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顾莲沼其实没睡多久就醒了。


    这么多年的经历让他的睡眠变得很浅,稍有异动便会警醒。


    而今天,将他从浅眠中惊醒的,是柳元洵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他刚一睁眼,便迅速翻身坐起,抬手探向柳元洵的额头。手背刚一触碰到那温热的肌肤,心瞬间凉了半截——柳元洵发烧了。


    他急忙掖紧被角,而后快步走向侧屋,刚要抬手拍门,听到动静的淩亭就拉开了门。


    淩亭身着中衣,头发略乱,显然是被脚步声惊醒的。


    几乎无需顾莲沼开口,淩亭已脚步匆匆朝着主屋走去,急到:“主子怎么了?”


    “发烧了,应当是刚烧起来。”顾莲沼紧跟在淩亭身后,语调虽急促,但尚算冷静,“需要我做什么?要叫太医吗?”


    说话间,他们已来到柳元洵的床前。淩亭伸手贴过去,试了试温度,见体温不算太高,不禁松了口气,说道:“不算太严重,先用温水敷一敷吧。你……”


    话到嘴边,却如鲠在喉,可淩亭还是强咽下心头的苦涩,低声说道:“顾大人在这儿守着吧,我去兑点温水。”


    说完,便将床边的位置让了出来。


    顾莲沼微微点头,说道:“多谢。”


    这一声道谢,亲疏立现,可淩亭只能低声道:“不用。”


    顾莲沼知道他的心思,更有王爷的宠爱,知道王爷病了以后,他本可以有无数种选择,淩亭压根没想到他竟会毫无介怀地找上自己。


    是不在意吗?还是相较于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他更在意王爷的身体?


    淩亭只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顾莲沼,但他看懂与否,他都只能端着兑好的温水,拿着帕子,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顾莲沼动作娴熟地为柳元洵擦拭脖颈与手腕。


    片刻后,顾莲沼道:“这里有我,淩大人歇着吧,要有别的情况,我再去叫你。”


    淩亭不想离开,可留在这里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他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回了侧屋。


    折腾了半个多时辰后,天已经亮了。


    因为发现得及时,所以柳元洵烧得并不严重,天亮以后,体温已经渐渐降了下去。


    顾莲沼将帕子扔回盆中,正欲起身时,才发觉床沿过低,趴了这么久,腿早已麻得失去知觉。


    他扶着一侧的床柱,坐到床侧,半躺下来,用指腹轻轻碰了碰柳元洵的唇,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几分愧疚,“是我不好,下次不将你折腾得这么狠了。”


    其实他已经很顾及柳元洵的身体了,也很有分寸,两人各宣泄了一次便作罢,没想到柳元洵连这点强度都承受不住。


    又过了两个多时辰,太阳已升至中天,柳元洵才悠悠转醒。因烧热已退,精神看起来还算不错。


    顾莲沼将他扶起,让他靠在床头,自己则规规矩矩地跪在他面前,低头认错:“都是我的错,你罚我吧。”


    柳元洵昨夜昏睡过去的时候,心里多少有些恼火,可当他睁开眼,看到低眉顺眼、满脸歉意的顾莲沼,那点怒火便又悄悄熄灭了。


    罚他什么呢?是自己说要好好做夫妻,也是自己说要与他亲近些,总不能好话都是自己说,脾气也都由自己发。


    柳元洵轻叹一声,转移了话题:“昨日休沐,你不去当值也就罢了,今日也不打算去吗?”


    顾莲沼见他没生气,打蛇随棍上,直起身子握住他的手,半牵半搂地将人揽入怀中,低声说道:“本来是要去的,只是看你一直不醒,放心不下。”


    柳元洵本来要说话,可他靠在顾莲沼怀里,侧目便能看到他轮廓分明的脸庞,这一看,思绪就打了岔。


    因为靠得近,所以他忽然发现顾莲沼的眉眼其实很深邃。只是由于年纪尚小,容貌尚未彻底长开,所以乍看之下有些艳丽,等再过几年,想必这点艳丽就再也压不住他野性的骨相了。


    一想到年纪,自然想到了他的生辰,惦记着要回礼,柳元洵特意问了句:“对了阿峤,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顾莲沼道:“腊月初五。”


    竟是淩晴生日的前一天?


    柳元洵一愣,“已经过了?你当时怎么没说呢?”


    “忘了,”顾莲沼一边摆弄着他的手指,时而牵住,时而松开揉弄他的指尖,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道,“反正也没人在意,我也不过生日,说不说都无所谓。”


    这话倒不是卖惨,他是真不在意,生辰生辰,得有人欢喜你的出生,这日子才有纪念的意义。可他的出生就是个错误,要不是身上有一半顾侍郎的血,想必刚出生就会被遗弃。


    柳元洵本想着,自己收了顾莲沼的礼物,等到来年他生辰时,无论如何都得回礼。可听到这个日子,他又陷入了沉默。


    腊月初五。他可能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沉默了好一会,他才轻轻拍了拍顾莲沼的手臂,道:“就算旁人不在意,你自己也得在意呀。人活着,总得有些值得庆祝的日子才有盼头。如果你不介意,我补一件礼物给你好不好?”


    顾莲沼想起那把匕首,那是柳元洵送他的第一件物品。只是自那次冲突后,他便将其扔在了床上,但现在,他想要回来。


    “不用补了,你不是送我一枚匕首吗?就它了。”一想起那把匕首,那些阴暗的记忆也随之浮现,顾莲沼打住思绪,低头吻了吻柳元洵戴着红玉坠的耳垂。


    反正人已是他的了,过去也没什么好回忆的。


    那匕首已经被柳元洵收进了柜子里,连他自己也没料到竟有物归原主的一天。


    柳元洵道:“既然你喜欢,自然再好不过。”


    他本想亲自下床去拿,顾莲沼却搂住他的腰不松手,“让我再抱一会,再抱一会,我就得去指挥使司了。”


    柳元洵不知道他为何如此热衷于将自己抱在怀里,可他自己也贪恋这份舒适的温暖,便乖乖地坐着,并未推开。


    怀里的人轮廓柔和,肌肤胜雪,安静坐着的时候,宛如一件精致而灵动的瓷器。顾莲沼一时情难自抑,将心里话脱口而出:“你要是一直都这么乖就好了。”


    “乖”这个字,既不适用于哥儿对夫君说,也不适用于下位者对上位者讲。可顾莲沼就这么说了,话语里带着一丝惆怅,又隐隐透着难以抑制的掌控欲。


    柳元洵瞪大眼睛,“我乖?我哪里乖了?”


    “哪里都挺乖的。”顾莲沼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尖,“尤其现在,乖得要了命了。”


    顾莲沼不过十八岁,还算不上真正的大人,此刻却抱着他,宠溺地捏了捏他的鼻尖,说了句只有他母妃才会说的话。柳元洵再次觉得,他们之间的角色似乎颠倒了。


    意识到这个问题后,他也不往人家怀里窝了,而是伸手去掰顾莲沼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没想到轻轻一扯,便挣脱开了。再抬头,便对上了顾莲沼饶有兴致的目光,像是想看看他究竟要做些什么。


    床上无处借力,柳元洵只能略显狼狈地从顾莲沼怀里爬出来,然后端正地坐好,一脸严肃地说道:“阿峤,我觉得我和你有必要调整一下相处方式。”


    “好啊,你说。”顾莲沼十分配合,只是身体依旧慵懒地靠在床头,半倚着的姿势让他只能微微抬头,才能与柳元洵对视。明明是仰视的姿态,可他却毫无弱势之感,眼角眉梢甚至透着清晰可见的侵略性。


    在他的注视下,柳元洵有些不自在,只能藉着整理衣摆的动作,避开顾莲沼的目光,说道:“我是男人,你是哥儿;我是夫君,你是侍君。你不能总抱着我,也不能用那种词形容我,这不合礼数。”


    顾莲沼忍着笑意,问道:“哪种词?”


    柳元洵低声说道:“就是,乖不乖的那种。”


    “可你确实很乖啊。”顾莲沼缓缓起身,犹如一只蓄势待发、准备咬断猎物喉咙的猛兽,不紧不慢却又极具压迫感地靠近柳元洵。


    他双手撑在柳元洵身侧,近得几乎要吻上他的唇,说道:“合不合礼数,那都是咱俩房中的私事。大门一关,难道那些教条规矩还能跑到床上来管束我们不成?”


    两人之间仅隔着一拳的距离,柳元洵低着头,露出白皙如瓷的脖颈,线条柔美的眼眸微微低垂,纤长柔软的眼睫毛茸茸的,彷佛只需轻轻一吹,便能让他惊慌失措地眨眼躲避。


    从他主动低头避让视线的那一刻起,他的气势就已经弱了下去,再加上最后那句结结巴巴的话,就连他一本正经端坐的姿势,都像是一种故作正经的诱惑。


    顾莲沼忽然觉得自己所有的非分之想都情有可原了。你看,他明明说过,只是轻轻抱一抱他,便要去上职了。


    可柳元洵非要和他说话,非和他商议那劳什子破道理,非要因他的靠近而紧张地攥紧衣摆,再用无比乖巧的神态,声音细弱地教育他“不能说他乖”,这不是引诱是什么呢?


    “再说了,”顾莲沼带着几分恶意,缓缓凑近柳元洵,戏谑道:“你不是也挺喜欢这样的吗?”


    柳元洵忽地抬眸,眼神错愕又迷茫,“我喜欢?”


    “若不喜欢,为何我们同床共寝的第一夜,你就往我怀里钻呢?”话音刚落,顾莲沼终于得偿所愿地瞧见柳元洵眸中惊现的慌乱,恰似惊碎湖面后泛起层层波光。


    柳元洵矢口否认:“我没有!”


    “你有。”顾莲沼凝视着他那惊疑不定的眼神,身体愈发贴近,声音却愈发轻柔,“从第一夜起,此后每一夜,你都是在我怀里睡的。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同一张床,同样的温度,有我与没我,真的毫无差别?”


    柳元洵如遭雷击,连自己什么时候又被抱进怀里的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顾莲沼说得是对的,真的是有差别的。顾莲沼在的时候,他睡得更沉,也更舒适,几乎从未在夜里冷醒过。


    难道,自己真的早就不知不觉占了顾莲沼的便宜?


    柳元洵终于意识到了不对,“那你为何不推开我?!”


    “我说过了啊,”顾莲沼将人圈在怀里,坚实的手臂充满了占有欲,可声音却无害得过分,“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可我没什么能报答你的,只能偶尔替你疏导气血,再在夜里替你暖一暖身体罢了。”


    “可那也不能……不能……”柳元洵结结巴巴半天,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这件事对他冲击太大,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端方自持的君子,却没想到每晚都在不自知地占个哥儿的便宜。


    “能的,”顾莲沼打断他的话,轻声道:“如果是你,我是愿意的。你就不好奇,为何我那么轻易就接受了宫中那一夜吗?因为过往每一夜,我都是抱着你睡的,我不一定喜欢你,但我不讨厌你,如果一定要嫁给一个人,那我愿意嫁给你。”


    话说到这一步,顾莲沼已经堵死了柳元洵所有的退路。


    柳元洵本就所剩无几的气势彻底弱了下去,“那你为何,为何不早告诉我?”


    “我怕你推开我。”顾莲沼握住他的手腕,四指插I入他的指缝,带着薄茧的拇指又缓又重地摩挲着他的脉搏,再次重复道:“我想报答你,可除了这些,我没什么能给你。”


    有时候谎言说多了,起初是怕的,怕被戳穿,怕被在意的人察觉到真相,可次次撒谎都能得逞,除了恐惧,更滋生出一种狂妄。


    其实,被戳穿了又能怎样呢?


    他是柳元洵的解药,是他的侍君,是与他以命相系之人。


    除非他先舍弃一切逃离皇城,否则,以皇帝的执拗,哪怕下药囚禁,也会让他和柳元洵以命换命。若他逃了,柳元洵知不知道真相都无关紧要;若他没逃,便意味着他已将性命交付出去。即便撒了谎,以命相偿,也足以在柳元洵这儿清账了。


    柳元洵叫他哄骗是不幸,他也因柳元洵身陷囹圄,同样不幸。


    顾莲沼声音轻柔,却足以将这错综复杂的烂账一锤定音,“这就是命,没有人能躲过命运的安排。”


    最初的最初,谁都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柳元洵没料到自己随手施为的善意会招来一只甩不掉的恶犬,顾莲沼也没想到自己贪恋的欲望竟也能变成一张挣不脱的蛛网。


    所以最终,一个仰头引颈,将自己送入凶狠獠牙之下;一个浑身缠满蛛丝,被欲望拖陷在原地,动弹不得。


    ……


    折腾了一上午,顾莲沼终于带着匕首去上职了。


    他一走,柳元洵才松了口气,觉得空气的温度都下降了。


    用过饭后,他自觉身体还算不错,便由淩亭陪着去了书房,常安常顺依旧像影子一样跟在他们身后。


    淩亭依惯例点了安神香,随后便在柳元洵的翻书声里静静侍立在侧。


    柳元洵手中捧着一本《四书章句集注》,眼睛看著书上的字,心思却全然飘到了顾莲沼之前说过的那些话上。


    顾莲沼在身边时,距离过近,呼吸温热,再加上那些亲密之事留下的残影,总让他被羞窘情绪裹挟,难以集中思绪。


    此刻周遭安静下来,他才有了细思的空间。


    他想起顾莲沼口中的“报答”。


    他总在说报答。


    如果一切都只是因为他待顾莲沼不错,那顾莲沼所谓的“认命”,是不是也只是出于偿还呢?


    他对情爱之事一窍不通,不过平日里也看过不少闲书。书里虽未曾直白描绘过何为爱情,但他知道,想要与一人结为夫妻,起码得心动才行。


    可他与顾莲沼之间,似乎一直都是“命运”在背后推动,跟心动好像没什么关系。


    但该做的事都做了,顾莲沼也已经成了他的责任了,这种时候再转头思考这件事,好像有些矫情,但自从这念头冒了头,柳元洵又控制不住去深想。


    因为就在方才,顾莲沼曾亲口说过:不是喜欢,只是不讨厌。


    这句话在他心底留下了浅浅的痕迹,叫柳元洵不由去想:如果只是不讨厌,真的要因一夜情事就结为夫妻吗?顾莲沼要是只想借此为自己寻个依靠、谋个名分,他甚至可以抬高顾莲沼的位份,让其成为后宅中唯一的主子。


    如果只是“不讨厌”,其实没必要日夜腻在一处的。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夫妻关系”砸晕了头脑,浑浑噩噩地顺着顾莲沼的步调走了好些日子,如今才被顾莲沼的一句话猛然惊醒。


    若只是“不讨厌”,若只是被迫成为夫妻,那顾莲沼对他的态度是不是太亲密了些?


    哦,对了,这个问题,顾莲沼已经给过他答案了。


    他说过,成了亲的哥儿,都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夫君的。可“成亲”又不是符咒,人怎会因为成了亲,就彻底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呢?


    柳元洵隐隐察觉到一丝异样。


    他想起顾莲沼的体温,想起他那灼热且专注的眼神,想起他无数次自然而然地靠近。若往深处探寻,那双深邃幽黑的眼眸里,似乎始终压抑着些什么……


    想到那个可能,柳元洵心跳陡然漏了一拍,既害怕自己领会错了意思,又隐隐觉得自己猜测的方向或许没错。可一想到顾莲沼方才明明亲口否认过,他又不确定起来。


    是喜欢吗?


    可顾莲沼说只是不讨厌。


    可如果仅仅是不讨厌就能有如此亲近的距离,那喜欢和不讨厌之间,已经毫无差别可言了。


    虽然只是个猜测,柳元洵却已经慌了。


    他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将淩亭吓了一跳,“怎么了主子?”


    “没事,”柳元洵轻咳一声,试图掩饰,“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可他脑子一片空白,只能毫无目的地、略显僵硬地走了两步。等走到书架前时,倒是真的想起一件事——琴谱和画。


    之前将这两样东西收在书阁,是因为当时尚不能确定其中所蕴含的信息是否如自己所想。


    但时至今日,这两样东西已经没什么用了,真正有用的东西,他都已经记在了脑子里。


    毕竟是藏着秘辛的东西,一直留在书房中也不方便,柳元洵便打算在离开江南之前,将它们毁掉。


    他爱看书,也爱收集古籍,所以书房占地面积很广,前半部分是待客的圆厅,右侧是会客的椅子,左侧是一面占据整面墙的博古架,后半部分则是成排的书架,足有四层,占据了不小的空间。


    藏东西的暗格就在第二层。


    为了美观,书架都是通天顶,下半部分放著书,上半部分摆放着一些名瓷与古玩。也因为是通天顶,所以绕过第一层书架后,便只剩从上层通阁稀疏透下来的光线。


    柳元洵绕过第一层架子,朝着第二层书架走去。


    淩亭慢了半步,跟在他身后,见柳元洵在昏暗中摸索暗格,不由上前一步,道:“我来吧,主子。”


    “不用了。”柳元洵低着头,保持着伸手摸索的动作,轻声说道,“我突然想起,顾莲沼说要给我做粘豆包,你去厨房看看,提前准备一下材料吧。”


    尽管从柳元洵口中听见顾莲沼的名字,依旧会让他觉得刺耳,但只要顾莲沼能救柳元洵的命,这点不适简直不值一提。


    淩亭点头答应,转身向外走去。


    可他刚走了两步,瞬间察觉到不对劲:他已经很久没听柳元洵直呼过顾莲沼的名字了。


    淩亭脚步微微一顿,动作细微得难以察觉,随后迅速调整状态,保持和之前一样的步伐。一边往门外走,一边竭尽全力运转内力,将五感提升到极致。


    他能感受到屋外两个公公澎湃的内息,也能感受到柳元洵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可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寂静,安静得没有丝毫异样。


    不对!


    柳元洵既然说要拿盒子,为何迟迟听不到他叩开机关的声音?


    “对了,主子……”淩亭突然转身,朝着柳元洵的方向走去。


    就在他突兀转身的瞬间,他敏锐而迅速地捕捉到了第三个人陡然紊乱的气息,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此人已然暴露在淩亭的感知之中。


    淩亭瞬间遍体生寒,一股凉意直冲脑门,差点让他双腿发软:那个人的位置,就在柳元洵的正前方。


    第92章


    柳元洵维持地原本的姿势,静静凝视著书架后方那双透着寒意的眼睛。


    一只精巧的十字I弩正架在那人手中,锋利的箭头闪烁着冰冷的幽光,直直对准他的眉心。


    柳元洵毫不怀疑,只要对方手指轻轻一动,自己的头颅定会被这铁器瞬间刺穿。


    耳听得淩亭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柳元洵轻声问道:“怎么了?”


    淩亭在书架后面停住,恭声问道:“忘了问您,顾大人可曾说要做什么馅的?”


    柳元洵道:“茶叶的吧,我不太懂,你将我房里的龙井拿厨房试试吧。”


    淩亭应道:“我这就去。”


    待淩亭走出大门,那人才抬了抬手,示意柳元洵跟着他往外侧走。


    柳元洵十分配合地挪动脚步,直至彻底走出书架范围,那人猛地扯过柳元洵的身体,三指成扣死死锁住他的咽喉,声音嘶哑难听,低若气音,“将你拿到的东西交出来。”


    柳元洵不想装傻,但他需要掌握这个人究竟知道了多少,于是轻声问道:“什么东西?”


    “别他妈跟老子装蒜!”那人指尖猛然发力,柳元洵只觉浑身一阵剧痛,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身前的架子。然而,他刚有动作,手便被狠狠折到身后,断裂般的疼痛瞬间袭来,让他几乎喘不上气。


    可尽管如此,他依旧努力镇定下来,艰难地调整着呼吸,“我……我没有装,我确实不知道你要什么。我这儿东西众多,你直说,我一定配合。”


    “少跟老子耍花样!刘老三拿给你的那张琴谱,还有未名居里的那幅画,我知道就在这书房里!动作快点!”


    听他说得详细又清楚,柳元洵便知道这遭躲不过去了,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疼痛,低声说道:“东西就在暗格里,你可以跟我去拿。”


    在对方的逼迫下,柳元洵缓步前行,脑子则在飞速思索对策。


    即便将东西交出去,这些人也不一定能发现其中的门道,但不到逼不得已的时候,他实在不想赌万一。


    毕竟他掌握的消息远不及这些人,一旦他们发现这是张地图,说不定会抢在自己前头找到里头的东西。


    况且,即便他真的将东西交了出去,也未必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他确定淩亭已经领会了自己的暗示,可当下自己是唯一的人质,这人若想活着逃出王府,定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淩亭是他的后手,可他自己也得寻机自救。


    书房再大也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正思索间,已经快走到地方了。


    被强行扣押在身后的胳膊痛得快要断了,可也正是这股剧痛,让他突然想起手指上的那枚戒指。


    但谁也没料到意外来得这么突然,顾莲沼甚至都没来得及为戒指里的铁针淬毒。


    单纯一枚针造成的伤害终究有限,以身后这人的本事,自己若不能瞬间让他丧失行动能力,只要他还有一丝力气,便能在顷刻间捏碎自己的喉咙。


    柳元洵极少面临如此紧迫的局面,可越是紧张,他的思绪反倒愈发清明,甚至连心跳都还算平稳。


    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机会。


    他曾看过医书,知知晓人体颈窝上端有一处特殊位置,只要用针刺穿,受伤之人即刻便会瘫痪,成为废人。可那部位角度刁钻,唯有自己站在对方背后时,才有机会下手。


    而且机会仅有一次,一旦失手,激怒身后之人,自己怕是会陷入更为危险的境地。


    “就是这里,”柳元洵低声道:“不过这里有暗扣,你若信得过我,便松手让我来取,你若信不过我,也可以自己来拿。”


    将人箝制在手里自然更为稳妥,那人缓缓松开柳元洵的右臂,可就在他的右腕刚获得自由时,铁钳般的手再次扯住他的手臂,重重向下一撸,将他手臂上所有的饰物,包括那枚戒指,一股脑全都撸了下来。


    身后的男人声音低哑道:“瑞王不必介怀,我自不可能贪你这点东西,只是为了小命着想,不得不谨慎行事。”


    戒指一离手,柳元洵彻底没了防身之物。他在心底暗自叹息一声,而后伸出颤抖的胳膊,扣开了那枚暗格,将里头的琴谱拿了出来。


    琴谱刚一现身,便被身后之人抬手夺走。那人仔细端详了两眼,确认道:“瑞王果然守信用,东西不假。还有一件呢?”


    柳元洵低声道:“那画我不能给你。”


    眼见喉间的手指又要收紧,柳元洵急促道:“我可以把东西拿出来,但你如何保证拿了东西不会杀我?”


    那人阴森道:“你若交不出来,我现在就能杀了你!”


    “但你只是想要东西不是吗?”柳元洵尽量放缓声音,轻声道:“你想要东西,我想保命,我们的目的并不冲突。”


    那男子听进了他的话,沉默片刻后,道:“接着说。”


    柳元洵轻声细语道:“反正你已经拿到琴谱了,也看到我的诚意了。接下来,我得看到你的诚意,才会把那幅画交给你。”


    那男子冷笑一声,“你的命都攥在我手里,还敢跟我谈诚意?”


    柳元洵轻轻喘着气,低声道:“我不瞒你,我信不过你。我要是就这么把画交给你,等你拿到东西杀了我,我到了地府都觉得冤,倒不如拼一把。看看在你心里,到底是拿到那两样东西重要,还是要了我的命更重要。”


    那男子冷哼一声,没再作声,显然是将柳元洵的话听进去了。


    “如你所知,琴谱就在书房里。你现在马上带着我出去,等我见到我的侍卫,自然会让他把东西拿给你。到时候一人换一物,你我都能安心。”


    “你他妈当老子傻啊?有几个人能逃脱宫中侍卫的围堵?”男人拇指猛地用力,柳元洵只觉喉咙一阵剧痛,瞬间便说不出话来。可他生怕挣扎会招来更粗暴的镇压,只能强行忍住下意识的反抗。


    可对方这般毫无顾忌的举动,更让柳元洵忧心自己的下场。尽管嗓子里火烧火燎地疼,他依旧在为自己争取机会,“我的命在你手里,他们不敢把你怎样。你大可以带着我一路逃出城,在你觉得安全的地方放了我。”


    那人狠狠抬起他的脸,粗声警告道:“你给我搞清楚!你没资格跟老子谈条件!拿不出东西,我立马让你死!”


    柳元洵依仗的并非自己的性命,而是那东西对对方的重要性。哪怕气都快要喘不上来了,他也依旧没有妥协,“我的侍卫已经知道你在这里了,你哪怕杀了我再出去,面对的也是天罗地网,活不了的,不如以我为人质,还能将琴谱与画全部带走,这番生意是否合算,你自己考虑。”


    “放屁!老子的敛息之术天下第一!没人能识破!”


    “你以为,我一开始没暴露你,还跟你说了这么多话,又把琴谱交给你,是为了换取你的信任?”柳元洵艰难地喘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不过是在争取时间罢了。你潜入王府的时候,应该清楚外头守着多少兵马。如今,那些人早就把王府围得水泄不通。你若不想死,只能照我说的做。”


    听着身后的呼吸声愈发急促,柳元洵知道对方开始慌了,接着说道:“我没必要骗你。要是书房外头没有守卫,我诱你出去又有什么用?”


    喉间的疼痛几乎要将柳元洵的理智撕裂,他这辈子都没受过这般皮肉之苦,可还是忍着疼道:“你只能听我的。”


    与此同时,淩亭再度走进书房,在书架外低头拱手,问道:“主子,做豆包的材料已经备好,您想去看看吗?”


    柳元洵的喉咙被死死压制着,火辣辣的疼痛让他根本无法出声,好在他身后的男人已经信了大半,这才稍稍放松了牵制。


    他头戴面巾,仅露出一双阴沉沉的三角眼,一手扣着柳元洵的喉咙,另一手扯住他的胳膊,拽着浑身虚软的柳元洵走出了书柜。


    听见脚步声的那一刻,淩亭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缓缓抬起头,可在瞧见柳元洵的刹那,心口好似被重锤击中,疼得几欲裂开。


    他那金尊玉贵的主子,何曾如此狼狈过。


    就连柳元洵自己都没意识到,喉间的疼痛早已远超他的承受极限,他强忍着疼痛,眼眸都充了血,浑身细微地颤抖着。看似是被迫跟着那男子走动,实则跟被扯着胳膊、掐着喉咙拖行没什么两样。


    淩亭瞬间红了眼眶,声音都在颤抖:“你想要什么可以直说,千万别伤他!”


    书房门大开,那男子只要不瞎,都能看见围满院墙的卫兵,铁质的箭头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只要一声令下,他就是插翅也难逃。


    那男子权衡了半晌,终于恶狠狠地说道:“把那幅画交出来!让那些人收起箭!让出一条路!再给我一匹快马!”


    “好,我答应你!”淩亭以手做哨,长长地吹了一声。院墙上围了三四层的卫兵果然放下了手中的箭。


    淩亭顺势抬手下压,试图安抚对方:“但是,那幅画在你身后的暗格里。如果你想得到它,你得让我过去。”


    淩亭小心又慎重的态度稍稍安了那男人的心,他知道,只要自己手里还捏着瑞王,那群人就绝不敢轻举妄动。


    男人说道:“可以,但你先关上大门,再往后退,留出一个安全的距离。”


    淩亭依言顺行,关好了门,又和那男人如太极图般缓步移动,二人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淩亭不敢分神,可他的眼神总是不自觉落在柳元洵的身上,眼见柳元洵的脸色愈发苍白,他终于忍不住低声喝道:“你先松手!主子快被你掐死了!”


    那男人不敢移开目光,更不敢放松手中的力道,即便听到低喝,也只是暴躁地怒骂道:“怕他被掐死就赶紧准备好我要的东西!”


    淩亭无奈,只得迅速走到暗格里,将那幅画拿了出来。而后,他高举着画轴,等那男人看清楚后,立刻问道:“就是它,我怎么给你?”


    “你马上把它捆到马上!把马牵到门口!再让所有守卫都从城墙上撤下去!”


    “好,我照做。”淩亭缓缓后退,一直退到了门口,迅速转身离去。


    见目前事情进展还算平稳,男人稍稍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被自己扣在手里的柳元洵已然是一副眉眼紧闭、气若游丝的模样。


    早知道瑞王身子骨差,没想到竟差到这种地步。


    那男人生怕一时失手掐死瑞王,自己也没了逃生的筹码,这才松开了紧扣的手指。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男人愈发焦躁不安,终于忍不住高声怒喝:“你们要是敢耍花样,我就是死,也要拉着瑞王陪葬!”


    “来了。”淩亭匆忙赶来,额头上挂着细密的汗珠,解释道,“府里的快马大多性子桀骜,好不容易才寻来一匹,现已按你的要求准备好了!”


    毕竟身处四面伏击之下,那男子心慌意乱,只能紧紧扣住手中唯一的保命符,拖着柳元洵上了马。他一手死死扣住柳元洵的喉咙,另一手解下腰带,从小腹前绕过,将两人牢牢捆在一起,而后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别想着在背后放冷箭,我一旦中箭,你们王爷也别想活!”


    他这话不仅是威胁,更是警告,对他这样的武道高手来说,风声乍起的瞬间,便足以让他掐死柳元洵。


    他太谨慎了,谨慎到几乎将所有可能出现的漏洞都堵死了。


    可柳元洵却稍稍安了心,他伸手摸了摸身下毛发乌黑的乌霆,知道顾莲沼已经来了。


    临走之前,那男子再次拉开绑在马车的画轴,确信是自己要的那一幅后,才轻踢了一下马腹,一马两人缓缓朝府外走去。


    柳元洵自始至终都很配合,等他们出了王府,身着甲胄的卫兵也骑着马远远缀在他们身后,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城内人多,纵马疾驰反而容易发生意外,那男子倒也沉得住气,不求速度,只求稳妥,他笃定,只要牢牢控制住身前的柳元洵,他就是绝对安全的。


    五感没有问题,内力也运转到了极致,手下之人缓慢而虚弱的呼吸也很清晰。


    眼看城门近在眼前,耳后却突然传来数道如闪电般淩厉的破空之声。


    生死一刻,那男人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心一横,生出拖着柳元洵一同下地狱的念头,三指用力,欲要彻底捏碎瑞王的咽喉。


    可就在他手上发力的瞬间,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右手竟然动弹不得了。一箭的时间何其快,快到他手上动作仅仅僵滞了一瞬,数支凶猛的利箭便已狠狠捅穿了他的后脑与身躯。


    那男人死不瞑目,瞪大眼睛,直挺挺地向后坠去,连带着与他紧紧捆在一起的柳元洵,也从马背上滑落下来。


    与此同时,顾莲沼踩着路人的肩膀疾步冲来,就在柳元洵即将坠地的瞬间,他挥刀砍向柳元洵身后的尸体,在砍断绳索的同时,一把将柳元洵拉进了自己怀里。


    ……


    抱住柳元洵的那一瞬间,顾莲沼其实是茫然的。


    茫然的同时,他又有种奇异的镇定,镇定地揽着人翻身上马,回了府也能将人抱回榻上,甚至等王太医来了又走后,他还能客气地道一声:“谢谢。”


    王太医随口应了声“不谢”,正准备离开,瞥见他的脸色后,神情顿时变得奇异。


    不多时,人走尽了。


    淩亭去处理调派来的禁军,淩晴在煎药,唯有他坐在床前,如同一个瘫痪的废人,一动不动。


    他醒着,可意识却飘得很远。


    明明已经将人带回了王府,王太医也说他没有大碍,只是皮外伤,他也清清楚楚地听进去了。


    可直至此刻,他却觉得自己依旧飞跃在皇城的楼宇之间,眼神紧紧盯着人群里的一马两人,看着他手上的动作,默等着他什么时候毒发。


    那一刻,情爱是滞后的,身躯是敏锐的,他将自己的一切感知压缩再压缩,所有的精力都聚焦在视线尽头,那死死掐着柳元洵喉咙的手指上。


    他在心底冷静地默数,眼眸仔细地记录着每一个细节,直至确认毒素已经成功麻痹了那人的手掌。


    一声令下,数箭齐发。


    他成功救下了柳元洵。


    柳元洵已经安全了,他就躺在这里,躺在自己身前,但顾莲沼感觉不到,他总是在看着柳元洵的同时,脑海中无端生出无数种错觉。


    前一刻,他变成了那个刚接到传信,疯了一样往府中跑的人;下一瞬,他又被迫陷入冷静,往画上涂毒,敛息追踪。他的思绪停不下来,他总觉得人还未被成功救下,他也被迫陷入了无尽的循环里。


    他变成了一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绷得太紧,紧得太久,哪怕拉弓之人早已松开了手,弦却依旧紧绷着,无法松弛。


    他没上床,也没将人揽进怀里抱住,他甚至不敢去拉柳元洵的手,他只是静静地趴在床沿,如同一只温顺的狗,专注地凝视着柳元洵的脸庞。


    思绪依旧是乱的,柳元洵的面容在他眼中彷佛切割成了无数个画面。一会是他坐起后冲着自己温柔的笑;一会是他朝自己伸出了手;而下一瞬,他却又看见三根尖而黑的手指猛地用力,当着他的面,残忍地捏碎了柳元洵的喉咙。


    “不……”他心口猛地一缩,剧烈的疼痛如同一把利刃,狠狠绞割着他的心,可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连这一个“不”字,都僵硬的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他知道柳元洵受了伤,可他依然需要柳元洵来抚慰,也只有鲜活的柳元洵继续朝他笑着,乖巧地窝在他怀里,他才能挣脱噩梦,重回人间。


    或许是他的盼望成了真,又或许柳元洵的昏迷本就是一时惊惶,但那双眼睛真的在他的注视下缓缓睁开了。


    柳元洵轻轻转过头,喉间剧烈的疼痛让他无法发声,他只能用眼睛说话,可被他注视着的人却在发呆。


    怔怔地,无措地,有些可怜,又有些凄惶。漆黑的眼眸在和他对视之后,缓缓浮起一层潮湿的雾气,雾越来越浓,浓成了一滴泪,眼睛一眨,泪珠便坠了地。


    明明无声,柳元洵却觉得那滴眼泪像是坠入了他的心湖,隐约听见一声轻轻的“啪嗒”声。


    他说不了话,只能动动手指。


    而后,他便看见那双有些迟滞的眼眸,缓缓看向自己的手指。过了许久,顾莲沼才伸出僵硬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生平第一次,柳元洵发现顾莲沼的体温是冷的。


    像是血液倒流回了心脏,肢体缺血后的那种冷,又冷又僵,握住他的手后,好半晌,才渐渐攥紧。


    柳元洵勾了勾手指,艰难地吐出一个音节,“来。”


    顾莲沼愣愣地看着他,直到蜷在手心的手指再次微微动了动,才彻底明白了柳元洵的意思。


    他踢掉靴子,缓缓爬上榻,在柳元洵身侧跪坐下来,而后低头俯身,将额头轻轻抵在了柳元洵的小腹处。


    自始至终,他都没说半句话,有的只是无尽的沉默与茫然,像只被遗弃后找不到家的狗。


    柳元洵轻轻抬起手,抚上他略显粗硬的长发,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可他抚摸的动作越温柔,伏在他小腹处的人就颤抖得越厉害。


    渐渐地,他小腹处的布料被浸湿了。


    顾莲沼无声地流着泪,柳元洵静静望着他跪地叩拜般的姿势,依旧轻柔地抚摸着他散在身后的长发。


    他本想安慰几句,可又说不了话,只能藉着手里的动作聊作安抚,但摸着摸着,脑子里的某个念头却越来越清晰了。


    因为自幼长在深宫,所以他听到的真话其实很少,他讨厌谎言,讨厌欺骗,更不喜欢主动猜忌。


    能留在他身边的人不多,能引得他想不透的事情也不多,所以他不想浪费时间做无谓的猜想,想问,便问了。


    “阿峤。”他用嘶哑的嗓音,唤得那个双眼红肿、神情破碎的哥儿抬了头。


    因为不懂而懵懂的柳元洵,走过了滚烫的爱欲,避开了火热的注目,无知无觉地在顾莲沼温热的怀抱里躺了那么久,却从未将这一切与“喜爱”二字联系在一起。


    但在此刻,在这冰冷潮湿的泪水里,在这清晰可闻的恐惧中,在被这无尽复杂情绪紧紧包裹的时间里,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种深切的在意。


    一种因太过伤心,而与他人截然不同的在意。


    他用有些复杂、又有些心怜的目光注视着顾莲沼,目光深得像是要望进他的心里去。


    在他们过往的相处里,一直都是他在躲避,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躲些什么,就已经在顾莲沼靠近的时候下意识后退了。


    现在,他才恍然惊觉,他躲得是他的情意。


    顾莲沼正在回望他。


    那双泪水洗过的眼睛依旧残留着恐慌与不安,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望着他,等着他说话。


    柳元洵缓了缓气息,用那红肿得彷佛要泣血的嗓子,轻声问道:“阿峤,你是……喜欢我吗?”


    第93章


    几乎是惊惧地,顾莲沼猛地睁大眼睛,整个人瞬间僵住,嘴唇哆嗦了一下,好半响才轻轻说了三个字:“不是啊。”


    话一出口,他才找回自己的意识,磕磕巴巴道:“我不喜欢你啊,你身子弱,总是生病,又活不长,我……”


    柳元洵初听答案时,愣了一下,可听着接下来的解释,他又轻轻笑了。


    他眼中的血丝尚未褪去,脖颈上骇人的指印青紫交加,看上去狼狈又可怜,可这一笑,又有种说不出的温柔与好看。


    有些事,看不破的时候重重迷障。一旦看破,答案其实早就藏在顾莲沼的眼神里了。


    顾莲沼本就心乱如麻,此时更是浑身紧绷。他还未从上一个漩涡里抽身,就又被拽入另一个更为复杂的漩涡,饶是他思维敏捷,此刻思绪也一片空白,只是凭着本能否认。


    可柳元洵一笑,他就说不下去了。


    柳元洵没有生气,没有慌乱,更没有抵触,甚至连抚摸他头发的手都未曾移开,他甚至……笑了。


    顾莲沼几乎看得痴了,他有些呆滞,有些恐惧,更有些不敢确信的欢喜。他不敢深想柳元洵的笑究竟意味着什么,可他心里却兀地烧起了一团火,这火越烧越旺,烧得他脑袋发懵,浑身燥热。


    他小心翼翼地凝视着柳元洵的眼眸,犹豫着,试探着,几近屏呼地,缓缓握住了柳元洵抚摸他头发的手,而后扣着他的手背,慢慢贴向自己的脸庞。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此刻的他眼里盛满了清晰又谨慎的期待,眼睛也不敢眨,呼吸也不敢加重,生怕自己一个动作就会惊碎一场梦。


    柳元洵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恍惚间,觉得自己彷佛捧住了一颗炽热的真心,又似握住了一团跃动的火焰。


    顾莲沼望着他的眼神,那般慎重,慎重到像是将自己的命都交到了他手中。


    慎重中又藏着胆怯,甚至叫柳元洵生出一种错觉,自己要是将手抽回来,顾莲沼或许就要这样生生碎裂了。


    丝丝缕缕的情谊,宛如一根根轻柔的蛛丝,顺着手心的温度,缓缓攀爬过来。它们顺着血管,悄然游走至心脏,将他的心严丝合缝地包裹住了。


    如此明显,如此炽热,他怎么会到现在才发现呢。


    那些别扭的情绪,那些滴落在肩头的眼泪,那些因各种缘由产生的亲近,那些在夜晚蓬勃涌动的欲I望……桩桩件件,其实从未刻意遮掩过。


    只是他在一声声“朋友”中晕头转向,从未想过,其实这一切,早已是情爱的模样了。


    柳元洵想再笑一笑,可唇角刚微微勾起,却又被心里沉沉的叹息压住了。


    他看着顾莲沼在漫长等待中逐渐死寂的眼神,看着他眉眼间隐现的痛苦和挣扎,看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骨节因过度隐忍而泛白,小臂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他看的出来,顾莲沼在拚命压抑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


    每一幕,都让柳元洵觉得自己好像很残忍,让他觉得不忍心。


    可感情不是交易,不能因为怜悯就接受。


    但他……


    真的只是出于怜悯吗?


    真的,只有怜悯吗?


    除了顾莲沼,他真的能接受另一个人触碰自己的身体,在夜里亲密又冒犯地顶撞他吗?


    他又想起白日里,在书房反覆思索的那句话。


    “不是喜欢,只是不讨厌。”


    可如果只是不讨厌便能如此亲密,那不讨厌和喜欢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他看不清顾莲沼心意的同时,又何尝仔细思量过自己的行为呢?


    “别哭,”柳元洵轻抚着他的侧脸,用拇指缓缓拭去他刚刚坠落的泪珠,声音嘶哑,却不难听,其中蕴含的温柔与担忧让人的心都快要融化了。


    他说:“你要是喜欢我,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顾莲沼等得太久,心早已冷透,好不容易燃起的希冀与柔情都已化作飞灰。他甚至忍不住自嘲,不过是过了几天得意日子,怎么就这般忘形了呢?他到底在期待什么?又凭什么去期待呢?


    月亮不会陷在污泥里,就像柳元洵永远不会对什么人生出情意。


    他以为自己冷得浑身都已经冻透了,没想到流出来的眼泪依旧是热的,更没想到,有一天,他竟需要依靠柳元洵冰凉的指尖来索取抚慰。


    听见柳元洵那句话,他第一个念头便是:这样委婉的拒绝,的确符合柳元洵的性格。


    可随即,他又隐隐捕捉到了点别的意思。


    只是他心底的希望刚刚才冷成了死灰,他不敢再期待,甚至觉得自己的期待也像是痴人说梦。


    他已经很冷了,不想再受冻了。他想下床,随便找个藉口出去,安静地待一会儿,努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不再像过去那样,只会发脾气、甩脸色。


    可他又舍不得脸侧那冰凉的体温,他渴望柳元洵继续抚摸他,渴望被柳元洵抱住,渴望柳元洵能主动靠近他。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哪怕不带丝毫情意,他都想要。


    他凝视着柳元洵的脸,看着他满身的病容,看着他身上宛如隆冬里覆雪的那抹白,看着他的孱弱与一碰既碎的脆弱,更看着他眼眸中如春水般潋滟的微光。


    也是这一点微光,勾起了他心底深处那些难以言说的妄念。


    他总是这样,只要柳元洵给他一点甜头,他就再也无法忍受,再也克制不住。就像初春的种子,只要稍稍感受到一丝希望,便要拼尽全力撞破厚土,茁壮地生根发芽。


    于是,柳元洵便看见,原本黯淡下去的眸光,一点点重新亮了起来。顾莲沼又变回了那个目光灼灼,让人无法直视,逼得他只能不断退却的顾莲沼。


    可这一次,他没有退。他贴着顾莲沼的脸,听着他逐渐坚定的声音,心中缓缓安定下来。


    “我生来就是一个人,你死了我依旧是一个人,人死如灯灭,我只要你活着的时候,照亮过我。”


    这答案听起来有些凉薄,可柳元洵却笑了。


    他的手贴着顾莲沼的侧脸,手背后压着顾莲沼的掌心,在这无法挪动的方寸之地里,四指微微蜷起,缓缓竖起了拇指。


    顾莲沼瞬间睁大了眼睛。


    在匆匆流逝的时光里,他曾经开过的那个玩笑,再次在耳边响起:“如果同意,就竖起大拇指;如果不同意,就竖起小手指……”


    顾莲沼的心中轰然一声巨响,彷佛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瞬间山崩地裂,沸腾的岩浆从心口喷涌而出,烧得他浑身滚烫,浓烈的情绪在胸腔内剧烈翻涌,却怎么也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他脑中嗡嗡作响,全身热血沸腾,他狂喜,又惊骇,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更害怕这只是一场虚幻的梦。


    为什么?为什么要竖起拇指?是吓傻了?还是发烧烧糊涂了?又或者是在接住他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头?


    心越来越烫,手越握越紧,他狠狠攥住柳元洵的手,用手指抵住他的拇指,声音颤抖地质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柳元洵望着他,柔润的眼眸里盛着浅浅的怜惜,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覆在相握的手上,温柔地抚摸着顾莲沼粗粝的骨节。


    再多的言语,都比不上这一个动作带来的巨大冲击力。


    顾莲沼狠狠咬了咬牙,全然不顾柳元洵是否会疼,只是用力地攥紧他的手。


    那粒一直在他心间挣扎的种子,历经火烧雪冷,非但没有死去,反而愈发顽强。如今终于窥破天光,遒劲的脉络不断向深处延伸,汲取着养分,吸纳着爱意,顶破了过往十八年人生中那厚重的废土,抽枝展叶,瞬间爆发出了蓬勃而剧烈的生机。


    经此一役,世间再没有什么能够束缚它。它将始终向上,向上,刺破大地,穿透苍穹,以无可阻挡之势,最终长成参天巨树。


    他一把拉起柳元洵,掐着他的腰,让他跨坐在自己身上。大掌稳稳撑着他的背,目光直直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义无反顾地踏入了情爱的天罗地网,如此清晰,再无遮掩。


    他用滚烫的指尖抚开柳元洵鬓边微乱的长发,挑起他的下巴,直视着那双因羞涩而有些闪躲的眼眸,咬着牙说道:“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你看着我的时候,我满心欢喜;你看向别人的时候,我就会生气。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想每天都能看到你。看到你的时候,心里眼里只有你;看不到你的时候,每天都在想你,想你为什么还不来找我,想你为什么不能喜欢我,想得心里发苦,可你却什么都不知道。”


    他低下头,轻轻吻上柳元洵的鼻尖,一触即离。


    他想吻他,想吻遍他的全身,一寸都不放过,哪怕将他一口口吞进肚子里,都觉得不够。


    但他却很快就坐好了,因为他更想就这样看着他,更想将柳元洵这一刻的样子刻入脑海,一幕也不忘,一生也不忘。


    在他靠过来的瞬间,柳元洵那长而卷翘的睫毛下意识垂落,如同脆弱又敏感的蝶翼,遮住了他的眼眸,他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虚软无力的手抵在自己的胸膛上,像是推拒,又像是爱抚。


    但他没有推开他。


    没有。


    哪怕被他紧紧握住的指尖都泛起了红,可他确实没有丝毫抗拒。


    顾莲沼心里又痒又痛,他看着眼前的人,就像看着他的夫君,他的爱人,他的妻子,他的月亮,他的神明……


    凡间的身份已无法概括柳元洵在他生命里的角色,他也无法用简单的言语形容自己这一刻的感情。


    情与欲从来分不开。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喜欢一个人,比起心湖泛起的涟漪,先觉醒反倒是性I欲。渴望一寸寸摩挲他的肌肤,渴望彻底占据,渴望完全拥有,渴望那具身躯上布满自己留下的痕迹。


    当时不懂,以为只是单纯的贪念。此刻懂了,才发现,爱远比欲炽热。


    世间万物,在这一刻,都比不上眼前的柳元洵。比不上接纳了他的柳元洵。


    他再也忍不住,再也冷静不了,他将人紧紧抱在怀里,像揉进骨血般用力。


    柳元洵吃痛,轻轻哼了一声,声音带着些许沙哑,但更多的是绵软。即便感觉到了疼,他还是缓缓抬手环住了自己的腰,另一只手依旧在轻轻抚摸着他的背。


    这样美好的人,拖着一副病弱的身躯,喉间的指印甚至泛出了青黑,可他依旧在竭尽全力,温柔地接纳着他,抚慰着他,用满是怜惜的眼眸注视着他。


    就好像喜欢他,是一件注定要吃苦的事情,是一件无比可怜的事情。


    可不是的。


    对顾莲沼而言,知道他接纳自己的瞬间,是狂喜。可当柳元洵真正接纳了他之后,最先涌上喉咙的,却是悲苦。


    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闷声笑着,眼泪却比之前流得更加汹涌。


    他一直觉得,过去十八年的不幸,留给他的唯有伤疤凝结而成的盔甲。他身披仇恨,长成了一个浑身是刺、无所畏惧的“恶人”。


    可他没想到,他满身的尖刺,他用以自卫的冷漠,竟会伤到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


    他已经做错了太多事,他已经撒了太多谎,可这些柳元洵全都不知道。


    当一个谎言陷入另一个谎言的时候,他还能自我哄骗,说没了欺骗,他什么都得不到,所以他不介意自己满手脏污,一身泥泞。


    但当那颗柔软澄澈的心,轻轻落在他手心时,他的心却如遭刀剐般疼痛。他再也无法欺骗柳元洵,也无法再欺骗自己,在拥有最大的幸福后,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不配。


    但柳元洵什么都不知道。


    柳元洵只当他是那个命苦而坚毅的少年,依旧用无尽的柔情包裹着他,细细地抚慰他。


    “对不起。”顾莲沼肩膀颤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感受着他微微诧异后更温柔的拍抚,用比告白时还要诚挚的真心低声道:“对不起。”


    说话间,深红的玉坠抵着他的唇,随着他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一下又一下,像是柳元洵的吻印上了他的唇。


    不知抱了多久,顾莲沼终于舍得松手。


    他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人放到榻上,掖好被角,随后躺在他身旁,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轻声说:“你睡吧,我陪着你。”


    柳元洵点了点头,像是被他灼热的目光烫到,悄悄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双眼睛,凝望他片刻后,含羞地闭上了眼。


    所有的情,所有的悔,都随着柳元洵轻轻垂下的眼睑,沉入了心湖。


    顾莲沼依靠过去,在身侧人轻颤的瞬间,吻上了他的眼眸。


    顾莲沼本以为,柳元洵会像从前那样将闭眼当作默许,可那簌簌颤动的眼眸,却在下一瞬缓缓睁开了,眼中血丝尚未褪去,却渐渐浮现出另一种内敛的羞涩。


    而后,藏在被缛下的手指也悄悄探了出来,轻轻勾住了他的手指。勾紧之后,就像觅到食物的小松鼠,飞快地撤回了被窝里。


    连带着他的手一起。


    温热的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顾莲沼猛地偏过头,深深呼出一口气,平息了许久,再转头时,脸上依旧挂着泪水。


    他凑近柳元洵的颈窝,哽咽道:“好,我们一起睡。”


    柳元洵瞧见他脸上的泪,一时愣住。等反应过来想要擦拭时,顾莲沼已埋在他颈窝处藏了起来,他便只能勾紧被子里的手指,轻轻晃了晃。


    ……


    第二天醒来,柳元洵还没睁眼,便已感受到钻心的疼痛。


    虽说是皮外伤,可那人下手狠毒,前一天还能勉强说话,过了一夜,喉咙却彻底肿了起来,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连被折在身后的右臂,也疼得厉害,稍稍一动,便是撕裂般的剧痛。


    顾莲沼不知醒了多久,一直在床边守着。见他醒了,立刻握住他的右腕,低声说:“胳膊上敷了药,先别动。”


    在疼痛的刺激下,柳元洵清醒得很快,他缓缓睁开眼,第一眼便看到了顾莲沼。


    听了昨夜那些话,两人本该更加亲密,可柳元洵却莫名不自在起来。


    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想写字示意,胳膊又疼得厉害。只能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瞅着顾莲沼,带着几分委屈。


    顾莲沼轻轻握住他的指尖,俯身吻了吻,问道:“很痛是不是?”


    柳元洵点了点头,依旧用那双眸子注视着他,像是在催他想办法。


    顾莲沼有些无措地直起身子。平日里他浑话连篇,可表白心意后,却变得笨拙起来。敷了药,守着人,再看这双眼睛,竟木讷得不知如何为他止痛。


    好一会儿,他才侧躺下来,挨到柳元洵肩旁,轻轻吹了吹。吹完后,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傻,不由抿了抿下唇,生硬地解释道:“我见有的人,就是这么做的。”


    柳元洵便又笑了。


    他本还有些不自在,可一看到比自己更不自在的人,便奇妙地适应了。


    胳膊虽痛,可一直躺着也难受,他抬不了胳膊,便稍稍动了动手指。


    顾莲沼心领神会,托着他的背,将人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低声说:“我待会去趟太医署,问问王太医有没有止疼的法子,再问问你的胳膊什么时候能好。”


    柳元洵点了点头,静静地窝在顾莲沼怀里。可他既不能说话,又不能动弹,一时竟不知还能做什么。


    “想看看书吗?”顾莲沼见他犹豫了一下后点了头,于是伸手拿过枕旁的书,把人圈在怀里,捧著书放在他身前。


    柳元洵看书极为爱惜,从不折页,书中夹着一片薄薄的金叶子当作书签,顾莲沼一翻开便看到了。


    他捧著书,抱着怀里的人,柳元洵在看书,他在看怀里的人。


    书卷一页接一页翻过,时光缓缓流淌,气氛宁静而温馨。


    以前看着柳元洵,他心里总是一阵又一阵地躁动。可现在抱着他,情潮依旧翻涌,心里却渐渐平静下来,像是终于踩在了实地上,无论朝何处走,心都是踏实的。


    他心里的参天大树抖了抖懒洋洋的枝桠,一片绿意间,静静冒出了几个雪白的花骨朵。


    要是能这样过一辈子,其实也很幸福了。


    顾莲沼满怀爱怜地拥着怀里的人,只盼时间能在这一刻彻底停住。


    可渐渐地,怀里的人坐不住了,看书也不再专心,脸上神情异样,耳廓染上一层薄红,眼眸中多了几分难以启齿的羞赧。


    顾莲沼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他身体不舒服。可看他神情又不似痛苦,心中便起了疑。正要开口询问,柳元洵却轻轻推开身前的书,又指了指鞋子。


    顾莲沼合上书,轻声说:“床下冷,想做什么,我帮你。”


    这事没法代劳,柳元洵说不了话,只能别扭地用左手指着鞋子,又用眼神示意要去耳房。


    顾莲沼瞬间明白了。


    本如止水般的心忽地荡漾起来。他把书放到一边,却不打算替柳元洵穿鞋,而是将手探进被子里,轻轻压了压他的小腹。


    见柳元洵猛地缩起身子,他更加确定了心中所想,心底也躁动起来。他盯住柳元洵,声音沙哑地说:“外头冷,不下床了,就在这里,我去拿亵器好不好?”


    炽热的气息萦绕在柳元洵耳边,让他瞬间羞窘得蜷缩起手指。


    待听清顾莲沼话里的内容,他震惊地瞪大双眼,回过神后,激烈地推了顾莲沼一把,撑着不太灵便的左手就想下床。


    “好好好,你别动了,我帮你。”顾莲沼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只能有些惋惜地压下蠢蠢欲动的念头,下床替柳元洵穿好鞋,又扶着他往耳房走去。


    左手毕竟不方便,顾莲沼也收敛了旖旎的心思,想帮他一把。


    但柳元洵死活不肯,耳廓红得彷佛要滴出血来,左手坚定地指着屏风,非要顾莲沼回避不可。


    “哪都见过了,还躲什么?”顾莲沼扶着他的腰,另一只手去扯他的裤子。


    火热的胸膛驱散了室内的寒意,柳元洵非但不觉得冷,反而有种快要烧起来的错觉。


    见柳元洵不肯,顾莲沼便故意压了压他的小腹,本意只是想逗他,可当他逼得人下意识弯腰躬身时,那薄而柔软的脊背却又勾起了别的欲念。


    “让我帮帮你,阿洵。”他声音沙哑,吻向柳元洵的耳垂,一只手扯他的裤子,另一只手紧紧箍着他的腰不放。


    柳元洵只有一只手能用,扯住裤子就推不开身前的手,越是挣扎,小腹就越是胀痛,直至他嗓音嘶哑地挤出一句“混蛋”,才将顾莲沼从欲念中惊醒。


    顾莲沼如梦初醒,脸上闪过懊悔,他后退半步,低头道歉,“好,我不逼你了,你别说话,我让开。”


    他避让到屏风后,又等着柳元洵狼狈地扯着裤子走来,才垂手替他穿好裤子,又端来温水,替他洗了手。


    整个过程,他眼观鼻鼻观心,一板一眼,丝毫看不出逾越之举,简直和方才色欲熏心的人判若两人。


    他变脸如此之快,替自己洗手的动作又这般恭顺,反倒让柳元洵一肚子怨恼无处发泄,憋得脸都红了。


    不沾水还能忍,一碰水,柳元洵就想起自己昨夜没沐浴就睡了,今早醒来也没洗漱,可他要是非要沐浴,手上又没力气,总不能叫顾莲沼帮他。


    但其实,这些事本就该由顾莲沼帮忙的不是吗?


    不得不说,脑子转得快的人,总是能占些便宜的。


    顾莲沼一看柳元洵的眼神在水盆与耳房之间游移,顿时心领神会,但为了之后进展顺利,他故作坦然道:“阿洵,要不要洗澡?你已经一天没沾水了。”


    他其实没想做什么,毕竟柳元洵遭了罪,他是真的心疼,即便起了欲念,也能强压下去。他只是想和柳元洵亲近些,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单纯帮他洗个澡,能摸一摸,碰一碰,也就心满意足了。


    柳元洵这才意识到他改了称呼,“洵”这个字,单独拎出来,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这么叫。可“阿洵”与“洵儿”又不一样,不单单是亲昵,更多了些情爱的黏糊劲儿。


    他抬眼看了顾莲沼一眼,却又在对上视线的瞬间低了下头,逃避似地扯了扯衣角。


    他眼里那欲说还休眸光像极了在调情,顾莲沼呼出一口浊气,道:“算了,还是不洗了,我抱你上床,先用帕子擦擦。”


    柳元洵不大愿意。


    可顾莲沼已经不行了,他扯过柳元洵的手摸了过去,直白道:“你非要洗,就别怪我忍不住。”


    柳元洵被手心的灼热惊到,他脸色一白,猛地将手抽了回来,没法说话,但哪怕只能用口型,也字正腔圆地骂了句:“混蛋。”


    第94章


    柳元洵本就体弱,一番洗漱后便觉周身乏力。他勉强翻开书页,没看几行就倦了。


    在昏睡之前,他强撑着喝了药,随后便在日光的轻抚下陷入了梦乡。


    昨夜之事闹得动静极大,淩亭等人深受惊吓,心有余悸。如今,柳元洵床前一刻也离不得人,顾莲沼也是等淩亭淩晴两兄妹到了以后,才离开的。


    他先去了太医署,从王太医手中讨来几张常用的xue位推拿图。后又马不停蹄地去了锦衣卫指挥使司,在锦衣卫内部的暗器室里,将戒指里的银针全淬上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这两件事颇费功夫。


    离开府邸时正值正午,日头高悬。


    待他走出指挥使司,夜幕早已沉沉落下。


    月亮孤悬半空,银色的光辉十分黯淡,细小的雪花在风中悠悠飘荡,尽管雪落得并不明显,但那些容易积雪的角落,已泛起淡淡的霜白。


    顾莲沼抬头望瞭望天,一想到府中还有人在等他,竟觉得今晚疏冷的月光也是温暖的。


    他利落上马,骑着乌霆穿过无人的街道。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当途经一条抄近道的巷子时,他却猛地勒停了马匹。


    乌云悄然遮住月亮,天边仅存的亮色也被隐去,凛冽的风呼啸而过,袍角猎猎作响,无端生出一抹肃杀之气。


    顾莲沼迅速伏低身体,同时重重一拍身侧刀鞘,只听“铮”的一声,寒光一闪,三尺长的绣春刀猛地蹿出。他反手一握,紧紧攥住刀柄,双眼锐利如鹰,全身肌肉紧绷,整个人蓄势待发。


    埋伏在暗处的人没料到他竟如此警觉,轻笑着拍了拍手,清脆的掌声混着娇媚的女声在暗巷中回荡,“九爷好强的内功,隔着这么远竟也能发现妾身。”


    夜色尽头,渐渐显现出一个黑色的人影。紧窄的夜行衣裹着女人妙曼的身躯,她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未携带暗器,声音清脆道:“九爷勿怒,妾身此番前来,只是想与您做一桩生意。”


    顾莲沼握紧绣春刀,眼神冰冷如霜,望着那女子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死人,“春四娘,原来是你。”


    “呀,”那女子娇俏地捂唇,故作惊讶道,“原来九爷竟认识妾身?正好省了介绍的功夫,可以直接步入正题了。”


    顾莲沼冷冷地盯着她,寒声道:“昨日被神武卫数箭毙命的,是你师弟吧?怎么,来寻仇了?”


    “嗐,死人怎么有资格做妾身的师弟,妾身只是来与大人做交易的,”那女子在距离顾莲沼十几米处停下脚步,娇声说道,“而且,我敢保证,九爷您一定会对我手里的东西感兴趣。”


    见顾莲沼不语,她主动抛出诱饵,“九爷,您是聪明人,我不信您没怀疑过皇上赐婚的真正动机。”


    顾莲沼眉心一跳,脸色却愈发肃沉。


    春四娘深知他的厉害,不敢贸然上前。此刻,顾莲沼背着月色,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见他并未离开,心神顿时稳了许多。


    她心里明白,若想让顾九听她的吩咐行事,仅靠藏头露尾的消息决然不够,她只能抛出更多。


    “三年前,皇帝派了诸多暗卫潜入江湖各部,一直在打探一个人的师承。那人姓李,是揭了皇榜,救了瑞王一命的游医。”


    春四娘声音清脆,宛如弦音,“此人的身份隐瞒极深,皇帝费了一年多时日,才查出他的身份。有了身份,自然也能查出师承。九爷可知皇上大费周章查他师承,所为何事?”


    顾莲沼坐在马上,垂眸睥睨着春四娘,情绪掩藏得滴水不漏,冷淡道:“废话少说。”


    “九爷可真是……”春四娘刚想抱怨一句不懂怜香惜玉,话到嘴边,突然想起顾莲沼是个哥儿,不由暗道一声晦气,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意识到这点后,春四娘连站姿都端正了几分,幽幽抛出一句:“九爷是纯阳之体吧?”


    顾莲沼并未否认。


    “果然,”春四娘瞭然道:“皇帝查李游医的师承,是为了查他留下的一味秘药。而这味秘药的解药,便是纯阳之体。皇帝赐婚,并非恩宠,而是为了要大人您的命。”


    “所以呢?”顾莲沼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神色冷峻,“既是皇帝的旨意,我如何抵抗得了?”


    “所以呀,”春四娘轻笑一声,带着几分得意,“妾身这不就来救大人您了吗?”


    “哦?”顾莲沼凝目望着她,“说来听听。”


    “看九爷您气定神闲,想来已经摸清里头的门道了,四娘我就不献丑多说了。”春四娘不再拐弯抹角,直奔正题道:“只要您能将琴谱与画带出来,我可以保证,瑞王活不到江南。瑞王一死,皇上即便有再多谋算,也威胁不到大人您了。”


    闻言,顾莲沼瞳眸骤缩,握刀的手不自觉地绷起了青筋,可声音依然是平静的,“你和你师弟,倒是一脉相承的蠢,我将东西带给你,你又如何保证,凭你们的布置,能叫瑞王活不到江南?”


    春四娘笃定道:“九爷可以放心,东西我们必拿,瑞王也必死。早就听闻瑞王有过目不忘的能力,经过他眼睛的东西,想必早已记在了他脑子里,不杀他,留着也是个祸患。”


    “既然你们早晚要杀他,我拿不拿画,想必也没什么干系。”顾莲沼淡淡说完,竟直接勒紧缰绳,一副兴致缺缺、打算调头回府的架势。


    “九爷请慢!”春四娘见状,不由追了两步,急声道,“想必九爷已经和瑞王圆房了吧!此毒正是通过情事来解,九爷您就没意识到自己身上有哪里不对?就不好奇这究竟是什么毒?”


    来了。


    他最想听的东西,终于来了。


    春四娘和洪福一样,都以为他和柳元洵已有过数次房事。以这毒诡异的毒性来看,在这些人眼中,他怕是早已深陷其中了。


    顾莲沼缓缓勒住缰绳,驭着乌霆在原地踱步转身。转身的那一瞬间,他的脸刚好从月光下转至背光处。尽管只有短短一瞬,可春四娘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阴霾满面的神情。


    这下,春四娘总算彻底安心了。只要圆了房,顾九身上就沾了毒,他若不想死,就只能乖乖听话。


    “这毒不是毒,而是西疆一种虫的卵鞘,名唤尸僵母虫。此虫活在阴寒泥地,一旦入体便会孵化,孵化后便会入脑。短则一两年,长则三四年,便会逐渐蚕食人的大脑。一只卵鞘会孵化出无数肉眼不可见的幼虫,即便挖开了人的脑子,也没法剔除。想要解毒,只有一个法子。”


    说到这里,春四娘不禁打了个寒颤,彷佛随着她的诉说,那些肉眼不可见的虫子已经悄然爬上了她的身体。


    片刻寂静后,马背上的顾莲沼轻轻问了一句:“靠纯阳之体做牵引吗?”


    他的声音太轻了,轻到春四娘丝毫没有察觉出声音里的震颤。


    春四娘点了点头,肯定道:“没错。极阴之虫一旦入体,只有感受到极阳之体的牵引,才会从脑子里爬出来,阴阳相合是唯一的办法。”


    “你们每次欢好,瑞王的阳I具入你体内时,蛊虫都能感受到纯阳之力的吸引,也会在瑞王泄I精的瞬间吸附在你的内壁。不要妄想在泄I精瞬间抽出阳I具,蛊虫若非感应到纯阳之体内部的吸引,是绝不可能冒动的。随着次数增多,瑞王体内的蛊虫会逐渐转移到你体内,瑞王不一定会康复,但你一定会死。”


    顾莲沼攥紧了手里的缰绳,因用力过猛,肌肉阵阵痉挛。可他却要用极大的自制力克制自己,好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些,再平静一些,绝不能被心中汹涌的痛苦与怜惜冲昏头脑。


    听到真相的这一刻,他脑海中浮现的不是自己的下场,而是柳元洵脸色苍白,捂着额头的痛苦模样。


    他胸膛微微起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问道:“你说的救我,又是何法?”


    春四娘妩媚一笑,以为自己彻底碰到了顾莲沼的软肋,“九爷是纯阳之体,蛊虫却是极阴之虫,阴阳相克,自然有解法。但我要先看到那幅画。拿到画,我自会告诉九爷何物能解,等见到了琴谱,我会将解毒之物立即奉上。”


    阴阳确实相克,解法也确实存在,但顾九能不能熬得过去,可就与她无关了。


    见顾莲沼脸色阴晴不定,春四娘再添了一把火,“我知道九爷本事大,我能查出来的东西,对九爷而言不过是时间问题。可一来,九爷您或许没那么多时间了,二来,在找上九爷之前,解毒之物已被我们牢牢控制在了手里,除了与我们合作,九爷别无他选。”


    自古都是一棒棍子一枚甜枣,春四娘放软了声音,柔声道:“九爷,我与你无冤无仇,目标也不相悖,我拿我的东西,你活你的命,我不会冒着与你结死仇的风险来骗你。只要拿到东西,我势必会将解药双手奉上!”


    这是一道无需衡量便能做出选择的题。


    他并不在意这东西牵扯了多少人,也不在乎其背后隐藏了多大的秘密,他只想和柳元洵一起活下去。


    可他如果做了这个选择,势必要再一次欺骗柳元洵。


    抛去图谱不谈,柳元洵压根不想活。他非但不会接受以性I事续命,更不会接受以图谱换命。


    但是,这是他和柳元洵唯一的生机了。


    顾莲沼心底一片寒凉。


    他清楚自己做了这个选择的后果。他虽不知道柳元洵为何一心求死,但他明白,柳元洵所图谋的,一定是比他的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寻常谎言还能以其它理由搪塞,哪怕被识破也能仗着柳元洵的心软乞怜。可若是妨碍了如此重要的事,柳元洵不仅不会原谅他,还会恨他,甚至会像之前那样……恨不得杀了他。


    陪着他,伴着他,以互通的心意和他度过生命中最后的时光,无疑是最稳妥、也最完美的方式。


    可他舍不得,舍不得叫柳元洵死。


    哪怕被恨,被怨,被彻底厌弃,他也舍不得。


    顾莲沼深吸一口气,寒气混着碎雪一同涌入心肺,冷得他轻颤了一下,可开口时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任何异样。


    “拿到东西后,我如何与你交易?”


    春四娘狂喜道:“在瑞王前往江南之前,我会一直在此地恭候九爷佳音。”


    顾莲沼再无回应,勒马转身而行。


    月亮躲在云层之后,雪落得越发大了,转眼就淹没了巷子里的路,洁净一条道,半点看不出有人停留的痕迹。


    第95章


    顾莲沼回府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按理说,柳元洵早该睡了,可当他踏入院子,抬眼望去时,依然能看见窗棂后如寒夜孤星般的一点烛火。


    烛火的微光将房中的身影拉长,映在窗纸上。高的那道,是静静伫立在床侧的淩亭,矮的那头,是倚着床头的柳元洵。


    他走到这里,竟不敢再向前迈一步。


    一无所有的时候,他觉得失去也不过如此,可当他真的将那轮明月拥入怀中的时候,再想放手,却比千刀万剐还要煎熬。


    可他久久不进屋,却引起了柳元洵的注意,他带着浓重的困意问道:“淩亭,你不是说阿峤已经到院子里了吗?怎么迟迟不进来?”


    淩亭抬眼看了眼窗外,道:“主子可要我出去看看?”


    柳元洵困得厉害,也没多在意,“不必了,他既然已经回来了,你便去歇着吧,时候不早了。”


    淩亭点了点头,目光复杂道:“那主子也早些歇息。”


    此前,柳元洵一直强撑着,藉口自己不困,可他接连打了好几个呵欠,眼眸里都蓄了泪,强忍着困意不睡,无非是为了等外头的人回来罢了。


    淩亭看在眼里,心口一阵悲苦,可在这苦涩之中,又隐隐生出一种解脱之感。


    倘若只是顾莲沼一厢情愿,他尚能抵触、抗拒。但如今,当他看见柳元洵拖着疲惫的身子等顾莲沼到深夜时,他所有的情绪都变成了笑话。


    这世间,没什么比两心相许的感情更能叫他心死了。


    淩亭缓步退向大门,待他推开门时,正看见顾莲沼迈步靠近。


    他心里藏着事,没看出顾莲沼的失魂落魄;顾莲沼满心痛苦,也没听出淩亭的退却。


    擦肩而过的瞬间,淩亭低声道:“顾侍君,下次,早点回来吧,别让主子等你太久。”


    顾莲沼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举步踏入屋内。


    他穿过前厅,绕过第一座花卉纹屏风,再途径圆桌,走过百寿纹屏风,抬眼望去,便看见了烛火下的月中仙。


    床上的人倚着凭几,不太灵便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左手轻轻压在被缛上,檀木般的乌发柔顺地披散在身后,温润多情的样貌笼罩在昏黄的烛火下,展现出似水的柔情。


    许是听见了屏风外的动静,柳元洵轻轻抬眸望了过来,却在触及他衣角的瞬间又低下了头,素白的寝衣裹不住他柔腻的脖颈,露出柔顺而好看的弧线。


    顾莲沼的脚步像是被钉住了,他望着柳元洵,强撑了一路的决然,在这昏黄的灯火下彻底溃不成军。


    他不想要他的恨,不想看见他的怨,得到后再失去的痛苦,远超他的想像。他甚至觉得,若两人能一起死去,或许都比看着柳元洵带着对他的恨意度过余生,来得痛快。


    见他久久不动,柳元洵悄悄抬眼看向他,似是在问:“怎么不过来?”


    顾莲沼张了张口,试图回应,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竟发不出声音。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平复了下情绪,低声道:“就来。”


    柳元洵见他动了,乖巧地往床里侧挪了挪。待顾莲沼走近,他顿时轻呼一声:“怎么披了满身的雪?你一直在外头吗?”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说话时甚至还有撕裂之感,顾莲沼听得心痛,很想叫他不要说话,但他的思绪却凝滞了。


    在柳元洵面前的他,与独自一人时的他,完全是两个人。他无法想像这双盛满柔情的眸子再次被冷漠占据,他更无法当着柳元洵的面欺骗他,可偏偏,偏偏……


    不骗、不恨的代价,是柳元洵的命啊。


    顾莲沼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


    他走到床前,本想装作无事发生,可双腿一软,竟“扑通”一声半跪在了地上。


    柳元洵顿时慌了神,连忙推开凭几去扶他,“阿峤,出什么事了?”


    可他只有一只手能用,手上又没什么力气,根本扶不起顾莲沼,只能下床来搀扶。


    可他的脚刚探出被子,就被顾莲沼伸手压了回去。


    前一刻还跪在地上的顾莲沼,这一瞬却像扑食的豹子一样上了床,连带着被子一起将他紧紧抱在了怀里。


    柳元洵洁癖又犯了,他刚想提醒顾莲沼还没换衣服就上床,又想说他靴子上也沾了灰,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温柔的抚慰:“没关系,没关系,慢慢说好不好?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顾莲沼说不出口。


    无论哪一句,他都说不出口。


    他想问柳元洵,究竟是什么绊住了你?他更想问,我们能不能什么都不管,将东西交出去,寻一处与世隔绝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


    可所有的疑问都卡在喉间,变成了一声压抑至极的哽咽。


    他这一声哽咽,彻底惊住了柳元洵。柳元洵顾不得疼痛的右手,慌忙去捧他的脸,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可顾莲沼却像预料到了一般,在他伸手的瞬间握住了他的手腕,低声道:“我没事,没事,你不要说话了,嗓子不痛吗?让我抱抱你,我只想抱抱你。”


    柳元洵心里担忧,可又知道自己撬不开顾莲沼的嘴,只能缩在被子里由他抱着,目光中盛满了忧虑。


    顾莲沼抱着他,除了那一声压抑至极的哽咽和那句嗓音嘶哑的“让我抱抱你”外,他再未说过一个字。


    柳元洵本已困倦至极,可他总觉得这样睡去不太好,所以强撑着精神,一直等到了顾莲沼回来。


    可他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一个,堪称方寸大乱的少年。


    顾莲沼不是说,只是去趟太医署吗?太医署里能发生什么事?他一向清楚自己命不久矣的事情,应当不至于因为这点事而崩溃,可除了这件事,又能有什么事让他如此失态?


    许久之后,顾莲沼才像是收拾好了情绪,他坐起身体,勉强撑起一抹笑容,可声音依旧破碎,“我就是很想你,我……”


    他“我”了半天,却实在编不出来了。


    他望着那双清澈眼眸中的自己,望着自己脸上掩饰不住的凄惶。他知道,顶着这张脸的自己,解释再多,柳元洵都不会信。


    “阿洵,”这个名字唤出口的那一瞬,他的眼泪也跟着落下来了,他强行将即将溢出口的哭腔咽了下去,嗓音嘶哑得和柳元洵不相上下,“如果有下辈子,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柳元洵愣了一下。


    这个问题本该是情话,可顾莲沼这副模样,倒像是这辈子已经快要结束了似地。


    不过也是,他这辈子,确实不长了。


    所以,顾莲沼是因为这件事,才哭得这么厉害吗?


    可他不是轻易许诺的人,面对这个问题,他还是慎重道:“我不知道下辈子的我,会是什么样的人,又有着怎样的身份,我……我不敢轻易许诺。”


    柳元洵一开口说话,顾莲沼才猛地想起他喉咙已经肿了。


    他本不是如此粗心的人,哪怕伺候人不如淩亭精细,但不至于连这些都忘记。可他太混乱了,太痛苦了,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冷静与理智。


    他甚至能从柳元洵低哑的嗓音中,觅得一丝被抚慰的安心,哪怕他并没有答应自己的下辈子。


    “没关系,”他紧紧握住柳元洵的手,像是在抓住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喃喃说道:“下辈子我再去找你,你别不要我。如果我脾气很坏,你多包容包容我,我会变好的,我会学着去改变。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很想你,我……”


    柳元洵听着耳边语无伦次的话,又看着他越流越汹涌的眼泪,心口渐渐被一种陌生而酸涩的感觉填满,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轻扯着他的心。


    他一直觉得,顾莲沼是个意志坚定、有恒心与定力的人,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能够平静地接受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


    可若是连自己受伤都引得顾莲沼如此痛苦,自己又怎能理所当然地认定,他能坦然接受这一切呢?


    如果真的动了心,说得再好听,心也是苦的吧?


    如果是以前,他大概是要将人推开的。可一想到那人是顾莲沼,他又有些不确定。


    他原本打算在躯体还能受自己控制之前,便自行了断。可眼看着顾莲沼流泪流得这样凶,他又不禁心软,觉得其实也不是不能再多熬一熬。


    但更多的,就没有了。


    他的命,本就是他母妃一夜一夜求来的,能活这么多年,能遇见这么多真心的人,已经足够了。


    他从未悔过,他甚至感激自己还能有为母偿命的机会,只是可怜了顾莲沼……


    “阿峤……”他正要说话,却被顾莲沼用拇指压着唇,轻轻阻止了。


    “你嗓子没恢复,不要说话了,刚刚……是我没控制好情绪,以后不会了。”顾莲沼努力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说道:“我先去洗把脸,再换身衣服,等我回来,我再同你说。”


    柳元洵只能先点头,目送他走进耳房。


    耳房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时不时夹杂着几声压抑极深的哽咽。


    柳元洵每捕捉到一声泣音,心口的闷痛就加重一分,待到里头的呜咽再也藏不住时,柳元洵忍不住抬手压住了心口。


    他怕这个,他最怕这个。


    他最怕惦念他的人眼睁睁看着他走向死亡,他最怕看到他们抓着渺茫的希望不放,只想替自己求来一丝生机。


    以前是他母妃,后来,他怕看见淩氏兄妹也变成这样,所以一直藏着掖着不敢明说。


    但如今,流泪的人,变成了顾莲沼。


    他听不得哭声,更听不得别人因自己将死而流泻的哭声。


    于是,他缓缓掀开被子,下了床。


    卧房里的温度其实并不低,可他刚从被窝里出来,自然被冷得打了个哆嗦,单手穿鞋子很是费劲,他便只能跻拉着鞋子,慢慢走向耳房。


    顾莲沼哭得很压抑,也哭得很伤心,即便听见了身后的动静,他也无法用这样一张狼狈的脸面对柳元洵。


    他抬手捞起水,胡乱抹了把脸,试图将眼泪和狼狈一起洗净,待抬头的时候,除了双眼通红,倒也勉强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模样。


    他刚要转身,一个温热的身躯悄然从身后贴了上来。宽大的袖口遮不住那纤细白皙的腕子,纤长的手指交叠一拢,便将他抱在了怀里。


    柳元洵没有说话,只是用冰凉的脸颊轻柔地蹭了蹭顾莲沼的头发。不沾阳春水的手指宛如玉瓷般细腻,泛着粉的指尖触碰上他的胸膛,轻柔地抚摸着。


    像是想借助这个动作,揉开他郁结在心里的情绪,劝他宽心,哄他开怀。


    他第一次主动抱顾莲沼。


    抱住的,却是个浑身颤抖,仿若随时都会破碎的少年。


    可他的安抚换来的却是更剧烈的颤抖,硕大的泪滴砸在他手上,惹得他的眼眶也泛了酸。


    他再次贴近顾莲沼,微微张开嘴,用气音在他耳边说道:“不哭。阿峤,不要哭。”


    顾莲沼浑身一震,而后缓缓阖眸,抬手覆上了柳元洵的手背。


    “好凉,”他没有转身,而是背对着柳元洵低喃道:“这么冷,怎么下床来了呢?”


    柳元洵没有说话,空出的那只手依然在轻揉着顾莲沼的胸膛,他虽一句安抚也没说,可每一个动作却又都在哄他。


    明明自己都那么冷了,却还想着为他取暖。


    “阿洵,”顾莲沼闭着眼睛,轻声问道:“我怕我下辈子比这辈子还恶劣,如果我真的很坏,你能不能答应我,多给我一些时间啊?”


    柳元洵迟疑了很久。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承诺并非一时兴起的心意,而是需要长久践行、贯穿一生的坚守。他不答应顾莲沼,也不是怕他真的顽劣,而是怕自己命不由已,又是拖累。


    可顾莲沼颤抖得如此厉害,他又实在不忍心,思虑良久,还是在他耳边,用气音说道:“那你,要早些来找我。”


    早一些,说不定相伴的时间就久一些。即便仍陷于无可逆转的命运,在分离之前,也能多些好时光。


    “好,”顾莲沼扬起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我一定早早就来找你,我不喝孟婆汤,我带着记忆去找你,找到你,就不放手了,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永远这个词,听上去就很美好。


    柳元洵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番问答,像是终于安了顾莲沼的心,他深吸一口气,握着柳元洵的手,转过了身。


    待看清身后之人一身素衣,连鞋子都没穿好,顾莲沼顿时又慌了神,将人打横抱起,迈出耳房,径直朝着床铺走去。


    脱靴子的功夫也舍不得放下手里的人,上了床后,更是立刻拉过被子,将两人严严实实地裹在了一起。


    待到小腿无意间碰到柳元洵冰凉的脚,顾莲沼先是一惊,后又生了气,生气的同时还不忘将人的腿弯捞起,抓着他的脚夹在了大腿间,低斥道:“知道自己是个病人还乱跑。”


    小发一通火,才慢半拍地意识到他拖着病体下床是为了谁。


    可怀里的人被吼了也不恼,只乖乖缩在他身前,睁着眼怯怯看他,卷翘的睫毛忽闪忽闪,像是在乞怜。


    恼也恼不动了,伤心也哭尽了,顾莲沼盯着他的眼眸,后又移向他的唇瓣,忽地问道:“我能亲你吗?”


    话题转换得太快,柳元洵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眼前忽然一张放大的脸,紧接着听到那句:“不说话当你默认了。”


    “我没……唔……”柳元洵瞪大眼睛,被唇上载来的陌生触觉惊得呆住了。


    此时,乌云遮月,室内仅一盏烛火。


    柳元洵枕在顾莲沼的臂弯里,后脑被一只大手牢牢掌控着。燥热的唇贴在他的唇上,先是轻轻触碰着,而后逐渐加深。


    柳元洵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闭上眼的,他只感觉,眼前暗下去之后,身体的感官变得愈发敏锐。


    顾莲沼吻得专注而用力,浅尝辄止的亲吻已无法满足他内心的渴望。他将五指插入柳元洵冰凉顺滑的长发间,将他死死地禁锢在身前的方寸之地。


    柳元洵微微颤抖着,既未迎合,也没有逃避。


    起初,他还能听见顾莲沼急促而躁乱的心跳声,可渐渐地,他的听觉似乎被抽离,所有的感官都汇聚在了两人亲密贴合的唇间。


    火热的舌头舔开了柳元洵微微发颤的唇,轻而易举地探入了他的口腔。湿热粗粝的舌头在他的口腔内翻搅,舌尖勾过他敏感的上腭,与他的唇舌缠绵交织,麻痒的感觉如同羽毛轻轻拂过,紧接着又被更激烈的舔吻所覆盖。


    柳元洵下意识缩起身体,可脑后的力道却强硬地压着他,丝毫不给他逃离的机会。


    顾莲沼将柳元洵的舌头勾进嘴里,贪婪地吮吸着,彷佛在沙漠中久旱逢甘霖般饥渴难耐。偶尔动作过重弄疼了人,怀里孱弱的身躯也只是微微轻颤着,没有丝毫躲避,似乎在以这种方式给予回应。


    可单纯的勾动终究不如彻底的入侵来得畅快。顾莲沼索性翻身,将柳元洵压在身下。他一手撑着床,另一手握住柳元洵的脖颈,拇指用力抵住他的下巴,迫使柳元洵只能仰头,全盘接纳他的亲吻。


    这个姿势实在太方便了,方便到顾莲沼能够用舌头舔过柳元洵口腔内的每一寸。身下的人又太过乖巧,乖到即便顾莲沼的舌头探得太深,令他感到不适,他也只是生疏而仓惶地吞咽着,未曾有过半分推拒。


    柳元洵并不懂得在亲吻的间隙中呼吸,他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发抖。贴向他的身躯像是覆盖过来的岩浆,仅仅只是靠近,便足以将他这身孱弱的身体烧成飞灰。


    昏黄的烛火发出“毕毕剥剥”的轻响,偶尔伴随着两人唇间粘腻的水声。在喉结的滚动间,混着轻若无声的低吟与粗重的喘息,将人的心弦撩拨到了极致。


    顾莲沼粗粝的大手带着炽热的情潮,从柳元洵的面容缓缓抚摸至他细腻的脖颈。在浓烈的欲I火中,一丝清明闪过,让那只揉捏抚弄的大手,下意识地避开了红肿的喉间。


    “我想碰你……”顾莲沼直起身体,紧紧盯着柳元洵,被欲望燎红的眼眸凶骇地像是要吃人,饱含情I欲地声音哑到惊人,“阿洵,帮我脱衣服。”


    柳元洵只想抚慰他,可他又不知道顾莲沼需要什么样的抚慰,他只能用湿润而朦胧的眼神凝望着顾莲沼,听从他的吩咐,伸出颤抖的左手,缓缓拉下顾莲沼淩乱的寝衣。


    被纵容的欲I火越烧越旺,烧尽了所有的不甘和痛苦,所有的情绪全都化作了情I欲里的一把火、一捧柴、一桶甘油,它们碰撞燃烧,便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绚烂。


    顾莲沼压着他的身躯,握着他细瘦的胯骨,在一片淋漓的大汗中,他的眼角,兀地滑落了一滴泪。


    眼泪混着汗水砸在白皙柔腻的胸膛上,柳元洵在一片浑噩中,缓缓睁开迷茫的眼睛,他分不清那究竟是泪还是汗,可依旧抬起了尚能活动的左手,想去替顾莲沼擦拭。


    可这榻太软了,他又颤栗得厉害,只是刚刚伸手,腕子便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但就在落势将显之时,被顾莲沼牢牢攥住。


    他用力握紧柳元洵的手腕,而后俯下身躯,拉着他的手靠近自己。火热的唇舌开始一根一根地舔I弄着柳元洵细白的手指,而后极具暗示性地将手指放入口腔,色I情又淫I靡地吮吸着。


    “阿峤……”柳元洵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喉间溢出破碎的呻吟。他额上也渗出了汗珠,淩乱的发丝黏在他脸上,整个人仿若刚从弥漫着潮雾的热气中被捞出。


    顾莲沼俯身靠近,既想听他说话,又忍不住舔吻他的唇舌。贪婪地索取了好半晌,才在极力克制下退开,为柳元洵留出喘息的空间,哑声说了句:“我在。”


    他以为柳元洵只是无意识间的呼唤,可柳元洵却睁着那双水雾弥漫的眸子,虚无地望着床顶,好半晌,才终于凝聚起视线,看向顾莲沼的眼眸,又轻又哑地说了句:“不哭。”


    这两个字,瞬间让顾莲沼眼中涌起热意。他狠狠咬了咬牙,才勉强逼退这令他觉得丢人的眼泪。只是忍得太过用力,连声音都带着几分狠劲,“我没哭。倒是你,答应我的下辈子,一定不要忘!”


    柳元洵笑着点了下头。


    笑容那么浅,又那么温柔。


    他以为,顾莲沼是在为他即将早逝而流泪。


    但实际上,顾莲沼是在哭他自己。


    他不想让柳元洵恨他,更无法眼睁睁看着柳元洵死去。对他而言,他竟分不清这两件事,究竟哪一件更令他感到恐惧。


    在回府前的这一路上,他一直在想,拿了东西换取解药,和柳元洵一起活下去的可能性有多大。


    可想来想去,他发现这是一道无解的难题,一个无法两全的困境。


    柳元洵一心求死,其根源并非仅仅是病和毒的问题,是他自己不想活。


    在这样的情形下,即便他设法救了柳元洵的性命,也只会换来他的恨意,更拦不住他再次寻死。


    要想让柳元洵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他的生命中增加重量,让他知道他的命是另一个人的命换来的。只有让他背负起另一条性命的份量,才能逼得他不得不活下去。


    顾莲沼不知道困住他的枷锁究竟是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这条贱命究竟抵不抵得过那件事在柳元洵心中的份量。可他所能想到的,既不用面对柳元洵的怨恨和疏远,又能让他活下去的方法,仅此一个。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变成一个懦夫,更未曾料到,从尸山血海中艰难淌过来的自己,竟也会有主动放弃生机的一天。


    可他尝过被冷遇的滋味,也深知被那双眼睛仇视是怎样一种痛苦的感觉。对于享受过甜蜜的他来说,那种被厌弃的滋味,是比死还要折磨的酷刑。


    他也想过,不如顺从柳元洵的心愿,陪他走过生命最后的时光,而后坦然放手。


    可当真正见到柳元洵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柳元洵在他面前“死”过两次。


    一次是冯虎的刺杀,一次是这次的伏击。


    哪怕人还好端端躺在他身下,可濒临失去的滋味他已经尝过两遍了。如果说死亡是彻底坠入黑暗,那么失去就是清醒地置身于炼狱中,他痛怕了,他不想再承受失去的感觉了。


    他甚至一度觉得,两个人一起死也不错。


    可要是白白送死,却什么也换不来,他又不甘心。倘若真到了绝境,倒不如孤注一掷,赌一赌得知真相的柳元洵看在他付出了一条命的份上,愿意为了他而活下去。


    ……


    夜色一重深过一重,乌云后的月亮不知何时又显现了身形,十年如一日的映照着苍茫的人间,它冷漠地注视着顾莲沼勃I发的欲I望,也冷漠地注视着那欲I望底下,深藏着的悲切。


    那是顾莲沼最后的乞怜。


    他很想告诉柳元洵:如果我毁了你的计画,请你千万不要恨我;若是恨我,就去我墓前多看看我;生了气,你就骂我两句,踢它两脚;但等你泄完了火,千万记得,下辈子不要拒绝我。


    第96章


    月色如水,静谧无声,蜡烛也已燃尽。


    顾及柳元洵的身体,顾莲沼并未折腾太久便拥着人躺到了床上。


    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里热烈的心跳,还有和他肌肤相贴的人那微弱又急促的呼吸。


    冷梅香彷佛随着薄汗一同从身体里氤氲而出,比之前浓郁许多,顾莲沼紧拥着怀中的人,痴迷地轻啄他的脖颈。


    柳元洵本已经睡了,可身后贴过来的身躯太炽热了,没了衣服的阻隔,胸膛的热意更加明显,让向来畏寒的他舍不得挪开。


    但就算他想离开,抱着他的人也铁了心不让他走,铁臂如牢笼般将他紧紧圈在怀里,手掌轻抚着他的小腹,一个又一个深吻落在他后颈,炽热又深情。


    在这样浓烈的情意中,柳元洵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一觉天明。


    ……


    第二天正午,柳元洵终于醒了。


    只是这回,彻底瘫在床上起不来了,胳膊痛,嗓子痛,头也痛,因为各处都痛得厉害,他甚至比不出哪一处更难受。


    交叠的痛苦实在难以忍受,柳元洵眼睛还没睁开,手已经开始摸索,手指刚一动,便被包裹进另一只滚烫的掌心里。


    他挣扎着扯住顾莲沼的袖子,示意他从床头暗格倒出一枚止疼药。


    顾莲沼早料到昨夜的情I事过后,他势必要头疼,提前备好了温水。等他一醒,立刻拿药、端水,将他扶起,将药喂了下去。


    房间里的动静传到外头,淩亭轻手轻脚推开门。虽说为了正事,可瞧见床上两人亲密依偎的模样,还是下意识低头避开视线,禀报道:“主子,洪公公在外等候多时了。”


    柳元洵难受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刚还在想洪福怎么转性了,竟不直接推门,反倒在外面候着。可转念想起洪福前几天在宫里的所作所为,顿时心头火起。


    怪不得不进门,他要是出现在跟前,哪是探病,分明是来气自己的。


    洪福听到淩亭通禀后,在门外高声说道:“奴才洪福,见过瑞王,愿王爷身体康健,寿比南山。”


    柳元洵闭着眼,胸膛起伏明显加重,显然被洪福烦得够呛。可他说不了话,索性不睁眼,权当没听见。


    可洪福就是有本事气他,问候完了还不走,接着又说:“皇上已经听闻您遇刺之事,勃然大怒,把守卫禁军狠狠惩治一番。常安、常顺护卫不力,自然也要回宫受罚。老奴把替换的人也带来了,您……”


    听到常安、常顺要挨罚,柳元洵已经很烦了,他睁开眼睛看向顾莲沼,用眼神示意他拿起茶杯,然后以口型说道:“砸!”


    顾莲沼依言,将茶杯狠狠朝窗外掷去,只听“哗啦”一声脆响,瓷杯碎了一地。


    洪福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往后退了好几步,连声说道:“七爷息怒,七爷息怒,您若不愿意,老奴自然不敢违背您的意思。常安、常顺,还不谢主子宽恩!”


    常安、常顺赶忙磕头谢恩。


    洪福又道:“七爷,今日就是年三十了,皇上念您身体不适,特命老奴传话,说‘七爷要是病得厉害,宫中年宴就不必去了’,等身子好些再去不迟。”


    柳元洵身为太常寺卿,按以往规矩,大年三十这天,宫中所有祭礼都由他主持。祭典结束,他会去陪伴翎太妃,晚间与皇上、群臣一同宴饮。


    可如今,显然是去不成了。


    柳元洵抬了抬手指,示意淩亭帮忙回话。


    洪福得了信,自觉不再在院子里讨人嫌,行了个礼,总算离开了。


    这一番折腾,柳元洵身上又冒出一层薄汗,唇色白得吓人。顾莲沼心疼不已,抬起手指轻轻揉着他的额头,低声说:“我昨天去太医署,问王太医要了几个推拿xue位图,有治头疼的,也有管退烧的,你试试有没有效果。”


    他不是木头,不动心便罢,一旦认清自己栽了,他也能将人放在心上惦记。


    以前不懂,也没经验,柳元洵生病、发烧,他只能找淩亭帮忙。但他不会一直不懂,不管能陪柳元洵多久,这人都是他的,理应他来照顾。


    不知是止疼药起了效,还是王太医教的xue位按摩起了作用,柳元洵脸色渐渐好了些,眼睛也睁开了。


    昨夜的种种还萦绕在顾莲沼心头,他一看到那双缓缓睁开的眼眸,身体又起了反应。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亲亲他。正要亲的时候,又听见柳元洵迟缓的呼吸声,于是欲I望化作怜惜,最终只是轻轻吻了吻柳元洵耳侧的红玉坠。


    他将柳元洵抱在怀里,洗漱都在床上伺候,全然把自己当成了个人形凭几。


    端茶倒水的活儿自然落到淩晴头上,可她瞧顾莲沼伺候得用心,心里自然是开心的。


    淩晴端着水盆坐在床沿,一边看顾莲沼给柳元洵擦脸,一边说:“主子,这一路要带的东西都准备好了,随行人员也清点过了。等初一一过,咱们就能出发。可您这身体,撑得住吗?”


    后天就是大年初二,时间紧迫,可出行日子不是说改就能改的。行军调派、随行安排,还有途经各省时驻军的接应,都是提前定好的。


    迟一天,耽误的可不是一天的事儿,不管身体养没养好,日子一到,哪怕人昏迷着,也得抬到轿子里上路。


    柳元洵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经淩晴这么一提醒,柳元洵才惊觉日子过得如此之快,转眼竟已到了大年夜。


    日子过得太快,连顾莲沼也没准备,只是其余的事可以先放一放,他始终记得,自己答应过柳元洵,要做豆包给他吃。


    他扶着柳元洵躺下,低声道:“你先歇一歇,我去厨房备些材料,等下午的时候,你嗓子若是好一些了,就能吃豆包了。”


    “说到厨房,我倒想起件事。”淩晴提起这事,又气又恨,“我哥昨天彻底搜查了书房,这一查才发现,那贼人竟在书房躲了好几天。仗着一身敛息功夫,饿了就去夥房偷东西吃,厨子还以为夥房遭了贼,严查了好几天!”


    被那人用弩I箭指着的时候,柳元洵就猜到这事不是巧合。


    那人既然知道东西在书房,还能一眼辨出真伪,想必潜入王府前就做足了准备,就等他进埋伏,好逼他交出东西。要不是他连着几天没进书房,那人也不会在王府埋伏这么久。


    “可是主子,”淩晴又有些担忧,“就算咱们把那东西毁了,那些人肯定还有后手。得不到东西,我怕他们会对您不利。”


    “毁了?”顾莲沼穿鞋的动作微微一滞,抬头看向淩晴,“什么东西毁了?”


    “琴谱和那副画啊。”淩晴理所当然道:“主子那天去书房,本就打算把它们烧了,可还没等拿出来,就被贼人盯上了。”


    “唉,”她重重叹了口气,接着道:“我本还想着,要是早点把它们毁了,主子是不是就不用遭这份罪了。可又一想,这东西要是提前毁了,那些人贼心不死,说不定会直接把主子掳走。”


    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众多。就算两位大内高手一直跟着王爷,也没法提前察觉书房里藏着个懂内呼吸的潜伏高手,万一此人潜藏的地方不是书房而是卧房,想想就后怕。


    顾莲沼去太医署那天,柳元洵就吩咐淩亭把那两样东西烧了。火炉就架在院子里,有心人当天想必就能得到消息。


    顾莲沼听着淩晴的话,心里五味杂陈。


    他虽已下定决心,不再打那两样东西的主意,可听到它们被毁的消息,还是难免生出一种天意如此的感慨。


    他当然理解柳元洵的做法。这两样东西事关重大,不管放在书房密阁,还是带在身上,都迟早会被发现。当众毁去,既表明了决心,也是一种保命手段。


    东西没了,柳元洵就成了唯一知情人。那些人就算想对他下手,在撬出答案前,也不敢轻易取他性命。


    但自己也并非一无所获。至少,他知道柳元洵中的什么毒,也清楚了这东西在自己身上会有什么后果。


    思及此,他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转身面对柳元洵时,眸光不自觉柔和了几分,“你好好歇着,累了就睡会儿,不困就让淩姑娘给你翻翻书,等我回来。”


    最后四个字说得格外缠绵,当着淩晴的面,柳元洵多少有些难为情,可他又不想因羞涩驳了顾莲沼的情意,于是轻轻竖起拇指,算是对顾莲沼含蓄的回应。


    淩晴见他们浓情蜜意的模样,烦闷一扫而空,忍不住嘿嘿直笑。笑得柳元洵一脸无奈,索性闭上了眼睛。


    顾莲沼离去后,淩晴满脸笑意,趴在床沿,满是憧憬地遐想道:“主子,您说,我们府里什么时候能添小世子啊?”


    柳元洵并不打算要孩子。


    生孩子不是养条狗,他没有教养孩子的心力,也没有陪伴他长大的时间,更没有用孩子牵绊住顾莲沼一辈子的想法。


    要是嗓子能发声,他便能委婉道出自己的想法,让淩晴别再幻想,可此刻嗓子瘖哑得厉害,实在没法长篇大论地解释,只能闭眼佯装熟睡。


    装着装着,竟真的睡着了。


    再度醒来,是被外头略显嘈杂的声响吵醒的。


    眼睛还没睁开,耳朵先仔细听了会儿,原来是逢年节,下人们按惯例来讨吉利了。


    那些细碎又喜庆的声音,混着些不知名的动静,隔着好一段距离,朦胧又模糊地传了过来,让柳元洵渐渐有了真切的感受:原来,他生命里的最后一个年,已经到来了。


    ……


    今日是大年夜,老百姓一年到头,盼的就是这合家团圆的一天。


    以往,柳元洵都是在宫里过的,如今倒是藉着病体,头一回在府中过年。


    他是主子,筹备事宜自是无需亲力而为,但必要的露面还是得有。


    等他收拾妥当,淩晴捧着个绒布匣子来了。匣子里装着许多红布袋子,每个有拳头大小,里头盛着些碎银子,这是柳元洵给下人们准备的年礼。


    柳元洵今日一整天都没出过门,此刻跨过门槛,才惊觉外头竟下了好大的雪。廊下的灯笼已换上崭新的红罩,廊柱和大门都粘贴了祈愿平安的福字,看着分外喜庆。


    走到前院,便瞧见王府里大大小小的下人们正守在门口,一见他来,齐刷刷地跪地叩头请安。


    柳元洵面带微笑,抬手示意他们起身,接着让下人们挨个从自己面前走过,由他亲手递上红布袋子。


    凝碧也在众人之列,许是在府里过得还不错,又或许是即将回家乡的事让她格外开怀,从柳元洵手里讨吉利的时候,她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笑容。


    自古以来,皇室子弟在民间总带着些神秘色彩,在百姓眼中,皇子仿若天人,经天人之手送出的福气,多少有些镇邪避祸的功效。


    不过,没几个皇子有这样的闲心,会在大年三十这天,抽空给下人们送福。


    但柳元洵不同,自离宫建府起,他便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即便宫中事务繁忙,他宁愿早起半个时辰,也要坚持亲手送礼。


    他倒不是贪图被众人崇敬注视的感觉,只是觉得人生苦多,若是自己送出的东西,能让下人们讨个吉利,也算是结善缘的好事。


    这红布袋子都是些便宜布料,并不贵重,淩晴每次都会多备几个,年年都有剩余,今年也不例外。


    柳元洵从中挑出六个,转身份给淩氏兄妹和顾莲沼,等递给常安常顺的时候,这两个少言寡语的公公竟愣了一下。


    他们清楚自己监视者的身份并不讨喜,初来王府时,还担心遭瑞王刁难,可待了几日,却发现瑞王好似彻底将他们当作空气,不多问,也不多理睬。


    本以为能被这般对待已是莫大的恩赐,没想到……


    两位公公接过红包,神色复杂,跪地磕了个头,恭敬说道:“奴才谢王爷赏,祝王爷福泽深厚,万事如意。”


    其实银子并不重要,他们身为洪公公手下的人,平日里多得是小太监讨好孝敬,可柳元洵这份惦记,却让他们感受到自己被当作堂堂正正的人看待。


    柳元洵嗓子还没恢复,说不了话,只能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放松些,随意起身便是。


    “咦?”淩晴凑过来,满脸好奇,“主子,咱们一共五个人,您怎么拿了六个红包?”


    柳元洵将最后的红包塞给顾莲沼,低声说了句:“扫把尾的,就由你代拿了。”


    送完红包,领赏的下人们并未离去,都围在院子前望着柳元洵。


    柳元洵知道这些人是在等祝福,他嗓子虽哑了,但勉强开口也不是不行。毕竟一年就这么一天,他们盼了整整一天,所求不过是一句祝福。


    柳元洵不想让他们失望,清了清嗓子,强忍着喉间的痒痛,说道:“希望大家拿了红包,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都能过个好年。”


    面对这些不怎么识字的下人们,柳元洵并未用他们听不懂的场面话卖弄学识,而是用最质朴的话语表达了自己的祝福。


    “谢谢主子!主子过年好!”


    “谢谢主子!主子保重身体!”


    眼看底下又兴奋地喧闹起来,淩亭适时上前,提高音量说道:“今日过年,大家听管家的安排,该留守的留守,能回家的回家,都好好过年!”


    在众人的欢呼祝贺声中,柳元洵却始终未走,他带着慈悲温和的笑容,频频点头,对每一个出声道贺的下人都予以回应。


    因是年礼,柳元洵换了一身玄色大氅,在外站了片刻,大氅上便落了薄薄一层雪。


    以往那个霜雪一样孱弱的人,一旦穿上代表皇室贵族的玄色衣袍,气质都跟着变了。他不再像高悬天际的月亮,而是化身降临凡间的神明,温柔地聆听着众人的祈愿,给与他们最诚心的回应。


    顾莲沼紧攥着手里的两个红布兜,望着站在众人面前的柳元洵,心中酸涩与甜蜜交织,情绪复杂而浓烈。这就是他的爱人啊,是他喜欢的人,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明明被那么多人簇拥着,明明周围满是仰慕的目光,柳元洵却像是感应到了身后那道与众不同的视线,在人声鼎沸中轻轻回眸,看向顾莲沼,向他露出了一个与之前不同的浅笑。


    那里没有慈悲,没有威严,不再仿若天人。


    那一眼里盛着淡淡的柔情,在望向他的那一瞬,一瓣霜花落在他长而卷翘的睫毛上,微微一眨,霜雪与情意便都融成了似水的温柔。


    “扑通”一声,顾莲沼听到自己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他站在风雪中,手心却缓缓渗了汗,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只知道傻傻地望着那个展颜一笑后,又回过头凝望众生的背影。


    ……


    前厅被特意布置过,大红灯笼一挂,年节的氛围瞬间就有了。


    一盏茶的功夫,淩晴便端着盛有饺子皮和馅的托盘来到前厅。


    柳元洵不会做菜,却会包饺子,他包的饺子肚圆皮薄,模样像元宝般可爱,即便和后厨包的混在一起,也能一眼辨认出来。


    算上常安、常顺和扫把尾,柳元洵一共包了七个饺子,又在饺子馅里塞了枚花生。吃到了花生,就寓意着咬住了下一年的福气,图个长命百岁,吉利安康的好兆头。


    淩晴正要端着饺子去后厨,却被顾莲沼拦住,“我去吧,顺便把后厨的豆包一起带过来。”


    说完,他又略带犹豫地看向柳元洵,“你……吃吗?”


    桌上摆满了珍馐美味,那些毫不起眼的豆包,甚至都没资格上桌。


    柳元洵笑着点头,一副很是期待的模样。


    顾莲沼看到他的笑容,不禁唇角上扬,转身去了厨房。


    柳元洵包的饺子很好认,哪怕和一堆白白胖胖的饺子混在一起,也一眼能认出哪个是他包的。


    按说这些饺子都是有数的,柳元洵甚至连扫把尾那份都记着,可一想到这些饺子里只有一个属于自己,顾莲沼又有些不愿意了。


    淩氏兄妹已经陪了柳元洵那么多年了,想必,也不差这一个饺子吧。


    这么一想,顾莲沼又理直气壮了起来。


    待到饺子熟了,他将柳元洵包的那七个饺子捞出六个,自己捧着个碗,醋和辣子一点没放,坐在厨房门槛上吃了个精光。


    还剩一个,是他留给柳元洵的。


    待将饺子端进屋,淩晴自然不愿意,吵着闹着自己受了骗,惹得柳元洵轻笑不止,只能将顾莲沼夹到自己碗里的饺子,重新夹到了淩晴碗里。


    淩晴只是开玩笑地闹闹,不是非要从他碗里讨饺子,可柳元洵只是按着碗不松,不许她再夹回来。


    眼看淩晴吃了饺子,柳元洵也笑了。


    明明顾莲沼才是罪魁祸首,他却担心他不高兴,主动拉过他的手,示意让他给自己夹个豆包。


    他吃得是花生芝麻馅的,软糯的黄面里包裹着醇香的馅料,轻轻咬破皮,里头的馅便涌了出来,涌得太快,他来不及吃,只能抬手去接。


    可他右臂刚刚抬起,便被身侧的人按住,一只大手托着他的下颌,将他没来得及吃尽的馅料接在了掌心。


    柳元洵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抿了抿唇,就着他托在下颌处的手掌,一点一点吃尽了不大的豆包,姿态信赖而亲近。


    顾莲沼望着他沾着黑色碎粒的唇角,当着众人的面用拇指抹去,一手接食,一手揽着他的腰,无声地宣告着归属。


    虽然很不合适,但这一刻,他忽然庆幸起柳元洵生了病,没法去宫中,才能留在府里,坐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度过他人生中的第一个、也可能是最后一个年。


    第97章


    或许是这样特殊的日子总容易卸下人的心防,常安、常顺两位公公饮了些酒,也放开了,摇着骰子和淩晴赌钱,钱数不大,不过图个热闹。


    柳元洵也凑了两轮热闹,可惜他运气不大好,两把都输了。他输了也没恼,只笑吟吟地着看他们闹。


    顾莲沼似乎对一切都兴致缺缺,一直安静地坐在他身边,揽着他的腰,把玩着他的手指,视线始终落在他脸上。


    柳元洵无意间回眸,恰好对上顾莲沼那专注得近乎炽热的目光。


    那目光太过热烈,让他不禁微微红了脸,他凑近顾莲沼的耳朵,用气音问道:“你不去和他们一起玩玩吗?”


    顾莲沼轻轻摇了摇头,问他:“那你呢?还坐得住吗?要是困了,我们就回房休息吧。”


    柳元洵精神尚可,但一想到即将要出远门,他又觉得还是早些休息为好,于是站起身,和顾莲沼一起回了寝居。


    他走路一向不快,可身旁的顾莲沼步子更慢,甚至连路都不看,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顾莲沼的目光常常追随着他,他起初还有些不自在,可被看得久了,竟也渐渐习惯了。但习惯归习惯,他还是有些好奇,“你为什么总是看着我?”


    在某些方面,柳元洵既像个稚子,也像少了根情弦,他并不知道对于心怀爱意的人来说,即便只是长久的凝望,也是一种欢愉与慰藉。


    顾莲沼没有直接回答,“嗓子不好还总是说话,不难受吗?”


    柳元洵摇了摇头。若是只用气音说话,气流不过嗓子,倒也不会太难受。


    顾莲沼又问:“那你累吗?困吗?冷吗?想早些回去休息吗?”


    柳元洵继续摇头。


    “那就多陪陪我吧。”顾莲沼抬起相牵的手,放在唇边爱惜地吻了吻,“我想和你在外面多待一会儿。”


    柳元洵又点了点头,和他牵着手缓步走着。


    他其实很少拒绝人,更很少拒绝顾莲沼。


    不知道顾莲沼心意的时候,他愧疚于顾莲沼受自己拖累,所以无法拒绝他。知道顾莲沼的心意以后,他又觉得喜欢上一个命不久矣的人,是一件很可怜的事情,所以他依旧无法拒绝顾莲沼。


    况且他并没有提出过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散散步而已。


    但前厅距离寝居也就那么点距离,哪怕走得再慢,一刻钟的功夫也就到了。


    站在院前时,柳元洵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顾莲沼,小声问道:“我们要不要再走回去?”


    顾莲沼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带着些满足的笑容,“已经够了。”


    人生的路很长,但不是每一步都有意义,能和喜欢的人在大年夜的月色下漫步,是他走过最幸福的一段路。


    柳元洵本来也没多想,可听到顾莲沼这句“够了”,不知为何,心中竟涌起一丝酸涩。


    他微微挪动脚步,与顾莲沼面对面站定,语气轻柔道:“我觉得还不够,我们去后花园再走走吧。”


    顾莲沼知道他怕冷,也知道外面这么冷,确实不该和他停留太长时间,尽管心动,可还是拒绝了,“没关系,我们回屋里待着也挺好的。”


    月色和柳元洵的适配度实在太高,顾莲沼只是望着他,心里就涌起不舍,情不自禁抬手轻轻捧住他的脸,温柔地吻了下去。


    起初只是想亲昵的碰一碰,可被吻住的唇瓣实在太过柔软,柔软到他只是轻轻探出舌尖,便轻易撬开了柳元洵的唇齿,吮吸到一丝蜜津。


    怀里的人一如既往地温顺而敏感,只是亲一亲便细微地发著抖,许是怕自己站不稳,他抬手轻轻搭在顾莲沼的臂弯处,投怀送抱一样乖巧。


    顾莲沼情难自抑,与柳元洵纠缠得越来越深,舌头几乎探到了喉咙口,即便感到了不适,柳元洵依旧温柔地接纳着,时不时发出几声软糯的轻哼。


    越亲欲I望越重,偏偏怀里的人毫不抗拒,好像只要抱着他的人是自己,他就什么都能承受一样。


    顾莲沼被他的气息与轻哼刺激得不轻,他怕自己被欲I望蒙了心,又折腾起柳元洵,只能拼尽全力克制住自己,略显狼狈地后退了一步,声音沙哑道:“外面太冷了,我们进去吧。”


    柳元洵睁开水雾弥漫的眼眸,轻轻“嗯”了一声,可他双腿发软,刚迈出半步,便一个踉跄,最后还是顾莲沼将他打横抱起,大步走进室内。


    天色已经不早了,顾莲沼却舍不得睡,他将人抱在怀里,手臂收紧,轻声道:“阿洵,你能和我说说话吗?”


    以他深厚的内息,即便柳元洵用气音说话,他也能听清。


    柳元洵窝在他身侧,轻声问:“你想听我说什么?”


    顾莲沼道:“什么都行,只要关于你。”


    他这么一说,柳元洵反倒犹豫起来,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片刻,他讲起宫中的秘事。


    “除了皇上,我和二哥的关系其实也不错。二哥是父皇亲封的贤王,平日里总是一副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模样。与其他兄弟相比,他对我其实还不错。后来……”


    说到这里,柳元洵深吸了口气,“在争夺皇位的时候,他败了。”


    他当时一心想救柳元喆,无暇顾及太多。直到贤王被柳元喆押送入死牢的那一刻,他才如梦初醒,惊觉自己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皇位之争,没有人能置身事外,他是无辜者,也是刽子手。


    “父皇曾说,没本事的人,就算是皇子,也会饿死。我当时只当是玩笑话,后来才发现,皇子是真的能饿死。”柳元洵低声道:“我二哥,就是被困在牢里,活活饿死的。”


    说到这里,他轻轻闭上了眼睛,掩去了眸中的痛苦,喃喃道:“阿峤,我想我一开始就不该出生在这深宫里。宫里的权势大得滔天,人的欲望也深不见底,不争是死,争了也是死,要是人真的能有下辈子,我只想简简单单地活一次。”


    顾莲沼有些懊悔,他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会勾起柳元洵的伤心事。可听着他小声的剖白,他又不免生出一种更了解他、也更亲近他的自私的窃喜。


    “会的,会有下辈子的。”他握住柳元洵放在胸前的手,像是安抚他,也像是安抚自己,“等到了下辈子,我就带你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我替你盖一间屋子,围一栏院子,养些小鸡,种些花儿,你在家好好等我,我在外面赚了钱,都拿给你做开销。”


    顾莲沼言辞质朴,可勾勒的画面却正是柳元洵心中向往的。他郁结在心底的情绪散去了一些,轻轻笑了笑,“不行,我是你夫君,合该我来养你。”


    无论是这句“我是你夫君”,还是“我养你”,都将顾莲沼的心浸得柔软不已,他喉结一滚,又想吻他了。


    自从做了决定,他就像是被生生撕裂成了两个人。


    一个被欲I望驱使,总想着借助掠夺多留下些什么,最好吃透柳元洵的身躯,吸尽他的骨髓,让他彻底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另一个则柔情又痛苦,既畏惧死亡,又从畏惧中生出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勇气。一想到他的死或许能换来眼前之人的生机,他竟觉得死亡也不是那么可怕了,他甚至比柳元洵还要期待下辈子,他抓着这点臆想,就像抓住了赴死的勇气。


    “那下辈子,你想做什么人呢?”顾莲沼轻声问道。


    柳元洵从没想过这个问题,顾莲沼这么一问,他一时怔住,好半天也没个答案,“我不知道。”


    顾莲沼脱口而出道:“那就做我的妻子吧。”


    他说的“妻子”,并不是单纯的婚姻角色,而是一种近乎冲破胸腔的怜爱。这种怜爱让他只想将柳元洵捧在手心里,舍不得叫他受苦,看不得他为生活奔波,只想让这尊月亮纤尘不染地挂在天上,出现在一个只有他能触及的地方。


    “净说傻话。”柳元洵又笑了,唇角弧度勾起的刹那,他的心也是柔软的。


    在遇见顾莲沼之前,他从未与任何人谈论过死亡,周围的人也像是避谶般,绝口不提死后与来世。他们将这些东西视作能够吞没柳元洵的洪水猛兽,竭力抗拒着,这也让柳元洵觉得,死亡是一件无法对人提及的事情。


    但顾莲沼对来世的期许,竟也缓缓驱散了他心底的阴霾,他头一次懂了,为何那么多人总将心愿寄托于来世。


    因为有了下辈子,死亡就变成了一场终究会升起的日落,他只需睡一觉,再睁开眼,就能拥有一个崭新的人生。


    柳元洵垂眸望着勾缠在一起的手指,声音里带着些许释然,“我忽然觉得,或许,是我将淩晴他们想像得太脆弱了。”


    顾莲沼轻轻揽着他的腰,与他额头相抵,在温暖的被窝里亲昵地低语:“为什么这么说?”


    柳元洵小声道:“我一直以为,我不敢告诉他们我的身体状况,是怕他们难过,是怕他们承受不了。可我渐渐明白了,我逃避的不仅仅是他们的痛苦,更是我自己的怯懦。除了怕他们伤心,我也怕看到他们的痛苦,因为那就像是一种提醒,一种‘我命不久矣’的提醒,所以我才选择了欺瞒,拖延了面对这一切的时间。”


    他活了二十四年,早已接受了死亡,也厌倦了被迫背负的一切,甚至隐隐期待这一切能早日结束。


    但比死亡更痛苦的,是等待死亡。


    他要清醒地感受自己的病痛,清醒地面对身边人的痛苦,清醒地在他们的痛苦中一次次接受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这便是等死的折磨。


    可顾莲沼出现了。


    他心里无法言说的恐惧终于有了可供倾诉的地方。


    他或许还未体会过“心动”是什么样的感觉,可谁也没规定喜欢就一定是热烈和悸动的。能让他安心,能让他有个倾诉和喘息的地方,能让他在死前拥有一段快乐的时光,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喜欢呢?


    “阿峤,”柳元洵没说过情话,所以在开口之前,耳廓就泛了红,声音也越来越轻,说到最后,已经快要将脸藏进顾莲沼怀里了,“我真的很开心能遇见你,也很开心能……被你喜欢。我也,也是喜欢你的。”


    顾莲沼怔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这话是柳元洵亲口说的,他甚至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或是不知不觉睡着了,所以做了梦。


    柳元洵虽然接受了他,可在他心里,他一直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精心算计来的。若不是自己一步步诱哄、欺骗、逼得柳元洵适应了他,习惯了他,是不可能有这一天的。


    他最大的奢望,就是柳元洵的接受。


    自从美梦成真,他早已心满意足,他甚至不敢幻想“自己对柳元洵来说是不同的”。


    可柳元洵却说,他喜欢他……


    他不相信。


    他打心眼里不相信。


    柳元洵怎么会喜欢他呢?


    他自己都不喜欢自己。


    他是个卑贱的私生子,出生就承载了无数的怨怼;他手段也不干净,还沾了那么多人的性命;他一直在说谎,在隐瞒,在欺骗,在用一颗肮脏无比的心觊觎着那轮纤尘不染的明月。


    他喜欢上柳元洵太正常了。


    没有人能拒绝月亮。


    可柳元洵凭什么喜欢他呢?


    他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值得被喜欢的地方。


    这太可笑了,就算出现在梦里也是荒谬的。


    但再荒谬也是美梦,他舍不得醒。


    他搂紧了怀里的人,安静地沉默了下去,不想叫任何一点响动惊醒这场梦。


    可他的沉默却叫柳元洵有些不知所措,他怀疑自己声音太小,顾莲沼没有听见。


    所以,尽管害羞,他还是悄悄探出脑袋,眨着那双清澈又柔和的眼眸,脸颊上红晕弥漫,小声却坚定地重复了一遍:“阿峤,我也喜欢你。”


    顾莲沼愣愣低头望着怀里的人,下意识抬手压住他的唇,怕他惊醒自己。


    可这一声太清晰了,清晰到就算他哄骗自己这是梦,也不由轻声回问了一句:“你……你说什么?”


    柳元洵本来还在疑惑他为什么不回应,可当他看见顾莲沼眼中的神情时,所有的疑惑便都化作了心疼与怜惜。


    那样小心,那样卑微,那样怯懦,又那样不安……万分复杂的眼神中强压着连主人也不知道的脆弱期待,像一簇在露天旷野的狂风中幽幽燃起的烛火,柳元洵甚至觉得,只要自己呼吸稍稍重一些,就能将这烛火轻易惊灭。


    看见顾莲沼的眼神后,柳元洵又怎么会看不懂他的心思。


    尽管羞涩,尽管笨拙,可他还是生疏地抬起手,勾住顾莲沼的脖颈,缓缓挨蹭过去,如同一只交换气味的小动物,用鼻尖轻轻蹭了蹭顾莲沼的鼻尖。


    两人距离如此之近,柳元洵也没有退开,就在彼此交融的呼吸间,轻声道:“我一直以为你知道,所以没有亲口说过。你就没想过,如果不是喜欢,如果只是责任,又何须如此亲近呢?”


    顾莲沼终于听清了,也终于确信了。


    柳元洵说喜欢他。


    他真真切切地说,他喜欢他。


    这句他连做梦都不敢梦的话,就这样清晰的响在了耳边,顾莲沼感受不到喜悦,他只觉得惶恐,得到的越多,他就越恐惧,像是有什么天大的灾难在前头等着他。


    他无措地自贬道:“我怎么配呢……我不配的,我不好的,我……”


    “嘘。”柳元洵伸出食指,轻轻压住他的唇,眼中满是疼惜,用比之前更为温柔的声音说道:“喜欢一个人,没有配不配。我想要的,你有,就足够了。”


    顾莲沼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神色仓惶又无助,矢口否认道:“我什么都没有。我能给你什么呢?”


    “勇气。”柳元洵轻轻按住他的胸膛,小声说道:“你的这里,藏着一团火,它照亮了我,很温暖,也让我很快乐。”


    顾莲沼还想否认。


    他哪里温暖呢,他分明是沼泽里的一条虫,他不过是藉着柳元洵的宽容与温柔,从他心里偷了一点光罢了。他心里何止无光,简直昏暗到阴森。


    可他又不敢否认。


    哪怕这只是柳元洵的错觉,哪怕只是出于怜悯的安慰,不管怎样,只要能让柳元洵对他有那么一点喜欢,顾莲沼便觉得就算立刻死去,也毫无遗憾了。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柳元洵,含住他的唇瓣,喃喃道:“你如果想骗我,怕是轻轻松松就能哄着我为你送命。”


    “我不要你的命,”柳元洵稍稍退开一点,用很认真的眼神望着他,“我要你好好活下去,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活到老去的那一天,如果你还想遇见我,就来找我。”


    顾莲沼几乎痴了,只知道愣愣地点头,不管柳元洵说什么,他都只能说“好”。自从柳元洵接受了他,他就彷佛被捧进了蜜罐子里,连呼吸都是甜的。


    他不懂柳元洵说的勇气是指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能给柳元洵什么,在旁人面前八面玲珑的手段,在柳元洵面前却毫无用武之地。


    他想让柳元洵快乐,也只能往被子里钻,嘴里急切地说着:“我能给你快乐,还有很多种方式,你会喜欢的,我们……”


    “阿峤,”柳元洵拉住他的衣领,无奈又好笑,“你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顾莲沼顺着他微弱的力道抬起头,低喃道:“我不知道,我总觉得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我还是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柳元洵不懂他为何如此卑微无措,但他一向纵容顾莲沼,听到这句话,也只是顺着他的话,耐心地问道:“那什么能让你觉得真实呢?”


    “欲I望。”顾莲沼毫不犹豫地重复道:“只有看着你陷在欲I望里,挣脱不出来,只能像只被蛛网困住的蝴蝶一样挣扎的时候,我才觉得你在我手里,我才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


    其实对顾莲沼而言,比起直白的性I欲,他更喜欢看柳元洵浑身濡湿,深陷情网,腰身一次次挺起,最终也只能无力跌入情I潮的模样。


    在这一刻,情I欲不是一种享受,而是一种控制。他的钱权压不住柳元洵,他的情爱同样留不住他,他有的只是欲望,能像黏腻的丝网一样勾缠住柳元洵的,也只有欲望。


    这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手段。


    当他注视着这样的柳元洵时,精神上的满足能强过肉I体的快乐百倍。


    他的话说得太直白了,柳元洵在听清的瞬间就红了脸,像被烫到般,猛地将手抽了回来。


    顾莲沼原本向下挪动了几寸,此刻正仰头看着他,眼眶微微泛红,在他将手抽回来后,顾莲沼的神色越发怔然无措,讷讷张了张口,沉默了片刻,才小声道:“果然……你还是不喜欢。”


    柳元洵望着他黝黑而湿润的眼眸,轻轻叹了口气,还是又轻又纵容地摸了摸他的发顶,像是在抚摸一只夹着尾巴低低哀鸣的野犬,“如果能让你安心,那就……”


    话还未说完,顾莲沼突然回头看向门外。


    几瞬之后,柳元洵也听见了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敲门声,“主子,您歇下了吗?”


    是淩亭。


    顾莲沼替他回了一句:“还没有。”


    淩亭忙道:“那我进来了。”


    柳元洵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裹着被子从床上坐起,藉着烛火,看向淩亭严肃的面容。


    还没等他问,淩亭便说道:“主子,宫里来了信,说翎太妃状况不太好,白天闹腾了好几回,刚才甚至撞了柱子。洪公公问您是否要进宫去看看。”


    听到“翎太妃”这三个字,柳元洵瞬间翻身下了床,若不是顾莲沼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他恐怕连外衣都顾不上穿,就要冲出门去。


    柳元洵急到连气息都乱了,顾莲沼瞬间将乱七八糟的情绪全抛在了脑后,沉声道:“冷静点,不会有事的,宫里那么多人,肯定不会让翎太妃出事的。别着急,别慌,来,深呼吸……”


    他一手箝制住柳元洵的胳膊,另一手拍着他的胸膛,用十分冷静的目光逼视着他,替他在慌乱中找回了神智。


    柳元洵深吸一口气,喃喃道:“好,对,我不能生病,我得好好进宫去。”


    “没错,先把衣服穿好再入宫,急着赶过去也改变不了什么。别慌,也别说话了,注意保护嗓子……”顾莲沼一边轻声安慰,一边迅速扯过衣裳,手脚麻利地给柳元洵裹上。那些曾经在他眼中复杂得分不清里外的衣物,此刻竟也能随手捞起便能准确无误地穿好。


    柳元洵看似镇定了下来,可他的思绪依然是乱的。


    他太清楚了,如果只是普通的事故,洪福绝不可能专门跑这一趟,他来了,就说明翎太妃的情况已经坏极了。


    可他更清楚,自己急也没用,气急攻心,反倒容易晕过去,他需要冷静,他必须要镇定。


    “好了,走吧。”顾莲沼替他穿好靴子,直接将人打横抱起,脚步沉稳而迅速地向府外走去,同时不忘轻声安抚,“很快就到了,不会有事的。”


    柳元洵此刻别无可依,只能紧紧攥住顾莲沼的衣领,像是攀住了慌乱中唯一的浮木。


    第98章


    洪福离宫时已是半夜,又折腾了半日,等柳元洵赶到宫中,要不是身侧有提灯笼的宫人,怕是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


    翎太妃有恙当前,柳元洵再顾不得和洪福之间的恩怨,一心只想弄清发生了什么事。


    寿康宫里发生的事本也是意外,洪福自己都觉得纳闷,他原本确实打算给翎太妃用些药,好让她日后的离世显得更合理,但今天的事确实与他无关,所以洪福并未隐瞒,一五一十地将寿康宫里的事说了个明白。


    据寿康宫里的哑女比划,翎太妃自中午开始就有些异常,以往点了安神香就睡了,可今日她却跟那柱香较上了劲,总是试图掐灭。


    后来更是愈发失控,竟扯住宫婢的领子纠缠起来,好不容易冷静了,可没过几刻钟,病症再次发作,就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四五次,直至后半夜,她突然奋力挣开宫婢的搀扶,一头朝着柱子撞去。


    好在宫婢人多,这个没拉住,还有那个能及时阻拦。撞是撞上了,但并不严重,也未落下什么明显的伤势,只是把自己撞晕了过去。


    初听此事,洪福也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在谋划初成之前,柳元喆甚至比柳元洵还要上心翎太妃的命。他太了解柳元洵的脾性了,若是翎太妃真在这深宫里不明不白地出了事,依着柳元洵的性子,定会毫不犹豫地拔剑自刎。


    之所以让洪福把柳元洵接入宫中,也是为了叫他亲眼看见翎太妃的状况,好将此事与柳元喆撇清关系,以免惹来不必要的怀疑。


    柳元洵越听越心惊,只觉得这段路前所未有的长。他心神不宁,情绪又起伏得厉害,路上甚至吐了两回,直到入了宫,才稍稍平复了些。


    顾莲沼虽是王府侍妾,但他并没有入后宫的资格,在太监们抬着轿辇送柳元洵前往寿康宫时,他也跟着洪福去了偏殿。


    柳元洵刚一离开,洪福脸上的担忧瞬间消失。他转过头,看向顾莲沼,脸上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我虽早有预料,可亲眼看着王爷对你愈发亲近,还是忍不住要赞你一句,手段实在是高明啊。”


    距离上次与洪福见面,也不过短短几日时间,可顾莲沼的心境却已截然不同。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全托公公的福。”


    洪福摆了摆手,脸上笑意更甚,“哪里是托我的福,人的命都是自己争来的,是你自己争气。”


    顾莲沼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若是昨夜之前,他或许真以为一切都是自己争来的,可柳元洵说喜欢他。他的喜欢,瞬间就将自己的“争取”衬得卑劣不堪。


    见顾莲沼沉默,洪福以为他是在等自己的态度,于是接着道:“你的功劳,我都看在眼里,等此去江南后回来,皇上另有赏赐,你等着便是。”


    顾莲沼只能跪地谢恩。


    如今的他早已舍了命,洪福口中的赏赐对他再无半点吸引力,他甚至连敷衍做戏的心思都没了,一心记挂着寿康宫里的柳元洵。


    他身子那么弱,天又那么冷,路上还吐了。方才换轿辇的时候,若不是自己在一旁搀扶,他怕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这样一副身躯,若是又在寿康宫里受了刺激怎么办?


    洪福见顾莲沼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以为他是仗着王爷的宠爱恃宠生娇,眉头一皱,有些不悦,“顾大人就没别的话说了?”


    顾莲沼回过神来,再次单膝下跪,抱拳道:“公公恕罪,卑职心系王爷安危,始终难以安心。还望公公开恩,能否让卑职去寿康宫门口候着,也好随时听候王爷差遣。”


    洪福自然将他这番话当成了做戏。


    他知道顾莲沼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一旦做了选择,就绝不会自己挖坑自己跳,顾莲沼但凡有半点真心,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地倒向自己。如今却摆出这副情深意切的模样,若是做戏倒也罢了,可要是真心的,那顾莲沼可就蠢得无可救药了。


    他总不会天真的以为,他能在自己和王爷之间左右逢源,还能全身而退吧?


    既是做戏,洪福也懒得应付,他笑了笑,道:“行啦,你又不是不知道后宫是什么地方。皇上不发话,我哪有那个能耐把你送进去。你就安心在这儿候着吧,王爷身边少不了人伺候。”


    洪福这话倒也不假。此刻的柳元洵,身后簇拥着七八个小太监,拿围脖的,挑灯笼的,搀着他走路的,一群人前呼后拥,连路上的小石子都有人提前踢走。


    柳元洵到寿康宫的时候,翎太妃额头上正包着消肿的药,发鬓散乱,神情憔悴地闭眼躺在床上。


    柳元洵缓缓坐在床沿,轻轻握住了翎太妃的手,激烈的心跳直到此时才平静下来。


    他满心愧疚,却什么也做不了,他所能做的,也只是趁她昏睡多看她几眼。


    “母妃,我本该……本该早些来看您的,只是近来身子不大舒服,这才耽误了。您不要怪罪我。”尽管嗓子痛得难受,可柳元洵却像是故意折磨自己一般,非要强迫自己开口。好像只有他也痛,才能替翎太妃分担一些折磨。


    “我本打算明日进宫领旨的时候,再跟您好好告别的。本想着耽误一天也不会错过什么,要是早知道您今天状态不好,我一定,一定早早进宫来陪您。”


    情绪大起大落本就极其耗费心神,再加上此时已是深夜,柳元洵疲惫得厉害,只能俯下身体侧躺在床沿,说话的声音也变轻了。


    “母妃还不知道吧,我领了皇兄的旨意,要去江南去办事了。这还是我第一次以王爷的身份,去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呢。虽说眼下还不确定能否帮上忙,但就目前所掌握的情况来看……”孟阁老绝对脱不了干系。


    但最后那句话他没说。


    尽管翎太妃浑浑噩噩,不认识他,更不会想念他。可他还是将自己何时启程、又带了哪些人一同前往,都仔仔细细交代了一遍,但他唯独没有提及自己何时归来。


    直至守在殿外的小禄子轻轻敲了一声锣,柳元洵才依依不舍地从床沿坐起,重新上了轿辇,回了守拙殿。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即便是皇子,一旦长大成人,离宫之后,若无皇上宣召,便不得擅自进入后宫,更不能长时间逗留。这是祖宗定下的宫规,哪怕再不愿意,他也不得不遵守。


    他坐在轿辇上,披着一夜的星光,在轿辇细微的晃动中,抬头看向了天空。


    皇宫的城墙太高了,高到哪怕他尽全力仰着头,也只能望见被城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以前一直生活在宫里的时候,他尚不觉得有什么,可自从离了宫,习惯了瑞王府似寻常人家般的院墙,他就再也无法忍受宫里高到连天都能遮去的城墙了。


    轿辇一路前行,迈过一道又一道门,终于来到了宫门前的偏殿。


    隔着很远的距离,柳元洵看见遥遥一盏烛火正在向他靠近,待距离拉近,他才发现手持灯笼的人是顾莲沼。


    持灯笼的人身姿笔挺,身材高挑,随着烛火缓缓拉高,一只温热的大手也出现在他眼前。


    有人等待的感觉总是好的。柳元洵抿唇一笑,将手放入顾莲沼掌心,被搀扶着下了轿。


    当着众人的面,顾莲沼并未多问什么,只是轻轻牵着他的手,朝着守拙殿走去。柳元洵也不想多说,只随着他安静地入殿。


    柳元洵已经很累了,身体累,心也累,上了床就闭上了眼睛。耳边悉悉索索的动静响了又停,不多时,身后便贴来一个温暖炽热的怀抱。


    对人好,并不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技能。对顾莲沼来说,即便他心里藏着数不尽的怜爱,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只能笨拙而缓慢的模仿。


    起初,他模仿的人是淩亭,模仿他如何伺候柳元洵的起居。现在,他模仿的人是柳元洵,学着他的样子,将手放在柳元洵胸前,轻轻抚摸着,没有狎昵,只有温情。


    柳元洵轻轻覆上他的手,轻声道:“我没事,别担心。”


    顾莲沼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低声道:“这种时候,就别说没事了。安心睡吧,我陪着你。”


    烛火已经熄灭了,少了那轮对着月亮的窗户,守拙殿黑得可怕,可因为那句“我陪着你”,柳元洵又觉得黑暗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没再说话,而是往身后的怀抱里缩了缩,安静地睡了过去。


    ……


    翌日清晨,宫婢轻手轻脚地奉上早膳,与此同时,小禄子也匆匆赶到。


    他恭敬地跪地叩头,行了一礼,道:“给瑞王请安,给顾侍君请安。”


    经过一夜的休息,柳元洵的嗓子稍有好转,可依旧无法大声说话,好在小禄子机灵,在他询问之前,便一股脑儿地将他关心的事情全盘托出了。


    “奴才方才已经去过寿康宫了。翎太妃除了额头上的红肿尚未消退,身体已无大碍,也用过早膳了,精神看起来还不错。洪公公也已经传过话了,让王爷您暂且留步,待皇上处理完朝事,您需得去御书房一趟。”


    听见翎太妃状况不错,柳元洵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他轻轻点了点头,哑声道:“我知道了。”


    此番前往江南,事关国家大事,柳元喆定会有所叮嘱,柳元洵早有预料。


    小禄子说完话也没走,一直守在殿里,时不时添茶倒水。直到外头又来了个传话的小太监,他才召来轿辇,抬着柳元洵去了御书房。


    上次,也是在守拙殿,他和顾莲沼在中药的情况下行了房事。这事虽是洪福所为,但洪福的举动定然会经过柳元喆的授意,说他反感洪福,倒不如说他反感柳元喆的独断专行。


    况且,直至此刻,他依旧想不明白柳元喆究竟是何意图。


    他有心想问个清楚,可又念及柳元喆刚刚痛失独子,一时间心绪复杂,所有苛责只能尽数咽下。


    可等他进了御书房,他才发现柳元喆压根没给自己留质问的机会。


    ……


    书房内,大理寺卿沈巍、现任户部尚书,以及数码朝廷大员齐聚一堂。一行七八人皆身着朝服,整齐地分坐在左右两列的御赐绣墩之上。


    柳元洵起初还以为自己来早了,可视线一瞥,看见诸位大臣手边的茶水都是新沏的,立即明白过来,柳元喆是特意选在这个时候将他召来的。


    整个书房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架势,压迫感极强。


    柳元洵收敛思绪,不再纠结于个人琐事,而是规规矩矩地跪地行礼,起身后,又定定站着,受了诸位大臣的礼。


    一番繁琐的行礼与回礼过后,洪福手脚麻利地搬来一张太师椅,毕恭毕敬地放置在御案前的右手首位。


    柳元喆身著明黄龙袍,神色威严而庄重,他的目光在柳元洵的脸上和脖颈处分别停留了片刻,这才缓缓开口说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便开始议事吧。”


    柳元喆一发声,御书房两侧负责沏茶的四个小太监立刻踮起脚尖,轻手轻脚地从御书房一侧的小门退了出去。随着几不可闻的关门声,户部尚书王正汲率先打破了沉默。


    “去年一年,两个省干旱,三个省洪涝,边境摩擦不断,大仗三次,小仗四十余次,工部、吏部、兵部都来朝户部要银子,七八个大人将前院围得水泄不通,伸手便是要钱,可户部哪来的钱?户部的钱都已经掏空了。”


    此话一出,工、吏、兵三部的官员立即坐不住了。


    兵部的人率先反驳道:“王大人,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别的不说了,我们兵部的钱可是皇上亲批的,拿不到钱,就打不了仗,这后果可不是你担得起的啊。”


    “皇上,吏部冤枉啊,不是吏部问户部要钱,是天下的百姓要花钱,吏部……”


    柳元洵头一回参政,也是头一回听闻这样的事情,面上虽平静,可心里却有些吃惊。


    他从来没想过,原来那些体面威风的大臣们,要起银子来,竟也和民间百姓一样,各种围追堵截。他更没想过,在如今的天雍朝,掌管天下钱粮的户部竟然也会陷入没钱的困境。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吵声越来越大,渐渐地,所有的声音都朝着柳元喆去了,要钱的,喊冤的,流涕的,无奈又沉痛的……


    柳元洵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柳元喆,却只能瞥见他沉稳而平静的面容。他一个人坐在御案后,身侧只有洪福,在一众嘈杂声中,威严得像是镇山的石头。


    来之前,他还在想柳元喆为何要逼他圆房,又为何会使出下药这样卑劣的手段,可坐在这里,听着天下人的声音,他又觉得自己那些琐事只是在给柳元喆添乱。


    说好听点,他是九卿之首的太常寺卿,是重臣中的重臣,但说难听点,他就是个先皇捧出来的吉祥物,学过的道理是书上的道理,见识的人也是书上的人。


    他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环境,除了坐着静听,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诸位,时间宝贵,咱也不是来御书房吵架的,这一年的账册就在这里,户部有没有钱,是不是故意卡着诸位大人的肋骨找膈应,答案都在这账册里。”


    账册一出,整个御书房都安静了,也显得王正汲翻册子的声音越发明显。


    账册扉页就是总结,王正汲大声念道:“去年年初,户部做过预算,我天雍一年的开销约在三千万两。而今年,十五个一级行政区,上半年的税银共两千六百三十四万两,但各部上半年的支出竟高达三千一百万两白银,收支两抵,仅半年,就已经亏空了五百万两白银,甚至超过了一整年的开销!”


    他猛地合上账册,大声道:“都问我户部要钱,可户部的钱,早在上半年就已经被各位大人掏空了!”


    吏部侍郎很不服气,“俸禄支出要钱,开恩科举要钱,我们吏部的每一笔支出都在账上,想查随时能查!”


    工部要城建安防,军部要行兵打仗,谁都有谁的理,谁都有谁的账,这很合理。


    户部尚书看着他们争,冷笑一声,道:“各位大人就是吵出花来,没钱就是没钱,哪怕将我王正汲的脑袋割下来当球踢,我户部照样没钱!”


    于是,各位大人又开始连声哀叹:“皇上啊……”


    尽管他们喊的人不是自己,柳元洵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甚至不知道柳元喆该如何回应。


    可柳元喆也只是轻轻翻开身前的账册,稳声道:“去年天灾频发,是朕免了部分地区的税,救灾要钱,为民也要钱,这笔银子花得不冤。”


    闻言,工部和吏部的人都松了口气。


    “边境战事频发,但国土却丝毫无损,多亏了添加的兵员与储备齐全的军事物资。既要马儿跑,就不能不让马儿吃草,兵部这银子,尤其花得值。”


    此言一出,兵部也偃旗息鼓了。


    各部的人刚松一口气,柳元喆话锋一转,又道:“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一年亏空,可由来年补,那来年继续亏,谁来补呢?朕来补吗?”


    他语气和蔼,尚算亲切,可各部大人却惊出了一身冷汗,齐刷刷跪地,连声说“不敢”。


    柳元喆一言不发,半炷香的时间悄然流逝,就在几位大臣明显跪不住的时候,柳元喆终于大开天恩,淡淡一句:“儿子没钱能问爹要,爹没钱了,又能去哪里要呢?上半年亏空的银子,暂且先从大内库银中付。至于下半年的账目,如果还超出预算,诸位大臣就直接把朕的内库搬走吧。”


    听着是玩笑,可各部大人身上的汗却流得越凶了,一会说圣上大恩,一会又连声道不敢,几番折腾,才算将这事敲定了。


    户部的银子一向分四份使,一份是皇帝的,另外三份则分为军费、俸禄和公务。


    年年剩余的钱,自然要充入国库,少时补,多时添。


    就像今年,因为天灾与战事,所以亏空了钱,那从国库里补上便是。可柳元喆那句话的意思,却是要以自己的钱补国家的空,明面是大义,私底下却是教训。


    兵、吏、工、户四部,就是仗着占理,所以罔顾预算,妄图从国库里捞钱。可他们有胆子从国库里要钱,却没胆子从皇帝的内库里拿银子,但他们不敢拿,柳元喆却偏偏要给。


    皇上的银子是天底下最烫手的银子,这比罚他们吞炭还要受罪。


    直到七位大臣里的六位都一一告退,柳元喆才轻轻一声:“沈巍。”


    自始至终都未曾发言的沈巍,此时立刻跪地行礼,恭敬地说道:“臣在。”


    柳元喆道:“朕这个弟弟病弱娇贵,没什么大本事,此去江南,你可要好好看顾啊。”


    柳元洵一愣,没想到此次出行,沈巍竟也在行列中。


    沈巍则立即接话道:“瑞王大德大才,臣一定尽心辅助!”


    “嗯。”柳元喆此时才看向柳元洵,隐没在昏暗中的眸光柔和了几分,“看到刚才那一幕,可有什么想法啊?”


    年少时,这话多半是先皇在问,回答的人也是柳元喆。如今换了个位置,柳元喆坐在了龙椅上,而他则坐在了最亲近的右手位。


    可他不是柳元喆,他不懂国事,也不想添乱,只轻轻说了句:“臣弟没有想法。”


    他一说话,柳元喆就皱了眉,“太医署里的人做什么吃的,你这嗓子是怎么回事?”


    柳元洵道:“就算有太医,这也不是三两天能好的,慢慢养着就是了。”


    柳元喆还想再说,可念及他说话不易,又转头看向沈巍,“江南是个好地方,难得去一次,多看看,看到什么,就带回来,让朕亲自看。”


    沈巍自然能听懂他话里的暗示。


    天雍本是富庶之国,即便有所亏空,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般地步。唯一的解释便是,上下官员层层剥削,中饱私囊,才使得上半年的税银被盘剥至不足三千两。


    朝堂本就是个染缸,再干净的人也免不了被污染,再清廉的官也会被拖下水。不是贪官杀不完,是一个个清官正在前赴后继地变成贪官。


    柳元喆明白这个道理,也不急着治贪污。


    不过分,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去了;可要是过分了,杀几只肥羊,国库便又要开始流油了。


    柳元洵去江南只是顺带,沈巍才是他真正的刀。


    第99章


    交代完了沈巍,柳元喆再度将目光投向柳元洵。


    他们认识的太早,早到柳元喆心里尚存柔软的时候,就住进来了个乖巧听话的孩子。时光匆匆,一晃多年,情谊早已在心底扎根,偶尔被触动,连心尖都跟着微微发颤。


    柳元喆的手搭在御案上,指尖微动,像是在隔空抚摸着什么人的发丝,“此去江南,你但凭心意行事,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若是累了,就当散心,不必肩负什么担子……”身体重要。


    最后四个字是最关键的,也是最不能说的,于是他只能微微闭眼,疲惫地叹了一声:“行了,该说的都说完了,都退下吧。”


    沈巍与柳元洵应了一声,而后躬身行礼,洪福也连忙走了下来,搀扶着柳元洵走向门外。


    在即将踏出御书房之前,柳元洵回头望了一眼,目光正好与柳元喆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柳元喆不知道什么站了起来,静静伫立在御座之后,平日里锐利又威严的眼睛,此刻却流淌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许是丧子之痛带来的打击太大,他消瘦了许多,龙袍有些空荡,孤零零站在那里,看上去很是落寞。


    “皇兄……”柳元洵忍不住提高音量叫了他一声,而后唇瓣微微一颤,用极轻的声音说道:“你要保重龙体。”


    他的声音很轻,柳元喆并没有听清,但在听见那句皇兄后,他明显怔了一瞬,回过神后也只是轻轻摆了摆手,道了声:“去吧,一路平安。”


    ……


    踏出御书房的门,柳元洵低声问向沈巍,“沈大人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要去江南的?”


    若是此前毫无交集,沈巍或许会将这句话视作柳元洵对他揽权的诘问。但因“账册”之事有过接触后,沈巍对柳元洵的印象很好,所以回答时也很诚恳,“皇上筹备此事已久,只是其中牵涉朝堂诸多秘辛,还望王爷恕臣无法详尽相告。”


    柳元洵闻言,没再追问,只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他并不在意权力究竟在谁的手里,他只知道,沈巍能来,就代表此事顺利进行的把握更大了。


    没走几步,柳元洵便瞧见了在不远处静静等候的顾莲沼,唇边不由浮起浅笑。


    沈巍一直留意着柳元洵的神情变化,见他露出笑容,不禁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顾莲沼,忍不住感慨道:“没想到王爷竟会与北镇抚使有这样一段姻缘。”


    柳元洵随口反问道:“很奇怪吗?”


    “倒也不是奇怪,就是觉得……”很违和,就像是看到太阳出现在夜晚一样违和。


    但这毕竟是瑞王的私事,沈巍沉默片刻,中途改口道:“只是觉得缘分这东西,实在是奇妙。”


    “是很奇妙。”柳元洵笑了笑,“我也没想过会遇见他。”


    在他向顾莲沼走去的时候,顾莲沼也快步迎了上来,待靠近时,他自然地揽住柳元洵的腰,轻声问了句:“遇见谁?”


    面对沈巍,柳元洵还能闲聊几句,可当着顾莲沼的面,他却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浅浅一笑,说道:“没谁,咱们走吧。”


    顾莲沼不着痕迹地瞥了沈巍一眼,眼眸微眯,眸色略深,看得沈巍心头猛地一跳。


    同为京官,他和刘黔源是熟人,自然也免不了和顾莲沼打交道。只是比起沉默寡言、面色冷硬的刘黔源,这位年轻而冷峻的新任北镇抚使更阴冷、也更狠辣,除却公事往来,沈巍实在不想与顾莲沼有过多的私交。


    沈巍并没有在宫中乘轿辇的资格,柳元洵又因身体欠佳,行走极为缓慢,二人便在第一道宫门前相互道别,约定明日再见。


    直至坐上回府的轿辇,顾莲沼才开口问道:“沈大人也要与我们一同前往江南吗?”


    柳元洵点了点头,道:“沈大人见多识广,人情练达,有他在侧,想必事情的进展会顺利不少。”


    顾莲沼听闻,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其实,听闻沈巍也将随行,他心下也稍稍松了口气。


    春四娘来找他的时候,还未听闻柳元洵烧画之事,为了拉拢他入夥,抛出了不少消息当作诱饵。


    除了那昧毒,还有个很关键的消息:他们已然做好了伏杀的准备。且听春四娘那语气,似乎对此次伏杀胸有成竹。


    顾莲沼这两日也一直在想这件事。


    暂且不提柳元洵身侧的大内高手,单说负责护送他的神武卫,各个都是以一敌十的精锐。莫说几个刺客的伏击,即便遭遇数百人的围剿,他们也有一战之力。


    况且,柳元洵此番前往江南,是以钦差大臣的身份。无论他在何处出了事,当地的官员都会受到问责,严重时甚至会被撸职。


    所以,不管出于对钦差大臣的保护,还是对皇室的敬重,从京城前往江南的这一路上,当地官员定会派兵护送,直至将柳元洵平安交接至下一个辖区,当地官兵才会撤离。


    不是他得了消息却不去提醒柳元洵,实在是在如此严密的安防措施下,即便他告知有人要行刺,这一路的护送规格也很难再提升了。


    但并不代表此行就一定安全……


    见顾莲沼久久沉默,柳元洵不禁主动问道:“阿峤,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顾莲沼一手搭在膝头,另一只手揽在柳元洵腰间,此刻稍稍用力,便将身侧的人拉得更近,“我只是在想,你身体不好,不知道受不受得了这一路的严寒。”


    “还有你呀。”柳元洵唇边的笑容虽浅,却满是真挚,“不知道是因为总是贴得很近,还是你是纯阳之体的缘故,每次靠近你,我都感觉很暖和。”


    在这段感情里,柳元洵始终坦诚相待,毫无欺瞒。所以,一旦接受了顾莲沼,确认了自己的心意,他便再无顾忌。尽管总是害羞,可他的内心坦荡又真诚,始终是轻松的。


    可顾莲沼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他得到的越多,心底积压的恐惧就越多。因为撒了太多谎,如今他甚至连解释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藉着亲吻柳元洵耳垂的动作,试图掩饰自己的僵硬与无措。


    柳元洵以为他又在闹,怕痒般地向后缩了缩,可手却轻轻抬起,拉住了他的衣角,低低唤了句:“阿峤,别闹了,还在外面呢。”


    他柔软的嗓音像是一柄温柔的刀,缓缓绞进顾莲沼的心脏,刀刀不见血,却疼得顾莲沼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阿洵,我……”顾莲沼声音沙哑,试图解释些什么,想在被拆穿之前铺垫几句,可话到嘴边,却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一句也说不出口。


    倘若柳元洵从未说过喜欢他,倘若柳元洵只是他处心积虑算计来的,那他或许还能像从前那样,做戏哄骗他,说自己可怜,说自己不幸,说自己在皇权的压迫下举步维艰,所以只能受制于洪公公,被迫欺骗他。


    柳元洵不喜欢洪福,又信任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能有一万种说辞,将一切推到洪福身上,将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来。


    就算一切被戳穿,那时候的他估计早都入黄泉了。他吃准了柳元洵心软,料定他在知晓所有真相后,看在自己为他而死的份上,也不会再继续怪他了。


    但柳元洵说喜欢他。


    这份喜欢太珍贵了,可创建在谎言上的喜欢又那么易碎,就像是凝聚在嫩叶上的晨露,日光稍稍惊动,它就不见了。


    在没有得到之前,他连想都不敢想;可在得到之后,他却遭了报应,被自己的谎言狠狠反噬了。


    顾莲沼缓缓闭上眼睛,将脸埋在柳元洵的颈间,长直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如同羽毛般轻轻扫过柳元洵颈间细嫩的肌肤。


    许是他抱得太紧,又或许是柳元洵察觉到了异样,原本只是牵着他衣角的手,此刻轻轻环住了他的腰,用那略带沙哑却又绵软的声音问道:“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顾莲沼无法开口,他只能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既贪恋这份温暖与亲近,又因柳元洵毫无保留的温柔而痛苦。


    腰间传来的力道太重了,柳元洵有些痛,可抱着他的人,似乎比他还要痛苦。


    明明前一刻还好好的,忽然就不太对劲了,像是在恐惧着什么。


    柳元洵自己也经历过有口难言的时候,所以格外能理解顾莲沼的苦衷。在这紧迫的拥抱中,他费力地抬起胳膊,轻轻拍抚着顾莲沼的后背,“没关系的,阿峤,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觉得,若是做错了事,那就想办法弥补;若是事情已无可挽回,只要往后一心向善,也该学着谅解自己。”


    “况且,”他轻轻抚着顾莲沼的发尾,声音无比真诚,“我始终觉得,你不是会故意去做坏事的人,你一定是有苦衷的。”


    顾莲沼瞬间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甚至连环抱柳元洵的手,都不自觉地松开了。


    他终于明白,为何在听到柳元洵说喜欢他的那一刻,涌上心头的不是喜悦,而是恐惧。他也终于懂得,为何得到了柳元洵的喜欢,自己却始终觉得如梦似幻,毫无真实感。


    因为柳元洵喜欢的,根本就不是真实的他。


    柳元洵喜欢的,是那个被迫嫁给他后,仍会趁着夜色,悄悄为他输送内力的人;是那个尽管脾气别扭,却会在他遇袭时慌乱落泪的人;是那个生来命运坎坷,却始终为了活下去而拼尽全力的人。


    是那个,他有意无意,扮演出的虚假的人。


    不是他,一开始就不是他。


    是他先捏造了一个虚假的形象接近他,所以柳元洵即便动了心,动心的对象也只是那个虚假的人。


    他不用再恐慌失去了,因为从一开始,他就从未真正拥有过。


    发现怀里的人不再发抖以后,柳元洵以为他听进去了,恰好王府也到了,他轻轻挣开顾莲沼的怀抱,扬起温柔的笑容,牵住了顾莲沼的手,“不要不开心了,我带你回家呀。”


    顾莲沼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随后先一步走出轿辇,小心翼翼地将柳元洵抱了下来。


    柳元洵刚站稳,一个娇俏的身影便蹦到了眼前。淩晴“哈哈”一笑,迫不及待地拉住他的手,往前拽了几步,大声炫耀道:“主子!快看!”


    ……


    说实话,即便在为淩晴画图的时候,柳元洵已大致勾勒出了轿子的模样,可当实物真正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还是不禁为之一震。


    这哪里只是一辆普通马车,分明就如同半栋移动的屋子。车身呈规整的长方形,宽度比寻常马车略宽些许,长度却远超普通马车。车顶为弧形,车侧有数扇窗户,窗纸不知用了什么材料,即厚且透,哪怕只是在外面看着,也能想像轿子里的光线有多亮。


    车门共有两扇,一扇位于驭马人身后,另一扇则设置在马车侧边,皆为对开式设计,门外甚至有可摺叠的木制踏板,进出十分方便。六个木制车轮比寻常轮子稍大,也更结实,轮木是用榆木做的,大大降低了马车行驶时的颠簸感。


    柳元洵脸上毫不掩饰的惊讶就是对淩晴最好的夸奖,她笑吟吟地推开侧边的对开式木门,一边扶着柳元洵往里走,一边催促道:“主子你进去看看,你快进去看看!”


    柳元洵依言跨入马车,发现里头的布置更为精巧,简直像是一间功能齐全、但丝毫不显得促狭的房子,令人叹为观止。


    哪怕还没上路,柳元洵已经能想像这一路会有多安适了,他转头看向淩晴,十分感激,“辛苦你了,这么短的时日,要造这么大的马车,费了不少功夫吧?”


    “不辛苦。”淩晴吐了吐舌头,道:“就是花了很多钱,管家差点不批账。”


    柳元洵笑道:“是个好东西,花多少钱都值。”


    此前,不止淩亭,他自己也担心过他这副身体能不能撑过路上的颠簸,但有了淩晴的这辆马车,他最多只是疲累些,绝不会因路途遥远而生病了。


    淩晴得了夸奖,开心不已,抱着他的胳膊兴致勃勃地介绍里头的机关。


    可在少女清脆动听的声音中,柳元洵心头却蓦地一动,下意识转头望向身后。


    果然,顾莲沼正站在那里,神色怔怔的望着他,似是失落,又像藏着悲苦,修长的身形也变得有些落寞和孤寂。


    不知道是因为喜欢一个人,所以才总是心起怜爱,还是因为此时的顾莲沼确实有些可怜,柳元洵忍不住向他招了招手,道:“阿峤,一同来看吧。”


    顾莲沼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听到柳元洵的呼唤,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转瞬间又回过神来。他摇了摇头,道:“不了,我就在这儿等你。”


    柳元洵见他是真的不想来,便没有多说,随着淩晴臂间的力道走向了轿子最内侧。


    为了使空间更大,床只有一半大小,平日可坐,晚间将凿进两侧内壁的床体放下来,便是一张可供两人休憩的大床。


    淩晴巧思甚多,柳元洵夸了又夸,夸得淩晴笑得见牙不见眼。


    柳元洵虽认真听着淩晴的话,但始终分出了一半的心神留意着顾莲沼。他知道顾莲沼有些敏感,或许还有些自卑,他怕留他一个人站在外面会让他多想,等淩晴介绍完之后,便在她的搀扶下匆匆下了轿。


    可他一抬头,却发现顾莲沼已经不见了。


    常顺见他目光微晃,知道他在找人,于是上前一步,低声禀报道:“王爷,顾侍君方才说‘忽然想起诏狱里有件事’,所以留了个口信,让王爷不必等他,早些休息。”


    闻言,柳元洵微微一怔,更觉得奇怪了。


    他和顾莲沼之间不过几步的距离,就算是再要紧的事,也不至于匆忙到只能对身侧的人留口信的地步。


    若是以前的顾莲沼,或许还会因为一时的不痛快而负气离开,但他并不觉得现在的顾莲沼还会这么做。


    可他又想不出其他原因。


    好在他并不是个会自我郁怀的人,想不到答案就不想了,打算等顾莲沼回来后直接问他。


    ……


    今天是大年初一,仆从小厮都忙着过年,王府里冷清得厉害,柳元洵和淩氏兄妹说了会话便困了,裹着被子睡了过去。


    直到天色渐暗,到了晚间吃饭喝药的时辰,淩亭这才将柳元洵叫醒。


    柳元洵精神倒是好了不少,只是睡得不大舒服,所以头有些昏沉,他屈指按着眉心,低声问道:“阿峤还没回来吗?”


    淩亭道:“中途回来过一次,在床前坐了一会便又离开了,说是很快就回来。”


    知道人回来过,柳元洵就不再问了。


    吃了饭,喝了药,他便倚着床头问了问路上的安排,正说着话,淩亭抬头看向窗外,道:“主子,顾侍君回来了。”


    自从淩晴改了称呼,柳元洵就已经习惯别人叫他“顾侍君”了,一时竟没察觉淩亭也跟着改了口,只抬眼望向屏风外,等着顾莲沼进来。


    冬日的白昼总是很短暂,用膳的时候天还亮着,此刻却完全黑了下来。屋内数盏烛火摇曳,昏黄的光线洒在那个披着夜色走进来的人身上,也照亮了他眉目间的郁色。


    柳元洵见他神情低落,便对身侧的淩亭说道:“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我这里有人照顾。”


    淩亭知道他是有话要和顾莲沼说,于是低头告退,与顾莲沼擦肩而过时,也没有抬眼。


    “怎么了这是?看着不大高兴。”柳元洵在身侧的位置轻轻拍了拍,道:“过来坐。”


    顾莲沼脱了外衣才落座,坐是坐了,可人却侧躺下去,伏在柳元洵膝上,揽着他的腰往自己身前拉,声音闷闷的,“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卖东西的,更不知道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柳元洵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隐约摸到了一些头绪,“你是看见那马车,觉得淩晴为我做了许多,所以自己恼了自己,觉得没东西送我?”


    顾莲沼不抬头,只闷闷应了一声,又用脸蹭了蹭他的大腿,“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不会啊,”柳元洵懂了他的心思,既觉得好笑,又有些心怜,他抚摸着顾莲沼稍显粗硬的长发,温柔道:“你有你的好,淩晴有淩晴的好,你们在我心里的位置都无可替代,无需相互比较。”


    说着,他从床头的案几上拿起一粒果脯,顺着顾莲沼脸与自己腿的间隙,将果脯轻轻抵在他唇边,说道:“吃点甜的,开心些,好不好?”


    顾莲沼张口咬住果脯,慢慢咀嚼着,再次蹭了蹭他腿上丝滑的绸缎。


    看见那辆马车的时候,他的确觉生出一种自己很没用的感觉。


    他喜欢的人,是高在云端、金枝玉叶的贵人,只要柳元洵勾一勾手指,便会有无数人争前恐后地为他付出一切。如果不是这生来的体质占了便宜,他怕是连靠近柳元洵的资格都没有。


    他的确决定为柳元洵舍命,可这是他的选择,不是他的付出。他不想等一切被拆穿以后,留在柳元洵记忆里的,除了无尽的欺骗之外,就只剩下自己瞒着他送掉的这条命。


    他想实实在在地为柳元洵做些什么。


    哪怕柳元洵永远都不会知道,哪怕依旧要用谎言去掩盖一切,只要能为柳元洵做些什么,至少他的内心能够稍微好受一些,能在享受柳元洵温柔与爱抚的瞬间,暂时忘却自己的卑劣与不堪。


    ……


    图谱被毁,自己就是春四娘仅剩的机会,顾莲沼心里清楚,那个女人一定会在巷子里等到最后一刻。


    果不其然,当他返回那条巷子时,春四娘立即现了身。


    江湖中奇人异士众多,多得是皇城里的人想像不到的邪门手段,纵使守卫严密,可他始终无法真正安心。


    他是春四娘唯一的机会,春四娘也是他获取关键信息的最佳管道。若想弄清楚对方究竟打算用何种手段对付柳元洵,他唯有假意投诚,以此换取春四娘等人的信任。


    春四娘不会轻易怀疑他,她甚至会因为捏住了唯一的解药,而对他放松警惕。


    靠近春四娘,让柳元洵避过这一灾。这是他所想到的,唯一能为柳元洵做的。


    第100章


    出行定在辰时,柳元洵尚在半梦半醒间就被抱了起来,一层又一层的衣服裹了上去,就连温水覆面的时候都没有醒来。


    轿子里燃着四个炭盆,床上堆着厚实的虎皮毯子,柳元洵只在被抱出门的刹那感受到了冷风,一入轿子便又回到了暖烘烘的房间里。


    辰时已过,朝阳彻底跃出,洒在五十余人的队伍上。精良甲胄反射着冷峻银光,就连众人胯I下的骏马,也透着别样的飒爽。


    马车向前驶去,常安、常顺稳稳驾着车,淩氏兄妹则骑马随行,分列马车两侧。


    直至走出七八里路,再度沉入梦乡的柳元洵才彻底清醒。


    顾莲沼将他扶了起来,拿过与被子同色的虎皮毯子仔细裹在他身上,又顺手往他怀里塞了个裹着绒布的汤婆子,恨不得把眼前所有能发热的物件,都一股脑儿塞进他怀里才安心。


    做完这一切,顾莲沼也上了床,将人小心拥入怀中,轻声问道:“会冷吗?”


    “不冷,”柳元洵细细感受了一会,道:“甚至有点热。”


    马车不仅精致,而且很保暖,四角的炭盆各自连着四个烟囱口,通烟之处都封得严严实实,冷气难以侵入,热气也不易散出,他身上披着的虎皮又是炙阳之兽,别说冷了,柳元洵觉得再呆下去怕是要生汗。


    他都觉得热,想来顾莲沼更是难受。


    果然,他侧脸一看,就见顾莲沼早已脱了外衣,身上仅着一件赤膊短打,额上渗了一层汗,拥着他的小臂也被热汗津出一层微润的光。


    柳元洵的视线刚触及他的小臂,便如受惊的鹿般移开。他既想问顾莲沼怎么不穿好衣服,又知道这样的温度对纯阳之体来说确实有些难熬。


    多亲密的事都已经做了,顾莲沼压根没想到怀里的人还会因为看见他的手臂而羞涩,他瞧见柳元洵微红的耳廓,微讶道:“是觉得热了吗?”


    柳元洵半仰着头,盯着一侧的纸窗,小声说道:“有点,要不熄了两个炭盆吧,留一半就足够了。”


    顾莲沼是真没多想,听他这么一说,便下床去熄炭盆,却没发现他越过柳元洵身侧时,他稍显僵硬的身躯。


    也不能怪柳元洵反应大。


    虽说第二次见面时,顾莲沼就已经被扒了上衣塞到了他床上,可那时柳元洵眼观鼻鼻观关心,硬是一眼都没看他的身体。哪怕凑近喂药时,目光最多也只是落在他脸上。


    日后二人亲近,也大多在夜里。他不是闭着眼,就是在一片漆黑中迷茫到看不清身前的人,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方寸之地,从未真正看过对方的躯体。


    关系生疏时,他是客气而刻意的回避;心意相通后,却又多了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羞涩与慌乱。


    可他知道纯阳之体的特殊性,勉强他穿上衣服更是一种折磨。于是,柳元洵道:“阿峤,你要是觉得热,就出去骑马吧。老呆在这儿,怕是会无聊。”


    “不无聊,”顾莲沼合上炭盆上端的入风口,转身走了回来,“能陪着你,怎么会无聊呢?”


    他巴不得这条路长到看不见尽头,好将他和柳元洵圈在这只有彼此的马车里,可他又怕柳元洵嫌他无趣,嫌他木讷。


    不通情爱的,又何止柳元洵一人。他自己也是半路以欲入道,将人抱在怀里吃了个遍,转头需要谈情说爱的时候,也只知道埋头往被子里钻。


    想到这儿,顾莲沼往床边走的脚步微微一顿。他在贫瘠的前半生里仔细回忆了一番,勉强揪出一件可以称之为“爱侣”间正常情趣的事。


    “阿洵,你想……下棋吗?”顾莲沼难得感到一丝窘迫,“不过我棋艺不精,怕是入不了你的眼。”


    “好啊,”柳元洵倒是不在意,他裹着虎皮大氅下了床,趿拉着鞋子,朝一侧的储物柜走去,“我记得淩晴说,围棋好像放在这儿了。”


    顾莲沼忙道:“你别下床了,我来拿。”


    “没事,我总不能一直坐在床上,”柳元洵微微一笑,拉开抽屉,将里头的棋盘和一篓棋子递给顾莲沼,“反正都要去桌前,早晚都得下床。”


    顾莲沼正要转身去放东西,却听身后一道细微风声,匆忙转头时,已经听见棋子噼里啪啦坠地的声响。而手持着白子棋篓的柳元洵脸白如纸,整条右臂仿若断了一般,软软垂在身侧。


    一股寒意自脚底直冲脑门,顾莲沼愣在原地,半晌回不过神。直到散落一地的棋子蹦到脚边,他才茫然地向前迈了一步,轻轻握住柳元洵的右手。


    柳元洵扯出一抹笑容,轻声说道:“没事,许是前些日子的伤还没好全,胳膊有些疼,一时没拿稳。你帮我捡一下棋子吧。”


    “已经养好了。”顾莲沼声线有些颤抖,“我知道你的胳膊已经没事了,药是我上的,每日也是我在照料你。好没好,我最清楚。”


    柳元洵见他眼角似有晶莹的水渍,忍不住抬起左手想要擦拭,可他刚刚抬手便被顾莲沼握住,将他的两只手放在一起,紧紧合握住,眼巴巴地望着他,“别骗我,告诉我实话,到底怎么了?”


    柳元洵沉默了多久,顾莲沼便屏息了多久。直到那温柔的声音响起,彻底击碎了他心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阿峤,你知道的,我……我生病了。病发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先是手,接着是腿,或许到最后,我就会慢慢变成个瘫子……你别哭呀。”长期的病痛,让柳元洵总能迅速接受身体逐渐恶化的现实。他不想瞒着顾莲沼,也预感他一时半会或许无法接受现实,但他没料到,顾莲沼会哭得这样安静,又这样厉害。


    顾莲沼低着头,双手紧紧握着柳元洵的手,不住地搓揉着,豆大的泪珠从他眼眶滚落,砸在柳元洵苍白僵硬的右腕上。


    见搓揉并无效果,他拉住那如玉雕般的右手,放在自己唇边,用唇轻轻摩挲着,妄图通过这样的动作唤醒它的生机。


    柳元洵安静地看着他,心里除了难受,更多的却是悲凉。他不想为自己做过的决定后悔,可当他看到顾莲沼安静落泪的这一幕,又忍不住质疑自己是不是太想当然了些。


    倘若一开始就没有接受这份感情,顾莲沼是不是就不用承受这般痛苦?他是不是也不用再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受母妃受过的罪……


    “没关系,”顾莲沼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悔意,突然开口说道,“你别怕,没事的。这世上瘫子多了去了,人家照样活得好好的。大不了日子过得狼狈些,我还经历过比这更狼狈的时候呢。”


    顾莲沼松开了他的手,揽着他往床边走去。眼里的泪水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眼眶瞬间憋得通红,眼眸中布满血丝,声音带着几分狠劲,“灵便有灵便的活法,瘫了也有瘫了的活法。你别怕。你的手不能动了,我就做你的手;你的腿不能动了,我就抱着你走;要是没办法吞咽了,我就嚼碎了喂你,就像喂药那样,一点点推进你的嗓子里。”


    他扶坐在柳元洵床上,分开双膝跪坐在他腿上,捧住了他的脸,用那双红得近乎滴血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他,用很陌生、又很温柔的声音说道:“阿洵,别怕,你有我呢。没关系的,我会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得柳元洵心脏阵阵发疼,却也让他在长久的沉默后,轻轻笑了出来,“嚼碎了喂我,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顾莲沼强忍着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捧着柳元洵的脸的手也开始颤抖,“不夸张,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只要你不赶我走,不嫌弃我,我来做你的手脚,好不好?”


    柳元洵牵动嘴角,想要安抚地笑笑,但笑容勾起的时候,泪珠也滚了下来。


    顾莲沼低头去吻他的眼泪,一颗一颗,全吻在了唇间,咸湿的唇瓣落在柳元洵唇上温柔的摩挲着,是比拥抱更亲密的抚慰。


    渐渐地,柳元洵的右手也稍稍恢复了些力气,但这次失去知觉的时间显然要比之前长很多,或许下次、下下次、就再也不会恢复了。


    他动了动手指,轻轻抱住顾莲沼的腰,闭上眼睛,相贴的唇瓣颤抖着,第一次在人前显露了自己的脆弱,温润的声线颤着、抖着、恐惧着,他说:“我好怕。”


    怎么能不怕呢?他引以为豪的书画再也写不动了,他钟爱的抚琴也已经很久没有碰过了,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却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一截不会说话、不会动的木头。


    可他甚至连说怕的资格都没有。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这是他必须要担负的命运,这是他数次午夜梦回都在庆幸的机会。


    可他还是怕。


    他还是怕。


    顾莲沼温柔地吻着他,安抚着他,尽管他年纪尚小,可他的语气却坚定到像是能将柳元洵碎裂的天穹再次撑起来,“别怕,都交给我。有我在呢。不怕好不好?阿洵,来,看着我。”


    他微微退开,挺直跪坐的上半身。这姿势让他看起来比柳元洵高出许多,投下的阴影足以将柳元洵孱弱的身躯完全笼罩。他深深凝视着那双雾气氤氲、潮湿无助的眼眸,心头又怜又悲,拧着劲儿的疼。


    他不能说实话,更不能直白地告诉柳元洵他不会有那一天的,他只能不断地重复着三个字:“相信我。”


    或许是顾莲沼的语气太过笃定,又或许是此刻的柳元洵太过脆弱。他竟真的在这三个字里找寻到了一点信心,一点即便彻底病发他也不至于太过狼狈的信心。


    顾莲沼捧着他的脸,他点不了头,只能在顾莲沼的目光中小声道:“嗯。我信你。”


    又是三个字,哄得顾莲沼破涕为笑。


    在看到柳元洵发病以前,支撑他赴死的,是怕被厌弃的恐惧,是想要柳元洵好好活下去的贪婪,是紧抓着下辈子不放的信念。


    可在看到柳元洵眼中的恐惧之后,他忽然觉得自己死得太值了。


    以前,他跪坐在柳元洵身上时,也曾无数次幻想,只要柳元洵能稍稍爱他一点、哄他一下,他便会心甘情愿地为其倾尽所有。那时,他依然想着得到,想着索取,总想尝到一点甜头再论付出。


    与其说那是勇气,不如说是欲望催生的狠劲,孤注一掷,勇气深处依然藏着惧死与茫然。


    但现在不是了。


    他或许依旧不明白“喜欢”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可他却真切体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原来,爱一个人,真的能够从心底生出一种勇气,一种不问代价、不求回报,只要能免他忧、免他苦,死也甘愿的勇气。


    没有恐惧,不再茫然,只要想到自己有机会以身替死,能看着心爱的人活下去,他甚至感到庆幸。


    哪怕柳元洵不要他、排斥他、厌恶他,只要柳元洵能够活下去,他都愿意为了他从容赴死。


    他满怀爱怜地吻了吻柳元洵的唇,心里藏着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感激。他不恨皇帝了,也不恨洪福了,在这一刻,他甚至原谅了命运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不公。


    只因为,上苍在赐予他诸多苦难的同时,也将柳元洵送到了他身边。


    他以手做梳,缓缓抚弄着柳元洵的发尾,近乎痴迷地盯着那双湿润又无助的眼眸,柔声道:“缓一缓神,歇一歇。等队伍停下来休整,日头正好的时候,我带你去骑马,好不好?我抱着你,你穿暖些,我们在风里慢慢走。”


    柳元洵正是心神脆弱的时候,免不了对身前的人生出一丝依赖,他抱着顾莲沼的腰,再次点了点头。


    “好乖。”顾莲沼满怀柔情地吻着他的唇,缓缓撬开他的牙关,温柔地探入。比起以往入侵般的占据,此刻更多的是爱抚般的缠绵。


    上次听到这个“乖”字,柳元洵还想稍稍替自己争取一下,可这次,他只是温顺地闭眼承受着。因为他在这个字里听出的,不再是身份的差别,而是属于顾莲沼的情意。


    一吻毕,顾莲沼终于缓缓退开,伸出拇指抹去柳元洵唇畔的水渍,温柔地注视着他缓缓睁开的眼眸,看着他脸上的不安渐渐消散,看着他轻轻依偎进自己怀里。


    顾莲沼将他抱得更紧,情不自禁说出一句:“我好爱你。”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并不清楚什么是爱,可这个字就像长了翅膀,自己从他喉间飞了出来。


    但当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又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丝期待,期待柳元洵能给他一些回应。哪怕只是一个浅浅的笑容,或是一丝羞涩的回避,他都会满心欢喜。


    怀里的人耳廓瞬间红了,但他没有躲,而是从顾莲沼怀里抬起头,颤动的眸光如同日光下闪烁的清泉,他的声音很轻,但十分真诚,“阿峤,给我一点时间,我也想慢慢爱上你。”


    喜欢与爱不同,柳元洵从不轻易允诺自己无法给予的东西。但他真的很想爱上顾莲沼,很想爱上这个如突如其来的疾风般席卷了他平静的生活,以强势的存在感彻底侵入他生命的人。


    这个,在他最恐惧的时候,忍着悲痛,对他说“不要怕”的人。


    ……


    时至正午,队伍寻了一处靠近水源的开阔之地,开始挖坑架锅做饭。


    由于人数众多,众人分工明确,行动迅速。几人负责淘米洗菜,另几人则忙着烧火做饭,没过多久,饭菜便准备妥当了。


    行军路上能吃到口热饭已经不容易了,由于队伍里还有个皇室子弟,所以在大锅竈开始前,特意给柳元洵和沈巍单独开了个小竈。


    外头风大,淩晴便将饭菜端进了马车,四菜一汤,都是热炒。食材虽简单,可在这样的环境下,却别有一番风味。


    用过饭后,队伍立即开始拔营启程。


    在外头吵吵嚷嚷的喧闹声里,顾莲沼最后检查了一遍,确认将人裹得密不透风后,这才牵着他的手出了马车。


    淩晴转头瞧见他们,惊讶道:“咦,主子,您怎么出来了?”


    柳元洵整张脸都被裹在围脖里,仅能露出一双眼睛,说话的声音全被堵住,顾莲沼便替他回答了,“里头太闷了,我带他出来透透气。”


    顾莲沼一露面,原本趴在地上警戒的扫把尾猛地扑了过来,在他身侧拚命摇晃着尾巴,显得极为激动。


    对于扫把尾这样的猎犬而言,被困在院子里简直是一种折磨。能在野外随军尽情狂奔,才是最令它感到畅快的事情。


    乌霆原本正跟在乌云身旁,见顾莲沼出现,也如同认主一般,朝着他靠了过来,温顺地低下了头。


    柳元洵看着顾莲沼被一狗一马簇拥的模样,不禁莞尔。顾莲沼身边虽没什么亲近的人,可他与动物们的关系倒是十分融洽。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柳元洵垂眸看着在顾莲沼身侧活蹦乱跳的扫把尾,疑惑道:“扫把尾它是不是……看不起我?”


    “扑哧”一声,顾莲沼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揽过柳元洵的腰,笑着问道:“你是说,它既不亲近你,也不对你龇牙?”


    柳元洵轻轻点了点头。


    顾莲沼却只是笑,并不说话,待揽着他的腰,拖着他的臀,将他扶上马,自己也跟着跨坐在他身后时,才在他耳边解释道:“它不是看不起你,它是能闻出你身上有我的味道。”


    二人日日夜夜耳鬓厮磨,同榻而眠,别说是染上气味,简直都快融为一体了。像扫把尾这样嗅觉敏锐的犬类,又怎么可能闻不出顾莲沼的气息呢。


    等他们上马,短暂休憩的队伍也已整理完毕,再次按照之前的速度前进。


    柳元洵从未骑过马,上了马才发现,这滋味远比他想像中难受。且不说这高度让他有些头晕,单是马儿奔跑时的颠簸感也令他浑身不适。


    好在顾莲沼很快勒住马匹,将他抱了下来,懊恼道:“是我考虑不周。我只想着让你出来透透气,却没想到你受不了这个。”


    会骑马的人能随时调整自己的姿势,颠簸感并不强,可不会骑马的人就遭了罪了。他们两个,一个不清楚骑马的感觉,一个不了解不会骑马的人骑马时的感受,折腾了半天,还是以将人抱回马车中收尾。


    顾莲沼一边替他解大氅,一边后悔道:“对不起,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他是个糙野的人,却喜欢上了个金贵娇弱的玉人,他想讨好柳元洵,可他想出来的办法也是粗糙的。马颠一颠,柳元洵就要散了,风吹一吹,柳元洵就又病了,实在叫他捧着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不会啊,我很喜欢骑马的感觉。”柳元洵倒是对刚才的经历有些回味,“不过我是第一次骑马,又在行军途中,总不能让大部队为了我放慢速度吧。况且外面风大,确实也不适合学骑马。听说江南风和日丽,我倒真有些期待骑马上街的日子。”


    顾莲沼眼睛一亮,“你真的喜欢?”


    “嗯。”柳元洵笑着点头,顺着顾莲沼的力道脱下外衣,等他将衣服放好后,又轻轻勾住了他的手指,“你不必总是如此介怀,你我之间,早已过了以这些论情谊的时候。你能在我身边就已经很好了。”


    “不够。”顾莲沼拉着他的手,将人带到床边,亲昵地挨着他坐下,“能陪在你身边,是我的福气,可不是你的。再说了,我对你好,也不是为了和谁攀比,我只是看着你,就想让你高兴。”


    少年人的情意炽热又浓烈,仅仅只是眸光的注视,就让柳元洵的脸泛了红,可他又被顾莲沼话里的爱意打动,舍不得低头避开他的视线。


    “我很开心。”他勾紧顾莲沼的手指,轻声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等到了江南,我为你抚琴吧。”柳元洵望向一侧的琴架,说道:“只是我手上没什么力气,弹出来的曲子或许不太好听。”


    他许久不碰琴,就是不想面对自己日益孱弱的身躯,可此时的他又觉得,是该趁着身体还好的时候,将想做却没做的事情一一做个遍,去的时候才能不留遗憾。


    顾莲沼急忙打断他,“好听的。”


    柳元洵被他的急切逗笑了,“你都还没听呢。”


    “其实我听了也听不懂,我也不喜欢听琴,”顾莲沼有些羞于启齿,但他还是坦白了自己的不解风情,“我只是想看你抚琴,想看你做任何事。”


    每次和柳元洵走近一点,他总是一面为他倾倒,另一面又因自己的落魄而局促。


    他只是稍稍露出黯然之色,柳元洵就捕捉到了他的情绪,他晃了晃相牵的手,柔和道:“我不懂武功,你会觉得我无知吗?”


    顾莲沼猛地抬头,“当然不会!”


    柳元洵柔柔一笑,“那便是了。我与你各有所长,不是好事吗?你可以带我去看你眼里的风景,去带我感受不一样的东西,这很好啊。”


    顾莲沼望着他,望着那个时刻关注着他的情绪、他稍有自卑就来抚慰他的人,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


    他只能笨拙地握紧柳元洵的手,不知道怎么喜欢他才够。


    他的爱人那么脆弱,又那么温柔,简直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样宝藏都要珍贵。可这样的珠玉,却轻轻落在他灰扑扑的怀里,豪不嫌弃他的污浊,一次又一次,用最温柔的声音告诉他:“你很好,你真的很好。”


    可顾莲沼明白,不是他好,是柳元洵好。


    人的眼睛是一面镜子,柳元洵看到的,只是他心灵的投射,因为他很好,所以他看所有人,也都是美好的。


    但凡靠近他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爱上他,就如同草木眷恋阳光,鱼儿钟情溪流,无一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