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淩晴一来,顾莲沼就说要去练武,藉故去了后院。


    扫把尾正在自己的木屋里打盹,听见自家主子的动静后,一头顶开鹿皮帘子就冲了出来,连蹦带跑地扑进了顾莲沼怀里。


    顾莲沼没心情和它玩,揉了揉它的脑袋,就将扫把尾推到一旁,开始练刀了。


    说是练刀,但也和发泄差不多了。狭长的刀身毫无章法的劈砍,四散的真气在周遭横冲直撞,恰似他憋闷在胸中无处宣泄的情绪。


    扫把尾蹲坐在后院的墙角,脑袋好奇地歪向一边,棕褐色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小狗无法理解人类复杂的情感,它只是单纯觉得,今日的顾莲沼和往常大不一样。


    何止扫把尾这样觉得,顾莲沼也清楚他不正常。


    他彷佛陷入了一个名为“柳元洵”的怪圈,怎么也走不出来。他想往外走,但圈子里却有东西扯着他不断回头,等他想往里钻的时候,又有一层屏障将他排斥在外面。


    他进退维谷,只能像个喜怒无常的疯子一样在情绪里兜圈子。前一刻的他狠下了心肠,后一秒的他又不自觉软化,可那柔情刚刚在心里停驻了一秒,创建在谎言之上的虚妄便立刻跳出来提醒他:你根本没有选择的资格。


    他在这怪圈里绕啊绕,循环往复,却始终找不到出口。


    他知道困住自己的是什么。


    天平的两头,一头是柳元洵,另一头是他自己,他两边都舍不下,所以迟迟无法做出决定。


    他多想让柳元洵给他指一条明路,哪怕只是一丝偏爱,一点特殊对待,或是能叫他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情谊……这些都能让他朝柳元洵所在的地方迈一步。


    即便远远不到愿意为他付出生命的程度,可起码能让他有一点交付真心的勇气。


    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人不问缘由地给过他什么,所以他也习惯了去偷、去抢、去骗,只有将东西实实在在握在自己手里,他才敢将它放进自己心里。


    可柳元洵只是无辜又温和地瞧着他,用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告诉他:在我心里,你与旁人没什么不同;你待我好或不好,我也不在意。


    他曾在柳元洵半裸的身体前伏跪着,以为肉I欲便是他的出路,可柳元洵却又带着一身暧昧的红痕,在他欲望上头的时候唤了他的名字。


    那一刻,他仿若被一道电流击中,从尾椎骨酥麻到天灵盖。那迅疾而猛烈的欢愉,瞬间将他蓬勃的欲望彻底压倒。仅仅一声呼唤,他便找到了比肉I欲更令他迷醉的东西。


    直至如今……


    在他一次又一次,做决定、推翻、再自我劝服、再下决心、再次推翻的如今……他其实已经懂了。


    在他还没弄清楚,自己究竟是先被那勾动心弦的色欲吸引,从而陷入了柳元洵的温柔,还是先被那醉人的温柔迷了眼,进而才看上他的皮囊时,他却先一步想明白了一件事。


    千般藉口、万般理由,都无法掩盖一个真相:他的心,因为柳元洵,乱了。


    就在这个瞬间,在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对柳元洵的感情远不止色欲的刹那,他本能地感到了恐惧。


    他的刀,他的武功,以及他曾经坚不可摧的内心,一直都是他最坚实的铠甲。可如今,有人在这铠甲之外捏了根羽毛,时不时地来撩拨他几下。那羽毛抚软了他的筋骨,迷醉了他的心扉,可对方却又展露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无辜。


    “为什么不怪我,为什么总是包容我。”


    “因为你没错,我没理由怪你。”


    柳元洵已经将他的态度展现得清清楚楚:他的心里,半点没有爱I欲的痕迹。


    在顾莲沼认清自己的瞬间,他也一脚踏空,坠入了空无一物的地底。


    前院传来了淩亭的脚步声,顾莲沼知道,此时的淩亭应当已经带着柳元洵的药来了。


    喝了药,他们三人又一同往书房去了。


    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顾莲沼才翻手收起长刀,颓丧地僵立在了原地。


    他就那样呆呆地站了很久很久。


    久到日头高悬,甚至过了午时吃饭的时间,他依旧像被施了定身咒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屋外正值寒冬,冷风呼啸,收了真气的他早已被冰冷的寒风彻底打透,可他却觉得这凛冽的寒风,远不及自己内心冰冷。


    ……


    柳元洵不想叫淩晴看出自己精力不济,所以用时间紧张为由,照着她今日的样子画了幅简笔,饶是只用了墨笔勾勒,也用去了大半个时辰。


    待到墨汁干透,他的手腕已经酸得动不了了。


    他刚想歇一歇,外头便有人来传话,说京府衙门的人求见。


    京府衙门琐事繁多,此番能直接找到府上来,想必是有要事。


    柳元洵坐直身子,抬手吩咐道:“将人请进书房。”


    进来的一共四人,为首的是京府衙门的官差,另外两个是衙门里办事的杂役。两个杂役手里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盖着一块白布,白布底下显然是具尸体。


    领头的官差没说半句废话,进门行了礼后,便直接揭开了白布。尸体已经验过,衣物都被扒去,女子特征十分明显,只是那张脸被刀划得稀烂,就算亲爹站在跟前,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淩晴胆子极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若不是场合不对,她恐怕早就越过书案,凑过去仔细查看了。


    淩亭则下意识抬手去遮柳元洵的眼睛,可他的手刚伸到柳元洵眼前,便被柳元洵轻轻抚开,只听他低声说道:“无碍。”


    与他有关的女子本就不多,能被京府衙门送到他府上的女尸,思来想去,也只有那一位。


    柳元洵心中瞭然,开口道:“这位可是引诱冯虎来杀我的人?”


    身着蓝袍的官差抱拳行礼,应道:“回王爷,正是此人。”


    “属下接到皇命后,立刻着手派人调查。恰逢锦衣卫的兄弟们也在追查此人,他们手里已经掌握了不少线索,两方一合力,便将这女人的藏身之处挖了出来。只是不巧,这女人已经死去多时,好在天寒地冻,尸体才没有腐烂。”


    能找到他府上,说明这女人的消息已经查得差不多了。柳元洵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等着官差继续往下说。


    “这女人藏身之处极其偏远,出门不远便是城郊,住的地方也是猎户们歇脚的场所。锦衣卫的兄弟们摸查了许多线索,又询问了不少人,这才大致拼凑出事情的经过。”


    柳元洵点了点头,说道:“你细细讲来。”


    “冯虎应当是在出门采买的路上,与这女子偶然相遇。据目睹这一幕的人所言,这女子被冯虎撞得不轻,当时便站不起来了,最后还是冯虎将她背到了住处。之后,冯虎屡次离开王府去探望她,甚至花了大量积蓄,买了极为昂贵的首饰。这首饰也已从那女子的妆柜中搜出。”


    “可这女子面目已毁,我们无法确定她是否就是与冯虎相识的那个女子。好在锦衣卫中有擅长摸骨作画的高手,那人摸着这女子的头骨,将她的面貌还原了八九不离十。我们又找来看到冯虎撞人那一幕的百姓辨认,这才确认,确实是同一个女子。”


    能引得冯虎如此恨他,甚至不惜舍命杀人,想必这女子手段极为高明。但冯虎与她皆已身亡,她究竟是如何出言引诱冯虎杀人的,已然无从得知。


    只是这案子越深入,死去的人便越多,柳元洵不免想起和萧金业在诏狱里的对话。也正是那场“问心局”,才叫他面对这女子的尸体时,不再动心自疑。


    柳元洵看着那官差,道:“可还查出了其他线索?”


    “按仵作所言,这女子应当是在冯虎刺杀失败后,便悬梁自尽了。她面部的伤是死后才造成的,背后应当还有帮凶。”


    这倒是在他意料之中。


    他想不明白的是,既然悬梁自尽的就是本人,那为何还要毁了自己的脸呢?一般来说,毁尸容貌是为了偷天换日,可既然死者就是当事人,毁脸又有什么意义呢?


    柳元洵看向蓝衣官差,问道:“你手中可有那女子的画像?”


    官差点了点头,从衣襟中掏出一个蓝布帕子,帕子里包裹的便是那女子的画像。


    淩晴快步上前,将画像从帕子里取出,递给了柳元洵。


    这画像是摸骨所作,自然不可能与本人一模一样,但单从画上也能看出,这女子容貌出众,怪不得能轻易迷惑住冯虎。


    柳元洵又问:“既然特意毁了容貌,那她的真实身份想必藏着不少秘密,可曾查过?”


    官差回道:“王爷英明。我等已将此画像张贴皇榜,只要这女子曾在人前露过脸,必定有人来京府衙门领赏。”


    柳元洵点了点头,又低头看了眼画像上的女子,确定自己从未见过此人后,便将画像合起,正要随手放在一旁,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不对……”柳元洵一开口,底下的三个人都抬头看向他,只听他接着说道,“如果张贴皇榜便能查出她的身份,不过耽误一两天时间,影响不了大局。”


    蓝衣官差下意识点了点头,可又不太明白柳元洵究竟是什么意思。人已经找到,画像也拿到了,张贴皇榜悬赏身份,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哪里不对?


    柳元洵越说语速越快,“再者,如果她身份有秘密,为何只是毁了脸,而不是直接处理掉她的尸首?你也说了,那里临近郊区,人烟稀少,处理尸体的方式有很多,不管是烧了、埋了,还是扔给豺狼吃了,都比简单毁脸要容易得多。怎么处理都比把尸体扔在那里要隐秘。”


    说到这里,即便官差依旧没听懂,可在柳元洵急促的语气中,他的心也不自觉地提了起来。


    这一长串话说得柳元洵有些吃力,他缓了口气,神色凝重地望向蓝衣官差,说道:“如果,她真正想做的,不是掩盖自己的身份,而是……”


    “不好了!”守门的小厮连滚带爬地冲进书房,慌乱得连行礼都顾不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喊道,“通政司左参议正在午门外敲登闻鼓呢!口口声声说……说……”


    登闻鼓!


    那可是自天雍立朝以来便特意放置在午门外,供人鸣冤告御状的鼓!此鼓一响,必定冤情!


    淩亭心下一紧,厉声呵斥道:“快说!”


    那小厮一咬牙,直接叫嚷出来:“说王爷……王爷诱I奸了他的女儿!”


    数道目光瞬间齐聚在柳元洵身上,可身处视线中心的柳元洵却镇定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轻声补足了之前没说完的话:“她真正的目的,或许不是拖延时间、掩盖身份,而是让你们将她的脸高悬在皇榜之上,出现在每一个人的眼中。只有这样,关于她是谁,又遭遇了什么事,才能经由众人之口,成为皇城里堵不住的流言。”


    而现在,这已经不是猜测,而是事实了。


    他当时以为,那些人是越不过王府严密的防护,又担心派个会武功的人来,会因内息变化被顾莲沼等人察觉,这才抱着赌一把的心思,指使了冯虎。


    可如今看来,冯虎,不过是个开始罢了。


    后招,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既然登闻鼓都响了,那我便不得不亲自去一趟京府衙门了。”柳元洵缓缓起身,而后看向淩亭,“只是你又得跑一趟孟阁老府上,把这次聚会再往后推一推了。不过下次约在什么时候,就不好说了。”


    第62章


    登闻鼓一响,整个京城都震动了。


    这鼓本就是为鸣冤而设,向来有专人管理,此鼓一响,案子便上达天听,需得皇帝亲自过问。


    所以,敲鼓者所涉案件必须是“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惨案”,除此三项外,还有一条特例:那便是作奸犯科者为皇室中人,为求公正,可敲此鼓。


    为了保证登闻鼓的效力,但凡恶意编造假案者,都会受到极为严厉的惩罚,所以这鼓设立的时间虽然久,但被敲响的次数却不多。


    小厮赶来传信的时候,京府衙门的官差已经侯在王府外了。


    柳元洵披了大麾便往外走,路过犹自沉浸在震惊中的三个官差时,还开了个玩笑:“没想到我们倒是顺路了。不如一起去?”


    三人一愣,面面相觑之后,竟真的抬起女尸,乖乖跟在了柳元洵身后。


    依照柳元洵的吩咐,淩亭需前往孟阁老府上,可让淩晴一个人跟着他又不放心,正犹豫是否要将顾莲沼叫回来时,刚出门便瞧见一位静静伫立在树下的黑衣少年。


    他们一行人出门时,柳元洵走在最前面,身侧是淩晴,随后是抬着尸体的三个衙役,淩亭则跟在末尾。


    他看向顾莲沼的时候,顾莲沼恰好抬头,目光却越过柳元洵,直直看向了他。


    对视的那一眼中,淩亭隐约感觉有什么东西变了,可因为距离太远,他没有看清,而下个瞬间,顾莲沼便走到了柳元洵身侧,抬起臂弯,让柳元洵扶了上去。


    因只是例行问询,这些差役对柳元洵的态度极为客气。他们在前头开道,淩晴驾着马车跟在后面,车里坐着柳元洵和顾莲沼。


    柳元洵一上马车便闭了眼,脸色不是很好。


    他昨日才刚强行熬过一场病,今早醒来,又像个没事人一般强打精神作了一幅画。一想到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甚至开始犹豫要不要让淩晴将床头暗格里的秘药拿来了。


    今日之事虽来得突然,可他也并非全然没有预料。


    毕竟那群人已然动了对他下手的心思,一计不成,必定还有后招,估计早已打定主意,要让他吃些苦头,至少要让他无法再插手这几件案子。


    他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在脑子里思索对策,轿子里安静了半晌后,忽然传来顾莲沼的声音。


    “通政司左参议名叫王明瑄,今年三十六岁,官居正五品。家中一妻三妾,育有一子五女。此人天资平平,老实本分,能进入通政司任职,全靠他父亲王幼棋从中助力。”


    锦衣卫直属皇帝,是唯一不看重出身,只凭真才实学的机构,顾莲沼能坐稳北镇抚使的位子,其能力自然是出众的。


    尽管柳元洵知道锦衣卫无所不知,可当顾莲沼随口便能道出朝廷官员的生辰、品行、家世等信息时,他还是不禁感到一丝惊讶。


    他睁眼看向顾莲沼,问道:“王幼棋?可是前任工部尚书?”


    顾莲沼微微颔首,继续道:“王幼棋在工部尚书的位置上呆了十三年,虽无政绩,但行事谨慎,倒也没什么错处。只是他担任工部尚书时,已然四十岁了,所以在职期间,便将精力都花在了推举子孙后代上。他共育有两子一女,大儿子四十岁,现任工部侍郎,天资愚钝,在位十二年毫无长进;二女儿三十七岁,原本在督察院担任御史,前两年因犯错被撤职;小儿子便是如今的通政司左参议了。”


    顾莲沼这段话并非无的放矢,他向柳元洵透露王明瑄的背景,是为了让他能更好地把握当下局势。


    这案子虽是假的,可既然成了局,假的也有可能变成真的。若是将重心放在如何自辩上,便是彻底着了对方的道了,当务之急便是要理顺他们的背景,挖出他们所属的势力,从后方掐断。


    柳元洵或许不熟悉王幼棋这个名字,但他听过前任工部侍郎的事迹。


    柳元洵道:“若我没记错,前任工部尚书应当是个典型的三不沾。当年皇子夺嫡时,他便称病装死,谁的面也不见,后来落到四哥手里,被安了个尸位素餐的罪名,还被罚了半年俸禄。当时许多人都笑话他,可后来,那些笑话他的人不是被降职,就是丢了性命,他却靠着一身圆滑,安稳地从工部尚书的位子上退了下来,还将自己的长子推上了工部侍郎的位置。此人……着实不容小觑。”


    朝堂局势错综复杂,表面上谁都清正廉洁,私下里各方势力却早已盘根错节,交织成一张庞大而隐秘的暗网。


    官做得越独,路就走得越窄,一个“清白的独官”是绝没有能力将两个庸碌的儿子捧上五品京官的位置的。所以,王幼棋非但不是独官,所属的派系还隐藏得极深。


    只是他已经退隐两三年,如今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平日里的社交更是少得可怜,锦衣卫多年来都未能摸清的信息,如今仓促去查,大概率也难有所获。


    倘若王家一直这般庸碌下去,王幼棋说不定还真能清清白白度过余生。可临到大寿之际,他却将幼子推出来充当棋子,其目的显而易见:要么是惹上了大祸,打算弃子保家;要么是为了家族的未来出路,牺牲了一个儿子。


    一片寂静中,一阵疾风突然刮过,轿帘下坠着的玉石压住了这股厉风,可轿帘还是被吹得高高鼓起。


    柳元洵扫了一眼轿帘,自然也注意到了帘子旁的顾莲沼,这一瞧,他却吃了一惊,抬手摸向顾莲沼的脸,“你这是去做什么了?脸怎么冻成这样?”


    顾莲沼下意识想躲,可就在柳元洵的手触碰到他脸颊的瞬间,他又实在舍不得,只得垂着眸子由他将手放在自己脸上,低声解释道:“散了真气练刀,一时没留意。”


    柳元洵收回手,脸上仍有忧色,“你也不怕冻坏了。”


    顾莲沼本就没整理好心情,柳元洵这一动作,搅得他心里更乱了。他本打算这段日子暂时借处理正事为由,避开柳元洵,也好让自己冷静冷静,可这念头刚在脑子里转了一圈,便听见外面嘈杂一片,说是王府外面来了官兵。


    这下,躲与不躲都得往后放了,眼下的事情才是最要紧的。


    可柳元洵陷入这么大的麻烦,自身都难保了,却能注意到自己的状况……这人,要他的好容易,可要他的爱,却比什么都难。


    “那王爷你呢?”顾莲沼瞥了眼他收回的手,又抬眸去看他,“你就不担心,进了京府衙门就出不来了?”


    柳元洵笑了笑,云淡风轻道:“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他若有本事将我扣在京府衙门,算我技不如人,我等着认栽便是了。”


    他既然入了这局,就没想过只做个作壁上观的闲客,若是什么都没查出来就栽了,那也说明他压根没本事掺和。可这一局若是破了,距离真相就更近了。


    想到这里,柳元洵正色道:“阿峤,这里的事情你无需操心,但有一件事,我得拜托你。”


    顾莲沼点了下头,道:“你说。”


    柳元洵解下瑞王的腰牌,递给顾莲沼,道:“你拿着我的腰牌,去查萧金业的宅子。不管那宅子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你都要想尽一切办法,将真相还原。”


    这对顾莲沼来说倒不算难事,他本就有所猜想,如今得了权限,行事便更加方便了。只是柳元洵这话,已然表明他预料到自己短期内难以走出京府衙门。


    顾莲沼很想问他究竟有何打算,可自从他认清自己的心意后,所有与柳元洵相关的行为都被无限放大。明明随口问一句再正常不过,可此刻,他那不值钱的自尊心却突然作了祟,关心一句就像挨了一记耳光一样难堪。


    王府距离京府衙门本就不算太远,加上前面有人开道,马车的速度便提了起来。眼看着快要到府衙了,顾莲沼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中午的药呢?你……也还没吃饭呢。”


    柳元洵对人的善意一向敏感,听他关心自己,唇角便弯起一抹浅笑,“那么大的府衙,总不会叫我饿死,你不用担心我,只管照顾好自己。”


    顾莲沼还没来得及回应,外面便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议论声。


    “来了来了!快看!那就是瑞王的轿子!”


    “在哪儿呢?快让我看看!我还没见过王爷长什么样呢!”


    京府衙门外人头攒动,看热闹的百姓将宽阔的马路围得水泄不通,若不是官府威严深重,柳元洵的轿子怕是都难以靠近。


    马车刚停,淩晴便撩开帘子,一脸凝重地望着柳元洵,低声说道:“主子,府衙到了。”


    柳元洵没有回头,也没再与顾莲沼说话,搭上淩晴的手便下了轿子。


    本就躁动的人群瞬间如油遇沸水,顷刻间便炸开了锅,乱七八糟的声音吵作一团,围在后面的人急得伸长脖子往前挤,一片嘈杂里,到处都是“让我看看”的声音。


    柳元洵并未理会这些喧闹声,他下了轿子便站定,仰头望向巍峨的府衙。


    他在看匾额,外头围着的百姓则在看他。


    看着看着,前头的嘈杂声便停了,好不容易挤到前头的人也安静了下来。


    其他案子倒不会引起这么多人关注,今儿来得人多,是因为这案子是个例外。一来,上至八十老妇,下至五岁孩童,都知道皇榜上突然出现了一位失踪许久的贵女;二来,深居简出的瑞王向来神秘,鲜少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所以围得人便越来越多了。


    对生活在皇城脚下的百姓来说,王爷也好,公主也罢,无非两个眼睛一个鼻子,身份虽尊贵,可他们也不是没见过。


    但长得像瑞王这般好看的人却罕见。


    世人都说龙子龙孙是天上的人,可天人究竟长什么样,谁也没见过,但从轿子里走出来的瑞王,却让天人有了具体的模样。


    你说他美,自然有比他更美的脸;你说他尊贵,也有比他更具气势的人;可他身上就是有种凡人所没有的、仿若“天仙”般的悲悯与温和。


    玉雕般的容貌挑不出一丝瑕疵,苍白的病态也无损他的风姿,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散发出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尊贵气息。


    但他仅仅在府衙前的空地上站了片刻,便在身旁婢女的搀扶下迈入了深红色的大门。


    可他短暂的露面,还是在看到他真容的人心里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疑问:这样的人,真的会做出“诱I奸”这种事吗?


    第63章


    柳元洵进去没多久,外面就下起了雪,围观的百姓沉默了好一会,才像是被唤醒般,再度响起了细碎的交头接耳声。


    只是这次谈论的内容,却与之前幸灾乐祸看热闹的氛围大相迳庭。


    半个月以前,左参议王明瑄家的小厮就开始悄摸寻人了。因失踪的是家中备受宠爱的贵女,此事又关乎闺阁女子名声,所以王家人并未声张,只遣人拿了画像私下查找。


    见过画像的人虽不多,但王家贵女失踪的消息还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京城悄悄传开了。


    若整日抛头露面的人失踪,旁人还会猜测是遇上了什么麻烦。可常年呆在内院的贵女失踪,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便是往“私奔”二字上联想。


    这事虽传得广,但毕竟不是大事,又没有定论,加上王家暗中压着,便也没掀起什么风波。


    直到今日一早,皇榜上出现了意图刺杀王爷的悬赏令,看过贵女画像的路人又一口叫破了她的真实身份,听到消息的左参议王明瑄便去午门敲登闻鼓了。


    贵女失踪这事本就传得沸沸扬扬,经皇榜这么一闹,更是满城风雨。就算王明瑄没敲这鼓,这事也已经越传越广,估计天还没黑,就要传遍京城了。


    事态发展至此,就算皇上亲临,估计也压不住了。


    雪势愈发凶猛,可外头候着的人却没一个走的,哪怕厚重的大门早已紧闭,可门外的议论声却怎么也止不住。


    ……


    京府衙门的知府姓白,是个八面玲珑,处理政务的好手。


    眼见事情未明,他便两边都没得罪,亲自指挥衙役,搬来两张铺着软垫的红木椅,又扶着柳元洵落了坐。


    反观王明瑄,一见到柳元洵,眼中瞬间燃起熊熊怒火,见了人便要往他身上扑,身体虽被眼疾手快的衙役拉住,可凄声怒骂却飚了出来,“你这丧尽天良的畜生!还我女儿的命来!”


    柳元洵神色平静地瞧了王明瑄一眼,他知道此时的争执不过是白费力气,便只冷静地坐着,一边听着王明瑄的怒骂,一边不动声色地将他打量了一遍。


    王明瑄看上去颇为年轻,一张微胖的书生脸因愤怒而扭曲得不成样子,脸上的悲戚与怒容不似作假,他吼得嗓子都劈了叉,骂到中途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动静再大也没有实际用处,柳元洵无动于衷地坐着,等着他祭出关键线索。


    白知府藉着这阵咳嗽狠狠拍了下惊堂木,高声喝道:“肃静!肃静!”


    公堂这才安静了下来。


    白知府清了清嗓子,干咳一声,高声问道:“堂下何人?所为何事?从实道来!”


    王明瑄原本被衙役捂着嘴,箍着腰,白知府这一问,箍住他的衙役们松了手,他一下子像被抽去了脊梁骨,软绵绵地滑倒在地上,声泪俱下道:“我有一小女,年方十七,本来许了人家,她却推脱不嫁,我猜她是有了意中人,可她又始终不承认。半个月前,家女留下一封信便悄然失踪,我遣人查找未果,转头却发现她成了刺杀王爷的凶手!白大人!白大人呐!你要为我女儿做主啊!她才十七啊!”


    白知府追问道:“那你为何坚称王爷与你女儿有私情?”


    “白大人!”王明瑄情绪激动,声音陡然拔高,“不是私情,是诱I奸!是瑞王诱I奸了我的女儿!”


    私情和诱I奸可是两码事,私情只是家务事,证据确凿也不过名声受损,诱I奸可是重罪。但想要构成诱I奸罪,也是要满足一定条件的。


    白知府眉头皱得更深,“这诱I奸罪,通常只适用于成人与孩童之间。你小女已然十七岁,并非孩童,这……”


    “小女是十七,”说到这里,王明瑄转头怒视柳元洵,眼睛红得要滴血,抬手一指,带着极深的恨意道:“可瑞王却已经骗了她整整五年!整整五年呐!五年前她才十二岁啊!”


    此话一出,震得在场众人皆是一愣,饶是见多识广的白知府也变了脸色,声音陡然变得严肃,“你可有证据?”


    “自然!”王明瑄冷笑一声,“我若没有铁证,怎敢贸然敲响登闻鼓?我又不是嫌命太长了!”


    听到这里,柳元洵才算是有了点反应。


    他抬眸看向王明瑄,就见王明瑄正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不等白知府说话,王明瑄就重重击了下掌,示意他身后的小厮将怀里抱着的箱子打开。


    在小厮将箱子呈前的过程里,王明瑄又说话了,“我还有个人证,需要白大人宣召。”


    白知府点了点头,道:“王大人请讲。”


    “我找到的人证,乃是保和殿里负责洒扫的宫女,红秀。”


    红秀是宫里的人,宣来自然需要一段时间,而说这段话的功夫,王家的小厮已经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密密麻麻地堆满了信封与玉器。随着这些物件一一被呈上案几,王明瑄朗声道:“这里头,有这五年来瑞王亲笔所写的信件,每一封都能证明他们之间的往来。这里头的玉器也是皇室专供,只有瑞王能拿到手,信件里还详细记录了他引诱我女儿幽会的时间和地点。白大人若是心存疑虑,大可以一一查证核实!”


    白知府一面翻阅这些信件,一面起了疑,“王大人,这些东西,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小女失踪前,曾写下诀别信,说心有所属,绝不另嫁。我这才开始暗中搜查,试图找出她情郎的身份,同时派人四处打听她的下落。小女深居闺阁,年纪尚轻,心思单纯,这些东西便都随意藏在妆奁里。我没费多大功夫,不出两日,便将它们全都搜了出来。可事关王爷,我不得不谨慎行事,于是耐着性子,托人去宫里打探消息。”


    王明瑄说了一长串话,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跌坐在身后的椅子里缓了好一会,才哽咽道:“等我找到了人证,确认此事确为王爷所为,本想咽下这口恶气,息事宁人,只求王爷能看在我女儿的份上,娶了她,给她一个名分。没想到,没想到再见我女儿,她竟横尸荒野,成了皇榜上刺杀王爷的贼人!我这女儿生来乖巧温顺,我生为父亲,哪怕是死也要为她讨个公道!”


    话已至此,柳元洵算是彻底听明白前因后果了。


    王明瑄发泄完了情绪,又说通了道理,此时浑身卸力,瘫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额上崩起青筋,连嘴唇都在哆嗦。


    看这样子,王明瑄的愤怒倒像是真心实意的。他若是有本事演出这么逼真的戏,倒也不至于在锦衣卫的密档里落下个天资平平的评语。但他若是真愚钝,那应当是有人想借刀杀人了。


    王明瑄只是个五品官,凭他的资历自是没本事从宫里找人,谁将红秀从宫里翻出来,谁便是握着王明瑄的刀了。


    柳元洵自进了府衙后,第一次开口,“王大人,物证可以造假,人证可以威逼,你就不担心是有人在背后做局,故意塞来个红秀做假证人?”


    王明瑄想都没想,大声否认:“绝不可能!”


    “哦?”柳元洵慢慢拢了拢袖子,瞭然道:“王大人如此信赖此人,想必红秀是令尊亲自找来的人吧?”


    王明瑄一愣,下意识警觉,“你想做什么?你想拿我父亲威胁我?”


    看来的确是王幼棋找得人了。


    柳元洵淡笑一声,没再接话。


    而他这一问,也让王明瑄心里有了防备,当下便闭了嘴,打算用人证彻底堵死柳元洵的嘴。


    于是,在红秀被带进府衙之前,公堂上便只剩下白知府翻阅信件的动静。


    毕竟是涉及皇室的大案,半个时辰不到,形容狼狈的红秀便被带上了公堂。


    她身上还穿着水红色的宫女服,发鬓虽有些乱,但整个人看上去还算得体,只是眼神里却有藏不住的惊惶,怎么看也不像个敢说谎的人。


    可白知府见惯了会演戏的人,面上毫无怜惜之色,严肃道:“堂下可是保和殿的宫女红秀?”


    听见自己的名字,红秀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战战兢兢地点头道:“奴……奴婢正是红秀。”


    “好,”白知府点了点头,道:“既然王大人说你是人证,那你且仔细说来,要作何证明?”


    许是白知府威严庄正的样貌给了红秀一点勇气,她虽还是一副怯生生的表情,舌头却利索了不少,“大人们应当知晓,保和殿乃是皇上宴请诸位大臣的重要场所,也是皇子们能够接触到大臣子女的地方。奴婢确实见过……见过……”


    说到关键之处,红秀明显害怕了,嗫嚅了半晌,始终不敢开口。


    王明瑄倒是急了,替她将后面的话吼了出来:“五年前,就在先皇生辰、宴请百官的时候,瑞王却在保和殿的偏殿里,抱着我衣衫不整的幼女上下其手!”


    吼完这句话,王明瑄一副气急了的样子,双目赤红,凄声道:“柳元洵!你还有何话要讲!”


    淩晴已经气得神志不清了,听见这话,张口就是一句怒吼:“你放屁!你这老匹夫,休要血口喷人!”


    柳元洵侧头看她,而后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勿要轻举妄动。


    淩晴便咬着牙将怒火忍了下去,心里却恨不得将这个满口胡话的老匹夫剁成十八块。


    保和殿……幼女……


    柳元洵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原本以为红秀或许是被人买通的,可她这么一说,倒真让他想起一件陈年旧事。若当时红秀恰好在场,那这事儿,可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白知府悄悄看了眼柳元洵,指望他说两句自辩的话,可他却像是对眼前的指控置若罔闻般,只垂眸坐着,神色平静,让人捉摸不透。


    白知府无奈,只得开口道:“这人证物证倒是齐全了,可这最多只能证明瑞王爷与‘幼女’有私情。但‘诱I奸’之罪,关键在于一个‘奸’字。不知这点,王大人可有证据?”


    “有,怎会没有!”王明瑄看出白知府有偏袒之意,惨然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裹得死紧的包裹。


    包裹不大,却包得严严实实,王明瑄对待它的态度也很诡异,眼神里带着恨,又带着痛,当他颤抖着双手,解开绑带的刹那,一颗浑浊的泪珠也砸在了地上。


    打开的包裹静静陈列在地上,里头是零散的细小骸骨。一看便知是个不足月的胎儿。


    王明瑄再见这副骸骨,已经呜咽到说不出话来了,反覆喘息数次,才强撑道:“敢……敢问瑞王,你可敢滴一滴血在这上头!”


    滴骨验亲。


    又是滴骨验亲。


    柳元洵心下一沉,忽地想起萧金业的案子——他当时也是因一具胎儿骸骨,才被坐实了罪证。


    如果萧金业是被冤枉的,那说明这群人一定掌握了一种方式,一种能让毫无血缘关系之人的血,也能融入骨头的诡异方法。


    柳元洵没动。


    王明瑄没给他留余地,继续道:“这尸骨是从我女儿院子里挖出来的,我女儿的尸体也在这里。你们大可以叫仵作来瞧瞧,看看我那十七岁的女儿,是不是有生产过的痕迹!”


    说罢,他颤抖着双手,从一堆小小的骸骨里抱起那不足一拳大小的头骨,踉踉跄跄地朝着柳元洵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哽咽着,声音里满是仇恨:“滴啊!我让你滴血啊!你敢不敢!”


    事已至此,白知府再无情理可讲,只能看向柳元洵,道:“这……王爷您看?”


    转瞬之间,柳元洵心里已经翻过了无数念头。


    他想过自己是否在不经意间摸到了什么药粉,导致他滴血便融;他也想过是否要先让淩晴试一试,看是不是所有人的血都能融进这骨头;可这几个念头最终归于平息。


    对方既然精心设下此局,手中又握有这等令人匪夷所思的手段,自己再做无谓挣扎,恐怕也只是枉费心机。


    “滴吧。淩晴,你来。”柳元洵从大麾中探出抱着暖炉的手,纤长白皙的指尖因捧着暖炉,所以被热意熏出了淡淡的粉色,一瞧便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人。


    淩晴没那么多心思,总觉得这事是闹剧,她从怀里的暗器包中捏出一枚银针,动作轻柔地在柳元洵指尖扎了一下,而后微微用力,挤出一滴殷红中带着些许暗色的鲜血。


    血液在柳元洵指尖微微晃动了两下,而后准确地滴落在王明瑄手中那小巧的头骨之上。


    血液滴落的瞬间,时间为之静止,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而在淩晴满是愤慨的眼神中,那滴鲜血却缓慢地渗入了雪白的头骨中。


    空气瞬间被冻结,淩晴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头骨,似是要将那骨头看出个洞来,一直紧盯着堂下局势的白知府也皱起了眉。


    唯独王明瑄仿若疯魔般悲怆大笑:“哈哈哈,凶手!你就是凶手!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啊!你个杀人犯!是你诱I奸了我女儿!我要你给她偿命!”


    偌大一厅,唯有王明瑄凄厉的笑声在这里回荡。


    白知府愣了片刻,旋即神色一正,严肃问道:“王爷,事已至此,您可还有什么要辩解的?”


    柳元洵用帕子压紧仍在渗血的手指,轻声道:“白大人若信我,我便能向您透个底,这事不是我干的。”


    “你还想抵赖!你还想抵赖!”王明瑄双眼通红,状若癫狂,嘶吼着再次朝柳元洵扑去。两旁衙役见状,赶忙上前,将他死死拦住,强行拖回座位,却没捂他的嘴,任由他继续咆哮:“你是不是想说这尸骨是从别处找来的?是不是想找人顶罪?是不是想狡辩这是别的女人的孩子,被拿来陷害你?你说!你倒是说啊!只要你敢说,我便让你死了这条心!”


    王明瑄已经没了理智,他只想为女儿报仇,但他说得话不假,柳元洵若是情急之下,找了这样的藉口,那王明瑄就会将自己的血滴在这骨头上。


    他的女儿虽然已经死了,可这孩子若是成型,他作为外公,与这副尸骨亦是血亲,自然也能通过滴骨验亲来验证。


    柳元洵当然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他知道此时与王明瑄已经讲不通了,他只想和白知府谈一谈,“白大人,可否去偏厅与我一谈?”


    王明瑄奋力挣扎了两下,声嘶力竭地吼道:“休想!我敲响了登闻鼓,这案子便要大白于天下!你们就算在偏厅里谈出花来,柳元洵,你的罪证也早已确凿无疑!”


    白知府本想避嫌,不打算答应,可王明瑄这么一吼,倒让他改了主意。


    反正这案子的前后因果,都要整理成卷宗,公之于众,他与瑞王谈与不谈,似乎也难以改变大局。


    于是,他点了点头,抬手一邀,道:“王爷,这边请。”


    淩晴神情恍惚,可人还是尽职尽责地扶着柳元洵往偏殿里去了。


    柳元洵侧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脸色惨白,不由低声问道:“怎么,害怕了?”


    “没有。”淩晴凝重地扫视过周围,而后在拐入偏厅的一刻拉住了柳元洵的袖子,压低声音快速道:“王爷,我可能打不过他们,但我能拖住他们,然后你往宫里躲!躲到皇上那里去!”


    诱I奸是重罪,就算是皇子也法不容情,呆在这里或许没出路,但逃到宫里,皇上一定能想出法子。


    柳元洵淡定了一路的表情瞬间破功,要不是不合时宜,他可能会忍不住笑出声。


    “傻子。我会做这种事吗?”他屈指敲了敲淩晴的额头,道:“放心,在这里等我。”


    “可是……”时间太紧张了,她压根没想过这事会不会是柳元洵做的,她第一反应就是接下来该怎么办,而以她的能力,她所能想到的也只有先让柳元洵躲进皇宫找皇上庇佑。


    但她话还没说完,柳元洵已经转身步入了侧厅。


    第64章


    白知府对柳元洵了解不多,但只要在官场上待过的人,都知道这位是皇上最亲近的兄弟,得罪他就跟得罪皇上差不多,所以哪怕证据确凿,白知府待他的礼数依旧周全。


    柳元洵落座后微微一笑,道:“我知道白大人有难处,之所以来偏厅,也是因为王大人爱女心切,怕是听不进去话了,所以才想与您私下谈一谈。”


    只看王明瑄疯魔般的架势,便能确定他早已在心底认定柳元洵是真凶了,别说与他理智沟通了,若是没有阻拦的衙役,他可能早都豁出命不要,扑上来亲自动手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柳元洵基本已经确定王明瑄是王幼棋推出来的棋子了。只有做父亲的,才能这般了解自己的儿子;也只有做父亲的,才能一出手便掐死亲儿子的软肋,逼他豁出命来敲鼓。


    白知府一脸惶恐地摆手,道:“不敢不敢,下官为官多年,向来只秉持‘公正’二字。王爷若有冤屈,尽管直言便是。”


    柳元洵听出了他的推脱之意,却只是淡然一笑,旋即步入正题:“大人可曾听闻萧金业这个名字?”


    “萧金业?”白知府眉头紧锁,沉思良久,却毫无头绪。


    柳元洵适时提醒道:“前任江南盐运使,因涉嫌中饱私囊被押解回京。但因其拒不认罪,故而在诏狱之中关押了八年之久。”


    白知府或许不知道前任江南盐运使是何人,但一听在诏狱里关了八年,他便有了些印象。


    见柳元洵好似没有逼他从宽徇私的意思,白知府神色稍缓,说道:“王爷这么一提,下官倒是有了些印象。”


    柳元洵微微点头,说道:“我这案子,说来也与萧金业有关。”


    他既然已经将此事搅了起来,并且还去诏狱见过了萧金业,该知晓此事的人想必都已知道,也就没有刻意隐瞒的必要了。于是,柳元洵将萧金业的案子简略叙述了一遍,尤其强调了其被定罪的关键环节——滴骨验亲。


    白知府心中一惊,隐隐有了一些猜想,面上却神色如常,只是等着柳元洵把话挑明,“王爷的意思是?”


    柳元洵说道:“前些日子,我已向皇兄请旨,着手调查这个案子。此案件恐怕存在冤情,而关键之处就在于这‘滴骨验亲’。经过方才之事,我已然能够确定,他们手中确实掌握着伪造‘滴骨验亲’的手段。”


    白知府见过那么多案子,自然知晓许多案件手法离奇,可他既然坐到了这个位置上,追求的便是“真相”,而非“猜想”,倘若随便什么人讲一两个故事就能轻易脱身,那他这官也做到头了。


    可他面前坐得是王爷,他又不是已经豁出去了的王明瑄,所以不管他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是极为恭敬的,“下官自然是相信王爷的,可若是没有确凿证据,这悠悠众口便难堵啊……”


    柳元洵是个很体贴的人,从他踏入府衙开始,他就没想过用权势逼迫白知府放人。


    他道:“我不会让大人为难,一切皆按规矩行事既可。之所以请大人来偏厅交谈,也是诚心诚意地透个底,此事当真不是我所为。但我知道‘清白’不是等来的,我若想踏出府衙大门,必定会拿出足以说服世人的证据。只是这案子干系甚多,绝非表面这般简单。我手头还有诸多要事,平日里难免要见一些人,再加上我身体欠佳,一日三餐都需有人送药,这些事都得劳烦大人行个方便。”


    从柳元洵说出“身体欠佳”这句话起,白知府便暗叫不妙,心知自己真正的麻烦来了。


    说实话,若换作其他案子,面对柳元洵,他多少都要给几分薄面。有些本应调查的事情,也不能去查。好在王明瑄铁了心要为女儿讨回公道,竟然直接敲响了登闻鼓,如此一来,白知府倒是轻松了许多。


    登闻鼓一响,这案子上有皇帝审阅,下有百姓监督,他夹在中间,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无需承担半点责任,更不用担心得罪人,自然乐得清闲。


    可他忘了这瑞王是个满城皆知的病秧子,自幼便药不离口不说,皇榜上还隔三岔五地张贴查找名医的告示,所寻的皆是为瑞王续命的大夫。


    这般金贵之人,呆在皇宫那样的金窝窝里都时常生病。他要是依照规矩将人关进大狱,这天寒地冻的,恐怕案子还未查清楚,瑞王便要死在自己的牢中了。到那时……他全家恐怕都会遭皇帝迁怒。


    事不关己的时候,白知府堪称极为清正之人。可当刀架在脖子上时,他又觉得自己并非不能徇私一回。


    白知府捋了捋胡须,说道:“在王爷找到证据之前,这府衙王爷怕是出不去了。不过,我平日办公之处,倒有个可供休息的偏厅。王爷若不嫌弃,可否暂且在那里待上几日?”


    见白知府如此上道,柳元洵十分满意,他客气一笑,道:“有劳大人了。”


    “哪里。”白知府借坡下驴,“王爷这么一说,下官也觉得这案子干系重大。倘若八年前便已存在冤案,那其中的水恐怕深得很。王爷若有什么吩咐,尽管知会下官一声便是。”


    只要不踏出这府衙,不打自己的脸,对于不知情的人而言,王爷究竟是躺在软垫床上,还是睡在牢里的土炕上,实则并无太大差别。


    “白大人这么说,我还真有一事要麻烦您。”柳元洵说道。


    来了!白知府心中一紧,就怕柳元洵提出自己无法办到的要求,“王爷请讲。”


    柳元洵轻声道:“我的侍女此刻还在外面等候。劳烦大人知会她一声,让她将暗格里续命的药取来。”


    “续命?”白知府一愣,一时顾不上冒犯,仔细端详起了柳元洵的面容。待看到他额上渗出细汗,脸也白得异于常人时,白知府后背顿时一阵发麻。


    “好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王爷您先歇着……不不不,我先扶王爷进去歇着,来人啊!”白知府一边搀扶着柳元洵往后堂走去,一边高声呼喊小厮,让他前去传话。


    柳元洵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所以并未逞强,而是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白知府身上,任由他搀扶着走进后堂。


    这一倚,白知府才真切感受到这华服底下包裹的究竟是一副何等孱弱的身躯。明明是个身量不低的成年男子,却轻得如同女子一般。刹那间,白知府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可千万不能死在京府衙门里。


    另一边,淩晴听闻要取暗格里的药,心急如焚,什么都顾不上了。转身从府衙牵过一匹快马,疾驰回府取了药,又马不停蹄地匆匆赶回。


    ……


    毕竟是个大案,又涉及皇室成员。外头的百姓倒也不觉得当日便能得出结论。只是听闻证据确凿,且瑞王确实被扣押在衙门后,还是免不了议论一番。


    有人低声道:“你说,那样的人,怎么也会做出这般龌龊之事?”


    后来的人没见过瑞王的模样,当即不屑道:“长得好看但心地险恶的人多了去了。若单凭外貌就能定罪,那我岂不是一出生便犯下死罪了?”


    他这话引得旁人多看了他一眼,见他确实是个长相丑陋的汉子,周围的气氛顿时松了些。


    但玩笑归玩笑,质疑的人依旧占多数。


    又有人道:“这瑞王年纪不小了,却没有妻妾,听说身边也极为清净。可人又不是菩萨,干净到了极致,说不定背地里就藏着见不得人的龌龊癖好。”


    “这话倒是不假。难怪他不爱女子也不爱哥儿,原来是有那见不得人的癖好。听里头的人说,他看上王家那贵女的时候,那姑娘才十一岁!”


    “这也太畜……”毕竟对方是王爷,说话之人赶忙收口,狠狠咬了下舌尖,疼得龇牙咧嘴。


    “不对啊,瑞王府里不是有个妾室吗?听说还是个哥儿。”


    “不要命了!王府里的人也是你们能随意议论的?案子还没查清楚就瞎议论,祖宗在地下都要急得冒火了吧!”


    这句话比乱七八糟的议论有用多了,闲谈声顿时一停。


    太阳底下无新事,皇城里也并非未曾出现过更为不堪的案子。可议论两句满足一下好奇心便罢了,议论过了,转头过日子才是要紧的。


    外头的人散了夥,衙门里的白知府却脸色发白,一脸愁容地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病人,连带着对眼前的黄毛丫头都客气了起来,“姑娘,王爷这是怎么了?”


    淩晴急得都要哭了,对白知府更是没有好脸色,可她好歹记得自己的身份,没给柳元洵惹麻烦,强绷着脸,客客气气道:“您应当瞧见了,我家主子明显是病了。”


    白知府碰了个软钉子,下意识摸了摸鼻子,道:“王爷不是让姑娘带了药来吗?为何不给他服用呢?”


    “这药不是治病的,是吊命的,精贵着呢,吃一粒就少一粒,不到万不得已,万万动不得。”


    说着话呢,衙役又敲了门,“大人,锦衣卫北镇抚使顾莲沼顾大人在门外求见。”


    “锦衣卫?”白知府心中一惊,这案子怎么会和锦衣卫扯上关系?来的还是那个姓顾的阎王……


    白知府曾从诏狱里接过犯人,和顾莲沼有过交道,更是亲眼见识过他审讯犯人的场景。一想起那画面,白知府便急促吞咽了两下,强压下涌上喉头的恶心感。


    可人就在外面,总不能不让进,白知府干涩道:“那就……请进来吧。”


    一扇木门阻隔不了多少声音,加上顾莲沼内力深厚,人虽在门外,却将屋内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外头的衙役听到白知府的吩咐,正要抬手推门,身旁身着麒麟常服的顾莲沼已经大步上前,抬手推开了门。


    锦衣卫大部分时候都在外办案,穿着官袍行动不便,这绣着麒麟的常服变成了他们身份的象征,没有哪个当官的看见这身衣服不发怵,白知府更是印象深刻。


    “不知……”顾大人所为何事啊?


    话没说完,顾莲沼已经越过他坐到了床榻边,神色冷峻道:“锦衣卫已得皇命,由我全权接管看押瑞王的事宜。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此言一出,白知府如获大赦,迫不及待地想要将瑞王这个烫手山芋推出去,连忙说道:“好好好,辛苦顾大人了。”


    淩晴指了下自己,“那我呢?”


    顾莲沼看了她一眼,声音稍有和缓,“你先在外面候着吧,王爷这里有我照顾。”


    淩晴“哦”了一声,纵使放心不下,但还是听了安排。她本想将手中的药瓶递给顾莲沼,可这药毕竟珍贵得紧,犹豫片刻后,还是将药瓶揣进了袖笼里。


    顾莲沼既听见了她方才说得那番话,也看见了她将药揣回袖笼里的动作,只问了句:“这药,可是卧房床侧暗格里的?”


    淩晴一怔,没想到他连这个也知道,她点了点头,道:“是。这药是一位老先生留下的,数量不多,极为珍贵,若王爷有需要,顾大人一定要知会我。”


    顾莲沼点了点头,随后神色复杂地看向床上的柳元洵。


    数量不多、吊命用的……既然如此珍贵,为何会在大婚之夜,为了他这么个陌生人浪费?


    ……


    旁人一走,顾莲沼就将床上病歪歪的人扶了起来,抬手便解开了他的衣服。


    纯阳真气虽对柳元洵的身体有益,却也只是起到滋补气血的作用。每隔一两天为他运行一次小周天已是极限,次数过多,反而有害无益。


    他之所以将柳元洵扶起,是料到他不愿在此刻昏迷,所以只能强行将他唤醒。


    脐上六寸处有一处巨阙xue,若以内力刺激此xue,便能宽胸理气,振奋心脉,使昏迷之人苏醒。但弊端是刺激过重容易伤神,需要悉心调养。


    若是淩亭在此,定然不会在损伤柳元洵身体的情况下刺激他苏醒。但此刻坐在这儿的是顾莲沼,所以他解开柳元洵的衣服后,并起两指,运足内力,重重按压在巨阙xue上。


    这副身体衰败到了极致,寻常人巨阙xue受激,一两息之间便能苏醒,可柳元洵躺在那里,眼珠虽已开始颤动,神智也已清醒,但身体太过虚弱,即便醒了也无法睁开眼睛。


    这屋子本是白知府休息时用的,里头的温度对普通人来说正好,但对柳元洵来说却冷得过了头。


    顾莲沼见他醒了便收了手,垂眸扫过他孱弱的胸膛,倒也没做多余的动作,只拉紧他的衣服,将人从背后扶起,搂进了怀里。


    他胸膛炽热,即便隔着几层布料,柳元洵也感受到了暖意,他缓缓掀开眼皮,声音轻柔得如同雾气:“阿峤,多谢你……”


    顾莲沼低低应了一声,稳稳抱着他,一边用自己的体温驱散他身上的寒意,一边等待他缓过神来。


    强行刺激后的苏醒,与自然调息后的清醒不同,柳元洵人已经醒了,但脑子里的阵阵刺痛却让他久久无法集中精神,连话都说不出口,一开口就有呕血的冲动。


    好在身后的怀抱温暖又舒适,倒也算是这困境里的一种慰藉,他静静倚着,等着这阵刺痛过去。


    他与顾莲沼之间的距离极近,对方揽着他的姿势也十分亲昵。近到他枕在顾莲沼的胸膛上,耳下便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声。


    那心跳声健康有力,蓬勃稳健,像是节奏鲜明的鼓点,一下又一下,听得柳元洵心中满是艳羡——这样健康的身体,他从未拥有过。


    因着这一丝羡慕,他不自觉地用脸轻轻蹭了蹭顾莲沼的前胸。


    顾莲沼本就一直垂眸看着他,这一蹭,将顾莲沼的心蹭得更乱了。他有些狼狈地闭了闭眼,而后偏过头,将视线移向别处。


    渐渐地,脑子里的刺痛感逐渐减轻,柳元洵的精神也恢复了一些。


    他强撑着精神,说起正事:“阿峤,你应该已经看过这卷宗了。想要破局,最快的办法便是从滴骨认亲入手。”


    这骸骨是最关键的线索,也是唯一可以称之为铁证的东西,倘若连它都能造假,那么其余的证据自然也未必可信。


    但关键在于,滴骨验亲之法已流传多年。若控制滴血时相融或不相融的手段轻易就能被人掌握,这验亲之法恐怕早就失去效力了。


    想要找出他们造假的法子,可谓难如登天,但若只是证明滴骨验亲可以作假,倒是有路可走。


    只是这其中还缺一个关键环节,需要顾莲沼去打通。


    “阿峤,”柳元洵攒了些力气,垂手去寻顾莲沼的手,而后轻轻握了握,“我能否按计画离开这府衙,就全靠你了。”


    顾莲沼明白,柳元洵只将这一握视为信任的托付,可当柳元洵的手握来时,他还是渐渐反握住了他的手。


    “好。”顾莲沼抬头看向窗外逐渐西沉的日光,轻声问:“你要我做什么?”


    “第一件事,你即刻、马上调派锦衣卫中的高手,寸步不离地保护王明瑄,务必确保他的人身安全。”


    “第二件事,你须得亲自前去……”


    第65章


    天底下的案子多了去了,关乎黎民生计的大事更是数不胜数,于整个皇城而言,皇子诱I奸贵女的案子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只要这案子没有作假,上头的人没有包庇,是不会引起民愤的。


    同样,这案子若是稀里糊涂地了结了,瑞王也清清白白的脱身了,那御史院里那群以匡扶政治清明为己任的老臣,怕是立刻就会用弹劾奏章淹了皇帝的案几。


    皇上手里握着执掌天下的权力,却也受制于黎明百姓的监督,事情一旦闹大,即便皇帝有心包庇,也难免要权衡利弊。


    京府衙门每日要处理的案子只多不少,即便王明瑄敲击登闻鼓的行为掀起了轩然大波,可风波过后,还是有一地杂事需得慢慢处理。


    皇上没表态,王爷也没认罪,就算铁证如山,那些信件的真伪、玉器的来历,以及信中提及的幽会时间,都得由下面的人逐一核实。


    工程量虽大,但若在这些东西查清楚后,柳元洵依旧没找到脱身的办法,就只能被定罪了。


    王明瑄痛心疾首,恨不得柳元洵立刻伏法偿命,然而他没等到柳元洵入狱的消息,反倒被锦衣卫从被窝里揪出,以“涉嫌买官渎职”的罪名,连夜塞进了诏狱。


    彼时正值午夜,外头漆黑一片,王明瑄熬了半宿才闭眼,刚睡着就被人掀了被子,睁眼就瞧见一片绣着黑灰色的麒麟纹的衣角。


    他瞬间认出来人是谁,正要大喊一声“苍天无眼,世道昏聩”,就被人用浸了蒙汗药的帕子捂住了嘴。


    王明瑄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无力又绝望的闭上了眼睛,这一闭,他甚至觉得自己再无睁眼的可能。


    死去的女子是他的长女,是他十九岁初为人父时迎来的第一个孩子,那孩子聪慧温婉,极为贴心,在王明瑄心中,就连唯一的儿子都比不上大女儿的份量。


    可想而知,女儿惨死对他而言是多大的打击。


    他清楚惹上瑞王是什么下场,可他还是用自己的命赌了一把。


    但当锦衣卫巧立名目,趁着夜色将他悄无声息地押送到诏狱的那一刻,他还是由衷地感到绝望,绝望自己没能替女儿申冤,又暗恨这昏聩无光的朝局。


    锦衣卫将王明瑄扔上马车的时候,王家贵女院子里伺候的人也都被押上了囚车,一个个绑着手,塞着口,神情惶惶地跪在囚车里。


    顾莲沼站在轿子前,待一切就绪后,一名锦衣卫恭敬上前,道:“大人,这些人如何处置?”


    顾莲沼瞥了眼轿子里的人,语调森冷道:“把王明瑄扔进诏狱,找个靠近刑堂的地方关着,其他什么都不用做,好好留着他的命。至于其他人……”


    他目光冰冷,毫无人气,被他扫过的人皆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紧接着,就听他说了句:“将这些人分开审问,若是老实,问清前后即刻放人。但凡有虚构捏造者,一律以‘构陷皇室’罪处死!”


    这些血淋淋的字刚一落地,胆小的人当即两眼一闭栽倒在地,胆子大的也面无人色,一脸恐惧。


    那锦衣卫抱拳领命,随后在一众锦衣卫的护送下,匆匆前往诏狱。


    柳元洵让锦衣卫保护王明瑄,可外头那么大地方,吃喝住行都是破绽,王明瑄又是个庸才,想让他死简直易如反掌。即便锦衣卫严防死守,也未必能保他周全。


    但将人扔到诏狱里就容易多了,况且,叫他在犯人们的惨嚎声里冷静上两天,也方便日后问话。


    反正柳元洵只是让他保住王明瑄的命,倒也没说怎样去保。


    顾莲沼最后望了眼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的马车,随即回身上马,往京府衙门的方向去了。


    他赶到时,王太医刚刚诊脉结束,正一脸忧色的与淩亭说话,他二人站在廊下左侧,顾莲沼本可以直接进门,可临到经过时,还是脚步一顿,朝着王太医走了过去。


    王太医见前面来了个人,抬头一看,连忙拱手道:“顾大人。”


    顾莲沼拱手回礼,问了句:“王爷如何了?”


    王太医回道:“王爷精神尚可,脉象也比之前稳健许多,瞧着竟有气血恢复之象,可毕竟劳累过度,身子撑不住,难免又要大病一场。”


    他连续半个多月为柳元洵输送内力,气血恢复本属正常,只是这所谓的“精神尚可”,有几分是强撑出来的,恐怕只有他和柳元洵知道了。


    不过王太医这番话,还是让顾莲沼心里莫名宽慰了些,他点了点头,道:“有劳大人。”


    王太医连忙回礼,“顾大人客气了。”


    顾莲沼能感觉到淩亭在看他,但他并未抬头,而是与王太医说完话后便径直走向侧屋,随即掀开帘子,踏入柳元洵休息的屋子。


    柳元洵刚喝了药,正沉沉睡着,淩晴拉了个小马扎坐在床边守着,见顾莲沼进来,她用嘴型无声说道:“刚刚睡着。”


    屋里生了好几个炭盆,温度倒是上去了,可与王府里的地龙相比却燥热得厉害。好在柳元洵床边放了几个水盆,多少能缓解些干燥。


    顾莲沼身上事务缠身,他来了一趟,看了柳元洵一眼,又和守在外间的锦衣卫吩咐了几句,便又匆匆走了。


    他走了没多久,淩亭就进了屋子。他拿着帕子在热水里浸了浸,随后又顺着被子摸了进去,在里头帮柳元洵擦脚。


    他正忙着,淩晴小声开口道:“哥,你觉不觉得,顾大人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淩亭心下一跳,可面上却看不出异样,他问:“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淩晴看了眼床上的柳元洵,又望瞭望顾莲沼刚刚离开的大门,犹豫道:“我就是觉得,要是以前的顾大人,应该不会特意进来看一眼主子。”


    又没什么正事,也没人叫他,他要是平常就爱往王爷在的地方跑,王爷也不至于专门在院子里给他留个屋子。


    淩亭没抬头,只轻声道:“他不是说,是奉了皇命负责此事吗?来一趟,也是他的职责所在。”


    “原是这样……”淩晴轻易接受了这个答案,没再往深处想。


    这一夜,柳元洵都没醒,顾莲沼也没再来过。


    ……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顾莲沼就拿着柳元洵的腰牌去了萧金业旧府。


    他手里牵着扫把尾,身后跟着数名锦衣卫和杂役。七八个杂役手里都推着装满大缸的木车,锦衣卫们手里还拿着各式各样的物件,一行人阵势颇大。


    顾莲沼留下两人守门,随后带着其余人径直去了前厅。


    昨日的雪只下了薄薄一层,太阳一出来便化成了水,与烂泥混在一起,人一走便是一个脚印,不多时,院子便变得脏污不堪。


    顾莲沼站在泥地里,抬手便开始安排人手,他先让人将那些大缸一一卸下,又让人往里灌东西,一半大缸灌上掺了酒的酒槽,一半大缸灌上清水,待到水缸半满,便开始往里加明矾。


    之后又让杂役们架起十来个炭火盆,等炭火烧旺,八个锦衣卫也分成了两拨。一拨人开始将前厅里留存的物件往外搬,搬出来后,先放入酒缸浸泡,泡完捞出来,再放入装有明矾水的大缸里;另一拨人则拿着刷子,也按照先酒后水的顺序,一寸不漏地刷洗前厅的地面。


    酒槽一泡,那些物件上便表面便吸了水,再经过明矾浸润,炭火一烤,上面的痕迹便渐渐显现了出来。


    一名杂役喊道:“大人!这上面有血!”


    话音刚落,另一名杂役也大声说道:“大人,这上面也有!”


    顾莲沼应了一声,却没过去看。


    他只静静望着前厅,等着里头的动静。


    前厅很大,里头的杂物也不少,一群人从初晨忙到午时,总算是彻底将这里头的血迹都复原了出来。


    无论是地面、房梁,还是墙壁,所有沾血的地方都被标记了出来。血迹并不多,溅出的血点也很少,若不是这般细致的搜查,这些痕迹很容易就会被忽略。


    可即便如此,还是能轻易判断出,这里发生过一起极为惨烈的谋杀案。原因无他,血迹虽少,但遍布全屋各处,绝不是一个人或是几个人能留下的。


    顾莲沼对此事早有预料,之所以大动干戈地查验,只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罢了:萧金业心心念念的家人,怕是早在他入狱当日,就被困在前厅杀害了。


    而这宅子之所以没被烧毁,当然不是凶手刻意留下了罪证,而是一定有其他什么原因,使他们始终无法烧了这地方。


    至于究竟是什么原因,恐怕只有凶手和萧金业本人知晓了。


    当时,柳元洵与他谈及这宅子时,就曾猜测过萧家或许已被灭门的可能性,柳元洵还问过他,尸体会不会就埋在这院子里。


    若是早几年来查,或许真能发现些什么,如今已时隔八年,哪怕是陆陆续续将里面的白骨带出去,也足够凶手销毁证据了。


    所以,顾莲沼并未在搜查尸骨上浪费时间,而是在处理完这宅子里的事情后,率领一干人等折返回了诏狱。


    ……


    王明瑄醒了有一段时间了。


    他刚醒的时候,睁眼便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唯有鼻腔里弥漫的血腥味提醒着他,这里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紧接着,一声凄厉的惨叫惊得他意识回笼,瞬间回想起昏迷前瞥见的麒麟袍角。


    他下意识软着手脚向后挪,没挪几步,背部就撞到了冷冰冰的墙面上。这里黑得可怕,他什么都看不清,也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时候,唯有一声又一声的惨叫吓得他魂飞魄散,时不时就哆嗦一下。


    黑暗放大了他的恐惧,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猜测自己的下场。他害怕自己会无声无息地死在诏狱,更怕他们用传说中能让人求死不能的刑具逼迫自己认下莫须有的罪名。


    茵儿……


    茵儿……


    若是苍天有眼,就睁开眼看看,千万别让这贼人就这样脱身!


    王明瑄在心里低喃着女儿的名字,已然陷入求助无门的绝望,他谨小慎微了一辈子,在哪都是老实人,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有进诏狱的一天,更不敢奢望自己能从诏狱里出去。


    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明白自己或许会遭受非人的酷刑,可女儿凄惨的死状如同一把利刃般时刻不停地剐着他的心,竟也让他生出了一丝抵抗的勇气。


    他打定主意,无论遭受何种酷刑,他都不会松口认罪,他死也要让瑞王替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


    他在一墙之隔的惨叫声中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睁眼便是一片漆黑,一入梦又都是他自己受刑的惨状。没人理他,更没人在意他,他缩在冰冷的墙角,又冷又饿,全然不知外面已经过去了多久。


    就在他以为自己或许会被悄无声息地饿死在这里的时候,余光忽然瞥见一点烛光。


    他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等意识到时,已经扑到了铁栏杆前,大声吼了一句:“放我出去!”


    可吼出声后,他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微弱得可怜。


    不过前来的人显然听到了,烛火渐渐靠近,直到与他仅有一步之遥时,他才藉着那点微弱的火光,看清执烛人的面容。


    那是个极为俊美的男子,肩宽臂长,手里挑着一盏黯淡的烛火,额上绑着一条两指宽的发带,整个人冷峻逼人,极具压迫感。


    王明瑄虽知道瑞王娶了个男妾,可他从未见过顾莲沼,自然也认不出这就是北镇抚使。


    他警惕地盯着顾莲沼的眼睛,颤声质问道:“谁让你们抓我的?是不是瑞王?你们要做什么?是不是要杀我?是不是要用酷刑逼我松口?告诉你们!不可能!我死都……”


    “嘘。”顾莲沼竖起食指,轻轻压在自己唇上,道:“王大人,这里说话不便,您且安静,听我讲。”


    这里是诏狱,从来都不是讲道理的地方,王明瑄即便声音再大,也清楚自己既然被抓进来,大概率只能任人宰割。但顾莲沼柔和又动听的声音,却让他捕捉到了一丝希望。


    他不自觉闭上了嘴,悄悄点了点头。


    顾莲沼将灯笼挑高了些,好让王明瑄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脸,他目光诚恳道:“王大人,您可知道有人想要杀您?”


    王明瑄心里一寒,立刻说道:“我知道!我……”


    刚喊出前三个字,王明瑄又想起顾莲沼的提醒,于是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他们是想杀人灭口!他们是想让死无对证!他们是想等我死了以后,再悄悄平息这件事!对不对?”


    顾莲沼目露赞许,道:“王大人所言极是,但您只猜对了一半。”


    但他没告诉王明瑄究竟是哪一半,而是接着说道:“那群人铁了心要您的命,但您放心,您背后有人,已经打点好了一切,没人会动你。”


    王明瑄一听这话,绝处逢生的喜悦甚至叫他腿软得站不住了,此时再看顾莲沼那张脸,更是觉得犹如天神般俊美。


    他感激又心痛地望了顾莲沼一眼,道:“想要托诏狱里的人关照我,也不知……也不知……”也不知我父亲究竟付出了多少代价。


    顾莲沼安抚一笑,道:“放心,我没要他们的银子,只是以前受过些许恩惠,还债罢了。不过,这地方毕竟不是我说了算,我只能保证他们不敢动您,但却要不来其他待遇了,不过您放心,外头一直有人在为此事奔波,绝对会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只是要委屈您在这里呆些时日了。”


    王明瑄正要道谢,却又听顾莲沼说道:“这事的内情只有您最清楚,若想查清真相,少不得您的配合。”


    王明瑄立刻点头,“你说,你说。”


    他如此轻易就信了顾莲沼,非是因为他愚蠢,而是在这种地方,他已经成了砧板上鱼,怎么剐都是别人说了算,他压根不觉得刽子手在杀鱼的时候,还会在鱼面前煞费苦心演戏。


    再者,他说得都是实话,哪怕到了公堂上,他也是这番说辞,心里没鬼,说真话自然就更加理直气壮。


    顾莲沼却缓缓皱起眉,脸色在一侧烛火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忧虑,王明瑄不由提心吊胆,屏息等待他开口。


    “王大人虽已将信函与玉器送到了白大人手里,可当日的情形,您也瞧见了,一开始,白大人可是口口声声将‘诱I奸’定性成‘私情’的,摆明了心有偏颇,他万一毁了这些证据可如何是好?”


    前半句话实实在在说到了王明瑄的心坎上。


    事发至今,就连他父亲都劝过他,那可是先皇亲封的“瑞王”,更是皇上最亲的兄弟,一个茵姐儿罢了,何苦为了个早晚要嫁出去的姑娘搭上自己。所有人都在劝他,就连白知府都有私偏,唯独顾莲沼站在他这边,一口咬定就是诱I奸。


    王明瑄眼里忍不住泛了泪,他深吸一口气,道:“他毁不了!那骸骨,我还留有一部分;信件虽都交了上去,可里头幽会的时间和地点我都誊抄了一份;再有那玉器,我也扣了一部分。只不过这些东西事关重大,具体藏在何处,恕我不能告知于你。”


    顾莲沼已经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于是大方地点了点头,道:“王大人这么说我便放心了。一来,我担心证据被毁;二来,我也怕这证据被替换;王大人能有后招是好事,能如此警惕也是好事,大人非但不能告诉我,亦不能相信任何人。”


    “替换”二字,叫王明瑄吃了一惊,显然,他只考虑到了证据被毁的可能性,却没想过白知府或许会帮着瑞王造假。


    但作假或毁掉都没关系,他手里还有物证。


    顾莲沼将他脸上的神情变化看得一清二楚,既然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便不再耽搁,只道:“只是给您通个信,让您能安心呆在这里,别被诏狱里的人一恐吓,就认下不该认的罪名。既然话已说完,我就不多耽搁了,您且照顾好自己,等着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吧。”


    王明瑄见他处处体恤自己,不由悲从中来,从牢中狭小的栏杆处探出颤抖的手指,想要勾他袖子,顾莲沼没躲,就见勾住袖子的王明瑄呜咽着哭出了声,“一定要,一定要还我女儿一个公道啊……”


    到了现在,王明瑄脑子里还是只有“女儿”与“公道”这几个字,执念这般深,也就不难看出他为何会被选中了。若不是爱女儿爱到愿意豁出命去,估计早在听闻此事牵扯的人是“瑞王”的时候,就已经认命避让了吧。


    这世道,为了儿子不顾一切的多,可像王明瑄这样将女儿视作命根子的,这么多年来,他只见过王明瑄一个。


    顾莲沼放下手里的灯笼,道:“公道自然是有的。”


    只是这所谓的公道,恐怕只会让王明瑄坠入更深一层地狱。


    王明瑄哭得伤心,没听清他这句话,待他从悲痛中回过神来,顾莲沼已经挑着灯笼走远了。


    待走到门口时,顾莲沼看向看管大门的狱卒,淡淡道:“每两个时辰,便要叫他吃一顿饭,饭量不必多,但药量一定要足。”


    狱卒心领神会,当即便点了头。


    这是诏狱里惯用的手段。饭里掺的并非毒药,而是两种无害的药,一种能促进消化,会让囚犯饥饿感倍增;另一种则是迷药,吃下后便会陷入昏睡。


    在这昏暗无光的诏狱之中,又无人定时报时,囚犯在饥饿与困倦的交替侵袭下,便会渐渐失去对时间的感知,分不清自己究竟被关了多久。


    人一旦失去对时间的感知能力,距离崩溃也就不远了。


    顾莲沼倒没打算逼疯王明瑄,他只是需要他慌,需要他乱,需要他自己将剩下的骸骨送到他手上来。


    ……


    刚踏出暗无天日的诏狱,强烈的光线瞬间袭来,刺得顾莲沼下意识闭上了双眼。


    腊月天冷,日头虽亮,但白生生地发著冷,没有一点暖意,顾莲沼难得地感到了一阵寒意,他紧了紧衣襟,快步向后厅走去。


    他昨夜虽不在诏狱,但也一宿没睡,如今得了空也没休息,而是翻阅起了王家婢女的口供。


    从口供内容来看,王瑜茵是个极为典型的大家闺秀。平日里深居简出,极少踏出家门。然而,每隔一两个月,她总会避开身边的丫鬟,乔装成小厮模样,独自一人偷偷溜出府去,而且不带任何随从,每次出去都是大半天。


    另外,口供显示王瑜茵怀孕一事也是真的,打胎的时候,王瑜茵才十五岁。堕胎药也是婢女买来的,时间地点都交代清楚了,甚至连掩埋胎儿骸骨的土坑,都是那小丫鬟悄悄挖好的。


    这事看来离谱,但发生在王家,倒也算是合情合理。


    王瑜茵的母亲是王明瑄的第一任妻子,生了女儿后亏了身体,一直不曾怀孕,五年后便因病逝世了。


    又过了两年,王明瑄便娶了新夫人。他怕女儿受磋磨,便娶了个极为老实的女人,那女人老实归老实,但担不起什么事。


    新夫人知道王瑜茵受宠,为了避嫌,几乎从未说过重话,也不曾干涉王瑜茵院里的事,好在这王家大姑娘除了在这事上犯糊涂以外,倒是个极为恭顺的好姑娘,和这位新夫人相处的也很不错。


    两方井水不犯河水,王大人又是个政事缠身的庸人,以至于王瑜茵院子里的人只受大姑娘的管,更不敢在外面乱说话。这事,竟也就被瞒了这么多年。


    看完这些口供,顾莲沼倒是觉得轻松了不少。


    世人都说真假参半,才好作假。


    可对真正破过案的人来说,一件事情,若是凭空捏造,查无此人,哪怕掘地三尺,也决然寻不到蛛丝马迹。但若是真真假假掺在一起,有了实实在在的痕迹,那摸出假的,不过是早晚问题。


    既然存在一个男人,叫王瑜茵怀了孕,那找出来便是了。


    第66章


    早朝一散,洪福便带着两名小太监匆匆赶到了京府衙门。


    白知府心中叫苦不叠,却也只能强颜欢笑,陪着洪福打起了官腔,寒暄了好一阵子。


    果不其然,洪福三句话离不开瑞王,两句话里总有一句在感叹瑞王可怜。看着客气,可每句话都是软刀子,捅得白知府胃里翻江倒海,人饿得厉害,却半点没有吃饭的心思。


    眼见洪福踏入瑞王休息的侧屋后,白知府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贼阉人!”


    洪福一瞧见躺在床上的柳元洵,眼眶瞬间红透,脚步也乱了,踉踉跄跄地奔到床沿,“扑通”一声跪地,趴在床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主子,我的小主子啊,您何时受过这般罪哟!”


    他这一扑,让本打算起身的柳元洵又跌回了床上,可洪福不知道,他还以为柳元洵虚弱到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当下哭得越发伤心。


    洪福在皇上身边呆了多久,柳元洵就认识了他多久,多少有些情谊在,可偏偏洪福惯爱做戏的性子触了他的逆鳞,叫他每次见了洪福便厌烦,因为他根本搞不清洪福的眼泪是真是假。


    柳元洵将被洪福压在胳膊底下的袖子扯了回来,无奈道:“我还没死呢,现在哭是不是太早了。”


    “这可不能说啊!”洪福一脸紧张,“这话不吉利,千万说不得。”


    他什么时候死,洪福不也很清楚吗?柳元洵瞥了洪福一眼,拢了拢袖子,缓缓从床上坐起,道:“洪公公怎么来了?”


    洪福一脸急切,“小祖宗啊,您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且不说奴才奉了皇令,就算皇上没吩咐,奴才也得赶来瞧您呐!”


    柳元洵波澜不惊:“我挺好的,洪公公回去吧。”


    “那哪成啊!”洪福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凑近柳元洵,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奴才这次来,可是带着皇令的。”


    说罢,他一拍手,两个小太监便出了门,声音洪亮道:“洪公公与瑞王爷说话,闲杂人等速速避开!”


    洪福身为司礼监秉笔,本就是锦衣卫的顶头上司,那些人莫敢不从,忙躬身避让,远远守在了外侧。


    洪福带来的两名小太监则分立左右,稳稳地守在大门两侧,单瞧他们那沉稳扎实的下盘,便知是武功高强的高手。


    洪福知道淩晴淩亭的来历,倒也没刻意疏散他们,只附耳过去,在柳元洵耳边轻声道:“王爷放心,皇上都安排妥当了,您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急,只需……”


    柳元洵平日里虽不太待见洪福,但面上神色还算和缓。可此刻,他脸上最后一丝温和也消失了,这样的冷漠出现在他一贯带着笑容的脸上时,那种压迫感竟叫一直随侍天子左右的洪福也不由噤了声。


    柳元洵冷冷开口:“此事无需皇兄费心,我能处理好。”


    洪福有些结巴,“皇,皇上自然清楚您的能耐,可查证、举证、洗冤这一整套功夫繁琐复杂,您这身子……怕是吃不消啊。”


    柳元洵没看他,敛着目光,视线落在被子上的花纹上,话却是对着洪福说的,“没什么受不住的,这里和府里比也不差什么,没必要为了省掉这些麻烦,惹来更大的麻烦。”


    洪福隐约猜测瑞王是不想再欠皇上的情;又或者是念及皇上处境艰难,不愿让他落下话柄;这两种猜测都合乎瑞王的性格,但他一时想不通柳元洵为何是这种表情。


    但柳元洵都这么说了,洪福也不好强行劝说,只低声道:“是,是,也是这么个理。皇上就是担心您……”


    柳元洵没说话。


    洪福不尴不尬地坐了一会,寻常时候,他肚子里总有说不完的话,可此时却莫名觉得紧张,一句也挤不出来了。


    他总感觉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什么,或是说错了什么。可将事情从头到尾仔细回想了一遍,又觉得哪里都是正常的。皇上关心王爷,听闻王爷惹上麻烦,自然想为他善后,手段可能不太光彩,但也不至于留下什么把柄。


    这种不安让一向圆滑的洪福不敢轻易开口,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可瑞王的态度又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差事办砸了,心中难免忐忑。思忖再三,他还是壮着胆子问道:“王爷面色不佳,莫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柳元洵终于抬了头,可他看得却不是洪福,而是淩氏兄妹,“你们先出去吧。”


    淩亭一愣,却还是点头称是,带着淩晴退到屋外守着了。


    待二人离开,柳元洵这才将目光转向洪福,“我若是出不来这府衙,最舒心的人,不该是皇兄吗?”


    这话奇怪得紧,洪福不禁一怔,脑子飞速运转起来。


    三年前,柳元洵之所以没有即刻自戕,便是顾念先皇刚刚驾崩,其余皇子死的死、被圈禁的被圈禁。他生怕自己再一死,会加重百姓对柳元喆的非议。


    无人知晓五子夺嫡时的凶险,众人只看到柳元喆登上皇位,而除柳元洵之外的皇子皆没有好下场。


    那时候,活着的柳元洵更像是一个证明,一个柳元喆并非随意戕害兄弟的证明。他之所以留了四年时间,便是为自己的“病逝”找好了充足的藉口,也替柳元喆考虑到了极致。


    但现在,此案一出,简直是比“病逝”更具说服力的死亡契机。他若死在这案子里,不仅大快人心,就连柳元喆都能落得个舍亲为民的赞誉。


    柳元喆或许认不清自己,但和他相伴多年的柳元洵与洪福心里都很清楚:在做兄长之前,柳元喆首先是个皇帝。


    念在兄弟情谊上,柳元喆不会阻挠他自证清白,也不会故意将脏水泼到他身上,但他更不会费心费力地将他从这一滩烂泥里挖出来。


    这天下毕竟是皇上的天下,柳元洵就算背了罪名,他的去处还是皇上说了算。人前他是囚在狱中等死的罪人,人后他依然能像以前一样,呆在王府做他的王爷。此事对柳元喆来说,有利而无害,所以,他绝不会主动干预此事。


    电光火石间,洪福想通了一切,心中暗叫不好。


    皇上挂念柳元洵,担心他在府衙受苦,自己当时也觉得此举并无不妥。毕竟以往柳元洵每次出事,皇上都是最着急的人。可他万万没想到,柳元洵心思如此敏感,竟连这点细微的异样都能捕捉到。


    从柳元洵说那句话开始,他就一直紧紧盯着洪福,而洪福也将自己多年练就的沉稳发挥到了极致,从想明白缘由到想出对策,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他先是一愣,接着便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打着哈哈,“哪能呢,要说这皇城里谁最关心您,那肯定非皇上莫属啊,皇上怎么可能盼着您出事呢。”


    柳元洵望着他,声音淡而沉静,“洪公公,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洪福脸上的笑僵了一瞬,旋即恰到好处地摆出一副“你怎能戳穿这假象”的尴尬模样,但这尴尬转瞬即逝,他还是咬定了没松口,“王爷您多心了,再怎么说,您都是皇上唯一的亲人,他心里,总归是念着您的。”


    直到这些场面话惹了柳元洵的厌烦,他才轻轻叹了口气,一脸为难道:“王爷,您有没有想过,您处处替皇上考虑,皇上又怎么会不知道呢。您是个透彻人,可反倒在自己的事上犯了迷糊,低估了自己在皇上心里的份量……”


    说到这一句,洪福才像是被逼无奈般,与他一同挑破了假象,还挑着柳元洵的心窝处,狠狠刺了一刀:“就算您与皇上之间恩怨未消,皇上也不想让您沾上半点骂名啊。您怎会……怎会觉得皇上更看重自己的名声呢……您这般揣测他,皇上知道了,该多伤心呐。”


    这下,愣住的人变成了柳元洵。


    洪福是个从底层慢慢爬上来的太监,早年,他拜了先皇身侧的大太监为干爹,又在一众在先皇跟前争宠的小太监里急流勇退,退到了尚在襁褓中的柳元喆身旁。


    他这一路,堪称是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走过来的,早已心硬如铁。


    可此刻,看着从怔愣中回过神,继而因愧疚而垂眸的柳元洵,他却久违地感受到一丝心酸。


    他知道柳元洵的猜测是对的;他也知道在柳元喆心里皇位是最重要的;他更知道,柳元洵即便看透了宫里的那些人,可他金子般的心还是给所有人都留了余地。


    所以他才会因自己对柳元喆的揣测而愧疚;所以他才会明知洪福惯会演戏,却仍对他以礼相待;他从不以恶意揣度人心,偏偏人人都以最大的恶意对待他。


    洪福嘴唇哆嗦了两下,忽然想说句真心话。他想让柳元洵下辈子不要投胎到宫里,他觉得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心越澄明,就会教人欺负得越狠。不然怎么说“祸害遗千年”呢,好人他就是吃亏、就是折福啊。


    可话到嘴边,他还是一个字都没吐出来。他心里清楚,这话不合时宜,一旦说出口,柳元洵必定会察觉到异样。


    你看,人的真心就是如此脆弱而短暂,一瞬间的真诚,转眼就会被利欲彻底压倒。


    话已至此,洪福实在没法再待下去了。他朝屋外瞥了一眼,说道:“小主子,外头那两个人是宫里的,身手不错,人也老实,皇上念您手中无人,想着您要是不介意,不如将他们留在身边使唤。”


    能得到洪福一句“身手不错”的评价,那就不仅仅是不错了,柳元洵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倒也没有拒绝。


    他心里明白,留下这两人,无异于在身边安插了一双监视自己的眼睛。可洪福说得也在理,自己手头可供驱使的人手实在有限,既然接手了这案子,就不得不考虑自身的安危了。


    话带到了,人也已经送到了,洪福没了留下的理由,说了两句吉利话后便离开了。


    洪福走后,柳元洵长叹一声,心中五味杂陈。


    洪福向来有这般本事,总能让他陷入迷茫,分不清谁可信、谁不可信。


    他怀疑过洪福在骗他,可他身上的毒是那揭了皇榜的老头留下的,老头既说无解,那便是真的无解。既然自己死局已定,似乎也没了怀疑柳元喆的必要。


    或许,真的是自己错怪了皇兄。不然,皇兄又为何会派顾莲沼来为自己调养身体,又为何会在宫中多次留情……


    洪福说他看得透彻,可再通透的人,也无法穿透皮囊,看透人心。有时候,人活一世,反倒是糊涂比较难得。


    ……


    傍晚时分,顾莲沼终于来了。


    他带着个包裹,包裹里隐约有股子怪味,外头守着的两个太监抬手一挡,冷然道:“里面装的什么东西?”


    柳元洵听见动静,立即吩咐道:“让他进来。”


    顾莲沼进去没多久,淩亭便又走了出来,径直朝着厨房方向走去。回来时,手里拎着一个熬药的小炉和一口砂锅。


    这两样东西没什么奇怪的,两名太监不用柳元洵吩咐,便自觉没有阻拦。


    又过了两刻钟,平日里一直在王爷身边伺候的小丫头突然冲了出来,跑到树根旁,扶着树干便开始疯狂呕吐。她吐得浑身颤抖,脸白如纸,后来甚至宁愿在院子里受冻,也死活不肯再踏进那屋子半步。


    渐渐地,时间越久,屋子里的味道愈发浓烈。两名太监隐约闻到一股肉汤的味道,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觉得有些饥饿,可紧接着,淩晴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干呕,直呕得他们彻底没了胃口,只能继续冷着脸,守在门口。


    一个多时辰后,淩亭终于从屋内出来了。


    他将小炉递给淩晴,叫她将东西送回去,而后又当着两个太监的面砸了那砂锅。


    那两个太监面面相觑,本以为淩亭是在借摔碗的动作表达被监视的不满,可紧接着,淩亭又将那些碎瓷片收拢,扬手扔了出去。


    这行为处处透着怪异,院子外头的人看得一头雾水,全然摸不着头脑。


    ……


    时间一晃就是三天,顾莲沼也接连三日都未露面,只在昨个夜里托了个锦衣卫传话,说王爷吩咐的事儿,他都已经办妥了。


    顾莲沼既然说办妥了,柳元洵的心便落回了肚子里,倒也没深究他为何三日都不曾露面,只以为顾莲沼如今官复原职,忙着处理诏狱里的事呢。


    距离上次审案已经过去三天了,该查的线索基本都已梳理清楚,再拖下去,恐怕民间又要流言四起了。


    天刚破晓,白知府便匆匆赶到偏厅,想知道瑞王是否有破局的法子。


    可柳元洵什么都没说,只要求今天的庭审务必打开府衙大门,要在百姓的监督下进行。


    白知府虽摸不着头脑,但这事对他有益无害,当下便同意了。


    这案子压了四天,如今又说要当众庭审,看热闹的百姓当即便将府衙外头围了个水泄不通,连那大街上耍花活的手艺人也踩着高跷来了。


    大门一开,他们便扒着脖子往里瞅,可惜传说中天人样貌的柳元洵只给他们留了一道背影,人们瞧不见他的脸,只好将注意力放在案子上。


    今日的柳元洵还是如前几日般淡然,可王明瑄却只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远不似几日前愤怒,浑身透着股哀大莫过于心死的模样。


    白知府清了清嗓子,道:“王大人,你还有什么证据要补充啊?如果没有,可就轮到瑞王爷举证了。”


    王明瑄掀了掀眼皮,有气无力道:“请吧。”


    柳元洵心中涌起一丝异样,不禁抬眸看向王明瑄。


    王明瑄似有所感,与柳元洵目光交汇,可他实在太过疲惫,仅仅对视了一瞬,便又缓缓耷拉下眼皮。


    尽管这一眼极为短暂,柳元洵却看得真切:王明瑄眼里空茫一片,竟无半分恨意。


    柳元洵心中愈发疑惑,可外头翘首以盼的百姓和公堂上等候的白知府都在等着他,他便只能先按计画进行。


    毕竟,不管王明瑄态度如何,他想要彻底洗清自己的嫌疑,扩大为萧金业翻案的可能,都必须向白知府和在场百姓证明自己的清白。


    柳元洵道:“白大人,可否劳您派人前往城郊的乱葬岗捡几块骨头回来?再吩咐府衙后厨取来一个瓦罐与火炉。”


    这两件事倒是不难,白知府点了点头,立即吩咐了下去。衙役们领命后,立刻飞身上马,向着城郊乱葬岗疾驰而去。


    之后,这公堂便安静了下去。


    好在这两样东西并不难寻,半个时辰不到,火炉便燃了起来,瓦罐里的水也咕噜咕噜冒开了泡,去乱葬岗上捡人骨的衙役也回来了。


    他捧着骨头上前,淩亭也向前迈了一步,提高音量,代替柳元洵做了吩咐:“白大人可亲验这骨头,也可叫几个百姓前来佐证。”


    白知府对人骨并无兴趣,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便示意衙役将骨头拿开。听闻还要传唤百姓到公堂,他随手点了几个挤在人群前排看热闹的人,说道:“就你们几个,过来吧。”


    那几人没料到看个热闹竟会把自己牵扯进来,当下便想往后退。可身后人群拥挤,根本无路可退。无奈之下,他们只能跟着衙役,战战兢兢地站到了公堂上。


    淩亭客气一笑,道:“还请几位伸出手来。”


    三个男子相互对视一眼,犹豫片刻后,还是缓缓伸出了手。


    淩晴手持银针,在他们三人的指腹处依次扎下,殷红的血滴落在衙役捡来的骨头上。由于本就没有血缘关系,血自然无法渗入骨头。


    这一幕,不仅让旁观的百姓满心疑惑,就连白知府也不禁皱起眉头,出声问道:“王爷此举……是何用意?”


    柳元洵淡淡一笑,道:“不急,白大人稍等片刻。”


    随后,淩亭便做了个令人瞠目结舌的举动——他竟将那块人骨直接扔进了正在沸腾的热水之中!


    此举一出,满堂哗然!


    白知府更是惊地站了起来,高声道:“王爷这是何意?!”


    煮骨耗时颇久,柳元洵本就打算借此机会阐明缘由,见白知府惊诧,便温声道:“我深知此举惊世骇俗,然而大人可曾知晓,骨头若经煮过,便能破除‘滴骨验亲’之法。”


    白知府还没说话,外头围观的百姓已按捺不住,“什么?!‘滴骨验亲’竟然也能有假?”


    话还未说完,便被身旁的人捂了嘴,“嘘嘘嘘!别吵,王爷的侍女正说话呢,且听她讲便是。”


    柳元洵深知自己力气不足,说话声微弱,便将这事安排给了淩晴。晴平日里爱四处闲逛,尤其喜欢窝在茶楼里听人说书,久而久之,竟也学了些本事,将一个平平无奇的故事说得精彩万分。


    “我天雍与弨洲接壤处有座深山,山里有个避世而居的小族,这小族信奉巫术,尤其爱用壮年男子的大腿骨做法器……”


    淩晴口中的小族并非柳元洵杜撰而来,而是真有其事。他看得书多且杂,其中便有记载偏僻部落民风习俗的典籍,里头虽没记载与滴骨验亲有关的东西,却说这部落里有个习俗,是用人的大腿骨做祭祀用的法杖,腿骨上还要用墨汁写符文。


    那书上虽没提法杖上的符文是什么意思,却说为了使法杖更加纯洁,制作法杖前,会用沸水熬煮,以便去除骨头里的杂质。


    柳元洵就是从这里,窥到了一丝关窍。


    寻常骨头是留不住墨的,墨汁写上去的符文,经过一段时间,必然会有磨损,但书里却说这符文从不褪色。


    初看这本书时,柳元洵便曾想过,沸水熬煮会不会就是墨迹留存较久的关键,但那时的他只是好奇,并未想过去验证。


    直至王明瑄将那骸骨拿上来时,他才想起此事,并敲定了后路。


    墨迹想要在骨头上留存久,必然要渗透得足够深,既然沸水熬煮过的骨头容易渗墨,那么血液理应同理。


    只不过,他所想到的法子,和设计陷害他的人或许并不是一个路数。


    倘若那群人掌握的秘法,既能排斥他人的血,又能吸收特定之人的血,那他若贸然让淩晴试验,便等同于自断后路。所以,当时的他直接将自己的血滴了上去。


    事后,他又让顾莲沼偷来物证,煮过后又放了回去。


    防得就是王明瑄不认,非要再拿那骨头试验一遍。


    随着骨头熬煮的时间越来越长,一股不属于任何动物的肉味渐渐弥漫在大堂之上,柳元洵脸色发白,但还能强忍住,可刚刚讲完故事的淩晴却“哇”的干呕起来。


    淩晴这一呕,让周围人的脸色也变了两变。虽说只是一块残尸的碎骨,可一想到它曾经属于某个人,在场众人的面色都变得有些异样。


    可答案马上就要揭晓了,揭晓的又是如此惊人的奇闻,在场的百姓竟无一人离去,都强忍着这味道,等待“开锅”。


    柳元洵此前已做过试验,知晓所需时间,等过去小半个时辰后,便吩咐淩亭将锅里的人骨捞出,放置一旁,待其凉透后,再次让先前那三人滴血验证。


    倘若此刻有人将骨头劈开,便能清晰地看到,煮过的骨头与未经煮过的生骨头截然不同。煮过之后,骨头变得疏松多孔,血液自然能轻易渗进去。


    滴骨验亲这一方法已流传多年,长久以来都被视作铁证般的存在。没想到今日,竟被当众证实可以作假。这岂不是意味着,以往依据这一方法定罪的人,极有可能是被冤枉的?


    柳元洵听见了外头的哗然声,心里已经明白,这事已十拿九稳了,于是又道:“白大人,劳您将王大人所呈的证物再次拿出来,叫周围的人试上一试,看看那骨头是否也如同这块一样,能融得所有人的血。”


    就在此时,一道干哑的嗓音突兀响起:“不用了……”


    柳元洵闻声看向王明瑄,就见他一脸灰败,短短几日,脸上竟有了明显老态。


    王明瑄今日安静得过分,甚至在柳元洵自证的过程里,他都一直保持了沉默。如今更是直接承认了自己的过错:“是我冤枉了王爷,我甘愿接受朝廷惩处。但在受罚之前,我还要告发一个人……”


    白知府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得目瞪口呆,“王大人,你又要告谁啊?”


    “我要告发真正诱I奸我女儿的人,我要告……我要告……”王明瑄说着,身体便开始剧烈颤抖,抖到最后,连坐都坐不稳,“扑通”一声滑倒在地。


    如果说状告柳元洵时的王明瑄,是在靠复仇的信念撑着。那此时的王明瑄就像一捧凉透的残灰,半点没了力气。


    他没哭,更没骂人,只不停地发著抖。


    他父亲是正三品,他自己也官居五品,虽是个庸才,但也是个体面人,在哪都能得人一句恭恭敬敬的“老爷”,哪怕豁出命来指认柳元洵的时候,他也依然有个人样。


    但现在,瘫在地上的不是个人,倒像是被抽空灵魂的烂肉,他毫无生气,丑态百出,无论几个人上前搀扶,他都像没了支撑的软件动物一般,软绵绵地从众人手中滑了下去。


    王明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垂着头默默流泪,唯有喉咙里时不时传出的哽咽让人知道他并未昏厥,这里头参杂的情绪太过强烈,室内室外那么多人,竟无一人忍心嘲笑他。


    白知府不禁心中动容,“王大人,你究竟要告发谁?”


    王明瑄吃力地抬起满是涕泪的脸,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扭曲表情,声音颤抖,带着所有人都能听出的绝望,哑声道:“我不告了,你打板子吧。”


    按照律法,胡乱敲击登闻鼓、编造案情者,需鞭笞五十。王明瑄这话,显然是认罪了。


    柳元洵并不知道场面为何会变成这样,但在他再次看向王明瑄时,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衙役身后那道沉默的黑影。


    他不知道顾莲沼什么时候来的,又在那站了多久,但当他看见顾莲沼的时候,那道身影也像有感应一样,缓缓抬起头,与柳元洵目光交汇。


    明明他目光沉静,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可柳元洵却莫名心中一动,隐隐有了某种预感。


    他好像,知道顾莲沼这几日忙什么去了……


    第67章


    “不告了?”白知府瞪大眼睛,“王大人,你也说了,令爱确有生产迹象,这表明令爱确实遭奸人所害。您连王爷都敢状告,还有何人是您不敢告的?”


    王明瑄却只是流着泪,不停地摇头,喃喃道:“我不告了……我不告了……”


    白知府不是头一回遇上这种案子。身处京都,一桩案子背后往往牵扯着一众官吏大臣,告到中途被迫撤案的情况并不罕见。府衙人手本就有限,催着赶着要处理的案子堆积如山,有些案子,原告若不紧盯着,久而久之便成了无人问津的陈年旧案。


    可这案子闹得沸沸扬扬,既扯上了王爷,又出了人命,往前追溯,还关联着一个刺杀王爷的小厮。别说王明瑄想不想告,单说白知府为了自己头顶的乌纱帽,也得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


    “王大人,”白知府神色一正,严肃道,“这案子,您想告得告,不想告也得告!事到如今,已然由不得您了!来人啊,把……”


    话还未说完,人群外便传来一阵骚动。白知府手中的惊堂木还未来得及拍下,就见大门外卫兵分列两旁,让出了一条可供两人平行的信道。


    白知府皱眉望去,虽尚未看清来人面容,但仅凭那身绯色官袍,便知是位三品大员。


    白知府心头一惊,赶忙起身相迎。待来人走近,他又是一惊,脱口而出道:“沈大人?!您怎么来了?”


    这声“沈大人”一出,瘫倒在地的王明瑄也缓缓抬起头。待看清这位沈大人的模样,他满是悲痛与绝望的眼睛彻底黯淡,再没一丝光亮。


    沈大人,即沈巍,时任大理寺卿,专门负责刑事覆核以及五品以上官员涉案的案件。他这一来,这案子便由不得旁人了。


    “此案涉及朝中重臣,已全权由大理寺接手。”沈巍身着绯色官袍,气势不凡,回答完白知府,他看向被淩亭搀扶起来的柳元洵,拱手行礼,说道:“见过瑞王殿下。”


    柳元洵拱手回礼,“沈大人。”


    之后,沈巍转头看向被人扶起的王明瑄,宣布道:“奉旨,即刻将王明瑄押解回大理寺受审,同时将冯虎与唐婉盈的尸体一并带回去。瑞王爷,也劳驾您随我走一趟。”


    唐婉盈又是何人?柳元洵被这接连不断的变故搅得一片混乱,只能先点头应允。


    别说柳元洵了,就连白知府也一脸茫然。直到大理寺的人从存放尸体的冷窖中拖出那被毁容的女子,他才惊讶喊道:“这不是王瑜茵的尸体吗?”


    沈巍淡道:“非也,此女只是长得像王瑜茵,真实身份是一名江南瘦马,人称唐媚娘。”


    白知府下意识看向王明瑄,却见他只是一脸木然地坐着,像是早已知道了实情。


    白知府又赶忙看向柳元洵,见柳元洵同样面露疑惑,这才稍稍感到一丝宽慰。要是告状的和被告的都清楚真相,唯独他这个查案的一头雾水,那他非得憋屈好一阵子不可。


    沈巍匆匆赶来,又匆匆离去,办案的公堂也从京府衙门转移到了大理寺。


    柳元洵由淩亭搀扶着向外走,一直抱臂倚靠在墙角的顾莲沼适时跟了上来。走的时候虽落后了柳元洵半步,但当柳元洵上了轿子,他却也撩开帘子,坐到了柳元洵身旁。


    冤屈已解,柳元洵难免感到一丝轻松,他看向顾莲沼,细致地端详起了他的脸。


    顾莲沼皱了皱眉,本想侧过脸避开柳元洵的目光,可又觉得此举太过刻意,只好硬生生挺着,坐姿尤为僵硬。


    其实顾莲沼脸上的疲色并不明显,对他而言,连轴转三日实属平常,比这更累的情况他也经历过。可他与柳元洵相处的那段日子太过闲适,精神养得极好,因而在柳元洵眼中,他眼下那点青黑便格外扎眼。


    柳元洵温柔地注视着他,语气中略有怜惜:“累坏了吧?”


    顾莲沼平视前方,听到柳元洵的问话,也未转头对视,只是低声回应:“不累,分内之事。”


    什么样的职责能让人在短短三日内就破了如此复杂的案子?他越是不提自己的辛苦,柳元洵心里就越是感动。


    他本就是个将人一分好也看作三分的人,况且顾莲沼帮了他这么大的忙,说谢谢显得生分,赏赐些东西又怕辱没了他的真心。柳元洵只能浅浅一笑,将他的辛劳放在了心里。


    距离大理寺还有一段路程,柳元洵心中满是疑问,正想找人解惑。恰好身边就有个知情者,他下意识凑近了些,小声问道:“犯下这案子的,到底是谁?”


    柳元洵其实很有分寸,即便坐得近了些,他与顾莲沼之间仍保持着一定距离。可顾莲沼却像被什么惊到了一般,虽没有大的动作,但在他靠近时,明显颤了一下。


    “怎……怎么了?”柳元洵微讶。


    只可惜顾莲沼那张脸向来没什么表情,即便距离很近,他那深黑色的眼眸也平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没事。”顾莲沼轻咳一声,掩饰了自己的失态,转而回答柳元洵的问题,“是王明瑄的兄长,王明璋。”


    柳元洵先是一愣,随即瞭然。


    怪不得王明瑄宁愿自己受罚也不愿继续追查,原来犯下这案子的,竟是王家如今唯一的顶梁柱。王明璋至少是个工部侍郎,又是王明瑄唯一的兄长,一旦罪名坐实,王家也算是垮了。


    世家大族向来把门楣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王明瑄能豁出命为女儿鸣冤,却不敢成为家族的罪人,把全家唯一的希望送进大牢。


    柳元洵说道:“原先,我以为王幼棋是受人指使,才推出王明瑄设局。可罪魁祸首若是王明璋,那我就不敢确定了……”


    设局之人不可能不考虑破局的后果。如果这事是王幼棋策划的,那他肯定也清楚,此计若成功倒好,一旦失败,整个王家可就彻底完了。


    这般凶险的计策,不像是王幼棋这种人能想出来的。


    除非,他也是被人捏住了把柄,不得已才冒险一试。可即便冒险,失败的代价也太大了。这事似乎缺失了关键一环,总让柳元洵觉得这样的推测不慎稳妥。


    顾莲沼却道:“王爷,你忘了一个人。”


    忘了个人?柳元洵一怔,刚想问“忘了谁”,突然想起一人,“你是说,王幼棋的二女儿?那个因犯错被罢职的督察院御史?”


    顾莲沼还没说话,柳元洵又追问道:“被罢职前,她是何职位?”


    柳元洵一下问到了关键,顾莲沼意味深长地说:“左佥都御史,正四品。”


    柳元洵明白了:“也就是说,王幼棋生了两个平庸的儿子,却有一个极具才能的女儿?”


    顾莲沼点了点头,“而且,王幼棋是捧两个儿子不成,这才在最后关头,为他的二女儿王愫宁助了把力。”


    天雍虽允许女子和哥儿为官,可他们想要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比男子艰难得多。


    顾莲沼所在的锦衣卫只看重本事,不在乎出身,这才让他抓住了机会。而御史院里都是些讲究出身门第、看重资历学术的老顽固,王愫宁能在那里坐到左佥都御史的位置,绝非等闲之辈。


    柳元洵抬眸看向顾莲沼:“所以,王幼棋其实考虑到了大儿子被牵扯进去的后果,他之所以还要赌一把,就是把宝押在了王愫宁身上。”


    官场上,一言罢职,亦能一言复职,寻常人汲汲营营一辈子的职位,在上位者眼里不过是随意抛掷的棋子。如果王幼棋背后的人,允诺他的是御史院里的职位,那这平庸无能且私德有亏的大儿子也不是不能牺牲。


    毕竟,在氏族的眼中,他们在意的不是“王明璋”或者“王愫宁”,他们想要永久传承下去的,只有“王”这个姓氏。只要王愫宁在,王家的子孙们在,那舍掉几个儿子,不过是一瞬间的心狠罢了。


    话说到这里,这件案子已经清清楚楚了。


    顾莲沼早知道柳元洵聪慧,可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一切梳理清楚,还是让顾莲沼由衷说了句:“王爷明睿。”


    既然夸赞他英明睿智,那短短三日便侦破案子、找到关键的顾莲沼又何尝逊色?柳元洵笑着看向他:“顾大人也很厉害。”


    他这句“顾大人”既像是揶揄的调侃,又带了些真心实意的称赞,顾莲沼知道自己该笑着回应几句,可面对柳元洵时,平日里的逢迎之语却卡在了喉咙里,半天不知该说什么。


    自从意识到自己乱了心,他时而迟钝得过分,时而又敏感得厉害。


    他的沉默落在柳元洵眼里便是内敛与羞涩。于是,柳元洵体贴地转移了话题:“那唐婉莹又是如何牵扯进这案子里的?”


    顾莲沼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随后解释道:“据王家侍女的供词,这王瑜茵确实是个安分守己、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与王明璋乱I伦一事,也是被半强迫半引诱的。这样一个女子,是不可能在半个月内,把冯虎迷得神魂颠倒到甘愿为她而死的。”


    所以,他们必须找一个有手段的厉害女人,先促成刺杀案,再毁了她的脸,将这事闹得人尽皆知,无法轻易遮掩后,再利用王明瑄的爱女之心,逼他豁出性命来敲鼓,才能将柳元洵彻底搅进来。


    再者,即便顾莲沼找出了诱I奸王瑜茵的真凶,可要是破不了滴骨验亲的局,柳元洵还是难以洗清身上的嫌疑。


    此局不破,恐怕连王瑜茵的死也会变成柳元洵买凶杀人,到时候,可就不是坐几年牢就能解决的事了。


    这些事一件接着一件,前一件还没理出头绪,后一件事就紧跟着来了,好在他们也不是没有收获。只能说那群人最大的依仗“滴骨验亲”,反倒成了柳元洵破局的关键。此局一破,说不定连萧金业的案子都有重审的希望。


    抓瞎一样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半天,如今总算扳回一局,柳元洵轻轻舒了口气,再次看向身旁的顾莲沼,真诚地说道:“阿峤,虽说你我相识的契机不太好,但我真的很高兴能认识你,也很开心你把我当朋友。”


    “我其实……”说到这儿,柳元洵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也低了几分,“我其实没什么朋友。所以,能认识你,我真的很开心。”


    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实在不符合他一贯的风格。可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平等对待自己的人说过心里话了,所以开口时,难免有些不自在。


    皇子是没有朋友的,宫里的人又都把他当主子,加上他身体孱弱,连个伴读都没有。从小到大,能哄着他、陪他玩耍的,除了太监宫女,便是柳元喆。


    可柳元喆是太子,又是他的兄长,他再亲近他,也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对柳元喆抱有敬意。宫里的太监宫女又当他是主子,成了主子,便成了他们的天,身份的鸿沟始终横亘在那里。


    淩氏兄妹虽与普通下人不同,可他们的生活以他为中心,所以他总在担心,自己死后,他们该何去何从,更担心他们参与过多会惹来麻烦。担忧得多了,便成了肩头的重担,许多话不能对他们说,许多事也不能让他们做。


    可顾莲沼不一样,他有自己的路要走,也有足够的能力替自己分担,更重要的是,自相识以来,顾莲沼从未像那些谄媚之人一样,为了利益而接近他。


    他知道,以顾莲沼的身世和资历,自己就是他最好的登云梯,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只揪着“被毁了清白”这一点向他索要补偿,他也会尽力满足。


    但顾莲沼没有。


    他不知道顾莲沼一开始的疏远,究竟是身为哥儿的避嫌,还是另一种欲擒故纵,但这种距离感确确实实叫他松了口气,也让顾莲沼后来的靠近变得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他被宫里的人吓怕了,所以不喜欢别人伺候,不喜欢别人近身,更不喜欢别人带着目的谄媚。


    如果仅仅是不谄媚,还不足以让他把顾莲沼当作朋友。真正让他把顾莲沼放在心上的,是他不经意间流露的关心,是他从冯虎手中救下自己的恩情,更是数次令自己欣赏的处事能力。


    他虽没有朋友,但不代表什么人都能成为他的朋友。想和他做朋友,真心是一方面,还得有让他钦佩的本事。


    再者,顾莲沼官复原职以后,他欠他的,便全都还清了。


    没了牵绊,也不必承担责任,这些自然而然地亲近,便像是一滴水遇见了另一滴水,他们可以自由相遇,也可以自由分离。


    哪怕他死了,顾莲沼依然是顾莲沼,他照样能将自己的人生过得很好。没有压力,没有利欲,这样轻松的交往,对柳元洵而言,已是难得的缘分。


    想到这儿,柳元洵望着顾莲沼的眼睛,真诚道:“阿峤,谢谢你帮我翻案,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能遇到你这样的朋友,我真的很开心。”


    尽管话说得顺畅,但他很少如此直白地袒露自己的心意,所以还是有些不自在。但在他的预想里,顾莲沼或许也一直都是孤单单的一个人,所以尽管羞涩,他还是尽力表达着自己的心意,想让顾莲沼感受到他的真心。


    但他说完,顾莲沼却一直在沉默。


    他们之间的距离极近,近到柳元洵能够捕捉到他所有细微的表情。可顾莲沼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一言不发,连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


    在近得几乎肩并肩的距离中,顾莲沼的目光隐匿在一片昏暗的阴影里。


    柳元洵第一次发现,他长而直的眼睫竟如此浓密,浓密到只是微微垂着,便足以掩去一切情绪。看得久了,柳元洵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一种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在与顾莲沼对视的错觉。


    就在轿子的气氛越来越微妙,微妙到有些尴尬的时候,顾莲沼终于动了。


    他将手移向柳元洵垂在身侧的手,然后用尾指轻轻勾了勾柳元洵因尴尬而半握起的小手指。柳元洵本就没用力,所以他一勾,两人的手指便缠在了一起。


    柳元洵茫然地看着他的动作,视线落在交缠的尾指上,就听到同样垂着眼眸的顾莲沼说道:“王爷用我的时候当我是朋友,我若有一日惹了王爷厌烦,王爷还会因为认识我而开心吗?勾了手指,便是约定,王爷想好了再说。”


    柳元洵有些迟疑。


    他太明白人心易变的道理了,为了利益,父子都能反目成仇,更何况兄弟朋友?顾莲沼若是有朝一日背叛或欺骗了他,那他也绝不可能再捧着真心任人践踏。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寿命不过一年,人心就算变得再快,一年时间又能变到哪里去?


    但他从不承诺自己做不到的事,于是,他勾了勾顾莲沼的尾指,狡黠一笑:“先约一年,到期再续。”


    第68章


    等柳元洵来到大理寺内时,公堂里已经侯了两个人。


    一个是神色凄惶,被压跪在地,年约四十的王明璋;另一个则是满头白发,老态明显,闭眼静坐在太师椅上的王幼棋。


    听见外头的动静,王明璋颤抖得愈发厉害,却连头也不敢抬,反倒是王幼棋缓缓睁开了眼,看向并肩走在最前面的柳元洵和沈巍。


    王幼棋一动,身后仆从便眼疾手快地要搀扶他起身,他却挥手将仆从推开,那如枯骨般的身躯在原地摇晃了两下,而后缓缓屈膝下跪。


    人老了,身上没有力气,膝盖刚弯,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重重砸在了地上,磕得他半晌都直不起身来。王幼棋也就着这狼狈姿态,朝着柳元洵磕了个头,“王爷,是老臣教子无方,牵连了您,您受罪了。”


    王幼棋怎么说也是辞官的老臣,柳元洵只能亲自去扶,可他也没什么力气,最后还是淩亭将人扶了起来。


    不管如何猜测,至少面上功夫要做。柳元洵叹了口气,坐在王幼棋右侧上位的太师椅上,低声道:“子孙作孽,也是苦了您了。”


    王幼棋两眼空茫地看了他一眼,彷佛被这桩事彻底抽干了精气神,许久才沉重地“唉”了一声。


    既然王明璋已被押解至公堂,说明沈巍手里有了实证,但谈到定罪量刑,还得看这证据能证明些什么。


    天雍律法规定,无论女童与哥儿是否出于自愿,只要年龄在十二岁以下,涉事男子当即处以绞刑;若年龄在十四岁以下,则依据行为的严重程度,判处五年至十年刑期,且出狱后不得再入朝为官。


    沈巍坐上公堂后,没有半句废话,径直问道:“王明璋,你可知罪?”


    王明璋抖得厉害,证物都是当着他的面搜出来的,他清楚自己罪责难逃。此刻,他只盼着沈巍能从轻判处监禁,哪怕坐五年牢,等出来后,凭他这些年积攒的身家,搬去别处也能做个富足的老爷。


    所以,他认罪态度良好,脸上写满了愧疚,“我知罪,我知罪,是我鬼迷心窍,猪油蒙了心。我……我对不住三弟,对不住父亲,更对不住王家的列祖列宗。”


    沈巍厌恶地瞧了他一眼,念及他认罪干脆,便给了他个痛快,“既然已经认罪,倒也省了不少功夫。依照我朝律法,诱I奸幼女以杀人罪论处,即刻判处王明璋绞刑,以正国法。”


    “绞刑?”王明璋猛地抬起头,声音因震惊变得尤为尖利,“不不不,你搞错了沈大人,不是绞刑,怎么能是绞刑呢?我和茵儿……茵儿……”


    他努力回忆与茵儿初夜时,茵儿究竟几岁。可直至此刻,他才惊觉自己根本没在意过王瑜茵的年纪。他只记得那是个周身贵气的幼女,稍一长成便令他心痒难耐,轻易一哄骗,便将她带回了屋子。


    她称呼自己为大伯,对自己那般信赖,自己说什么,王瑜茵都从不怀疑,即便偶尔有过短暂迟疑,只要自己神色严厉地呵斥,王瑜茵便会怯生生地低下头,不敢反抗。


    等到她知晓男女之事时,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可……可怎么能是绞刑呢?不应该啊!


    王明璋连滚带爬地往前扑,试图去拽沈巍的袍角,却被衙役死死按住,只能徒劳地伸着手在空气中胡乱抓着,叫嚷道:“我不认!我不认啊,沈大人!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她十二岁?她不可能才十二啊!”


    沈巍冷笑一声,打开一个盒子,说道:“这倒要多谢你,若不是你将王瑜茵送你的东西悉心保存至今,还不一定能定你的罪!”


    盒子?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王明璋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在自己的哄骗下,王瑜茵早已身心俱付,碍于身份不便,他们只能偶尔见面,可王瑜茵却总会送他些小物件当作定情信物,而他也将这些东西当作战利品,存放在了书房的暗格里。


    可王瑜茵送他的不过是些手帕、香囊、玉佩之类的饰物,这些东西如何能定他的死罪?


    见王明璋还是不认,沈巍从盒子里挑出那块平安玉坠,指着上面一个用作装饰的白珠子,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王明璋一愣,珍珠?玉髓?还是瓷珠?


    “骨珠。”沈巍目光冰冷地看着他,让他死了个明白,“这是用你那未出世孩儿的腿骨制成的骨珠。”


    婴儿骨头脆弱,难以通过观察骨质来判断死亡时间,但这玉佩上却刻有具体年号、日子,以及“茵儿赠伯父”的字样。


    沈巍看着王明璋,彷佛在看一个死人,“按照玉佩上的日期,王瑜茵送你这骨珠时,年仅十二岁零三个月。众所周知,胎儿四个月方能显骨。你若还想抵赖,不妨滴血验证,看看这究竟是不是你的亲生骨肉!”


    “不可能啊,不对啊……”王明璋翻来覆去只会念叨这几个字。他恍惚间似是想起了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记不清楚了。他向来没把王瑜茵放在眼里,总以为自己早已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直至此刻才惊觉,自己竟留下了如此致命的物证。


    沈巍只当他是临死前的狡辩,当下不再理会他,只冷声宣告:“此案事实清晰,证据确凿,犯人王明璋也已认罪。依照我朝律法,判处绞刑,覆审通过后,立即执行!”


    “不!不!沈大人!”王明璋彻底慌了,他膝行两步,又很快被衙役按压着跪回原地,只能转头,涕泪横飞地哀求王幼棋:“爹!救救我啊,爹!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爹!您救救我……您救救我……”


    柳元洵自始至终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直至王明璋开始哀求王幼棋,他才看向身侧的老人,淡笑道:“原来是个只会向爹喊救命的庸才,怪不得王大人如此轻易便舍弃了他。”


    王幼棋原本一直闭着眼默默流泪,听到柳元洵的话,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许久,才缓缓掀开满是褶皱的眼皮,浑浊的眼球让绝望都变得格外苍老,任谁见了,都不会忍心苛责这样一位可怜人。


    他转过头,对上柳元洵的目光,眼泪依旧在流,语气却平淡无波:“老臣无能,教导无方,两个儿子皆是庸才,让瑞王见笑了。”


    柳元洵淡笑,“倒也谈不上笑话,毕竟还有个女儿撑门面,王家还没倒呢。”


    王幼棋面皮一抽,眼泪渐渐停了。


    靠得近了,柳元洵才发现王幼棋右眼生出了一层薄薄的白翳,近乎半瞎。他叹了口气,似是心生怜悯,劝慰道:“王大人也算是朝中老臣了,半生清正,可不要走错路啊。”


    沈巍并不在意他们的低声交谈。宣判完后,便让人将王明璋拖进了大牢。


    在王明璋凄厉的哭嚎声中,王幼棋连个眼神都没给他,而是看着柳元洵,道:“哦?王爷可有指教?”


    “指教不敢。只是您瞧,”柳元洵抬手,指了指外头高悬半空的太阳,“太阳一出来,什么事都藏不住了,总要见光的。”


    王幼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门外,眯眼看了半晌,最终只是遗憾摇头,“人老了,眼神不济,看不清了。我啊,活了一辈子,从来不信什么苍天有眼的大道理,我只知道大多数人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见人只能顺应太阳的规律,却没本事让太阳依照自己的意愿升起。天亮不亮,不是人决定的,是太阳升起来,天才会亮。”


    柳元洵笑了笑,“王大人的意思是,天什么时候亮,您什么时候出来干活,是吗?”


    王幼棋却没回答,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依王爷看,我家老三会被判什么罪?”


    柳元洵道:“王大人也是受奸人蒙蔽,既然案子已经水落石出,王大人敲登闻鼓倒也不算无端生事,只是按照规矩,难免要受些皮肉之苦。”


    处理完了王明璋,便又轮到了王明瑄。


    沈巍向来秉公办事,既没容情,也未苛责,念在王明瑄是受人蒙蔽才敲了登闻鼓,便将原本的鞭笞五十减为鞭笞五,此事就此了结。


    失魂落魄的王明瑄被带出去接受鞭刑,痛失长子的王幼棋也没了继续留在这儿的理由。他几次试图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却都跌坐了回去,最后还是在小厮的搀扶下才勉强站起。


    王幼棋颤颤巍巍地拱了拱手,道:“王爷,沈大人,老臣这便带着小儿回去了。我王家的事,给诸位添麻烦了,改日我再登门赔罪。”


    王家的事本也与柳元洵没多大关系,沈巍之所以将他带到大理寺,实则是为了冯虎和唐媚娘,以及这后头牵扯的案子。


    眼见沈巍又有与柳元洵长谈的架势,淩晴在柳元洵身后小声说道:“主子,这都快下午了,您中午的药还没喝呢……”


    这话显然是说给沈巍听的。


    沈巍瞭然道:“是我考虑不周。这样吧,王爷您暂且在我这大理寺歇息一下,咱们饭后再议。”


    柳元洵点了点头,道:“也好。”


    接着,沈巍便叫来个杂役,叫他带着柳元洵去了偏厅。


    淩亭怕有人在饭里动手脚,当即便出去盯着厨子做菜了,淩晴也赶着时间去厨房煎药,一时间,房里只剩下柳元洵和顾莲沼。


    今儿这事顺利过了头,尤其是那刻了日期的骨珠玉佩,简直像是有人刻意设局放进去的似的。


    柳元洵捧着手里的热茶,低声问道:“王家姑娘的尸骨找到了吗?”


    顾莲沼摇了摇头,“王瑜茵已经失踪半个月了,这段时间足够处理掉一具尸体。除非王瑜茵突然现身,说自己还活着,否则,大概率只能按死亡销户了。”


    柳元洵眉心微蹙,轻叹道:“可惜了。”


    从他个人角度来讲,他并不相信天底下会有这么多巧合的事,他也不相信老天真的有眼,能给受害者一个公道。与其相信这是王明璋罪有应得,他更倾向于这一切都是王瑜茵生前有意留下的证据。


    可他不是王瑜茵,这也都是他的猜测。除了王瑜茵本人,估计没人会知道她送出那些东西时究竟抱有什么样的心思。


    见他沉默,顾莲沼便抬眸去看他,恍惚意识到,他和柳元洵也已经有三日未见了。


    柳元洵捧着茶碗,蹙着眉,唇色白,肤色也白,前几日刚刚养出来的气色早已消失不见,加上身着白衣,整个人就像褪了墨的纸片一样,让顾莲沼心里狠狠一揪。


    这一揪来得突兀又急促,彷佛有个使暗器的小贼趁他不备,在他心口狠狠刺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这阵揪痛便又消失了,只在胸腔里留下一丝难以言喻的余味。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口的情绪,道:“别想了,饭菜还得好一会儿才能上桌,先上床歇歇吧。”


    柳元洵却摇了摇头,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疲惫,“一旦歇了,精神就垮了,我怕我撑不到下午。好在事情已解决大半,估计今晚就能回府,回去再歇吧。”


    说到这儿,他悄声向顾莲沼抱怨道:“白知府那侧厅的床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软得让人浑身使不上劲,睡也睡不踏实,还是府里的床舒服些。”


    柳元洵脸色虽差,可精神瞧着却还不错,小声抱怨的时候还带了些腼腆,比之前垂眸静思时鲜活了许多。


    顾莲沼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虽未搭话,柳元洵却知道他听得认真。旁人或许会觉得顾莲沼的沉默不合礼数,可这恰恰迎合了柳元洵的性子。


    他是个病人,更是身体各处都在逐渐衰败的病人,拖着这样一副身躯,他总有难受到忍不住想抱怨几句的时候。可他这样的性格,偏偏又不适合抱怨。


    他一痛苦,身边的人难免跟着难过。可别人一难过,他不仅会跟着揪心,还会心生愧疚。但以他这病怏怏的身体,实在无法在自己都快撑不下去的时候,还去安慰别人不要难过。


    他只能熬着,挺着,最多只说自己累了。可他每次说自己累了的时候,他不是累了,他是疼得受不了了。


    那种痛,是人走到生命尽头,身体濒临崩溃的痛。他不爱吃东西,是因为胃疼,喉咙也疼;总是躺着,是因为膝盖疼,腰疼;每次睁眼都要许久才能清醒,是因为头疼,心口也疼。


    这些疼痛并不剧烈,却如影随形,时刻折磨着他。甚至因为这种慢性疼痛早已融入他清醒的每一秒,他都快分不清,究竟是因为生病才如此难受,还是人生本就这般痛苦。


    以前,他难受也不愿说出口。可现在,他却能对顾莲沼说一说。


    他知道顾莲沼对他的关怀和在意远不及淩氏兄妹。但对柳元洵来说,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恰好能让他毫无压力地倾诉。


    就好比他觉得京府衙门侧屋的床太软,想跟身边人念叨一句:太软了,睡着不舒服。但这种抱怨更像是日常闲聊,如同说今天天气有点阴沉,饭菜味道有点淡,他也只期望得到一句“是啊”的回应,而不是让身边的人忙前忙后,把王府的被缛搬到京府衙门来替换。


    就像现在,他说他很累,但他并不想麻烦别人,也不想听到安慰,他只要知道有人在听他说话就够了。


    顾莲沼的眼睛像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的诉苦和抱怨落入其间,惹起一丝涟漪后便会缓缓消散。他抱怨了便抱怨了,再也不用担心聆听的人会因为心疼他的孱弱而难过。


    第69章


    午饭是大理寺食堂做的,虽说里头的饭食是供给大理寺内官员的,可不同级别的官员夥食也不一样,摆到柳元洵桌案前的,已是食材最上乘的那一份了。


    柳元洵刚动了两筷子,胃里就开始造反,他面色不变,放下筷子喝了口茶,将不适强忍了下去,待胃里稍许平静,又勉强吃了几口米饭。


    他吃得一贯都不多,这顿饭也和之前的份量没什么差别,淩亭习惯性地劝他多吃几口,柳元洵却只是浅笑着摇头,说自己已经饱了。


    吃了饭,喝了药,柳元洵就赶着时间似的,连午觉也没睡,当下便约见了沈巍。


    ……


    沈巍着急问他案子的事,可顾及着柳元洵既是王爷,身体又差,所以不敢催他,没想到他自己竟也没耽搁,不过一个时辰,便来了议事厅。


    沈巍向来看不惯达官显贵们骄矜的做派,对柳元洵的了解也仅停留在“体弱多病、身娇肉贵”的传闻上。过往虽在大大小小的国宴上见过他几次,但如此近距离的瞧他,却还是头一遭。


    沈巍生就一双鹰眼,形状酷似不说,审视时的目光也如雄鹰般锐利。他或许看不出瑞王是什么病,但单从柳元洵病骨支离、气血两虚的模样,就足够他得出结论:瑞王这身子,怕是时日无多了。


    既病成了这样,为何不在府里呆着养病,反而要将自己搅进这么大的风雨中?多年来的断案经验让沈巍直觉事情透着古怪,可眼下不是关注这个的时候,他按下疑惑,将心思转回正事上。


    “王爷,微臣已看过卷宗,对冯虎和唐媚娘之事略知一二,也听闻您调阅过萧金业在诏狱的卷宗,甚至还将灯曲巷里的凝碧带回了王府。微臣斗胆一问,这些人与同一桩案子,可有干系?”沈巍问道。


    柳元洵神色平静道:“我不知道。”


    沈巍一愣,“不知道是何意?”


    柳元洵缓声道:“寻常人查案子,总是奔着个疑点或是目的去的,但我手里却没有任何线索,我只听闻萧金业的案子或有隐情,便去翻看了他的卷宗结果,我与他接触不久,便出了冯虎刺杀与王家贵女的事情。至于凝碧……恕我暂时不能相告。”


    沈巍不信。


    柳元洵又不是大理寺卿,犯不着为了点疑云便将自己搅入麻烦,可他又找不出不信的理由。这人坐在这里,顶着副雪肌病容,彷佛下一秒就要化仙升天了,沈巍实在找不出他这般行事能有什么私心。


    可案子既已交到大理寺,不管柳元洵有无私心,沈巍都不能坐视不管,便道:“既如此,那咱们就先聊聊冯虎的案子。”


    沈巍道:“刺杀皇亲是重罪,但具体该如何判罚,还得王爷您来定夺。”


    为稳固统治、维护皇室威严,涉及皇族的刺杀案,刑罚向来严苛,刺杀王爷便视同刺杀皇帝,按律是要诛九族的。可冯虎也算是王府的家奴,该怎么判,还得柳元洵说了算。


    且这事,判得重了,柳元洵无功无过;判得轻了,不仅开创了轻判刺杀皇室案的先例,还等于公然挑衅皇室权威。最稳妥的办法,便是按惯例诛族。


    这事,从冯虎毙命的那一刻,柳元洵就考虑过了。


    他的乳娘江玉娘被诛三族的时候,他年仅十岁,无力改变什么;如今他已经二十四了,他虽不想因自己一时心软挑衅祖宗立下的规矩,可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他实在不忍心看着更多人丧命。


    “按律,确实该诛族。但冯虎的情况有些特殊。”柳元洵道:“我府里的人都知道,他脑子不太灵光,虽是成年人,思维方式却如同孩童。即便犯了法,也该追究其父母的责任。夷族就算了,改判其父母流放吧。”


    流放一事大有文章可做,流放到哪里,流放多远,都有可供操作的空间。


    沈巍懂了他的意思,道:“既然是智力有问题,王爷这般处置倒也合情合理。那此事便这么定了。”


    沈巍话锋一转,又道:“王爷既然见过萧金业,还破解了‘滴骨验亲’这一铁证,那萧金业的案子,是否要翻供重审?”


    “暂且搁置吧。”柳元洵沉思片刻,“虽说铁证已破,却没有其他关键性的证据。此时重审,不过是让萧金业再受一轮审问。再者,他待在诏狱,好歹有人看管,出了诏狱,生死可就难说了。”


    沈巍眯起双眼,试探道:“王爷莫不是已经有了怀疑的人?”


    柳元洵坦诚道:“只是怀疑,并无确凿证据。贸然说出人名,反倒平白污了他人清誉。沈大人不妨再耐心等等。”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沈巍便未追问。这两件案子,在沈巍看来都不算棘手,他真正在意的,是柳元洵不愿谈起的凝碧。


    他提起茶壶,亲自给柳元洵添了茶。瞧着柳元洵捧起茶杯,这才开口道:“王爷,我不问凝碧的事,只问您一句。倘若凝碧背后的案子藏有冤情,这冤,您是鸣还是不鸣?”


    听见这话,顾莲沼心头一紧,虽忍住了没有抬头,可他和沈巍一样,都在等柳元洵的答案。


    柳元洵轻抿一口茶,待咽下后,缓声说了四个字:“有冤则鸣。”


    沈巍浑身一震。


    他太清楚这四个字的份量了,清楚到即便自己向来清名远扬,也无法问心无愧地说出这四个字。他忍不住追问了一句:“王爷可清楚这么做的后果?”


    柳元洵放下茶杯,朝沈巍笑了笑,道:“不清楚。”


    沈巍傻了,顾莲沼也是一怔,二人皆抬头看向柳元洵。


    不知道后果就掺和,那不是胡闹吗?


    沈巍一向端正严肃,此刻吃了一惊,脸上表情瞬间扭曲。柳元洵有些想笑,可他忍住了,只说道:“沈大人,您才是大理寺卿,其中道理您理应比我更懂。您在大理寺这么多年,查案是为了什么呢?”


    沈巍好像懂了些什么,“自是为了……有冤则鸣。”


    “是了,”柳元洵淡笑道:“寻常的路,自然要三思而后行,把后果都思量清楚,才能走得稳当。可查案不同,查案就像逆着老路往后退,退着退着,难免会撞到人。要是刚上路,就瞻前顾后,老想着这条路会撞到什么人,这案子,还怎么查得下去?”


    这道理沈巍自然明白,在听柳元洵说完的瞬间,他差点冲口而出:“那要是撞到的人是先皇呢?”


    话到嘴边,他又猛地回神,彻底懂了柳元洵的意思。瑞王的意思是:即便是先皇,也一样。


    且不提这究竟是鲁莽还是不孝,如果只站在公正道义的角度上讲,这样的正义,简直无畏到了伟大的地步。可也正因如此,沈巍更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


    柳元洵见他久久不说话,也明白他在想什么,他道:“我知道,此事牵扯到父皇,所以沈大人才不敢明说。”


    沈巍悚然一惊,没想到柳元洵这般直白,竟直接挑明了这敏感的身份。他出身名门,以往断案,若是涉及其他官员,家世便是他公正不阿的底气;可同样,一旦案子涉及皇帝,他首先考虑的,也是会不会连累族人。


    沈巍刚想否认,就听柳元洵说道:“沈大人,日升日落是自然规律,真相不是想藏就能藏得住的。何况,此事关乎十万百姓,天下人的事,真相自然也掌握在天下人手中。我若杀不了天下人,迟早会有说真话的人站出来。”


    柳元洵缓了口气,接着道:“这案子牵涉十万百姓,史书必然会有记载。我若挖出真相,便能掌控真相,如何定罪、如何处置、如何平息事态,都由我决定。我若置之不理,等后人再挖出真相,到那时,先皇威慑不在,各方出于私心,史书难免会有偏颇,到时候……”


    柳元洵话没说完,可沈巍已然彻底领会。他面色凝重,沉默许久才从椅子上站起身,拱手作揖,真心实意道:“瑞王远见卓识,令微臣钦佩。”


    柳元洵说了一长串话,气有些虚,稍缓了片刻,才摆了摆手,道:“沈大人谬赞。”


    “既然如此,”沈巍直起身子,看向柳元洵,说道,“我还有一事,要与王爷相商。”


    柳元洵也坐直了些,郑重道:“沈大人请讲。”


    议事厅内除了他二人外,还有站在柳元洵身后的顾莲沼。沈巍拿不准顾莲沼是否可信,眼神刚落在他身上,柳元洵便说了句:“无妨,他是自己人。”


    沈巍这才说起正事:“一年前,我曾收到一封信,信里装着一张地图。”


    自从收到琴谱和画,柳元洵对“地图”二字就格外敏感,一听这话,眸光瞬间锐利了几分。


    不过,沈巍口中的地图,显然和他收到的不是一回事。


    “那是一张地道密库的线路图,图的上半部分,画的是冯源远家藏匿财宝的地库;下半部分,则是一条暗道,一条从冯家隔壁通往冯家地库的暗道。”


    柳元洵瞬间明白了沈巍的意思,“你是说,不排除有人拿冯家当障眼法,故意在他家宅子底下挖了条通往密室的地道,用来藏匿窃国而来的金银财宝的可能?”


    沈巍严肃点头,道:“没错。这张图出现得极为蹊跷,直接插在我平日常翻阅的书籍里。除了一张图,和一张写着‘冯源远地库’的字条外,再没有别的东西。”


    能在大理寺守卫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把信封塞进他书页里,此人必定身手不凡。可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且不说沈巍有没有胆量冒死为冯源远翻案,单就这么个算不上确凿证据的东西,就算当作证物呈上,也毫无用处。


    沈巍接着道:“起初,我还在等,等那人再次现身,亮出真正目的。可他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没出现过,彷佛他的目的,就只是把这封信留在我案几上。”


    如果只是一封意味不明的信,沈巍应当不会刻意同他提起,他一定还掌握了些别的什么。所以柳元洵并未打断,依旧等着他的后文。


    “政事堂里头放着许多机要卷宗,防守极其严密,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所以,我当时便以为来人武功高绝,能够视大理寺的防卫于无物,自由来去。可过了些时日,我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柳元洵接过话茬:“除了你之外,还能自由出入政事堂的人?”


    沈巍点头,一句便惊到了柳元洵,“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前些日子来这儿与我议事的锦衣卫前任北镇抚使,刘黔源。”


    竟然是他?


    柳元洵来了精神,“沈大人可能确定?”


    沈巍回道:“一开始不能,但后来,我确定了。”


    “为何?”


    “因为我去找他了。”说完,沈巍又补充了一句:“因为微臣猜测,刘大人是有意引我去找他的。”


    如果只是为了叫他看一张图,为何不将图放到他家宅的书房里,既然冒着被认出来的风险来了大理寺,大概率是有意为之。于是,沈巍怀着试探的心思,藉着公事,亲自去了趟锦衣卫指挥使衙门。


    柳元洵追问道:“他承认了?”


    沈巍摇头:“没有。”


    柳元洵心里刚泛起一丝失落,就见沈巍深吸一口气,神色愈发凝重,“刘黔源矢口否认,只说听不懂我的意思。可等我要走时,他却叫住我,说我忘了东西。”


    “什么东西?”


    沈巍一字一顿道:“一本名册。一本详细记录着江南官员各自受贿金额,以及在卖粮贪墨案中如何瓜分赃款的账册。”


    柳元洵顿时惊住。这可是铁证!为何沈巍从未言语过?可他多少听过沈巍的名声,知道他手里若有这样一本账册,绝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藏匿这么多年。除非……


    柳元洵眉心紧蹙,“这账册有什么问题?”


    沈巍终于说到了关键处:“账册上所有官员,既没名字,也没职位,全是代号。”


    柳元洵接着问:“那账册现在何处?”


    沈巍道:“在我这儿。王爷若有需要,我可誊抄一份给您。”


    柳元洵点头应下:“有劳沈大人了。”


    可事情还没完,沈巍接着道:“他这般接二连三吊我胃口,我心里窝了火,正打算再去找他,逼他交出代号映射的名册,可还是晚了一步……”


    沈巍一开始说的“一年前”,和这句“晚了一步”成了一个闭环,柳元洵已经猜到他为何会说自己迟了。


    因为刘黔源死了。


    就在他把东西交给沈巍后,他就死在了追凶办案的途中。


    柳元洵甚至猜想,刘黔源怕是预感到自己命不久矣,才在匆忙间,将东西托付给了他唯一信得过的沈巍。


    “沈大人,”柳元洵问道,“您可曾查过刘黔源的死因?”


    顾莲沼曾说过,刘黔源的死有蹊跷,之所以无人在意,是因为他的死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沈巍是谁?他素有包青天再世的美名,怎会察觉不到其中异样?


    沈巍长叹一声,说道:“看来王爷知晓的内情,比我预想的还多。我确实查了,也查明刘黔源和那群锦衣卫确实遭人伏杀。但下手的是一群拿钱卖命的死士,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名册自然也没了下落。没有名册,光有账册,又有何用?我若执意要查,除了打草惊蛇外,毫无作用。”


    柳元洵听得专注,自然没错过沈巍的句话。那句“没有名册,要账册何用”,刹那间点亮了他的思绪。


    不是诏狱防卫严密,才让萧金业在里头熬了八年;也不是那些人狂妄自大,故意留下了萧金业的旧宅;而是萧金业不能死,他的宅子也不能烧,因为宅子里极有可能藏著名册!


    名册这种东西,需得亲眼看它一张张烧毁才安心,要是萧金业一口咬定名册就在宅子里,那既能保住宅子,还能保住自己的命!


    想通了这两件事,柳元洵顿时有些激动,可情绪一过激,胸中即刻泛起一阵针刺般的剧痛,一丝腥甜随之涌上喉咙,他忙抬手喝了口茶,将茶水与血生生咽了下去。


    缓了片刻后,柳元洵强撑道:“账册一事,就劳沈大人多费心了。我精力不济,若无其他要事,我想回府歇一歇。”


    沈巍起身相送,诚恳道:“今与王爷一番交谈,令我受益匪浅。往后王爷若有用得着微臣的地方,尽管吩咐。”


    柳元洵匆匆点了点头,想要提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可手脚却像灌了铅,连动一下都费劲。


    他刚要开口叫人,身侧却落下一片阴影。顾莲沼一手揽住他的腰,另一手扶住他的手臂,有力的臂膀稳稳托住了他的身体。


    柳元洵勉力支撑的身体的身体霎时放松,自然地倚进顾莲沼怀里,由他将自己扶起。


    第70章


    柳元洵叫顾莲沼搀着出了大理寺的时候,就见淩晴正侧坐在马车上,手里拿着根不知从哪摸来的杂草,正百无聊赖地转着,淩亭牵着缰绳站在一旁,洪福带来的两个太监则站在马车后面。


    柳元洵一出来,淩氏兄妹就看见他了,淩亭面带笑意,牵马迎上前来,淩晴则轻盈地从马车上跳下,欢快道:“主子!”


    柳元洵浅笑着回应,旋即在顾莲沼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淩晴稍慢一步,正欲掀开帘子钻进车内,顾莲沼却先一步按住了帘子,“人多太挤了,你坐外面吧。”


    淩晴扁了扁嘴,正要抱怨,又想起顾莲沼和他们不一样。他是主子的侍君,两个人许久没在一块相处,说不定是顾侍君想和主子说说心里话呢。


    顾莲沼已经嫁入王府,成了王爷的枕边人,比起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淩晴当然希望他对柳元洵多点在意,当下便应了一声,乐呵呵地坐在了外头。


    而在一帘之隔的轿子里,柳元洵脸色惨白,眼睛虽睁着,可虚茫茫的没有落点,只有手还在用力地扯着顾莲沼的袖子。


    直至听闻顾莲沼阻拦淩晴的话,柳元洵才松了劲,手一松开,本要滑落在身侧,可顾莲沼却握住了他的手腕,托着他的后腰,将人揽进了怀里。


    柳元洵努力睁着眼,可他眼睛睁得再大,视线也是一片模糊,就连肢体的感应都变弱了,唯有胸腔处炸裂般的刺痛提醒着他:忍了太久,他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可他知道,这一口血若是喷了出来,他怕是又要陷入好几日的昏迷,以前浑浑噩噩熬日子的时候,昏了也就昏了,但他现在还有事要做,他不想就这样闭眼昏睡。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好像依进了一个温暖而柔软的怀抱里,强有力的心跳透过耳边的轰鸣清晰地跃动着,彷佛成了他与这世间唯一的连接。


    “阿峤,别……别叫大夫……”


    他的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难以听清,然而,握着他的那只手却用力捏了捏他的腕子,给了他回应。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体内涌入了一股热流,过了这么久,他已经熟悉了顾莲沼的内力,那热流叫他僵硬发冷的肢体稍稍回温,可胸腔处的刺痛却愈演愈烈。


    “好难受……”他低喃着,却不说自己哪里难受,顾莲沼不敢用力抱他,只能托着他的背,将人往自己怀里压,他知道这样没用,但这种举动更像是他下意识的反应。


    捂住、压住、藏起来,不让旁人发现,可能就不疼了。他一贯是这样对待自己的。而这一刻,他却莫名觉得柳元洵和他有点像,见柳元洵没力气掩饰,他便下意识替他藏住了。


    多可笑,他是条没人在意的野狗,病了伤了也只能自己舔舐,柳元洵却是享尽万千宠爱的王爷,他一病,整个御医院都要为之轰动。他竟会觉得自己能和王爷相提并论?


    可怀里的人却惨白着一张脸,气若游丝地喘着气,看上去竟比他受重伤的时候还要可怜。


    “你需要看大夫。”顾莲沼低头凝视着他,声音平稳,眼神却微微颤动。


    他说话时,胸腔震动,柳元洵正枕在他的胸膛,自然听得真切,但他依旧无力地抗拒道:“不想……”


    “不行。”顾莲沼紧捏着他的腕子,重复道:“你需要看大夫。”


    柳元洵胸口疼得厉害,想要反驳却毫无力气。他一直觉得顾莲沼善解人意,总能轻易领会他未说出口的心思,如今却开始违背他的意愿,执意要他看病。


    可他看不见也听不清,唯有紧贴着顾莲沼胸膛的右耳能听见一点声音,连阻止的话都说不出来,仅剩的那点力气只够他用闭眼来表达不满。


    “我就说你累了。”顾莲沼揽着他,让他紧紧贴着自己的胸膛,一面说话,一面为他输送真气,“就说你太困睡着了,让王太医来为你请平安脉,不说你病了,行吗?”


    柳元洵依旧没说话,也没睁眼,只是紧抿的唇角稍稍松弛了些,看上去不似方才那般执拗。


    柳元洵本就没什么城府,大部分想法都摆在脸上,顾莲沼早都将他看透了。他知道对待这样的人该用什么样的手段。


    你哄着他,劝着他,说“身体最重要”,他不一定愿意听,哄得多了,反而徒增他的负担,叫他更不愿坦诚病情去看大夫。


    若柳元洵自己能挺过去,顾莲沼倒不介意他看不看大夫,毕竟王太医来来去去也就那几个方子,来与不来并无太大差别。可如今这情形,再拖下去,怕是真要出人命了。


    “早点看大夫,病能早点好。萧金业还在诏狱里等着你呢,你若不愿看大夫,耽误了正事怎么办?再者,你将凝碧从灯曲巷接出来之后,就不管她了?”


    他声音低缓又冷清,不带什么情绪,也没什么压迫感,一句话说完,柳元洵就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视线还是没有焦距,呼吸的频率也很慢,说话也只能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吐:“那我……不要……施针……”


    “嗯。”顾莲沼握了握他的手,应道,“答应你。”


    ……


    柳元洵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只知道自己中途醒来了好几次,每次睁眼他都看不清身前都有些什么人,只知道眼前人影憧憧,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不行,”王太医神色凝重,“药已经灌不进去了,需得施针。”


    跟着王太医的药童闻言,立马要去取针,站在屏风一侧的顾莲沼却抬手一拦,“不能施针。”


    “顾大人!”淩晴急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就别添乱了!”


    顾莲沼抬眸看向王太医:“施针可是为了疏通经络、扶正祛邪?”


    王太医眉头拧成了疙瘩,虽对出言阻止的顾莲沼心生不满,可迫于他的身份,他又不敢将这不满表现在脸上,只能如实点头道:“是的。王爷发了烧,喉口肿得厉害,已经无法自主吞咽了,只能先施针治了这风寒,再慢慢调养。”


    顾莲沼面色一沉:“既是如此,为何不泡药浴?”


    王太医一愣,“泡药浴也行,但是……”


    顾莲沼眼神扫向那呆立一旁的药童,轻斥一声:“还不快去准备!”


    药童惊得颤了一下,甚至忘了等王太医指示,竟就这样跑去准备药浴的药材了。


    王太医无奈地抹了把脸,虽不知道顾莲沼何故多此一举,但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这屋里,除了床上躺着的瑞王外,唯有身为瑞王妾室的顾莲沼有发话的资格。


    泡药浴就泡药浴吧,反正都是一个作用,只是药浴更为繁琐,需注意的事项也更多。配药、熬煮、调浴、刺激xue位……这一系列事宜忙完后,还得留意不能让瑞王着凉,毕竟泡过药浴后xue位大开,一旦寒风入体,便会前功尽弃。


    相比之下,施针更快捷,也更方便,王太医出入瑞王府那么久,回回都是施针治疗,从未出过岔子。瑞王醒着的时候,也说药浴麻烦,施针便可。


    可顾莲沼开口了,他又不能不听,只好换了药浴。


    “顾大人,”淩亭面色不大好,但顾及顾莲沼的颜面,只是抬手说道,“能否与我到外头说几句话?”


    顾莲沼抬头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如果你好奇为何以药浴替换施针,你不如自己先试试针扎到身上是什么感觉。”


    淩亭神情一滞,一时语塞。他当然知道扎针的滋味不好受,可这是柳元洵自己要求的,况且,施针不是一两年了,早都成了习惯。淩亭他们劝过,但没劝成功,便顺着他的意思,回回都按施针治疗了。


    他本以为顾莲沼是别有心思,可他既是为了王爷着想,淩亭便沉默了下去,未在阻拦。


    ……


    很快,一墙之隔的耳房内水汽蒸腾,浓郁的药味弥漫开来。


    王太医耸动鼻子闻了闻,说道:“差不多了,可以将瑞王扶去耳房了。”


    淩亭正要上前,顾莲沼却先他跨了一步,这一抢先,便在淩亭之前将人揽进了怀里。


    他一手托着柳元洵的腿弯,另一手揽着他的腰,手臂微微用力,便将床上那轻飘飘的人抱进了怀里。


    王太医倒是没在意这一幕,他甚至觉得本就该由顾莲沼来伺候,毕竟他才是瑞王名义上的妾室,又身负内力,接下来的事,自然该由他来做。


    一屋子的人谁都没出声阻拦,淩亭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人抱了进去。


    寻常人家,耳房内是没有床的,可柳元洵体质特殊,常泡药浴,这里便搭了个竹编的美人榻,供他歇息换衣。


    顾莲沼将人放在榻上,侧头扫了王太医一眼,道:“还请太医回避。”


    “啊?”王太医愣了,都是男人,回避什么?


    可他不转身,顾莲沼就不动,像是跟他杠上了似的,他也只能摸了摸鼻尖,一脸莫名地转了过去。


    柳元洵因为过于劳累而染了风寒,已经昏睡了两日,身上烫得厉害。原本如雪般白皙的肌肤,此刻却似一块温润的软玉,触感细腻,叫人不舍放手。


    既要药浴,难免要将人脱光,顾莲沼轻轻褪去他的衣服,明知道对病人起旎思是畜生行为,可在握住他肩头的刹那,还是忍不住有一瞬晃神。


    他深吸了口气,而后脱去柳元洵的衣服,将人打横抱起,自己先迈入浴桶,随后调整了柳元洵的姿势,让他坐卧在了自己怀里。


    柳元洵烧得浑身无力,意识不清,整个身体绵软无力,刚一坐稳便开始向下滑。顾莲沼手掌一按,压着他的小腹将人牢牢定在了自己怀里,另一只手则托着他的下巴,让他以仰躺的姿势枕在自己的颈窝处。


    未经束缚的乌发柔顺而光滑,与水交融在一起,拂过顾莲沼的前胸,又似乌黑的幕布般飘散在水面,不经意间便遮掩了水下的风光。


    许久未曾亲近,柳元洵肩颈处的红痕已经淡了。顾莲沼将人拥在怀里,哪怕清了脑子里的遐思,身上还是起了热意。


    柳元洵修长的脖颈后仰着,温热的面庞无力地朝向他,呼出的热气如同轻柔的吻,落在他的锁骨上,手掌下的小腹随着呼吸缓缓起伏,仿若一种温顺的回应。


    顾莲沼忍不住轻轻勾动手指,粗糙的指尖滑过,带来一丝痒意,可柳元洵毫无知觉,只是疲惫而虚弱地阖着眸。


    王太医背对着他们,压根不知道顾莲沼脑子里在想什么,他被这热意熏得头昏,忍不住出声催促道:“顾大人,您收拾好了吗?”


    “嗯,报xue位吧。”顾莲沼的声音比之前低沉了许多,可王太医并未察觉,只是一板一眼地念起了需要持续以内力刺激的xue位。


    这些xue位皆在后背,顾莲沼只能让柳元洵坐在自己腿上,掌心撤力,让他向前伏趴。他右手需空出来揉捏xue位,便只剩左手扶持。可若仅抵住胸膛,柳元洵一低头便会呛水;若拖住下颌,腰腹处无人支撑,便又会下滑。


    顾莲沼深吸一口气,道:“先等等。”


    王太医不明所以,但还是住了口,竖起耳朵听着后面的动静,可除了细微的水声,他什么也没听见。


    直到一声“可以了”传来,他才又继续报起xue位。


    ……


    三刻钟过去,药浴终于结束。


    柳元洵如玉般的后背已然通红一片,可一直紧皱的眉心终于舒展开了,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王太医岁数不小了,在这热气腾腾的房子里蒸了半天,早已两眼昏花,坐不住了。


    待按摩结束,他便迫不及待道:“顾大人,再泡一刻钟,你便将王爷抱出来,待他身上热度褪一些,再将他带出耳房。微臣头昏得厉害,实在坐不住了。”


    顾莲沼应了一声,王太医便匆匆出了耳房。


    他走后不久,顾莲沼便将柳元洵盘起的双腿放了下去,本欲去握他的脚踝,小臂却意外碰到了其他地方。他浑身一僵,头皮瞬间发麻,整个人仿若被定住一般,将一个姿势维持了许久。


    直到怀里的人轻轻喘了口气,听那呼吸似有苏醒的迹象,他才如触电般迅速收手,趁着柳元洵意识尚模糊,抢先说道:“醒了?”


    柳元洵没睁眼,却能感觉到自己现在的姿势不像在床上,他动了动手指,这才发现自己正泡在水里,随着知觉逐渐恢复,鼻腔中的药味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我……”怎么了?


    刚说了一个字,干哑的喉咙就罢了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顾莲沼顺势将他的腿放了下去,低声解释道:“回府那晚,我就叫了王太医,王太医说你劳累过度,需慢慢调养,留下药方便离开了。可你当夜便发起了高热,于是又将王太医请了回来。”


    柳元洵一听自己又发了热,面色便是一白,可随即又听顾莲沼说道:“放心,没施针,是药浴。”


    这口气一紧一松,倒是刺激得柳元洵彻底清醒了。


    而这一清醒,他便立刻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姿势。


    全裸的他,正,坐在,一个,哥儿的,大腿上。


    柳元洵脑袋里轰鸣一声,瞬间全身红透。


    也不知是药浴泡软了身体,还是大病未愈,他哪怕醒了,身体也软得厉害。身下的活人不像凳子,他的身体有温度也有起伏,柳元洵哪怕没转头,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姿势。


    双腿虽踩在浴桶底下,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他只能抬手去扶桶沿,想让自己离顾莲沼远些,起码得给他留出个出浴桶的空间来。


    可他扶是扶稳了,站也站住了,但他还是高估了自己大病中又在热水中泡了小半个时辰的身体,双腿刚离开顾莲沼的大腿,手臂的力气便耗尽了,整个人再次跌回顾莲沼的怀中。


    身后之人闷哼一声,下意识抬手掐住他的腰,往自己怀里按了下去,这一掐一按,彻底破坏了好不容易拉开的距离。


    柳元洵心跳如雷,血液急速的流动让他眼前开始发黑,搭在浴桶上的手也滑落进水中。可他脑海中始终紧绷着一根弦:哥儿的身体构造与男子并无二致,自己这一下压到了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这本就是柳元洵自己撞上来的,大好的机会,顾莲沼本打算冷眼瞧着他能说出什么解释,可那急促而虚弱的心跳声却像极了一根即将绷断的发丝,他担心自己再不安抚几句,怀里这人的心脏怕是真要出问题。


    顾莲沼叹了口气,“你安稳坐一坐,别乱动,行吗?”


    柳元洵又慢又重地点了下头,整个人僵硬得像块木头,“你有没有事?”


    “还行。”顾莲沼没把话说死,毕竟两人之间得距离太近了,有点变化都藏不住,可他又没好心到将这事揽到自己身上,“你跌坐得太突然,我没躲过去,有点难受,得缓缓。”


    柳元洵满心愧疚,恨不得立刻转头向他作揖赔罪。他好歹是个成年男人,那地方有多脆弱他不是不知道,当下便不敢再动,耳朵烧的像是着了火。


    顾莲沼也好不哪去。柳元洵细白的颈子被水汽蒸得泛起红晕,处处透着诱惑,但他比柳元洵能忍,又有哥儿这一层身份做掩护,柳元洵只会觉得自己冒犯了他,压根不会想到真正占便宜的,是那个先起了欲望的人。


    时间只过了几息,可柳元洵却觉得无比漫长,他僵在那里,脚趾都蜷了起来,可又不敢乱动,尴尬与愧疚让他头晕目眩,他很想催促顾莲沼一句,问问他好了没有,可身体传来的触感却直白地告诉他:没有,远远没有。


    “阿峤……我……”


    “不是你的错。”顾莲沼抢先截断他的话,声音低沉,难得温柔,“你只是病了,身上没力气,又需要人照顾。我总不能叫淩亭来吧,若是淩亭……怕是只会更尴尬。”


    尴尬。


    是的,尴尬。


    柳元洵被他的用词安抚住了。发生这样的意外,两人都不好受,但这里面并无私情,只是因意外引发的生理反应。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身躯渐渐放松下来。


    顾莲沼怎会感觉不到他的放松,他本可以一直拖下去,将他清醒时的模样看得再久一些。可垂眸望见他因按压xue位而通红的后背时,在这欲火贲张的时刻,他的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坐在他怀里的,不仅是个美人,更是个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