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念及柳元洵的身体状况,顾莲沼还是依照王太医吩咐的时辰,准时起了身。


    浅褐色的药水渗透了衣料,清晰勾勒出他尚处在少年时期的身形,虽是个不过十八的哥儿,可他的身姿已经比寻常男子更为俊朗。


    柳元洵不经意间瞥了他一眼,旋即迅速低头避开,不敢再看。


    顾莲沼随手扯过一件袍子裹住身体,而后伸手去捞水中的柳元洵。


    “我,我自己来。”柳元洵视线落在向他伸来的手上,实难说服自己就这样搭上他的手,在清醒的时候靠进他怀里。


    顾莲沼却没收回手,“不是说是朋友吗?既是朋友,何必如此生分。”


    柳元洵还在犹豫,顾莲沼却已经俯身来揽他的腰,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自腰间传来,柳元洵还来不及开口,便顺着这股力,跌入顾莲沼怀里。


    顾莲沼胸口炽热,他的身体刚挨上去,整个人就被一团热意包裹了,随着哗啦一道水声,柳元洵只能抬手揽上他的脖颈,低声道:“麻烦你了。”


    顾莲沼没说话,一手揽住他的腰,另一手去托他的臀,粗糙的手与滑腻的肌肤相触,柳元洵不受控制地绷紧了身体,就连搂住他脖颈的指尖都颤了一下。


    “不用紧张。我们不是朋友吗?你放松就好。”顾莲沼低声安抚着柳元洵。柳元洵越紧张,他就越自若,诏狱里那个八面玲珑的北镇抚使好像又回来了,他想骗取别人信任的时候,那张张扬得有些邪魅的脸都温和了下来。


    即便是朋友,这样的触碰也亲近过了头。可顾莲沼的动作又很规矩,即便托起他时,五指稍稍用了力,指腹甚至都微微陷入了柔软的肌肤,动作近乎色I情,但他的眼神和表情却再正经不过。


    好在顾莲沼将他抱出来后,立刻用一件宽大的白袍罩住了他的身体。身体有了遮掩,柳元洵总算自在了一些。


    泡过药浴之后,还得用清水冲洗一遍,顾莲沼拧开控水的阀门,等水流出的时间里,他和柳元洵说起了话,“王爷病好以后,要去看萧金业吗?”


    提起正事,柳元洵就顾不上尴尬了,“既然已经拿到了账册,凝碧这里又没有关键线索,理应去见他一面。而且,我还有另一件事要告知他一声。”


    在这些事情上,柳元洵没瞒过他什么,顾莲沼便也随口问了句:“什么事?”


    柳元洵道:“年后,我要去江南了。”


    皇兄既然已经开口,此事便已成定局。如今十二月上旬已过,再有二十天便要过年。此去江南路途遥远,有许多准备要做,二十天倒也算宽松。


    他兀自说着话,却没留意到背对他而站的顾莲沼猝然握紧了手,等他抬眼看去时,顾莲沼却已经恢复了常态。


    “你既已官复原职,便不必将太多精力放在我身上了。至于指挥使的职位……”柳元洵望着他的背影,细心解释道:“即便皇兄看在我的面子上,将你即刻提拔上去,可等我不在了,也多得是人能将你拉下来,所以不能急于一时。但你放心,洪公公会为你铺路的,只要你有担得起的能力,就不用担心怀才不遇。”


    那句“等我不在了”,说得如此轻易,好像他早已接受了自己必死的结局,再也没想过挣扎。


    顾莲沼心中一阵烦躁,很想转头质问他:“人还没死,何必去想死后之事?有这时间,为何不努力找找活下去的办法?”


    可他心里又清楚,柳元洵如果想活,大概率要以他的命来换。而他不愿意。


    所以他只能沉默,也只有沉默。


    他知道自己动了心,也知道自己几次都迷失了判断,做了不该做的选择,所以他开始为柳元洵的事情奔波。


    他这一辈子,从来只有老天欠他的份,他从没亏欠过什么人,以至于等他莫名其妙动了心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之所以会沦陷,或许是因为柳元洵待他很好。


    他第一次亏欠别人,所以分不清亏欠和喜欢之间有什么关联。但他理了理自己和柳元洵之间的牵扯,发现自己之所以会沦陷,大概率与柳元洵的付出有关时,他便立即想到了一个办法:偿还。


    既然无法眼睁睁看着他死去,无法在他遭遇险境时冷眼旁观,无法从他的世界里干净利落地抽身,那就偿还。


    等他还清了,亏欠便抹平了,他就还是原来的他,只身一人,不受任何牵绊的他。


    可他没发现,他站在这里,因柳元洵的一句“等我死后”沉默了半天,心绪百转千回,却唯独忘了在意柳元洵口中的那句“指挥使”。


    那是从前的他最在意的东西。


    而现在的他,只是在原地站了许久,而后在仓促间做了个决定,“我跟你去江南。”


    柳元洵惊讶地看向他,“我这一去,不一定要去多久,你跟我去了江南,诏狱怎么办?”


    “区区几个月,诏狱还乱不了,况且……”话说到这里,顾莲沼才想起洪福的安排,“况且洪公公若是知道了,应当也会叫我与你一同下江南。”


    毕竟皇上赐婚的目的,就是叫他常伴柳元洵身侧,在这等关键时刻,定然不会松口让他留在京城。


    柳元洵有些犹豫,“若是如此……我去江南,倒给你添了麻烦。”


    “不是麻烦,”顾莲沼伸手搅了搅温热的净水,道:“你既然拿我当朋友,为朋友做事,怎么能叫麻烦。”


    说罢,他没等柳元洵回应,直接说道:“水好了,沐浴吧。”


    他已经在顾莲沼面前袒露过一次身体,第二次时,尽管依旧不自在,但好歹不会全身僵硬了。只是在顾莲沼来抱他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蜷了蜷脚趾。


    他不动,顾莲沼还没看到,他一动,顾莲沼就下意识望向他长袍底下的足尖。莹白的脚趾略显圆润,指甲盖泛着淡淡的粉,漂亮的像是玉雕成的,或许是因为紧张,脚趾微微蜷起,反倒让人心里痒痒的,恨不得按着他的骨节,一个个将其搓揉舒展。


    但耳房不大,他将人抱起走了两步,就到了浴桶前,水波盈盈一晃,长长的乌发四散开来,遮住了那点惹人遐思的嫩粉。


    水温稍有些热,可柳元洵刚从药浴桶里出来,偏高点的温度倒是正适合,他坐在浴桶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撩着水,一时没留意顾莲沼,却没料到他已走到自己身后,捞起了水中的长发。


    柳元洵下意识想躲,可头发在人手里,他怕一躲扯痛发根,只能一动不动地问他,“阿峤,你这是……”


    顾莲沼声音镇定,“头发沾了药,我帮你洗洗。”


    柳元洵松了口气,肩颈也放松了。


    可下一刻,顾莲沼的问题却让他的心莫名一紧:“你好像很怕我?为什么?”


    为什么怕他?


    起初,是因为听闻过他的名号,又亲眼见过他杀人的样子。即便后来会钦佩他能力出众、也会感念他少年不易,但最初,顾莲沼在他眼里和一把沾血的凶器没什么两样,自然是怕的。


    可他现在已经不怕了,为什么还会因为他的靠近而感到不自在?这种不自在,一半源于男子与哥儿身份有别,太过亲近到底不好,而另一半……


    柳元洵本想稍加掩饰,可转瞬又觉得,以顾莲沼的性子,或许更愿意听他不加修饰的真话。


    于是,他便实话实说了,“可能是你审犯人审惯了,有时候连我也会感觉到一种压迫感。”


    站在他身后,帮他搓揉长发的人动作一顿,同时不甚明显地轻笑了一声。顾莲沼的音色本就好听,加上年纪不大,声音里带着几分清朗,低声笑起来时,格外悦耳。


    柳元洵被这一声笑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可他说的也是实话,他总会在不经意间感受到顾莲沼身上的压迫感。可除了大婚那几日,顾莲沼并未对他表现出直白的敌意,他也只能将这种感觉归结于他镇抚使的身份。


    可他忽略了一个问题。


    他又不是寻常百姓,即便因为心理阴影格外害怕血腥,可他也不是没见过比顾莲沼更具威慑力的人。远得不说,就说几日前才见过的沈巍,那也是个威严十足的人,可他却半点都不觉得畏惧。


    但此刻的他,并不知晓顾莲沼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是如何对待他的。他也不知道,他所感受到的压迫感,其实与顾莲沼的职业无关。


    叫他不自在、叫他心慌、叫他下意识想逃避的,是一种食草动物被肉食性动物盯上的,害怕被拆吃入腹的本能。


    顾莲沼得了答案,好像有些满意,说话时的声音比之前更柔和,“洗好了,穿衣吧。”


    柳元洵“嗯”了一声,又叫顾莲沼抱出了浴桶,重新披了件干净的外袍。


    顾莲沼将他放在美人榻上,垂眸看他道:“王太医让你在这里坐一坐,等体温降一降再出去。”


    柳元洵一向很听大夫的话,听顾莲沼这么一说,便躺在榻上乖乖点了点头。正要说些什么,抬眸对上顾莲沼的眼神时,却莫名语塞。


    他躺着,顾莲沼站着,落下的阴影将他彻底笼罩。明明是个哥儿,体魄却比他强健不少。如今的顾莲沼稍矮他半个头,可他才十八,若是再长两年,怕是要比自己还要高了……


    可惜,他看不到了。


    柳元洵缓缓呼出一口气,勾唇笑了笑,道:“你身上也沾了不少药浴,不洗干净可能不大舒服,你也去洗一洗吧。”


    顾莲沼却没走,黑沉的目光自上而下俯视着他,那种叫柳元洵不自在的压迫感又来了,“你不高兴了,为什么?”


    好敏锐的心思!


    柳元洵自认并不是个情绪挂脸的人,况且那点失落也只是在心头一闪而过,但顾莲沼就是捕捉到了。


    可他不大想说,于是抿了抿唇,试图掩饰,“我没有不高兴,你快去沐浴吧。”


    顾莲沼仍旧不动,不达目的不罢休,“是你说的,我们是朋友。”


    柳元洵性格和软,叫人逼一逼就没了办法,只能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先去换水,我慢慢跟你说。”


    顾莲沼这回倒是动了,可他没换水,而是侧身脱了衣服,直接踏入了柳元洵刚刚泡过的旧水里。


    柳元洵为了避嫌,一开始并没有看他,直到听见人入水中的声音,才匆促一抬头,忍不住轻呼一声:“脏啊!”


    顾莲沼道:“王府里的水,比外头的河干净多了,我不讲究这些。”


    说完,他立即开始催促,“为什么不高兴了?”


    柳元洵不大想说,所以吞吞吐吐,“就是觉得……你以后应该会比我高。”


    顾莲沼皱起眉,“就因为这个?”


    柳元洵刚要点头,他又追问了一句:“你介意我比你高?”


    “啊?”柳元洵一愣,“我不介意啊。”


    话题又绕回原点,“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柳元洵垂下眼眸,小声道:“就是忽然想到,我可能看不到你长高的样子了。”


    说完,他立刻又补了一句:“你不要安慰我。”


    顾莲沼紧跟着接了一句:“没打算安慰。”


    柳元洵叫他噎了一下,怔了一瞬后,反倒笑了起来,“我都活不久了,你倒是心狠,真就一点也没想过安慰我?”


    顾莲沼将水撩至肩膀,沉默了片刻后,难得说了两句真心话,“人的命握在自己手里,有机会争便去争,没机会便认命,这两者,都是种活法。只是,争了就别怪命苦,认了就别自怨可怜。”


    他看着柳元洵,道:“我总觉得,你若是认了命,是不会再自怨自艾的。”


    柳元洵被他这番话说得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眸光温柔得如同春日里的湖水:“怪不得我总觉得你懂我,因为你是前者,我是后者,对吗?”


    顾莲沼模棱两可道:“或许吧。”


    他不比柳元洵通透,他不认命,所以争了,但争了,他也恨。他恨天道不公,他恨命运多舛,他恨老天给了他一个柳元洵,却非要横生这么多越不过去的沟壑。


    如果他是顾明远后院里出生的哥儿,出身显赫,行事磊落,那他根本不会走到欺骗柳元洵的地步。如果皇上照旧赐了婚,如果他不必和柳元洵一命换一命,喜欢便喜欢了,凭他的能力,凭柳元洵的心性,何至于……


    “我确实,不想听人安慰。”柳元洵没留意到顾莲沼的异样,他抬头看着耳房顶壁上的花纹,轻声道:“你知道吗,阿峤,对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来说,安慰其实是种负累,因为我知道那是假的。”


    顾莲沼低声问他:“那你想听什么?”


    听什么呢?柳元洵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细细想了想,慢声道:“我想听人说……我过去存在的意义,我活着给他们带来了什么,我过去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吃了什么东西,体会了怎样的人生……我想听这些。我还想听我在意的人告诉我,我死了以后,他们也有自己的打算,也会好好过日子,不会让我担心。”


    对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而言,以后是没有意义的。那句“等你好了以后我们要如何”,更像是一种残忍的提醒,每说一句,便在提醒他,这些事他再也做不了了。


    所以他更想知道自己已经做了些什么,他想让别人告诉他:你这一生没有白来,你已经经历了很多事,所以你可以放心去了,我们都不用你费心。


    念及一墙之隔还有淩亭和淩晴,他声音很轻,轻到只有顾莲沼能听清,“可我不能这么残忍。我死了便死了,一切知觉都消失了,但活着的人却要一直难过。如果畅想未来,能让他们的痛苦晚一些到来,那便让他们说吧。”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其实一点也不难过,反倒因为憋在心里的话终于有了一个发泄的出口,他甚至感到了些许放松。


    可他这一字一句落在顾莲沼耳朵里,却让他眉心紧蹙,忍不住抬手按住了心脏。


    他觉得难受。


    他想让柳元洵不要再说了。


    别人难受时会落泪,可他难受时却满心怒火,恨不得砸烂些什么,撕毁些什么。不管怎样发泄,这情绪都不可能化作眼泪流出来。


    那太懦弱了,像是一种臣服。


    柳元洵笑了笑,声音里带着浅浅的满足,“所以阿峤,这些话我只能说给你听,如果现在坐在这里的是淩晴,那她可能已经哭了。”


    ……


    泡过药浴之后,柳元洵感染的风寒便去了大半,精神也好了许多,当天夜里甚至喝了大半碗清粥。


    吃饱以后,又喝了药,这便沉沉睡了过去。


    房里,照样是顾莲沼在伺候。


    但今夜,他没添香,也没动他。


    柳元洵晚间在耳房里说得那些话,依旧萦绕在他心间,他头一回如此清晰的意识到,挤在他身侧、想从他身上取暖的人,是个将死之人。


    他感觉自己心底似乎藏着某种沸腾的情绪,而此刻,这些情绪却被盖上了层层沾水的宣纸,如同遭受了贴加官的刑罚一般,在他胸腔里兀自窒息。


    顾莲沼不愿面对自己的情绪,至少在还清那些亏欠之前,他不想让情绪干扰自己的判断。他甚至连之前让他热血沸腾、让他不想做人的色I欲也一并舍弃了。


    所以他不仅没动柳元洵,连抱也没抱他。


    “喜欢”来的时候不讲道理,也不留痕迹,水滴成渊般溺毙了他的理智,完全不受控制。可他是个狠人,来时不受控,去时却利落,说舍,不过像提刀断臂,什么都能舍掉。


    哪怕柳元洵嘴里嘟囔着什么,想靠近他取暖,他也能死守着一方床铺,就是不抬臂揽住他。


    唯有耳朵悄悄竖起,听着柳元洵语不成字的呢喃。


    听了半天,什么也没听见,顾莲沼都要放弃了,又听见他说了一个字,“冷……”


    冷了,自然是要取暖。


    如果不是取暖,也不会往他身边挨,挨过来还不够,还时不时蹭一下他的胳膊,像是拿头顶被子的猫儿,巴不得蹭开一个缝隙,好让自己溜进来。


    顾莲沼有些犹豫。


    他没想对柳元洵做什么,他只是觉得,既然要还债,那由他取暖,好像也是一种偿还。


    他很少犹豫,于是一点犹豫也让他变得慎重。


    但其实只是一件小事。


    可他还没想出答案,蹭了半天蹭不进来的猫儿倒是恼了,猛地翻了个身,气呼呼地睡到另一头去了。


    床下有暖烟的地道,整张床都是热的,刚睡过去自然不觉得冷。


    可床板的热和人体的热并不一样,前者干燥燥的,连烫也是硬生生的,挨着床的肌肤火热,离了床的那半却生冷,尤其是脚和手,冰凉凉一片,怎么也捂不暖。


    柳元洵总觉得有比热床更舒服的热源,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能蹙着眉心,在床上动一下,再动一下,动来动去也找不到舒服的睡姿,恼得他心里生了火,竟嘟囔出来一句清晰可闻的:“烦死了。”


    自他翻过身后,顾莲沼就侧头看向了他,将他并不安稳的睡姿看在了眼里,也将他蹙起的眉心看在了眼里,原本还在犹豫,一听那句“烦死了”,没忍住笑了一声。


    还犹豫什么呢。


    这一声笑罢,半点犹豫都没了。


    顾莲沼叹了口气,抬手去寻他的腰,寻到了,便使了些力气将人拉进自己怀里,让他的脊背贴向自己,他的手便自然地摸上柳元洵的小腹,稍稍用了些真气,疏导着他的丹田。


    柳元洵气恼了半天,好不容易舒服了,可叫他舒服的东西却在后头,他下意识扫开搭在他腰腹的手,将身体转了过来。


    太近了。


    他们贴得太近了。


    近到柳元洵转过身的瞬间,柔软的唇瓣便擦过了顾莲沼眼下那点皮肤。


    顾莲沼茫然地眨了下眼,一时忘了反应。


    可睡着的人不知道,还在和心里那点恼意较劲,眉心蹙着,唇也抿着,看上去前所未有的凶,脑袋在他颈间一蹭一蹭,一直在查找熟悉的姿势。


    顾莲沼还是怔怔的,可将人抱着睡了大半个月,柳元洵有了肢体记忆,他也不差,柳元洵没蹭两下,他便将头偏了过去,任由柳元洵将脑袋埋进了他的颈窝处。


    第72章


    柳元洵醒来的时候,顾莲沼还在床上,区别在于他刚刚睁眼,顾莲沼已经不知道打坐调息了多久。


    天色尚早,冬日稀薄的日光透过云层落在床上,将仅着单衣的顾莲沼笼罩。


    少年人坐在床尾,面朝着他,双腿盘起,背部挺直,眉眼沉静,映衬着日光,让柳元洵感受到了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他们虽日日躺在一张床上,可作息不同。晚上顾莲沼还在沐浴,他就已经睡了;早上他还没醒,顾莲沼就已经走了;目睹顾莲沼打坐的场景,对柳元洵而言,还是头一遭。


    他在床上躺了片刻,正打算过一会再下床,正静心打坐的顾莲沼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醒了?”顾莲沼问他。


    柳元洵轻轻“嗯”了一声,“今天怎么没去练武?”


    顾莲沼道:“洪公公带来的两个人正守在门外,我早出晚归怕会落下话柄,在屋内调息也是一样的。”


    要不是顾莲沼提醒,他都快忘了门口还有两个太监,这俩人守在那里,跟木雕一样安静,压根没什么存在感,也不怪柳元洵忽略。


    顾莲沼道:“王太医昨天留话了,说你最好还是再修养两天,至于萧金业,可以由我代为看望。”


    柳元洵披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两手一合,便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了被子里,他想了想,道:“也行,你先去诏狱里将这几日的事情告知他一声,他若有话要说,你便听听,他若想见我,我便择日再去。”


    顾莲沼点了点头,又问:“洗漱吗?热水已经备好了。”


    柳元洵还在病中,骨头缝都透着酸软,让他整个人都有些疲懒,但总躺着也不是办法,“行,你唤淩亭进来吧。”


    “我来吧。”顾莲沼听他说要起,便下榻去备水了,“按身份说,这些本都是我该做的。”


    也是,外头还有洪公公的人守着呢,他驳了顾莲沼,反倒会让他挨训斥。


    顾莲沼拿铜盆兑了热水,又摆了帕子,柳元洵伸手要接,顾莲沼却没松手,只道:“我来吧。”


    柳元洵便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坐到了床边,仰着头静静闭上了眼睛。他皮肤细嫩而苍白,眉眼俊逸而温和,五官毫无瑕疵,等人伺候的时候,不像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倒像个孩子。


    他拿着帕子敷在柳元洵脸上,放轻了力道,开始替他擦脸。


    他没做过这样细致的活,总觉得手上的力道太轻了,可要再重些,他又担心柳元洵觉得疼。


    柳元洵倒是不疼,可他不习惯顾莲沼伺候,心里始终有些别扭,只好起了个话头打破屋内的沉默,“一直忘了问你,你是怎么从王明瑄手里讨来剩下那一半骸骨的?”


    顾莲沼隔着层帕子摸着他的脸,拂过他的眉眼,又去擦他的脸颊和脖颈,一心两用道:“用了些手段,让他失去了时间概念,他日日听着诏狱里的惨嚎,吃不饱睡不好,又不知道外头如何了,再加上以为过去了七八天,自然心慌。我看他撑不住了,便说白知府已经投靠了你,毁了剩下的证物,他出又出不来,只能将物证交给我。”


    柳元洵好奇道:“那王明璋呢?这人又是怎么揪出来的?”


    顾莲沼收了帕子,又将漱口的杯子递给他,道:“王家大小姐是个深闺里的姑娘,能接触到的外男就那么多,范围本也不大,一遍筛不出来,就筛两遍,既然有这么个人,就一定能找出他留下的痕迹。”


    从王明瑄手里拿到骸骨,是为了向柳元洵交差;额外费一番周折揪出王明璋,是为了还债;除了这两件事外,还有件事,他没跟柳元洵说。


    王瑜茵的婢女一开始说,她是十五岁打得胎,后来听闻了骨珠的事情,又改口说自己记错了,确实是十二岁就打了胎。


    这其中的缘故,顾莲沼大致能猜到,但他没戳穿,而是让那婢女在“十二岁怀孕”的口供上画了押。


    他倒不是发了善心,想替王家贵女报仇,他只是觉得王明璋该死,所以顺手推舟送了他一程。


    他幼时也有过被人觊觎的时候。尤其是在兵荒马乱的逃荒途中,道德与法律失去了威慑力,人心里的欲念便越发猖狂。


    即便他用污泥涂了满脸,也难以掩盖与生俱来的出众容貌,自然也会被人盯上。


    他已经忘了那个男人长什么样了。他只知道,那年他不过七岁,就已经学会了佯装乖顺,他甚至主动躺倒,趁男人靠近时,用树枝狠狠捅穿了他的左眼。


    他伤了人之后就逃了,胆颤心惊地躲了好一阵子,直到后来他懂了法,才知道那男人也不敢告官。毕竟他才七岁,哪怕强I奸未遂,也会判鞭笞,而后流放三千里。


    他当年没能杀了那个男人,以至于这口郁气一直堵在心里,久久无法忘怀,如今杀了王明璋,也算是一种宣泄。


    柳元洵并不知晓这些曲折隐情,仍在可惜王瑜茵命途多舛,他刚将口中的盐水吐出去,就听顾莲沼道:“除此之外,我还审了个人。”


    柳元洵随口问道:“谁?”


    顾莲沼淡淡道:“红秀。”


    柳元洵动作一顿,而后转头端详他,“红秀说了什么?”


    顾莲沼静静凝视着他,道:“她说,她的确看到你在侧殿抱着衣衫不整的王瑜茵。”


    “你信了?”柳元洵问。


    顾莲沼抬手去撩他的鬓发,“没信,所以来问你,好将卷宗写清楚。”


    柳元洵却愣了一下。


    但他不是因为红秀的事,他只是想起了一个月前,顾莲沼无端生气的一幕。


    当时,顾明远在他面前说了许多与顾莲沼有关的坏话,他不在意真相,但他厌恶顾明远的行为,所以偏向了顾莲沼。


    后来,顾莲沼问他“信了没有”的时候,他说了谎,顾莲沼当时便冷了脸,转身出了门。


    那时的他只觉得顾莲沼脾气古怪,并没有深想,可轮到自己问出这句“你信了?”的时候,他才模糊体会到顾莲沼当时的心境——他在期待。因为期待落了空,所以才会愤怒。


    柳元洵抿了抿唇,轻声解释起了红秀看见的那一幕,“那年宫中夜宴,王瑜茵也来了,我身体不适,露了面便去偏殿休息了。没过多久,王瑜茵也悄悄进来了……”


    宫中夜宴这样的场合,自然不能带着嬷嬷,王瑜茵又没有母亲在旁,所以葵水突至时,少女顿时慌了神,无人可求助,只能趁着经血尚未渗出裙摆,匆忙躲到偏殿更换衣物,这便和柳元洵遇见了。


    “这里是皇宫,她的丫鬟自然难以借到合适的衣服。我身份敏感,也不便出借衣物,只能剪切里衣长袖,让她垫在衣服里。”


    他为了避嫌,将床让了出来,自己则走到了屏风外。


    与此同时,红秀作为保和殿的清扫侍女,听见殿里有动静,便悄悄摸了进来。


    “红秀捧着蜡烛,影子拉得老长,王瑜茵受了惊吓,下意识往我这里躲,我身体也不好,没能扶住她,便一同跌坐在了地上,她正坐在我怀里。而后便听见外头一声惊呼,蜡烛灭了,那秉烛而来的侍女也不见了。”


    想来,那侍女便是红秀了。


    “她若是再往前走几步,便能看见大殿里不仅有我,还有王瑜茵身边的丫鬟。她们年纪尚小,我并未放在心上,这事便过去了,谁知竟有埋下祸端的一天……”


    回想起当初的意外碰面,柳元洵心中也有些怅惘。他怎么也没想到,当年那个活泼灵秀的小女孩,两年后竟会遭遇这样的不幸。


    顾莲沼听完全程,脸上看不出表情,内心却思绪万千。


    王明瑄送到京府衙门的证据里,除了一些专供皇室的珠宝外,还有一样铁证:一条绣着柳元洵名字的绫锦。


    柳元洵的名字,是用金线绣的;绣艺手法,是宫里的绣娘专用的;而那绫锦,也是专供皇室的。七年了,距离柳元洵剪切袖子替她解围,已经过去了七年,王瑜茵也将这块绫锦保存了整整七年。


    少女已逝,她的心思无人能猜透。哪怕一开始保存这块绫锦,是因为她年纪尚小,不知如何处置,但七年过去,这块依旧完好无损地躺在盒子里的绫锦,已然说明了许多。


    ……


    用罢早膳,顾莲沼就去了诏狱,柳元洵倚着床头看了看书,起了困意便睡了过去,再一睁眼,便又是下午了。


    病人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尤其精力不济的时候,浑浑噩噩就是一天。


    晚膳时间已经到了,厨房里的菜已经备好了,可顾莲沼依旧没回来。


    淩晴抬眼望瞭望窗外渐暗的天色,忍不住劝道:“主子,要不您先用餐?等顾侍君回来,再让厨房重新做便是。”


    柳元洵放下手里的书,奇怪道:“怎么忽然改了称呼?”


    淩晴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解释道:“顾大人如今都是您房里的人了,老是‘大人大人’地叫,显得生分了。而且,除了我和我哥,其他人都这么称呼。”


    改了称呼也好,毕竟人多嘴杂,门口还有洪福的人守着,万一传到洪福耳朵里,难免又惹来猜疑。


    只是顾莲沼迟迟未归,他心里不免担心,“我倒是不饿,等等也无妨,倒是你们,饿了就先吃吧。你再叫个下人去锦衣卫指挥使司看看,别是出了什么事。”


    “好嘞,我这就……”


    “不必了,”淩亭向屏风外看了一眼,道:“人已经来了。”


    淩晴的功夫较他逊色一些,迟了两息才听见顾莲沼的脚步声,“确实来了!主子,那我便去传膳了。”


    柳元洵点了点头,目送她绕过屏风,又眼看着顾莲沼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披着一身寒霜,脸色冷峻沉郁,许是刚从诏狱里出来,身上带着股阴冷的煞气,这样子,倒和初见时差不多了。


    柳元洵亲手替他倒了杯水,往前一送,担忧道:“出什么事了?”


    顾莲沼接过杯子,又顺着柳元洵的目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着,有些不解:“为何这么说?”


    “我瞧你脸色不大好,还以为……”


    顾莲沼一怔,而后瞭然,他屈指揉了揉眉心,道:“没出事,只是……”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对柳元洵解释,毕竟真正的他一直都是这副表情。


    他会做戏,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做戏,毕竟一无所有的时候,他什么人都得罪不起,只能赔着笑脸慢慢往上爬。可等他进了诏狱后,需要看人脸色的时候就少了。


    刘迅只按成果论功劳,诏狱里又是他的天下,没人需要他时刻挂着笑脸谄媚。


    再者,那里黑压压一片,人和人隔了半步便看不清脸了,他便也习惯了顶着副没什么表情的脸。


    况且,他刚刚审讯完犯人,手段颇为狠辣,即便来王府的路上已尽力收敛,还是被柳元洵察觉到了异样。


    这般解释难以说出口,顾莲沼只能找个藉口:“有些累了。”


    “累了便早些歇息吧,”柳元洵推了推他的手,“先喝点茶。”


    顾莲沼仰头饮尽,润了润喉,便说起萧金业的事情,“他听闻滴骨验亲可破后,情绪不稳,几近昏厥,待缓过来之后却又什么都没说,听见账册的事情,也一言不发,既没提想翻案重审的事,也没说要见你。”


    滴骨验亲是萧金业被定罪的关键,若是能早点破解,萧家上下也不至于走上绝路。萧金业乍一听闻此法可解,情绪崩溃也是正常。


    只是,他如果不打算见面,那便说明还没有到见面的时候,区区一本账册,或许并不是他最想让自己看见的东西。


    柳元洵问:“你可曾与他说过我年后要去江南的事情?”


    顾莲沼答道:“说了,他叮嘱王爷注意安全。”


    “注意安全?”柳元洵喃喃自语,“这倒有些蹊跷。他的意思是,江南有人会对我不利?”


    顾莲沼分析道:“若此案根源在江南,那这一路,便是对方下手的绝佳时机。”


    淩亭听着他们一问一答,心里酸涩得厉害,好在还能强自忍耐。可当听闻柳元洵要去江南时,不由脱口而出:“主子,您要去江南?什么时候?”


    “倒是忘了跟你说。”柳元洵看向淩亭,解释道:“前几日进宫,皇兄命我年后前往江南。这便要辛苦你和淩晴多做些准备了。”


    淩亭脸色骤变,急道:“主子,如今正值寒冬,江南路途遥远,少说也得在路上奔波七八日,您这身子如何受得了!还请三思啊主子!哪怕等冬天过去再出发也好。”


    柳元洵暗自叹了口气,轻声解释道:“你担忧的不无道理,可我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撑得住。况且,虽是冬日,但越往南走,气候愈发暖和,路途虽远,却不至于一路冰寒。”


    淩亭顾不上拈酸吃醋,只担心他的身体,平日里他事事以柳元洵为先,唯独在此事上,难得地坚持:“主子,您再想想吧。我知道您心系萧金业的案子,可这案子并非一月两月便能了结。哪怕您推迟一个月动身,那时也暖和许多……”


    “淩亭,”柳元洵打断了他的话,声音轻柔,但不容置喙,“我已经决定了。”


    “来啦!饭来啦!主子,您猜猜今儿都有什么……”菜。


    淩晴拎着提盒走进来,立刻就察觉到气氛不对,且她哥低着头,王爷的眼神也落在她哥身上,她便知道是淩亭说错话了。


    她将提盒放到桌子上,又绕到柳元洵身边,抱住他的胳膊轻轻晃了晃,“主子,我哥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没有,”柳元洵微微一笑,解释道:“因过些时日我要去江南,淩亭担心我身体吃不消,便劝了几句。”


    淩晴很清楚,连她哥都劝不动,足以证明柳元洵心意已决,自己再劝也是徒劳,于是说道:“去江南就去呗,我还没去过呢。现在去,正好能瞧瞧冬天的江南什么样。”


    说罢,她轻轻撞了撞淩亭的胳膊,问道:“是不是哥?你是不是也没去过江南?”


    淩亭明白她是在有意缓和气氛,只能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是。”


    柳元洵看着淩亭,心又不忍,又解释了两句,“我知道你担心我。如果只是为了案子,推迟半个月动身也无妨。只是如淩晴所言,我也想看看江南的冬天,是否真如书中所写那般,所以才如此匆忙。”


    既然如此,为何不等明后年再去?江南又不会老,迟一两年又有什么关系?


    可他没问。


    他知道柳元洵几次三番的解释已经给足了他面子,他不能再忤逆下去了。


    “好了,”柳元洵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坐下吃饭吧,大家都饿了。”


    台阶已经送到了他脚下,当主子的,没几个能做到这个份上的。淩亭拉开椅子坐下,低头刹那,悄然眨了下眼,掩住了眼中的湿润。


    饭前的气氛虽不大好,好在淩晴活泼,三两言语便让气氛回暖,开始讨论去江南的路上都要准备些什么。


    “我要骑着乌云去!”


    “乌云?”柳元洵问道:“那匹蒙古马?”


    “嗯嗯!”淩晴笑着点头,“它的妈妈也好起来啦!主子,我们要带着它妈妈一起去吗?”


    “行倒是行,只是淩亭已经有白雪了,那多出来的这匹马……”柳元洵看向顾莲沼,“你有惯用的坐骑吗?”


    顾莲沼摇了摇头,道:“锦衣卫的马都是朝廷的。”


    “那倒是巧了,”柳元洵笑了,“饭后,你和淩晴一起去马厩看看吧,若是有缘,起个名字,便是你的了。”


    “好啊好啊!”淩晴乐道:“我哥的马是白色,叫白雪;我的马是黑色,叫乌云;如果大马和顾侍君有缘,要叫什么名字啊?”


    顾莲沼本在低头吃饭,听见这声“顾侍君”,筷子便是一顿,他咽下口中饭菜,看向柳元洵,“你觉得呢?该叫什么名字?”


    柳元洵想了想,道:“既是黑马,又以速度见长,不如叫乌霆吧。”


    “乌霆好耶!”淩晴迫不及待道:“不如现在就去看吧!我敢保证,顾大人一定会喜欢乌霆的,乌霆比乌云还要听话!”


    柳元洵笑着摇头,“不行,要先吃饭。”


    淩晴这一打岔,话题便不再围绕柳元洵的身体状况,关注点反倒落在了那两匹马上。


    吃到一半,淩晴一拍脑门,“坏了,我得煎药呢,要不哥你陪着顾侍君去看马吧,反正你也要去帮白雪梳毛,正好和顾侍君一块过去。”


    淩亭动作一顿,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了声:“好。”


    饭罢,淩晴还没来得及收拾餐盘,就开始催促淩亭去看马,柳元洵也跟着催了一句,顾莲沼便跟着淩亭走了。


    马厩在后院,距离柳元洵的卧房有好一段距离。


    他二人并肩走着,速度并不快,气氛很是沉默。


    走到马厩时,淩亭先摸了摸轻声嘶鸣的白色大马,而后便指了指栏杆隔起的马厩另一头,道:“乌云和乌霆都在这里。”


    顾莲沼点了下头,道:“有劳。”


    如淩晴所说,乌霆是匹极为温顺的母马,养好了病之后,体态越发彪健,丝毫无愧于蒙古马的美名。


    淩亭梳了两下马毛,最终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顾大人,你既然已经留在了主子身边,能不能……能不能多看顾着他的身体,不要……”


    他这话实在僭越,可想起方才的事,他又忍不住多嘴。顾莲沼既然成了王爷的枕边人,合该为他的身体着想,他既然知道主子要去江南,为何不出言劝一劝呢?他既已成了主子的人,他说话,该是有份量的。


    顾莲沼摸着乌霆的额头,静等着淩亭把话说完,可淩亭说到这里便停住了,久久没有下文。


    顾莲沼没看他,也没回答他,反倒问了一个问题,“如果昔日嫁入王府的,是个清白尊贵的贵女,淩大人也会处处吃味,处处提点吗?”


    淩亭一愣,“这话是何意?”


    顾莲沼抬头看向淩亭,勾了勾唇,露出一个略有些冰冷的笑容,“我的意思是,如果王爷娶得人不是我,淩大人也是这般态度吗?”


    淩亭听不懂,他也不想听懂,“我是王爷的侍卫,自然要处处替王爷着想,顾大人若觉得冒犯,我日后不会再提了。”


    他抱了抱拳,道:“王爷身边不能没人侍候,乌霆就在这里,顾大人自便。”


    说完,不等回应,他便转身折返。


    步履匆匆,隐约能窥见一丝狼狈。


    第73章


    第二天一早,顾莲沼恪尽本分,伺候完柳元洵梳洗后才去了诏狱,柳元洵则遵照医嘱,留在府中调养身体。


    刚过正午,淩晴就捧着笔墨来了,“主子,您能帮我画些东西吗?”


    柳元洵合上书页,饶有兴趣地瞧她,“画什么?”


    淩晴古怪精灵,脑子里总有用不完的鬼点子,也捣鼓出了不少精巧有趣的玩意儿,但她描述能力不大好,也只有柳元洵才有耐心按照她的比划替她做图。


    “不对不对,还得再高些,再宽一点,中间得留出一块地方。”淩晴一边比划,一边指挥柳元洵改图,“哎呀,主子主子!太高啦,再矮一点,您还得在底下给我留点地儿呀!”


    柳元洵耐心十足,在宣纸上重新调整了构图,“你这是,打算做个大轿子?”


    “没错!”淩晴兴致盎然地说道:“既然咱们要去江南,我肯定得让主子您舒舒服服地去。虽说比不上在王府的日子,但也绝不能让您在路上吃苦遭罪!”


    淩晴越说越兴奋,“这轿子不仅要大,还得让您想躺就躺,一路上不受寒。最好再把窗户设计一下,好让您能多看看外面的景致,不至于太无聊。”


    “我和我哥肯定要去,顾侍君也要去,门口那俩木头桩子也得带上,还得带个厨子和小厮。您若是以钦差的身份去,估计皇上还要派侍卫护送,就是不知这侍卫究竟是神武卫还是锦衣卫了。”


    “厨子?”柳元洵惊讶道:“为什么要带厨子,路上没有客栈吗?”


    淩晴咯咯直笑,“主子,咱这一路多的是荒无人烟的地方,最多只能碰到几个驿站。驿站本就是给赶路的人临时歇脚的,吃喝住行条件都差得远,当然得自己做准备啦。”


    “菜肉可以在途经镇子时陆续补充,可佐料不太容易买到,茶叶也得备好,茶具也得带上两套。除了吃喝的东西,洗漱用的盆、沐浴用的桶、睡觉用的被缛等等,全都得带上,光行李就得装满两三个马车。”


    柳元洵此前从未出过远门,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城门外的郊区,对远方的想像只停留在书上,如今却通过淩晴的描绘,有了模糊的实感。


    “听上去……好像很辛苦啊。”他说的辛苦,自然指得是随侍的人辛苦。


    “主子您觉得辛苦,可外头的人可不这么想。”淩晴笑着说道,“别的不说,单说挑选随行小厮,外头的人都得争破头呢。寻常人要养家糊口,哪有闲钱和机会往外走啊,能跟着主子出去一趟,见见世面,对很多人而言,都够吹嘘半辈子了。”


    听淩晴这么一说,柳元洵不禁莞尔,“你这么一说,倒确实是件好事。”


    “那当然是好事。”淩晴指着图纸上的轿子,信誓旦旦道:“我眼下最大的心愿,就是把这大轿子完完整整地造出来,好让主子您舒舒服服地去江南!”


    ……


    一下午的时光转瞬即逝,柳元洵费了十来张宣纸,才将淩晴心里的模样画了出来。


    成图出来以后,哪怕是他,也不由感叹这里头的精妙巧思,“这东西倒是便捷,目前看来也不影响速度,造价虽有些高,但常出远门做生意的商人应该会需要。”


    淩晴却不在意,“我可不管他们需不需要,我只做给主子用!”


    柳元洵笑着看她,“你有这样的本事,又喜欢做这些事,何不自己养一批匠人,再开一家铺子呢?你还小,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要早点为自己打算才是。”


    “我心里有数,早就想好了。”淩晴看着柳元洵,认真道:“我不想开铺子,也不想赚钱,就想练好武功,好好当您的侍卫。您为何想让我开铺子?是不是觉得我不够好,想赶我走?”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喜欢……”


    淩晴打断了他,“我不喜欢,单纯做东西并不会让我很开心,但是它要是能逗乐主子,对您和我哥有点用处,我才会开心。至于以后……”


    她抿了抿唇,“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主子您不也常说嘛,人要活在当下。”


    淩晴眼眸明亮,圆润如杏子,里头盛满了亲近与依赖,柳元洵每次和她对视,都觉得无法辩驳,只能无奈轻叹:“说不过你。”


    淩晴得意地蹭了蹭鼻尖,“那是因为我占着理儿!”


    柳元洵无奈一笑,只能将手里的图纸递过去,道:“去吧,趁着天色尚早,赶紧去找工匠把事儿说明白,天黑前还能赶回来。”


    淩晴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将画纸一卷,塞进衣襟,转身出了门。


    ……


    当天下午,顾莲沼回来得竟比淩晴还早。


    柳元洵抬眸看了他一眼,“不是说诏狱事务繁杂吗?我还以为你今天要晚些回来呢。”


    顾莲沼一边脱外衣,一边道:“我刚复职不久,很多事都没交接到我手上,所以不忙。”


    实际情况却是,哪怕他入了诏狱,刘迅仍在观望局势,但凡能让他人处理的事,都不会让他插手。


    顾莲沼自然也清楚缘由。刘迅是洪福的干儿子,洪福没打算留他活路,刘迅自然也不会给他生的机会。现在放权,将来收回来又是桩麻烦,自然百般阻挠。


    他将外衣搭在一旁的架子上,拉开椅子落座,顺手接过柳元洵递来的茶,待一口饮尽,他才意识到方才的动作究竟有多么自然。


    柳元洵见他喝了茶,又抬手来倒,顾莲沼却没喝,只在手里转了转茶杯,有些生疏地问道:“今天怎么样?好些了吗?”


    柳元洵笑着点头,“好多了,下午还和淩晴在屋里待了许久,感觉精神还不错。”


    顾莲沼轻轻“嗯”了一声,接着问道:“那明天呢?有什么安排?”


    柳元洵一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之前一直说要去孟阁老府上,若明日精神尚可,便递个拜帖,午时前去一趟吧。”


    顾莲沼抬眸看他,“你打算以什么态度去?”


    孟阁老一子一女,女儿在宫里做妃子,儿子在江南做巡抚。柳元洵以钦差的身份去江南,首当其冲的就是孟谦安,孟阁老不会猜不到这层关系。


    在去江南之前,柳元洵若是专门去了趟他府上,免不了要惹来朝臣议论。


    顾莲沼说话的时候,手握着杯子,杯子没动,里头的水却在转,甚至转出了个小小的漩涡。


    柳元洵正要回答,不经意间瞥见他杯子里的水,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惊讶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顾莲沼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手里的杯子,知道他好奇,于是低声道:“伸手。”


    他们身前是张圆桌,两张椅子又隔得不远,顾莲沼若是想将杯子给他,稍稍伸手就能递过来。


    柳元洵乖乖张开手心,等着接杯子。


    顾莲沼将杯子放到他手里,却没松手,而是微微凑近,稳稳覆上他的手背,与他一同捧住了小巧的瓷杯。


    他们本在并排坐着,顾莲沼这一靠近,却彻底将他抱进了怀里,距离近到他的呼出的热气都拂过了柳元洵的耳朵。


    柳元洵微微一愣,下意识侧头看向顾莲沼的脸。可顾莲沼只是垂眸看着他们交握的手,低声问:“感觉到了吗?”


    肌肤相触,一个温凉如玉,一个炽热粗糙。柳元洵甚至觉得,贴着他的掌心比手中捧着的杯子还要热。他看向杯子,耳根微红,小声道:“有些热。”


    顾莲沼似乎轻笑了一声,可说话的声音却又十分平稳,“我是说水。”


    柳元洵这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被他握在掌心的杯子正微微震动,显然是受了内力影响。杯中的水顺着内力持续转动,速度一快,便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漩涡。


    柳元洵恍然大悟,“原来是内力……”


    顾莲沼轻轻“嗯”了一声,“本想直接解释,又觉得解释起来复杂,不如直接放到你手里让你瞧瞧。”


    柳元洵点了点头,觉得确实在理。可他已经明白了,也已经体会过了,是时候该放手了。


    但顾莲沼却没松手的意思,反倒将手越合越紧,手指全部挤入他的指缝之间。


    杯子本就不大,从外面看,就像是顾莲沼包着他的手在轻握一样。


    而且,两手交叠的时候,他才发现顾莲沼的手好像比他大一些,交握的时候,竟能彻底……


    “主子!我回……”淩晴推开门就冲了进来,一边嚷一边往里屋走,可她刚跨过屏风,就见柳元洵猛地站了起来。


    原本苍白的脸在她的注视下升起了可疑的红晕,虽不明显,可淩晴还是察觉到了异样,敏感地顿住了脚步。


    她迅速瞥了柳元洵一眼,随后将目光落在他身后的顾莲沼身上。


    柳元洵站起得仓促,甚至都来不及放稳杯子,好在顾莲沼接住了。


    他单手握着瓷杯,原本揽着柳元洵的右臂缓缓收回,而后神色自若地抬眸,对上淩晴探究的目光。


    “回,回来了?”柳元洵结结巴巴道:“那就准备用膳吧,饿,饿了吗?”


    “饿死我了!”淩晴收回目光,露出个笑容,“我先去厨房看看今天都做了什么菜!”


    “喝点水再去啊……”柳元洵话还没说完,淩晴已经走远了。


    淩晴这一来一去,将原本正常的气氛搅得乱七八糟,她倒是转身就走了,可柳元洵站在原地,眼神飘忽,不敢向下看,也不知自己还该不该坐下,浑身都透着大写的“无措”。


    顾莲沼往旁边挪了挪,留出足够柳元洵放松的空间后,问道:“我们又没有做坏事,你慌什么?”


    柳元洵小声道:“我怕淩晴他们误会……”


    话还没说完,他自己便顿住了,因为他知道这理由站不住脚。


    在所有人眼中,顾莲沼早成了他的侍妾,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这样稍显亲昵的接触怎么可能引起误会?再说了,这样的“误会”,不正是他乐见其成的事吗?


    顾莲沼显然没信,他单手支在桌上,撑着脑袋,整个身体微微斜侧过来,仰头望向柳元洵,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你到底在慌什么?”


    柳元洵知道自己一垂眸就要对上他的视线,所以不敢低头,飘忽的眼神闪躲不定,看上去十分心虚。


    可他的心虚却叫顾莲沼紧张了起来,原本随性的动作渐渐变得僵硬,连呼吸都变得滞涩。一直强压在心底的火苗开始舔舐上头盖着的封印,一旦尝到一点甜头,就会毫不迟疑地从心底蹿出来。


    柳元洵能感受到顾莲沼的视线,他也知道自己不说真话不行了,可他又担心顾莲沼会因为他的话而生气,“我们先说好,你不能生气啊。”


    顾莲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低声应道:“嗯。”


    柳元洵眨了眨眼睛,垂眸看向顾莲沼,小声解释道:“我真的拿你当朋友。可你毕竟是个哥儿,我……我知道你不看重身份,但我可能……可能从未接触过哥儿,所以……我不是介意,更不是轻视,我只是觉得……你毕竟是哥儿……”


    越解释越乱,柳元洵被迫向顾莲沼求助,“阿峤,你能懂吗?”


    他越说,顾莲沼的心就攥得越紧,这含含糊糊的解释好像怎样理解都可以,他恨不能钻进他的心里,干干脆脆地问个明白。


    可他不是神仙,没有这样的神通,他只能直白地问他,“淩晴是女的,她抱你胳膊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紧张?”


    这个问题太简单了,柳元洵脱口而出:“因为我认识淩晴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啊,就算长大了,可感情并没有变,我一直拿她当妹妹。”


    顾莲沼却站了起来,逼视着他的眼睛,黑沉的目光无端让柳元洵感觉到了压力,他下意识退了一步,顾莲沼却也逼近了一步,“你们并没有血缘关系。”


    确实没有血缘关系,可他们相识已有十年,又朝夕相伴了那么长时间,就算是亲兄妹,也不一定有他和淩晴亲近。


    “阿峤……”柳元洵没再往后退,但还是下意识抬手抵住了顾莲沼的胸膛,“我怎么感觉,你好像有些不对劲……”


    顾莲沼叫这句话惊醒,他心头一跳,迅速眨了下眼睛,顺着柳元洵推拒的动作后退了一步,“我只是觉得奇怪,既然都没有血缘,为什么你能接受淩晴的靠近,却很抗拒我。”


    他放柔声音,微微垂下眸,掩去了身上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我们不是朋友吗?既然是朋友,为什么你待淩晴和待我不一样?”


    柳元洵有些为难,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他本想说淩晴待他不会这般亲近,可仔细一想,他和顾莲沼每次看似逾越的亲近,其实都是有缘故的。


    但是,他一早就发现了,顾莲沼和他不一样。


    在为未名居杂役验尸的时候,顾莲沼就表现出了他的态度:或许是因为他见惯了尸体,在他眼中,男人和女人都只是一具人形的躯壳,并无差别,他也从未将自己哥儿的身份放在心上。


    可柳元洵做不到。他的道德品行、行为举止,都是先生依照书中的规范,一板一眼教导出来的。顾莲沼可以不在意自己哥儿的身份,但他却不能仗着彼此是朋友就随意亲近。


    再者,自小时候太医说他需要养身,母妃就将他身边伺候的宫女都换成了嬷嬷和太监。后来,别的皇子都通了人事,他的头等大事却是活到明天,压根没有接触女子与哥儿的机会。


    就算身边有淩晴,可他们认识的时候,淩晴还是个半大孩子,哪能意识到这是个女孩儿呢?


    顾莲沼是他人生中遇见的第一个哥儿,尽管他将顾莲沼当作朋友,不会以世俗的标准去约束他,也不介意他随性恣意、毫无性别界限,可在他心里,顾莲沼始终是个哥儿。


    一旦意识到身侧相伴之人是哥儿,相处时候的细节都会无限放大。温度、气息、味道……所有的差异都在提醒着他,顾莲沼不是淩亭,不是他能够随意触碰,随意对待的人。


    可他能感觉到,顾莲沼是个格外敏感的人,而且似乎格外在意他的看法,他怕自己说错话惹来误解,又叫顾莲沼生气难过。


    他的犹豫和为难落在顾莲沼眼里,便又叫那颗难耐鼓动的心又一点点冷了下去。


    顾莲沼后退了两步,离他更远了,原本直直盯着他的视线也移开了,“算了,不必说了,本也是件小事。”


    按他过往的脾性,他大概率又要仗着柳元洵脾气好,甩了脸色便往门外走了。可柳元洵在灯曲巷里说得话却又穿透了时光,变成一双柔情肆意的手,轻轻拽住了他烦躁的情绪。


    柳元洵说过:“人要好好说话才不会伤了情谊,不能只顾着发泄情绪。”


    可他心里的话没法直说,他也只能找藉口说要去洗手,转身朝着耳房走去。


    可他刚迈了一步便顿住了。


    柳元洵扯住他的衣摆,柔和的声音里带了些纵容,“你看你,说好了不生气,又不高兴了。”


    顾莲沼刻意放轻了声音,试图让自己显得温和一些:“我没不高兴。”


    柳元洵没撒手,“没有不高兴为什么要往外跑?”


    顾莲沼不认账,“没往外走,我朝里走的。”


    “可你还是不高兴了,对吗?”柳元洵扯着他的衣摆,轻轻拉了拉。明明没用多少力气,可顾莲沼就是后退了一步,重新转过身来。


    柳元洵笑了,声音越发和软,“说说,为什么不高兴?是觉得我待你和淩晴不一样,所以闹别扭了?”


    他太温柔了,温柔到像是在纵容一个顽劣的孩子,顾莲沼这辈子都没遇见过这样与他说话的人,就连他亲娘都没这么哄过他。他头一回知道,原来他恶劣的性子,在另一个人那里,竟也能被解读成“闹别扭”。


    但闹别扭是要讲资格的,没人哄的时候,只会叫人生厌,有人哄了,发脾气竟也像是一种撒娇。


    恶劣的人总是容易蹬鼻子上脸,可这一刻的顾莲沼却拘住了自己的性子,他低头瞧着柳元洵冷白的指尖,闷声道:“算是吧。”


    只是他期待的,和柳元洵以为的,是截然相反的两头。他不是因为待他和淩晴不同所以生气,相反,他期待柳元洵待他和别人不一样。


    哪怕远远不到爱情的边界,但能因为他的靠近而慌张,能将他与淩晴区别开,对他而言,已经像是鼓励了。


    柳元洵拉着他的衣角,沉吟片刻,缓声解释道:“阿峤,我知道你从没将教条规训放在眼里,我也觉得世道该逐渐放开对女子和哥儿的桎梏,可你能亲近我,我却不能不注意。”


    顾莲沼抬眸看他,没说话,只静静瞧着他,像在等他的后文。


    柳元洵想了想,缓声道:“因为世道对人的束缚不同,所以我和你解开束缚的方式也不同。世道束缚你要三从四德、重贞守洁,所以你解开束缚的方式,是无视教条,肆意生活。可这世道对男人的束缚本就不多,所以我挣脱‘束缚’的方式,便是自我约束,我需要守礼,需要尊重你,需要留意与你的距离,需要时刻提醒自己,你是个哥儿……”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自己因病,数次被顾莲沼抱来抱去的场景,不由停顿了一下,略有些尴尬,“淩晴和我认识得早,最深的形象自然是妹妹,可你是我接触的第一个成年哥儿……所以……我……”


    “第一个?”顾莲沼咬着重音重复这三个字,相较于平常的口吻,这三个字被他念得格外奇特。


    但柳元洵能听出来,他已经开心起来了。


    “嗯。”柳元洵以为他懂了自己的意思,“就是这样。”


    正巧,外头的月亮被云层遮住了,屋里的烛光便越发明显,烛火在柳元洵澄明的眼眸中跃动,将他映衬得格外温柔。


    在他的注视下,顾莲沼心中郁积的最后一丝情绪也淡去了。


    “嗯,我知道了。”他看着柳元洵的眼睛,道:“明天,我和你一起去。”


    “啊?”话题转得太快,柳元洵一时没想起来他们最初在聊什么,怔了片刻,才知道顾莲沼说的“一起去”,指的是孟阁老府上。


    “诏狱里不忙吗?”


    顾莲沼道:“不忙,没什么要紧的事。”


    柳元洵“哦”了一声,接受了他的答案,又被顾莲沼牵着袖子坐在了桌子旁。


    淩晴还没回来,淩亭还在厨房盯厨子,屋里就他们两个人。


    刚刚小小闹了一场,又转瞬和好,柳元洵想起方才的顾莲沼,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顾莲沼听到笑声,立刻侧过脸来,十分敏感,“你在笑我?”


    柳元洵抿了抿唇,很想克制,但克制无果,只能偏过头去笑,笑得肩膀都在颤。


    顾莲沼又问了一遍,声音冷幽幽的,“你是不是在笑我?”


    又不是刚认识的时候了,柳元洵当然不会被他带着冷意的声音吓到,他压了压唇角的笑意,回头看顾莲沼,诚实道:“如果一开始知道你这么好哄,大婚当日,我也不至于吓得那般狼狈。”


    他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好哄的。


    大婚当日……


    大婚当日,柳元洵其实也哄过他。


    他当时被押送到喜床上的时候,尚有一丝神智,也残余了一点力气。反倒是他身旁的新郎官,身着大红色的喜服,脸色却惨白如纸,气息微弱得彷佛下一刻便会断气。


    他本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来的,在他最坏的设想里,他也是赚的。他本想忍过一夜,就当被狗咬了,然后找机会杀了柳元洵,让整个顾家都因伤害皇室的罪名被诛九族。


    可如今再看,那时的他和此时的他,差别之大,彷佛隔了两辈子。


    第74章


    先帝登基的时候,天雍朝刚刚平定内忧,周边几个小国蠢蠢欲动,屡屡兴兵来犯。最后还是先帝御驾亲征,挥师塞外,才换来天雍近二十年的昌盛富饶。


    如果说先帝是马背上的皇帝,那孟延年就是他麾下最厉害的先锋。


    打仗的时候,孟阁老就睡在先帝的帐篷里,班师回朝后,他也常常留宿在先皇寝宫,君臣二人同心同德、秉烛夜谈的佳话,也渐渐成了坊间流传的美谈。


    而如今,先帝仙逝已有三年,曾经权倾朝野的孟阁老,也已垂垂老矣。再加上他的一儿一女都不在身边,朴素的孟府便越发显得空寂了。


    柳元洵刚从轿辇里下来,就发现孟阁老竟在府门处等候。


    老人坐在门边的凳子上,身上裹着件厚重的棉袍,在寒风中显得愈发单薄。


    “阁老,您这实在不必,我不过是晚辈,您……”柳元洵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搀扶。


    孟阁老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出一抹笑意,“知道你要来,我从一大早就盼着,老是催着下人出去看看,你到哪儿了。催来催去,自己都嫌烦了,索性就守在门口,你一来我便能瞧见。”


    柳元洵叫他说得心暖,却又搀不动他,好在一旁的小厮眼疾手快,赶忙从另一侧扶住孟阁老,三人这才顺利迈进府门。


    孟阁老的府邸严格依照天雍规制而建,外观恢宏大气,内里却冷冷清清。尤其是到了冬日,百花凋零,树木枯萎,放眼望去,庭院中萧索而荒芜。


    孟阁老年轻的时候,是个文武双全的悍将,如今年纪大了,身板虽直,可到底变矮了,说话的时候,要抬一抬头,才能看见柳元洵,“听说,你要去江南了。”


    柳元洵颔首应道:“江南钟灵毓秀,是个好地方,就是离京城有点远,如今得了机会,倒是想早点去看看。”


    孟阁老眼中含着笑,威严的脸上多了点慈祥的味道,“确实是个好地方,早个几年,我还去过呢。后来身体不行了,动弹不了了,只能窝在这京城里熬日子。”


    柳元洵在他身侧缓缓走着,“江南再好,孟家的根始终还在京城,您年纪也大了,贤妃娘娘也许久不曾见过自己的哥哥了,您就没想过跟皇兄提一提,将孟大人调回京城,共享天伦之乐?”


    孟阁老低声叹了口气,“儿孙也有儿孙的前程,我若是为了一己之私,把他从江南调回来,他恐怕会埋怨我。”


    柳元洵微讶,“京官怎么也比地方官强,孟大人难道不想回来?”


    孟阁老略有无奈,“想倒是想,可谈何容易。”


    柳元洵问:“为何?”


    孟阁老道:“京里水浑,若是早几年,我还能为谦安谋得一个安稳的容身之所。可如今我已年迈,力不从心。即便皇上念及旧情,愿意将谦安调回京城,可如今的京城,已没有他合适的位置了。倒不如让他留在江南,若皇上日后有需要,再将他召回也不迟。”


    说话的功夫,已经到前厅了。


    孟阁老抽回胳膊,反手握住柳元洵的手,带着他往前厅一侧的书房走去,“不说这些了,你跟我来书房,我有东西要送你。”


    孟阁老早年征战的时候,以一把重达四十斤的鬼头刀扬名沙场,常年握刀使得他手上布满厚厚的茧子。如今虽已卸甲多年,那些茧子却依旧粗糙扎手。


    柳元洵跟着他往书房走去,正要进门,孟阁老却转身,对身后伺候的众人吩咐道:“你们就别进来了,都在门口候着。”


    孟府的下人自然恭敬称是,可柳元洵带来的四个人却未回应。


    孟阁老目光扫过淩亭,又在顾莲沼身上停留了片刻,开口问道:“这位,便是王爷新纳的哥儿吧?”


    “娶妻纳妾”,一个“纳”字,已经将人的地位贬低了去。


    柳元洵道:“后宅就他一个,娶与纳也没什么差别。”


    “哦?”柳元洵这么一说,孟阁老便仔细端详起了顾莲沼,端详许久,未作任何表态,又转头看向那两名太监,问道:“这两位是?”


    柳元洵解释道:“洪公公派来的,说是我手里没有可用的人,暂时拨来供我使唤。”


    “哦。”孟阁老点了点头,又道:“王爷若不介意,不如让这三位跟着下人去歇息一会?”


    孟阁老的书房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况且顾莲沼就在身边,柳元洵倒也不担心自身安危,他笑了笑,应道:“自然不介意。”


    说罢,他转头看向淩亭,温声道:“你跟着孟府的人去吧。”


    闲杂人等退下后,书房前仅剩四人。


    贴身伺候孟阁老的小厮推开书房门,又侧身避让,待柳元洵先一步踏入后,又去搀扶孟阁老,顾莲沼则跟在最后。


    书房宽敞明亮,处处透着生活的气息,檀木书桌上泛着温润如玉的光泽,没有十几年的精心养护,绝难有这般质感。


    “来,坐。”孟阁老拉着柳元洵的手,将他带到椅子前,待小厮沏好茶水后,孟阁老才缓缓走向书架内侧,说道:“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什么?”


    孟阁老笑了笑,道:“你看见就知道了。”


    柳元洵的目光追随着孟阁老的背影,待他身影消失在书架后,才随意打量起书房四周。


    这书房也和孟府整体风格一样,质朴无华,就连笔架上的毛笔,也多是常见的狼毫,并无多少珍稀名贵之物。


    书椅背后,挂着三幅书法,两幅绘画。其中有先皇的亲笔御书,也有名家的真迹,还有……


    孟阁老出来时,就见柳元洵盯着墙上的一幅挂画出神,他笑了笑,和蔼道:“王爷瞧着那幅画,是不是格外眼熟?”


    柳元洵不太确定地说道:“这好像……好像是我画的。”


    “是你。”孟阁老顺着柳元洵的视线望着那副画像,缓缓道:“这是王爷十三岁的时候画的。那时,我与先帝在书房商议国事,王爷您坐在先帝怀中,嫌我们谈论的内容无趣,便跑到一旁案几上作画,后来这幅画便送给了老臣。”


    那画上的人,是十年前的孟阁老和先帝。普通人是没资格画皇上的画像的,就连皇子和宫廷御用画师,也需得到皇上的特许,方能提笔。


    而柳元洵深受先帝宠爱,提笔便画了。皇上见了也只是笑,夸他小小年纪画技了得,后又看画上的两人都穿着常服,不算正式,便将这画赏给了孟延年。


    装裱的画框明显有了岁月的痕迹,可画却被保存得极好。不懂行的人见了,多半要夸一句画得好,可那时的柳元洵毕竟才十三岁,笔触难免稚嫩,将这样一幅画挂在一位重臣的书房中,乍看之下,难免有些儿戏。


    柳元洵看向孟阁老,道:“您收了画,放着便是了,挂在书房里,还和名家大作放到一起,也不怕别人笑您。”


    孟阁老却定定站着,像是陷入了回忆,沉默许久后,才道:“像老臣这样的身份,一辈子也不见得能遇到一次和皇上单独入画的机会,况且还是皇子亲笔,先皇御赐,何止要挂在书房里,哪怕入了土我也得带着。”


    说完,他转身向柳元洵走来,将手里封了蜡的瓷瓶递了过来,“这是白家老号的东西,白老太爷临终前留下的。一瓶里有八枚,你留着养身。”


    柳元洵推辞道:“这太贵重了,孟阁老您自己留着用吧。”


    白家是传了八代的老大夫,自天雍开朝以来,便一直在宫里当御医,手里握着数个祖传的秘方,最出名的,便是这养身丹。只可惜后来白大爷拿错了药,医死了人,白家也就此销声匿迹了。


    这养身丹虽不是神药,但也是药中珍品,再加上白老太爷已经死了,秘方也没传下来,这药就更珍贵了。


    孟延年在柳元洵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又将药瓶往他手边推了推,“我一把老骨头了,什么样的好药都没用了,您要是不收,那就是嫌弃我。若觉得贵重,权当老臣送您的生辰礼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柳元洵只能收下。


    见他将药瓶放到袖兜里,孟延年佯装严肃的脸上才又露出笑意,“这就是了,您收着,我便安心了。此去江南,路途遥远,身体若有不适,便拿它当糖豆吃了,也能舒坦些。”


    柳元洵笑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在您嘴里倒像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蜜饯似地。”


    孟阁老哑着嗓子笑,笑了两声又开始咳嗽,小厮手脚麻利地拍着他的背,好一会儿,孟阁老才缓过来。


    孟阁老喝了口茶,平复了一下气息,说道:“老臣没什么能帮您的,只是江南这地界儿,好歹有谦安在。您有什么话,只管对他说,有什么事,只管安排他做。我啊,专门写了封手书,您替我交到他手上,保管他听您的话。”


    柳元洵道:“手书我当然要替您送,只是这话,却不敢叫孟大人听,我虽是个钦差,可鲜少涉及朝堂之事,是我听孟大人的才对。”


    孟阁老却只是摇头叹息,彷佛孟谦安真的是个不堪大用的庸才。


    可柳元洵知道,孟谦安确实有些本事,甚至连他江南巡抚的位置,都是先皇钦定的。


    孟谦安前往江南赴任时,他年纪还小,并不清楚朝堂上的事,但他知道父皇为江南巡抚的人选头疼了许久。父皇是想让孟谦安去的,可孟阁老在朝中只有这一个儿子,若是将孟谦安调去江南,此一去又不知道要多少年,再回京城,孟家的根基也会随之动摇。


    再者,先皇若直接指派孟谦安前往江南,落在旁人眼里,便是刻意削弱孟家在朝堂的影响力,有卸磨杀驴之嫌,这话传出去,总归不太好听。


    最后,是孟阁老主动举荐了孟谦安,将当时前途大好的亲儿子,调任去了远离政治中心的江南。


    ……


    整整一个下午,柳元洵都在书房和孟阁老闲聊,从追忆先皇聊到江南的风土人情,又从人间百态聊到柳元洵的少年时光。


    直到小厮轻轻附耳,问是否要传膳时,孟阁老才恍然道:“竟过了这么久。”


    柳元洵在椅子上坐了近两个时辰,哪怕有垫子倚着,也腰酸得厉害,要不是有顾莲沼扶着,他怕是连这个门都走不出去。


    孟延年落后他一步,感慨道:“王爷的身子,还是要好好调养啊。”


    柳元洵点了点头,道:“操心的人多着呢,您也是,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嗯,”孟延年再次长长叹了口气,道:“这世间最苦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们这些老头子最大的心愿,便是你们的健康了。”


    柳元洵笑了笑,没有接话,只慢慢走着。


    孟延年又道:“王爷前不久遇刺的事情也吓了我一跳,听说那凶手,是您府上的杂役?”


    柳元洵点了点头,道:“本身智力有些问题,又受了蒙骗,也属无辜。”


    孟延年道:“唉,京城里的水越浑,越是有人趁机搅和,京中最近不太平啊。”


    “是吗?”柳元洵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有个侄儿,在神武卫里当差,前不久被人暗害,捏碎了颈椎,成了废人,好好一个大活人,如今只有眼珠子能动了。说起来……”孟延年忽然顿足,转头看向顾莲沼,“你们锦衣卫不是在抓凶犯吗?有线索了吗?”


    柳元洵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顾莲沼,一时还没将这个“孟家的侄儿”和孟远峰联系到一起。


    顾莲沼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抹影子一样安静,此时听见孟阁老问话,他也没抬头,只不卑不亢道:“回孟阁老话,此案发生时,卑职还在王爷府上,并不清楚内情。”


    孟阁老轻松放过了这件事,“原来如此。”


    “您的侄儿?”柳元洵微微蹙眉,轻声问:“是谁?”


    孟阁老忽然提起这件事时,顾莲沼心如止水,可柳元洵这一问,他的心却错跳了一拍。


    孟阁老却道:“只是个小小佥事,您应当没听过他的名字,不提也罢。”


    柳元洵却有些执着,“难道是孟远峰?”


    “咦?”孟阁老脸上的吃惊不似作假,“您怎会知道?”


    柳元洵神色微凝,“他兼任护卫太常寺之责,自然认识。”


    孟阁老“哦”了一声,道:“原是如此。”


    说话的功夫,他们已经走到了用膳的前厅。他们走得慢,上菜的婢女却很伶俐,一路走来的功夫,桌上的菜已经摆齐了。


    菜色都很普通,甚至有些寒酸,就是普通酒楼都不会用这一桌菜招待客人。


    孟阁老解释道:“我知道您肠胃不好,吃得不多,正巧我也老了,吃不了多少,便吩咐下人少做了几道菜,您别介意。”


    柳元洵笑了笑,道:“那八宝粥倒是熬得好,单看色泽都有了胃口。”


    “识货。”孟阁老带着他往前走,“瞧见那酱菜了吗?那可是我花重金挖来的秘方,我上了年纪,吃不下饭,就靠这口酱菜开胃呢。”


    “重金?”柳元洵开玩笑道:“在孟阁老这里,多少金子算重金?”


    孟阁老笑意不变,伸出手指,比了个一,神秘道:“整整一两黄金。”


    一两黄金就是十两白银,足够节省些的人家半年的开支了,倒也的确担得起重金二字。


    柳元洵笑了笑,没再说话,而是抬手将主位让了出去,道:“孟阁老,您请上座。”


    孟延年连忙推拒,来回来回推让了几次之后,孟延年终于坐了下去。


    那八宝粥确实熬得好,薏米软糯,红枣清甜,入口便能品尝出丰富的层次,那酱菜也不负孟阁老的夸赞,确实爽口又开胃,吃了也没什么负担,胃里还很舒服。


    一碗八分满的粥,柳元洵竟也吃干净了。


    孟阁老确实身体不好了,聊天的时候还精神着,可这饭吃到一半,却开始昏昏欲睡,手里的勺子也有些拿不稳了。


    他身后站着的小厮紧张地盯着他,既想上前搀扶,又生怕自己此举会让孟阁老在客人面前丢了面子,一时之间手足无措,整个人紧张得额头都冒出了汗。


    柳元洵瞧在眼里,有了替他解围的心思,便故意让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只听“叮铃”一声响,婢女忙来捡筷子,孟延年也叫这动静惊醒了。


    柳元洵歉意一笑,道:“没留意,筷子掉了。”


    孟阁老立即看向婢女,道:“快去给王爷拿双新的。”


    “不必了,”柳元洵笑道:“已经吃好了,再吃,身体也受不住了。”


    孟阁老看了看他的碗,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他竟真的将一碗粥都吃完了,可他还是又劝了一句,“再吃点吧,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和您一道用膳了。”


    柳元洵道:“您若是不嫌我烦,我自然会常来。”


    饭已用罢,也聊了一下午,柳元洵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我也不多叨扰了,您早点歇了吧。”


    孟阁老点了点头,非要亲自送他。


    柳元洵拦不住,只能和他一同往外走去。


    出了门,上了轿子,孟阁老依然舍不得进门,一直望着柳元洵的轿帘,像是期待那帘子还能再掀起来,叫自己瞧一眼似的。


    轿子里的人也像是感应到了他的想法,竟真将那帘子掀了起来,冲他挥了挥手,“阁老,您进去吧,日子还长着呢,我有空就来看您。”


    孟阁老“哎”了两声,依然不走,像个孤寡老人一样凝望着柳元洵的轿子,直到轿子拐入另一条街,彻底不见踪影。


    ……


    轿子里。


    顾莲沼问道:“可看出了些什么?”


    柳元洵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道:“都是些猜测,没有证据的时候,说出来倒像是偏见,不如不说。”


    孟阁老都是多少年的老臣了,哪里是他们凭眼睛就能看出有没有异样的,柳元洵一开始也没抱什么期待,如今便也谈不上失望。


    只是想起那站在门边朝他挥手的老人时,还是忍不住低喃道:“我只希望孟谦安真的与此事无关。”


    这无疑是最好的设想。而最坏的可能,便是不仅孟谦安涉案,就连孟阁老也脱不了干系。想到在御书房里看到的摺子,柳元洵的心也莫名沉重起来。


    他沉默了一会,低声问道:“你不是还要去诏狱吗?现在天都黑了,还去得成吗?”


    顾莲沼知道他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便顺着他的话说道:“无妨,我去看一眼,无事便也就回来了。”


    孟阁老的府邸和诏狱方向相反,中间正经过瑞王府。柳元洵道:“那待会你直接坐王府的轿子去吧,若是没事,便直接回来。”


    顾莲沼看了柳元洵一眼,见他神色疲倦,并没有别的意思,才低声应了一声。


    在天雍,乘夫家轿子去上职,多代表夫妻感情很好,是一种含蓄的炫耀。


    毕竟天雍再开放,数千年来的传统还是留下了一定的影响。


    女子与哥儿若不愿放弃职位,都会选择招婿或者下嫁,外出时乘坐的轿子,自然也挂着自己的姓氏。若是高嫁,多半会碍于清规,在家相夫教子,没了自己的姓氏,马车外头自然也不能挂自己的旗号,所以能乘坐夫家的轿子去任职,意味着夫君宠爱且信任他,愿意给予他自由。


    ……


    很快,马车便停了。


    淩亭掀开轿帘,准备扶他下轿,柳元洵刚想将手放入他掌心,又回头看向顾莲沼,叮嘱道:“若是在诏狱遇到什么麻烦,记得派人回府通报一声。”


    顾莲沼凝视着柳元洵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柳元洵微微一笑,转身下了轿子。轿帘落下的瞬间,也一并遮去了他蝶翼般的白袍。


    淩亭扶着柳元洵往里屋走去,洪福派来的两个太监,一个跟着柳元洵进了门,另一个临时充当车夫,赶着马车去了诏狱。


    药已经熬得差不多了,柳元洵前脚刚踏进大门,小厮后脚就跑去厨房报信了。


    等柳元洵回到卧房的时候,淩晴也已经端着药来了,手里还拎着个提盒,里头装着她的晚饭。


    他们已经在孟阁老府上用过饭了,淩晴却还饿着肚子,反正要来给柳元洵送药,她便将自己的饭菜一并带过来了。


    淩晴饿得狠了,吃饭吃得很快,没留意柳元洵的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且眉心渐渐蹙了起来。


    反倒是淩亭注意到了,“主子,您看着淩晴做什么?”


    柳元洵没回他,却对淩晴说道:“将你的筷子给我看看。”


    淩晴在王府,吃穿用度基本都和主子一个待遇,她用的筷子,自然也和柳元洵用的筷子一样。


    淩晴嘴里还含着一口饭,手上却已经将筷子递了过去,一边努力吞咽,一边含糊道:“主子,您要我筷……”


    话还没说完,就见柳元洵垂下手,在某个特定的高度,松开了拿着筷子的手指。


    “啪嗒”一声,筷子掉到了地上。


    与此同时,柳元洵的神色也变了。


    第75章


    先皇曾言:“珠玉非宝,节约为宝。”并以身作则,凡事追求质朴,深恐奢靡成风,劳民伤财。


    就连日常用度也一再缩减,更严令禁用珍稀材料制作器具,其中,就包括象牙筷子。


    取而代之的,是三镶银的木筷子。


    所谓三镶银,即筷子的头部、尾部与中部,各镶有一块银饰。尾部与中部的银饰是为了美观,而头部的包银则在美观的同时还兼顾了验毒的效用。


    一时间,三镶银的木筷子成为皇族与氏族崇尚朴素的象征,也成了上流人士最为常用的筷子,瑞王府与孟府也不例外。


    起初,柳元洵还没察觉到异样,毕竟筷子轻盈,外形上又没有差别。


    直到看见淩晴用筷子,他才忽然意识到,孟府那双筷子坠地的声音,未免也太独特了。


    他自幼便身体不好,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在屋内调养。平日里,除了读书,便是把玩玉器珍品,加上他精通音律,故而对各类材质坠地时的声响极为熟悉。


    木头坠地的声音轻闷,玉石坠地的声音响脆,唯有像牙,会发出那种既柔和又低沉的“叮铃”声。


    如果只是几双象牙筷子,倒也说明不了什么。孟阁老毕竟是朝廷重臣,使用一些珍稀物件再正常不过。但问题在于,他们方才用的那双筷子,是包了木头,又镶了银的。


    既然能听出象牙的声音,就表明木头裹得极薄,但再薄也要裹一层,只能说明用这筷子的人,不想叫人发现。


    淩晴咽下口中饭菜,紧张地望向柳元洵,“主子,您怎么不说话了?”


    淩晴年纪尚小,心思单纯,柳元洵担心自己说得过多,反倒让她心生负担,露出不必要的破绽。于是,他只是安抚地一笑,说道:“无妨,只是想到些事情,耽误你吃饭了。”


    淩晴很清楚自己的斤两,柳元洵不说的,她绝不多问,当下便“哦”了一声,捡起筷子擦了擦,又继续吃起了饭。


    柳元洵看向淩亭,“我倒是一直忘了问,那两个公公的房间安排到哪儿了?”


    淩亭道:“我本打算将他们安排到下人房,可两位公公说,洪公公让他们‘贴身’伺候。我便只能将屋后的耳房空了出来,在里头布置了两张床。”


    正屋两侧各有一间侧屋,本来一间是淩亭的,另一间空着,后将空着的那间留给了顾莲沼。如此一来,两位公公便只能往后安置了。


    距离太近,安全有了保障,但隐私也几近于无了,毕竟宅院不比大街,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一面墙根本无法阻挡这些高手偷听。


    柳元洵本来还想和淩亭聊聊在孟阁老家发生的事,一听这话,也只能先在心里想想了。


    回程途中,顾莲沼问他有没有发现什么,他因为没有证据,怕那些猜想都是偏见,所以没有明说。


    但有了这象牙筷子,他倒是能往深处想一想。


    如果他的猜想是真的,那此去江南,查得就不仅仅是孟谦安,而是孟延年了。


    ……


    许是白天累了,柳元洵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睡着的,等他醒了,天都已经亮了。


    身侧和以前一样空荡荡的,他还以为顾莲沼去后院练武了,直到淩亭来伺候他梳洗,他才知道顾莲沼竟一夜都没回来。


    “许是诏狱里有事吧,”淩亭将他的长发拢直身后,轻柔地梳理着,“主子若不放心,不妨派个小厮去打听打听。”


    “不用了。”柳元洵也没过多在意,毕竟顾莲沼已经官复原职了,理应担起责任,走自己的路。


    再者,顾莲沼也曾说过,锦衣卫职能特殊,忙得时候一两天不阖眼也是有的,他们只是朋友,不是夫妻,没必要时时盯着对方的动向。


    只是他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醒来时,喉咙有些哑,病情又有了加重的迹象,像是着了凉。


    柳元洵看着镜子里的淩亭,问道:“昨晚是不是很冷?”


    淩亭垂眸替他束发,低声道:“确实降了温,您今日若要出门,或许得多添些衣物。”


    柳元洵瞧了瞧窗外天色,道:“暂且不出门了。精神才刚见好,若是再着凉,怕是又要一病不起。”


    淩亭望着他单薄的身躯,又想到他即将要去江南,再加上因为顾莲沼的存在,他已经很久没有近身伺候过柳元洵了,那些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主子……”他踌躇了片刻,终究还是开了口,“既然纯阳之体对您的身体有好处,您为何要阻止下面的人替您寻人呢?”


    柳元洵微微一怔,忽地想起来,淩亭还不知道顾莲沼就是纯阳之体。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瞒着淩亭。


    毕竟在淩亭心里,找到了纯阳之体,便等同于寻到了为他养身续命的办法。若他知晓顾莲沼的身份,心中有了期待,等他彻底毒发,怕是会更加伤心。


    以前不找,是因为找到也无济于事,毕竟他的病已经不是纯阳之体能挽救的了,可他这般行为,在淩亭看来,或许就是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吧。


    淩亭几乎从未干涉过他的决定,问出口之前,想必已经在心底琢磨过很久了。


    “过些日子再说吧。”柳元洵轻声道,“我会放在心上的。等我生辰之时,我会进宫向皇兄提及此事。”


    “真的?”淩亭惊喜万分,没想到他会听进去。


    柳元洵看着铜镜中淩亭模糊的笑脸,心头微微一酸,不知道这样的拖延究竟是好是坏。


    他轻轻笑了笑,道:“纯阳之体可遇不可求,你别抱太大希望。”


    淩亭原本还在猜测他放弃查找纯阳之体,是不是与宫里的皇帝有关。可如今看来,又像是柳元洵自觉希望渺茫,所以才放弃期待。


    他笑道:“不管怎么说,能有希望总归是好事。”


    柳元洵淡淡一笑,没再说话。


    用罢早膳,淩亭本想劝他再睡一会,柳元洵却觉得再躺下去,人都要趟废了,便披了大麾,打算去书房。


    刚一踏出房门,便听到一声狗叫。


    柳元洵奇怪道:“阿峤此去诏狱,没带扫把尾吗?”


    说完,他才想起来昨天是先去了孟府,后直接去了诏狱,顾莲沼或许没料到自己会彻夜不归,所以没带扫把尾。


    柳元洵停下脚步,看向后院,“有人给它喂食吗?”


    淩亭道:“扫把尾有些认人,不是顾大人送来的东西它不吃。淩晴倒是想去喂它,但她一靠近,扫把尾就伏低身体作势攻击,她只好远远扔了几个肉包子过去,也不知它吃了没有。”


    柳元洵又问:“拴绳子了吗?”


    淩亭点头,“一直拴着呢。”


    柳元洵道:“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看看。”


    扫把尾还是那副六亲不认的凶戾样子,虽不叫,但一有生人靠近就开始龇牙,一副要拚命的架势。


    柳元洵远远看了它一眼,忽然理解了顾莲沼为何会收养扫把尾。这一人一狗,性格像是挺像的。


    淩亭见柳元洵还要往前走,忍不住出声提醒道:“主子,还是站远点吧,我怕它伤了您。”


    柳元洵本想躬身逗逗它,但见它满脸煞气,心里一时生了怯,又听见淩亭在劝,于是后退了一步,离它远了些。


    这一靠近,他也看见了淩晴扔过去的两个肉包子。外头天寒地冻,包子早冻硬了,但依稀还能闻到肉味,但扫把尾就是不吃。


    毕竟是顾莲沼的狗,还是他提议接回来的,无论如何也得尽点责。


    柳元洵道:“淩亭,你去厨房拿块肉来试试。”


    淩亭点头称是,临走时又叮嘱了一句:“主子,别靠太近,这狗力气大,小心伤到。”


    柳元洵点了点头,道:“放心,我就站这里不动。”


    淩亭离去后,后院便只剩下柳元洵与扫把尾。


    起初,扫把尾依旧保持攻击姿态。可等淩亭走后,它却慢慢站了起来,在狗屋旁悠闲地踱步,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柳元洵,彷佛笃定他构不成任何威胁。


    柳元洵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感觉有误,可他拍了拍手,又叫了声“扫把尾”后,他清楚地看到扫把尾扭头瞥了他一眼,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踱步。


    “你这是什么意思?”柳元洵来劲了。


    但他好歹知道自己打不过扫把尾,因此也没往跟前靠,而是站在原地教训它,“知不知道这是哪里?知不知道你吃得是谁家的饭?这是家养狗该有的态度吗?”


    扫把尾动了动耳朵,趴卧在地上,屁股对着柳元洵。显然,它根本不想搭理他。


    柳元洵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你和你主人,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顾莲沼刚嫁入王府的时候,也是这般神情,既厌恶他,又没把他放在眼里,想必只当他是个好脾气的病秧子,觉得他构不成威胁,行事便越发肆意。


    他知道顾莲沼性子不好,可评论一个人的性格,不该跳出他的遭遇。


    不好遭遇会不断的加重本性里的一些东西,刻薄的人吃得苦越多,就越刻薄;温和的人吃得苦越多,却会越温和。前者心胸狭隘,看谁都不顺眼,恨不能让所有人都比自己凄惨一万倍;后者却因为自己吃过苦,对世人也会多一抹怜惜,希望别人能少受些苦。


    顾莲沼不一定是个坏人,但他一定不是个好人,还是个过得过得很苦的人,要求这样的人体贴明理、温和宽容,确实困难了些。


    可谁能想到,皇兄一道口谕,平白让他欠了顾莲沼的债呢。


    锦衣卫的升迁是最快的,里头的人员折损也是最惨重的,顾莲沼能爬到从四品的位置,说是从尸山血海里淌过来的也不为过。


    好不容易为自己谋得了一个好前程,人生才刚刚步入正轨,却又被一道旨意剥夺了一切,被迫脱光洗净,被送到别人榻上充当玩物,是个人都受不了。


    可顾莲沼就算了,毕竟他娶了他,还害他丢了职位。顾莲沼摆脸色,他也认了,毕竟退一万步讲,顾莲沼要真豁出去了,是有本事杀了他的。


    但扫把尾是怎么回事?被拴在这里,还如此嚣张?


    柳元洵淳淳教诲道:“别人家的狗,且不说能乖巧地作揖,起码懂得摇摇尾巴哄人开心。你再瞧瞧你,不是凶人就是无视人,和你主子一个样。亏我还惦记着给你喂食,你就拿这种态度对我?”


    或许是柳元洵这番话真的起了作用,扫把尾的耳朵动了动,突然站起身来,转身就想朝着他蹦过来。无奈被绳索拽住,只能在原地一边乱蹦,一边拚命地摇着尾巴,看上去兴奋极了。


    “这么听话?”柳元洵大为惊讶,“就这点而言,你可比你主子强多了。”


    “是吗?”一道声音从身后骤然响起,吓得柳元洵浑身一颤,他猛地转身,就见顾莲沼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柳元洵结结巴巴道:“你,你什么时候回,回来的?”


    顾莲沼缓步靠近,与他擦肩而过,而后在扫把尾身旁半蹲下来,伸手轻轻抚摸着亢奋不已的扫把尾,语气平淡地说道:“你猜呢?”


    柳元洵僵在原地,虚弱地解释道:“我只是……开个玩笑……”


    “玩笑?”顾莲沼侧身瞧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从哪一句开始是玩笑?”


    柳元洵压根没想到会被顾莲沼撞个正着,可他早忘了自己刚说了些什么,只依稀记得自己好像说顾莲沼和扫把尾很像。


    可拿人跟狗比,到底不好听。柳元洵很少这么尴尬,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期盼着淩亭快点回来解救他。


    他的尴尬明显的就像白纸上的墨,几乎是瞬间,耳廓就红了,人也绷得直直的,就像一根琴弦。让顾莲沼既想接着逗一逗他,看看他能发出什么响,又觉得这弦脆弱得紧,一勾弄就要断了。


    顾莲沼抿了抿唇,转头去摸扫把尾,“放心吧,我什么都没听见。”


    “真的?”柳元洵不信。


    顾莲沼道:“扫把尾一见我就开始摇尾巴,自然是我什么来,它就什么时候摇尾巴。”


    如此说来,他或许真的什么都没听见。


    柳元洵松了口气。


    正这时,淩亭也拿着肉回来了。他一来,就看见了蹲在前面逗狗的顾莲沼。


    有了顾莲沼,扫把尾总算开始吃饭了,肉刚掉在盆里,它就开始凶猛地撕咬,那样子看得柳元洵不寒而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淩亭体贴道:“主子可是怕了?要是怕,我们就先回去吧,外面太冷了。”


    怕确实是怕的,可除了怕,柳元洵其实也有点羡慕,所以不是很想离开,“没事,我想再看看。”


    扫把尾虽然凶,可它认了主以后,世界里好像只有一个顾莲沼,哪怕骨子里满是兽性,却能硬生生忍住到嘴边的包子,一直等到顾莲沼回来。


    一块肉很快就吃完了,柳元洵也感到了冷,见顾莲沼起身,便转身打算往书房走。


    只是刚迈了一步,就听顾莲沼声音低沉道:“来,作个揖。”


    柳元洵下意识回头,就见扫把尾上半身直立,两只爪子并在一起,行了个十分标准的作揖礼。


    他将视线缓缓移向顾莲沼,就见顾莲沼正定定瞧着他,眸子里噙着淡淡的笑意,“它不仅会作揖,还会磕头呢,王爷想瞧瞧吗?”


    柳元洵怎会不知道他在指什么。


    刚放松的身躯刹那又绷紧了,他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道:“不了,下次吧。”


    “这样啊,”顾莲沼拍了拍扫把尾的头,对狗说道:“你吃人家的,住人家的,对人家的态度也要好一些,不然,就跟我一样了……”


    说完,他看向柳元洵,道:“是吧,王爷。”


    是你个头。


    明明什么都听见了,还说自己没听见!


    柳元洵彻底羞恼,转头就朝外走。


    顾莲沼不知道是没忍住还是故意的,竟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


    听见顾莲沼笑声的那一刻,柳元洵走得更快了。


    淩亭神情复杂地看了顾莲沼一眼,转身跟上柳元洵,可顾莲沼竟追了上来,一把拉住了柳元洵的手。


    “你能说我,我就不能逗逗你?”


    柳元洵既理亏又窘迫,根本不敢面对,一边拚命想要抽回手,一边低声否认:“我没说你。”


    他没抬头,但能从顾莲沼的声音里听出笑意,“好吧,你没说我,那些话都是扫把尾说的。”


    他们身后的扫把尾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平常从来不叫的狗,此时响亮的“汪汪”了两声,中气十足,像是在极力否认。


    狗欺负他,狗主人也笑他,柳元洵不走了,使劲抽手,“放开我!”


    “好啦,”见他小脾气上来了,顾莲沼心里顿时柔软得一塌糊涂,忍不住握紧他的手,道:“手都凉成这样了,我帮你暖暖,不说这事了。”


    柳元洵向来吃软不吃硬,更何况顾莲沼比他小五岁,还是个哥儿。被他这般半哄半劝,柳元洵也不好再继续僵持下去。


    他轻咳两声,放松了手上的力道,放慢脚步,朝著书房走去。


    顾莲沼牵着他的手,和他并肩而行,主动揭过了刚才那一遭,“出来的时候,怎么也没捧个手炉?”


    柳元洵垂眸看着路,“本想直接去书房,没打算在外面久留,听到扫把尾没吃饭,所以才……”


    得,又绕到扫把尾身上了。


    顾莲沼看着柳元洵脸上明显的红晕,忍不住又笑了一声。好在这次他及时收住了笑声,在柳元洵瞪过来的时候绷紧了表情。


    心里盛的原本是笑意,可柳元洵似怒似嗔的一眼,却让他喉头一滚,莫名生出一股冲动:他好想伸手扣住柳元洵的腰,就在此处,吻一吻他的眼睛。


    这个念头一起,便收不住了。


    他眼眸微眯,忍不住盯紧了柳元洵的眼眸,那里头微漾的水光像极了醉人的酒,鲜活的情绪点亮了他那副病怏怏的皮囊,活色生香,说得便是这一幕了。


    柳元洵原本还在埋怨顾莲沼,可被他这般紧紧盯着,心里也渐渐不自在起来。转头又想起是自己先起得头,说顾莲沼像狗。自己能开玩笑,别人开了玩笑又要恼,这不是玩不起吗?


    心一虚,底气就没了,忍不住扯了扯自己的手,道:“走吧,去书房。”


    顾莲沼原本正紧紧握着他的手,可他这一扯,却轻易将手抽了回来,他低头去看的时候,眼前突然落下一片阴影。


    紧接着,温热而粗糙的手指轻轻落在了他的眼角。


    “别动。”顾莲沼慢慢靠了过来,却拿捏着分寸,在即将凑近时停了下来,只用手指去蹭他眼下的位置。


    柳元洵怕戳到眼睛,下意识闭了眸,眼睛看不见了以后,心里就更紧张了,“怎,怎么了?”


    顾莲沼一手托住他的下巴,另一手来回轻抚着他薄薄的眼皮,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双和夜一般黑沉的眼眸里翻涌着沉甸甸的情绪。


    久久等不到回答,柳元洵忍不住催促,“说话呀。”


    “嗯。”顾莲沼声音微哑地应了一声,却没解释,又轻轻摩挲了两下后,才缓缓松手,退后一步,恢复了那副守礼而冷淡的模样。


    柳元洵眨了眨眼睛,疑惑道:“怎么了?”


    顾莲沼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淩亭,而后俯身靠近,压低声音,一本正经地问他:“你洗脸了吗?”


    柳元洵即便脾气再好,此刻也忍不住捏紧了拳头,头一回和咬牙切齿挂上边,“顾,莲,沼。你还有完没完?”


    顾莲沼维持着说悄悄话的姿势,将头抵在他肩上,两手按着他的肩膀,笑得浑身发颤,就连声音都在抖,“我错了王爷。”


    柳元洵忍无可忍,“平常怎么不见你认错这么快!”


    顾莲沼不说话,只压抑着笑声,搭在柳元洵肩上的手也缓缓落了下去,先压在了腰侧,见柳元洵没注意,又悄悄揽了过去。


    从旁人的角度看去,两个人已经彻底抱在了一起。


    笑了好一会儿,顾莲沼才低声说道:“早知道王爷这么好逗,大婚当日,我一定不吓唬你。”


    刚听见这话,柳元洵只觉得耳熟,回忆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前天曾用同样的话取笑过顾莲沼。


    “你真是……你真是……”柳元洵一时语塞,憋了好几息,才道:“你真是天底下最记仇的人。”


    顾莲沼见好就收,他彻底松手,后退一步,随意抱了抱拳,说道:“‘天下之最’倒也是个名头,多谢王爷抬举。”


    柳元洵又好气又好笑,待将方才的事情从头回想了一遍,又觉得和顾莲沼闹起来的自己也挺幼稚的。


    都快二十四了,却头一回遇见可以互相逗弄的玩伴。


    第76章


    顾莲沼一夜未眠,将柳元洵送至书房后,便回卧房补觉去了。


    柳元洵闲卧良久,正事又没有进展,于是重拾本职,开始修缮古籍。


    他的书架后摆放着大小不一的锦盒,里面装满了从各地搜集来的古籍文献,按重要程度从上至下排列,修复时,也是先选放在最上头的。


    今日这本古籍脆化严重,修裱前需先加纸固化。


    柳元洵从身侧的架子上挑了几张合适的修裱纸,又拿衬页隔起书页,用笔刷蘸了干粉兑成的浆糊,细细涂抹在了书页上。


    修缮古籍是项细致活儿,不同的纸页与字墨,裱拖方式也不一样,看似简单,实则需要大量知识储备,很考验人的耐心。


    柳元洵却很喜欢做这样的事。


    寻常人觉得枯燥的事,却能让他的心渐渐静下来,一些平日想不透的事,也在修裱过程中逐渐明晰。


    他伏案忙碌了半个多时辰,正准备抬手蘸取浆糊,手指却忽然变得僵硬,笔刷也不受控制地掉在了地上。


    淩亭赶忙躬身捡笔,没留意到柳元洵瞬间惨白的脸色。


    笔落地后又往前滚了滚,淩亭只得一边伸长手臂去够,一边对柳元洵说道:“主子,这笔脏了,我拿去洗洗,您换一支用吧。”


    柳元洵轻轻“嗯”了一声,就在淩亭起身的刹那,他忽然站起,走到书架前,背对着淩亭,低声吩咐道:“我要找一样东西,你去外面守着门,别让人进来。”


    淩亭不疑有他,点头应下后,便出了门,守在了门口。


    直到听到门响,那滴凝聚在眼眶中的泪滴,才从柳元洵空洞而死寂的眼眸中滚落。


    他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两手垂在身侧。


    为了做事方便,他今天穿了件月牙白色的箭袖长袍,衣袖从袖根至袖口缓缓收紧,整只手毫无遮掩。


    淩亭若是起身得再快些,便能看见他的右手,正以一个僵硬而扭曲的姿势垂在身侧,乍一看,仿若中风偏瘫之人的手。


    柳元洵的目光落在前方书架上,可眼神却是空洞而虚无的。右手传来阵阵刺痛,像是血脉不通后的警示,可他没理会,只由着它僵硬,由着它发疼。


    他吞下那蛊毒已经三年了,虽说心里早有预料,可当毒发征兆渐渐显现,恐惧还是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当年,将这药留给他的老头说什么来着……


    那老头神神秘秘地凑近他,开口道:“别看它黑黢黢、小小一粒,你知道这药衣里头裹着什么吗?”


    柳元洵被那阴恻恻的语气弄得心里直发毛,偏生好奇心作祟,壮着胆子追问道:“裹着什么?”


    “虫卵。数不清的虫卵。”


    柳元洵总觉着李老头以前说不定当过说书先生,不然讲起故事来,怎会如此绘声绘色,吓得他连续做了好几晚的噩梦。


    “这是尸僵母虫的卵鞘,一旦入体,便会慢慢孵化,变成无数只肉眼看不见的蛊虫,在你肚子里孵化,接着穿过肠壁,钻进你的血液,一点点地爬啊爬,最后爬到你的脑子里……”


    说到这儿,李老头伸出干枯的手指,在柳元洵脑袋后面缓缓画着圈,“它们会这里安家、繁衍,逐渐壮大,一口一口吃掉你的脑子,先是让你手僵脚硬,接着叫你头痛欲裂、行动不能,最后变成一个没脑子、只会傻乎乎流口水的空壳子,人得熬到最后一刻才咽气。”


    彼时的柳元洵惊出一身冷汗,迅速拍开李老头的手,在他的哈哈大笑中,惊恐道:“你快点拿走,我不要碰它!”


    李老头就爱恶作剧,柳元洵说不要,他偏作怪似的非要往柳元洵嘴里塞,直到把人吓得干呕,才惊觉玩笑开过了头,塞了他好多奇药来赔罪。


    李老头救过柳元洵的命,且来历神秘,本事不凡,柳元洵打心底里佩服他,即便被捉弄了,也很快便原谅了,只小声嘟囔了一句:“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得在变成傻子前死掉,好歹还能留些尊严。”


    他说这话的时候,只是随口一说,万没想到一语成谶,竟成了躲不开的宿命。


    李老头说,最多四年,最少两年,便会初显征兆。


    自打吞下蛊毒,柳元洵只过了一年安稳日子,此后的每一天,但凡手脚开始僵硬,他就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毒发了。


    直至此刻,他才真切意识到,原来之前的手脚麻痹,不过是因身体虚弱导致的无力。


    真正毒发的时候,除了死一样的僵硬外,还会伴随着针扎般的刺痛。他的右手已经没了知觉,哪怕用左手摸过去,也像摸到了一块不属于自己的玉石一样。


    难道……这么早就彻底动不了了吗?他还有太多事没做,他以为自己还有一年时间,他……


    柳元洵的鬓角渗出了冷汗,心里除了恐惧,还有一丝绝望……


    就在他一时无法接受现实的时候,右手尾指却微微抽动了一下。


    柳元洵猛地瞪大眼睛,缓缓低头看向右手,用力攥了一下。


    大脑发出的指令传递到了右手的指端,虽说慢了一两息,可手指到底还是轻轻蜷了起来。


    接下来的时间,他反覆握拳、松手,直至右手愈发灵活,彷佛方才那僵硬失控的一幕从未发生。他这才浑身脱力,倒退两步,扶着桌角缓缓瘫坐在地上。


    冷汗已经爬满了全身,哪怕在热意熏熏的暖房里,他也像是被寒风浸透了一般,连骨头缝里都发著寒。


    他生来体弱多病,从小到大,周遭所有人都在用无形的态度暗示他:“你活不长。”


    他也早已做好及时行乐、坦然迎接死亡的准备,可他唯独惧怕这般死法。


    就如他对李老头所言,与其变成傻子,毫无尊严地死去,他定会在尚存理智之时,亲手了结自己。


    慢一些吧……


    柳元洵轻轻闭上双眼,左手不住地摩挲着右腕。


    稀薄的阳光透过天窗洒落在他身上,却只能照亮脖子以下的位置,苍白的脖颈在阳光下透出垂死前的脆弱。


    在一片寂静中,柳元洵无声呢喃:慢一些,再慢一些,至少……等他查完江南的案子,再做完最后一件事。


    ……


    淩亭正在屋外守着,又听见书房内的柳元洵在叫他,便推门进去了。


    当时建书房的时候,特意调整了天窗的位置,为的就是让阳光能最大限度地倾洒在书桌上。所以当淩亭自外间走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沐浴在明亮日光中的柳元洵,光影勾勒出他的轮廓,让他仿若天外之人般夺目。


    淩亭被这一幕惊艳,竟一时顿住,忘了向前走。


    直到柳元洵抬眸看他,淩亭才如梦初醒,上前道:“主子,您唤我?”


    “嗯。”柳元洵轻点了下头,“你去把凝碧叫来。”


    凝碧如今正在王府里做绣娘,事不多,日子也很平静,只是一直牵挂着家中旧事,睡也睡不安稳。


    以往在灯曲巷遭罪的时候,她还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可如今在王府好吃好喝的活着,却让她内心难安,短短几日就瘦了一圈。


    淩亭来叫她的时候,她正在替柳元洵绣出行用的棉袍,闻言立即放下手里的活,跟着淩亭来了书房。


    她第一回踏入这里,神色有些拘谨,都不知道该往哪落脚,直到淩亭搬来一把椅子,她才受宠若惊地坐下。


    柳元洵道:“马上要过年了,太常寺的事也会渐渐变多,我不一定有空见你,所以,有些话,我需得提前与你说明白。”


    凝碧不安地绞着衣角,紧张地等着柳元洵说话。


    “大年初二,我便要去江南了,为得便是你父亲的案子,此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柳元洵见凝碧点头,才又接着道:“这一路福祸未定,我也无法预知结局,但无论如何,我会尽力。至于你……”


    他望着凝碧那张沧桑又疲惫的面容,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如果这案子没有疑点,也无法翻案,你便得重回灯曲巷了。你可有这个心理准备?”


    凝碧的眼神逐渐变得茫然,可她还是怔怔地点了下头。不管有没有准备,柳元洵都是她最后的希望了,她熬了那么多年,也实在熬不动了,如果瑞王什么也没查到,她也不打算活下去了。


    十年为妓,这日子,是常人想像不到的苦。


    柳元洵坐在光里,静静凝望着她,彷佛能洞悉她内心的一切,“我叫你来,是想问问你,如果江南路险,你可愿冒着生命危险,和我一道去江南?”


    凝碧猛地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向柳元洵,“您……您的意思是说……我能回江南?”


    柳元洵应了一声,道:“只是这一路并不太平,我不一定能保你平安。”


    “我愿意!王爷!我愿意!”凝碧激动地站起身,重重磕了个头,“哪怕死在路上,也是在回江南的路上。求您带上我!”


    对凝碧来说,死在家乡,魂归故土,早已成了她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柳元洵笑了笑,道:“既然愿意,便提前做准备吧。”


    凝碧再三叩谢,这才起身离去。


    凝碧走了以后,柳元洵又道:“淩亭,往宫里传个信,就说我想进宫。”


    淩亭愣了一下,“现在吗?”


    “嗯。”柳元洵望瞭望天色,道:“午膳提前准备吧。”


    淩亭总觉得此时的柳元洵有些奇怪,可他又看不出异样,只能按他吩咐,先让小厮去宫里传话,又亲自去了厨房安排。


    等人都离开后,柳元洵站起身,朝著书房的暗格走去。他熟练地摆弄了几下机关,一个木头匣子弹了出来,里头装得赫然是那副琴谱与字画。


    柳元洵罕见地被焦躁包裹。


    这一眼望不到头的案子,即没有线索,也没有指引,有的只是用人命串起来的一桩桩案件。


    如果他时间足够,他大可以仔细查,慢慢等,可他不想再耗下去了,他甚至有种冲进诏狱,问问萧金业到底想让他做什么的冲动。


    可他知道萧金业是不会告诉他的。


    上次见面的时候,萧金业就说得很清楚了。他宁肯将自己知道的东西带进坟墓里去,也不会轻易交出手中掌握的东西。


    其实他可以不管的。


    不过是责任心,抛了便抛了,他都要死了,没闲心替别人鸣冤,不是很正常吗?


    可他又不甘心。


    他是王爷,是皇子,流淌着皇家血脉,他也想做些什么,也想在自己的人生里留下些痕迹。


    如果没遇见这件事,倒也就算了,可遇见了,他就不能不管。如果是冤案,便鸣冤;如果是阴谋,便戳穿;总好过闭眼之前回顾此生,他只能想起自己喝了多少药,又看了多少书,若说为天下百姓做过什么,他却一件也想不起来。


    “淩亭,你去将……”刚叫出声,他便意识到淩亭已经去了后厨,也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态很差。


    他太着急了。


    急到哪怕大脑一片空白,也下意识想多安排一些事,多见一些人,明明距离彻底毒发还有一段时间,一段不是很长,但足够他处理好一切的时间。


    但他还是着急。


    突然的毒发,让他再一次体会到了被死亡扼住喉咙的紧迫感,他很想即刻掌握证据,将所有的事都解决掉,然后趁自己还没变成傻子的时候,利落地抹了脖子,死个干净。


    可他也知道,急是没有用的。


    越急越乱,越乱越容易出错。


    他向来喜欢安静,可今天的安静却加重了他的焦躁,他忽然不想再一个人呆着了。哪怕是和扫把尾一起,也比孤身一人留在书房里要好受得多。


    柳元洵起身披上大麾,朝屋外走去。


    书房门口守着得两位公公沉默得紧,见他出门,什么话也没说,只静静跟在他身后,像是两道影子。


    柳元洵平常也没和他们说过话,此刻却主动开口问道:“你们二位,叫什么名字?”


    两位公公一前一后回道:


    “奴才常安。”


    “奴才常顺。”


    柳元洵又问:“多大年纪了?”


    “奴才三十七。”


    “奴才二十九。”


    问了名字和年纪,柳元洵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不是个话多的人,也不擅长和人聊天,尤其不擅长和木桩子聊天,于是气氛再度陷入沉默。


    柳元洵忍不住加快了脚步,直到走到院子里,才抬手压了压略快的心跳,稍稍缓了口气。


    他走到后院的时候,扫把尾许是听见了脚步声,用狗头顶开狗窝的皮帘子,探出半个脑袋,用黑黝黝的眼睛静静注视着柳元洵。


    或许是因为顾莲沼之前的那番话,它至少不会将柳元洵当作空气了。


    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半天,柳元洵先一步妥协,在离它较远的地方蹲下身,问道:“你主子不是说你还会磕头吗?来,表演一下,要是演得好,中午给你加餐。”


    他知道扫把尾大概率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他还是期待了一下。


    扫把尾确实没理他,但它好歹顶开帘子走了出来,在距离柳元洵不远的地方趴了下来,静静瞅着他,像是在陪他。


    扫把尾是典型的猎犬,模样与可爱毫不沾边,哪怕只是温顺地趴着,身上那彪悍的腱子肉也威慑十足,压根勾不起人抚摸逗弄的念头。


    柳元洵半蹲下身,与它搭话,“听说你还咬死过三匹狼呢?这么厉害啊?”


    许是“狼”这个字触动了扫把尾的神经,它耳朵一抖,喉咙里发出威胁似的呼噜声。


    柳元洵吓了一跳,稍稍向后挪了挪,但他一动,扫把尾便安静了下来,又不作声了。


    他和活人都没话说,何况眼前是条不怎么爱搭理他的狗,柳元洵蹲了一会便蹲不住了,只能起身。他刚站起,扫把尾也跟着站了起来,目光依旧落在他身上。


    柳元洵朝它摆了摆手,道:“外面太冷了,我得回去了,你也进窝里去吧。”


    扫把尾没吭声,但像是听懂了一样,竟真的转头回窝了。


    柳元洵望着落下的皮帘子出了会神,又被吹来的风冻得一哆嗦,正打算转身进屋,却听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他转头一瞧,就发现衣着整齐的顾莲沼正朝他走来,手还没来得及落下,想来是刚做了个什么手势。


    柳元洵明白过来了,“是你叫扫把尾回窝的吗?”


    “嗯。”顾莲沼走到他身边,也没问他怎么又来后院了,只垂手牵了他的手,松松一握便放开,道:“手这么凉?”


    柳元洵随意应了一声,见他穿戴整齐,遂问道:“你这是打算出门?”


    顾莲沼道:“嗯,该去诏狱了。你刚进前门的时候,我正准备出门,听你来了后院,所以过来瞧瞧。”


    柳元洵问:“不吃午膳了吗?”


    顾莲沼道:“不了,锦衣卫里有饭堂。”


    柳元洵本不想干涉他的安排,可一想到顾莲沼一夜未归,回来后也只休息了一个多时辰,这一去,又不知要忙到什么时候,还是多了句嘴,“厨房已经在准备饭菜了,要是不着急,不如吃过饭再去?”


    顾莲沼其实是急着走的。刘迅为了牵制他,强行分给他一件棘手的事,还削减了他的人手,就等着挑他的错处。他如今忙得恨不得一人分成三人用,连吃饭喝水的时间都没有。


    可他知道柳元洵不对劲。


    柳元洵并不是个喜欢招猫逗狗的性子,早上来一趟倒也算了,没理由隔了一个时辰又去看它。


    “那走吧。”他静静看着柳元洵,等他与自己并肩后,才一起往里屋走去。


    其实这顿饭吃与不吃关系不大,哪怕他陪着柳元洵用了饭,柳元洵的状态也没有好多少。


    柳元洵眉眼生得柔和,哪怕满心忧愁,看上去依旧温和。只是吃饭时,明显心不在焉,比平日更没有胃口。


    吃过了饭,实在不能再耽搁了,顾莲沼站起身来,道:“我先走了。”


    柳元洵听到声音才回过神来,朝他摆了摆手,温和一笑,“早去早回。”


    顾莲沼应了一声,转身的动作是利落的,可临到踏出房门的时候,还是稍稍停顿了片刻。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停留,而是牵起乌霆,径直去了诏狱。


    ……


    宫里的消息回得很快,顾莲沼走了一刻钟,府里的小厮便带着洪公公的口信来了。


    只可惜,柳元喆以宫事繁忙为由,驳了他入宫的请求。


    听了消息,柳元洵脸色就不大好了。


    淩亭担忧地看向他,道:“主子……”


    “没事。”柳元洵笑了笑,道:“宫里事忙,许多大臣都等着进宫觐见呢,我又没什么正事,改天去也无妨。”


    话是这么说,可他明显失落了许多,踢了靴子便上床去了,拉起被子蒙住了头,闷声道:“我想睡会儿。”


    柳元洵平日里很少进宫,频繁的时候十天去一次,少的时候一个月都不见得能去一回,且大多时候都是洪公公亲自来请的,要是遇上柳元洵自己递信说要入宫,皇上从来没有拒绝过。


    可这次……


    淩晴和淩亭对视了一眼,一时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柳元洵心情不好时就喜欢睡觉,再加上刚喝了药,也没法出门散心。淩晴扯了扯淩亭的衣袖,说道:“走吧,让主子歇一歇。”


    淩亭无奈,也只能跟着淩晴退了出去。


    柳元洵将被子盖过头的时候,是想哭的。


    他今天受到的冲击太大了,哪怕早已在心里做了三年的准备,但当真正发生的时候,他还是想从亲人身上找一点慰藉。


    父皇仙逝了,母妃也不能常见,柳元喆是他唯一的亲人,在这种时候,他也只想见见柳元喆。不会耽误他很久,只是见一见面,说两句话,他觉得自己都能好受很多。


    可柳元喆拒绝了他。


    淩氏兄妹还在屋里的时候,他想哭但忍住了,毕竟年纪不小了,他实在没脸在他们面前哭。


    可等他们走了,他又哭不出来了,且那被子压在头顶,憋得他呼吸不畅,他只能扒开一道缝,呼吸着外头的空气。


    病人就是病人,连伤心的力气都没有,药效一上来,眼眶还湿着呢,人已经不自觉睡熟了。


    待到睡醒,太阳快落山了,顾莲沼也回来了。


    柳元洵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床上坐了起来,“你今天回来得倒是挺早,忙完了吗?”


    顾莲沼“嗯”了一声,抬眼看向他,说道:“你倒是醒得巧。”


    巧?


    巧什么?


    柳元洵还怔着,顾莲沼就将手伸进被子里,去拽他的腿,稍一用力,就将他扯得仰倒在柔软的被子上。


    柳元洵挣扎着起身,“你干嘛?”


    顾莲沼却不解释,将人拉到床边就开始替他穿靴子,穿好了靴子又开始裹袍子,裹完了袍子,又扯了件大麾,顺便替他戴好了兜帽。


    从将柳元洵从被子里挖出来,再到将他罩进大麾里,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极为迅速。


    若不是外头凛冽的寒风瞬间将柳元洵吹醒,他甚至会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顾莲沼侧眸看了他一眼,问道:“准备好了吗?”


    柳元洵站在院子里,一脸茫然地望着顾莲沼,问道:“什么?”


    “那就是准备好了。”顾莲沼自顾自地替他做了决定,然后屈膝弯腰,双臂环过顾莲沼的腿弯与后背,稍一用力,便将他稳稳抱在了怀里。


    柳元洵压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他下意识揪住了顾莲沼的衣襟,惊呼道:“你做什么?”


    顾莲沼没有说话,只是仰头看向屋顶,随后深吸一口气,调动体内内力,猛然提气向上一跃,眨眼间便飞身上了屋顶,稳稳地落在了屋脊上。


    柳元洵只觉眼前一花,耳边风声呼啸,待再次看清,他就已经站在了离地十几尺的屋脊上。


    这里风声呼啸,周围又没有围栏阻挡,柳元洵紧紧扯着顾莲沼的衣领,不敢撒手,却还是被缓缓放到了地上。


    “来。”顾莲沼揽住他的腰,带着他踩着屋脊慢慢往上走,直到走到屋脊最宽的地方,才扶着他的腰让他坐稳。


    柳元洵吓得心颤,压根没心思观察周围的环境,他头一回知道原来人在屋脊上也不得不低头,明明害怕,却不敢松手,只能跟着顾莲沼的步伐向前走。


    直到坐稳,才颤声问道:“为什么要来这里?”


    顾莲沼坐在他身边,抬手指向落日,道:“看。”


    柳元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而这一眼,便解答了他所有的疑惑。


    怪不得顾莲沼说他醒得巧。


    确实是巧。


    此刻正值日落时分,余晖绚烂到了极致,照得天空彷佛着了火,被染成灿金色的云朵汇聚到了一起,彷佛是流淌在天空中的金河,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披上了绮丽的橙黄,如此耀眼,又如此辉煌。


    美到柳元洵久久忘了言语。


    第77章


    柳元洵不是第一次看日落,宫里也有专门观日落的阁楼。那儿有朱红漆柱,雕花围栏,还有专门伺候的婢女与太监,环境不知道比裸I露的屋脊好上多少,可没有一次的日落能比今天更美。


    更确切的说,他从未像今天一样,需要过日落。


    檐上风大,腰间却有一双结实的手臂,牢牢箍着他的腰身,压住了那快要被风掀起的袍角。他倚在顾莲沼身侧,静静凝望着日落,躁乱了一个白天的心湖渐渐归于平静。


    顾莲沼没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也没向顾莲沼倾诉,有些时候,沉默比交流更让他自在。


    两刻钟悄然过去,日头彻底落下,视线尽头的霞光逐渐黯淡,属于夜晚的月亮,隐约显出模糊的轮廓。


    “要下去吗?”顾莲沼问他。


    柳元洵望着天边,轻轻摇头,“还想再多待一会儿。”


    顾莲沼便安静下去,静静陪着他,只是抱着他的动作愈发亲昵,柳元洵甚至觉得他的下巴都快触到自己的颈窝了。


    顾莲沼身负纯阳内力,连呼吸也比寻常人热一些,柳元洵倚靠在他身上,半点不觉得冷。


    在长久的静默后,柳元洵轻声道:“阿峤,你这辈子,有什么必须要完成的事吗?”


    顾莲沼心里本来是有答案的。他想往上爬,想爬到众人仰望的位置,再也不会轻易受欺负。


    任何一个饱受欺淩、从底层爬上来,然后品尝到权力滋味的人,都会迷恋上那种滋味。每前进一步,欺负他的人就会变成仰望他的人,他们眼中原本的觊觎、恶意与鄙夷,都会化作忌惮、敬畏与恭顺。


    可当柳元洵问他的时候,他却莫名觉得,这些东西对他的吸引力好像没那么大了。它们彷佛变得有些空洞。但他不知道是什么引起了这样的变化。


    但柳元洵还在等他答案,他只能半坚定半茫然地说了句:“想成为锦衣卫指挥使。”


    说完,他又在想,柳元洵会不会对他的答案失望。毕竟他那个人……


    该怎么形容呢。


    他就像是被高阁中那些大道理彻底浸透的理想主义者,言行举止完美契合教条,身上不见半点私欲。


    其实,这样的人会有点假。不是虚伪的“假”,是不像凡人的“假”,寻常人很难与这样的人亲近起来。


    可柳元洵的“假”里又透着几分纯真,几分稚嫩,甚至还带着些勾起他欲望的色I情。


    他见过很多人的身体,可那么多人,没一个能像柳元洵这般漂亮。


    不管是无暇的肌肤,还是白纸一样的性子,都很容易勾起他心底的劣根性。想让他肌肤染上潮红,想让他睁着迷蒙的双眼陷进湿润的情潮,想用自己的肮脏一点点玷污那些纯洁……


    顾莲沼很久没碰他了。


    以至于只是想想,身体就起了反应,所以他强行止住思绪,不再深想下去了。


    他隐约意识到,或许因为身体与身体的触碰太过真实,压过了权力和金钱的幻影,才让他坚定的信念产生了一丝动摇。


    “主子!”正想着,淩晴忽然来了,她一手拎着提盒,一手拢在嘴边,大喊道:“该吃饭啦!快点下来吧,上面太冷啦!”


    柳元洵侧头向下望去,道:“阿峤,我们下去吧。”


    顾莲沼应了一声,站起身后,又将柳元洵扶了起来。


    上来的时候或许要费些力气,但下去的时候就轻松多了,顾莲沼没再抱他,而是揽住他的腰,低声问了句:“准备好了吗?”


    这高度让柳元洵有些眼晕,可身侧的人又很可靠,他便交付了信任,轻轻点了点头。


    紧接着,便感觉身体瞬间腾空,心脏也随之一紧。好在短短一瞬便落了地,再睁眼时,眼前便是笑意盈盈的淩晴。


    “好玩吗,主子?”


    柳元洵笑了笑,道:“嗯,倒是头一回以这个角度看王府。”


    淩晴顿时好奇,随手将提盒递给顾莲沼,“主子你等等我,我也想上去瞧瞧。”


    柳元洵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淩晴纵身提气,中途在漆柱上借力,几下便轻松翻身上了房顶。


    柳元洵仰头望着她,唇边带着笑,可顾莲沼却能看出来,他的心绪虽比之前平静了不少,但距离彻底恢复还差得远呢。


    上午那短短半日里,柳元洵一直在书房,中途也只见过凝碧,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产生如此明显的情绪波动?


    他心底起了探究,但转瞬又觉得这不是自己该考虑的事情。力所能及的照顾也好,察觉他心绪不佳时的安抚也好,这些都能勉强算是他在偿还柳元洵过往的照拂。


    但色欲不算,探究不算,关心也不算。


    这和他最初的念头是相悖的。


    他是想还清欠债后,各走各的阳关道,而不是为了加深羁绊,让自己越陷越深。


    顾莲沼别过头,没再看他。


    ……


    柳元洵睡了一下午,入了夜反倒精神了。


    顾莲沼从后院回来的时候,他毫无困意,正藉着烛火翻著书,墨发散在身后,看上去恬静而温柔。


    他本想晚些再睡,又想到顾莲沼可能没休息好,自己若是继续翻书可能会打扰到他,便趁着顾莲沼沐浴的间隙,放下手中的书,主动往床榻里头挪了挪。


    顾莲沼动作很快,他刚躺下没多久,耳房里的人便披着一身水汽走了出来。


    “怎么还不睡?”


    柳元洵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不困,睡不着。”


    顾莲沼道:“那你看会书。”


    柳元洵又摇头,“太晚了,不看了。”


    顾莲沼倒也没再继续劝说,只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待身上彻底干透后,便掀开被子上了床。


    室内静谧而昏暗,柳元洵轻轻转头看了看顾莲沼的脸,发现他已经闭上了眼睛,便又将头转了回去。


    柳元洵睁着眼睛,望着窗壁上的花纹,久久无法入睡。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腕,白日里找不到宣泄口的情绪又有了反扑的趋势。


    他不能跑,不能跳,走路都要放缓速度,手和脑子是他活在这世上最后的依仗。


    他已经因为病情加重,不能画画写字了,如果蛊毒将他最后一点能力也剥夺的话,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靠什么撑下去……


    他想得太过入神,并未留意顾莲沼早已睁开眼睛,望向了他略带忧伤的侧脸。


    直到,他的手边传来了另一个人的温度。


    起初,两人的手不经意间挨到一起时,柳元洵还以为只是意外。毕竟这床就这么大,两个人同睡一处,难免会有碰到的时候。可谁知,顾莲沼反覆贴近他几次后,竟明目张胆地牵住了他的手。


    柳元洵下意识想要抽回,却被顾莲沼攥得极紧。在这沉沉夜色中,他莫名紧张起来,一时竟不敢去看顾莲沼的眼睛。


    直到,顾莲沼握紧他的手,又用拇指插I入他攥起的拳头,稍稍用力,将他的指头一根一根推开,而后……在他手心写起了字。


    柳元洵紧绷的身躯瞬间松懈下来,接着便仔细辨认起顾莲沼在他手心写得那几个字:洪公公。


    洪公公?


    洪公公怎么了?


    柳元洵正要问,又想起一墙之隔还有两个眼线,便又安静了下去,静静等着顾莲沼往下写。


    可顾莲沼写完那三个字就停了,接着便略显暧昧地扣住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握,人也慢慢贴了过来……


    他隐约意识到顾莲沼想做什么,可又不敢确定。


    毕竟他们已经在宫里演过一场戏了,柳元喆似乎也信以为真,此后再没提过此事。即便要做戏给后面两个公公看,睡在同一张床上便已足够,何至于……


    眼见顾莲沼越靠越近,快要贴到自己身上了,柳元洵忍不住想要后退。但又担心自己误会了对方,伤了他的自尊。于是绷着身体没动,任由顾莲沼贴近了自己。


    顾莲沼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心里揣着事,睡不好觉,要不,放松一下?”


    柳元洵一愣,“放松?”


    顾莲沼松开他的手,缓缓摸向他的大腿,隔着一层丝滑的绸缎,他终于触到了柳元洵微凉的肌肤。


    他们平日里也有过极为亲密的接触,拥抱时、依偎时,两人靠得都很近。可最多也只是触碰腰际与脖颈,从未有过这般近似情人般的抚摸。


    柳元洵还愣着,身体僵得像木头,他已经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可这想法离奇到近乎惊悚,念头刚一出现,便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顾莲沼的手像蛇一样在他腿侧游走,手腕更是数次蹭过他的胯骨。


    伴随着灼热吐息的,是他近乎呢喃般的诱惑,“王爷,这可是天底下最能疏解压力的方式了。你就当自己病了,我帮你治治病,行吗?”


    柳元洵再迟钝也不是傻子,他终于不再自欺欺人,也顾不得耳房里的太监,一把扫开顾莲沼的手,扯住被子坐起来,不敢置信道:“你疯了?”


    屋里的烛火已经熄灭了,只有静谧的月光投射着浅浅的亮,柳元洵脑袋里晕乎乎的,一半是吓的,一半是惊的。


    见他坐起,顾莲沼也慢吞吞地坐了起来。


    他背着光,又低着头,月光只能照亮他那艳似鬼魅的侧脸。抹额早在沐浴时便被解开,眉心不曾轻易示人的红痕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平添一抹魅惑。


    他声音很轻,也很压抑,像是藏着委屈,“我有的你都有,我没有的你也有。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日落你也瞧不上。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些,有错吗?”


    “这……不是……我知道你想让我开心,但这不行,绝对不行。”柳元洵大脑一片混乱,他一直觉得自己和顾莲沼是彼此了解的,可这一刻,他又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真正看清过这个人。


    在他毫无逻辑的解释声中,顾莲沼慢慢抬起头,道:“王爷,你太把它当回事了。你都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行呢?”


    柳元洵背抵着墙,两只手紧紧扯着被子,心脏砰砰直跳,震惊到了极点:“我最后问你一遍,这是玩笑吗?”


    顾莲沼微微偏了下头,道:“你觉得呢?”


    柳元洵望进他的眼睛,语气又轻又严肃,“阿峤,我不喜欢这种玩笑。”


    顾莲沼没说话,只静静凝视着他的眼眸。


    随着时间流逝,气氛愈发凝重,顾莲沼忽然轻笑一声,嗓音散漫道:“现在呢?还惦记着那件让你不高兴的事吗?”


    柳元洵愣了好半天,才意识到他刚刚只是在捉弄自己。


    顾莲沼这一折腾,差点惊得他心脏爆炸,自然顾不上想蛊毒的事情了,可要是平常倒也算了,后面还有洪公公的人呢!他就不怕事情暴露?


    顾莲沼看穿了他的想法,“那两人走了。”


    “走了?”柳元洵的心放下大半,可人还是懵的,“走哪了?”


    顾莲沼道:“被洪公公的人叫走了。”


    “什么时候?”


    顾莲沼道:“半个时辰前,我练武的时候,宫里来了人,将他们叫走了,说是明天一早就能回来。”


    柳元洵彻底松了口气,但这口气舒缓了,另一口气又提了上来,知道那两个公公不在,他说话的声音也稍稍大了些,“那你也不能开这种玩笑啊!”


    顾莲沼躺了回去,一手垫在脑后,姿态随意,对他那豆大的怒火毫不在意,“好用就行了。”


    柳元洵正要跟他讲道理,顾莲沼却偏头看向他,好奇道:“不过,你真的觉得这种事很严肃、很正经,不能拿来开玩笑吗?”


    他散漫的声音里透着点不以为意,随即为柳元洵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这是很平常的事啊。现在已经不讲‘存天理、灭人欲’那套了。十八九的哥儿就要嫁人,二十岁的男子也可以娶妻,婚嫁婚嫁,不仅关乎人伦,也关乎私欲,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的态度太随意了,随意到柳元洵甚至开始自我质疑:难不成,真的是自己大惊小怪了?


    他甚至没意识到,话题已经被顾莲沼带拐了。


    “既然是人欲,就有合理发泄的法子。先不说灯曲巷那种地方该不该存在,就是家规森严的人家,也自有一套疏导泄欲的办法。你不知道吗?”


    这倒是问着了,柳元洵还真不知道。


    可他这辈子规矩惯了,进个欢喜佛殿都吓得差点摔倒。大晚上和一个哥儿躺在床上,聊“人欲如何疏导”,还是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若是平常,他定会找理由避开。可今天的他一直处于一种极度混乱的状态,竟也木愣愣地回了一句:“不知道。”


    听他这么一说,顾莲沼瞭然一笑,道:“怪不得你反应那么大,吓了我一跳。”


    柳元洵已经不知道究竟是谁吓谁了,只能呆呆坐着,听顾莲沼讲那些他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过的东西。


    “男人泄欲是最方便的了,有手就行。大户人家的主子嫌麻烦,找婢女代劳也是常有的事。不过家规森严的人家,男子未娶妻时,身边连伺候的丫鬟都没有,只能叫小厮来帮忙。”不过那小厮大概率就是娈童了,但这一点,顾莲沼没明说。


    “不过,”顾莲沼看着他,神情很放松,就像朋友闲聊般随意问道:“你都二十三了,难道没有过想要纾解的时候吗?自己没动过手?”


    之前的话题,柳元洵还能缩在被子里听他说。可这句话一出来,他是真有点承受不住了,“阿峤,你毕竟是个哥儿,这……”


    顾莲沼的脸色瞬间变了:“哥儿怎么了?男人能聊的东西,哥儿就不能聊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柳元洵有些懊恼,因为他很清楚,他确实是那个意思。


    即便他常常刻意提点自己,可世俗风气依旧在悄无声息地影响着他,既让他下意识说了“你是哥儿”这种话,也让他潜意识里,依旧将顾莲沼放在了弱势的那一端。


    他虽不懂这种事里的门道,可他知道,寻常男子确实不将男欢女爱当回事,放浪无礼之人甚至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议论。相较而言,女子与哥儿便背了枷锁,不仅不能大肆议论,还反受其害。


    既然是自己的错,柳元洵便诚心实意地道了歉,“是我有偏见了。你当然能聊,你想说什么,我都听着。”


    他一道歉,顾莲沼也像是受了委屈似的,声音低沉了许多:“本来我嫁到王府,就没打算再嫁人了。不能嫁人就算了,我也不稀罕。但好奇心总是有的吧?我又不能和其他男人聊这种事,只能跟你说。你还……”


    “我的错。”柳元洵去拉他的手,拉到手之后轻轻晃了晃,道:“以后不会了。”


    “嗯。”顾莲沼由他牵着,然后又问了一遍:“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就没有过想纾解的时候吗?”


    柳元洵的敏锐与聪慧,向来只体现在大是大非之上。像这种九曲十八弯的圈套与算计,对他来说,比阴谋暗害还难以应对。


    他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顾莲沼所有的话都是提前设好的圈套。他更没想到,顾莲沼会将在诏狱里那套用在他身上,用在……这种事情上。


    他有些羞耻地闭了闭眼,又往被子里缩了缩,声音又轻又哑,“遗,遗精,是有的。平常,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我身体不好,所以,没那么旺盛的精力。就是,偶尔,很偶尔的时候,早上的时候,醒来,会胀胀的,有点,有点不舒服……”


    磕磕巴巴地说完这番话后,柳元洵几乎羞耻到窒息,他轻轻咬了咬唇,浑身发著烫,像是陷入了一场高烧。


    他不敢看顾莲沼,可顾莲沼也不敢看他。


    早在柳元洵细声细气说出“遗精”两个字的时候,一股热流直冲下腹,他立刻就硬得要爆炸了,恨不能一把扯掉柳元洵身上的被子,将他狠狠压在身下。


    什么还债,什么锦衣卫指挥使,什么死不死活不活,这一刻都被他忘了个干净。


    略显粗重的呼吸已经藏不住了,他只能避开视线,怕自己火热的目光叫柳元洵察觉出异样。


    柳元洵本就窘迫得无地自容,顾莲沼这一沉默,更让他觉得浑身滚烫。身下的暖榻似乎也变成了蒸笼,热意不断蒸腾,烤得他恨不得立刻掀开被子,吸一口外面的冷空气。


    可这被子又是他唯一的遮羞布,他恨不能将自己彻底缩进去,又怎会主动从里头钻出来。


    顾莲沼缓了缓神,又轻咳了两声,舒缓了一下紧绷的声线,“既如此……那你以后难受,可以跟我说,我帮你。”


    柳元洵直觉拒绝道:“那怎么行呢。”


    他缩在被子里,脚趾都蜷了起来,眼眸低垂,不敢看顾莲沼,只能听见他满不在乎的声音。


    “这有什么不行的?你就不能彻底把我当个男人吗?而且,我刚才其实没打算逗你,我是认真的。我知道你有心事,想让你轻松一些,毕竟你都二十三了,尝尝这事的滋味又怎么了呢?但我没想到你反应那么大,吓了我一跳,我才改了口。”


    柳元洵一怔,又想起顾莲沼方才说得那番话:我有的你都有,我没有的你也有,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就想让你开心些……


    他确实什么也不缺,所以很大方,但他没想过顾莲沼会不会因此而困扰。就像现在,想给他些什么,却又拿不出珍稀的物件,只能想出这种笨办法……


    他悄悄探出脑袋,望向床榻外侧,只见顾莲沼枕着右手,目光直直落在前方,看上去有些孤独。


    这一幕让柳元洵的尴尬散去了一些,他轻轻躺倒,朝顾莲沼身侧挪了挪,小声道:“阿峤,你的心意,我心领了,我知道你惦记着我。”


    顾莲沼侧过头看他,低声问:“可你不好奇吗?”


    听见这话,柳元洵的心轻轻颤了一下。


    好奇,自然是好奇的。人们都说这是人间极乐事,可身体是他的身体,那里从未带给他什么特殊的感觉,反倒是宫中那一日……


    想到那些绵密袭来的情潮,还有那令人晕眩的舔舐与轻吻,他也忍不住好奇,那种滋味,究竟是什么体验?


    “试一试,好不好?”顾莲沼伸手按住柳元洵的腰肢,轻轻揉捏了两下,“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就当是尝个新鲜,权当玩乐一场。如今夜深人静,放松放松,真没什么大不了的,好不好?”


    柳元洵知道这行为不对,可一时间又想不出错在哪里。虽说与书上所讲的礼法相悖,可顾莲沼说得也在理,这种事本就不稀奇。若自己有一副健康体魄,早在三年前便已成婚,经历过夫妻之事了。


    “你就当我是伺候你的书僮,闭上眼,什么都别管,只管体会这滋味便是。”顾莲沼一边将他的身躯揉捏得渐渐发软,一边在他耳边低声呢喃,极尽诱哄之能事,“再者说了,不过是用手罢了,又不会真发生什么。寻常人都能做,你为何做不得?你只需要闭上眼睛,安心把自己交给我……好不好……”


    第78章


    “……我已经没有不开心了。”


    柳元洵软着嗓子,颤着手,轻轻覆上腰间那只手,又小声说了句:“谢谢你阿峤,但真的不行。”


    他觉得顾莲沼说得在理,他也确实想在死前多尝试些东西,可性格如此,道德的底线还是拽住了他的理智,让他在被哄得晕头转向的时候,也守住了礼数。


    他试图掰开顾莲沼的手,可那手却如铁钳一般,死死卡在他腰间,纹丝不动。


    “阿峤……”这一声呼唤,已然带上了几分哀求的意味。


    顾莲沼听得真切,可心中却陡然涌起一股狠劲,甚至想不管不顾地压着他来一场。大不了天亮之后再认罪,就说自己一时情难自抑,柳元洵又能拿他怎样?


    他的眼眸漆黑如夜,深邃得彷佛能将人吞噬,柳元洵心惊胆颤,他直觉里头有些很可怕的东西,一时间竟不敢再劝。


    顾莲沼的五感比他强太多,自然也看见了他眼里的畏惧,那惧怕像是兜头浇下的一瓢凉水,让他的理智稍稍回来了几分。


    可若是就此罢手,他又心有不甘。


    “好,”顾莲沼反手握住他的手,道:“既然你不想试,那你来帮我试。”


    柳元洵急忙抽手,“这怎么行!”


    顾莲沼费尽口舌哄了许久,好话都说尽了,眼看就要得偿所愿,却又被柳元洵拒绝,心中的焦躁再也按捺不住,脱口而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


    柳元洵连忙肯定,“自然是当的。”


    顾莲沼猛地翻身,将他压在身下,一手扣紧他的手腕,举过头顶,咬牙切齿道:“你恪守礼教,能忍得住,我可没那么多讲究,就想试试,想让你帮我一把,这很难吗?”


    柳元洵面露迟疑。


    顾莲沼忍不住催他,“说话!”


    他体魄强健,浑身热意逼人,就算和自己隔着些许距离,还是叫柳元洵感到了难以抵抗的压迫感。尽管还没理清楚这个忙到底该不该帮,身体便本能地蜷缩起来,试图躲避。


    可他的躲避却激怒了顾莲沼,顾莲沼攥紧他的手,用力压进床铺更深处,强调道:“我想要。”


    他细白的腕子被顾莲沼攥在手里,孱弱的身躯也笼罩在巨大的压力之下,逼得他仅仅犹豫了片刻,就溃不成军的投降了,“我不会……”


    他带着哭腔的妥协像是一种安抚,顾莲沼缓和了气势,侧躺了下来,抬手去搂他的腰,将人压到了怀里。


    “你什么都不用做。”顾莲沼用炙热的胸膛贴近他,另一只手缓缓探向他的腰间,轻轻扯下他的亵裤。


    “做什么!”柳元洵吓了一跳,急忙去扯裤子,却慢了一步,抓了个空。


    “都说了,除了能怀孕,哥儿和男人没什么区别,”顾莲沼喘着粗气,欲火上头,几乎要烧穿他的理智,他屈膝顶开柳元洵的腿,踩着他的裤子一寸寸褪了下去。


    柳元洵想躲,可腰身却被紧紧箍住,分毫动弹不得。他第一次感受到顾莲沼的力气如此之大,体力上颓倒般的劣势让他整个身躯都在轻轻发著颤。


    “怕什么……”顾莲沼看着他亵衣下的脊背,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吻上去。可就在低头瞬间,他又克制住了。


    吻是吻,碰是碰,分开来,怎么都能糊弄过去,可要是放在一块,就真跟圆房没什么两样了。


    柳元洵很想回他一句“没有害怕”,可直到他想说话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牙关咬得死紧。


    他没必要怕的,他根本没有害怕的理由,顾莲沼甚至用不上他的手,可他要用什么,他又不知道……


    他只知道顾莲沼忽地将他松开,又掀起被子走到镜子前,取了个什么东西。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一股淡淡的海棠香缓缓飘散开来。柳元洵闻着这香味,意识到这是抹脸的脂膏。


    顾莲沼挖了一大块脂膏,又从挂在一侧的衣袖中掏出洪公公给他的香料,屈指顶开软塞,将少量粉末撒进了三花纯铜的薰香炉里。


    量不多,但足够让柳元洵睡个好觉。


    躺在床上的柳元洵什么都不懂,他也不敢往后看,闻到海棠花的味道后,他甚至以为顾莲沼沐浴之后皮肤干燥,想用它来润肤。


    紧接着,被子被掀开,柳元洵只觉大腿内侧一凉,那团乳白色的软膏竟被顾莲沼涂抹在了自己腿上。


    他的直觉一直在向他示警,催着他赶紧逃,可他的理智又将他死死钉在原地,想不出任何一种遭受危机的可能性。


    事实上顾莲沼确实也没对他做什么。


    顾莲沼右手压着他的小腹,像是要将自己凿进他怀里般用力,左手却又捏着他的后脖颈往下压,迫使他只能弓起腰背,紧紧贴向他。


    粗粝而滚烫的手指在他脖颈上来回揉捏,偶尔失控用过了劲,就会让他疼得瑟缩一下,可他一颤,顾莲沼就闷哼一声,声音又哑又奇怪,烧得他耳朵滚烫。


    他总觉得自己已经够热了,可总有比他体温更烫的。


    他咬着牙没作声,只觉得海棠香被磨得越来越腻,香味也越来越浓……


    那香味腻得他头晕,又或者是被这热意熏过了火,他渐渐感到了困倦。


    顾莲沼似乎也从他的鼻息间听出了什么,于是掐着他的后脖颈,将他缓缓拉进怀里,用沙哑的声音轻声哄道:“困了就睡吧。”


    他不想睡的,可他确实又困了。


    他顺着顾莲沼的力气扬起头,无力地枕在他的肩上,身后的身躯滚烫无比,彷佛要将他融化。他轻轻喘息着,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困得厉害。


    “睡吧。”顾莲沼知道柳元洵已经意识不清了,他托起他的头,让他枕在自己左臂上,手肘稍一弯,便将他脆弱的脖颈彻底掌控在了手里。


    他的手在那光滑细腻的脖颈处来回摩挲,将柳元洵整个纳入怀中的滋味如此上瘾,掀起的欲火几乎瞬间就烧没了他的理智。


    这一夜如此漫长,漫长到后院传来了那两个公公的动静时,顾莲沼甚至故意发出了些暧昧的声响。


    果然,后院两位公公的动作顿时轻了下来。在顾莲沼的想像中,他们或许已经踮起脚尖,将耳朵贴在了墙边。


    冰火两重天。


    怀里是炽热的欲望,墙那头却是冰冷的杀机。


    顾莲沼觉得自己本可以抽身的。


    柳元喆夺了他的职位,柳元洵又替他讨了回来,他替他奔波查案找线索,权当是还了债,偿了情,其它一概不关他的事。


    可在这一刻,在掐住柳元洵的腰,握住他咽喉的这一刻,他却觉得,就算死在他身上,他也是甘心的。


    ……


    次日天亮,柳元洵醒来的时候,前一刻还在迷迷糊糊地犯困,后一瞬立即回想起昨夜的事,一时竟不敢转身。


    直到听见屋内寂静一片,连第二道呼吸声都没有,他才轻轻睁开眼睛,缓缓转头看向另一侧。


    见顾莲沼已经离去,他顿时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


    说实在的,要是顾莲沼还在,他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淩亭还没进来,他便起了床,穿好了衣服,正准备唤人进来伺候洗漱,淩亭就端着热水来了。


    洗漱的时候,柳元洵顺口问了句:“洪福派来的那两个人呢?回来了吗?”


    “回来了。”淩亭微微一顿,又道:“主子,宫里出事了。”


    柳元洵心中猛地一紧,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出什么事了?”


    “大皇子昨日中午突发急病,于夜里薨逝了……”


    “什么?!”柳元洵猛地站了起来,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大皇子的身体一向都很健康,怎会突发急病?”


    淩亭赶忙扶着他坐下,轻轻拍着他的背,道:“主子您别急,容我慢慢跟您说。”


    柳元喆子嗣单薄,膝下仅有一个皇子和两个公主。长子是四妃之一的德妃所生,资质平平,却懂事守礼,年仅五岁,一直以来体魄强健,从未有过病痛,怎么会突然病逝?


    淩亭一边替他梳发,一边道:“大皇子病倒后,皇宫上下所有人都被排查了一遍,就连领旨出宫的常安、常顺两位公公都被召回去接受盘查,直到半夜才回来。”


    大皇子是柳元喆的第一个孩子,长子夭折,这是多么巨大的悲痛,柳元洵甚至不敢想像柳元喆此刻的状态。


    他急声催促道:“动作快点,我要进宫。”


    “主子……”淩亭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常安公公回来时带了话,皇上的意思是让您安心在府中养病,暂时不要进宫了。”


    为什么?


    柳元洵愣住了,昨日不让他进宫,或许是因为大皇子突发急病,皇上无暇顾及他,可今日为何也……


    “皇上大概是担心您伤心过度,伤了身体。”淩亭见他面色苍白,轻声劝慰道,“如今临近年关,宫里本就事务繁忙,又出了这样的大事,想必乱得紧……”


    柳元洵没有说话,沉默片刻后,说道:“你把门外两位公公叫进来。”


    淩亭应了一声,放下梳子,出门叫人去了。


    常安、常顺恭敬地行了礼,等着柳元洵问话。


    “洪公公可有什么话让你们带给我?”


    常安年纪稍长,率先开口道:“洪公公只说让主子您好好养病,不必操心宫里的事。”


    太奇怪了。


    柳元洵从没听过什么急病能在一天之内要了人的命,除非中了毒。莫非宫里正在严查,所以不想叫他进宫,怕他卷到麻烦里?


    可看常安、常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他也只能让淩亭先将人送出去。


    自三年前他和柳元喆撕破脸后,他就很少进宫了,连柳元喆都见得少,自然也见不到大皇子。见得面少,情谊自然也谈不上深厚,比起惋惜那孩子早夭的命运,他更担心柳元喆此时的状态。


    但他进不了宫,即便担心也于事无补。


    “主子,您缓缓神,先用膳吧。”淩亭道:“这事急也急不出结果,您先听洪公公的,养好身体。等宫里的事有了结果,您自然就能见到皇上了。”


    柳元洵无奈叹息,只能点头答应。


    他本想等顾莲沼回来后,问问他锦衣卫那边是否得到了什么消息,可自那夜之后,顾莲沼竟连续两夜都没回来。


    ……


    天下牢狱众多,可只有锦衣卫的牢房,才担得起诏狱两个字。


    “诏”字,皇帝之令也,“诏狱”便是皇帝直接下诏拘押的犯人,或是皇帝亲自下令审问的案件。


    诏狱里囚禁的大多数人,都经历过惨无人道的酷刑,可偏偏就有个硬骨头,任凭刘迅用尽各种手段,也没能从他口中撬出半个字。


    昏暗无光的刑讯室里,只有一盏幽幽烛火亮着光,在诏狱,连蜡烛的火似乎都是惨白的。


    一侧的刑架上吊着一个不成人形的男人,浑身伤痕累累,到处都是炮烙留下的痕迹,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可行刑之人不让他死,他便只能在痛苦中苦苦煎熬。


    顾莲沼接手这案子已经有好几天了,可他连这人的面也没见过,更别提对他动刑了。


    今日,是刘迅给他最后的期限,他却直到现在才将人从诏狱深处提出来,随后屏退旁人,刑讯室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刘迅留下的眼线将耳朵贴在铁门上,仔细听着里头的动静,他本以为自己会听见惨嚎或呻I吟,可里头安静得可怕,偶尔传来轻微的声响,听起来也像是平常的交谈。


    他在门口守了两个多时辰后,刘迅就从宫里赶回来了。


    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自然忙得不可开交,赶来诏狱时,连官袍都没来得及换。一身强壮的腱子肉将武官袍都衬得文气了几分。


    待到刑讯室门口,他没急着推门,而是问向门口的锦衣卫,“里头什么动静?”


    “回大人,没听到用刑的声音,估计什么都没问出来。”


    刘迅心中有了底。


    顾莲沼是柳元洵亲自送入诏狱的人,明面上他不能得罪,可背地里使些手段夺了他的权却并非难事。位置总得有能力的人来坐,你若没本事,就算是瑞王也不好直接插手,白白给他送功劳。


    可一想到顾莲沼过往的功劳,刘迅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他整了整衣领,掏出钥匙,打开了刑讯室的门。


    诏狱里常年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霉味与血腥味,刑讯室里尤为浓烈。哪怕七八日未曾用刑,这股味道依旧刺鼻得可怕,更何况刑讯室里从不缺受刑的犯人。


    刘迅进门时,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铁架铜盆前洗手的顾莲沼。


    顾莲沼身形不同于寻常哥儿,肩宽腰窄,劲瘦且充满爆发力,是难得一见的好身材。此刻他背对着刘迅,修长有力的手指正掬起清水,仔细地清洗着手掌。


    昏黄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刑讯室里一片寂静。刑架上吊着的男人如同一条死狗,气息微弱,身上却不见新的血迹。


    刘迅明知故问道:“怎么样?问出什么了吗?”


    顾莲沼扯下铜盆旁搭着的帕子,擦了擦手,淡淡应了一声,抬了抬下巴,指向桌上的几页纸,说道:“供词。”


    刘迅眉头一皱,快步走到案桌前,拿起那几张纸,仔细研读起来。


    半晌过后,他神色复杂地放下供词,抬头看向顾莲沼。


    顾莲沼神色平静,既不见被人设计陷害的愤怒,也没有绝境翻盘的得意。


    他就像完成了一件普通差事般,平静道:“既然已经签字画押,就请大人封档判刑吧。”


    刘迅紧紧捏着手中的供词,知道自己这一局已经败了。


    沉默片刻后,他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用了什么不见血的刑罚?


    还是捏住了犯人的把柄,逼他开了口?


    顾莲沼轻描淡写道:“诏狱虽以酷刑闻名,可酷刑又能撬开几个人的嘴?那些铁了心不认罪的,用再多刑也无济于事,倒不如绕过他去查证。证据确凿,案情清晰,嘴再硬又有何用。”


    这道理谁都懂。可查证谈何容易?若不是一直找不到突破口,他们也不至于白白浪费这么多时间。


    可顾莲沼偏偏就做到了。


    刘迅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什么滋味,作为全局的知情人,他甚至有点替顾莲沼感到可惜。


    如果顾莲沼不是纯阳之体,如果他没被卷入瑞王的事情当中,那刘迅哪怕忌惮他,也会看在他是个百年难遇的奇才的份上,好好培养他,让他接自己的班。


    刘迅执掌锦衣卫将近十年,见过的能人数不胜数,可在刑讯破案这方面,却没有一个人能超越顾莲沼。


    寻常人避之不及的诏狱,对他而言却是如鱼得水的天堂。再硬的嘴他都能找到突破口,再强悍的人他都能挖出深藏的弱点。他就像是为诏狱而生的刑讯官,置身黑暗,沉醉于血腥。


    他第一次见到顾莲沼的时候,顾莲沼才十三岁。即便骨骼清奇,是个天生习武的好苗子,可这点价值还入不了刘迅的眼。


    真正让他动了将顾莲沼收入麾下、悉心培养的心思的,是顾莲沼的眼睛。


    那是一双从未见过光明的眼睛,长在一个生于黑暗的少年身上,他全身上下都写满了向上爬的渴望。


    对锦衣卫而言,除了摆在明面上的能力考验之外,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因素:比起像个人,锦衣卫更要像把刀。


    一把锋芒毕露,能够在黑暗与血腥中隐忍蛰伏,愿意为了向上爬而斩断一切的刀。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奉献给皇帝,成为皇权最忠实的捍卫者。


    也只有从来不曾见过光的人,才能像顾九一样耐得住黑暗。


    刘迅望着顾莲沼,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你天生就属于这里。”


    顾莲沼在黑暗中沉默地站着,闻言也只是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没什么意味的笑容。


    刘迅正要说话,外头却忽然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大人,九爷,外头来了个人,说想见见九爷。”


    刘迅一愣,“什么人能上诏狱找你?”


    顾莲沼随手将擦手的帕子往铜盆里一扔,语气平淡道:“我出去看看。”


    穿过昏暗而腐朽的地牢后,他再一次站到了阳光底下,可今天是个大风天,太阳又白又冷,毫无暖意。


    顾莲沼快步走到门口,就见那里站着一个身着灰色短打的小厮。


    那小厮虽穿得多,可这里异常阴森,守门人又一脸煞气,吓得那小厮越发拘谨,抱臂站着,不住地打着哆嗦。


    眼见顾莲沼从里头走出来,瞧见熟人的喜悦一下子叫他觅到了安全感,立即笑了起来,“侍君!侍君!”


    可等他定睛细看,就发现顾莲沼满身寒气,比之守门人也不遑多让。他立马收起喜色,语气也变得小心翼翼,“侍君。”


    能叫他侍君的,自然是王府的人。


    顾莲沼神色微松,“何事?”


    “回侍君的话,王爷差我来问问,侍君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再问问侍君午时是否回府吃饭?”


    顾莲沼怔了一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对这句话做出什么反应。


    他呆在诏狱的日子远远长过在柳元洵身边的日子,以至于回了诏狱,便立即找回了过往的状态,压根不觉得有人会惦记自己。


    自从遇见柳元洵,他的人生里就渐渐多了些新奇而陌生的经历。不管是问他是否遇到了麻烦,还是问他是否要回府吃饭,对他来说都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本来是一株生长在黑暗荒漠里的植物,柳元洵却总要在他身上洒洒水,再拉过太阳照一照他。


    在过往岁月中,没人向他倾斜过善意,也没人给过他温暖,以至于真发生的时候,他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生来被爱包裹,付出爱和接受爱一样自然;有的人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爱”,哪怕阳光落到手心里,他也不知道那种感觉叫“温暖”。


    案子刚审完,之后的论刑,封档,都得由他负责。不过一顿饭,随便应付便行了,没必要耽误正事。顾莲沼沉默了一会,还是摇了摇头,道:“没什么麻烦,只是有些忙。你去回话吧,就说我晚上再回去。”


    小厮应了一声,正要往外走,却又被叫住了。


    “等等,”顾莲沼见他要走,忽然又改了口,“我和你一道回去。”


    小厮一愣,而后便笑了,轻快地答应了一声后,转身去牵马车了。


    刘迅一直跟在顾莲沼身后,只是没跨出门罢了。等小厮走远,他才缓缓踱步而出,站在顾莲沼身侧,意味深长地说道:“王爷待你,倒是真心实意。”


    第79章


    距离那一夜已经过了两日,宫里又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柳元洵早将那迷迷糊糊的一夜抛到了脑后。


    之所以叫小厮去锦衣卫指挥使,全然出于关切,没承想竟真把顾莲沼给叫了回来。


    今日天寒,厨房宰了只小羔羊,拿最嫩的肋骨煮了锅羊汤。自早上就开始用小火慢煨,两个多时辰过去,里头的药材熬了个透彻,羊汤更是鲜美无比。


    饶是柳元洵这样极少沾荤腥的人,今日也忍不住吃了两块鲜嫩的肋排。整整一扇肋排,竟也被屋里的四人吃光了。


    淩亭先一步吃完,去厨房煎药去了,淩晴再一走,屋里就安静了下去。


    柳元洵转向顾莲沼,见他眼下一层青黑,不由关心道:“吃饱了就去歇歇吧,多少睡一会。”


    顾莲沼没那么多时间,“手头还有事,一会就得走了。”


    锦衣卫事务繁杂,柳元洵早有耳闻,便没有再劝,只是叮嘱道:“要是得空,还是要稍稍歇一会。”


    顾莲沼点了点头。两日没见了,沉浸在案子里的时候,他没空想别的,恍惚间像是已经将这人这事都抛在脑后了,可此时一见面,却总是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柳元洵叫他看得莫名其妙,忽地又想起他那句“你洗脸了吗”,顿时脸色微变,轻轻瞪了他一眼。


    可这一眼落在顾莲沼眼里却变了味道,他总觉得柳元洵的眼波里带着勾人的痒。


    于是,他又看了顾莲沼一眼。


    柳元洵见他不急着走,又忍不住催他,“不是说有事吗?迟了也不怕挨罚。”


    没人会罚他,但顾莲沼确实打算即刻动身,可此时却又不想走了。


    那日早晨出门时,他隐隐猜测柳元洵醒来后会不会羞恼,甚至连安抚的话都在心底盘算好了。没想到隔了两日再见,柳元洵像是没事人一样淡然,他又开始后悔自己那一夜是不是太顾忌着他了。


    连续五日都没怎么休息,顾莲沼早已疲惫到了极点。可一想起那夜的事,又渐渐亢奋起来,视线也不知不觉从柳元洵的脸庞移至他的喉结处。


    柳元洵很怕冷,哪怕身处室内,长袍的领扣依旧系到最顶端,刚好卡在喉结下面。人虽生得瘦,可喉结却不突兀,仰着头,枕在他肩上的时候,似是承受不住般微微张着口,喉结在自己手掌下轻轻颤动,就像一颗跃动的心脏。


    一瞬间,顾莲沼的脑子里闪过了很多画面,可他的表情依旧是镇定的,“不急,想看看你。”


    “我挺好的。”柳元洵见他不急着走,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宫里的事,锦衣卫介入了吗?”


    刘迅已经切断了他在锦衣卫内部的消息来源,可皇子薨逝这么大的事,他还是有所耳闻。


    顾莲沼道:“此事归内行厂负责,所有事务皆由冯公公把控,他将这事捂得很死。昨日有个小太监,不知受何人指使,偷偷去打探此事,当场便被冯公公下令乱棍打死了。”


    柳元喆既然将此事交由冯怀安处理,想必是决心彻查到底。可究竟是谁,胆敢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谋害大皇子呢?


    大皇子的情况与柳元洵幼时并不一样。


    先帝共有七个儿子,内斗不休,残杀的手段层出不穷。可柳元喆仅有这一个儿子,虽说他还年轻,可先皇在他这个岁数,子嗣已经不少了,若是往最坏处想,大皇子很有可能是将来的储君。


    所以,大皇子的性命关系着国之根本,除非想被诛九族,否则,绝没人敢对大皇子下手。


    “不过……”顾莲沼压低声音,“有个不知真假的消息,你要听吗?”


    柳元洵抬眸望向他,缓缓点了下头。


    顾莲沼摩挲着杯沿,用口型说道:“听说,贤妃怀孕了。”


    柳元洵先是一怔,可渐渐的,这件事串起了另一件事,若是顺着思路一层层揭下去,他甚至不敢再想下去……


    顾莲沼见他脸色瞬白,心里起了怜惜,忍不住松开茶杯去握他的手,“放心,皇上心里有数。”


    柳元洵心不在焉,任由他握住了手,顾莲沼那句“放心”从他耳朵边上轻轻划了过去,半点没落进他心底。


    贤妃是孟阁老的女儿。


    她肚子里怀的,是皇上的孩子。


    如果大皇子死了,她又顺利诞下男胎,那在下一个皇子出生之前,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唯一皇子,也是最有可能继位的皇子。


    为确保朝局稳定,储君的血统不容有丝毫污点,其母家也必须清清白白。


    所以,如果这事真是贤妃做的,那这个孩子或许保不住孟家上下的命,但一定能保住孟家,能保住孟阁老的一世清名。


    前提是,贤妃已经笃定自己这一胎是皇子,且认定这会是柳元喆唯一的儿子。


    可即便如此,若此事当真为孟家所为,那他们合府上下也难逃一死。除非,他们已经陷入绝境,走投无路,只想在临死前,保下孟家的名声与血脉……


    但这一切都只是猜测,毕竟即便贤妃真的怀有身孕,且这一胎是皇子,她又如何能确保这个孩子会成为天雍王朝唯一的皇子呢?


    可他无法入宫,即见不了柳元喆,也无法像从前一样什么话都同他说了。


    正想着,淩亭端着药进来了。


    柳元洵抬眼望去,就见淩亭脚步微顿,视线落在了桌上。


    他顺着淩亭的目光望去,才发现顾莲沼不知何时握住了他的手,姿态十分亲昵。


    过去这么久,柳元洵已经逐渐接受了顾莲沼时不时的亲昵触碰,也没在意,只随意抽回了手。


    顾莲沼站起身来,道:“王爷喝了药便歇着吧,我回指挥使司了。”


    柳元洵点了点头,目送他出了门。


    淩亭将药碗搁置一旁,走到他身后替他捏起了肩,“主子还在为宫里的事烦心吗?”


    柳元洵叹了口气,疲惫到不想说话。


    若大皇子的死只是一场意外,那或许是他杞人忧天了。但倘若真相正如他所料,那整个朝局与后宫,怕是都要变天了。


    淩亭一边轻声宽慰,一边细心地为他揉肩。待碗中的药温度适宜,才将药碗递到他面前。


    柳元洵接过药碗,仰头便喝。然而,刚咽下两口,右手突然传来一阵抽筋般的刺痛,药碗瞬间脱力掉落,药汁溅了他一身。


    “主子!”淩亭惊呼一声,急忙凑近查看,“您没受伤吧?”


    可这一靠近,柳元洵扭曲抽搐的右手也无处遁形了。


    淩亭顾不得分寸,一把拉过他的手,惊道:“这是怎么了?!”


    自上次在书房发病,柳元洵就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见淩亭慌乱,也只是淡淡一句:“没事,抽筋了,你帮我按一按吧。”


    抽筋事小,不是大病就好,淩亭松了口气,顾不得满地狼藉,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捏着他的手,一个骨节一个骨节地轻轻按揉。


    在他的悉心按揉下,僵硬的手指逐渐恢复柔软,看起来与平常差不多,淩亭这才松了口气。


    刚才那碗药本就没喝下去多少,大半全撒在了身上,地毯上也满是药汁。反正也要换衣服,淩亭顺势问了句:“主子,要不午休一会儿?时间还早,我再去熬一碗药。”


    柳元洵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任由淩亭扶着他走到了床边。


    他躺在床上,耳边传来淩亭收拾碎瓷的声音。手上的刺痛逐渐消退,可他的心越渐渐沉了下去。


    比起第一次发病时的恐惧与焦躁,这次的他已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表情,甚至还有心思去思考,倘若日后病情严重到再也无法隐瞒,该如何向淩亭解释。


    淩亭收拾完碎瓷就出去了,柳元洵怔怔望着床前的窗户,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外头渐渐飘起了雪花。


    京城的雪常常一下便是好几个时辰,雪花如鹅毛、似棉絮,又大又沉,簌簌落下,不多时便能将整个皇城覆盖。


    望着那漫天飞雪,柳元洵有些躺不住了。他起身穿好衣服,披上大麾,推门走了出去。


    常安、常顺一如既往地沉默不语,他走一步,两人便跟一步,始终与他保持两步的距离。


    柳元洵没撑伞,也没戴兜帽,一路往王府的花园走,等到了花园,他也已经被雪盖了满头,青丝变成了白发。


    王府里的植物一向是跟随季节更换的,春有桃杏,夏有拂柳,秋天红枫,冬日红梅。


    柳元洵年幼时,母妃常抱着他说,许是生他之前吃了太多梅花糕,所以他身上总有股若有若无的梅香。可他自己从未闻到过,长大后,也无人再提及此事,他便渐渐淡忘了。


    直至此刻,他走到梅树下,才又忆起母妃当年的这番话。


    他摘下一片梅花瓣,就着花瓣上松软洁净的落雪放入口中。咬开后,一股清苦的涩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远不如闻起来那般香甜。


    尝过梅花后,他又在梅树下随意寻了个地方坐下,倚着树干,仰头望着疏落的梅枝,抬手去接天上飘落的雪花,眼眸纯净而澄澈。


    身后的两个公公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去为他找个垫子。可瞧瑞王这模样,似乎并不想被人打扰,他们便只能默默守在一旁。


    柳元洵本想让他们去廊下避雪,可转念一想,自己说了他们也未必会听,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专心地接着雪。


    以前总是怕冷,怕病,怕喝药,所以错过了许多东西,京城下了这么多年的雪,他却从未在落雪时出过门。


    他为了活下去,放弃了太多事情。可临到生命尽头,他才恍然发现,人活着是为了体验。若是没看过花开,没摸过雪落,只是捧着药罐子,日复一日地枯坐在房里,那活一年与活十年,又有什么区别呢?


    比起那些猝然而逝的生命,他至少还有半年时间去体验,把曾经想尝试却放弃的事,一一尝试个遍。


    想到这里,他豁然开朗,心口淤积许久的郁气瞬间消散。


    神思一清明,就连宫里的事都不甚在意了。


    柳元喆是皇帝,是天下之主。从他坐上那个位置起,他就注定要经历许多事,他手握权柄,又有雄才大略,更有满朝能臣供其驱使,委实没到自己替他忧心的地步。


    他本就生性豁达,遇事也想得开,否则也无法拖着病体二十余载,还能养出这般温和慈善的心性。


    想通了其中的道理,他便又找回了最初的自己,只是坐在雪地里,也能叫他感觉到快乐。


    第80章


    淩亭煎好药就回去了,一迈进院门,就发现门口守着的两个公公不见了踪影。


    他心下一慌,快步上前,还没推门就已经知道里头没人。


    他迅速将药放到桌上,转头去找院外洒扫的小厮,急切道:“王爷呢?”


    小厮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愣愣抬了下手,指向花园,道:“我瞧见王爷好像往那边去了。”


    淩亭顾不上细问,快步追了过去。


    大雪纷纷扬扬,早已将脚印覆盖,洒扫的小厮们也都躲到了廊下避寒,空旷的王府久久不见一个人,淩亭越发心慌,朝着花园的方向奔去。


    好在刚踏入园子,便瞧见了两个公公,再往前几步,就看到了那孤独地坐在树下的身影。


    “主子!”淩亭几步跑过去,抬手就要扫去柳元洵身上的积雪,却被柳元洵伸手挡住了。


    他缩在厚重的狐皮斗篷里,脸颊冻得通红,可眼眸却亮晶晶的,带着一丝笑意,“淩亭,你快看,你看我像不像雪人?”


    淩亭微微一怔,还是顺着他的话应道:“像。”


    柳元洵满意一笑,这才向他伸出手,说:“好啦,既然你找来了,那我们就回去吧。”


    淩亭扶起他,顺势拍掉他身上的雪,忧虑道:“您中午刚吃了荤腥,又淋了雪,怕是……”


    “没关系。”柳元洵道:“我不冷。”


    淩亭见他笑得开心,又念及他这几日的情绪都不大好,便不再扫他的兴,搀扶着他缓缓往院子里走去。


    回到屋内,柳元洵喝了药,又在椅子上坐了会儿,翻看了几页书。可没过多久,他便感觉身上泛起阵阵热意,胃里也开始隐隐作痛,十分不舒服。


    他立刻意识到这就是放纵的后果,刚想瞒着淩亭忍一忍,可胃里翻江倒海,实在难受,就算他想藏估计也藏不住了。


    柳元洵合上书,叹了口气,说道:“淩亭,你去请王太医来吧。”


    淩亭本就觉得他气息不对,只是柳元洵不说,他也不敢贸然提起,一听这话,连忙应道:“我这就去。”


    他把这事交代给淩晴后,又折返回来照顾柳元洵,替他脱了靴子和外衣,扶着他躺到了床上。


    柳元洵越躺越难受,胃里一阵阵地痉挛,他按压着心口,声音微弱,“淩亭,扶我起来,我想……想吐。”


    淩亭哪敢让他起身,本想着就在床边伺候他,可他知道柳元洵讲究这些,根本不会答应。


    中午吃了荤腥,又受了寒,现在指不定多难受呢。淩亭不敢再耽搁,赶忙扶他下床。


    不过短短几刻钟,柳元洵的腿就已经软得厉害,站也站不稳,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了淩亭身上,没走几步便开始沉沉往下坠。


    好不容易走到耳房,张口便吐了,可他中午没吃多少,吐到最后,胃像是被人狠狠揍了几拳,身体蜷缩得像只虾米。要不是淩亭扶着,怕是早软倒在地上了。


    好不容易缓了过来,接过淩亭递来的水漱了口,没走两步,又转头吐了。


    可这回,吐出来的却是刺目的鲜血。


    “主子!”淩亭一把揽住他的腰,缓缓扶着他坐在地上,手指颤了半天才擦去他唇角的血。


    柳元洵闭着眼,脸颊泛着烧热的红晕,苍白的唇微微颤着,额头上全是细密的虚汗,整个人极其狼狈。


    淩亭不敢挪动他,生怕抱他回床的过程中又让他吐血,只能扶着他的腰,不停地轻拍他的背,帮他顺气。


    柳元洵却觉得这口血呕出来之后,状态倒是比之前好了不少,他闭目歇了一会,直到胃里不再翻涌,才有气无力道:“没事了,扶我去床上吧……”


    淩亭立刻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平稳。他知道柳元洵喜洁,脱了他的脏袍子才将人放到了床上。


    ……


    王太医来得很快,他赶到时,柳元洵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眼睛紧闭着,外头门响也没能惊扰到他。


    淩亭见他只是把脉,半天没吭声,心渐渐提了起来,“王太医,主子怎么样了?”


    “奇怪了,”王太医来得时候提心吊胆,生怕这祖宗身子更差了,可这一把脉,竟叫他怀疑起了自己的医术,“王爷的身体,好像比之前好多了……”


    淩亭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柳元洵,下意识皱了下眉,可渐渐地,他又意识到柳元洵最近的状态确实比之前好一些。


    王太医腊月初来把脉时,王爷还是一副濒死的微脉之象,可上次,他就感觉王爷的气血比之前强了些。他本以为是那段时间调养得好,可这次一来,脉象实实在在的跳动证明了一点:王爷的身体的确好多了。


    王太医奇道:“王爷近日里用的是哪个方子?”


    淩亭道:“是第二种。近日事多,王爷怕自己身体撑不住,所以换了方子。”


    “不对啊,”王太医百思不得其解,“要是换了方子,确实能让人精神好些,可那都是虚的,一摸就能摸出来。王爷如今这脉象,倒像是从根源上开始恢复了,就像是……”


    王太医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莫不是找到纯阳之体了?”


    “没……”淩亭刚要否认,话到嘴边,却突然顿住。


    他想到了顾莲沼。


    王太医一直盯着他的脸,见他迟疑,顿时来了精神,“真找到了?”


    “没有。”淩亭来不及深想,只能暂时遮掩过去,“不管怎样,主子身体能好转,总归是好事。可他今日受了凉,又吐了血,这……”


    王太医一听没找到人,刚起来的劲头立即灭了,“我刚去看了那摊血,颜色发深,不太健康。想来王爷前些日子思虑过重,胸中憋着郁气,把淤血吐出来也是好事。至于发热,也和受寒无关,只是吃了荤腥,胃里不适,休息两天,饮食清淡些就好。”


    王太医一解释,淩亭顿时心宽,长舒一口气,真心实意地说:“多谢王太医。”


    ……


    送走了王太医,淩亭这才开始细思起纯阳之体的事。


    顾莲沼在后院练武时,从不刻意避讳旁人,他也看过几次。他的刀法刚猛淩厉,气势大开大合,震荡出的真气都带着灼人的热气。


    他一直以为这是顾莲沼修习的内功心法所致,可此刻转念一想,也不是没有纯阳内力的可能。


    顾莲沼是四年前进入锦衣卫的,之后才开始跟着刘迅习武。即便他是天纵奇才,想要小有所成,怎么也得一年半载。


    而皇榜是三年前撤下的。


    这也就是说,在顾莲沼修成纯阳内力之前,宫里就不再查找纯阳之体了,在这时间差里错过,也并非没有可能。


    而且,他之前一直想不明白,皇上为何要把臭名昭著的诏狱头子赐给王爷。


    可若顾莲沼是纯阳之体,这一切便说得通了。


    习武之人的内力极为珍贵,若是长年累月用内力为他人调息,不仅容易损伤筋脉,在武学之路上也再难精进。


    寻常人或许还能用利益诱惑,可纯阳之体本就是武学圣体,靠自身便能闯出一片天地,为了眼前利益堵上自己的前程,无异于杀鸡取卵,大部分人都不会做这样的买卖。


    但顾莲沼是个哥儿……


    是哥儿,便要嫁人,一旦成了王府的妾室,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得将王爷放到前头。


    如果顾莲沼真的纯阳之体,那一切就说得通了。因为他是纯阳之体,所以皇上才会赐婚,所以王爷的身体才会逐渐好转,所以王爷才会与他亲近!


    可王爷要是知道顾莲沼是纯阳之体,为何从未对他提起过?且王爷前几日刚刚说过,会重新查找纯阳之体,这是不是意味着,顾莲沼不是,或者王爷不知道他是,更或者……他和顾莲沼之间,只是一场交易,所以王爷才没有提起。


    理智告诉淩亭,柳元洵不是这样的人,可他实在想不出柳元洵喜欢上顾莲沼的理由。


    以前,他以为顾莲沼只是占了身份的优势,又被皇上强行赐婚,所以柳元洵只能被动接受,承担起身上的责任。


    可若顾莲沼是纯阳之体,他就忍不住想得更多、更深,哪怕这些揣测中夹杂了太多他个人的私欲……


    他想得入了神,连柳元洵什么时候醒的都不知道,还是床上的人先唤了他一声,他才抬头望了过去,一时来不及收起眼中的情绪,叫柳元洵瞧了个真切。


    “怎么了?”柳元洵哑声道:“可是王太医说了什么?”


    “没有。”淩亭笑了笑,半蹲下身,靠近他,低声道:“王太医说您身体好了许多,吐血只是前几日情绪不佳导致的,并无大碍。”


    柳元洵勾了勾唇,露出一抹虚弱的笑容,“我也觉得这几日的精神还不错。”


    淩亭又问:“主子,您渴吗?要不要喝点水?”


    柳元洵摇头拒绝了,他虽醒了,可人还烧着,意识也有些昏沉。若不是睁眼时看到淩亭神色凝重,他也不会强撑着醒来。


    他本不打算问,可又担心淩亭心思深,有想法也憋在心里不说,所以问道:“你刚在想什么?出什么事了吗?”


    淩亭不想骗他,可若让他说实话,他又说不出口。毕竟只是猜测,且顾莲沼手里捏着他的把柄,他怕顾莲沼将他的疑虑当作挑拨,转头将他对柳元洵的心意捅出去。


    人一旦有了弱点,就多了顾虑,也容易被拿捏。以往,他什么话都能和柳元洵讲,可自从顾莲沼出现,他不仅不能留在柳元洵身边贴身侍候,就连心与心的距离也远了。


    怨吗?嫉妒吗?


    淩亭没有深想,也拒绝深想。他只知道,他希望顾莲沼是纯阳之体,即便顾莲沼会凭藉这个优势得到王爷的喜爱,只要王爷能好起来,他都能真心实意地祝福。


    柳元洵不仅是他的主子,更是救了他和淩晴的恩人。他给了他们尊严,给了他们一个家,更给了他们一个未来,与这份深情厚谊相比,他甚至觉得自己深藏心底的爱慕都是龌龊的。


    柳元洵还在等他的答案,所以他迅速整理好思绪,如同往常般柔声道:“没出什么事,就是惦记着您的身体,忍不住多想了想。”


    柳元洵知道淩亭一直很在意他的健康,所以也没多想,应了一声,便又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了。


    ……


    锦衣卫指挥使司。


    顾莲沼去得早,效率也高,太阳还没落山就已经处理好了后续琐事,他正打算回府,临到踏出锦衣卫大门时,又折返了回去。


    自从嫁入王府,他就没回过锦衣卫的营舍了,即便困了,也只是随便找个地方打个盹,根本没时间回房休息。


    来到那扇门前,推开门的瞬间,他竟感到一丝陌生。


    屋内的布置已经换过一遍了,床头的木柜子也被扔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崭新且时兴的衣柜。


    顾莲沼拉开柜门,就见里面放着几件换洗的衣物,角落里则有一个黑布包裹。布料粗糙,摸上去沉甸甸的,拿起来时,里面的物件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官银杂质少,所以声音是清脆的,外头的银子杂一些,所以碰撞时的声音也会变沉。他没有用银子的地方,领了俸禄便随手放到了柜子里,所以这里头本该是官银,如今却变成了碎银。


    他知道里面的东西也被换过了,可他不在意,捞起包裹又重新出了门。


    刚走了两步,就遇见了洒扫的小厮,小厮一见他,吓得浑身一颤,“小的见过九爷。”


    顾莲沼没应声,与他擦肩而过,还没等小厮松一口气,他又转过头来,说:“对了。”


    那小厮吓得一口气没提上来,脸瞬间憋得通红。


    顾莲沼知道自己名声在外,也没在意,只是说道:“这屋子分出去吧,我不住了。”


    说完,他就走了,反倒是那小厮愣住了。


    谁都知道,锦衣卫十三太保里,只有顾九爷没有家,也只有他爬到这个位置,还愿意窝在指挥使司临时休息的营舍里,一住就是四年。


    顾九爷被宫里的人带走没两天,他的家当就被瓜分了。值钱的被抢走,不值钱的被扔掉,众人哄抢的时候,才发现大名鼎鼎的顾九爷,私下的日子过得竟如此寒酸。除了朝廷规定的官袍和常服,柜子里没几件衣服,而且料子都很普通。


    要说他穷吧,他又不算穷。其他锦衣卫还要养家糊口,可顾莲沼不用,他住在这里,吃在这里,除了办案,大部分时间都在诏狱,银子没处花,自然攒了下来。他那柜子被打开时,里面藏着不少金子呢。


    不过,他听说九爷嫁给了王爷,成了王府的侍妾,这也难怪他收拾了包裹,头也不回的走了。


    ……


    顾莲沼离开指挥使司后,并没有回王府,而是牵着乌霆去了西市。


    与东市的寂静奢华不同,西市热闹嘈杂得多。百姓们的大小店铺挤在一起,柴米油盐、铁器农具、粗布麻衣,应有尽有。


    他牵着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一路朝着偏僻的地方走去。


    到了一处稍微开阔些的地方,还没等他开口,铁匠铺里的老爷子便高声招呼起来:“九爷,好久没见您了,今儿想打点啥啊?”


    顾莲沼道:“不忙招呼我,忙你的吧。”


    “好嘞!”老爷子爽朗一笑,并不在意他的冷淡,埋头扬起铁锤锻造着铁锄,只偶尔抬头望望顾莲沼的动向。


    顾莲沼在摊子前的铁块里挑拣了半天,始终选不到合意的,不由皱眉道:“还有上等货吗?”


    “看您要生铁还是熟铁了,熟铁没有,生铁倒是有一块。”老汉停下手里的动作,道:“我拿给您瞧瞧?”


    “嗯,拿吧。”


    老头在里屋翻了好一会,才抱着一个大铁疙瘩出来。他看着干瘦,却浑身是劲,黝黑粗糙的胳膊比普通人的腿还粗,那么大一块铁,竟被他轻轻松松抱了起来。


    顾莲沼端详了两眼,外头看着倒还不错,没什么明显的砂眼,断面摸起来也很细,确实是块不错的料子,但他还是有些犹豫。


    “送人的吧?”老铁匠心领神会地笑了笑,“以前您可没这么挑剔。”


    顾莲沼没说话,依旧在摸那料子。


    “您放心,我敢说整个西市都没有比我家更好的料子了。不管您要打什么,我保证,您至少能有八分满意!”


    顾莲沼自然知道这是好料子,只是料子再好,终究是不值钱的铁,可柳元洵花在他身上的钱就多了。


    先不说他在王府的吃喝用度,也不提乌霆的价格,单是柳元洵送他的那柄匕首,就花了一千两银子,他就算掏空家底,恐怕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平日里倒也罢了,可柳元洵的生辰快到了……


    老铁匠看他犹豫,以为他是不满意这料子,也不好再劝。毕竟铁就是铁,再好也不如金子,客人不满意,他也不打算强卖。


    他正打算收起料子继续打铁,就听顾莲沼说:“这料子我要了,开炉吧。”


    老铁匠顿时来了精神,问道:“怎么打?”


    顾莲沼说:“拿纸来。”


    老铁匠不怕麻烦,就怕客人讲价,见顾莲沼如此爽快,当下拿来纸笔,让他画了草图。


    越看草图,老铁匠越高兴。毕竟生铁打成熟铁,价格要翻二十倍,打成百炼钢,价格要翻三百倍。这单生意要是做成了,他可就赚大了。


    “九爷,我丑话说在前头,您要的这东西,我能打出来,但工期要长一些。最短一个月,一个月后您来拿,我保证让您满意。”


    顾莲沼淡道:“五天。”


    老铁匠也有自己的傲气,说道:“那不成,我赶了工,质量可就保证不了了,这不是砸我的招牌嘛……”


    顾莲沼把身后的包裹打开,挑出最大的一块金子,将剩下的往老铁匠面前一推,说:“都给你,五天。”


    黄灿灿的金子和白花花的银子堆在这简陋的布包裹里,少说也有二百多两。扣除成本,他怎么也能赚四十两。


    有钱能使鬼推磨,老铁匠一咬牙,狠心答应了下来,“得,五天就五天,我叫上我那几个老兄弟,保管叫您满意!”


    顾莲沼颔首示意,又敲定了几处细节,正准备离开,却听身后的老铁匠喊道:“九爷,刻字吗?”


    顾莲沼脚步一顿,“什么?”


    “我是问您,要不要在物件上刻字。”老铁匠解释道:“要是这物件是送人的,刻上自己或是友人的名字,也能留个念想。”


    顾莲沼本想说“不用了”,但一想到这是他送给柳元洵的生辰礼物,想留下些什么的冲动就压不住了,他犹豫了一会,低声道:“阿峤。山乔的峤。”


    老铁匠随手记在纸上,再抬头时,顾莲沼就已经走远了。


    对曾经的他来说,阿峤这个名字,是满身的针眼,是恨意,是诅咒。他告诉柳元洵这个名字的时候,是想借此提醒自己,切勿陷入感情的幻梦。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阿峤这个名字,却在另一个人的唇齿间,逐渐染上了不一样的味道。


    那个人,躺在他怀里,蹭在他颈间,贴着他,唤着他,勾起他的欲I望,让他盲了心般沉沦;也是那个人,给他一杯水,递他一碗饭,让他有人可依,有家可回,真正做了回人。


    他这一生,从娘胎里爬出来就背了恨,好不容易熬过被焚尽的瘟城,又一头扎进了易子而食的饥荒。他一路摸爬滚打,从家乡辗转至京城,从自己的地狱爬到了别人的炼狱,从受人摆布的棋子爬到了掌控他人生死的镇抚使。


    短短十八年,他受尽了人间的苦,直到遇见柳元洵,才尝到了家的滋味。


    勾住他理智的,是那副干净似月神的皮囊,可留住他心的,是那个给了他一个家的人。


    可他只是个真小人,做不了伟君子,命运既没给他选择的余地,也没给他选择的权力,给了他温暖,却又逼着他拿命去换。


    他舍不下自己的命,也做不到为柳元洵去死,他只能用全部身家送他一份生辰礼,再陪他走一趟江南路,叫他全了所有的遗憾,安安心心地入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