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顾莲沼回府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将乌霆牵回马厩,守门的小厮就殷勤地凑过来报信了,“侍君,您快回去看看吧,主子爷病了,王太医刚刚才走。”


    明明中午走得时候人还好好的,不过两三个时辰,怎么就病了?


    顾莲沼来不及多想,将缰绳递给小厮,快步去了后院的卧房。


    等绕过屏风,就见淩亭在床边坐着,手里拿着潮热的帕子,正在轻轻擦拭着柳元洵的脸。


    听见顾莲沼的脚步声后,他缓缓起身,低声问候道:“顾大人。”


    顾莲沼亦低声回了句:“淩大人。”


    他二人客气而守礼,彷佛之前那些隐晦的冲突从未发生过。见顾莲沼走近,淩亭想法再多也只能起身避让,将床头的位置让了出去。


    顾莲沼接过他手里的帕子,放入一侧的铜盆浸洗,“怎么忽然病了?王太医怎么说?有大碍吗?”


    淩亭道:“主子中午去外面走了走,受了寒,回来就吐了,王太医说没什么大碍,好好养着就是了。”


    顾莲沼低低应了一声,没再说话,只轻轻拨开柳元洵被巾帕濡湿的发丝,又并拢手指探向他颈间,测了测体温,问道:“睡了多久了?”


    淩亭道:“回来就睡了,中途醒过一会,只是精神不济,说了两句话就又睡着了。”


    他二人一问一答,倒像极了侍妾与侍卫间寻常的交流。顾莲沼敏锐地察觉到淩亭态度的转变,探完柳元洵的状况后,便转头看向淩亭。


    自他落座,淩亭便垂手立于床边,神色平静,态度平和,彷佛已然摆正心态,对待他就如同对待一位普通侍妾那般自然。


    淩亭觉察到了他的打量,抬头与他对视,不卑不亢道:“既然您回来了,那我便退下了。主子若是醒了,您先别让他再睡过去,时辰差不多了,该让他吃些东西、喝药了。”


    顾莲沼应了一声,直至淩亭走出房门,才回头望向床上的柳元洵。


    柳元洵中午还劝他多休息,此刻却人事不省地躺在这里,一脸憔悴。他身边向来伺候的人众多,又怎会受了寒?


    他将手探入被子,握住柳元洵的手腕,刚想替他输送真气,又觉得这姿势不大方便,索性脱了靴子和外衣,上了床后,将人连带被子一起抱进了怀里。


    起初,姿势不大舒服,柳元洵眼皮颤了颤,似是要醒,可等顾莲沼稍稍调整了一下,他又枕在顾莲沼臂弯处睡了过去,长长的睫毛在眼下遮出一小片阴影,俊逸温和的面容显出一种令人心怜的脆弱。


    顾莲沼半倚在床头,以一个极方便的姿势握住柳元洵的手腕,而后搭上两指,用真气替他疏导着滞涩的内息。


    外面的雪一直在下,一个下午的功夫,雪的厚度就已经没过了人的脚面,顾莲沼望着窗外的飞雪,心思却在怀里的人身上。


    再过七八日便是他的生辰了,生辰礼一过,今年也就接近尾声了。距离初二下江南,已不足半月。


    顾莲沼心里很清楚,此去江南,其实是他和柳元洵做切割的绝佳时机。


    柳元洵既然选择以身涉险,且不论这背后究竟藏着何人,此去江南必定风险极大。


    京城安防严密,瑞王府外又有卫兵驻守,洪福还拨来了两个大内高手,就算有人想行刺,也无从下手。但此去江南,天高路远,即便一路都有各地驻军护卫,风险依旧不容小觑。


    万一柳元洵出了意外,这便是他最好的脱身契机。


    他知道,柳元洵已经活不了太久了。即便他没有明说,但依然从细节处体现了出来,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很多时候,他说话都是一副交代后事的语气。


    此去江南,短则两三月,长则小半年。他又一直没有与柳元洵圆房,柳元洵的身体自然会越来越差,待到江南事了,他们一回京,洪福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其中蹊跷,到时候,他再想逃,可就难了。


    他如果想活,只有两条路可走。


    如果柳元洵遇刺身亡,那这事无论如何都牵扯不到他身上。好处是他还有重回锦衣卫的希望,以他这些年掌握的秘辛,足够让许多大臣托举他一把,只要皇帝不曾刻意阻拦,他的前途一片坦荡。弊端则是风险极大,皇帝若是借此迁怒,极有可能将随侍人员一律斩首问罪。


    若柳元洵平安无事地查完这桩案子,那他只能趁着回京之际,假死脱身。好处是绝对安全,风头一过,他大可遁入江湖逍遥自在;弊端则是数年筹谋付诸东流,这么多年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洪福并不知道他已经掌握了他们真实的目的,只要他能舍下京中的一切,绝对能保住一条命。


    可舍弃谈何容易!尝过名利滋味的他,根本无法甘心一辈子做个平头百姓!


    赌还是不赌,几乎占据了他思绪的两端,而在这两端之间,柳元洵却占去了一席之地,让他忍不住异想天开,思索第三种可能:是否存在一条路,既能让自己性命无忧,又能保全柳元洵的性命。


    他久久不说话,连柳元洵什么时候醒的都不知道,直到怀里的人动了动,他才下意识垂眸看向柳元洵。


    柳元洵安静地依偎在他怀里,没躲避,也没挣扎,像是已经习惯了和他的接触和温度,醒了也只是睁着眼睛静静注视着他。昏黄的日光照在他静谧清透的眸子里,温柔得叫顾莲沼的心轻轻颤了一下。


    “何时醒的?”顾莲沼问道。


    柳元洵轻声道:“刚醒不久。”


    “为何不叫我?”顾莲沼又问。


    “看你在想事情,所以没打扰。”柳元洵还没完全清醒,就感觉到了腕上的温度,待睁眼瞧见顾莲沼,便明白他在做什么了。


    见顾莲沼不说话,他又道:“你和淩亭好像都有心事。我第一回醒来的时候,是淩亭在发呆,第二次醒来的时候,你也在发呆。”


    顾莲沼心里蓦地一动,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你知道王太医来得时候说了什么吗?”


    柳元洵摇了摇头,道:“那时我已经睡过去了,没听见。怎么了?”


    顾莲沼倒也没瞒他,“王太医熟悉你的病情,你身体是好是坏,他应当能看出来。你近日里又没换什么特殊的药,我总觉得淩亭早晚会猜出我是纯阳之体的事。”


    闻言,柳元洵微微一愣,不由道:“也不是没有可能。”


    “猜出来便猜出来吧,”他叹息一声,“一直瞒下去也不是办法。”


    那猜出来之后呢?是直接告诉淩氏兄妹“他要死了”,还是继续瞒着他们,让他们以为柳元洵找到了生路?


    柳元洵和他是表面上的夫妻,背地里的朋友,论起关系,自然是亲密的,可从未谈及过更深入的东西。


    他一开始向柳元洵探问他的病情,是为了掌握更多情报,好为自己谋划,可到了现在,他却想从中觅到第三条路的可能。


    沉思片刻后,顾莲沼还是打算直接问他,“你的病,到底是什么回事?能治吗?”


    柳元洵没想到他这么直白,愣了好一会才道:“治不了了,熬日子罢了。”


    即便心有猜测,可当真的亲耳听到他的答案,顾莲沼的心还是狠狠一缩,难受得他下意识皱起了眉,“天雍上下那么多神医,有什么病是治不了的?”


    宫里的秘辛牵扯太多,况且此事关乎他母妃的名誉,柳元洵早已决定将这事带进坟墓里去,不会对任何人讲。


    即便顾莲沼问起,他也只是小声说道:“阿峤,我不想撒谎骗你,也不想编藉口搪塞你,我甚至觉得,你可能已经猜到答案了。我确实活不了多久了,困住我的,不是病,是命。”


    他安静地躺在自己怀里,神情宁静,声音温和,彷佛谈论的是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人,可这样的平静落在顾莲沼眼里,却让他的心狠狠刺痛了一下。


    “不去抗争,怎么知道已经到了绝路呢……”顾莲沼越说,声音越低,到了后几个字,已经低到连他自己也听不见了。


    是啊,柳元洵其实没有走上绝路,他的生路就在自己身上。一命换一命,这就是他的生路。


    “如果,我是说如果,”顾莲沼抱紧了怀里的人,隔着被子,柳元洵感觉不到他的力道,只觉得顾莲沼的声音有些异样,“如果你活下去的代价,是要拿另一个人的命来换,你愿意吗?”


    问出这句话之前,顾莲沼就知道自己很卑劣了,可问出这句话以后,他却觉得自己卑劣得有些恶心。


    柳元洵闭着眼不说话的时候,他将利弊权衡得清清楚楚,好像只要做了决定,他就能快刀斩乱麻地舍下关于柳元洵的一切。可等柳元洵睁开眼,看着他,与他说话的时候,他又开始动摇。


    与柳元洵相处得越久,支撑着他的东西就越脆弱,脆弱到他甚至需要反向从柳元洵那里查找点支柱,好让自己不要昏了头。


    他了解柳元洵,也能猜到他的答案,他知道柳元洵一定不会同意“以命换命”的条件。


    可他没想到,他刚说完这句话,柳元洵却忽然坐起,用罕见的锐利目光凝视着他,“什么意思?什么叫用另一个人的命来换我的命?你知道了什么?”


    顾莲沼先是叫他眸中的冷意刺痛,可转瞬之间,他却已经捕捉到了足够多的信息。


    柳元洵说要了他命的,不是病,是命。可他是王爷,除了皇上,还有谁能决定他的命?他又为何会对“一命换一命”有如此大的反应?柳元洵身边清净,他在意的人也不多,淩氏兄妹是仆从,除去这两人,能与柳元洵有联系的,只有宫里的皇帝和太妃。


    按他过往观察,柳元洵与皇帝之间的感情不全是真心,除了皇帝,就只剩下太妃。况且,翎太妃正在宫中颐养天年,以柳元洵的性子,他定会隔三岔五去宫中陪伴母妃,可他没有,说明翎太妃的情况一定没有看上去这么简单。


    他明知此刻最好找个理由糊弄过去,将这事轻轻揭过,可距离真相仅有一步之遥的迫切却又压过了其它,他不退反进,直直迎上柳元洵的目光,大胆猜测道:“是翎太妃,对吗?”


    柳元洵脸色瞬变,拳头都捏紧了,指关节因用力而发著白,望着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陌生,里头的凝重与考量,甚至让顾莲沼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想杀了自己灭口。


    躁动的内心渐渐变得冰凉,明明身下就是暖床,他却觉得一股刺骨寒意从小腹蹿起,将他冻得全身僵硬,连声音都发起了颤,“你想杀我?如果我知道了内情,你是不是想杀了我?”


    柳元洵抿唇不答,依旧冷冷地盯着他,逼问道:“你究竟知道了什么?”


    柳元洵尚在病中,高烧刚退,脸颊还浮着淡淡的红晕,檀木般漆黑顺直的乌发披散在身后,将他如玉般的肌肤衬托得愈发白皙。本是月神般温和俊逸的模样,可此刻,眼眸里却满是如霜般的寒意。


    原来,那样温暖的人,起了敌意时,竟能有如此无情的眼神。


    他冷漠的凝视就像是一种默认,顾莲沼在他的目光里怔了好一会,回过神后,忽然笑出了声,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柳元洵皱起了眉,笑到他自己都喘不上气的时候,他终于停了。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


    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兀自挣扎,舍不得自己的命,却又惦记着柳元洵的命,就连探寻真相的目的,也是想从中找出第三条生路。


    可等他隐隐触碰到真相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以为的温情相待,不过是因为他从未踩中过柳元洵的底线。


    他一直以为自己了解柳元洵,可直至此刻,他才发现他压根不知道柳元洵给他的温暖与包容,有多少是因为他本性温柔,又有多少是因为他从来都不在意。


    因为不在意,所以受了冷脸也只是好脾气的笑笑;因为不在意,所以才总是笑着纵容;因为不在意,所以才在他踩了红线的瞬间,显现出了锋利的杀机。


    这一刻,顾莲沼忽然有种心灰意懒之感。


    他后仰倚向床头,顺手从手边的外衣扯下柳元洵送他的匕首,扬手扔了过去,仰起脖颈,随意道:“是啊,我都知道了,你动手吧。你要怕血腥,叫门口两个公公动手也行。”


    柳元洵紧紧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不要逼我。”


    “逼你?”顾莲沼很想冷笑一声,可刚才的大笑已经抽空了他的力气,让他只能望着眼前陌生的柳元洵,哑声道:“我没有逼你,我能逼你什么呢?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问你,我只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帮上你,没想到……你却想杀我。”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顾莲沼依然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可眼前的柳元洵依旧坐在那里,用他从没见过的冰冷目光审视着他。


    他甚至觉得自己很奇怪。


    他理应愤怒的不是吗?愤怒柳元洵口口声声“一家人、是朋友”,却转头就能毫不留情地动了杀意。


    他理应庆幸的不是吗?他再也不用踌躇,再也不用犹豫,因为柳元洵压根不在乎他,他又何必为他做考量。


    可他只能感觉到冷。


    冷到彷佛重回了五岁那年的护城河,他在水中拚命游啊游,好几次险些溺死在河水中那般寒冷。


    他闭上眼睛,不想再看,有生之年头一回用了这样虚弱的口吻:“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猜的,信不信由你。”


    柳元洵沉默地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顾莲沼则闭着眼睛,半倚着床头,许是看他好久没动静,又睁开了眼,语气嘲讽而冰冷,“还想杀我吗?不想动手的话,我可就先走了。”


    柳元洵依旧沉默着,只是目光不似之前锐利了。


    可这并不明显的让步,并不足以让顾莲沼软化,他没拿那匕首,穿了鞋后,单手抄起外衣,穿也不穿,就这样出了门。


    他走到院门的时候,许是撞见了淩晴,柳元洵依稀能听见淩晴问他“不吃饭了吗”的声音,他不知道顾莲沼回答了没有,他只知道他走了。


    他僵硬地坐着,直到淩晴进屋,将饭菜摆上桌,他才轻声说了句:“你们吃吧,我不饿,先睡了。”


    他说完便躺倒了,拉起被子盖住了头,摆明了不想说话。


    淩晴顿时噤声,下意识看向淩亭,却见他也一脸茫然。


    耳边碗筷的声响起了又停,淩氏兄妹吃完饭,又收拾了餐盘。柳元洵听见耳边传来脚步声,接着是吹熄蜡烛的声响。


    他们出去了,屋里便只剩他一个人。


    他不想伤害顾莲沼,更没想过杀了他,不经意间泄露的冷意,对准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顾莲沼的那句话太奇怪了,指向性也太强了,几乎瞬间就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


    如果这话是别人说的,他可能还有心力与他周旋,可顾莲沼太聪明了,他与顾莲沼的距离也太近了,近到他完全失了戒心,近到他甚至忽略了顾莲沼的敏锐,向他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


    如果顾莲沼觉察到了些什么,那也一定是他自己泄露出去的。因为,知道这件事,且还活着的人,只有四个:他,柳元喆,洪福,与他母妃。


    除了这四个人以外,还有一个早已死去的知情人,也就是他母妃的乳娘——古嬷嬷。


    古嬷嬷既是告知他内情的人,也是亲手向先皇后下毒的人,更是哀求他前去恳请柳元喆,饶翎太妃一命的人。


    那时,父皇病重,已有三日滴水未进,人也昏迷不醒,御医们虽未明着说,可态度已经摆在那儿了:父皇或许熬不过几日了。


    柳元喆初登皇位,朝事繁杂,只能趁入夜才能来陪伴父皇,所以,大多数时候守在父皇病榻前的,是他和母妃。


    那日午间,他喝了药便去睡了,睡到一半,被人晃醒,晃他的人是泪流满面的古嬷嬷。


    她在自己榻前不住地磕着头,泪水和额头的血混在一处,糊了她满脸,她哀求自己去救母妃,说柳元喆已经下了秘旨,说他要是再晚一步,翎太妃可能就要被灌下毒药,被迫给父皇“陪葬”了。


    柳元洵在她的哭声与解释声里头晕目眩,只觉得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是他所熟知的样子。


    原来,先皇后是温柔明媚的母妃害死的;原来,宠爱他的皇兄一直在忍辱负重地蛰伏;原来,说要和他一起陪母妃老去的皇兄,背地里早已留下了杀他母妃的旨意……


    只有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沉浸在失去父皇的悲痛里,差点错过挽救自己母妃的机会。


    短短一瞬,他就有了决断,连鞋也来不及穿,衣裳也来不及换,就这样赤着脚,穿着寝衣,在满宫侍人惊诧的眼神中跌跌撞撞地冲向御书房。


    初秋的天闷热无比,他走了两步就发了满身的汗,眼前更是阵阵发黑,可心里的那股子信念却强撑住了他,让他就这样冲进了御书房。


    后来的事,他已经不想再回忆了。


    因他的以命相逼,皇兄被迫让步,可他还有一个条件,便是要淩迟处死下毒的古嬷嬷。


    他救得了母妃,却实在没脸,也没资格救下古嬷嬷。那是和母妃一起抱着他长大的老人,是一口口奶大翎太妃,胜似她母亲的老人,最后却整整受了一千刀,整个刑事持续了整整三日。


    他恨过柳元喆,可他又什么资格恨他呢。


    古嬷嬷说,母妃下毒,是为了当皇后,而她想当皇后,是为了有朝一日让她肚子里的自己做皇帝。


    他不想信。


    却又不得不信。


    他想起他小时候,母妃总是对他说:她想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她要入主寿康宫,做后宫的主人。


    他一直知道,他的母妃深爱着父皇,也深爱着权势,她的野心和她的容貌一样耀眼。


    可他低估了母妃对父皇的感情,父皇死了以后,母妃就疯了。要不是柳元喆恨着母妃,更想看到她清醒着被困死在寿康宫的四方宫墙内,他甚至怀疑母妃是柳元喆逼疯的。


    宫里的秘辛牵扯的人太多了,知道的人越多,死得人就越多。他之所以瞒着淩氏兄妹,是想让他们远离紫禁城里的纷扰,他之所以没有否认顾莲沼的质问,也是同样的理由。


    他直至现在也无法确定顾莲沼究竟知不知道,又知道了多少,但顾莲沼的试探与发问还是让他意识到了一件事:如果继续和顾莲沼相处下去,以他敏锐的直觉,迟早会将这些事串在一起。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柳元喆一旦知道还有第五个知情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处死他。


    柳元喆是皇帝。


    无法为母报仇,是他登基以来最大的创痛,他或许会在柳元洵以命相逼的时候,被迫咽下杀母之仇,但他绝不允许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这是柳元喆的禁忌,也是柳元洵的逆鳞。这件事一旦泄露,朝臣的压力和群众的议论,一定会让他毫不犹豫地处死翎太妃。


    他欠顾莲沼的,已经还清了,剩下的路,也该他自己走了。


    顾莲沼若是陪他去江南,一去便是数月之久,锦衣卫内部权力更叠频繁,离开数月再回来,怕是早没了他的立足之地。


    既然他最想要的,是锦衣卫指挥使司的位置,那他便朝着这条路走吧。借此逼他离开,也算是全了他们最后的情谊。


    第82章


    当天夜里,柳元洵是一个人睡的。


    淩亭并不知道他们起了冲突,伺候他洗漱之后就去了隔间的屋子。


    柳元洵躺在床上,睁眼凝视着床侧的花纹,忽然意识到:往后或许都要一个人睡了。


    他很少感觉到孤独,毕竟喜静的人大多喜欢独处,独处的时候,自己就是自己的朋友,什么话都能在心里说,也能自己给自己回应。


    但这一刻,他躺在床上,心里却有种陌生的怅然。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孤独,他只觉得身侧的位置空了一块后,房子好像也变空了。


    前几日顾莲沼没有回来的时候,他也没多在意。或许是知道他总会回来,晚两天还是晚四天,其实都没什么差别。


    但现在,他觉得顾莲沼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


    顾莲沼不在,整张床都是他的,可他上床之后,还是习惯性地睡在了里侧。


    他转头看向右手边,身侧空荡荡的,就像他的心一样,总觉得失去了什么东西。可一想到留住顾莲沼的后果,那点细微的失落又变得微不足道了。


    他转过头,轻轻闭上双眼。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能在生命最后遇见相伴一程的朋友,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了。他只是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顾莲沼,毕竟口口声声说朋友的是他,最后没解释误会,让人背着一肚子懑恨走了的人也是他。


    顾莲沼是他唯一平等相待的朋友。他好像也是顾莲沼唯一亲近的,能交付些什么的朋友。


    眼前陷入黑暗后,脑海中的回忆也随之黯淡。当他想起顾莲沼这个名字时,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很难在脑海中勾勒出他的脸。


    这对他来说是种很新奇的体验,他虽谈不上过目不忘,可记忆力一直很好,加上常常作画,对人的面容和身材一直记得很清晰,但他想不起顾莲沼的脸。


    好像一想起他,就只能想起他的眼睛。


    除了眼睛之外,顾莲沼的五官都是模糊的,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或许是他们说话的时候,总是凝视着彼此的眼睛,时间久了,也只有那双眼睛最清晰。


    那双眼黑沉沉的,犹如不见底的深潭,里头似总有东西在翻涌,又似在压抑着什么,复杂而深沉,一看就是个心里藏着许多事的人。


    柳元洵本以为自己会失眠,可不知不觉间竟睡着了。


    一觉醒来,除了手脚冰凉,他意外发现自己的烧已完全退了,身体也轻盈了许多。


    天亮之后,夜晚的情绪渐渐淡去,柳元洵轻易接受了顾莲沼不会再出现的事实。


    吃了饭,喝了药,手执书卷翻了两页的时候,柳元洵一时竟产生顾莲沼从未来过的错觉。


    “主子,”淩晴见他精神不错,颇有些小心地试探道:“您跟顾侍君吵架了吗?”


    淩亭闻言,也停下手里的动作,和淩晴一起看向柳元洵。


    其实不算是吵架,谁也没大声说话,他态度冷漠,顾莲沼声音虚弱,就连气氛都算不上剑拔弩张。比起愤怒,顾莲沼的态度更像是被伤了心。


    柳元洵抿了抿唇,低声说了句:“没吵架,只是官复原职以后,他最主要的身份还是北镇抚使,重心自然要有所转变,不能总留在这儿照顾我了。”


    淩亭从中听出了些端倪,脱口问道:“那以后还是我来照顾您吗?”


    柳元洵勾起一抹笑意,看着他说:“是啊,又要辛苦你了。”


    “不辛苦。”淩亭的心怦怦直跳,做梦都没想到还能有这样一天。望着柳元洵平静的笑容,他甚至生出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感。


    顾莲沼的离去,似乎并未在王府留下任何痕迹。他没牵走乌霆,只带走了扫把尾。除了几件放在侧屋柜子里的换洗衣物,王府也仅仅多了个空置的狗窝。


    之前一时兴起说要养狗的淩晴,自从有了乌云,便忘了自己要养狗这回事,那狗窝就此空了下来,一空便是三天。


    ……


    这三天,顾莲沼又回到了那间自己住了四年的营舍。


    洒扫的小厮见他回来,不由愣了一下。明明下午的时候,顾莲沼刚说要将这间营舍分出去,可外头天还没黑透呢,他竟然又回来了。


    好在锦衣卫的营舍没多少人住,里头还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


    顾莲沼已处理完了手头事,刘迅又分了他的权,就连审问犯人的活儿都交给了别人。即便身处锦衣卫,他如今也已被半架空了。


    而且,现在并不是他找人借力、反向对刘迅施压的最佳时机。柳元洵的事还悬在那儿,刘迅的意思便是洪福的意思,这事不解决,没人会冒着忤逆皇上的风险,替他从中周旋。


    所以,顾莲沼竟一下子闲了下来。


    前些日子与柳元洵关系亲密时,他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如今和柳元洵关系破裂,他又闲得只能睡觉,甚至连拿刀练武的兴致都没了。


    扫把尾安静地趴在地上,对久违的“老家”反应平淡。只要顾莲沼在,它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身处何处。


    安静了许久后,许是察觉到顾莲沼心情不佳,它走到床边,咬住顾莲沼垂在床侧的衣摆,轻轻扯了两下。


    顾莲沼低头看了它一眼,然后拍了拍它的头,道:“我没事,就是累了,歇会儿就好。”


    他确实很累。


    或许是前些日子的连轴转掏空了他的精力,此时一闲下来,他连指头都懒得抬。可要说睡,他又睡不着。除了疲惫,更让他难受的是内心的空落。


    这种空落让他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练武也好,权力也罢,以往支撑着他的东西,此时就像褪色的水墨画,除了枯燥,甚至还让他觉出一丝乏味。


    顾莲沼垂下手,看也不看,却能感觉到扫把尾将头放到了他手心里。他顺势揉了揉,又叹了口气,“你好好呆着,我去趟诏狱。”


    他需要一些能唤起自己精力的东西,仇恨也好,血腥也罢,无论如何,都强过此刻的死气沉沉。


    他踏入诏狱时,刑讯室里正有犯人受刑。行刑的是刘迅近日的新宠,也是那个差点取代他坐上镇抚使位置的王贲。


    王贲见他来了,即不问他,也不看他,彷佛将他当作空气,只是手下的力道越发重了。


    犯人的身体被捆在刑凳上,全身都缠着绳子,活像一只趴倒后又被迫仰起头的毛毛虫。只是相较于他此刻狰狞的脸色,毛毛虫都称得上清秀佳人了。


    随着王贲轻轻转动刑架一侧的齿轮,犯人被迫弯折的身体随之后仰,脊骨不断贴近尾椎,好似一根即将被折断的枯木。


    “八爷,八爷,给个痛快吧……给个痛快吧。”


    王贲嘴角微勾,浮现出一抹笑容,像是听了犯人的告饶后心生怜悯,竟真的放松了手中的力气,让板子上的犯人稍稍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刚吐出来,王贲便猛地发力,将那直立的上半身生生往后拉了一尺。


    片刻寂静后,一阵凄厉得足以划破人耳膜的惨嚎声骤然响起,犯人本就涨红的面皮憋成了青紫,额上青筋鼓胀到几欲炸裂。


    王贲在犯人的嚎叫声中得意地笑了,而后示威般地瞥了顾莲沼一眼,似在炫耀刘迅赋予他的权势。


    他资历比顾莲沼深,功夫比顾莲沼好,甚至比顾莲沼听话得多。刘黔源死后,本该是他接替的位置,却被顾莲沼横插一脚,生生抢走了。


    他恨顾莲沼已非一日两日,尤其在得到刘迅的默许后,他恨不得将顾莲沼按死在诏狱里。就算顾莲沼嫁入王府又怎样,不过是个侍妾罢了,若真得了宠爱,刘迅又怎会是这般态度。


    “太吵了。”顾莲沼懒散地坐在案几后的凳子上,冷淡地说,“安静点。”


    “听见没,我们顾九爷叫你安静点呢。”王贲挑衅一笑,缓缓拨动齿轮,原本昏死过去的犯人立刻被痛醒,仰着脖子又是一声惨嚎。


    “我说的是你。”顾莲沼大半个身体都隐没在黑暗里,幽幽烛火照亮了他半张脸,那张勾魂摄魄的面容此刻无比阴郁,竟让王贲都有些惧怕。


    可他平静的语气又让王贲重新挺直了胸膛,“九爷要是嫌吵,可以回营舍呆着,那儿安……”


    “我说了你很吵!”顾莲沼突然发火,一脚踢在案几上。他这一脚没用内力,却藏着突然爆发的怒火,实木制成的厚重案几被他一脚蹬翻,“砰”地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王贲下意识后退两步,难以置信道:“你疯了?”


    “我说了,你,很吵。”顾莲沼坐在椅子上,熄灭的烛火彻底掩盖了他脸上最后一丝光亮,整个身影只剩模糊轮廓,唯有那双黑沉的眼睛里藏着令人胆寒的光。


    王贲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虽一时被顾莲沼的气势震慑住,但一想到里外守着的锦衣卫都在等着看他的反应,积压在心中的愤怒顿时涌上心头,一掌劈了过去,力道大得甚至带出破风之声,“你算个什么东西?锦衣卫里还轮不到你做主!”


    顾莲沼反应极快,瞬间站起身,抄起身下的椅子狠狠砸了过去。他这一下用足了狠劲,椅子都抡出了一道暗色的弧线。


    王贲没料到他的反击如此迅速,情急之下连退两步,以手作刃狠狠劈向破空而来的椅子。只听“咔嚓”一声巨响,实木椅子被生生劈裂,木屑飞溅。


    王贲还要再攻,突然感觉脸侧一阵火辣辣的刺痛,随后便有温热的液体流下。他下意识抬手去摸,只见手指一片殷红,竟是被飞溅的木屑划出了道口子。


    骤然见血更是让他凶性大发,就在他再次冲上前时,疾步赶来的刘迅怒喝道:“你们当这儿是什么地方!”


    王贲瞬间收了力气,单膝跪地,拱手认罪:“属下该死。”


    锦衣卫内斗时有发生,刘迅从不问缘由。闹不到他跟前的,他一概不管;但凡撞到他眼皮子底下,不问对错,一律受罚;若要争辩,惩处加倍。


    顾莲沼慢了一步,也单膝跪下,低着头默不作声,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刘迅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转头瞧了眼门口看热闹的锦衣卫,怒喝道:“滚出去!”


    等其他人都散去,他冷声呵斥道:“我还没死呢,一个个的,倒在诏狱里打起来了!想造反不成?!”


    王贲又一抱拳,“属下不敢。”


    刘迅看了他一眼,“你先出去。”


    王贲吃了一惊,没想到今日竟逃过一劫,赶忙起身退下。临出门时,更是得意地瞥了眼跪地不语的顾莲沼,像是笃定自己得到了刘迅的偏袒。


    人都走光了,除了他们俩,就只剩个半死不活的犯人。刘迅看着顾莲沼,说:“起来吧。”


    顾莲沼站起身,没有说话。


    桌子被踢翻,椅子也被劈烂,整个刑讯室没处可坐,刘迅也只能站着,“王贲也就罢了,他是个蠢人,你又是怎么回事?”


    顾莲沼闭了闭眼,声音嘶哑,“看他不顺眼。”


    “得了吧,他在你眼皮子底下晃悠了三年,偏偏今天忍不住。”刘迅缓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你许是累了,回去歇歇吧。”


    顾莲沼应了一声,擦过刘迅的肩,去扶被踢倒的桌子,又听刘迅说道:“甭管了,我一会让人来收拾。”


    顾莲沼又应了一声,推门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一个锦衣卫才轻手轻脚地走近刘迅,低声说:“大人,九爷没回王府,而是去了营舍。”


    “知道了,”刘迅淡淡应了一声,说,“告诉王贲,让他别太嚣张,顾九是王爷的人,惹怒了王爷,别怪我不护着他。”


    报信的锦衣卫低头应“是”,行了一礼后,又像来时一样无声地退了出去。


    ……


    挺没趣的。


    和王贲起冲突很无趣,整个锦衣卫也很无趣,就连情绪失控的自己也很无趣。


    猝然爆发的怒火转瞬即逝,他像是被抽空了最后一点力气,怒火燃尽后只留下一地冰冷的灰烬。这灰烬堵在他胃里,塞得满满当当,叫他口中泛起阵阵苦涩。


    他躺在床上,仰头望着营舍里简陋的屋顶,心里空,脑子里也空,唯有胃里塞满了中午喝的羊汤,腻得他直想吐。


    一想到羊肉,他终于又记起一件事:扫把尾还饿着肚子呢。


    “等着。”他好不容易提起些力气,翻身下床,拍了拍扫把尾的头,“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扫把尾听到“吃”这个字,眼睛顿时一亮,猛地站了起来。顾莲沼趁机瞧了一眼,就见它肚子瘪瘪的,显然已经饿了很久。


    一贯稀薄的良心稍稍冒了头,顾莲沼从后厨要来好大一块肉,回来后捡了个盆,放了进去,“吃吧。”


    扫把尾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这顿饭。吃饱后,它又轻轻凑过来,用湿润的鼻尖顶了顶顾莲沼的肚子,意思在说:你也该吃饭了。


    “我不饿。”顾莲沼说道。


    说完,他忽然笑了一声。


    因为他从来没有过不饿的时候。跟在饥荒逃难的人群里时,他饿得也想吃人,可看那些吃人的人,他又觉得吃了人以后,人就不是人了,是鬼。所以他没吃,差点饿死的时候,终于熬到了朝廷的救济粮。


    自那以后,哪怕不饿,也会按时按点吃饱饭。吃饱了,人就有力气了,天大的难事也能一件件慢慢解决。


    可这回,他是真的一口饭也吃不下,就如同饥荒时胃里塞满了观音土,沉甸甸的,胀得他肠子都在疼。


    “还好有你。”顾莲沼轻轻揉了揉扫把尾的头,而后叹息一声,道:“一直也只有你。”


    其实是好事,其实一切早该回到原路。


    这么多年来,他遇到的麻烦不止这一桩,可他都挺过来了。就算柳元喆横生枝节,多了这档子事,无非又是多一重磨难。只要小心谋划、细细盘算,总能像之前每次一样,将自己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不过这次,也不算白遭一通罪,至少他尝到了一些从未体验过的滋味。哪怕只是短短一个月,甚至只是他的错觉,可也足够了。


    反正这里头弯弯绕绕那么多,纠缠得深了,代价还是他的命,早点了结,也好早日解脱。


    “睡吧,”他对扫把尾说,也对自己说,“睡醒就好了。”


    得到与失去之间有一条宽宽的鸿沟,他不可能一步跨越,睡一觉,吃一顿,日子就好起来了。


    多大点事呢,没死没残,算起来,他还占了柳元洵不少便宜。


    那可是王爷呢。


    可惜了,就碰过他一回。


    第一天,刘迅没给他安排事,也没人来营舍里叫他,他就在床上躺了一天。第二天如此,第三天也如此。


    直到第四天,顾莲沼终于感觉到了饿。说饿也不完全准确,更像是长时间未进食的虚弱。所以在给扫把尾要食物时,他也给自己要了一碗面条。


    他没多想,也不再考虑自己到底饿不饿,只觉得自己该吃饭了。


    于是,他低头扒着碗,以和从前一样的速度,三两下就把这碗面吃完了。


    厨子又舀了一勺,“九爷,再来一碗?”


    顾莲沼点了下头,又迅速吃完了一碗面。


    接着又添了一碗,又吃了一碗。


    三碗面下肚,空荡荡的内心终于有了些踏实感。他把碗放在竈头上,转身往营舍走去。


    刚走两步,就压着胃吐了个一塌糊涂。


    胃里传来一阵剧烈的抽痛感,彷佛有人把手伸进他肚子,将胃揉成一团,又扯着肠子把胃捆了起来,整个腹腔难受到几乎要令他抽搐。


    呕空了胃,又开始吐胆汁,很快,呕吐带起了一系列反应,刺激得他掉了几滴眼泪。


    两个洒扫小厮在一旁看着,既想上前扶他一把,又畏惧他的名声,害怕被迁怒,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也没人敢上前。


    顾莲沼撑着树干,闭眼歇了一会儿,直到那股几乎晕眩的感觉彻底退去,他才举步向前走去,一步一步,走得很稳,脸色除了白一些,看不出其他异样。


    他已经躺了三天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身后没有人,要是再不振作,死了废了都没人知道,当务之急,是先去洗个澡,收拾好了自己,精精神神地活。


    凉水淋头的刺激叫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天生纯阳之体的他头一回感觉到水竟也能这么冷,可冷归冷,他很快便适应了。


    洗净后,换上了锦衣卫的常服,起身去了诏狱。


    看卷宗,审犯人,找漏洞,破案,立功,领赏,这是他最熟悉的日子。


    想到领赏,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没钱了。


    钱去哪了?


    给那位金枝玉叶的贵人送礼了。


    顾莲沼站在去诏狱的路上,面无表情地后悔:这场冲突要是提前半天,他也不至于把所有钱都花出去。


    哦对,他还留了一锭金子。


    还好留了一锭金子。


    不然辛辛苦苦三四年,到头来还是个穷光蛋。


    留金子的时候,本想给柳元洵打一只发簪,可临到进门,又想起那人从未用过金子做的饰物,他一向用玉。也是,金子太俗了,只有玉衬得上他。


    这哪是王爷呢?


    这是公主吧。


    不过,天底下最娇气的公主也没他那么孱弱。


    金子不要,只要玉。


    玉太贵了,他买不起。


    顾莲沼在太阳底下发了会呆,一会闪过一个念头,乱七八糟的,却都是关于柳元洵的。


    其实这三天,他都刻意控制了自己,没去想王府的日子。可一到太阳底下,脑子彷佛活泛起来,一动念头就往柳元洵身上飘,就像滴入水中的墨,瞬间晕开一大片。


    他病好了吗?


    吃东西还会吐吗?


    夜里没有自己,他还会觉得冷吗?


    他到底中了什么毒?


    翎太妃和他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


    他会死吗?


    他什么时候死?


    他……


    算了。


    顾莲沼闭了闭眼,自嘲一笑。


    柳元洵好得很,他可是王爷,身边全是伺候他的人,轮得到他操心吗?他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柳元洵要死了,他的下场也不见得有多好。


    都怪他。


    全是他的错。


    要不是柳元洵,自己这个镇抚使当得好好的,前途一片光明,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吗?


    柳元洵觉得还清了,还清了吗?所谓还清,至少得让他跟之前一样,再补偿补偿他这段日子受得罪吧?


    其实也补偿了,肉偿了。那金尊玉贵的身体,被自己摸了个遍,该尝的滋味也都尝过了。


    算了。


    自问自答了一通后,顾莲沼再一次对自己说道:算了。


    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他能救柳元洵的病,是他倒了霉,柳元洵遇上他,也没好到哪去。叫他这么个人哄骗着摸遍了身体,等事后回过味来,估计恨得想杀了自己。


    甚至不用回过味来,他已经对自己动了杀心。


    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柳元洵冰冷的眼眸,如此清晰,如此伤人,刹那间就冷得他打了个寒颤。


    算了。


    他第三次告诉自己。


    可究竟要把什么事“算了”,他也不知道。


    第83章


    顾莲沼站在诏狱外面的时候,意外遇到了刘迅。


    他和刘迅都对柳元洵的情况心知肚明,唯一的差别在于,刘迅并不清楚他掌握了多少内情,所以,在刘迅的立场上,他一定会站在洪福那一方,劝自己回王府。


    顾莲沼见刘迅朝着自己走了过来,一时竟不知道涌上心头的究竟是期盼还是抗拒。


    他心里明白,要是刘迅直接下令,自己只能领命回王府。可他不想回去,甚至不愿意从别人口中听到那个名字,更不想让第三个人介入到他和柳元洵中间来。


    刘迅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住,皱眉看向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沉默许久后,竟一句话也没说,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刘迅走了以后,顾莲沼也许久未动,直到诏狱的大门里走出来了个锦衣卫。那锦衣卫看见顾莲沼后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自己要找的人竟然就在门外。


    他快步过去,抱拳行礼,“属下见过九爷。”


    顾莲沼转头看向他,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什么事?”


    他听不出自己的声音有何异样,可原本低头行礼的锦衣卫却下意识抬眼望向他的脸。


    看清之后,脸上浮现明显的意外之色,但他很快就整理好了自己的表情,迅速道:“九爷,牢里的萧金业说想见您。”


    “我知道了。”顾莲沼应了一声,声音听上去是平稳的,可他的心跳却已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


    ……


    自从知道“滴骨验亲”也能造假后,萧金业受到了巨大的冲击,狠狠病了一场,距离顾莲沼上次见他时,憔悴消瘦了不少。


    顾莲沼来到牢前时,萧金业正背对他而坐,仰头望着漆黑无光的牢壁,听见背后传来声音,他嗓音嘶哑地问道:“可是顾大人来了?”


    顾莲沼答应了一声。


    萧金业缓缓转过身,在黑暗中凝视着顾莲沼,低声说道:“我要见王爷。”


    “可以。”顾莲沼一口答应,随后敲响一侧的铜锣,把守在外间的锦衣卫唤了进来,吩咐道:“去瑞王府传信,就说萧大人想见瑞王。”


    锦衣卫领命离去,诏狱再度陷入安静。


    “顾大人,”萧金业盘腿坐在地上,做了好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才开口问道:“您去过我府上了吗?”


    顾莲沼答道:“去过。”


    “哦。”萧金业讷讷地应了一声,又接着问:“府里,是什么样子?”


    顾莲沼冷淡地总结道:“破败荒凉,空无一人。”


    “哦。”萧金业又应了一声,脸上的踌躇之色清晰可见。


    顾莲沼知道他想问什么,也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他想知道自己家人的消息,又怕知道他们的消息。不知道或许还能怀揣着一丝希望,但要是希望被戳破,就只剩下绝望了。


    但他的家人已经死了。那样大的出血量,那样密集的血迹分布,几乎不可能留有活口。


    顾莲沼冷眼瞧着萧金业,等着他发问或者继续沉默。


    萧金业却没再问自己家里人的事,而是将关注点落在了他身上,“敢问顾大人和王爷是什么关系?”


    顾莲沼愣了一下,刚想说“没什么关系”,可话到嘴边,却又不想就这样轻易地否定掉所有联系。


    怎么能没关系呢。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他们更紧密的关系吗?生死都牵绊在了一处,说没关系,确实有些自欺欺人了。


    但能有什么关系呢?夫妻关系是假的,朋友关系也是虚的,非要细细梳理,可能只有切切实实的肉I欲是真的。


    萧金业见他不说话,心下明白了。


    若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也不会这么难开口,可若是关系有了进展,也不会沉默如此之久。


    上次见面时,他就看出了顾莲沼的心思。虽觉得诧异,但毕竟这事与他无关,便没多想。如今再次询问,也是想弄清楚顾莲沼究竟能为柳元洵做到什么地步。


    去江南的路,或许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危险,稍有差池,可能又是一盘必输的棋局。这件事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步路,都必须稳稳当当,才能从根基处撼动那个庞然大物。


    就在萧金业以为自己等不来回答时,顾莲沼却突然开口了,“他是我夫君。”


    “什么?”萧金业错愕地抬起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是我夫君。”顾莲沼看着萧金业满是震惊的眼睛,平静而冷淡地补充道:“成亲快两个月了。”


    其实,他本该说“我是他的妾室”,可他又想起在孟府时,柳元洵亲口说过的那句话。柳元洵说,后宅只有自己一个,所以纳与娶,没什么区别。


    说来也怪。当初听到这句话时,他内心并未掀起多大波澜,可时隔多日再回想起来,却发现自己竟记得如此清晰,就连柳元洵说这话时的神态与语气,都历历在目。


    孟阁老说自己只是纳来的妾室时,柳元洵明显有些在意,刻意加重了字音,强调后院不会有别人,所以纳和娶没什么不同。


    他总是这样,总是在细微之处留下些什么,叫人起初察觉不到,等到后来回忆时,才能品出其中的关心与尊重。


    可谁能想到,这样温和的一个人,竟也会有动了杀心的一天呢……


    时至今日,比起愤怒或者伤心,顾莲沼觉得自己感受最多的情绪,其实是茫然。就像一脚从盛夏迈进寒冬,比起骤然刺痛身体的冷意,更多的,是一种不真切的幻觉。


    他总觉得,好像一觉睡醒,之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他从柳元洵眼中看到的杀意,只是一场噩梦。


    但他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幻觉。


    即便不是幻觉,他依然感到茫然,一种不知如何应对的茫然。


    从萧金业叫他的时候起,他就知道,萧金业大概是要见柳元洵。这也意味着,自己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所以,那茫然之中,又掺杂着期待、抗拒、迫切、逃避……复杂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撕裂成两个人。一个站在地上,平静地与萧金业对话;另一个飘在半空,近乎恐慌地等待着柳元洵的到来。


    萧金业看不出他心底的异样,回过神后,若有所思地说了句:“难怪王爷会如此信任顾大人。”


    信任?


    顾莲沼面无表情地想:这个词只会让他心冷。


    其实,他并非一定要守在这里,他完全可以离开。萧金业要见的人是柳元洵,和他本就没什么可聊的,要是他不想见柳元洵,大可就此离去。


    锦衣卫里可用之人众多,他随便指派谁来,或者把萧金业提审到审讯室,都能避开这次见面。可他的双脚像是生了根,定在原地,一步也挪不动。


    他变得不像自己了。是柳元洵把他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时间缓缓流逝,萧金业在心里思索着事情,顾莲沼也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


    直到一阵脚步声传来,一名锦衣卫靠近顾莲沼,说道:“九爷,王爷的轿子已经到指挥使司门前了。”


    顾莲沼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就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他吩咐道:“派人去迎,再把萧金业提审到刑讯室。”


    锦衣卫愣了一下,问道:“那九爷您……”


    顾莲沼一开始被宫里的人带走时,他们还以为顾大人犯了什么错。直到王爷亲自把顾大人送回来,他们才知道顾莲沼竟成了瑞王府的妾室。


    他本以为,瑞王来了,身为侍君的顾大人自然要亲自迎接,可听这意思,顾大人似乎不打算露面。


    但随即,他就想到,顾大人已经一连三天都歇在锦衣卫营舍了,想必是夫妻闹别扭了吧。只是,闹别扭这个词,竟也能和顾大人联系在一起吗?


    传信来的锦衣卫原本不敢直视顾莲沼的脸,此时却莫名大胆了些,悄悄抬头看了顾莲沼一眼。这一看,他发现顾大人竟憔悴了这么多……


    原来,顾大人身上竟也会出现这样的情绪吗?锦衣卫在心底暗暗惊叹了一声,随后恭敬地应了一声,传话去了。


    ……


    柳元洵病好之后,便去太常寺履职了。


    时至年关,大小案奏压了一桌子,重要的已经由两位少卿代批了,不重要的便堆积在了这里,等着柳元洵病好后处理。


    前来报信的锦衣卫扑了个空,先去了王府,又根据守门小厮提供的消息,去了太常寺。


    柳元洵听到消息的时候,倒也没觉得有多意外。


    萧金业虽说不会在案情毫无进展的时候,就把关键信息告诉他,但应该也不会让自己就这样前往江南。


    上轿子的时候,他还在想萧金业的事情,快到锦衣卫指挥使司的时候,他自然无可避免地想到了顾莲沼。


    不过,他并不觉得自己会见到顾莲沼。以顾莲沼的性子,受了那么大的气,大概率会对自己避而不见。


    在很多人心里,顾莲沼都是个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人。


    可仔细想想,他真的做过什么不堪的事吗?好像并没有。他得到的一切,都是他该得的。


    顾明远说他不择手段,可顾莲沼不过是从他那儿拿回了应得的东西。旁人说顾莲沼坐稳北镇抚使的位置,是因为巴结上了刘迅,但以顾莲沼的能力,即便他没有遇见刘迅,迟早也能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但对旁人来说,比起相信一个人升得高、爬得快是因为有本事,他们更容易接受他一定使了什么不入流的手段。


    从顾明远的话里,从洪福的态度中,他都能感受到,他们都不大瞧得起顾莲沼。


    顾莲沼或许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但柳元洵能察觉出来,他自己好像也不大看得起自己。


    一个经历了太多苦难的人,难免会活得辛苦些,活得越辛苦,就会在无形中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幸福,觉得自己生下来就比别人狠毒。其实不是,大部分人被逼到绝路上的时候,是没有选择的权力的。


    他能感受到顾莲沼对权力超乎寻常的执迷,但权力并不能代表什么,享受权力的人,真正享受的,其实是通过权力得到的东西。


    有的人享受掌控他人的快感,而有的人向往权力,只是为了摆脱被他人掌控的命运。


    大婚之夜,顾莲沼也曾拚命反抗,那时的他以为,顾莲沼是为了自己的清白而抗争。但随着了解加深,他发现顾莲沼并不会为了清白而拚命,所以,那一夜,他抗争的、激发他仇恨的,是受人摆布、被人当作玩物的命运。


    他在意自己的尊严胜过在意清白,因为那是他仅有的东西了。所以,在经过前几天的误会以后,顾莲沼大概率不会再见他了。


    而当他到达锦衣卫指挥使司的时候,事实也如他所料,顾莲沼并没有出现,带他前往诏狱的,是一张陌生面孔。


    锦衣卫抬手示意,道:“王爷,这边请。”


    柳元洵客气地点了点头,道:“麻烦你了。”


    锦衣卫道了几声“不敢”,便陪着他缓步走进了诏狱。


    比起第一次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闻到血腥味,这次,柳元洵提前做了准备。他刻意拿了一方帕子,压在了口鼻处,气味一被遮掩,整个人都好受了许多。


    而且,相比第一次的昏暗,这次有人提前做了准备,两侧的空置许久的烛台上都多了一只新烛,盈盈火光照亮了那条血迹斑斑的小路,柳元洵尽量目不斜视,专注于脚下的路。


    等到了刑讯室,便看见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萧金业。


    柳元洵或许看不出来,但萧金业知道,刑讯室已经被打扫过一遍,大部分刑具都撤走了,就连他身下,也多了一把椅子。


    柳元洵轻轻落座,道:“萧大人。”


    萧金业笑了笑,“王爷,好久不见了。”


    随后,柳元洵看向身后的锦衣卫,道:“你先出去吧。”


    他身后的锦衣卫似是提前领过吩咐,哪怕让柳元洵和犯人单独呆在一个房间非常危险,可他还是听了指示,快步离开了。


    萧金业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体会过坐椅子是什么感觉了,他将左手搭在扶手上,一边用干瘪的指腹摸着扶手上的花纹,一边说道:“听说,王爷大年初二就要去江南了?”


    柳元洵轻轻颔首,“萧大人可有什么建议?”


    萧金业道:“建议谈不上,只是请您务必小心。”


    柳元洵点了点头,静等着他的后文。


    “说实话,我没想到您竟然真的愿意去江南。”


    柳元洵望着他,“这就是你的目的?还是说,这就是你期望看到的我的选择?”


    “算是吧,”萧金业低声道:“其实,最关键的东西,都已经在您的手上了。只要您做了选择,就能顺着指引一路走下去,而我存在的意义,并不只是为了等待您的出现,还是为了牵制。”


    柳元洵问:“牵制谁?”


    萧金业淡笑着摇头,“我不能说。”


    柳元洵也没追问,而是换了个话题,“拿什么牵制?名册?”


    萧金业脸上并无惊讶之色,像是已经知道柳元洵拿到账册的事情了,他坦然道:“名册确实在我手里,它就在我家大宅里,只有我知道它藏在什么地方。”


    柳元洵安静地听着,没再搭话。


    “等您去了江南,会有人找您的。”萧金业像是对身下的椅子着了迷,一寸寸地摸,摸得很细致,“江南是这事的根源,您去了江南,自然会有人带着您一点一点深挖。只要您不退缩,不逃避,这事很快就会有结果。”


    他将话说得前所未有的明白,柳元洵心里有了底,又点了下头,道:“我知道了。”


    萧金业缓缓抬头,说道:“王爷,罪臣想最后恳请您一件事。”


    柳元洵平视着他的眼眸,道:“你说。”


    萧金业声音很轻,“您此去江南,回来的时候,能否去城门口的柳树替罪臣折一枝柳叶?”


    柳元洵一开始还以为他在暗示些什么,可随后一想,若真是暗示,应当不会要求他在回城的时候再折柳。回程时,或许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再折柳,恐怕也与正事无关了。


    柳元洵有些疑惑,但还是答应了下来,说道:“不过,江南距离京城有好一段距离,若想让柳叶保鲜,一路上难免要耗费不少不必要的精力。萧大人若不介意,我可否折下后直接带回?”


    “当然,”萧金业目光十分温和,“罪臣只想要城门外的柳,是枯是鲜,对罪臣而言,并无差别。”


    柳元洵也没多问,见萧金业没了下文,他主动问道:“萧大人可认识刘三?”


    萧金业没再掩藏,他点了点头,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不过,您口中的‘刘三’是哪个‘刘三’?”


    柳元洵蹙了下眉,“您的意思是,有很多个刘三?”


    “嗯。”萧金业点了点头,道:“确实有很多个刘三,我认识很多刘三,您也认识很多刘三。但我不知道您口中的刘三究竟是哪个刘三,我也不知道我认识的刘三究竟是不是您认识的刘三。”


    这话听上去很像在绕弯子,但萧金业沉痛的语气,又让这句玩笑般的话有了不一样的重量。


    柳元洵轻声道:“家住西市尾,有副认字辩画的好手艺,生得高,长得壮,三十来岁,半辈子走南闯北,三个月前刚刚订了亲的刘三,你认识吗?”


    萧金业想了想,摇头道:“我不认识这个刘三。”


    柳元洵微微松了口气,然而紧接着,便听萧金业又说道:“但倘若这些事与他有所关联,且他已经死了的话,那他应该也属于我所说的‘刘三’之一。”


    柳元洵脸色微变,他知道萧金业这话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开始将他带进此局的刘三,或许并不是意外身亡,而是早有预谋。


    他忍不住问向萧金业,“那刘三的死呢?也是他们计画中的一环?”


    不怪柳元洵有此猜想,而是刘三之死,是他入局的关键。倘若一开始仅仅只有那一张琴谱,他断不会拖着病体投身到这件事情当中。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萧金业望着柳元洵,神色颇为复杂,眼中既有怜悯,又透着无奈,更多的则是深陷棋局的怅然,“我只晓得,每一个‘刘三’,行事皆不会毫无目的。他们连自己的性命都算计好了,何时赴死、怎样死去、如何死得更具价值,都谋划得清清楚楚。”


    萧金业最后又补充道:“待您前往江南,或许还会遇见更多的‘刘三’。等您找到最后一个‘刘三’,真相便会水落石出。到那时,您就可以抉择,是将真相公之于众,还是把它尘封入土。”


    柳元洵紧接着追问道:“你所说的真相是关于谁的真相?关于你,关于冯源远,还有谁?孟谦安?孟阁老?还是更上面的人?”


    萧金业不再回答他的问题,他摇了摇头,道:“您总会知道的,而且,您马上就会知道了。我累了王爷,您叫他们将我带回去吧。”


    柳元洵知道自己已经问不出来什么了,他起身推开刑讯室的门,然后对着门外守着的锦衣卫说道:“劳烦将萧大人带回去吧。”


    那锦衣卫点头应是,前去搀扶萧金业。此时,柳元洵终于明白萧金业为何要人扶他进来了——萧金业不仅失去了右臂,两条腿自膝盖以下也是空荡荡的一片……


    怪不得,他从没见过站起来的萧金业。


    原来,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第84章


    说完了话,柳元洵就该走了。


    可来得时候,他有人陪,走的时候,陪他的人却已经按照他的吩咐,扶着萧金业去牢狱深处了。


    他本想等等,可待得久了,帕子已经被血腥气浸透,每呼吸一次,涌进鼻腔的味道都熏得他头疼。


    他起身看向来时的路,发现两侧的蜡烛虽已经烧到了底,可还是有些光亮的,再加上他已经走过一遭了,按原路回去也不算什么事。


    他起身顺着来时的路走了过去,道路逼仄,所以他距离两侧的光源也很近,一豆烛火就能拉出一道巨大的影子,数道影子呈八角笼一样围在四周,再配合诏狱深处时不时传来的低哑呻I吟声,这光亮竟比一室黑暗更令人胆寒。


    他走得快,蜡烛却燃得更快,想来点蜡的人是从出口依次向里头点的,所以刑讯室周围的蜡烛尚还亮着,但靠近门口的地方已经熄灭了。


    柳元洵怕血,但更怕黑,眼见前方那段路已陷入黑暗,他当即转身折返。


    这一转头,差点吓得他魂飞魄散。


    他身后竟跟着一道高挑修长的身影,距离他大约两步之遥。稀薄的烛火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与面容,柳元洵惊得心脏剧烈跳动,缓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道:“原来是你啊,阿峤。”


    顾莲沼没有说话,只静静伫立在那儿。柳元洵常常在灯烛下看书,日子一久,视力大不如前,尤其在光线昏暗处,看人愈发模糊。


    他看不清顾莲沼的表情,又觉得自己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该再用以前的态度对待他,可他向前是昏暗,向后又是堵在路上的顾莲沼,一时竟犯了难。


    可他没有犹豫的时间,这里的蜡烛不经烧,再加上本就见了底,就在他愣神的这会儿,黑暗已经渐渐朝着他所在之处蔓延过来。


    柳元洵不再耽误,而是朝着顾莲沼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道路逼仄,只能容一人通过,柳元洵要想过去,只能让顾莲沼先让开。


    柳元洵站在他身前,低声道:“阿峤,借过一下。”


    顾莲沼却纹丝未动,宛如一块故意拦路的巨石,堵死了柳元洵的退路。


    柳元洵瞧了瞧身侧的蜡烛,眼见烛火即将熄灭,终于按捺不住,抬手去推顾莲沼的胸膛,试图强行推开他。可他哪有什么力气,顾莲沼又怎是他能推动的。别说推顾莲沼了,恐怕连顾莲沼养的狗,他都推不动。


    既然推不动,自然过不去。


    若是以往,以他和顾莲沼的关系,他定会瞪上一眼,再抱怨几句。可因着那个无法解释的误会,他又无法用寻常的态度去对待他。


    顾莲沼站在路中间,两侧各留下一道窄窄的缝隙,大约一掌宽。柳元洵心想,若是用点力,或许能从这缝隙中钻过去。


    只是这举动实在有些丢面子,过程也会有些狼狈。好在顾莲沼让了半步,他当真钻了过去。


    柳元洵松了口气,没有回头,藉着最后一点光亮,朝着刑讯室走去。


    身后一片寂静,听上去顾莲沼并未跟来。可一想到顾莲沼悄然跟在身后时,他也没察觉,柳元洵又有些拿不准了。


    好在回程十分顺畅,他刚到刑讯室,之前陪同他进来的锦衣卫便回来了。


    柳元洵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那锦衣卫先是向他行礼,又对着他身后行礼,接着连说话的时间都没留,一溜烟跑了。


    柳元洵伫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回头。


    身后的顾莲沼也只是默默站着,自见面起便未曾开口。


    顾莲沼望着那个清瘦的背影,难以确切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从他站在萧金业牢前开始,便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见柳元洵。


    相较于深究自己内心究竟想不想见他,他更渴望找到一个超脱情绪、具有实际意义,能够支撑自己做决定的理由。


    可直至柳元洵来到锦衣卫指挥使司,他依旧没能找到这个理由。


    锦衣卫的刑讯室通往两个方向,一头连着出口,一头连着诏狱。


    他站在诏狱那头,背靠着大门,静静地聆听着柳元洵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与以往并无不同,轻柔而和缓,仿若春日里潺潺流淌的清泉。


    直至他们的谈话结束,大门被推开,隐没在黑暗中的他,再次看到了柳元洵。


    柳元洵身着一件浅云白的长袍,外罩葭灰色披风。许是刚从太常寺赶来,所以他的长发被玉冠一丝不苟地束起,温润之中又多了几分不可侵犯的贵气。


    在看到柳元洵的瞬间,所有的情绪与想法都淡去了,他的眼里、心里彷佛只能装下这一个人。


    柳元洵离开了,他本不想跟随,可双腿却好似有了自己的意识,不受控制地跟在了柳元洵身后。


    他脚步轻盈,安静无声,可内心的情绪却逐渐沸腾起来。思念、委屈、痛苦、愤怒……诸多情绪交织在一起,但每一种情绪都只能短暂占据上风,旋即便被那最为浓烈厚重的情绪所压倒。


    想念。


    他想他。


    不见他的时候,想念还能藏起来,藏在连他自己也意识不到的地方,可一见面,它们就像泄了阀的洪水,铺天盖地地涌过来,瞬间就将他淹没了。


    可这几天的分离并没有在柳元洵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那双眼睛里除了惊吓,什么情绪都没有。


    自看到柳元洵的那一刻起,时间开始变得模糊,意识也逐渐迟钝。他听不清柳元洵说了些什么,也不明白他走到自己身边想要做什么。只是下意识地顺着柳元洵挤过来的力道,让开了路。


    而后,便又轻手轻脚地跟在他身后,和他一同回到了刑讯室。


    而现在,柳元洵就站在自己面前,背对着自己,只有一步的距离,可这一步,他却迟迟跨不过去。


    柳元洵冰冷而带着杀意的眼神再次惊醒了他的神智,让他近乎仓惶地后退了一步。他忽然有些害怕柳元洵转过头来看他,他害怕从柳元洵眼里再一次看见那样的眼神。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终究还是受不了血腥味的柳元洵先动了。


    他拿下一侧的烛台,一手托着烛台,一手拢着火光,与顾莲沼擦肩而过。


    下一刻,一只手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那力道很轻,他只需稍一用力,便能挣脱。


    是顾莲沼。


    柳元洵有些不忍。


    可他从不会在不该心软的时候心软,此时的心软,除了将顾莲沼拖入更深的险境外,没有任何好处。


    他脚步微微一顿,就在顾莲沼即将开口之际,却又毫不留情地离开了。


    顺滑的绸缎如同握不住的流水,轻易地从顾莲沼指尖溜走。他伫立原地,怔怔地望着柳元洵的背影。许久,才仿若被什么烫到一般,猛地抽回僵在半空的手。


    ……


    听闻柳元洵来了,刘迅便等在了诏狱外头。


    见柳元洵出来,他又望了眼他空无一人的身后,而后拱手行礼,道:“见过瑞王殿下。”


    柳元洵回礼道:“刘大人。”


    “您已经见过萧金业了?”见柳元洵点头,刘迅又问,“那您接下来是要回府了?”


    柳元洵道:“太常寺还有些杂事要处理,暂时不回。刘大人有何事要说?”


    刘迅面露难色,“我是有些话想对王爷您说,可这毕竟是您的家务事,我怕您觉得我……”


    “既然是我的家务事,刘大人就不必掺和了。”柳元洵浅笑着打断他的话,“阿峤是我的侍君,这点不会改变,他在指挥使司,代表的是我的颜面,这点同样不会改变。刘大人只需知晓这两点便足够了。”


    “我想说的并非此事。”刘迅依照洪福的提点,低声说道,“顾九已经在营舍躺了三天了,好不容易吃了点东西,又全吐了。锦衣卫里伤药虽多,却没人擅长医治风寒。再者,营舍里也没有炭火盆,天寒地冻的,他又是王府的人,我就怕万一病出个好歹。”


    自听到顾莲沼生病的消息,柳元洵的脚步便挪不动了。


    他蹙眉道:“为何不请个大夫?”


    刘迅笑了,“顾九的性子您还不了解?他不愿看大夫,就算把他捆进药铺,也无济于事。”


    柳元洵细细回忆着方才看到的顾莲沼的模样,总觉得与在王府时并无太大差别。但他也清楚,刘迅不会在他面前故意说谎,顾莲沼应当是真的病了。


    柳元洵叹了口气,道:“既然他不愿看大夫,说明他自己或许能扛过去,王府里也没有合适的大夫,将他带回去也没用。”


    “刘大人,”柳元洵压了压刘迅的胳膊,道,“您留步吧,王府的人就在前面候着,不必送了。”


    刘迅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眼睁睁看着柳元洵走出指挥使司的大门。


    柳元洵其实也犹豫过。


    可转念一想,人在伤心之时,总要熬过一段艰难的日子。他若是此时心软,除了延长痛苦的时间,并无实际用处。


    顾莲沼那样的人,不会因一时的不痛快,就任由自己病死。


    想到这里,最后一丝犹豫也消散了。他没再撩开帘子向外看,而是径直回了太常寺。


    ……


    柳元洵去诏狱的时候,是腊月二十三,而腊月二十五就是他的生辰。


    洪福提前一天捧着宫里做好的袍子前来,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顾侍君呢?”


    洪福掌管着锦衣卫,怎会不知顾莲沼的行踪。柳元洵头都没抬,淡淡地回道:“诏狱事务繁多,他不在府上。”


    洪福笑得殷勤,凑过来给他捶腿,“小主子,您是不是忘了宫里的规矩了?”


    柳元洵这才看向他,“什么规矩?”


    “您还真忘了?”洪福佯装诧异,“您若是尚未娶妻也就罢了,可一旦成亲,进宫时,总要带上顾大人吧?”


    柳元洵倒是知晓这条规矩,“不是只需带正妻去吗?”


    洪福一边矮着身子给他捶腿,一边说道:“道理是如此,不过您不是还没有正妻嘛。再加上这婚事是皇上钦赐的,您不带顾大人进宫,旁人看了,还以为您对皇上的赐婚有意见呢。”


    这话并非洪福胡诌,宫里确实有这样的规矩。


    柳元洵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点头答应,“这倒是。不过除了这件事以外,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洪福连忙道:“您说,您说。”


    柳元洵放下手中的书,亲自将洪福扶起。他一脸认真地看着洪福受宠若惊的脸,道:“顾莲沼自从被卷入这件事,失去的已经够多了。好不容易回到正轨,往后莫要再妨碍他了。”


    洪福被他眼中的神色震慑住,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您,您是不是,对他动心了?”


    动心?动什么心?


    柳元洵愣了一瞬,随后才明白洪福的意思。他本想否认,可又觉得有了这层关系,洪福顾及自己的感受,或许会对顾莲沼好一些,便也没有否认,道:“这不正是皇兄和你期望看到的吗?”


    没等洪福开口,他又道:“洪公公,我极少托付你什么事,但无论你和皇兄想做何事,都请别再将顾莲沼牵扯进来,他活得已经够难了。”


    洪福缓缓蹲下身,低头捶着他的腿,低声道:“老奴记住了。”


    柳元洵默默看着他,道:“洪公公,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洪福捶腿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后叹了口气,仰头望向柳元洵,褪去平日里那副谄媚模样后,难得认真起来,“小主子,人活着本就是来受苦的。您觉得顾莲沼过得苦,可这天下比他更苦的人多了去了,您心疼得过来吗?人各有命啊,主子。”


    “我知道人各有命。”柳元洵自始至终在意的都是同一件事,“如果顾莲沼死在瘟疫里,那是他的命;死在饥荒路上,也是他的命;即便死在锦衣卫出任务的途中,同样是他的命,我不会加以干涉。”


    “但是,”柳元洵加重了语气,“他的不幸,不能是我造成的。”


    洪福笑了,“好了好了,老奴已经将小主子的话铭记于心,一定时刻谨记,刻在脑袋上。”


    柳元洵无奈道:“洪公公……”


    “老奴知道,老奴都知道。”洪福站起身,抬手招呼捧着长袍的宫女,道:“小主子,您试试这衣服合身不?要是合身,老奴这就回宫回话去了。”


    只要丈量的尺寸无误,宫里的绣娘怎会做出不合身的衣服。柳元洵扫了一眼那身淡绛色的红袍,道:“试就不必了,只是我身为男子,这颜色未免过于粉嫩了。”


    洪福道:“红色好,红色喜庆。皇上知道您不喜欢过于艳丽的颜色,特意吩咐宫里的绣娘用了这匹上贡的料子。虽是红色,却淡得很,正适合生辰穿。”


    不过是件衣服,柳元洵倒也没再多说,“行了,留下吧,你回宫吧。”


    洪福离开后,书房顿时安静下来。


    柳元洵发了会儿呆,才对一旁的淩亭说道:“明天早上托个人去指挥使司问问,阿峤若不忙,便将他接回府吧。”


    淩亭点了点头,缓步上前,为柳元洵斟满茶,轻声道:“要不我亲自去吧,有什么话也好及时说清楚。”


    “也好。”柳元洵应下,又问道:“淩晴这几日在忙什么?怎么许久不见她的身影。”


    淩亭笑道:“还是那轿子的事儿,许是快赶制出来了,忙着监工呢。”


    闻言,柳元洵也笑了笑。又看了会儿书,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


    一夜悄然过去,次日清晨,淩亭将柳元洵送至太常寺后,便骑马前往锦衣卫指挥使司。


    待门口的锦衣卫前去通报后,他便站在大门旁的守卫处等候。这一等便是半个多时辰,顾莲沼走来时,淩亭一时愣住了。


    仅仅五天,顾莲沼明显消瘦了许多。好在他一向体魄强健,倒也没有太过狼狈,只是眉宇间少了往昔的沉冷与锐利,显得有些消沉。


    “淩大人。”顾莲沼看向他,声音微哑,“找我何事?”


    “是这样的。”淩亭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道:“明日是主子的生辰,您作为王爷的侍妾,依例该陪同王爷一同入宫,所以……”


    顾莲沼打断了他的话,“是他让你来的?”


    淩亭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道:“是洪公公先到了府上,然后……”


    顾莲沼毫无表情,即便听到这话,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将嗤笑与嘲讽挂在脸上。眉宇间的消沉似乎吞噬了他所有的情绪,就连声音也透着死气沉沉的平静,“我知道了,何时去?”


    淩亭轻声道:“您若方便,不如与我一道回府?”


    “诏狱还有事。”顾莲沼言简意赅,“晚上我会去王府。”


    “也好。”淩亭点了点头,道:“那我便不多打扰了,告辞。”


    顾莲沼点了点头,道:“走好。”


    此话一出,淩亭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可顾莲沼依旧冷着一张脸,甚至比初嫁入王府时还要冷漠。不同的是,那时的冷漠还带着些许情绪,而此刻,他所有的情绪都沉寂了下去,所以才显得冷漠。


    淩亭瞧不出个所以然,只能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后离去。


    他走后,顾莲沼一刻也未停留,转身便回了诏狱。


    ……


    柳元洵还在太常寺,见淩亭回来,问道:“阿峤回府了吗?”


    淩亭道:“顾大人说诏狱事务繁忙,等事情忙完,晚上就回来。”


    太常寺右少卿还在一旁候着,柳元洵便没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让淩亭退下了。


    可直到晚上,天色完全黑透,顾莲沼仍未归来。


    淩亭问道:“主子,要不要我让小厮去问问?”


    “不必了,先洗漱歇息吧。”柳元洵合上书,揉了揉酸涩困乏的眉心,道:“他既答应回来,就定会回来,想必是被诏狱里的事耽搁了。”


    淩亭恭顺地应下,悉心伺候柳元洵梳洗完毕后,又在床边忙碌收拾了许久。直至隐隐听见院子里传来细微动静,他才转身离去。


    两位公公依旧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口,顾莲沼进了院子却没往里走,而是站在门口,像是在等他。


    “顾大人,”淩亭低声道:“主子已经歇了,您要是洗漱,不如去我那里将就一下?”


    “不必了。”顾莲沼的声音也很轻,“既然王爷已经歇了,我也不好叨扰,在侧屋歇一晚便是。”


    柳元洵已经睡了,没他的指示,顾莲沼若是想去侧屋,倒也没人会拦。


    若是以前,淩亭见他避让,或许还会乐见其成,可自从有了“顾莲沼身负纯阳内力”的猜测后,见顾莲沼如此态度,他反倒有些忧心。


    但顾莲沼说完后就去了侧屋,他也不好再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闭合的木门后面。


    ……


    生辰礼下午才举行,可柳元洵一大早便要入宫。依照往年惯例,他会在寿康宫一直待到下午,随后再与柳元喆一同庆祝生辰。


    淩氏兄妹一大早就来伺候他梳洗了,柳元洵恹恹地站着,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任由淩亭淩晴二人折腾。


    待到精神好了一些,淩晴适时送上了自己的礼物,是个绣工堪忧的枕头。


    柳元洵努力辨认了半天,只能认出那上头绣了只大鸟,但具体是什么鸟,他却看不出来,只能问问别的,“闻着倒挺香,里头掺了安神的香料?”


    淩晴嘿嘿一笑,道:“这里头是各种花蕊和药材,香味淡雅,却真有安神的功效,正好您去江南的路上能用得上。”


    柳元洵凑近闻了闻,花香与药香相混合,味道清冽芬芳,确实很合他心意,“有心了,我很喜欢。”


    “主子喜欢就好,”淩晴甜甜一笑,又对淩亭说道:“哥!该你了!”


    淩亭送他的是一只上好的毛笔,玉做的笔杆,狼毫做得笔尖,一看就不便宜,可这是淩亭精心挑选的礼物,他也不能在这会儿劝他多省钱,只能笑着一并收下。


    等柳元洵收完礼物,淩亭才轻声道:“主子,顾大人昨夜回来后就在侧屋歇下了,现在正在院子里站着呢,可要叫他进来?”


    闻言,柳元洵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叫他进来吧。”


    实际上,以顾莲沼的内力,以及他们说话的音量,顾莲沼绝对能够听清柳元洵的话。然而,他并未主动进门,而是如同一位生分的客人,静静地在门外伫立着。直至淩亭推门传唤,他才跟着淩亭走进屋内。


    一进门,顾莲沼单膝跪地,恭敬地行礼道:“见过王爷。”


    淩晴瞬间愣住,目光在跪在地上的顾莲沼与坐在镜子前的柳元洵之间来回游移,一时间,屋内的气氛沉默了下去。


    “起来吧。”柳元洵倒是反应平平,他看了顾莲沼一眼,目光在他灰扑扑的常服上停留了一瞬,而后道:“宫中规矩多,顾大人这身装扮不太妥当。淩晴,去我柜子里挑几件适合顾大人的衣服来。”


    顾莲沼站了起来,而后低头立在墙侧,像是彻底融入了空气,对柳元洵的话也没什么反应。


    淩晴只将这一切当作小打小闹,反应过来后悄悄吐了吐舌头,然后贴着墙边溜了出去。


    一刻钟后,她抱着一大摞衣服走了进来,这些服饰色泽艳丽,配饰繁多,就连束腰的腰带上都用金线绣满了繁复的花纹。


    柳元洵平日里爱穿素净的颜色,所以色泽深重的衣物基本都是新的。


    淩晴将衣服堆在床上,问道:“顾大人,你喜欢哪一件啊?这件怎么样?”


    她挑得是件澜夜黑的长袍,上面用金丝银线绣着大朵白莲,雅致又华美,倒也符合场合。


    顾莲沼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道:“都行。”


    选好了衣服,淩晴又挑了搭配用的腰带和靴裤,将它们塞到顾莲沼手里,推着他进了耳房,“顾大人快点换,换完了衣服还得重新梳头呢。”


    到底是王爷的衣服,衣料细腻非常,长袍上用不甚明显的银丝绣着大朵白莲,衣袍垂落时,纹样并不明显,但在走动间,莲花纹却会随光线变化,灿灿而动,奢华异常。


    顾莲沼换衣服时很是利落,可当迈步出门时,却莫名有些紧张。他不甚自在地扯了扯袖口处的黑色貂毛镶边,深吸一口气后,才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屋外不过就那三个人,可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最中间的柳元洵。可等他刚看清那一抹极淡的浅红后,又迅速低下头,不着痕迹地攥了攥拳头。


    “真好看啊!”淩晴有意缓和气氛,特意问柳元洵,“主子,您觉得好看吗?”


    顾莲沼向来不太喜欢淩晴,倒也不是讨厌,只是觉得她整日叽叽喳喳太过吵闹。但这一回,淩晴的话竟也有了一种魔力,让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嗯。”柳元洵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顾莲沼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可下一刻,柳元洵又说话了,“好看是好看,只是太素净了,将那条皮革制的黑腰带给他,中镶红宝石的那条。”


    淩晴应了一声,将腰带递了过去。


    王爷的饰物多半是为了华丽美观而造,看着固然好看,但内扣很多,顾莲沼接是接过来了,却因不甚熟悉,久久无法合扣。


    淩晴正要去帮忙,却被顾莲沼拒绝了,“我不习惯旁人近身,腰带就算了吧。”


    淩晴下意识看向柳元洵,就见他正看着顾莲沼,神色复杂,眼中似有怜惜,也有不忍。


    “您来吧,主子。”淩晴对自己机灵的脑袋瓜佩服不已,她把腰带递给柳元洵,说道:“顾大人不习惯旁人,可一定习惯主子您呀。”


    柳元洵愣了一下,本想拒绝,但当他瞥见顾莲沼明显消瘦的侧脸时,还是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后从淩晴手中接过了腰带。


    过了生辰,也算是各奔天涯了,他又何必连最后一丝情面都不留呢。


    随着柳元洵走近,顾莲沼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明明再近的距离也有过了,可仅仅分别了六天,再次靠近时,柳元洵的气息竟让他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


    平日里的柳元洵看起来柔弱,窝在他怀里的时候,他轻易就能将其整个身躯护住。可当柳元洵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前时,顾莲沼才惊觉,他竟和自己差不多高。


    纤白的手指环住他的腰身,片刻即离,虽没直接碰到他,可这距离却也近得叫人紧张。


    柳元洵扣好腰带,绕到顾莲沼身后坐下,淡道:“好了,梳头吧。”


    第85章


    天蒙蒙亮的时候,一行人总算出发了。


    因为带了妾室,身旁又有洪福派来的两位公公,再加上宫规严苛,对入宫时的随侍人员数量有著明确要求,淩亭和淩晴便不能跟着去了。


    淩亭小心地将他扶上轿子,又对两位公公叮嘱了几句,这才目送轿子渐行渐远。


    距离上次与顾莲沼同乘一辆马车,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气氛也大不相同了。


    相亲相知的好友逐渐走上陌路,总是件叫人难过的事情,柳元洵的心里也不大好受,所以闭眼静静坐着,不看也不说话。


    顾莲沼视线低垂,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可就是因为想说的太多,反倒不知从何说起。


    昨夜,他睡在侧房,一直竖着耳朵听柳元洵房里的动静,可什么也没听见。


    直至日光微熹,他才突然意识到:他与柳元洵之间的疏远,其实一开始就是误会不是吗?


    或许是他的试探触到了柳元洵的逆鳞,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但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是柳元洵误会他了。


    人总有碰不得的禁区,他其实也应该理解柳元洵的态度。换个角度想想,倘若有人触犯了他的雷区,他的反应或许比柳元洵还要激烈,甚至可能当即动手。可柳元洵没有,柳元洵还询问过他,向他确认过,不是吗?


    仔细想想,其实他也有错。他可能是……可能是被柳元洵长久的宽纵惯坏了,所以一时无法接受他的转变,情绪上头,这才错过了最佳的解释时机。


    他不愿去想往后的事,也不太想面对误会解释清楚后的结果。自从意识到他与柳元洵的疏远仅仅源于一场误会,他就只想把这事解释明白。


    可他心里依旧憋着一口气。


    不是愤怒,是委屈。


    即便是误会,柳元洵那一瞬的眼神也实在伤人。他本来一直处在被呵护、被体贴的位置上,可仅仅因为一个误会,就被柳元洵毫不留情地冷待了,这其中的落差叫他实在难受,更无法低头。


    可他又忍不住悄悄为柳元洵找藉口,毕竟柳元洵也不知这是误会,或许在他心里,真以为自己掌握了什么秘密呢。如此一来,那样的态度似乎也情有可原……


    马车里安静了约莫一刻钟,顾莲沼终于开了口,嗓音沙哑得厉害,“那天的事,是我……”


    柳元洵冷漠的眼神如同横亘在心口的刺,让他实在难以说出后面那句“是我的错”。


    他沉默片刻,接着说道:“我只是想了解你的情况,所以擅自揣测,想从你的反应中判断些什么,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除了假意演戏的时候,他从未服过软,因而这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艰难,彷佛有人按着他的头,掐着他的嗓子,强迫他说出来的一样。


    可顾莲沼没办法让自己的态度变得更好了,柳元洵一次次的纵容,将他摆在一个“被宠爱着的”位置上。哪怕意外跌落,可过往那些真切的宠爱,还是让他从心底相信,只要误会解除,他和柳元洵还能像以前一样。


    所以,他能轻易说服自己,让自己主动低头解释,可他总觉得,只要自己向下走一步,柳元洵一定会伸手接住他。


    可柳元洵没有。


    他没睁眼,也没说话,仿若一个字都没听见。


    自尊这东西,面对越是在意的人,就越难低头,每向下迈一步,都好似踩在刀尖上。若是低头后得不到回应,更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一样羞耻。


    顾莲沼觉得自己从未如此脆弱,仅仅是遭遇冷遇,眼眶便开始发热。他闭了闭眼,再次重复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柳元洵依旧闭着眼,可眉心微微蹙起,似是不愿听他解释,只是冷淡地回了句:“我知道了。”


    这四个字如针一般扎进顾莲沼心里,满腔话语瞬间哽在喉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缓缓抬头,看向柳元洵的脸,又被他那无动于衷的表情刺痛。


    此刻,沉甸甸的自尊堵住了他的喉咙,可理智却在催促:说啊,快说啊,既然已经开口,那就一次性解释清楚。柳元洵信不信是他的事,解释与否是自己的事,把话说清楚,他也算尽力了不是吗?


    顾莲沼重重咬了下嘴唇,一字一句,说得格外吃力,“那你信我吗?你要是相信我,那之前的事,是不是就这样过去了?我和你,还是朋友吗?”


    柳元洵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本来已想好了说辞,可在看到顾莲沼神情的那一刻,那些在理智规训下想出的最合适的话语,却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顾莲沼。


    无论是他消瘦沉郁的面容,还是那小心翼翼、彷佛一碰即碎的脆弱神情,都让柳元洵首次因顾莲沼生出一种名为“心疼”的情感。


    柳元洵很清楚,顾莲沼并没有做错什么,相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他更清楚,顾莲沼能低头,已然充分证明这段感情的份量早已远超他的面子与偏执。


    这让柳元洵开始犹豫,开始思考有没有更妥当、也更温和的处理方式,比如将话说开,让顾莲沼安心走自己的路,也让这段友谊得以留存。


    顾莲沼在他睁眼的瞬间,猛地低下了头,可随即又迅速抬起,和柳元洵对视着。


    他知道自己的眼眶或许已经红了,也清楚此刻的自己看上去有些狼狈,但在这一刻,他没想过掩饰,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柳元洵会不会因此而心软。


    多可笑。柳元洵在他心里一直是个心软的人,可他如今却要依赖他的心软,找到承接自己的手。可他不敢移开眼,他怕自己这一躲避,可能连最后的希望也没了。


    “阿峤,”柳元洵轻若无声地叹了口气,目光渐渐柔和了下来,但这点柔和刚刚让顾莲沼的心里蹿起一点希望,却又被他接下来的话浇灭了,“我们曾经确实是朋友,但以后不是了。我相信你没有恶意,也相信你是为我好。但后来我仔细想过,我和你并不适合做朋友。”


    柳元洵看着僵在座位上的顾莲沼,虽心有不忍,可还是硬起了心肠,“你很出色,也很有天赋,更帮了我许多。但你终究是个哥儿,哥儿与男子并不适合做朋友。关系太过亲近,对谁都不好。”


    “什么意思……”顾莲沼愣住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和我疏远,不是因为那天的事,而是因为我是个哥儿?!”


    柳元洵沉默着点了点头。他觉得,相较于用误会来疏远,身份上的差异,或许能让顾莲沼更容易接受些,所以才找了这样的理由。


    “为什么?”顾莲沼语速加快,眼神瞬间明亮起来,“如果你觉得距离太近,我们可以保持距离,没必要……”


    “有必要,”柳元洵打断了他的话,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睛,不由改变策略,狠心地斩断了他的希冀,“根本不是距离的问题。因为皇兄的旨意和他对你的态度,我一直觉得有愧于你,所以对你诸多忍让。但现在已经还清了,我不想再……”


    他顿了顿,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完,“我不想再容忍下去了。”


    “容忍……”顾莲沼像是被淩空抽了一鞭,面容都扭曲了,“你把过去……当作容忍……”


    柳元洵知道这番话有些伤人,可又不得不说。起初,他以为顾莲沼会就此与他疏远,可顾莲沼的执着超乎他的预料。他越是留有余地,就越难拉开距离,到头来又是连累。


    他原以为这句话说出口后,顾莲沼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追问了。


    可顾莲沼依旧咬着牙,颤抖着声音问道:“除了亏欠,你对我,可曾有过哪怕一丝真心?”


    听着他几乎要泣泪的腔调,柳元洵很想闭眼逃避,可被顾莲沼那双依旧存着一丝希冀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又感到了无力,只能艰涩地开口:“我们相识的时间太短了,所以……”


    他说不下去了,他甚至在心底哀求起了顾莲沼,希望他不要再问下去了。他希望这场单方向的伤害可以尽早停止,他不想让顾莲沼再承受额外的痛苦。


    “短吗?”顾莲沼怔怔重复着他的话,眼神空洞,彷佛陷入了回忆之中,“可我却觉得,这段时间,比我的前半辈子都要漫长。”


    更确切地说,不是时间漫长,而是这段时光格外清晰。只有在这段日子里,他才真切地体会到活着的感觉,才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真正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


    柳元洵的心猛地一颤,心口处传来一阵闷痛。这疼痛并不剧烈,却如同一团酸涩的雾气,弥漫在心头,刺激得他眼眶也有些潮热。


    “以前,是我脾气不好,以后,我会对你好些,行吗?我……”顾莲沼的声音又轻又缓,柳元洵头一回在他身上看见了脆弱和疲惫。


    “对不起。”这三个字脱口而出后,柳元洵终于觉得压在心头的负疚感稍稍减轻了一些。他沉默了片刻,而后低声道:“阿峤,去过属于你的生活吧。你会有光明的前程,也会有很好的未来的。”


    “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我了吗?”顾莲沼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眼眸中有着清晰可见的湿润。


    柳元洵咬了咬牙,再次说道:“对不起。”


    他不想在顾莲沼面前显得心虚,也无法逃避那双饱含痛苦与期待的眼睛,只能定定地望着顾莲沼,眼睁睁看着他眼眸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最终陷入一片死寂。


    那种死一般的寂静,远远超出了顾莲沼这个年纪应有的情绪。柳元洵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心中涌起一股想要安抚他的冲动,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马车里彻底陷入了寂静,柳元洵第一次在这无声的氛围中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沉重。


    他闭着眼睛,静静数着时间,待到马车停下,他几乎是逃一样地掀开了帘子,下马车的时候甚至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可他走得太过匆忙,也太过慌乱,以至于忽略了缓缓抬头望着他背影的顾莲沼。


    在帘子掀起又落下的瞬间,顾莲沼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情绪翻涌,取代沉沉死气的,是几欲将人吞噬的怨恨与不甘。


    这世间的事就是这样,那些留不住、求不得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消失得一干二净,任凭你哭泣,哀求,说尽好话,都不会换来半分怜惜与同情。


    会走的人,总要走。


    可凭什么呢?


    他一开始就努力保持距离了,不是吗?他一开始就给过柳元洵机会了,不是吗?他从不主动靠近,甚至总是摆出一副冷淡的模样,他明明已经尽力避让,留出了足够的余地。可为什么,柳元洵还是要来招惹他呢?招惹之后,又为何要将过去的一切全盘否定?


    是柳元洵娶了他。


    是他明明怕得发抖依然要凑过来喂药。


    是他刚从昏迷中苏醒,就急着安抚与道歉,即便面对自己的冷脸,依旧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


    是他还未从病中恢复,却迫不及待地许下承诺。明明身为王爷,又是个男子,却怕他怕得要死,自己一靠近,他就僵得像木头。


    是他的每一次惦念,每一份温柔,每一分纵容,是他给予自己的所有付出……


    明明是柳元洵主动靠近,如今却转头说一切都是出于愧疚和容忍。


    顾莲沼满心痛苦,又觉无比狼狈。回想起自己方才说得那番话,彷佛有一记重重的耳光甩在脸上,令他感到莫大的屈辱。


    越想,他就越恨,身体里的血液就越沸腾,沸腾得像是烈火在燃烧,焚烧般的痛苦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卷入烈火。


    他好恨。


    他好恨!


    凭什么招惹了他又抛弃他!


    凭什么将他拉回人间又推向地狱!


    他恨不能咬住柳元洵的咽喉将他撕碎,最坏不过两个人一起下地狱。


    剧烈的情绪波动激荡起体内的真气,顾莲沼喉口涌上一股腥甜,却又被他狠狠咽了下去,可这血来势汹汹,即便他吞咽得迅速,依然让他的唇齿变得血红一片。


    “柳元洵……柳元洵……”他在心里将这个名字咬牙切齿地念了一遍又一遍,因为强忍,连颊边的肌肉都在抽搐,恨和怨几乎将他淹没。


    他抬手捞起案几上的茶壶,仰头便倒,几口咽下后,茶与血混在一起,被他吞了个干净。


    不是说还清了便要抛弃吗?那他就要让柳元洵永远也还不清。


    如果哀求和哭泣都留不住他,如果他在意的只有亏欠与偿还,那就欠着他吧,一辈子都欠着他,死了也只能欠着他。


    大不了就一起死吧。


    柳元洵。


    我会让你一辈子都还不清。


    ……


    一出轿子,外面的寒风立刻呼啸着刮了起来,柳元洵抬手扶起兜帽,静静等着顾莲沼。


    可等了半天都不见顾莲沼出来,反倒等来了冯怀安。


    冯怀安比洪福年长十多岁,可他内力高深,看上去竟比洪福年轻得多,身板更是硬朗到宛如壮年男子。


    “冯公公。”柳元洵一见他,忍不住上前两步,焦急道:“皇兄他还好吗?大皇子的事情呢,查清楚了吗?”


    冯怀安行了一礼,随即搀扶住柳元洵的手臂,道:“七爷,老奴正要跟你说这件事。”


    说话间,顾莲沼也从轿子里出来了,一副低眉顺眼的乖巧模样,下了轿子便默默地跟在了柳元洵身后,彷佛之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冯公公一边搀着柳元洵往后宫走,一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顾莲沼,顾莲沼规矩地低着头,一举一动都很符合王府妾室的身份,看上去十分顺服。


    可这人是他押送到王府的,新婚当夜,也是他在外守了一夜,他自然清楚这看似温驯的皮囊底下的骨头究竟有多桀骜。


    柳元洵的注意力都在冯怀安身上,见他沉默,不由催道:“宫里到底怎么样了?”


    冯怀安缓缓说道:“您就当这事从未发生过,既不要在皇上面前提起,也不要试图去打听。”


    “为何?!”柳元洵惊讶道:“这么大的事,为何连过问也不能?这里头是不是还牵扯了旁人?”


    “七爷,”冯怀安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手,压低声音说道:“您听我一句劝,该您知道的时候,皇上自然会对您讲,不该您问的时候,您什么也问不出来。”


    柳元洵抿了抿唇,而后长呼一口气,沉重道:“我知道了。”


    冯怀安又拍了拍他的手,而后招来一顶轿辇,让小太监抬着柳元洵前往寿康宫。同时,又吩咐手下的人将顾莲沼与常安、常顺带去了偏殿。


    ……


    今日天寒,太阳也掩在云层后,光线微弱而稀薄。


    寿康宫还是老样子,一年四季都宫门紧闭,里头外头都守着哑婢,宛如一座恢弘而寂静的坟墓,处处透着腐朽。


    柳元洵来到寿康宫的时候,翎太妃还没苏醒,他怕自己的出现会惊吓到母妃,所以向宫女要了条长长的丝帕,遮住了自己的脸。


    岁月从不败美人这话再次印证在翎太妃身上,她安静睡着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个不过三十的女子,可要是细细去看,便能发现她鬓边已经有了白发。


    柳元洵的长相随了翎太妃,却又褪去了那份逼人的艳丽与张扬,整个人像是一颗精心打磨过的珍珠,浑身都透着温润而内敛的魅力。


    翎太妃睡得很沉,柳元洵便轻轻地坐在她的身侧,本想碰碰她的手,可又怕自己浑身的冰凉惊醒了她,所以也只能隔着被子轻轻趴在她身上。


    “母妃,我来看您了。”他的声音比空气还要轻,眼里承载着清晰可见的思念,像小孩那样用脸蹭了蹭被子,“过了今天,我就二十四了。”


    翎太妃听不见他的话,即便听见了也听不懂,他也怕自己说太多,会惊扰她,所以很多话都只在心里默默倾诉。


    他的鼻尖萦绕着寿康宫里特有的熏香,身下是自小便搂着他的母妃,想着想着,他便不自觉流了泪,呼吸声里也有着藏不住的哽咽。


    母妃会知道吗?会知道他再也没有二十五岁了吗?会知道自己或许再也不能来看她了吗?


    越想,他就越难过,眼泪也流得越发厉害了。其实他很少哭,更不爱在别人面前哭,可在母妃身边的时候,时光好像也一并倒流,将他带回到了双亲健在的十年前。


    他哭得十分安静,或许是母子连心,一向浑浑噩噩的翎太妃竟在此时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朦胧的眼神循着哭声望向趴在自己身上的柳元洵,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起,动作轻柔得如同呵护一个易碎的梦境,轻轻落在了柳元洵的头发上。


    柳元洵被这突如其来的触感惊住,猛地收住了哭声,不敢再动。


    他已经有三年不曾体会过母妃手上的温度了,对他而言,什么样的礼物都比不上这轻柔的爱抚,几乎瞬间就叫他红透了眼眶。


    可突然,抚摸他发丝的手移向他遮在脸上的丝巾,柳元洵心头一惊,慌忙按住,下意识抬眼看向翎太妃。


    翎太妃的眼神一如既往地茫然,仿若失去焦点的盲人,即便目光在柳元洵的面纱上停留了几瞬,但很快又移开了。


    翎太妃醒了以后,宫里的宫女便陆续动了起来,像没有情绪的木头一样扶着她沐浴梳头。


    柳元洵在大厅里静静坐着,即便见不到面,可这样的陪伴对他来说也足够奢侈,他只要想到母妃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心就安定了下来。


    当宫女为翎太妃挽发的时候,他一直在很远的地方坐着,看着她妆容逐渐妥帖,看着她像个孩子一样在宫里乱跑,看着宫女给她一口一口喂饭。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后,翎太妃坐在地上,打了几个哈欠后就地躺倒,宫女来扶,她又开始闹,死活不让宫女碰她,柳元洵见此,下意识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可他一动,就被翎太妃注意到了。


    翎太妃紧紧盯着柳元洵,奇异地安静了下来,任由宫女将她扶到美人榻上,整个过程,她一直歪头看着柳元洵被面纱遮去的脸。


    可渐渐地,她的神情变得混乱,半边身体也开始抽搐。


    柳元洵暗道一声不好,来不及多想,连忙转过身去,背对着翎太妃。


    果然,翎太妃看不见他的脸后,情绪渐渐平复,身体的抽搐也慢慢停止,没过多久便沉沉睡去了。


    柳元洵松了口气,这才又坐到了她身旁,陪了她许久。


    ……


    洪福伺候皇上用罢午膳后,正要伺候他歇息,却听门口传来细微地响动。


    他不着痕迹地望了过去,见是自己的干儿子,眉头不由皱起,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先在外面候着。


    他的这些眉眼官司,看似不动声色,却都在柳元喆眼皮子底下,这也是他做御前太监的习惯,他可以聪明,但他的聪明必须时刻在皇上的掌控之中。


    柳元喆闭着眼睛,看似没有留意这边的动静,但话却是对着洪福说的:“既然有事,就去处理吧。”


    洪福替他盖上被子,低声道:“奴才这就去。”


    等到了殿门外,小禄子踮起脚尖,凑到洪福耳边,悄声说道:“干爹,瑞王的妾室,顾莲沼顾大人让常顺来传话,说他想见您一面,有要事禀报。”


    顾莲沼不主动来找他,他也是要去见顾莲沼的,可顾莲沼能主动求见,说明他的心还是向着皇上,向着权势的。


    一想到柳元洵之前对他的嘱托,洪福不由得嗤笑一声,越发瞧不上顾莲沼。可念及事关重大,他又觉得顾莲沼能如此识相,倒也是个难得一见的聪明人。


    “行了,我知道了。你把他带过来,让他在偏殿候着。等主子爷睡了,我自会去见他。”


    小禄子“嗻”了一声,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转身便去传话了。


    洪福折返回殿内,柳元喆没问,他自然也不会多嘴。又候了两刻钟,直到确定柳元喆睡熟了,他才轻手轻脚地朝着侧殿走去。


    洪福一直知道顾莲沼容貌出众,却很少见他穿得如此正式。这一眼望去,哪怕是见惯美人的洪福,也不禁在心中暗暗赞叹:就凭这相貌,也不算辱没了瑞王。


    心里如何想,面上也是亲热的,他抬手扶起正要行礼的顾莲沼,笑道:“你我都是为皇上办事的人,何必这般客气。”


    顾莲沼并未露出笑容,神色反而越发凝重。他靠近洪福,压低声音说道:“洪公公,我此次求见,是有要事与您相商。”


    洪福见他面色不佳,心里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可是那事没成?”


    “成是成了,可往后怕是不成了。”


    洪福一愣,“此话和解?”


    顾莲沼记得清清楚楚,洪福曾亲口对他说过,圆房一事,偶尔几次起不了作用,需得多次反覆才行。于是他面不改色地撒谎道:“您给的药我已经用了,虽说次数不算多,但两三次还是有的。可不知为何,王爷却不愿再让我近身了。”


    洪福倒是能猜出几分缘故。王爷若真对顾莲沼动了真情,比起将他困在王府守活寡,自然会选择将他推出去,给他自由。


    可这话却不能对顾莲沼说。


    但这事确实是个麻烦,柳元洵若打定主意不要顾莲沼近身,就算下了药,还有淩家那两人守着呢,他要是敢越过那两个人,将顾莲沼强行塞到瑞王床上,瑞王怕是第二天就知道了。


    但这小子既然主动找上门来,说明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洪福笑眯眯地看着他,道:“那顾大人有何高见啊?”


    顾莲沼微微一笑,轻声道:“大婚之夜的事,能发生一次,就能发生第二次。若是王爷也中了春药,在理智尚存的情况下与我圆了房,依王爷的性子,他绝不会再排斥我。”


    洪福愣了又愣,回过神后,顿时哈哈大笑,又重重拍了拍顾莲沼的肩膀,赞道:“好小子,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从你上次瞒着王爷向我报信的时候,我就信了你的诚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只要伺候好了王爷,有的是你的前程!”


    顾莲沼勾唇一笑,可笑容深处却藏着无尽的冰冷。


    第86章


    按过往惯例,瑞王的生辰一向要大办,其规制仅次于皇帝。


    不过,宫中前不久才发生大皇子夭亡一事,所以瑞王的生辰便缩减了规模,只邀请了几位私交甚好的重臣,举办了一场小型聚宴。


    聚宴规模虽小,但该有的环节一样不少。毕竟是私宴,大臣们送得礼并不贵重,大多是字画古玩、雕漆屏风,既顾及了皇室尊严,又保留了年长者的体面。


    柳元喆坐在上座,神色间隐有倦意,眼角也添了几道不明显的细纹,一看就知道还未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所以朝臣也不敢大贺,聚宴的气氛也不大欢快。


    轻歌曼舞间,朝臣开始依次向柳元洵敬酒。柳元洵身体欠佳,以往都是淩亭代他饮酒,如今有了顾莲沼,自然便由顾莲沼替代。


    柳元洵不清楚顾莲沼酒量如何,却又无法推辞,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杯接一杯地饮酒,喝得又快又急,像是在藉着喝酒发泄情绪。


    朝臣敬完酒后,便轮到柳元洵向皇上敬酒了。


    洪福手脚麻利地捧来银盘,跪地将银盘高举过头顶,盘中放着一杯茶、一杯酒。柳元洵接过酒杯,跪地递到柳元喆身旁,轻声说道:“这一年,多谢皇兄照拂,还望您保重身体,臣弟,敬您一杯。”


    待柳元喆接过酒杯后,柳元洵才端起茶水,仰头饮尽。


    “你气色不错,看来顾侍君将你伺候得很好。”柳元喆面色疲惫,却仍勉强对他笑了笑,随后将视线移向顾莲沼,淡道:“洪福,向顾侍君赐酒。”


    “谢皇上。”顾莲沼从座位后走出,跪地谢恩,而后接过洪福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除了旁人敬来的酒,顾莲沼也自斟自饮了许多。柳元洵极力控制着自己不往身侧看,但心里却有些忧虑:顾莲沼就算酒量再好,如此饮酒,恐怕也要醉了。


    这场聚宴并未持续太久,加上气氛不佳,等羹肴冷透,宴会便结束了。


    朝臣告退离席时,柳元洵本也要跟着离开,却听柳元喆低声说道:“洵儿,今夜便留在宫里吧。”


    柳元洵看着他疲惫的眼神,不忍拒绝,轻轻点头,应了一声:“好。”


    白日里风大天寒,到了夜里,风却停了,皓月当空,繁星闪亮,端得是静谧怡人的好夜景。


    守拙殿距离聚宴的大殿并不远,加上夜里无风,柳元洵便没叫人来送,只缓步向前走着,身侧是看似步履稳健的顾莲沼。


    常安伺候柳元洵沐浴后,又扶着顾莲沼进了耳房。柳元洵躺在床上,听着耳房里传来的水声,一时竟有些庆幸顾莲沼喝醉了酒。


    若顾莲沼神智清醒,在他将话说得如此绝情后,再共躺一张床,未免太过尴尬。


    伴随着阵阵水声,柳元洵也有些困,更有些热,可还没等他意识到异样,顾莲沼便已经从耳房出来了。


    常顺行了礼之后便退下了,留顾莲沼一人朝着他走来,沐浴的水汽催发了酒意,他显然比刚进来时醉得更厉害,连走路都有些踉跄。


    走到搭衣服的架子旁时,他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扶住架子才站稳。这一晃,也不知是将他晃得更清醒了还是更糊涂了。只见他一手扶着架子,另一只手在外衣里摸索着什么,好一会儿才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


    自顾莲沼出来,柳元洵就一直在装睡,眼睛微眯着,只用余光留意顾莲沼的动静。等顾莲沼走到床边,更是彻底闭上了眼睛。


    顾莲沼像是彻底醉了,半趴在床沿,把手里的东西像献宝似的捧到柳元洵身边,小声道:“看。”


    柳元洵打定主意装睡,便没有睁眼。


    可喝醉后的顾莲沼执拗得厉害,见他不转头,竟突然爬上床,凑到他身边,伸手摸上他的脸,粗糙燥热的拇指不停地抚摸着他紧闭的眼眸,道:“睁开眼睛,看。”


    柳元洵担心他醉得没了分寸,手指戳进自己眼睛里,只好睁开眼睛看向他。


    见他睁开眼睛,顾莲沼顿时笑了,而后把手里的东西捧到他脸旁,小心翼翼地问道:“好看吗?”


    柳元洵转头看去,就见一只红玉耳坠静静地躺在顾莲沼手心。因是夜里,他看不清那玉坠究竟有多红,只瞧见坠子形如水滴,纤细的金丝绞成缠枝状的花纹,穿透了珠子顶端,又延伸出一条弯折纤细的耳鈎,一看便知是哥儿的饰物。


    柳元洵并未将这耳坠与自己联系起来,不过为了安抚醉酒的人,他还是仔细看了一遍,说道:“好看。”


    顾莲沼又笑了,喝醉的他就像个孩子,连笑声都与平时不同。


    柳元洵本以为他得到答案就该睡了,可顾莲沼不知从哪儿来的劲儿,突然起身跨坐在他腰上。紧接着,在柳元洵还没反应过来时,俯身捧住了他的脸,说道:“既然好看,那我来帮你戴上。”


    顾莲沼并未直接坐在他身上,而是以双膝跪地的姿势撑住自己的身体。可他伏趴下来后,便将柳元洵彻底压在了身下,让他躲都没处躲。


    柳元洵伸手去推他,“阿峤,别闹。”


    顾莲沼不听他的话,执拗地拿着红玉坠子往他耳朵上戴。可他是男子,本就没有耳孔,玉坠数次擦过柳元洵的侧脸,始终戴不上去。


    “不行。为什么不行?”顾莲沼单手捧着他的脸,非要讨个答案,“为什么戴不上去?”


    跟醉酒的人是讲不信道理的,柳元洵也不觉得此时的顾莲沼能分清什么是男人什么是哥儿,只能顺着他的话安抚道:“太黑了,明天就能戴上去了。”


    “哦。”顾莲沼果然接受了这个解释,他将耳坠小心翼翼地放到枕畔,道:“那明天再戴。”


    “嗯。”柳元洵松了口气,耐心道:“好了,睡吧。”


    顾莲沼不说话也不动,依旧趴在他身上,将头枕在他颈侧,呼出的气热得厉害。


    或许是顾莲沼身上太热,柳元洵也跟着热了起来,他有些不适地推搡着,低声说道:“阿峤,你先从我身上下去。”


    顾莲沼不动,呼吸越发急促,隐隐溢出几声低哑的呻I吟,呼出的热气吹进柳元洵耳畔,烫得他浑身虚软,连推搡的力气都没了。


    “阿峤……”陌生的潮热如浪般层层袭来,柳元洵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他攒了些力气,狠狠推向顾莲沼,可他的手刚推过去,就被顾莲沼抬手按住,紧紧贴在他心口处。


    “好难受,好难受。”顾莲沼低着头,腰背轻轻弯起,热得烫人的脸颊不停轻蹭着他的脸。明明拉开了一点距离,柳元洵却觉得越发窒息。


    他再迟钝也明白发生了什么。这宫里,没人能越过柳元喆给他下药。可他万万没想到,看似不再过问此事的柳元喆,竟在此时设下圈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中的药。


    药效一旦发作,就成不可控之势席卷而来。柳元洵呼吸急促,心脏难受得几近炸裂,他喘不上气,只能向顾莲沼求助:“阿峤,阿峤,你醒醒。”


    可顾莲沼的意识显然比他更混沌,松开手后,竟顺着他的领口胡乱扯他的衣服。


    寝衣本就只是简单交叠,腰间那条松垮的带子几乎起不了任何作用。柳元洵推不动他,只能仓皇抬手攥住自己的领口,可他身体本就虚弱,又怎能拦得住顾莲沼……


    柳元洵浑身燥热,被微凉的空气拂过身体后,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可很快,自小腹涌起的热意便将这点凉意彻底驱散,连意识也逐渐模糊起来。


    “不行,不行……”柳元洵痛苦地呢喃着,可力气却像流水般从他体内消逝,他手指几次用力,却什么都抓不住。


    他不说话还好,他一说话,顾莲沼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了,动作越发粗暴。指尖刮过他颈间肌肤,带来一阵尖锐刺痛,随即火热的唇舌舔上他的脖颈,将那一道血线吮吸干净了。


    顾莲沼在伤口处吮吸了好几下,而后转移目标,似咬似吻地从柳元洵的脖颈辗转至耳廓。


    柳元洵已经动不了了,铺天盖地的热潮席卷了他的神智,又流窜至四肢百骸。陌生的燥热不断刺激着他的身体,尽管他百般忍耐,可还是没忍住,从喉间溢出一声细微而痛苦的呻I吟。


    顾莲沼紊乱的气息如滚烫的岩浆,吹进他耳朵,又流入他身体。被子已经被踢开,可周遭的空气却彷佛被点燃,熊熊烈火炙烤着柳元洵的身躯,他从未感受过如此滔天的热意。


    可被烧得混沌的理智却始终保持着一线清明,让他唇齿间发出几近绝望的呢喃:“阿峤……阿峤……不要……”


    他想要起身去拿解药,可浑身虚软,连握拳都做不到,又怎能挣开顾莲沼的束缚。


    顾莲沼会后悔的。


    顾莲沼一定会恨死他的。


    他甚至不敢想像,次日一早,顾莲沼究竟会如何看待这一夜,又会如何看待他。


    顾莲沼显然已被酒精与药物彻底夺去理智,此刻的他仿若一只被岩浆包裹的怪物,每一次靠近,柳元洵都觉得是一团火的燃烧。


    热到了极点,不仅烧化了柳元洵的理智,也烧融了他的身躯,全身除了烫,便是痒,这痒甚至比热更难以忍受。


    他瞪大眼睛,不受控制地哆嗦着,一片恍惚中,他的手似是被谁牵起,摸上了哪里,意识如火海中的一滴水,即将被炙烤干净的时候,柳元洵才隐约意识到他扶住的是顾莲沼的腰。


    比起顾莲沼的手,他腰间的皮肤并不算粗糙,可随着柳元洵无意识的摩挲,他渐渐摸到了一道两指宽的长疤。


    那长疤浸着微热的薄汗,在他触碰的瞬间猛地一颤,紧接着,便是一声低哑而粗I长的喘息。


    这一颤,让柳元洵难受地挺了挺腰。可腰身刚绷起,便被顾莲沼火热的大手按住肩头,狠狠压进了绵软的褥子里。


    突如其来的刺激叫柳元洵大脑一片空白,可他的身躯却像一根被扯紧的弦,情不自禁地扬起了纤细的脖颈。圆润的喉结在白皙滑腻的肌肤下急促滚动,恰似一只引诱人来捕捉的幼鸟,才刚搧动翅膀,便被顾莲沼用拇指压住了。


    喉间的压力,使得柳元洵难耐地张开了唇,殷红的舌尖都在颤抖,牙关一松,喘息再难抑制。


    暖玉般的身躯浸在滚烫的薄汗里,柳元洵虚无的视线中,隐隐映出一双炽烈如火的眼眸。那火彷佛燃烧在浓雾中,如此猛烈,又如此潮湿。


    一滴泪从他眼角缓缓渗出,可还没等这泪滴落枕畔,便被俯身靠近的人吻去。火热的唇顺着他的眼角一点点上移,最终,轻柔而珍重地落在他薄薄的眼皮上,遮住了最后一丝光线……


    ……


    一夜过去,先醒的人,自然是顾莲沼。


    或者说,他压根就没睡过。


    柳元洵乌发淩乱,整个人被汗水浸透,湿淋淋的,仿若刚从水中捞起。他眼睛肿着,唇极润,红得像是涂了口脂,绵软的被子裹着他虚软的身躯,在虚弱之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I色。


    顾莲沼将他搂进怀里,肌肤相触的瞬间,本已消散的药效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趋势。


    顾莲沼原以为自己会得意,会畅快,会在如愿以偿后狂喜不已。可当把人紧紧抱在怀中的这一刻,他只感到满足,前所未有的满足。


    满足到像是浸泡在了温水里,浑身每一处都得到了最妥帖的抚慰,舒服得他恨不得抱着人在床上打个滚,又想将人捧在手心里好好亲吻。


    他觉得怎么爱都不够,怎么喜欢都不够。


    他用唇轻轻亲吻着柳元洵白皙的颈子。经过一夜的沉淀,昨夜留下的痕迹愈发明显。淤血呈现出青色,青中又泛着紫,映在那雪一般的肌肤上,恰似落满雪地的残花。


    顾莲沼爱不释手地吻着他的颈与背,揽在他腰上的手更用力地将他往自己怀里压。他吻了又吻,抱了又抱,满腔的情谊几乎要冲破胸腔,让他激动得不知如何发泄才好。


    他抱紧了柳元洵,下巴支在他肩窝里,容光焕发的面容妖异得耀眼。在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地方,顾莲沼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近乎纯稚的羞赧。他抿了抿唇,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唤了一句:“阿洵。”


    这一声呼唤,让他心里咕嘟嘟冒着泡,每一次炸开,都带给他无与伦比的欢愉。


    他知道柳元洵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于是放下心来,静静抱着他。


    直到怀里的人呼吸渐渐紊乱,他才松手坐起,脸上的表情瞬间变了。


    ……


    柳元洵醒来的时候,第一感觉就是疼,浑身的骨头像是被碾过一遍,身体紧绷过度,就连抬动一下手指都极为费力。可闪电般蹿过的意识,还是让他瞬间惊醒,猛地坐起。


    然而,刚坐起一半,便又向后跌倒,重新摔进了被子里。


    他虽然睁开了眼睛,可眼前金星乱冒,什么都看不清。身体虚弱到了极点,心脏却跳得彷佛要从喉咙里涌出来。在朦胧的视线尽头,坐着一个高挑的身影,身着一身澜夜黑的长袍,正静静凝视着他。


    这一眼,让他的心跳陡然加快,也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凉透。他再一次、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一件事:顾莲沼已经彻底成了他的人了。


    柳元洵慌了,愧疚和不安激发了他最后一点力气,支撑着他强行坐了起来。眼前依旧模糊,却下意识地去握顾莲沼的手。


    好在对方没有甩开,这让他松了口气。


    他闭眼缓了缓神,再睁开时,总算看清了顾莲沼的脸。


    顾莲沼已经穿好了衣服,却没有戴抹额,额头上那一抹红痕灼艳无比,却衬得他脸色惨白如纸,漆黑的眼眸深如古井,落在柳元洵眼里,便是死水般的平静。


    柳元洵本有一肚子解释想对他说,可望进那双眼睛的时候,他心口一痛,好半晌才干涩又无力地说了句:“对不起。”


    这都是他的错,是他大意了,他万万没想到柳元喆竟会留这样的后手。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一夜过去,顾莲沼彻底成了他必须要肩负的责任。


    顾莲沼任由他拉着手,神色平静,语调冷漠地吐出三个字:“我恨你。”


    我恨你无视我的冷漠肆意亲近;我恨你撼动我的心却又将我抛弃;我恨你让我动心却又如此无情;我恨你让我犹豫、让我旁徨、让我恐惧、让我痛苦……


    但没关系,昨夜过后,我再也不会恨你了,因为你不可能再抛下我了。


    柳元洵愧疚得不敢抬头,只觉得顾莲沼别说恨他,就算此刻想捅他一刀,他也只能默默承受。


    自愿享受欲望是一回事,叫人下药被迫献身又是另一回事,且他前一天还将话说得那般绝情,这对顾莲沼来说该是多大的耻辱。


    “对不起……”他这辈子活得风光霁月,从未对不起任何人,唯独顾莲沼,一次又一次地受他牵连。


    “对不起”这三个字太轻了,轻到他自己都觉得羞耻。可他又说不出“补偿”二字,一旦说出这两个字,过往的情分就真成笑话了。


    “对不起?”顾莲沼将这三个字在唇齿间咬了一遍,而后嘲讽地笑了,“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吧?毕竟你‘容忍’我已久,昨夜的事,对你来说是耻辱吧?只是猜测了你的秘密,你就对我动了杀心,如今占了你冰清玉洁的身体,你是不是恨不得撕了我才能泄愤?”


    说实话,柳元洵已经顾不上想自己遭遇了什么了。在他心里,柳元喆和他是亲兄弟,关起门来,他们才是一家人,他若要算账,也得先安抚好顾莲沼,再去找柳元喆。


    事已至此,他和顾莲沼之间再无转圜的余地。前账刚清,后账便接踵而至,不管顾莲沼如何放得开,可在柳元洵自小受过的教育里,要了人家的身子,便是要负责的。


    至于宫里的事……


    柳元洵闭了闭眼,只能暂且将这件事往后放。再次睁眼时,他已然做好了接受一切后果的准备,无论顾莲沼想如何处置他,他都答应。


    因为心里有了决断,所以他不再闪躲,而是目光坚定地看向顾莲沼,道:“阿峤,事已至此,无论什么解释都已无济于事,你想如何,只要你说,我全都答应。”


    顾莲沼表情阴沉,许久不曾开口。


    在他沉默的这段时间里,柳元洵就像一个等待判刑的犯人,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他身体本就不好,昨日中了药后又一夜未眠,早上能苏醒全靠那股紧绷的精神。此时心跳一加快,额头上便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就连拉着顾莲沼的手也渐渐没了力气。


    就在他即将松手的刹那,顾莲沼突然抽手,在自己身上摸索起来,焦躁道:“我珠子呢?”


    “什么?”柳元洵一愣,随后意识到他说得珠子可能是昨夜的红玉耳坠,他循着所剩不多的记忆转头看向枕畔,不确定道:“好像在那里。”


    顾莲沼俯身一摸,便将那耳坠握在了掌心。


    他缓缓展开手掌,叫柳元洵将那红玉耳坠看了个清楚。昨日夜里只知道是红色,今日一看,才发现它色泽极为厚重,浓重的红色仿若掺了墨,莹润剔透,极为精致。


    “回府路上顺便买的,给你的生辰礼。买完才想起你没有耳孔。”顾莲沼的视线从耳坠移到他脸上,又从他眼眸移向他白皙的耳垂,低声说道:“但我已经买了。”


    柳元洵眨了眨眼,满心茫然,既不明白话题为何突然转到了这里,也不理解他最后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叫我心里好疼啊。”顾莲沼重新握拳,攥紧了那耳坠,力道大到柳元洵都怀疑他会不会把这块玉捏碎。但下一秒,顾莲沼便松了手,“作为补偿,你也得为我痛一次。”


    “痛一次?”柳元洵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将顾莲沼的话重复了一遍。说完,他才隐约意识到顾莲沼的意思,可又不敢确定,“你是说,这耳坠……”


    “没错。”顾莲沼猛地扯过他的小臂,让他枕在自己大腿上,将他压进了怀里,“不过,如果你拒绝,我不会强求。”


    柳元洵十分纠结,他本想拒绝,可仔细一想,又想不出非要拒绝的理由。


    不过是个耳坠子,也不是没有男子佩戴,只是罕见罢了。况且,他确实不止一次伤害了顾莲沼,无论是之前那番刻意疏远的话,还是昨夜发生的事……


    柳元洵咬了咬牙,狠心答应了下来,“那……你来吧。”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顾莲沼愉悦地笑了。他捏住柳元洵的右耳垂轻轻揉了揉,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又用拇指用力顶着那块滑腻无骨的软肉,撑到上头细微的血管都清晰可见的时候,便将磨得极细的顶端对准了他选中的地方。


    “王爷,”在即将扎下去之前,顾莲沼忽然说道:“我只让你疼这一次,所以,你一定要记住。”


    柳元洵正要说话,就觉得耳侧一痛,这痛太短暂了,短暂到他还没觉出究竟有多痛,那温凉的玉坠已经粘贴了他的侧脸。


    顾莲沼扎进去的时候用了狠劲,因皮肉撑得薄,动作也快,所以耳坠穿过时,柳元洵只感到了瞬间的疼痛。


    然而,顾莲沼的拇指在耳垂后方托着,这一扎,耳坠便刺进了他的拇指。柳元洵的耳垂没有出血,反倒是他的拇指瞬间渗出了豆大的血珠。


    他随意抹去指腹的血,而后微微用力,将耳坠尖锐的那一端盘卷起来。如此一来,既避免了耳坠戳伤柳元洵的可能,也让他无法轻易将其摘下。


    做完这一切后,顾莲沼缓缓吐出一口气,扶起了柳元洵。


    柳元洵仍处于茫然之中,耳侧那细微的重量让他下意识抬手去摸。可他刚一抬手,便叫顾莲沼拉住了,“有伤口的地方,不要乱摸。”


    他这一句关心说得十分自然,像是突然间回到了过去,柳元洵想到过去,心中歉意更重,不禁望向顾莲沼的眼眸,小声说道:“阿峤,你想怎样,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一定答应你。”


    顾莲沼与他对视良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般,轻声说道:“如果这就是命,我认了。”


    柳元洵凝视着顾莲沼的眼睛,他看不清其中复杂的情绪,却能清晰地听见他的每一个字。


    那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却又压抑:“既然已成亲,也圆了房,那我们便是夫妻了。别再丢下我,行吗?”


    柳元洵有一瞬恍惚。


    “夫妻”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太陌生了,他这一辈子,少时多病,成年后又走上了绝路,旁人情窦初开的时候,他连天的泡在药罐子里,以至于长到了二十三岁,他从未想过会喜欢上什么人,更从未想过与他人结为夫妻。


    “夫妻?”他怔怔地重复道,“这便是你想要的?”


    “嗯。”顾莲沼脸色也不大好看,但他尽力挤出了一个笑容,“我后来想了想,我觉得你说得对,哥儿和男子确实不适合做朋友。我本打算顺着你的心意,与你保持距离,可是……”


    顾莲沼顿了顿,没再提昨夜的事,接着道:“如你所说,事已至此,就当是命吧。反正……”


    他面露犹豫,轻声说话的同时,眼里的情绪也清晰起来,带着一丝不确定,更多的却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反正,我并不讨厌你。那你呢,你讨厌我吗?”


    自是不讨厌的,可夫妻,真的是不讨厌便能做成的吗?柳元洵满心茫然。


    但顾莲沼早已以朋友的名义悄然侵入了他的生活,而且在外人眼里,他们早已是真正的夫妻了,这样一想,好像他们的关系只是回到了过去,并没有什么变化。


    眼见顾莲沼一直盯着自己,还在等他的答案,他也只能轻轻摇了摇头,回答道:“不讨厌。”


    顾莲沼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也随之放松。


    接着,他试探性地朝柳元洵靠近,与他肩并肩坐到一起,相握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挤开柳元洵的指缝,先是轻柔地握住,见柳元洵没有抗拒,他便用了些力气扣紧,脸上也浮现浅浅的笑容。


    直至此刻,柳元洵依旧觉得自己像在梦里,他低头看了看二人交握的手,又用略带茫然的视线看向顾莲沼。


    顾莲沼虽然带着笑,可眼里也有些不安,像是也在自疑这个决定是否正确。


    的确,曾经的顾莲沼一心只想着仕途升迁,从未想过要嫁给谁。如今人生轨迹发生了偏差,感到不安也是人之常情。


    柳元洵同样茫然,他就像一个突然被卷入婚姻中的青年,还没弄清心动究竟是什么滋味,就已经和顾莲沼死死绑到了一起。


    以他的性格,从此以后,他要么一辈子也不知道心动是什么滋味,要么,就只会因为顾莲沼而心动。


    他再次望向交握的手。


    细腻白皙的手指微微弯曲,毫无抵抗力地被另一只肤色偏深的手紧紧握着,尽管顾莲沼看上去也很不安,可他的力气却一点也不小,像是做了决定便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一样。


    顾莲沼还是个哥儿呢,即便真要以夫妻身份相处,也不该由他主动带着自己往下走。


    柳元洵深吸一口气,尽管依旧什么也没想明白,却像顾莲沼一样,用力地,扣紧了交握的手。


    第87章


    这一回,柳元洵与顾莲沼也算是把前路挑明了。


    虽不知以后的路该如何走,可柳元洵却想先将以前的误会一并解开,至少要让顾莲沼清楚,他并没有在“容忍”他。


    只是心里提着的那口气一松懈,浑身的力气彷佛也被抽干了。前一刻,他还拉着顾莲沼的手与他说话,后一瞬就松开了手,病歪歪地向后倒去。


    顾莲沼抬手揽住他的腰,将人半搂半抱地圈进怀里,轻声道:“你昨夜没休息好,再睡会儿吧,等药煎好了,我叫你起来喝。”


    一提昨夜,柳元洵的耳根瞬间红透了。那些的情潮似乎还残留着余韵,此刻被顾莲沼提及,又悄然苏醒,细细密密地缠上他的身躯。


    明明昨夜他……没费什么力气,一切都是顾莲沼在主导,可一夜过去,顾莲沼却像个没事人,精气神不知比他好了多少。


    他本觉得叫顾莲沼抱在怀里睡不是很合适,可他实在疲倦得厉害,拒绝的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还没说出口便被疲惫压垮,只能维持着这个姿势,闭眼沉沉睡去。


    待柳元洵睡着后,顾莲沼再也无需掩饰自己的心情。他抬手覆上柳元洵的手背,挤开他的指缝紧紧扣住,无声呢喃道:“我的了。你终于是我的了。”


    当初去找洪福的时候,他满心都是恨与不甘,只想把柳元洵死死捆在身边。那时的他,根本不在乎什么生死,只要不是立刻死去,他都愿意豁出去。


    可当他真正彻底拥有了柳元洵,当柳元洵第一次主动扣紧他的手指,答应与他好好做夫妻的时候,铺天盖地的喜悦瞬间将所有负面情绪淹没。他只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曾经的恨与不甘彷佛从未存在过,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心里清楚,这一切不过是他偷来的。可那又如何?即便再多来几次,他也不会死,可柳元洵……


    顾莲沼渐渐从短暂的欢愉中清醒过来,那颗浸泡在蜜水里的心脏被苦涩一寸寸侵染,浸透,他沉默了好一会,才伸手扣住柳元洵搭在榻上的手,缓缓拉到了身前。


    从他这个角度望去,他的手正被柳元洵充满依恋地握在胸前,恬静的睡颜只是看着便让人心生柔软,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模样乖巧又可爱。


    但是这个人,就要死了……


    顾莲沼心里一痛,没忍住攥疼了柳元洵的手。但柳元洵实在太累了,即便感受到了疼痛,也只是轻轻蹙了下眉,并未苏醒。


    命运给他的选择一向不多,偷来的东西,要么留不住,要么就得放弃性命去守护。


    他若是不贪心,那就好好守着这段时光,瞒着柳元洵,哄着他,陪着他,一同走过江南的山水。可他若是贪心,想要更多,只能放弃性命去换一份真心。


    可没尝过甜头也就罢了,如今尝到了,又看到了希望,这叫他如何舍得放弃?


    顾莲沼深吸一口气,强行中断了思绪。没有结果的事,想再多也无济于事。


    自从遇见柳元洵,他为自己设置好的命运轨迹便一再偏离,越想抽身却陷得越深,挣扎和逃避早已经没用了。


    他既没有伟大到愿意放弃自己的性命,也无法眼睁睁看着柳元洵走向死亡。他只能放弃做选择,生平第一次,将决定命运的权力交给老天爷。


    命运把他推向哪一步,他就走哪条路,至于谁生谁死,听天由命吧。


    他沉沉叹了口气,紧紧搂着怀里的人,闻着他身上浅淡的香气,经历了这般大喜大悲之后,他竟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倦意,抱着柳元洵,一同沉沉睡去。


    顾莲沼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对他这样的人而言,有时候放弃做选择,本身就是一种选择。


    就如同一个一心想要捞月亮的人,从他踏入倒映着月亮的深潭,却又不选择折返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被溺毙的命运。


    ……


    柳元洵这一觉睡了很久,直到下午才被顾莲沼叫醒。


    他抬手捂着额头,觉得脑袋又重又痛,稍微一动便头晕目眩,恶心感阵阵袭来,身上也没什么力气,难受得紧。


    顾莲沼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有些忧虑,“好像发热了,要请太医吗?”


    柳元洵动了动手指,虚弱地摇了摇头,哑声道:“不用,我心里有数,回府之后吃了药就好了。”


    身体上的不适逐渐将他压垮,别说质问柳元喆了,他连吃饭喝药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都冒着虚汗。


    他蜷缩在顾莲沼怀里,扯住他的衣襟,声音断断续续:“阿峤,你……你带我回府吧。”


    尽管此时的柳元洵并不适合颠簸见风,可顾莲沼还是顺着他的意思,用大麾将他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而后抱进了回瑞王府的轿子里。


    常顺顾及柳元洵的身体,特意放缓了驭马的速度,力求马车行驶得平稳些。可柳元洵实在太过虚弱,马车只是微微一晃,他就缩在顾莲沼怀里干呕起来。


    可他什么东西都没吃,半天也呕不出什么。华丽的大麾裹着他瘦弱的身躯,每一次干呕,那弯成一道弧线的脊背就会不受控制地颤抖。


    纯阳内力只能调动柳元洵的气血,但对别的病症却毫无办法。顾莲沼将他抱在膝头,让他枕着自己的肩,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在他胸前轻轻拍抚。


    怀里的人像是要把心肺都呕出来,慌得他连搂抱都不敢用力,只能用下巴不停地蹭着柳元洵的侧脸,妄图通过这样的接触给予他一些安抚。


    好不容易熬到王府,马车停下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晃了一下。柳元洵彻底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呕出了一大滩血,温热浓稠的血液喷溅到顾莲沼脸上,一滴血不偏不倚地溅进他的右眼。


    顾莲沼瞬间浑身僵住,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直到柳元洵软软向后倒去,他才猛地回神,裹紧大麾,抱紧柳元洵,冲下轿子,厉声喝道:“快去请太医!”


    右眼的那滴血珠彷佛一颗滚烫的炭火,烧得他双眼发红,脚下更是运起轻功,短短几瞬,便消失在了常安常顺的视线里。


    常顺叫他脸上的血惊了一跳,片刻后回神,他二人兵分两路,一个跟在顾莲沼身后入了后院,另一个则奔向马厩,牵了匹快马,朝着太医署疾驰而去。


    顾莲沼头一回见柳元洵吐血,顾不上细思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撞开卧房大门后便直冲榻前,抬手去解柳元洵的大麾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颤抖。


    “阿洵,阿洵……”他忍不住唤出了那个深藏在心底的名字,明知道已经陷入昏迷的柳元洵给不了他任何回应,可他还是妄图从这样的呼唤中觅到一丝心安。


    他见过太多人的血,却头一次从温热的血液中感受到了恐惧。温热的血早已凉透,顺着他刀锋般的下颌滴落在前襟。


    淩氏兄妹匆匆赶来,第一个注意到的甚至不是柳元洵,而是满脸血腥,宛如地狱恶鬼般的顾莲沼。


    淩晴惊呼一声:“怎么回事!主子怎么了?”


    淩氏兄妹跟随柳元洵已久,自然最清楚他的身体状况。顾莲沼勉强找回一丝理智,迅速将柳元洵的情况说了一遍:“昨夜累着了,一夜没睡,直到刚才才醒。醒来时状态就不好,一直干呕,呕到最后吐了血。”


    在宫中为何会累到?


    又发生了什么才会一夜未睡?


    淩亭刚要细问,却眼尖地看到了柳元洵耳侧的红玉坠,和他颈间明显的欢I爱痕迹。


    这些痕迹刺痛了他的眼睛,也堵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好半晌都说不出话,还是淩晴率先动了一步,摸向柳元洵的衣襟。


    可她的手刚伸出去,还没来得及碰到柳元洵的衣襟,就被满心慌乱的顾莲沼猛地抓住了手腕。


    他不是占有欲发作,只是心神大乱,才下意识地挡住了淩晴的手。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松开手,稍稍让开了挡在床前的位置。


    淩晴根本没多想,挣脱开束缚后,便继续伸手摸进柳元洵的衣襟,从里头掏出一个药瓶。一看到这个药瓶,她顿时安心了许多:“这是救命的药,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主子自己会吃的。他若是没让你喂药,就说明情况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


    听到这话,顾莲沼总算镇定了一些,他反覆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抬起袖子擦去脸上的血。待冷静之后,这才意识到胸腔里的心脏跳动得多么剧烈。


    他和柳元洵从相识到冷战,再到破冰,整个期间他都只陷在自己的情绪里,从未认真了解过柳元洵的身体状况,自然不清楚他随身带着什么药,病情发作时又是什么样,再加上心里一直惦记着柳元洵命不久矣这件事,所以才叫那一口血惊掉了魂。


    淩晴的冷静安了他的心,可理智是回来了,心口的揪痛却愈演愈烈,他半跪在床边,轻轻握住柳元洵的手,低声道:“他……经常吐血吗?”


    淩晴拉过一张矮凳,坐在距离顾莲沼半臂远的地方,相较于淩亭脸上清晰可辨的忧虑,她显得更为冷静,“其实还好,比起吐血,主子大多时候只是虚弱,没什么精神,也没什么胃口。病重的时候,也就是卧床不起。不过今年,吐血的次数明显增多了。”


    顾莲沼又问:“王太医怎么说?”


    淩晴解释道:“主子每次吐血的原因都不一样,但根基没变,就是身子弱。过度劳累会导致气血上涌,情绪激动会让人气血逆行,但普通人平息一会便能缓过来,主子身体太弱,所以才会吐血。”


    因为足够了解柳元洵的身体状况,所以她并未慌乱,听见顾莲沼问,她便十分细致地一一回答了。


    在王爷迎娶正妻与侧妃之前,顾莲沼就是柳元洵最贴身的人,淩晴非但不会嫌他问得多,反而巴不得他多问几句,最好都能记在心上,这样就又多了一个人能照顾王爷。


    “瞧见这药瓶了吗?”淩晴晃了晃刚从柳元洵怀里摸出来的瓷瓶,道:“这里头原本有七粒药,现在还剩四粒。只要不是天下奇毒,这药都能解;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吃下这药,就能吊住一天的命;只要这药还在,主子就有保命符。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只管把药给主子服下。”


    其实柳元洵上次大病的时候,自己又服了一粒,如今只剩下三粒了,但除他之外,没人会打开这药瓶,所以淩晴不知道罢了。


    顾莲沼望着那药瓶,轻声问了句:“其余三粒中,有一粒,用在我身上了吧?”


    “嗯。”淩晴点了点头,倒也没有埋怨,只是有些感慨,“一粒是先皇初生病时吃的,可惜没起作用,浪费了;还有一粒是三年前主子重病,他自己服下的;最后一粒,确实是在大婚之夜用的。”


    三年前,先帝驾崩,柳元洵作为先帝最疼爱的儿子,一时承受不住打击,病情加重也在情理之中。顾莲沼出于以往的习惯,随口追问:“是先帝驾崩当日吃的吗?”


    “不是。”回答的是淩亭。


    顾莲沼侧头看向他,就听淩亭语调清晰道:“先帝驾崩当日,主子已经昏迷了。而他病情突然加重,需要丹药吊命,是在皇上登基大典的当日,也就是先帝驾崩的前五天。”


    顾莲沼与淩亭对视着,两人的目光中都暗藏着旁人难以察觉的深意。


    单看这件事,似乎并无不妥。柳元洵身子孱弱,又一直牵挂着先皇的病情,累垮了身体,一时病重,也属正常。


    可若是想得更深些,这里头的门道可就多了。


    淩亭陪在柳元洵身边已有十年,他或许不是最懂柳元洵心思的人,却一定是最清楚其生活点滴的人。如果,他还想挖出柳元洵极力掩藏的秘密,那淩亭无疑是最好的帮手。


    不过,柳元洵对此事态度谨慎到了叫顾莲沼生惧的程度,只是一想起他当日的眼神,顾莲沼就不敢再深究了。


    他和淩亭过久的对视引起了淩晴的注意,“你们怎么忽然都不说话了?主子吃药的时间有什么不对吗?”


    淩亭移开视线,看向淩晴,“没什么不对,只是说到了这里,随口聊聊罢了。”


    “哦。”淩晴没再多问,转头继续关注起了柳元洵的情况。


    叫淩晴这一打岔,顾莲沼也移开了视线,看向榻上的柳元洵。


    其实,柳元洵当着他的面吐过一次血。


    不过那时的他是在诓骗洪公公,在他捏着血囊往嘴里放的时候,顾莲沼就已经发现了,被识破后,柳元洵便“扑哧”一声笑了。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柳元洵向他展露的,第一个毫无阴霾与恐惧的笑容。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回想起来,顾莲沼才惊觉,他竟将那抹笑容记得如此深刻,就连柳元洵眼角微弯的弧度都刻在了心底。


    他脸上残留的血已经凝固了,小块小块的血迹粘在他脸上,有些痒,又带着些腥,他又看了眼榻上的柳元洵,念及王太医快到了,遂站起身,道:“我去洗把脸。”


    淩晴点了点头,道:“去吧去吧,主子这里有我们守着呢。”


    顾莲沼轻轻颔首,而后转头拐入耳房。


    他舀起一勺凉水,洗尽了脸上的血迹,望着铜盆里逐渐被血染红的水,又用手指搅动了两下。


    他太迟钝了,又太敏锐了。


    迟钝到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动了心,又敏锐到还未动心就已经对柳元洵起了戒备。就如同一个在黑暗中生长的人,初见阳光时,比起渴望温暖,心底最先涌起的反倒是害怕被灼伤的恐惧。


    他一直都清楚,一旦动心,他迟早要面对柳元洵脆弱的身躯,迟早会像淩氏兄妹一样,在他长久的病痛中陷入无尽的担忧和恐惧。


    要不要舍命救他是一回事,看着放在心尖上的人每日被病痛折磨又是另一回事。从他接受自己心意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他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彷佛不看不理,就能忽视柳元洵日渐衰败的身体。


    ……


    王太医来得很快,探问诊脉都是一贯的流程,只是这一回,视线却在柳元洵右耳停留了好一会,再看顾莲沼时,已经有些奇怪了。


    王太医的说辞和淩晴差不多,也说柳元洵吐血是劳累所致,只是听闻他一直在干呕时,神色凝重了一些,“顾大人,你仔细与我说说,是怎样的干呕?”


    柳元洵当时就在他怀里,他自然清楚,解释得十分细致,连他干呕的频率,脸色的变化,以及一直弯起的脊背都说了出来。


    “嘶——”王太医这一声,将在场三人的心全提了起来,“王爷干呕前几个时辰,可曾用膳用药?”


    顾莲沼道:“不曾。”


    王太医又问:“王爷干呕时,可曾说过自己哪里痛?尤其是腹部。”


    顾莲沼摇头,“他当时就在我怀里,若是腹部不适,自会抬手去压,可他只会在呕得狠了的时候按一按胸口,想来腹部不疼。”


    气氛紧张,尽管在场众人都听清了那句“他在我怀里”,但没人有心思细想,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王太医的话上。


    “有没有撞到过头?”话刚出口,王太医自己就否定了,“王爷身边随侍众多,应该不至于遭受这么严重的磕碰。可既然没有吃错东西,又没撞到头部,怎么会突然干呕……”


    “但他确实头痛。”顾莲沼细细回想着方才的情景,道:“初醒时,他就时不时扶着额头轻揉,我原以为他是劳累所致,但您这么一说,莫非此次发病与头痛有关?”


    王太医的神色逐渐难看起来,“你确定王爷没有撞到头?或是经历什么猛烈的晃动?”


    顾莲沼笃定道:“确定。”


    “这便奇怪了,”王太医捋了捋胡子,“王爷要是头痛,那干呕确实可能是头痛引起的,可王爷以前没这个毛病啊!”


    柳元洵常常生病,可他的病症大多是气血亏虚导致的,头晕乏力是常态,吐血昏迷也偶见,更多则是伤寒高热,但他从未有过因头痛而呕吐的情况。


    长期休息不足,确实容易引发头痛干呕,可这样的病症需要长时间的积累,并不符合柳元洵的情况。


    “不行,这事太蹊跷了,找不出病因可就麻烦了。”王太医琢磨不出原因,干脆利落地收拾好药箱,说道:“我得回太医署和院使大人商量商量,等有了结果,我自会来府上复诊。你们也多留意王爷的情况,要是有异常,及时来太医署找我。”


    淩晴连声答应,即刻就要送王太医出门,却被顾莲沼拦住,“淩姑娘,你去煎药吧,我送王大人出门。”


    “淩姑娘”这个称呼太陌生了,淩晴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叫自己。等顾莲沼走了,她才愣愣地伸出手指指着自己:“顾大人在跟我说话?”


    淩亭心里揣着事,没心思与她多说,只淡淡回了句:“总不可能是在叫我。”


    他二人说话的功夫,顾莲沼已经陪着王太医出了后院的门。


    待跨过门槛,顾莲沼开口问道:“王大人,行房事会损伤王爷的身体吗?”


    “这个嘛……”王太医本想说最好不要,毕竟柳元洵是病人,泄精元会伤气血,可一想到柳元洵近日的脉象,他又改了口:“以前不行,现在偶尔可以。”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但最好还是不要。”


    原本,他还以为这位顾大人嫁入王府,多少会对王爷有些真心,但他毕竟是见惯了宫里阴私的御医,此时难免想得深入了些。


    寻常人家,哪有夫君在榻上气若游丝,妾室却追出来问“我夫君能不能行房事”的?一般来说,在意这一点的人,大多是想趁着夫君身体还行,赶紧生下孩子保住地位。


    寻常人家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王府。王太医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可顾莲沼想得却不是这回事。


    他从未忘记,“圆房”是解毒的方法,而且洪福再三强调,次数很重要。


    这话其实可以理解为,柳元洵身上的毒很难解,需要慢慢拔除。但毒和病不一样,病去如抽丝,人会慢慢康复,可去毒如拔根,得把毒素从人体内一点点剔除,首当其冲的就是中毒之人的身体。


    这既是初次圆房,也是初次解毒。


    他身体强健,自然感觉不到任何异样,可柳元洵中毒已深,毒素受到牵引,自然会有反应。如果柳元洵的头痛真是中毒引起的,那单这一点,就能大大缩小所中之毒的范围。


    柳元洵不让他查翎太妃的事,他可以不查。毕竟查翎太妃也是为了弄清楚柳元洵到底中了什么毒,如今能绕过翎太妃找到线索,倒也不算违背诺言。


    第88章


    顾莲沼回房的时候,淩晴已经去厨房煎药了,淩亭则坐在床前的凳子上,手里拿着个精巧的膏药盒,正要往柳元洵耳侧涂抹。


    听见顾莲沼回来的动静,他收手站起,犹豫片刻后,还是将手里的圆肚瓷瓶递了过去,道:“我见主子耳侧……虽说看着并无大碍,但以防万一,还是上点药的好。”


    顾莲沼抬手接过,低声道:“多谢。”


    在照顾人这方面,顾莲沼就是拍马也赶不上淩亭。这不仅是习惯问题,更是意识问题,即便他知道柳元洵是个尊贵易碎的玉器,他粗糙贫瘠的生活经历也想不出细致呵护的法子。


    大肚瓶里的膏药极为柔腻,刚接触到人的体温便瞬间融开。顾莲沼有些笨拙地将莹白的耳垂仔细涂抹了一遍。


    待收手时,他基本确定淩亭已经知晓他是纯阳之体了。


    他一直知道淩亭在想什么。


    淩亭对柳元洵的心思掩藏得并不深,又或者说,因为他有男子的身份做掩护,一般人压根不可能往情爱方面联想,所以即便看见了他过于在意的神情,也只会当成主仆情深。


    他不知道淩亭是什么时候起的心思,但他能看出来,淩亭并不打算戳破这一切,并且早已做好了看着柳元洵娶妻生子的准备。


    然而,自从他嫁入王府后,淩亭却从未接受过他。他甚至觉得,因为他的出现,有那么几个瞬间,淩亭对柳元洵的心思都有些藏不住了。


    这并非因为淩亭所谓的“心理准备”只是自欺欺人,而是在淩亭的预想中,嫁给王爷的人,可以是高贵清白的贵女,可以是才情出众的名流,也可以是任何一个比他尊贵、比他优秀的人。


    但唯独不能是他。


    淩亭的退缩,一半源于身份的鸿沟以及柳元洵的态度,另一半则来自于他内心的自卑。在淩亭心中,天上的皓月自然应当与另一轮皓月相配。


    倘若皇上赐婚的对象换成任何一位清白的贵女,淩亭非但不会生出“她抢了我的地位”这样的念头,反而会主动相让,安守本分。


    就像此刻,淩亭察觉到他靠近后,便主动递出了涂抹药膏的瓷瓶。能有此转变,并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改变,而是淩亭已经找到了他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顾莲沼从未将淩亭视作对手。一个自己就能把自己困住的人,即便有心争抢,也会在迈出第一步之时就沦为输家。


    既然不是对手,那就有可能成为帮手。


    尤其在他们目标一致的情况下。


    顾莲沼将瓷瓶搁在桌上,闲谈般地问道:“王爷手中的这些奇药,都是那位揭了皇榜的游医留下的吗?”


    “是,”淩亭站在他身后,声音低沉道:“主子身边未曾来过生人,他收到的东西,也只会交给我和淩晴打理,唯有那位游医留下的药物除外。”


    顾莲沼转头看向他,“为何?”


    淩亭直视着他,目光闪烁,隐隐含着深意,“这是主子与那游医的约定。主子与他关系亲近,收下了他所有的遗物,同时也与他约定,要为他保守秘密。所以除了一些能拿出来用的药物之外,其余所有东西都在主子手里,连我和淩晴都不能碰。”


    顾莲沼紧接着追问:“他姓什么?年岁几何?来自何处?师承何方?”


    淩亭回答道:“姓李,其余一概不知。”


    顾莲沼又问:“说话可有口音?可有留下画像?”


    “他自称是走南闯北的游医,并无明显口音。至于画像,”淩亭停顿了一下,而后说道,“他来时胡须遮住面容,看不清脸。入宫以后常年待在偏殿内,想必只有主子还记得他长什么样。”


    “宫里没有伺候他的宫婢吗?”


    淩亭摇了摇头,“他不见生人。”


    不见生人,以髯覆面,要么是孤僻性偏,要么是刻意掩藏,他既然要求柳元洵帮他保守秘密,那大概率是后者。


    不怕人有意躲藏,就怕来人无名无姓。


    顾莲沼说道:“淩大人,你可还记得三年前王爷大病时,前来诊治的御医是如何说的?”


    时间隔得有些久,但当时的情况极为危急,所以淩亭依旧能够回想起来。他答道:“只说是体弱衰虚,又感染了风寒,再加上先帝重病弥留,几重因素叠加,这才病重。”


    不对。


    顾莲沼暗自思忖,先帝的病从轻到重,拖了近两年时间,柳元洵不可能毫无心理准备。况且皇上登基之时,正值初秋,骄阳似火,宫里宫婢众多,柳元洵怎么可能染上风寒?


    病是真的,但病因未必是真的。


    顾莲沼还想继续追问,只是这个问题指向性太过明显。倘若淩亭回答了,他二人之间就如同将话挑明了。


    他望向淩亭的眼睛,只用口型问道:“王爷和皇上的关系,是从那场大病后开始恶化的吗?”


    淩亭微微一僵,不过他并未回避顾莲沼的视线,而是在片刻犹豫后,轻轻点了点头。


    外人或许不清楚,但淩亭一直将柳元洵的变化看在眼里。


    实在是太明显了,一个曾经整日“皇兄长皇兄短”的人,自那场大病之后,便再也没提过柳元喆,也鲜少入宫。若不是宫里时常有赏赐,逢年过节也有恩宠,淩亭几乎以为皇上对柳元洵过往十几年的宠爱都是假象。


    可他们兄弟之间的情谊,确实是从那场大病后发生了变化。


    顾莲沼明白了,也懂得了淩亭为何如此配合。


    虽说皇帝封锁了所有关于柳元洵的消息,还严禁任何情报组织查探。可若是连王太医和淩亭都知晓纯阳之体能治病一事,那就说明这事并非什么秘密。


    皇上若有意为柳元洵治病,定会加派人手多方查探。可整整三年,整个皇城没有任何关于“找寻纯阳之体”的旨意。


    皇上不下令,柳元洵也不着急,再加上淩亭清楚他们之间关系的变化,那么在淩亭心中,或许早已生出“是皇帝不让柳元洵活”的猜想。


    他不是在配合自己,而是想借自己之力,打破这个困局。


    顾莲沼点了下头,道:“我知道了,多谢你。”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些,淩亭也没有追问他为什么在意,彷佛这场对话真的只是一场普通闲聊。


    顾莲沼伸手探了探柳元洵的脉搏和体温,见他状态似乎平稳了一些,不由安心了几分,只是视线始终无法从柳元洵身上移开。


    以前望着柳元洵的时候,即便他病容明显,顾莲沼心里想的也是这副面容染上欲I色后的模样。但心境不知何时变了,此时再看柳元洵的病容,他的心里除了酸涩,便是空荡,彷佛那双眼睛一日不睁开,他的心就一日无法填满。


    他虽然决定将选择权交给命运,但他的听天由命并非随波逐流,而是在命运到来之前,尽一切可能去挽救。


    柳元洵曾说过,困住他的,不是病,是命。顾莲沼不知道自己能否与柳元洵的命抗争,但他明白,无论抗争与否,人都得先活着,活着才有可能。


    他若想在保全自己的同时,为柳元洵争命,首先要做的,便是弄清楚他究竟中了什么毒。


    毒与毒之间也有不同,急性毒见血封喉,七步便能索命;慢性毒所需时间较长,发病征兆显现得也慢。柳元洵中的,显然是慢性毒。


    可若是慢性毒,皇上的反应就显得极为蹊跷。


    从洪福的态度来看,皇上是铁了心要救柳元洵的命,可皇上的心思明显分了三个阶段。


    旁人不知他是纯阳之体,可刘迅知道,刘迅知道就意味着皇上知道。然而,他纯阳功力大成已有一年有余,在此期间,皇上却毫无反应。所以,要么此时的皇上并不想救柳元洵,要么就是连皇上自己也不清楚纯阳之体能救命。


    毕竟在常人眼中,纯阳之体不过是能帮柳元洵滋补气血、延长寿命罢了。


    第二阶段,便是赐婚下药。


    此时的皇帝,明显动了救柳元洵的念头,却碍于某个原因,并未强逼他二人圆房,而是只给自己下了药,将选择权交给了柳元洵。


    但对毫不知情的柳元洵来说,他压根不可能主动圆房。所以,与其说皇上让柳元洵选择,不如说他压根就没打算救柳元洵。


    第三个阶段,便是洪福来送药。


    洪福明显毫无顾忌,就算是下药迷I奸,也要逼他们成事,俨然一副无惧柳元洵知情质问的样子。


    这三个阶段差异巨大,从前往后难以推断出什么,但若是从后往前推,便能梳理出一条清晰的脉络。


    首先,他能肯定,无论真心与否,又是否受了什么制衡,皇帝想让柳元洵活下去的心意不假。


    皇帝若是早知道纯阳之体能救命,就算受到什么牵制,也一定会让刘迅保自己的命,将他的纯阳之体留作后手,以备不时之需。


    但没有。


    他能爬上这个位置,全靠多次出生入死,刘迅并不在意他的死活,这也意味着,皇帝并不在意他的生死。


    可他若是解毒的唯一关键,哪怕皇帝只是想多留一个选择,也不会如此对待他。所以,皇帝很可能并不清楚纯阳之体能解毒。


    这便可以锁定柳元洵所中之毒的来源了。


    锦衣卫的身份让他掌握了许多宫内的秘辛。即便他不清楚宫中究竟有多少秘药,但他能确定一点:宫里不会轻易增添新药,尤其是掌握在皇上手中的毒药。


    宫廷秘药与民间秘方不同,能被送到宫里的,都是经过时间检验且效果明确的药。


    因为凡是涉及宫里的事,轻则杖杀,重则祸及全家,所以不管是什么差事,大多以求稳为主,就算是洪福也不敢轻易献上效果不明的药物。


    这里的效果不明,指得便是“是否有解毒之法”。


    这毒若是来自宫里,皇帝必定清楚其中毒性,可他显然是两个月前才知道纯阳之体能解毒,所以这毒,大概率不是宫里的。


    而皇上受身份限制,即便要下毒,也有众多宫廷秘药可供选择,不可能多此一举,使用宫外毒性不明的药物。


    且这解毒之法也大有文章。


    自古医毒同源,宫里的御医研习大方医典,秉持正统医道,无论是制毒还是解毒,都只会选用相应药物。而涉及阴阳内力的手段,大多出自江湖邪术。


    既然这毒不是宫里的,也不是皇上授意的,那么既能参与宫中隐秘之事,又具备制毒能力,还深谙江湖秘术的,便只有留下诸多秘药的李游医了。


    虽说找到李游医不一定就能寻得解药,但起码能知道这是什么毒,找出源头,才能抽丝剥茧,挖出另一条可行的路。


    而在此之前……


    顾莲沼伸出手指,轻轻触碰柳元洵耳侧的红玉坠,无声低语:“大不了,先借你半条命,就当是你让我享福的酬金。”


    ……


    夜里,药已煎好,可柳元洵仍在昏睡,只能借助辅具喂药。


    这是顾莲沼第二次给他喂药。


    第一次是在洪福的“提点”下不得不做,可那时的他利落平稳,效率甚至比淩亭还要快,可这回,手里的动作却不自觉慢了下来。


    撬嘴的羊角勺质地有些硬,竹管的另一头会不会硌到柳元洵的喉口?入药的温度会不会烫着他?想得多了,人就乱了,动作自然不如第一次利落。


    一碗药喂完,顾莲沼反倒出了一身汗。


    他转入耳房冲了水,这才上榻抱住柳元洵,将人整个窝进自己怀里,贴得很紧。


    柳元洵之前有些冷,眉心一直微微蹙着,直到靠在顾莲沼身上,才舒缓了神情,下意识往身后蹭了蹭。


    少年人火气旺盛,即便清楚怀中是个病人,可顾莲沼还是被他这轻轻一蹭惹出了反应,加上昨夜才尝过他的滋味,反应便更明显了。


    但比起亲密贴近,他却更想看着柳元洵的脸。尤其是当柳元洵依偎过来,眉心瞬间舒展的那一刻,顾莲沼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潜意识里如此依赖,就像是深爱着身后的人。


    顾莲沼其实并不困,他知道自己应该起身打坐调息,可他舍不得怀里的人,也贪恋这片刻的静谧,哪怕什么也不做,仅仅只是抱着柳元洵,他就感到无比舒心。


    “快点好起来吧。”他用下巴蹭了蹭柳元洵的发顶,轻声呢喃,“等你醒了,我还有东西要送你。”


    但柳元洵毫无反应,只是静静地窝在他怀里,沉沉睡着。


    ……


    次日一早,顾莲沼醒了也没离开,洗漱之后便开始打坐调息,只是换了个位置,从床尾挪到了床头,大腿贴着柳元洵的身躯。


    直到正午,柳元洵终于醒了。


    他依旧保留着以往的习惯,刚醒时,会先动动手指头。可自从与顾莲沼睡在一起,他动手指的时候,就很少有人来握了。


    但这一次,他明显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温度,正在以淩亭绝不会采用的方式揉开他的手指,与他十指紧扣。


    这个姿势……


    是阿峤啊。


    柳元洵缓缓睁开眼睛,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虚弱的笑意。


    还没等他开口,顾莲沼便贴了过来,自然而然地将他扶起,拉进一个温暖无比的怀抱。


    柳元洵醒是醒了,可他的头还是很痛,又昏又沉,若不是身后有顾莲沼的肩膀支撑,他怕是刚被扶起便会软绵绵地滑下去。


    “渴吗?”顾莲沼用唇贴了贴他的额头,随后轻轻晃了晃交握的手,说道,“不用说话,想喝水就动一下手指,不想喝就动两下。”


    柳元洵动了两下。


    “好,那就不喝。”说完,顾莲沼又用唇碰了碰他的额头。


    第一次或许还能当作意外,可这次,柳元洵再迟钝也意识到了,顾莲沼在亲他。


    他眨了眨眼睛,眼神中带着些许茫然、几分羞涩,更多的则是不太适应的闪躲。但这细微的神情变化,却让他那张苍白的脸生动起来,宛如缓缓绽放的夜昙,柔和中透着清丽。


    顾莲沼情不自禁地低头,吻向他的眼睛。他深知,即便柳元洵接受了他的身份,可心里仍存着距离。但他并不在意这点隔阂。


    以前因距离而生恨,是因为他觉得这轮月亮遥不可及。可如今,人就在他怀里,他占据了柳元洵身边的位置,束缚了他的躯体,至于那缕灵魂,即便飘得再远,也只能在他身边的方寸之地徘徊。


    “我知道你不太适应,可寻常夫妻都是这样的。”他用下巴亲昵地蹭着柳元洵的脸,声音轻柔,带着一种陌生的温柔,“你别给自己压力,也别想太多,就当作是体验一种新乐趣。喜欢便接受,不喜欢也暂且忍一忍,说不定忍着忍着就喜欢上了。”


    他这番话实在有些不讲理,柳元洵不禁睁大眼睛,转头看向他的脸。待看清他的面容时,也看清了他脸上的笑容。


    他从未见过顾莲沼露出这般神情。笑容很浅,但很真挚,算不上灿烂,可柳元洵能真切感受到他的快乐与幸福。


    “但你真的不喜欢吗?”顾莲沼松开手,换了个姿势揉捏着他的手指,说道:“喜欢就动一动大拇指,不喜欢就动一动小手指。”


    可柳元洵的尾指被他蜷起攥紧,想动也动不了。


    “我能说话。”柳元洵声音沙哑,“我又不是哑巴。”


    顾莲沼脸上浮现惊讶,“怎么可能?”


    柳元洵不禁想笑,可头痛欲裂,只是说话时的气音牵动了胸腔,便一阵恶心,险些呕吐。


    他只能轻轻闭上眼,任由顾莲沼揉捏着他的手指,听他温声慢语地说道:“其实你也不讨厌,对不对?反正我很喜欢。我以前不懂,可现在觉得,和你贴在一起的时候,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暖暖的,很舒服。”


    由于头痛,柳元洵的感官变得迟钝,他无法确切感知自己对这份亲昵究竟是喜欢还是排斥。但身后的怀抱坚实又温暖,确实很舒服。


    “头痛吗?”顾莲沼问了他,却没等他回答便松了手来揉他的太阳xue,有力的手指一圈又一圈地按压着,话比之前密了许多,“王太医来过了,说你身体并无大碍,不必多在意,好好养着就是了。”


    柳元洵睫毛微微颤动,权当是回应。


    顾莲沼见他似乎舒服了一些,揉弄的力道便又加重了一分,“等你病好了,我再送你一样东西。你可能不太喜欢,但那东西花了我不少钱,就算不喜欢,也得开心点,好不好?”


    柳元洵轻轻笑了,点不了头,就竖了下拇指,也算是和顾莲沼要求的回应呼应上了。


    明明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可顾莲沼却觉得自己的心软成了一滩水,恨不得捧着他的脸好好亲一亲,但他还是忍住了。


    他就像荒原上的狼崽子,看不见希望的时候,满心都是嗜血与狂躁,动辄就被恶念冲昏了头脑。可只要捕捉到一丝希望,他都能按捺住所有冲动,为了更多的图谋耐心蛰伏。


    “我等你好起来。”他低下头,用唇触碰柳元洵的发丝,轻声说道:“等你好起来以后,我们就去江南。”


    他知道柳元洵有心结,也担心这句期待会给他带来负担,说完这句,他又补充了句:“活人不要去想死后的事,拥有一瞬便是一瞬,别想太多。”


    柳元洵许久没有回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再次轻轻竖起了大拇指。


    他身边亲近的人虽不多,可还是有几个的,但顾莲沼和淩氏兄妹最大的不同,便是他总是很轻易就能说出“死啊活啊”一类的话。


    这让柳元洵觉得,自己的生死并不会带给他什么负担,两人的亲近彷佛只是一场游戏,体验过后,也不会有过多牵绊。


    至于那个未曾回答的问题,其实柳元洵自己心里也没有答案。


    在察觉出自己的心意究竟是喜欢还是排斥之前,他就已经适应了这样亲密的触碰,就像适应了一张床上躺着两个人,也适应了扶起他的不再是淩亭的手,而是顾莲沼坚实而温暖的胸膛。


    第89章


    睡着的时候意识混沌,尚觉不出有多难受,可一旦醒了,身上的不适就压不住了,脑袋疼得像是要裂开。


    起初,还能听顾莲沼说话转移注意力,但到后来,耳边的声音逐渐模糊,只剩阵阵嗡鸣,几乎要刺破耳膜,脸色也愈发苍白,藏都藏不住。


    顾莲沼以为他渐渐好受了些,可眼见着怀里的人脸色越来越白,终于按捺不住,说道:“我去请太医来。”


    柳元洵伸出手拉住他,缓缓睁开双眼,视线涣散,整个人虚弱不堪,见顾莲沼望过来,他轻轻抬了抬手指,指向床后壁的暗格,简短说道:“有药,吃一粒。”


    卧房中的床是典型的满顶床,后壁由两层木板制成,上头是雕花窗棂,下头是半隐形的暗格。顾莲沼顺着柳元洵手指的方向摸索过去,稍一用力,便扣开一个小抽屉,里头仅有一个瓷瓶。


    他将人半抱起,扶靠在床头,又倒了杯水。


    在倾斜杯口喂水过去时,他想起了淩亭,于是顿了顿,将水滴在手背上试了试温度。


    柳元洵倚在床头,方才仅仅抬手说话,便耗尽了他所有力气,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药吞下去的。又过了将近两刻钟,药效开始发作,脑袋里的刺痛才缓缓消退。


    待他一睁眼,便瞧见跪坐在自己身前,眉头微蹙、一脸忧心的顾莲沼。


    “我没事了。”柳元洵扬起一抹浅浅的笑容,说道,“吃了药就好了。”


    “这是什么药?”顾莲沼装作不经意地探问,“是专治头疼的吗?”


    柳元洵倒也没在意,随口答道:“不是,只是止疼的。”


    李老头留给他的药各式各样,治什么的都有。这一瓶便是止痛的,柳元洵略通医典,总觉得这药像是作用于内部的麻沸散,虽不能治愈疾病,却能让人忘却疼痛。


    是药三分毒,李老头虽留了一瓶,但他只有在实在撑不住的时候才会吃一粒,药效一上来,精神便好了许多。


    顾莲沼抬手捧起他的脸,细细端详了一会儿,道:“果然好多了。”


    这距离有些近,顾莲沼的呼吸几乎与他交融在一起。柳元洵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眸,但并未躲开,只是小声说道:“午时都过了,你们用过膳了吗?”


    顾莲沼见他不躲,越发亲昵地靠了过来,低声回道:“还没呢,等你醒了就传膳。”


    “我不饿,你们……”


    “不行,”顾莲沼用手指蹭了蹭他的鼻尖,轻声哄道,“不饿也得喝点清粥,一会好喝药。没力气的话,我喂你,好不好?”


    柳元洵忙道:“我自己来。”


    刚才是因为头疼才没力气,如今好了,吃饭的力气还是有的。再者,吃饭时大家都在一处,若是让顾莲沼喂他,他多少有些抹不开面子。


    毕竟……这是他的侍君啊。


    想到这里,柳元洵轻轻抬眼看向顾莲沼,发觉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耳廓便又悄悄红了。


    明明是同一个人,可身份不同了,柳元洵的心态也就变了。尽管还不知道该如何做好别人的夫君,但顾莲沼在他心里,已然和旁人不一样了。


    “传膳吧。”他轻轻推了顾莲沼一下,小声说道,“淩晴他们也该饿了。”


    他二人的关系刚有转变,顾莲沼正初尝甜头,哪里舍得就这样下床,哪怕只是走简单的几步路也舍不得离开。见柳元洵推开他后便抽回了手,他下意识伸手抓住,将柳元洵的手拉了回来。


    “你只关心他们,那我呢?”顾莲沼大半个身体几乎都压在柳元洵身上,若不是他腰腹有力,还真不一定能撑住这个有些别扭的姿势。他望着耳廓通红的柳元洵,继续讨巧道:“你关心我吗?”


    “自然,自然是关心的。”柳元洵磕磕巴巴道:“所以才让你去传膳,早点吃饭。”


    “我们一起吃好不好?就在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让淩晴他们先别进来了,行吗?”顾莲沼膝行半步,彻底贴在柳元洵身上,把头抵在他肩上轻轻蹭着,“我想和你单独吃顿饭。”


    柳元洵下意识抬手想推,可顾莲沼逼近的力道又缓又重,他非但没将人推开,还像是故意非礼哥儿的前胸,他耳根瞬间红透,慌忙收手,微微蜷起了手指。


    可方才的触感依旧留在他掌心,薄薄一层衣服遮不住胸腔中热烈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彷佛在期待他的回应。


    单独吃饭,也能让他如此开心吗?


    柳元洵理解不了这样的感情,但顾莲沼的喜悦与期待感染了他的情绪,让他轻轻点了点头,答应下来,“好。”


    “那我现在就去!”前一刻还紧贴着他的人,这一刻便翻身下了床。话音刚落,人已经消失在了屏风之外。


    柳元洵望着他的背影,低声喃喃道:“也不知道在开心什么……”


    但顾莲沼看上去就是很开心。


    ……


    知道他病着,厨房里的午膳比平时更为清淡。柳元洵趿拉着鞋子走到桌前,说道:“这么清淡,你吃得下吗?”


    “吃得下,但我先不吃。”顾莲沼拉近凳子,挨到柳元洵身边,端起那碗清粥,道:“我先喂你吃。”


    “我自己来。”望着那双剔透灿烂的眼眸,柳元洵简直无力招架,他垂下眼眸去接碗,顾莲沼却不松手。


    “我知道你有力气,但我就想喂你。”顾莲沼抬手将柳元洵鬓边的头发别到耳后,低声说道:“我想试试喂人吃饭是什么感觉。”


    喂人吃饭有什么好尝试的?


    柳元洵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确实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本想答应,可又实在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只能小声婉拒道:“下次行吗?这次太晚了,想必你也饿了。”


    见柳元洵确实不愿意,顾莲沼便没有强求。只是吃一口饭便侧头看他一眼,看得柳元洵坐立难安,恨不能抱着碗到外面去吃。


    他吃饭的速度比不上顾莲沼,碗里的粥才下去浅浅一层的时候,顾莲沼就已经吃完了。


    吃完饭后,顾莲沼更有空了,索性支肘撑着下巴,侧过脸盯着柳元洵看。


    柳元洵明显很不自在,吃饭的动作十分僵硬。也正因这份僵硬,他腰背挺得笔直,白袍垂落,越发显得他腰身纤细,肩颈柔腻。握着瓷勺的手指也极为好看,纤长又白皙,指尖泛着淡淡的粉色,看上去比烧制出来的名瓷还要漂亮。


    柳元洵终于忍不住了,他转头看向顾莲沼,羞恼中藏着些力图掩饰的窘迫,“你为何总是看我?”


    顾莲沼支着脑袋,语气懒洋洋的,可眼神却专注得近乎火热,“无聊啊,这里除了我,就你一个活人,不看你看谁?”


    柳元洵目光躲闪,“要是无聊,你可以去侧屋跟淩亭一起吃饭。”


    “他又不是我夫君。”顾莲沼垂手拉住他的腰带,一下一下地轻轻扯着,理所当然地说道:“我看自己的夫君,犯法吗?”


    柳元洵被“夫君”两个字弄得脸都红了,可顾莲沼却不肯罢休,扯着他的腰带一点点凑近,呼吸都快吹到他的耳窝里了,“说话呀,夫君,看你犯法吗?”


    “阿峤……”柳元洵被这一连串的攻势弄得溃不成军,小声崩溃道:“你能不能别闹了?”


    “我没闹啊。”顾莲沼索性拉过一把凳子,直接坐到柳元洵身侧,揽上了他的腰,“我还不够听话吗?你让我吃饭我就吃饭,你说不喂就不喂,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到头来你却说我在闹。”


    他搂住柳元洵的腰,将下巴垫在柳元洵的肩窝处,低声问他:“你们做夫君的,都是这么倒打一耙、不讲理的吗?”


    究竟是谁不讲理?柳元洵很想问,可又觉得纠结在这个问题上的自己太过幼稚,索性彻底无视了身后的人,低头吃起了饭。


    他说吃不下就是真的吃不下,又吃了两勺便觉得有些反胃,只能放下勺子,说道:“不吃了。”


    顾莲沼倒也没有强劝,身体负担不住的时候,吃多了反而要吐,“累吗?想睡一会还是想看书?”


    躺久了也是一种负担,柳元洵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问道:“外面冷吗?”


    顾莲沼回答道:“还好,只是好像要下雪了。你想出门吗?”


    柳元洵说:“觉得屋内有些憋闷,想去院子里透透气。”


    顾莲沼却突然想起一件事,“你等等我,我把这些东西送回厨房,然后带你去个地方。”


    “要出门吗?”柳元洵微讶。


    “嗯。”顾莲沼没多做解释,把餐盘收拾到提盒里就打算往外走。刚走了半步,又折返回来,趁柳元洵还没反应过来,在他额头重重亲了一下。


    柳元洵瞪大眼睛,下意识捂住额头。可亲完人的顾莲沼已经走到了门口,木门轻轻开合后,屋内便重归寂静,只剩柳元洵像木头人一般,还愣愣地抬着手。


    这一吻,与之前似有若无的触碰又不一样。


    没有那么多暧昧,更像是纯粹的亲近。可比起亲人间的触碰,这一吻又多了些陌生的意味。


    做夫妻的感觉,似乎也不算奇怪。


    柳元洵轻轻放下手,起身去换衣服。待到顾莲沼再次进门时,他只差裹好大氅就可以出门了。


    顾莲沼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他,看了许久,才轻轻说了句:“你真好看。”


    柳元洵不知听过多少更动听、更文雅的赞美,可那些说话的人,很少有顾莲沼这般明亮而真挚的眼神。他以前一直觉得顾莲沼的眼睛像一汪望不见底的深潭,可如今,那汪深潭彷佛被日光照亮了,同样漆黑的眸色,却比之前澄澈许多。


    自苏醒后,他就一直觉得顾莲沼变化很大,前后判若两人。倒不是亲昵的举动变多了,而是他整个人都变了。


    柳元洵之前一直想不出他究竟是哪里变了,如今倒是发现了。


    那个一直站在昏暗角落里的人,似乎从自我封闭的黑暗中走了出来,站到了光里,浑身都变得明朗起来。


    他并不能确定顾莲沼的变化究竟是因为成了亲、有了家,还是其他缘故,但他很开心能在顾莲沼身上看到这样的转变,也很欣慰宫里那一夜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阴影。


    因为这份欣慰和开心,他缓缓绽开笑容,轻声说道:“你也很好看。”


    顾莲沼愣了一下,随即轻笑一声,上前替他裹好大氅,扶起兜帽,拉起他的手,轻轻吻了吻他的指尖,“你最好看。”


    这对话幼稚得没边了,柳元洵“扑哧”一笑,说道:“好啦,走吧,再不出门,太阳都要落山了。”


    顾莲沼望着他的笑容,本要出门的腿却迈不动了,整个人向前一倒。柳元洵下意识去扶他,却将人抱了个满怀。


    顾莲沼搂紧他的腰,把下巴支在他肩窝,哑声道:“怎么办,又不想出门了。”


    柳元洵好脾气地说道:“没关系呀,不想出门就不出门了,在院子里走走也可以。”


    顾莲沼轻轻蹭了蹭狐皮大氅的绒毛,低声道:“你不懂我在说什么。”


    “那你可以说呀。”柳元洵道:“你说出来,我就懂了。”


    顾莲沼在心里说道:我怕吓到你。


    他不想出门,也不想叫柳元洵见人,更不想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参与到他们的生活里来,他只想要一间屋子,一张床,一方竈台,就这样过一辈子,和柳元洵的一辈子。


    以前,他一直觉得,人生的路是笔直的,想要得到什么,需要付出什么,都是早八百年就该想清楚的事情。


    但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人生的路其实是会突然转变的。可能只是普通的一天,遇见了一个不普通的人,从此过往执念瞬间烟消云散,他寻觅到了另一条更重要,也更向往的路。


    如果早一些就好了。


    倘若他能早日放下偏执,早点看清自己的心意,或许他就不会说那么多谎,犯那么多错。


    可他也很清楚,从相遇至今,少了任何一环,他和柳元洵都不可能有今天。


    命运恰似环环相扣的棋局,前方云雾弥漫,一片朦胧。人只有在命运的终点转身回望,才能看清哪一步是对的,哪一步又是错的。


    而此时,他能做的,只是牵紧柳元洵的手,和他一起往下走,直到走到无路可走的那一天。


    顾莲沼轻轻吐出一口气,随后松开环拥着柳元洵的手臂,垂手牵住他,说道:“走吧,出门。”


    一想到外面不仅有淩氏兄妹,还有常安与常顺,一向内敛的柳元洵就想将手抽回来,可顾莲沼攥得很紧,即便感受到了他细微的抗拒,顾莲沼也没松手。


    算了,柳元洵放弃了抵抗,由他牵住了。


    ……


    毕竟只是出门逛逛,去得人多也不方便,两位公公又是奉命守着的,加上即将要去江南,琐事众多,淩氏兄妹便留在了府里。


    马车一路往西市而去,此时西市正是热闹的时候,街道上人头攒动,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连绵不断,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马车只能缓缓前移。


    柳元洵想挑起帘子瞧一瞧,却又怕凛冽的风灌进来加重病情,只能微微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满心好奇地问道:“这是何处?为何会有这么多人?”


    柳元洵平日里逛街,只去东市,从未涉足西市这般地方。顾莲沼见他好奇,本想拉他下轿四处走走,可又怕乱中生变,叫他受了伤。


    顾莲沼解释道:“这里是西市,是百姓们交易的集市,售卖的物件你恐怕从未见过。要是想看,就撩开帘子瞧瞧吧。”


    从帘子里吹进来的风与在外行走时的风不同,风口变窄后,风势更显淩厉。柳元洵怕自己染病又要让他人担忧,即便心里痒得像有小猫在抓,也摇了摇头,道:“算了,下次吧。”


    “想看便看,总说下次,哪有那么多下次。”顾莲沼知道他怕风,索性将人抱入怀中,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半挡在他身前,浑厚的内力汹涌而出,在他手下遮出了一方窄小而无风的天地。


    柳元洵连忙阻止,“不必了阿峤!内力怎么能用在这种地方?”


    “不然用在哪里?”顾莲沼亲昵地在他耳廓落下一吻,说道:“挑开帘子看吧,不差这一会。”


    顾莲沼的固执他也不是没有体会过,推来搡去反倒是在浪费时间。


    于是,他伸手挑开帘子,在顾莲沼的遮挡下,望着西市繁荣的民生百态。


    有叫卖糖葫芦串的小贩,有捏糖人、耍杂技的艺人,有铁匠铺里打铁售卖农具的师傅,还有背着筐笼叫卖小鸡崽的农户……


    看着看着,柳元洵就出了神。


    这是天雍的子民,也是天雍的盛世。而天雍,是在父皇的治理下走向繁荣的。


    父皇登基之时年仅十六岁,彼时,天雍刚经历战乱,正是领国窥伺,内朝动荡的紧张时刻。是父皇肃清朝堂,御驾亲征,将毕生心血都倾注在治国理政上,才有了如今这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的天雍。


    柳元洵正恍惚间,顾莲沼一挥手,掌风扫落帘子,同时开口道:“走吧,到了。”


    顾莲沼刚一下轿,老铁匠便赶忙迎上来,“大人,您可算来了!不是说前日来取货吗?怎么晚了两天?”


    顾莲沼简单道了句:“有事耽搁了。”


    老铁匠还想再问,却见顾莲沼抬手,从轿子里扶出一位裹着银狐大麾的贵人。那人戴着兜帽,看不清面容,只觉身姿挺拔,气质清贵非凡。待来人抬起头,一辈子守在铁匠铺的老人几乎看呆了。


    不仅老铁匠愣住了,原本只是好奇张望的路人也纷纷看直了眼。顾莲沼心中涌起一丝不悦,侧身挡在柳元洵身前,提高音量问道:“东西呢?”


    “什么?”老铁匠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顾莲沼冰冷的目光扫来,才猛地回过神,连声道:“对对对!我这就给您拿货。”


    顾莲沼本想让柳元洵亲自瞧一瞧,可眼见着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心中烦躁不已。他转身拉住柳元洵的手,护着他往轿子方向走去,说道:“你在轿子里等我,外面人太多了。”


    柳元洵也被众人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便乖乖上了轿子。


    片刻后,顾莲沼拿着一个粗糙的木盒回来了。


    “这是什么?”柳元洵有些好奇,他伸手要来接,却被顾莲沼抬手挡住了。


    “盒子脏,别碰。”说着,顾莲沼打开盒子,露出里面一枚铁质戒指。


    戴戒指的人不在少数,可戒托大多是金银材质,戴戒指也多是为了炫耀镶嵌其中的珠宝。然而,顾莲沼送给他的这枚戒指却朴素得过分。


    整个戒指由精铁打造,打磨得极为光滑,除了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刻着小小的“峤”字,通体没有任何纹饰,就连戒面上凸起的装饰也是铁制的。


    柳元洵怔了一瞬,随即又想起顾莲沼的提醒,干巴巴地补了句:“好独特的礼物,是送给我的吗?”


    倒不是不喜欢,只是他实在想不出自己会在什么场合佩戴这枚戒指。一来他本就不喜爱佩戴饰物,二来他对铁器无感,觉得铁器冷硬硌手。况且顾莲沼送的这枚戒指着实称不上美观,作为礼物,确实有些奇特。


    但毕竟是顾莲沼送的,他还是从盒子里拿起戒指,一边端详,一边问道:“铁匠说你是前天定的,所以,这原本是送我的生辰礼物吗?”


    “嗯。”顾莲沼没提那几日发生的事,只是拉过柳元洵的左手,将戒指推向他的食指指根,道:“我教你用。”


    这东西看似只是枚铁戒指,实则是件暗器。


    为了演示得更清楚,他直接将人抱坐在自己腿上,然后抬起柳元洵的左手食指,把那枚戒指凑近到柳元洵眼前,低声说:“看到了吗?”


    柳元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普通的戒面似乎暗藏机关。顾莲沼用盒子里的贴片插入戒面边缘的缝隙,用力一撬,那铁质莲花纹样便像盒盖一样被撬开了,而下面,竟是一排纤细短小的钢针。


    “一根针杀不了人,所以等回去后,我会给这些钢针淬毒。”说完,顾莲沼又扣紧戒面,把戒指调整到合适位置,接着牵起他的右手,放在上头的莲花饰物上,轻声道:“看好了。”


    话音刚落,他便握着柳元洵的手指,轻轻转动那朵莲花。柳元洵只觉指尖传来一阵震颤,耳边同时响起一道极为尖锐的破风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听到“铛”的一声,戒指中的银针直直扎进了马车侧梁的木头里。


    力道之大,甚至连尾端都彻底没入了。


    柳元洵从未接触过有杀伤力的武器,先是一愣,随即便觉得惊喜:“真是送给我的?”


    直到此时,顾莲沼才露出笑容,“嗯,喜欢吗?”


    “喜欢。”柳元洵低头看向戒指,又有些担忧:“万一不小心误触了怎么办?”


    “这里有个卡扣。”顾莲沼握着他的手指在戒指底部摸索,轻轻一拨,再转动那朵莲花,便转不动了,“这样,就不用担心了。”


    自从出了冯虎刺杀的事情后,他就动了替柳元洵造件暗器的想法。可普通暗器不仅笨重,使用起来还需要一定技巧,稍有不慎,反而会伤到自己。


    于是,他依照锦衣卫常用的袖箭设计了这枚戒指的图纸,弄出来了这么个物件。没什么技巧,也无需使用的人多费力气,只要淬过毒,便是一件见血封喉的利器。


    第90章


    柳元洵正在端详手上的戒指,忽地闻到一股清淡香甜的味道,不由耸了耸鼻尖,好奇道:“这是什么味道?闻起来甜甜的。”


    顾莲沼见他眼睛亮晶晶的,不由一笑,道:“是粘豆包,想看看吗?”


    柳元洵点了点头,只见顾莲沼下了轿子,不多时折返回来,手里捧着一方帕子,帕子里包着几个圆滚滚、米黄色的包子。


    顾莲沼把包着豆包的帕子递到柳元洵手边,说道:“要是想吃,等回去我做给你吃,倒也不难。”


    柳元洵惊讶道:“你还会做这个?”


    顾莲沼应道:“嗯,锦衣卫的食堂不合口味,所以偶尔会自己开小竈。”


    柳元洵其实早就留意到了,顾莲沼平日里不怎么挑食,却格外钟情肉类,牛肉尤甚,还偏爱甜食。每次回府,只要桌上有甜点,基本都能吃得一干二净。


    “那这个先给你吃。”柳元洵捧着帕子,递向顾莲沼,道:“中午你也没吃多少,饿了吧?”


    他裹着白色大氅,乌发柔顺,半举着帕子的模样乖巧至极。顾莲沼心痒又怜爱,不由道:“我刚摸了铁器,手不干净,你喂我吃吧。”


    “哦,好。”柳元洵不疑有他,把帕子搁在身前小桌上,一手拿着豆包凑近顾莲沼唇边,另一手在下方托着,生怕碎屑掉落。


    这粘豆包刚出炉不久,黄米面做的外皮,红豆熬成的馅料,蒸得软糯。一口咬下去,便能尝到细腻绵密的红豆沙。


    柳元洵肠胃娇弱,向来不敢吃外头的食物。见顾莲沼吃得香,鼻尖萦绕着那勾人的甜味,馋得不行,只能眼巴巴地瞧着,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


    他这副模样实在可爱,顾莲沼本想逗逗他,可一想到他肠胃不好吃不得,调侃就变成了心怜,索性两口吃了个干净,不再勾他馋虫。


    “好吃吗?”柳元洵吃不到,只能打听味道。


    “没我做的好吃。”顾莲沼忍不住又把他抱到自己腿上,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轻轻把玩他的手指,“等回府,我给你做更好吃的。”


    习惯真的是种很可怕的东西,从一开始的别扭抗拒,到如今被他抱来抱去,柳元洵似乎已然习惯了这种骤然失重,又稳稳坐回一人腿上的感觉。他窝在顾莲沼温暖怀里,轻声应道:“好哦。”


    “豆包馅料不一定要用豆沙,还能放花生芝麻,或是时令花瓣。要是嫌太甜,掺点茶粉也成。你想吃哪种?”顾莲沼没等柳元洵回答,又自顾自做了决定,“都做吧,你都尝尝。”


    柳元洵本就没吃多少东西,中午服下的那粒药,虽暂时压下了浑身不适,可此刻不免有些饥饿。听顾莲沼这么说,既心动又有些担忧,问道:“会不会太麻烦了?”


    “不麻烦,做得多了便放在外头冻起来,等上路一并带着,想吃就蒸两个,毕竟是冬天,都很方便。”


    “哦。”柳元洵放下心来,沉默片刻,小声补了一句:“谢谢你啊,阿峤。”


    顾莲沼很会顺杆子往上爬,“口头感谢啊?不送我点什么?”


    柳元洵下意识低头找玉佩,瞧见自己腰间空荡荡的,才想起出门时为图方便,什么配饰都没戴。


    他低头找玉佩的模样被顾莲沼尽收眼底,忍不住抬手挑起他的下巴,望向他的眼睛,“把人赔给我好了,只要你是我的,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听见这话,柳元洵好像品味出了些别的味道,他眨了下眼,声音放轻了,“阿峤,我想问你件事……”


    顾莲沼不由心口一紧。倒不是有了什么预感,只是他说过的谎话太多,瞒着柳元洵的事情也太多,在满是柔情蜜意的时候听到这种话,总是会控制不住地感到心慌。


    可他将表情控制得很好,依旧是那副冷淡中带着些温柔的模样,“好啊,你问。”


    “我总觉着你变了好多,却想不明白你态度转变的缘由。倒不是不喜欢,我只是不清楚你想要什么。”柳元洵侧头看向他,轻声细语道:“我猜过,或许是因为身份变了,所以你的态度跟着变了。可要是这是做夫妻必须经历的改变,那我是不是也得配合著改变些什么?但我不太懂,也不知道你需要什么,所以想问问你的想法。”


    轿子里遮着光,有些昏暗,可掩不住那双含情眼里温柔而诚挚的眸光,顾莲沼望着他的眼眸,几乎要醉了。


    他多想吻上那双唇,与他耳鬓厮磨,告诉他,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不抗拒我,不推开我,像现在这样乖巧又依恋地窝在我怀里,我便别无所求。


    可他知道,他不能这么做,起码现在,还不能这么做。


    他只能用最符合身份的话回答他,“以前的我们虽是朋友,可你是你,我是我,不过相伴走一程罢了,我自然不用太过照顾你。可如今咱们是夫妻了,既是夫妻,就得相互照顾、体贴敬重。你身子不好,我多照料你些,也在情理之中。你无需为我做什么。”


    “可我总觉得,你好像对我……”柳元洵面露犹豫,斟酌着措辞,“对我的态度转变太突兀了些,跟换了个人一样。”


    顾莲沼却轻描淡写道:“哥儿都是这样的,成了亲,嫁了人,就会将夫君放在心上悉心照顾。”


    见柳元洵好像信了,他又补了一句,“况且,如果我们相伴的日子不多,不更应该多留下些好的回忆吗?总不能像以前一样,我总是生气,你总是违背承诺。”


    柳元洵睁大眼睛,下意识反驳道:“我何时……”


    话音未落,他便想起来,他的确违背了诺言。当时,他身陷王明瑄的指控,是顾莲沼帮了他,也是在这间轿子里,他和柳元洵勾了手指,做了约定。


    依照那约定,他实在不该因为顾莲沼的探问就与他疏远,即便他的初衷是为了顾莲沼的安全。


    “是我不好。”柳元洵诚恳道歉,“那时……”


    他抿了抿唇,有些难以启齿。真到解释的时候,他才发觉,一旦解释,以顾莲沼的敏锐,怕又会看出更多秘辛。


    “好了,没关系,都过去了。”顾莲沼不想在过去的烂事里纠缠,所以主动给柳元洵递了个台阶,他抱着他轻轻颠了颠腿,等柳元洵重心不稳,下意识怀抱住他脖颈的时候,他这才说道:“圆了房,我们就有了新身份和新开始,过去的事,都忘了好不好?”


    柳元洵点了点头,道:“嗯。”


    要是真能忘了就好了。顾莲沼无声叹息,而后又道:“其实,也不是我转变突兀,我一直很喜欢和人亲近,但我没有家人,也只有你一个朋友,偶尔想和你亲密一些,你又总说我是个哥儿,于礼不合,所以忍住了罢了。”


    柳元洵听他说得可怜,便又被他哄着道了歉,“对不起……”


    “没关系,”顾莲沼抱着他,得寸进尺道:“那以后,别再拒绝我了,好不好?”


    见柳元洵面露犹豫,顾莲沼缓缓垂下眼眸,失落道:“你答应过我,要好好和我做夫妻。夫妻之间,亲近些都不行吗?”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但思及顾莲沼罔顾世俗的大胆行径,柳元洵还是稍稍替自己抗争了一下,“有别人在的时候,能收敛些吗?”


    意思是,没人的时候,可以由他为所欲为吗?


    顾莲沼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这话里的意思搅得他心潮澎湃,那晚的记忆瞬间席卷而上。


    怎么能忘掉那滋味呢?那盈盈一握的腰身,白皙如雪的胸腔,莹润如玉的肩颈,还有当他手指探入口腔搅动时,躲着他的手指的滑软的舌头……


    来不及吞咽的涎液染红了他色泽浅淡的唇瓣,偶尔被扣弄得狠了,喉口会下意识的紧缩,睁眼的水眸波光潋滟,含着不自知的情I欲与稚子般的茫然……


    要了命了。


    顾莲沼猛地闭上双眼,揽着柳元洵的手臂不自觉用力,下身已然有了反应。


    “阿峤。”偏生柳元洵浑然不觉,还以为他忆起往昔伤心事,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庞,声音里满是愧疚与怜惜,“我知道,不管是做朋友,还是做夫妻,你待我都是真心的,是我顾忌太多,又不太懂这些,伤了你的心……”


    “我答应你,”他生疏地抚摸着顾莲沼的侧脸,心里疑惑顾莲沼是不是发烧了,同时柔声许下承诺,“我会好好和你做夫妻,也会……也会主动亲近你一些。”


    别再说了。


    顾莲沼感受着侧脸那一抹冰凉,心口似有烈火在烧,浑身滚烫,恨不得立刻撕开他衣物,紧紧抱住这抹清凉,为自己燥热的欲望降降温。


    但他还是强忍着,声音沙哑,只说了一个字:“好。”


    柳元洵听着他的声音,基本已经确定了,“阿峤,你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说是没有,声音却又哑又燥,火星子一落就要烧起来一样。


    柳元洵蹙眉道:“你肯定是感染风寒了,等晚上,我让淩晴多煎一副药,你同我一起喝。”


    顾莲沼本想否认,但看他一脸忧色,还是咽下了这不算负担的甜蜜,道:“行吧,我喝。”


    ……


    回到府邸,时间已经不早了。


    用晚膳时,淩晴将路上要带的东西和随行人员仔细盘点了一遍,显然基本收拾妥当了。


    柳元洵大致一数,才发现再有五六日,他们就该启程了。


    用罢膳后,柳元洵叫住正在收拾碗筷的淩晴:“淩晴,这些事,先让淩亭做吧,我有话和你说。”


    见他神色郑重,淩晴停下手中动作,有些不安地坐下来,问道:“主子,怎么了?”


    柳元洵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等淩亭和顾莲沼都离开后,才低声道:“这事我想了很久,但还是决定问问你的意见。”


    淩晴下意识坐直身子,等着柳元洵说话。


    “如果我预估得没错,这一路恐怕不会太平。我想着你年纪还小,不如就留在府里,等我和淩亭回来,你说呢?”


    年纪尚轻只是托辞,武功不好才是主要原因,一旦遇到危险,淩晴定会不顾一切护着自己,万一受了伤丢了命,又让他如何释怀。


    可淩晴久久没有回应,只是睁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看着看着,眼眶里渐渐蓄满泪水,“啪嗒”一声,泪珠滚落,她哽咽着唤了一声:“主子……”


    柳元洵递过手帕,声音温柔:“我知道我们三个很少分开,起初我也打算带你一起去江南。只是了解得越多,越觉得前路危险重重,总不能一声不吭就带你涉险。”


    柳元洵越是温柔,淩晴越是忍不住落泪。


    她心里清楚,要是自己执意要去,柳元洵肯定不会阻拦。但她也明白自己的斤两,生怕真去了,关键时刻反倒成为累赘。


    从前,她自认为练武还算刻苦,可直到遇见朝干夕惕的顾莲沼,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努力。但现在后悔已经晚了,她又不可能在短短几天便练成神功。


    “淩晴,”柳元洵见她眼泪流得越来越凶,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发尾,“你想去吗?”


    淩晴泪眼模糊,用力点了点头。


    柳元洵接着说:“要是想去,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淩晴立即抬袖抹去眼泪,重重点头,“主子您说!”


    柳元洵神情认真:“倘若路上遇到危险,别管任何人,包括我,一定要护好自己。能做到,我就带你一起走;做不到,我只能把你留在王府。”


    淩晴面露犹豫,但柳元洵并未催促。


    淩晴和淩亭性格迥异。淩亭话少,为人恭顺,心思却极为细腻,有自己的主见,性命攸关之时,绝不可能抛下柳元洵独自逃生;淩晴则心直口快,听话且认死理,只要答应了,绝对会按吩咐行事。


    跟在主子身边,起码能随时知晓主子的情况,心里踏实。若留在府里,自己反倒会日夜忧心,难以入眠。


    思索再三,淩晴还是答应道:“主子,我听您的,一定保护好自己。”


    柳元洵温和一笑,道:“好,你答应了,我就放心了,洗漱一下,早点休息吧。”


    淩晴噙着眼泪,点了点头,待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味来,转身看向柳元洵:“主子,您是不是故意的?要是一开始就说不让我去,我肯定缠着您,直到您答应为止。所以才拖到快出发了,才跟我说这些?”


    柳元洵轻轻叹了口气,道:“武功虽然不好,但好在不是笨蛋。”


    淩晴跺了跺脚,嗔怪道:“主子!”


    “但道理没变。”柳元洵坐在桌前,烛光映照下,眉眼间满是温柔与宁静,“我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你和淩亭为我受伤。要是你做不到,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带你去。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要学会照顾好自己,明白吗?”


    他语气平静,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原本还在撒娇的淩晴,莫名安静下来,竟觉得这番话里有种交代遗言的意味。


    可下个瞬间,她狠狠甩了甩头,将这个不吉利的念头抛诸脑后:“放心吧,主子,我心里有数。一旦遇到危险,我撒腿就跑,跑得比谁都快!”


    柳元洵叫她逗笑,摆了摆手,道:“走吧。”


    淩晴出去以后,柳元洵起身走到一侧的博古架,从最下面的抽屉里拿个三个闲置的空瓷瓶,然后从怀里掏出救命的药,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不多不少,正好三枚。


    他将这三枚药丸,分别放进三个空瓶子里。犹豫片刻后,又走到床头,将今天早晨吃过的止疼药倒出来一粒,塞回了原本的瓷瓶里。


    做完这一切,他把四个瓶子一并放在餐桌上。


    倘若一路顺遂,没有危险,或者四人始终没有走散,瓷瓶在谁手里都无关紧要。可万一有人落单,有了这药丸,便多了一分保命的机会。


    他没给自己留药,并非不怕死,而是他清楚,若真到了落单的绝境,以他的身体状况,吃不吃药都活不了,不如将机会留给淩晴他们。


    ……


    顾莲沼还在后院练武,淩亭便端着热水进来,伺候柳元洵洗漱。


    待淩亭准备离开时,柳元洵指着桌上的瓷瓶说:“我把药分成了四份,每份一粒。你拿两份,再把其中一瓶给淩晴。”


    在柳元洵心里,他们的性命自然要比死物重要,况且拿了药也不一定用得上,淩亭便没有推辞。


    桌上四个瓷瓶,有一个是柳元洵常用的,做工精致,更为华贵,其余三个则是普通的白瓷瓶。几乎没怎么犹豫,淩亭拿起两个白瓷瓶,然后躬身退下。


    没过多久,顾莲沼也回来了。


    淩亭曾说过,顾莲沼是内外兼修的武者,除了修炼内功,他还注重锻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都是锻体的基础功课。


    旁人三九天尚窝在被窝里取暖,顾莲沼却只穿着一身单薄短打,在簌簌落雪中站了一个多时辰。


    柳元洵很想下床去迎接,再关怀一句“你冷不冷”,好尽到为人夫的责任,可被窝里藏着他好不容易捂出来的热气,他实在舍不得掀开被子。


    好在顾莲沼一来便坐到了床沿处,倒也不用他下床了,可这一靠近,柳元洵才发现顾莲沼浑身滚烫似火,肩颈处甚至覆着一层薄薄的热汗,简直如同行走的火炉。


    “怎么这般热?”柳元洵吃了一惊,“不要紧吗?”


    “无妨,刚练了一套刀法,真气运行得过于迅猛,所以有些热。”顾莲沼本想去沐浴,可一坐下又舍不得走了,索性踢了靴子上了床,将柳元洵连人带被子揽入怀中。


    没有人能在手脚冰凉的时候拒绝被人拥进一个火热的怀里,柳元洵更不能,他隔着被子贴在顾莲沼滚烫的胸膛上,犹豫片刻后,轻轻掀开被子,小声说:“要不,一起盖?”


    隔着一层被子,取暖到底不是很方便。


    顾莲沼没戳穿他的小心思,挑起被子,将两人一同裹了进去。


    垫在身下的被子被抽走时,柳元洵一时没稳住身形,晃了一下,耳侧的红玉坠子随之摆动,瞬间吸引了顾莲沼的目光。


    情之一事,一旦开了口子,便如决堤的洪水,稍有引诱便猛烈袭来,加上如今夜深人静,顾莲沼心中不禁泛起旖旎情思。


    “冷吗?”他问。


    “之前冷,不过现在不冷了。”柳元洵心怀对“人形暖炉”的感激,顺势指向桌上的瓷瓶,说道,“那里头装的是救命的丹药,我给你留了一粒,你记得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顾莲沼不甚在意地瞥了一眼,随口道:“知道了。”


    为了接下来的图谋更加顺利,他运起掌风,轻轻扫灭了床前的蜡烛,只在远处留了一点微弱烛火,不至于让柳元洵陷入全然的黑暗。


    “唉?熄烛做什么?你要睡了吗?”


    “不睡,”顾莲沼躺到床上,握住柳元洵的腰,将他紧紧按进自己怀里,挨凑过去,声音低哑,含着淡淡的情I欲,“还记得那一夜吗?”


    哪一夜?宫里那一夜,还是床上那一夜?


    不管哪一夜,都叫柳元洵的脸瞬间红了,他缩在顾莲沼怀里,清晰地感应到了他苏醒的情I欲。


    不该是这样的。他虽不知道别人家的房中事,但他总觉得,寻常人家的情事,好像都是由男子主导的。可他却在感觉出顾莲沼欲望的时候,第一反应竟然是庆幸自己背对着他,有个可供躲藏的地方。


    可顾莲沼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竟用蛮力将他抱到了自己身上,随后侧身一转,柳元洵便从内侧被转到了外侧,与顾莲沼面对面。


    顾莲沼胸前火热的温度似乎要将他融化,柳元洵闭着眼睛,脑海中一片混乱,既猜不透顾莲沼的意图,又觉得无论对方想做什么,自己似乎都不应拒绝。可他还是本能地对刺激过重的情I欲产生了惧意,小声哀求道:“阿峤……不行……”


    顾莲沼凝视着他那因羞怯而泛红的脸庞,恍惚间又想起前天夜里,他也是这样,眼眸湿润而迷离,身体微微颤抖,纤细的手腕被自己紧紧攥在手中,宛如一只被强行撬开的蚌,最后一丝防御也被瓦解。


    “为什么不行?”顾莲沼吻上他耳侧的红玉坠子,含热了以后,又顺势将他的耳垂含入口中,用舌尖轻柔舔弄,时而还用牙齿轻轻刮蹭。


    “太快了,进展太快了,”柳元洵声音微弱地哀求:“阿峤,我们能不能慢慢来?”


    “行啊。”顾莲沼本也没打算这么快就再来一次,他惜命是一回事,柳元洵的身体状况也需谨慎对待。


    他答应得爽快,可柳元洵却难以安心。耳窝里传来的黏腻声响,彷佛直接钻进他心底,细微的刺痛与那奇特的吮吸感,让他身体发软,渐渐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反应。


    但他毕竟身子不好,也不重欲,浅淡的刺激只能叫他感觉到情欲,可没了药物的助力,身体的反应并不强烈,理智也还勉强在线。


    顾莲沼松开鲜红欲滴的耳垂,转而将头埋在柳元洵的脖颈处,轻轻舔吻,一只手掐着他的腰,细细摩挲,似在无声地安抚。


    两人呼吸交融,周围气温不断升高。顾莲沼用拇指轻轻摩挲着柳元洵的唇,心中燥热难耐,恨不得狠狠吻上去,直至将那唇吮出血来。但他还是强行压制住内心这团欲火,只是轻轻吻了吻柳元洵微微颤抖的眼睑。


    “我会让你舒服的。”话音刚落,他双手稳稳卡在柳元洵腰间,将他整个身子往上一提,同时自己也向下挪动了两寸,随后拉过被子,将两人的身体严严实实地裹进被子里。


    那股炽热气息刚一消失,柳元洵便微微松了口气。可他紧绷的肩颈才刚放松,下一秒,却差点惊得跳起来。


    他察觉到自己胯骨上压着一只滚烫的大手,那手彷佛有千斤之力,几乎要将他的下半身死死钉在床上。


    柳元洵猛地睁开眼睛,忍不住轻声呻吟了一下。但他很快意识到,身后的侧屋和左侧的耳房都有人。此时的他早已浑身绵软无力,即便双手一起用力去推,也不过是把顾莲沼的头发弄得更加淩乱。


    推不开人,他只能抬手捂住自己的嘴。身体的温度一层一层地升高,带着哭腔的哽咽声也逐渐破碎。两条白皙纤细的长腿,在这强烈的刺激下,不受控制地胡乱蹬了几下,却很快被顾莲沼紧紧揽入怀中,动弹不得分毫。


    他感受不出时间的流逝,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意识涣散的时候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他只是带着满身被熏出的潮汗躺在床上,带着水光的眼神看见了从被子里钻出来的顾莲沼。更看见了,他近乎故意地吞咽。


    “你……”柳元洵想骂人,却没了力气,也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词汇,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下了床,然后拧开了那散发著海棠花香的脂膏。


    明天一定要让淩晴把那东西扔出去。柳元洵迷迷糊糊地想着:再这样下去,自己恐怕再也无法正视任何用于擦脸的脂膏了。


    夜色渐深,海棠香也越来越浓。


    柳元洵困意浓重,难受至极,终于憋出一句骂人的话:“混蛋。”


    顾莲沼亲昵地搂住他,两人的体温高得彷佛要将彼此融化在一起,火热的唇舌舔吻上柳元洵的耳朵,近乎挑衅地说了句:“这话,留着下了床再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