。一个吃了太多苦的人,尝到一点甜,为此心动其实是很正常的事。可同样,因为经历过太多苦难,深知活着不易,所以他们往往会更珍惜生命。


    他之所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接受了顾莲沼,宫里那一夜是一个原因;他想让顾莲沼生命里的甜更多一些,也是一个原因。


    顾莲沼没有家,他便想给他一个家;顾莲沼活得孤寂,他便想尽力多留些温暖,好让他往后余生能过得轻快些。


    因为他觉得顾莲沼一无所有,即便失去他,也不会比从未拥有更加糟糕,所以才接受了顾莲沼。


    毕竟,拥有过,总好过从未得到。


    可道理是这个道理,柳元洵却忽略了一个问题。


    对没享过福的人来说,他其实意识不到自己过得苦,就如同盲人从未见过太阳,自然不知黑暗的可怕。但你若是让他见到了光明,再将人放逐黑暗,这滋味,足够将人折磨得生不如死。


    夜已经深了,柳元洵掩唇打了个呵欠,带着浓浓的倦意说道:“阿峤,我好想睡……”


    “睡吧,我守着你。”顾莲沼将他搂得更紧了些,另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手腕,缓缓运转内力,输送到他体内。


    这感觉十分惬意,柳元洵舒服地喟叹一声,微微动了动身体,将头靠在顾莲沼肩头,没过多久,便沉沉睡去。


    只留身前的人,在静谧的夜色中,凝望了他很久很久。


    ……


    次日一早,柳元洵还没醒,沈巍就来了。


    听闻他还睡着,沈巍倒也没打扰,只说等他醒了后托人传个话,便又匆匆离开了。


    柳元洵醒后,已是中午了。


    沈巍正在吃饭,听他醒了,赶忙几口扒完饭,匆匆来到他的院子。


    “沈大人。”柳元洵亲自为他倒了杯茶,略带歉意地说道:“是我拖累大人了。”


    沈巍正觉口干,接过茶便仰头饮尽,而后直奔主题,“王爷身体要紧,只管安心调养。微臣此番前来,是想向王爷求一样东西。”


    柳元洵早有预料,不等沈巍开口,便抬手招来淩亭,道:“这几日,由你带着我的腰牌与尚方宝剑,随侍在沈大人身侧。”


    沈巍闻言便笑了,抱拳道:“微臣谢过王爷。”


    柳元洵淡淡一笑,“这本也是皇兄的意思。只是,我顶着钦差的名声,辛苦的却是大人,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沈巍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道:“身为臣子,为皇上效力,何来辛苦之说。”


    既已拿到想要的东西,沈巍也不再耽搁,简单慰问过柳元洵后,便与淩亭一同离开了。


    淩亭不想走,可他也清楚,柳元洵只能将此事交给他,也只有他才能不辜负柳元洵的信任。再不愿意,他也只能跟着沈巍离开。


    只是几日前刚刚分开,刚到江南又要分别,不舍之情难以抑制,在转身离开前,淩亭忍不住转身回望了柳元洵一眼。


    柳元洵恰好抬头,与淩亭目光交汇,下意识露出笑容。


    可待淩亭走后,他唇角的笑容却渐渐淡了,眼神虽一直落在门上,却明显在走神。


    顾莲沼轻轻将一件灰色大氅披在柳元洵身上,而后捞起他的长发,拿着梳子替他梳头,声音淡淡的,“在想什么?”


    柳元洵回过神来,语气有些飘忽,“没什么,发了会呆。”


    明显是在说谎,可顾莲沼没有拆穿。


    他一边替柳元洵梳头,一边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淩亭离去的方向,心里很不是滋味,可还是替淩亭不小心泄露的心思做起了遮掩,“你将淩晴当妹妹,淩大人也将你当家人了吧,你们关系倒是好,认识多久了?”


    淩亭那一眼里的不舍实在太过明显,饶是柳元洵这样迟钝的人,也无法忽视其中份量。淩亭有男子的身份做掩护,柳元洵倒也没往别处想,只是心里隐隐觉得奇怪。


    但听顾莲沼这随口一言,那份不舍好像又有了解释,柳元洵细细回想了一番,道:“有十一年了。淩亭到我身边的时候,刚刚十八,淩晴才五、六岁。”


    顾莲沼梳头的动作一顿,忽然嫉妒起了淩亭,“十一年。岂不是说,你十三的时候,他就陪在你身边了?”


    柳元洵应了一声,算起年龄,不免联想到顾莲沼身上:“那时,你才七岁吧?”


    一想到淩亭陪了柳元洵那么久,还见过他小时候的样子,顾莲沼就很不痛快,闷闷应了一声,不说话了。


    柳元洵本想问问七岁的顾莲沼在做什么,可一想到那段记忆定然不美好,便悄悄转移了话题,“之前不是说要为你抚琴吗?今天没什么事,不如出去走走,看看有没有琴行。”


    顾莲沼当然想答应,可他还没来得及点头,便听见门外传来有人走近的声响。


    几瞬后,门口响起了常顺的声音,“王爷,门外有个叫凝碧的女子求见。”


    柳元洵点了点头,顾莲沼便替他回道:“让她进来。”


    初见时,凝碧一身红袄,头发枯黄淩乱,身材臃肿,像被抽干了生命力。可自从柳元洵将她从灯曲巷接出来,她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好,如今身着青色短褂,头发梳理得很是整齐,看上去干练而精神。


    她朝柳元洵盈盈一拜,“奴婢凝碧,见过王爷。”


    “起来吧,”柳元洵道:“我之前问过淩晴,她说你落水后感染了风寒,如今可好些了?”


    凝碧没想到他竟会特意询问自己的情况,先是一愣,回神后满是动容,“回王爷的话,奴婢已经大好了。”


    “如此便好。”柳元洵点了点头,又问:“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奴婢……”凝碧怕他拒绝,可又实在期待,只能鼓足勇气问道:“奴婢想恳请王爷开恩,允许奴婢去冯家旧宅看一看。”


    凝碧是戴罪之身,即便柳元洵开恩将她带出灯曲巷,她的活动范围依旧受限,没有柳元洵的许可,她哪儿都去不了。


    柳元洵说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你去收拾一下,若准备好了,便在门口等着,正巧我也打算出门,可以与你一同前往。”


    凝碧一听,惊喜地不住磕头,却又怕打扰了柳元洵,只能克制再克制,忍着满腔感激,起身守在了门口。


    顾莲沼最不喜欢看他不分对象的释放善意。他自从将这抹月光圈禁入怀,就对柳元洵全身每一处都充满了强烈的占有欲,甚至连他的目光、他的温柔、他的善意,都想独占。


    他想让柳元洵眼睛里只能看见自己,所有的温柔和善意也只给予自己,可柳元洵又哪里是他囚得住的呢。


    顾莲沼也只能恨恨地转过他的脸,俯身吻了下去,直到将他略显苍白的唇吮吸出滴血的红,这才满意地直起身,替他整理起了衣裳。


    柳元洵身体孱弱,体内器官衰弱,肺部也受影响,呼吸本就不如常人顺畅。偏偏顾莲沼每次吻他都又狠又重,每次吻完,他都气喘吁吁,许久才能缓过劲来。


    可他又不忍因这点小事责怪顾莲沼,只能无奈地看他一眼,最多趁顾莲沼转身时,拽拽他的头发,权当泄愤。


    第108章


    冯家的宅子是依着四品官的规制而建的,是座寻常的二进小院。


    自冯源远受刑而死后,这座院子便被变卖,如今已换了新主,大门上高悬着陌生的门匾。


    凝碧站在大门前,仰头望着宅子上陌生的门匾,又怔怔右移视线,望向门前的两头石狮子。


    她小时候总是闹着要骑狮子,可这是很无礼、也很冒犯的事。她爹白天训斥她,晚上却趁着夜色抱她出门,将她放在石狮子上。因为冯源远是四品官,所以门口的石狮子头上有十个发髻,每个髻她都亲手摸过。


    这么多年过去,石狮子没有变,可整个冯家却就剩她一个人了。


    想到这里,凝碧悲从中来,软膝下跪,忍不住伏地痛哭。十年为妓的痛苦,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和对父母兄长的思念,皆融在这哭声里,令人闻之动容。


    柳元洵挑开轿帘看着这一幕,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对淩晴说道:“扶她一把吧,叫人看到了,到底不好。”


    凝碧哭得浑身瘫软,淩晴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她从地上拉起。直到坐上轿沿,凝碧依旧哭得不能自已。


    凝碧身为冯家后人,既不能为逝去的亲人立衣冠冢、寄哀思;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下为罪人流泪,哪怕这些人是她血脉相连的至亲。


    柳元洵本打算将凝碧送回府中,再出来采买一些衣物用品。


    然而,轿子刚抵达临时歇脚的宅院,守门的小厮便急匆匆迎了上来,低声说道:“大人,您们可算回来了。巡抚大人刚刚派人前来,说是江南一带众多官员,都想面见王爷,向王爷请安。所以特意备下酒席,搭起戏台,想询问王爷是否有闲暇赴宴。”


    柳元洵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这些人早晚是要见的,早一天晚一天没什么差别。但是若是下午有约,原本的计画只能搁置了。


    ……


    说来,这孟谦安也是个心思细致的人。


    知道柳元洵来时遇了火灾,料想到他定然没有合适赴宴的衣物,短短一日,就安排人从各处秀坊中选了十数套衣装,派人送到了柳元洵所在的院子。


    江南丝绸闻名遐迩,送来的衣料更是上品中的极品,质地顺滑,色泽柔和。


    柳元洵偏爱素色,便挑了件霜白色的衣袍。


    正要穿衣,却突然想起件事来,脸上的神色也跟着变了,“淩晴,你先出去吧,让阿峤帮我换衣服就好。”


    淩晴一愣,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避,但想到顾莲沼的侍妾身份,倒也没有多问,低头退了出去。


    顾莲沼只是低着头闷笑,待淩晴走了,他才缓步靠近略有怨言的柳元洵,将人拥在了怀里,低声哄道:“下次我轻些,不留那么多痕迹了,好不好?”


    下次下次,回回都是下次。可到了下次,痕迹却总是一次比一次重。


    柳元洵本就气血不畅,身上的淤青消散得很慢,身上总是新痕叠着旧痕,脖颈处更是重灾区,谁让这位置太方便了呢,有人没人,顾莲沼都能扯开领口咬他一口。


    柳元洵一派正经道:“待会还要去见其他大臣,你不准再闹我了。”


    “知道了知道了。”顾莲沼嘴上应着,手上却没闲着,扯开他的衣服,将人压在床上,按住他的手,缠缠绵绵地接了个吻。


    柳元洵已经被他折腾得彻底没脾气了,许久之后,顾莲沼才将他从床上拉起,开始换衣服。


    可是衣服刚穿了一半,顾莲沼又不满意了,“太好看了,不行,换一件吧。”


    柳元洵实在难以理解他的思路,“这些衣服都是江南绣娘的杰作,哪一件不好看?还要怎么换?”


    他说的是衣服,顾莲沼说得是人。


    顾莲沼心里很清楚,他没办法将柳元洵囚在房间里只给自己一个人看,不管柳元洵穿什么,他都只能将人放出去,让天下人看,引所有人垂涎。


    思及此,他恨恨咬住柳元洵的下巴,在那上面留了个不甚清晰的牙印,抱怨道:“我倒宁愿你只是个乡间小民。”


    柳元洵是王爷,他都如此放肆,若真是小民,怕是这辈子都出不了门了。


    顾莲沼生得人模人样,可牙齿却如狼一般尖利,只是轻轻一咬,柳元洵便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倒没太在意顾莲沼说的话,只是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偷袭惹急了,于是伸手扯住顾莲沼的头发,将他拉向自己,而后在他脖子上也咬了一口。


    可他毕竟不是顾莲沼,下口太轻,与其说是咬,倒和亲差不多了,逗得顾莲沼低头闷笑,主动侧过脖子,挑衅道:“再来呀。”


    柳元洵知道自己狠不下心,也不再自讨没趣,一巴掌推开顾莲沼的脸,便要站起身自己穿衣服。


    “好了好了,我来。”顾莲沼没逗过瘾,但也怕真将人惹急了,这才规规矩矩地替柳元洵穿起了衣服。


    这套衣服素雅又华贵,与柳元洵的气质相得益彰。袖口与衣领处用同色系的丝线绣着细腻的云纹,灵动而飘逸,配上色泽更深的浅灰色宽袍,大袖一拢,端的是飘飘欲仙,儒雅风流。


    因要应对重要场合,穿好衣服后,柳元洵叫来淩晴重新束发。


    淩晴拿着白玉发冠,待将头发梳好后,她瞧着镜子里的人,有些为难地说道:“主子,您耳侧的红玉坠,还要戴吗?”


    柳元洵一身深浅交叠的白衣,容貌温润如玉,气质超凡脱俗,唯独右耳耳垂上挂着一颗水滴状的红玉,在一片素白之中,惹眼又吸睛。


    虽说颜色也是相配的,只是在这样的场合戴着耳坠,他又是这样的身份,难免要惹来私下议论。


    闻言,柳元洵下意识看向镜中的顾莲沼,见他也在望着自己,稍做犹豫后,还是轻声道:“戴着吧。”


    若是摘了,以顾莲沼的性格,谁知道他又会想出什么法子来折腾自己。至于旁人议论,便由得他们去说吧。


    ……


    收拾好以后,孟谦安派来接人的轿子已经到了门口,顾莲沼扶着柳元洵上了轿子,轿帘刚落,便将人抱上了膝头。


    柳元洵已经习惯被顾莲沼抱来抱去了,他自然地将手搭在顾莲沼肩头,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与他聊起正事:“阿峤,你对江南的官员了解多少?”


    “不多,”顾莲沼抱着他,将下巴垫在他肩窝处,懒洋洋地说道:“但能叫得上名字官员,多少了解一二。”


    京城便也算了,那是顾莲沼立足的地方,可偌大的江南,能叫得上名字的官员何其多,他竟也能说出这句“了解一二”,先不论这一二分究竟有多少,单这份细致,就不愧北镇抚使的名头。


    柳元洵喜欢他,更欣赏他,看着他的目光难免带了丝潋滟的波光。


    可他眼里的赞赏在顾莲沼眼中却变了味道,顾莲沼玩闹似地颠了颠膝头,看着怀里的人因坐不稳而倒向他的怀里,顺势吻了过去,哑声一句:“又勾我。”


    柳元洵长叹一声,已经懒得和顾莲沼争辩了。


    在轿子停下后,顾莲沼替怀里的人整理了一下衣服,又将领口拉得更严实了一些,这才先一步下了轿子,抬手将身后的人迎了出来。


    等候在此处的官员都穿着整齐的常服,瞧见孟谦安向着轿子里的人走去,众臣齐身叩拜,高呼:“臣等见过瑞王。”


    柳元洵抬了抬手,示意诸位大臣起身。


    来之前,柳元洵就已经做好了面见诸位大臣的准备,可他没料到竟会有这么多人,大致一数,起码有三十多人。


    江南一带的省、道、府级的官员竟都在此列,站在最前面的四位大人并未下跪行礼,而是随着诸位大臣的高喝,齐齐向柳元洵拱了拱手。


    孟谦安料到柳元洵不认识这些人,于是自右向左,依次介绍道:“王爷,这位是江南总督,贺郎平,贺大人。”


    贺郎平自带一股英武之气,四十左右,眉毛浓黑,孟谦安话音刚落,他便拱手行礼道:“臣贺郎平,见过王爷。”


    柳元洵回礼,“贺大人客气了。”


    往后依次是江南布政使与江南按察使,介绍完了这三位,后面的河道总督和盐运使也露了个面。


    柳元洵也没料到,不过一次夜宴,竟能一并见到这么多要员。他将这五人的脸一一记在心中,又在行礼与回礼的过程中,格外留意了这五人的口音。


    一套繁琐礼节过后,孟谦安抬手一扬,道:“王爷,请。”


    柳元洵浅笑着点了点头,在顾莲沼的搀扶下走向布置好的前厅。


    江南冬日的风就像水一样,柔和而缠绵,并不算冷,加上眼下正值晚霞胜景,宴厅便也布置在了室外,一排太师椅整齐排开,每张椅前都摆放着一张小巧方桌。稍稍凑近,便能嗅到那股独属于新茶的馥郁清香。


    柳元洵端坐在主位,一边听着耳侧孟谦安的介绍,一边细听着舞台上的昆曲,时不时点头应和几句,眸光温润,态度谦和,就像此行只是为了与诸位大臣玩乐一般。


    流水般的佳肴与点心一道道呈上案,试毒的仆从恭敬地跪在柳元洵脚边,经仆从尝过之后,孟谦安才低声介绍起这些独属于江南的特色小吃。


    柳元洵食量不大,遇到感兴趣的,便浅尝几口;兴致缺缺的,也只是微笑著称赞一句,并不动筷。


    吃吃喝喝间,舞台上的舞者也换了一批又一批,直至上来个白衣琴师与青衣舞娘,柳元洵才像是来了兴致,缓缓闭上双眼,侧耳静静聆听。


    见他闭眼,显然是不愿被人打扰,孟谦安不想自讨没趣,便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那淙淙琴音,他却只觉得无聊。


    一曲终了,柳元洵缓缓睁开眼睛,侧头看向身后的顾莲沼,问:“好听吗?”


    顾莲沼看向他一眼,神色间带着一丝尴尬,“听不出来。”


    柳元洵也只是宽容一笑,点评了起来,“琴不错,琴师也不错,只是普通人弹琴,难免将这门手艺当作谋生手段,一心想要技压群雄,便只专注于技艺上的苦功。可若是一味追求繁复指法,琴音难免沾染上匠气。”


    柳元洵点评的声音并不大,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有心之人自然听清了。


    于是,若有若无的目光便停留在了刚准备下台的琴师身上,那白衣琴师不安地僵住,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走还是该停。


    说完,柳元洵转头看向另一侧的孟谦安,歉意一笑,道:“我不懂昆曲,也听不出好坏,唯独对古琴略有了解。一时说多了,还请大人不要介怀。”


    孟谦安回以一笑,“臣非但不介意,还会自责污了王爷的耳朵。早已听闻瑞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些东西,自是入不了您的耳。”


    “精通谈不上,只是爱好罢了。”柳元洵微微一笑,道:“来的路上本是带了把古琴的,可惜一场大火,什么都没留下,本来今日是要去琴行选琴的,没想到晚上倒是遇到一把好琴,不知王爷可否唤来那琴师,让我看看他的琴?”


    孟谦安神色如常,笑得坦然,“自然。”


    他招了招手,身侧的小厮便小跑过去,将抱琴的琴师唤了过来。


    琴的确是把好琴。


    柳元洵摆开琴架,抚袍而坐,轻拈慢挑间,明快而流畅的琴音似是山间小溪般流淌而出,清脆而悦耳。就算不懂琴的人,也能听出他的技艺远超刚才那位琴师。


    可他只弹了一小段便罢了手,而后抬手招来那琴师,脸上带着浅笑,“如果我没听错,你应当是师承‘虞山派’吧?”


    那琴师本来两股战战,一副以为自己闯了祸的模样,此时却被柳元洵和煦的态度所安抚,胆子大了些,头也抬了起来。


    待看清柳元洵的面容,他不禁一怔,片刻后才回过神,急忙低头,恭敬道:“王爷所言极是,小民确实师承‘虞山派’。”


    柳元洵轻声说道:“那就对了。不同的琴派,指法各有特色。虞山派崇尚自然质朴,越是繁复的指法,越容易破坏琴音自然高洁的本质。你在这条路上走偏了,琴艺自然难以精进。”


    他身份尊贵,态度又和煦,旁人见了,非但不会觉得他高高在上、好为人师,反倒觉得他这番指点是屈尊纡贵,尽显亲民之风。


    那琴师再看他时,眸光已然不一样了。


    孟谦安更是很给面子的鼓了鼓掌,道:“都说如听仙乐耳暂明,臣方才倒是真切感受了一回,听了王爷的琴,以后怕是忍不得这些俗物了。”


    柳元洵起身回位,示意小厮将琴还给琴师,落座后,他也只是笑了笑,道:“孟大人谬赞,我也只是看见好琴,一时手痒,忍不住试试琴音罢了。”


    孟谦安连忙招手,示意小厮将人留住,“既然王爷满意,何不让那琴师将琴留下?能得王爷青眼,怕是他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柳元洵摆了摆手,道:“这倒不必。古琴有灵,向来只认一主,即便到了我手里,也不过是块死木罢了。”


    孟谦安笑著称赞了柳元洵一句,此事便看似不着痕迹地揭过了。


    一刻钟后,他藉口更衣,转身步入侧厅,对早已等候在那里的黑衣人低声问道:“琴和人都检查过了吗?”


    “回大人的话,都查过了。琴里没有藏任何东西,那琴师身上也未见异常。我们是以例行检查的名义查的,整个班子都查了个遍,他应该没察觉到异样。”说完,黑衣人补问了一句:“可要将人处理了?”


    “不行。”孟谦安立刻否决道:“瑞王当时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他特意把这个人叫到跟前,要么是借琴师转移我的注意力;要么就是把这琴师当作诱饵,试探我会不会上鈎。这个人绝对不能动,至少,现在还不能动。”


    “明白。”黑衣人又道:“那瑞王那边,是否还要加派人手?”


    孟谦安淡淡说了句:“不用。”


    柳元洵自从踏入江南,他和他身边的人便被数不清的眼线盯住了,大到四处隐蔽的探子,小到街边的商贩和院子里的仆从,都是孟谦安的眼睛,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这样的情形下,就是加派人手,也没有可安插的地方。


    黑衣人又问道:“那沈巍那边?”


    “不用理。”孟谦安厌恶地皱了皱眉,“沈巍不过是来替皇上要钱的。随便扔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出去,出点血,把他打发了就行。”


    “属下明白。”黑衣人行了一礼,如来时般悄悄隐没在了黑暗里。


    为保真实,孟谦安确实换了套衣服,再次坐回原位。


    可他刚落座,柳元洵便抬手挑起他的袖子,仔细端详了一眼,道:“人人都说江南好,待到了江南,才发现这里是真的好,就连大人这衣料,都与皇城的不一样。”


    孟谦安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留下破绽,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摸着顺滑,但造价不贵,王爷若不嫌弃,尽管带几马车走。”


    柳元洵轻轻一笑,“孟大人果然豪爽。”


    说罢,他便松开孟谦安的袖子,专心看起了台上的戏。


    因为四周早早就挂上了灯笼,所以太阳下山之后也不觉得暗,柳元洵又呆了一会,等到风起后,他裹了裹大氅,偏头打了个呵欠。


    孟谦安十分体贴地接了话,“王爷可是累了?”


    柳元洵点了点头,道:“身体虚乏,一向歇得早。”


    他都这么说了,这局自是要散了。


    一众官员纷纷起身,跟在柳元洵身后,护送他出门。


    待上轿子前,柳元洵转头扫过站在最前面的四位大臣,语调轻缓地一一念过他们的名字,“江南总督,贺郎平贺大人;江南巡抚,孟谦安孟大人;江南布政使,于文轩于大人;江南按察使,卢弘益卢大人。”


    这四人掌控着江南的大小事务,一旦联手,便能一手遮天,既能让底下的人看不见皇帝,也能让皇帝看不清真正的江南。


    而如今,他们四人并排站着,目光统一落在对面的柳元洵身上,随着柳元洵逐个念出他们的名字,这四个人的目光也各有变化。


    柳元洵淡淡一笑,最后说了句:“多谢四位大人百忙之中抽空款待,若有机会,下次再聚。”


    说完,他便在顾莲沼的搀扶下上了轿子,不曾再挑开帘子看过他们。


    ……


    上了轿子,柳元洵便闭上了眼。


    顾莲沼知道他在想事情,倒也没再打扰,只静静陪在他身侧,握住了他的手。


    在听到琴音的时候,柳元洵就意识到了,这位琴师,想必就是萧金业口中的“刘三”。可他除了当众将人叫到身边,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与他交流。


    他知道自己身边定然布满了眼线,与其在回宅之后缓慢搜索,他索性将这一切摆在了明面上。


    毕竟,除了他之外,想必其他人也接收不到琴师的暗示。


    琴是好琴,琴师的技艺也不错,但指甲不对。指甲过长或过短,都会影响琴音,指甲过长时,触到琴弦会有杂音;指甲过短,会让琴音发闷,压弦的力道也会受影响。


    一个以琴谋生的琴师,绝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偏偏这位白衣琴师就将指甲剪得过短,有三处弦音受了明显影响。


    琴师所弹的曲子,是较为冷门的《无忧引》,即便是行家也不一定听过,偏偏柳元洵极为熟悉,因为这是他母妃最喜欢的一首曲子。


    所以,用《无忧引》来传递暗示的人,一定在他身上下了很大的功夫,将他的过往经历和喜好都摸得一清二楚,才能如此准确地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传递消息。


    《无忧引》一共十六段,受到影响的三处弦音,分别在第三、九、十三段。


    可单有这几个数字并没有用,所以他才冒险把琴师叫来跟前。


    在琴师抱琴而来,站在他身前,向诸位大人一一行礼时,他也看清了刻在琴身龙池与凤沼两侧的铭文。


    齐辉古梓琴,


    飞瀑流泉音。


    四十三年器而名之。


    意思是说,这把琴取材于齐辉山上的古梓木,琴音如同飞瀑流泉般美妙,于天雍四十三年制成并命名。


    齐辉山是江南一带的名山,山上的古梓木更是上好的制琴材料,江南十位琴师里,至少有五位用的是齐辉古梓木制作的琴。


    而这行字里的第三、九、十三个字,分别映射铭文里的“古、泉、三”。


    谷泉山。


    又是一处江南风景。


    第109章


    江南名景有许多,谷泉山不过是一座稍有名气的奇山。相较于其他山峰的美景奇石,谷泉山唯一值得一看的,便是山中星罗棋布的钟乳石洞。


    倘若琴师传递的消息真的指向谷泉山,那他有了地点,又有了地图,只要找到合适的机会,就能拿到那些人想要他拿到的东西。


    可是最难的,也是合适的机会。


    眼下,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别说是上山了,就是出门逛个街,都会被人一五一十地记录在册。


    可若他兴师动众,直接带兵封山,他又不能确定,他带去封山的人,究竟是护卫他的盾,还是挥向他的矛。


    这里头有个极为关键的人物,即掌管江南军政大权的江南总督,贺郎平。如果贺郎平是皇上的人,那便好说了;可要是他早已与背后势力勾结,那柳元洵向他求助,无疑是自投罗网。


    而且,这件事,不能交付给任何人,包括顾莲沼。


    这与信任无关。


    若是关乎他个人之事,在不牵连顾莲沼的前提下,他自然愿意坦诚相告一切,毕竟他能够承受被欺骗与背叛的后果。


    但他手中握着的,是他人的秘密,他不能以自己的感情为偏向,将所有信息告知顾莲沼,因为他没资格替别人承担秘密被泄露的代价。


    自那日群臣聚宴后,又过了风平浪静的三日。


    沈巍整日忙得不见人影,手持尚方宝剑与柳元洵的腰牌,紧紧揪住去年上半年的税收问题不放,搅得一众官员焦头烂额。


    柳元洵这个钦差,倒像是专门来江南养身游玩的。整日不是在院子里散步,便是带着侍从在城内闲逛,一副万事不愁的懒散模样,就连日日盯着他行动的探子都觉出了几分无聊。


    柳元洵从小体弱,早已习惯了足不出户的生活,十分沉得住气。


    直至拖到第四日,他才趁着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带着众多随从前往萧金业的宅子。


    萧金业的案子还没判,所以院落一直封着,荒败得紧。


    柳元洵在四周走了几步,又仰头看了看探出院墙外的枝叶,突然问道:“萧金业入狱这几年,这院子一直无人进入吗?”


    一男子躬腰回话,道:“回禀大人,有官府的封条在,没人会进去触霉头。”


    跟在柳元洵身后的,不仅有淩晴和两位公公,还有孟谦安派来的几位随从。回话的男子外号“胡一点”,因为关于江南的事,他什么都知道一点,故而得了这么个诨号。


    柳元洵接着问:“那我能进去看看吗?”


    柳元洵本就是为查案而来,有皇帝特批的权力,自然能进。


    胡一点连忙点头,道:“当然可以,只是这里头多年无人打理,想必破败得紧,灰尘也多,怕是会污了您的袍子。”


    柳元洵淡淡一笑,并不在意。


    ……


    正是因为这座宅子的存在,萧金业才被人盯上,一纸御状告到皇帝案前。


    这么多年过去,宅子始终无人踏入,园内枯枝败叶堆积,屋内布满灰尘,蛛网纵横交错,一片荒凉之景。


    顾莲沼扶着柳元洵,在院子里慢慢地走,歇歇停停间,竟也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将这被查封的宅子逛了个遍。


    “可惜了,”柳元洵轻叹一声,“这么好的地方,若是没了这桩事,想必能卖不少银子。”


    胡一点摸不透他的心思,不敢贸然接话,只能赔着笑,安静地在一旁候着。


    以柳元洵的身体状况,逛了这么久,也已经快到他的身体极限了。


    顾莲沼见他气喘得厉害,生怕他累出病来,便直接将轿子招了进来,在园内就扶着柳元洵上了轿。


    好在只是四处走动,上轿后喝了口热茶,柳元洵便也缓过来了。


    莲沼握着茶杯,看着怀中之人,低声问道:“还想喝吗?”


    柳元洵摇了摇头,轻声道:“够了,不喝了。”


    他侧眸望向帘外,见孟谦安派来的人正紧紧护卫在轿子两侧,便拉过顾莲沼的手,放在自己膝头,在顾莲沼手心里写了个“树”字。


    他手指冰凉,动作轻柔,在人手上写字时,浓长的睫毛微微低垂,很是惹人心怜。莲沼一时失神,只顾盯着他的脸,全然忘了留意他写的字。


    柳元洵写完,抬头看向顾莲沼,正想问他是否也察觉到了异样,可刚一抬眸,便被顾莲沼挑起下巴吻了过来。


    “唔……”柳元洵伸手推开他,略带埋怨地瞪了他一眼。


    他这一眼水波横斜,落在顾莲沼眼里便是柔情里混着娇嗔,让他脑子里压根留不出商议正事的余地。


    可他又不想在柳元洵面前显得太过无能,便努力收敛了心神,重新摊开了手掌。


    柳元洵急于分享自己的发现,无心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见顾莲沼配合,便又垂眸,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顾莲沼越看,眸色越深,几乎被他的聪慧与博学迷得眼晕,待到柳元洵写完,他复又握住柳元洵的手,在他手心写起字来。


    他虽大半心思都在柳元洵身上,但也一直留意着院子里的布置。起初并未看出什么异常,可若是将自己的发现与柳元洵的发现相结合,便能抓住一个极为关键的线索。


    柳元洵用几个关键字点明了后院的异样:那里的树不对劲。


    整个别院树木繁多,品类各异。因生长习性不同,部分用于装饰而挪移的树木,因本身比较娇贵,也不适应南方的水土,所以在无人打理的情况下,早已自然枯死。


    但后院的榉树却不再此列。


    枯死的,皆是从别处移栽而来、不适应江南水土的树木,但榉树本就是江南本地树种,在无外界干扰的情况下,凭藉江南的水土与气候,断然不会生出枯枝黄叶。


    可偏偏,后院的榉树就是出现了枯死的迹象。


    在众多死树的遮掩下,榉树的枯枝并不引人注目,可柳元洵却敏锐地留意到了这一异样,并推测出一种可能:他怀疑后院下方有密室。


    榉树是一种根系极为发达的树木,只要土壤适宜生长,便能茁壮成长。从它周围的植被情况来看,土壤没有问题,水源也没有问题,那它枯死,只能是根系出了问题。


    除了地下建有密室,土壤层被破坏以外,柳元洵想不到其他可能。


    但他仅能猜测后院地下或许建有密室,无法确定这密室是何时挖掘的,也不确定时隔多年,这间密室是否还留存有可用证据。


    若是早已废弃,他却大费周章地引人来挖掘,不过是徒费功夫,惹人笑话。


    可他的弱项,偏偏是顾莲沼的强项。


    随着顾莲沼在他手心里写下的字越来越多,柳元洵的眼睛也渐渐亮了起来。


    ……


    这次的发现,是一次绝佳的试探机会。


    柳元洵挑开帘子,看向跟在轿子旁的胡一点,问道:“这附近可有什么出名的茶楼?”


    此时正值吃下午饭的时候,胡一点以为他想试试江南的茶楼餐馆,便抬手遥遥一指,道:“回王爷的话,过了这条街,拐入大道,有一条繁华大街,里头有个茶楼,正是官老爷们常去之处。咱们是否要改道,去那儿吃个便饭?”


    柳元洵点了点头,道:“你派两个人,去找找沈大人,将他一并请来,就说我要请他吃饭。”


    柳元洵刚出萧金业的宅子,便要请沈巍吃饭,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无意之举,还是他真的发现了什么。


    胡一点笑着应下,抬手招来两个小厮,吩咐他们去传话。他脸上一直带着笑,谁也看不出他笑脸下究竟有没有别的心思。


    轿子停了,顾莲沼扶着柳元洵下了轿。随行侍从迅速上前,驱散大厅内的客人,短短半刻钟,便将大厅清理一空。


    柳元洵看着从卫兵身后匆匆离开的百姓,很不赞同地看向胡一点,道:“都是来吃饭的,何至于我一来,便不能叫其他人来了?京中可没有这般规矩。”


    胡一点一愣,赶忙跪地请罪。


    人都已经驱散完了,柳元洵也没办法再将他们叫回来,只能轻叹一口气,踩着胡一点身侧的空地,缓步进了茶楼。


    一楼已被侍从围满,只留出一条通往二楼的小道。身着青色长衫的掌柜额上渗了汗,点头哈腰地恭迎着柳元洵。


    柳元洵并未与他多言,只是随口吩咐他上几道特色菜,再泡一壶好茶。


    人一走,淩晴便顺着敞开的窗户望向一楼,惊讶道:“主子,胡一点竟还跪在地上呢。”


    柳元洵与顾莲沼对视一眼,而后说道:“将他叫上来吧。”


    “哎。”淩晴应了一声,下楼去叫人。没过多久,便带着胡一点一同上了楼。


    见胡一点又要下跪,柳元洵神色温和地摆了摆手,道:“胡先生,我知道你清场是为我的安全着想,可我也有我的难处。店家开门做生意,往来皆是客。皇子一来便清场围护,不知情的人,还以为皇室中人都这般霸道专横。传到京中,我怕是免不了被参上一本。”


    胡一点一听,冷汗都要下来了,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接着伏地重重磕了个头,说道:“是小民考虑不周,还望王爷恕罪。”


    柳元洵没有计较,只轻声道:“出去吧,下次不要再犯就好。”


    胡一点忙不叠谢恩,奈何双腿发软,几乎是从门里爬着出去的。


    待胡一点离去,柳元洵唤来跑堂的,要了笔墨,写了封亲笔手书,将其递给常安,将他派了出去。


    顾莲沼就坐在他身侧,自然也看清了他所写的内容,他问:“来得及吗?”


    柳元洵收起纸笔,轻轻一笑,道:“来得及有来得及的好处,来不及也有来不及的妙处,且看着便是了。”


    他倒不是有意藉机敲打胡一点,只是从过往几次拿到线索的过程中看,替他传递消息的,都是些看似寻常的百姓。


    这些人涉及各行各业,并不像是专门的探子,就连接近他的方式,也像是巧合下的刻意为之。


    就好比昨日的琴师,那人绝对是知情人,也明显清楚自己要传递什么消息,可他绝不是临时混入戏曲班子的,而是他的真实身份,就是一名普通的琴师。


    他曾与顾莲沼探讨过两方势力的真实身份。


    如果凝碧的话属实,那孟谦安就已经站在了明处,可在暗处努力揭开这一切的,又会是什么人呢?


    顾莲沼曾说,或许是孟家的政敌。这推测极有可能。


    毕竟冯源远和萧金业二人既无旧交,案件上也毫无牵扯,再者瞧他二人那般凄惨模样,也不像结识了什么高官显贵。


    幕后之人费这么大力气揭开他二人的冤情,要么是侠义之士伸张正义,要么便是为了将孟家拉下马。


    前者听着像话本子里的故事,后者则更贴合实际。


    若是此举只是为了针对孟家,那他们的终极目的,大抵只有两个。


    其一为利。朝堂内,权力斗争不断,孟家落马后,其手中权力势必会被瓜分。可朝堂上,孟阁老一家独大,若有能与孟家分庭抗礼之人,但凡掌握了扳倒孟阁老的证据,怕是早就呈到御案之上了,决然不会如此迂回曲折地找上他。


    其二为情。或许是曾被孟家坑害之人,攥住了孟家的把柄,这才苦侯这么多年,寻得机会,将证据递到了他手上。


    在柳元洵的揣测里,他更倾向第二种可能,因为只有第二种可能,才合乎目前事态发展的逻辑。


    唯一的漏洞便是,如果找上他的,只是普通的受害者,他们又怎能驱使这么多人,为其卖命、传递消息?


    正思索间,沈巍到了。


    一看便知他是从公务中匆忙抽身赶来,连沾着墨迹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更换。


    柳元洵拎起小炉上的茶壶,替沈巍倒了杯水,道:“我虽与大人三日不曾见面,但也能听见下人的议论,说大人您忙得不可开交,常常连饭都顾不上吃。这不,特意挑了个时候,请您来吃顿饭。”


    沈巍接过茶杯,苦笑一声,道:“别说吃饭了,若不是王爷您相邀,我恨不能连睡觉都省了。”


    此地人员嘈杂,沈巍也只是点到为止,并未多言。


    恰在此时,饭菜上桌,经银针试毒后,柳元洵率先动筷。


    沈巍显然饿急了,筷子扒得毫无风度,一连吃了两碗米饭,才放缓了手中的动作。


    这一停下,他才发觉柳元洵几乎没怎么动筷,吃饭的只有他和顾莲沼二人。


    沈巍有些不好意思,正准备客气几句,问问柳元洵为何不吃,柳元洵却先开了口。


    “沈大人吃饱了吗?”


    沈巍连忙点头,应道:“饱了饱了,臣多谢瑞王款待。若无其他要事,臣想先行一步,去……”


    “不急,”柳元洵轻轻打断沈巍的话,道:“有个地方,想请沈大人随我一同去看看。”


    沈巍本能地想要拒绝,可瞧见柳元洵那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心里却蓦地一动,不由压低了声音:“王爷可是发现了什么?”


    柳元洵起身站定,道:“沈大人去了便知道了。”


    ……


    沈巍骑马而来,自然也骑马跟随。


    胡一点原本还在轿子外候着,一听柳元洵又要折返至萧金业的宅子,瞬间愣住,不过他回神极快,立刻通知下去,带领一众侍卫调转方向。


    时近黄昏,路上行人渐少。待一行人到了近郊处的别院,沈巍不禁瞪大了眼睛。


    密密麻麻的精兵将整个别院围得水泄不通,贺郎平骑着高头大马,静静等候在牌匾之下。见有人靠近,他调转马头,朝着柳元洵所在的轿子走来。


    到了近前,他翻身下马,拱手行礼道:“臣贺郎平,见过瑞王殿下。”


    柳元洵挑开帘子,道:“贺大人辛苦了。”


    说罢,他看向身侧的顾莲沼,轻声道:“我就不拖累你们了,你随两位大人去吧。”


    顾莲沼点了点头,叮嘱道:“照顾好自己。”


    柳元洵浅笑颔首,目送顾莲沼下了轿。


    沈巍完全在状况外,压根不知道贺郎平是什么时候来的,可瞧这架势,又似出了什么大事。尽管一头雾水,他还是跟在顾莲沼身后,与贺郎平一同带兵进了院子。


    柳元洵在信上写得很清楚,所以贺郎平也带足了人手,刚到后院,他大手一挥,厉声下令:“挖!”


    五十多个身强体壮的卫兵脱下甲胄,扛起铁锹,二十五人一组,两拨轮换,在顾莲沼的指示下,开始奋力挖地。


    沈巍望向顾莲沼,迟疑问道:“顾大人,这地下可是有什么异常?”


    顾莲沼摇头不语,并不打算解释。


    有些事,越是含糊,越能引得有心之人辗转反侧、多方揣测,解释得太透彻,反倒没了效果。


    他们这一挖,落在旁人眼中,像是得了什么确切消息。可只有顾莲沼清楚,这都是柳元洵仅凭一双眼睛“看”出来的。


    柳元洵是从树木的异样,推测出后院有密室;他则是从踏入别院的第一步起,便开始留意这里是否存在密室。


    地下潮湿无光,若有常年弃置不用的密室,其支撑结构会逐渐失去强度,进而影响地面建筑。轻则导致地上建筑轻微塌陷,重则影响整个建筑,使墙体开裂。


    柳元洵说后院有地下密室。可他观察过,后院的建筑毫无异样,既无塌陷,亦无开裂。


    这并不意味着柳元洵猜错了。而是证明,这底下的密室,必定有人常年维护。唯有不断加固修缮,地上的建筑才能历经多年,依旧完好无损。


    估计就连建造密室的人都想不到,如此隐蔽的布置之所以会被发现,既不是有人泄密,也不是何处露出马脚,而是栽在了一棵再普通不过的榉树上。


    正当三人静静站立,注视着不断挥铲挖掘的士兵时,一声高喊骤然响起:“报!诸位大人,挖到地砖了!这下面确实有密室!”


    沈巍精神一振,顾不得身旁的贺郎平,竟直接抛开二人,快步上前,连声催促道:“快!快挖!”


    青砖不比泥土,铁锹难以撬动。贺郎平几步走到沈巍身后,说道:“沈大人莫急,这青砖不好破,得从别处慢慢挖。”


    沈巍原本还焦急地望着地面,听到贺郎平的话后,转过头,面无表情地说:“贺大人不急,可我急。我无能,破不开这江南如铁桶般的防御,好不容易托瑞王的福,寻到一处关键所在,我可是急得很呐。”


    “若是着急有用,我自然不会阻拦。”贺郎平不紧不慢道:“这青砖撬是撬不开的,得顺着青砖,把这密室的范围全挖出来,才能找到入口,破开土层,进入室内。”


    沈巍知道他说得在理,可刘黔源曾给过他一张密室图,他知道这种密室有一条对外的信道。若按贺郎平的节奏,将密室范围清理出来,再慢慢找入口,里头即便有东西,怕也早已被清理干净了。


    他方才那番话,并非因急躁而一时没忍住脾气,故意呛贺郎平。他是早就怀疑上了贺郎平,更觉得他如此拖延,就是在为外头的人争取时间。


    可此时,除了等待,沈巍竟毫无办法。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太阳已然彻底落山。几个卫兵挑着灯笼,挂满了周围的树木,将整个后院照得昏黄一片。


    若忽略被铲得一片狼藉的地面,昏黄灯火映衬着月色,倒也称得上一句唯美。


    沈巍本是个极有耐心的人,可江南并非他的地盘,他在此地人生地不熟,处处受人掣肘。


    短短三天,他受挫无数次,每次都是好不容易寻到一丝线索,转瞬便会被人从源头掐断。


    整个江南,官官相护,宛如一块毫无破绽的盾牌,死死抵挡着他的攻势。


    沈巍为官多年,头一回发觉,离开了京城,脱离了自己的人脉圈子,竟会沦落到这般举步维艰的境地。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静静等待士兵找到出口。


    顾莲沼懒得在这里干站着,索性回了轿子,陪着柳元洵,与他聊了几句。


    柳元洵仰头看了看帘子外的天色,轻声道:“走吧,我也亲自去瞧瞧。”


    不知是柳元洵果真天承祥瑞,还是恰好挖到了尽头,就在柳元洵刚刚踏入后院的那一刻,又响起一道高喊声:“发现了!发现入口了!”


    第110章


    从柳元洵察觉到异样,到叫来贺郎平派兵围院,再到请来沈巍,发现地库入口,整个过程耗时两个时辰。


    就算地库堆满了财宝,这么长的时间,也足够有心之人将地库搬空了。


    沈巍虽屏息凝神地盯着地库大门,但他心里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眼看一群精兵正在破门,贺郎平抬手招来另一组士兵,道:“你们即刻沿着这条信道向外,以最快速度探明出口,而后即刻来报。”


    就在士兵应声之前,柳元洵却开口道:“先不急,再等等。”


    贺郎平不禁一愣,但并未多问,只是挥了挥手,将刚招来的士兵又遣散了。


    柳元洵的命令,听上去其实有点像在阻碍办案,可贺郎平却一声不吭,默默接受了他的指令。


    柳元洵不禁多瞧了他几眼。只见贺郎平面容方正,生着一双浓眉,眼角有道贯穿眉毛的斜疤,这断眉破坏了他原本英武的气质,平添几分阴险。


    恰在此时,连接大门与库壁的铁链被砍断。


    沈巍赶忙凑上前,急切道:“怎么样?里面可有东西?”


    地库漆黑一片,守在外头的人适时递来灯笼。十数个卫兵挑着灯笼鱼贯而入,很快,足有一间正屋大小的地库便被照得通明。


    可当沈巍瞧见空荡荡的地库,以及地面上淩乱且新鲜的脚印时,还是忍不住愤怒地一拳砸向墙壁,恨声道:“这帮杂种!”


    事情自然不会就此结束。


    沈巍转头看向柳元洵,道:“王爷,您为何要阻止士兵探寻出口,若是去得快了,说不定还能发现蛛丝马迹。”


    柳元洵笑了笑,道:“此番前来,我身侧有两位锦衣卫的兄弟,其中一位,尤擅追踪,交给它便是。”


    沈巍一愣,一时间竟想不起除顾莲沼之外的另一位锦衣卫。直到耳边传来一声嘹喨的呼哨,他才略带惊讶地看向顾莲沼。


    哨声刚落不久,一只足有成年男子小腿那般高的凉山犬从院外敏捷地蹿了进来。它动作灵巧迅捷,再加上顾莲沼躬身相迎的动作,卫兵们反应倒也迅速,并未上前阻拦。


    顾莲沼一出门,扫把尾便跟在附近,时不时在轿子附近露个面,大部分时间都很自由。


    顾莲沼摸了摸扫把尾的头,做了个手势,而后快步走向地库,扫把尾紧紧跟在他腿边,一入地库便开始四处嗅闻,紧接着径直朝着信道往外奔去。


    沈巍见状,顿时喜出望外,赶忙带兵追了上去。


    顾莲沼一走,淩晴立刻抬手扶住柳元洵,常安、常顺两位公公也上前一步,严密地护卫在左右两侧。


    柳元洵此时才缓缓解释道:“我曾听阿峤说,扫把尾嗅觉极为灵敏,哪怕事过四天,依然能够捕捉到前人留下的气味。为防止他人干扰,这才没让卫兵进入信道,还得多谢贺大人体谅。”


    贺郎平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说道:“瑞王殿下足智多谋,是臣考虑欠妥。”


    柳元洵又道:“大人不跟着去看看吗?”


    贺郎平回应道:“前头有沈大人带路,又有顾镇抚使督办,臣还是留在这里,保护瑞王殿下的安危更为妥当。”


    柳元洵笑了笑,道:“那便有劳大人与我一同去轿子里坐坐吧。”


    贺郎平倒是很配合,抬手一邀,道:“殿下先请。”


    ……


    上了轿子,柳元洵与贺郎平倒是沉默了好一阵子。


    许久之后,贺郎平才语调平稳地开口:“早闻殿下身体欠佳,好在江南风水宜人,殿下不妨在此多停留些时日,待春暖花开之时再回京也不迟。”


    柳元洵一手轻撩衣袖,一手拎起小壶,伴随着细微的水流声,悠然道:“江南的风倒是轻柔,只是水太浑,留多久,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听到这话,贺郎平神色未变,如同打官腔一般,说了句挑不出错的恭维之词,“殿下学识渊博,身份尊贵,有您坐镇江南,此地便如同有了镇山之石。待浊泥沉淀,水自然就清澈了。”


    柳元洵摇头轻笑,“我的学识不过是从书中得来的,只适合附庸风雅,不适合做官,更不适合办事。想要水变清,就不能只叫浊泥沉底,得打捞干净才行。”


    贺郎平微微皱眉,像是有话要说,可看着柳元洵那文人般内敛秀雅的模样,又把到嘴边的话全咽了回去,只是低头看着杯子,不再言语。


    他不说话,柳元洵却开始问了:“都说江南是太平富庶地,可我瞧贺大人的亲兵似乎都带着些伤。伤势虽不严重,但大多在虎口、骨节等处,像是长期握练兵器所致。这便叫我好奇了,若无战事,伤从何处来?”


    贺郎平如死水般平静的表情,直到此时才出现了细微的波动。他转头看向柳元洵,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紧紧盯着他。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并无大规模战事,小冲突倒是不断,受些伤也属正常。”


    柳元洵慢悠悠地为他添了茶,“不管是大仗还是小战,总得有个对手吧?亲兵都受伤了,想必贺大人应当是亲自上了战场。什么情况下,才需要贺大人亲自出战呢?”


    贺郎平移开视线,看向壶嘴里倾泻而出的水流,说道:“我性子急躁,在军营里待不住,一有战事便亲自上阵。至于对手,便是海对面的倭寇。”


    柳元洵接着问:“倭寇登岸了?”


    贺郎平点了点头,道:“东瀛人占据了海上一座岛屿,常与沿海一带的奸商相互勾结,以流寇的身份四处流窜,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一旦得手,便迅速遁逃入海。偏偏江南一带海防薄弱,军队内部……”


    说到此处,贺郎平突然意识到自己透露过多,猛地闭上了嘴,不再往下说了。


    柳元洵紧追不舍:“既然都到了这般地步,为何不奏报皇上?”


    贺郎平脸色平静道:“自然因为只是小事,还没到惊动皇上的地步。”


    若只是小事,又怎会连江南总督的亲兵都受伤了?若贺郎平只是因为不安分才亲自上阵杀敌,又怎会险到差点丢了一只眼睛?


    柳元洵虽不能确定贺郎平在江南官场中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但此刻看着他脸上的刀疤,他由衷希望贺郎平是个好人。


    他轻轻舒了口气,不再执着于贺郎平不愿多谈的战事,转而聊起家常:“我初来江南,对诸位大人了解甚少。正好现在有时间,贺大人不如再向我介绍介绍?”


    贺郎平倒是配合,“殿下想了解哪位大人?”


    柳元洵思索片刻,道:“那日夜宴,我已见过诸位大臣。于大人和你的口音听着像是江南本地人,不过江南按察使卢弘益大人,听着像是京城口音。他是京城人士?何时调任过来的?”


    这事倒没什么稀奇的,柳元洵若真想知道,甚至不用问贺郎平,直接要来官员履历表便能知晓。所以贺郎平回答得也很轻松:“卢大人确实是京城人士,调来江南已有四五年了。”


    一个职位一个人,卢弘益来了,上一任自然就不在其位了。


    “那上任按察使呢?”


    贺郎平回答道:“年岁已高,告老还乡了。”


    二人一问一答,倒也消磨了不少时日。


    约莫三刻钟后,守在轿子外的常安挑开轿帘,低声禀报:“王爷,顾大人回来了。”


    这么快?


    柳元洵心中一惊,莫名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发现那地库之后,他心中便有诸多思量。


    即便地库里藏着大量金银,可就算撬开地库拿走银两,也无法凭此给任何人定罪。


    毕竟地库早已荒废,金银上又没刻名字,就算挖出来也没什么实质用处。但被人运走,便会留下痕迹,顺着这痕迹,至少能摸出一两条线索。


    经过一番深思,他才刻意留出一些时间,想看看究竟有没有人有所行动。


    可他万万没想到,顾莲沼竟这么快就回来了。


    回来得越快,说明线索越少。


    甚至有可能,根本就没发现任何线索。


    ……


    扫把尾的嗅觉确实敏锐,在地库里仅仅嗅闻了一圈,便一路直冲。


    待钻入那进可供一人通行的小路,沈巍才由衷感谢起柳元洵的先见之明。


    原因无他:这密道并非一条直路通向出口,而是四通八达,每走几步便出现一个岔路口。若没有扫把尾带路,别说找到出口了,甚至极有可能被困在这错综复杂的岔路口中出不来。


    那群人甚至狡猾到在每个岔路口都留下了脚印,就算沿着这些脚印走,也只会被引入一条条死胡同。沈巍甚至怀疑,这些死胡同的尽头,说不定还藏着机关暗器。


    就在他们顺利钻出地道,重回地面后,往前走了半刻钟,却被一条大河拦住了去路。


    宽阔的河水足以掩盖一切痕迹,包括气味。


    那群人携财宝而出后,便潜入河底,顺着水流游走,彻底抹去了所有踪迹。


    在顾莲沼讲述整个经过时,贺郎平一直静静地听着。脸上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惋惜,更没有庆幸。他只是平静地坐在一旁,彷佛对此漠不关心,又好似早有预料。


    柳元洵神色凝重,缓声道:“先寻几个水性好的人,去河底仔细探寻一番。不求找到线索,只图事无遗漏。”


    顾莲沼点头应下,正欲转身离去,却被贺郎平出声叫住:“顾指挥使留在这里陪伴王爷吧,余下琐事,交由我处置即可。”


    顾莲沼闻言,抬眸望向柳元洵,见他微微颔首,便侧身让开位置。


    待贺郎平下了轿子,顾莲沼错身礼让,随后坐回柳元洵身旁。


    帘子一落,顾莲沼便将人抱在怀里,握着他的手试了试体温,低声道:“熬了这么久,身体还受得住吗?”


    贺郎平一走,柳元洵便不再强撑,脸上尽显疲惫之色。他刚欲屈指揉一揉眉心,顾莲沼的手指已粘贴他的太阳xue,缓缓按摩起来。


    再呆下去也无意义,柳元洵靠在顾莲沼怀中,轻声叹道:“确实有些累了,先回去吧。”


    顾莲沼应了一声,瞧着他微蹙的眉心,低声安抚:“沈大人已派人沿着河岸追查。以扫把尾的本事,只要那些人上了岸,便绝无逃脱的可能。”


    柳元洵轻轻点头,叹道:“但愿如此。”


    自下午出门起,他便一刻也没歇过。虽说一直坐在轿中,可精神始终紧绷,此时事情暂了,顾莲沼怀里又很温暖,他竟在轿子里就睡着了。


    睡过去前,手指还轻轻勾住了顾莲沼的腰带。


    ……


    回来的路上,柳元洵还好好的,可一到夜里,到底没抗住疲累,又一次病了。


    他浑身烧热,连意识也有些模糊。王太医把脉之后,不住地摇头叹气,口中反覆念叨着:“早就叮嘱过,不可过度忧思,需静心调养,偏是不听啊。”


    送走了王太医,顾莲沼便脱了柳元洵的衣服,用学来的手法在那细白的皮肉上或轻或重的按摩着。


    遮光纱帘落下,烛光愈发显得柔和。


    顾莲沼正值年轻气盛,身体有自己的想法,违背着他的意志,诚实地诉说着自己的渴望。可此时的顾莲沼却像是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浑身燥热,叫嚣着释放;另一个满腔怜惜,只忧心着柳元洵的身体。


    曾几何时,他还需要学着淩亭,才能照顾好虚弱的柳元洵。可如今,不用什么人教,他只要一见到柳元洵,眼神就会不自觉地留意各处的细节。


    好在这场发热并不严重。次日清晨,柳元洵便睁开了眼睛,睁眼的瞬间,他就问起了沈巍那头的情况,“找到线索了吗?”


    顾莲沼用手指拨开他被汗濡湿的头发,低声道:“已经有线索了,正查着呢,不要担心。”


    柳元洵松了口气,朝顾莲沼虚弱地笑了笑,便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顾莲沼静静地坐在他身旁,待他呼吸平稳,彻底熟睡后,才轻手轻脚地翻身坐起,出了门。


    淩晴就在侧屋。


    顾莲沼推门而入的时候,她先是一愣,接着便急了,“可是主子出了什么事?”


    “没有,”顾莲沼面对旁人时,一贯神色冷峻,语气也有些冷硬,“刚刚醒过一次,随后又睡了。你进去陪着他吧。到了服药的时辰,务必叫醒他,即便困得睁不开眼,也要让他喝了药再睡。喝药前,记得让他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单喝粥不行,得配点别的。”


    这些细节,淩晴自然清楚。


    可听顾莲沼堪称啰嗦的叮嘱,感受又不一样。


    她点了点头,又问:“那您呢?要去哪吗?”


    顾莲沼本不想解释,可一想到他们才是能一直陪着柳元洵的人,迈出的脚步不禁顿住,低声回道:“我去帮沈大人。此事若能顺利解决,阿洵心里也能轻松些。”


    说完,他便离开了。


    他又何尝舍得离开柳元洵,更不愿将病中的他托付给他人。可他向来务实,总觉得单纯的陪伴并无太大意义。


    既然无法替他承受病痛,便要为他分忧解难。尽早解决这件事,才能让他安心养病。


    ……


    柳元洵时睡时醒,即便醒来,也不过短短片刻,用过饭、喝了药,便又裹着被子,陷入沉沉梦乡。


    淩晴趴在床边,静静守着他。可守着守着,便见柳元洵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被子被挣开了一条缝。


    淩晴本欲上前为他掖好被角,可刚半爬上床,便眼尖地瞧见柳元洵脖颈处青紫交叠的痕迹。


    她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乍见这痕迹,第一反应便是柳元洵被虫子咬了。心下一惊,顾不得礼节,抬手拉开了柳元洵的衣领。


    这一看,她瞬间愣住了。


    好半晌,她才意识到这是什么痕迹。当下便手忙脚乱地将柳元洵的领口裹紧,还像做贼心虚般,将被角掖得更为严实。


    她下了床,心跳如鼓,一时竟不敢再看柳元洵的脸。她万万没想到,顾侍君竟……竟……


    她一直知道王爷性格和软,从不与人争执,待人更是谦和,可她没想到,顾侍君胆子竟如此之大,在这种事情上也敢欺负王爷,实在是太过分了……


    她想得太过出神,甚至都没察觉到柳元洵何时醒了。直到床上的人哑着嗓子唤了她一声,她才猛地回过神来:“主……主子,您醒了?要不要喝点水?”


    柳元洵轻轻点头,待温水下肚,才觉得精神了些。


    他轻声问道:“阿峤还没回来吗?”


    淩晴摇了摇头,趴在他床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柳元洵看了她一眼,主动道:“想说什么?”


    淩晴犹豫了许久,才小声问道:“主子,您喜欢顾侍君什么呀?”


    柳元洵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时竟被问住,愣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摇头道:“我也不清楚。”


    “不清楚?!”淩晴惊讶道,“怎么会不清楚呢?喜欢一个人,总该有些缘由吧。哪怕只是觉得顾侍君长得好看,也算个理由啊。”


    好看不好看的,柳元洵倒是真没在意过。


    他本就不是情感丰富的人,在情爱一事上更是反应迟钝。他只知道自己喜欢顾莲沼,但若要追问究竟喜欢对方什么,他确实说不上来。


    柳元洵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目光落在淩晴身上,“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就……就是忽然想到了。”淩晴支支吾吾的,因受到的冲击太大,连话都说不利索。


    柳元洵只当她又在天马行空的乱想,倒是没多在意,“你倒是问住我了,我一时也回答不了。但喜欢一定是喜欢的,至于究竟喜欢什么,等我什么时候有了答案,我再告诉你。”


    淩晴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忽然觉得自家主子是不是被顾侍君给骗了。毕竟主子连喜欢对方什么都不清楚,又是如何确定这份感情就是喜欢呢?


    她抬起头,迎着柳元洵的目光,小声问道:“那主子……您觉得,喜欢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啊?”


    柳元洵没想到,自己竟也有被淩晴一连问住两次的时候。


    他想了好一会,才道:“感情这种事,本就是因人而异。我所感受到的喜欢,未必和别人眼中的喜欢相同。对我来说,喜欢,或许就是纵容吧。”


    不知从何时起,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纵容顾莲沼做了许多事,越过了许多界限。


    淩晴越发觉得柳元洵受了蒙骗,瞪大了眼睛,声音不自觉提高:“可您对我也很纵容啊!难道这也是喜欢吗?”


    柳元洵一愣,继而轻笑道:“不一样的。”


    “对你的纵容,是出于亲近、照拂与宠爱,看到你过得开心,我也会跟着开心。但对阿峤……”柳元洵顿了顿,慢慢说道:“是一种无法拒绝的纵容。”


    他从没和旁人聊过这些,但他也不避讳谈起。


    或许是因为顾莲沼身世可怜,可世间身世可怜之人众多;又或许是因为顾莲沼能言善辩,可比他口才好的也大有人在;再或许是这场赐婚从一开始便带着亏欠,可亏欠的东西,他也早已还清了。


    只是,反过来想想,或许不是因为顾莲沼具有某些特质,才让他一退再退,是因为具备这些特质的人是顾莲沼,他才会给自己找了一个又一个让步的理由。


    柳元洵微微一笑,道:“不过你说得对,喜欢一个人,一定是有原因的。只是我还没有发现。等我发现了,一定第一个告诉你,好不好?”


    淩晴本还觉得他是受了蒙骗,可瞧见柳元洵唇角不自觉扬起的笑容,这点疑虑便消散了。


    只要主子能开心,顾侍君也能收敛性子,好好照顾王爷,比什么都重要。


    再听到柳元洵这话,淩晴露出灿烂的笑容,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对了,”柳元洵忽然想起一件事,恰好淩晴在旁,便一并说了,“等你有空的时候,帮我做个轮椅好不好?我想出门逛逛,又懒得走路,有人推着我走就好了。”


    淩晴笑着点头,“当然可以呀主子,轮椅是小事,快的话,四五天就能做好!”


    柳元洵看着她感染力十足的笑容,唇角也微微上扬。


    说了会话,柳元洵也彻底清醒了。


    他坐在床沿翻了翻书,又时不时转头看看窗外的天色,心里稍微有点空落。


    习惯真的是种很可怕的东西,总是能在不经意间改变一切。顾莲沼在身边的时候,他尚觉不出什么,可等人不在身边了,他却始终觉得少了点什么。


    其实淩晴足够细心,也完全能代替顾莲沼,她的活泼与话多甚至能填满柳元洵所有的闲暇时光。


    可到底是不一样的。


    没有高下,只是不同。


    气息不同,温度不同,连看他的眼神也不同。


    想到眼神,柳元洵心底蓦地一动,隐约捕捉到了什么,可又体会得不太真切,只模糊觉得,这或许便是淩晴方才所问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