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柳元洵自然知道顾莲沼是什么意思,也清楚这办法确实省事,可他并未去解顾莲沼的抹额。
寻常哥儿是不会束抹额的,就好比普通女子出门不会特意把自己装扮成男子一样。
会这么做的哥儿,心里多半不认同自己的哥儿身份,又或是在抗拒世俗加在哥儿身上的束缚。
顾莲沼不愿意以哥儿的身份示人,柳元洵便尊重他,帕子而已,他不接便是了,没必要叫顾莲沼大庭广众之下解开抹额。
“不必。”他轻柔地拍了拍顾莲沼的后腰,道:“我一来,花楼便陆续推开了许多窗,想必她们有自己的信息管道,方才的事或许早都传出去了,应当不会再有人朝我扔帕子了。”
听他拒绝,顾莲沼心里瞬间又涌起一股无名火:为什么拒绝?是瞧不上他?还是柳元洵压根就不想拒绝那些花娘?
可前一刻柳元洵说的话还在耳边回想,这刚燃起的火气便又悄然消散了。在发脾气说酸话之前,他声音闷闷地问了句:“为何不必?”
柳元洵朝他眨了眨眼,眼中含笑,语气轻快:“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觉得你戴抹额挺好看的。”
他笑容淡淡,眼神也很温暖,顾莲沼被他这句话说得愣在了原地,一时没回过神来。
“走吧,”柳元洵不想再耽搁,他道:“时间紧张,早些见到凝碧才是要紧事。”
……
灯曲巷里的花娘分属不同的花楼,而这巷内楼阁的布局排列,却是依照花娘的级别高低来安排的。
级别最高的花娘被称作书寓。她们才情出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卖艺不卖身,也就是所谓的“清倌”。
受人追捧的时候,她们甚至能被当作正儿八经的清白小姐。若是运气好,攒够了银子,未尝不能离开花楼,做点正经买卖。
书寓们所居住的花楼,全都建在灯曲巷的最末端。那里视野绝佳,环境清幽,是整条巷子最好的位置。
书寓之下,便是长三。
长三便是有些头脸的妓子,非贵客名流不见,走的是被专人长期包养的路子。
毕竟人心易变,这月喜爱桃花,下月钟情梅花,要是每喜欢一个女子便纳为妾室,不仅有损名声,后院也未必能容得下。
长三便是为这些人准备的,上半年是李大人的娇妾,下半年又是王掌柜的枕边人。
感情好的时候,长三和那些人府里的妾室没什么区别,可兴趣一过,情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而长三们的花楼,便在书寓之前。
再往前,便是灯曲巷的巷头,也就是幺二们所在的花楼。
幺二便是些普通妓子,因容貌尚可,皮肉鲜嫩,便也入了花楼。
幺二之下,便是最低等的野妓。
野妓处境艰难,没有固定的安身所,也没有花楼愿意接纳。只能在偏僻角落,寻一处站街揽客的地方,平日里接待些囊中羞涩、没钱去找幺二的男人们,靠着这点微薄收入勉强维持生计。
依凝碧的姿容与学识,她本该是书寓。
可冯源远犯下的罪行太过严重,她一入花楼便遭唾弃,被迫沦为幺二。
十年时光匆匆而过,如今的她,早已落魄成了最低等的野妓。
柳元洵与顾莲沼一路前行,直至走到一条分岔口,顾莲沼凝眸看着那挑灯站立的女子,确认道:“那红衣女子,便是凝碧了。”
若不是这巷口只有她一人穿着红衣,柳元洵实在难以将眼前这个女子与曾经正四品大员的千金联系在一起。
眼前的女人身着一件桃红色的大褂子,衣服上的刺绣早已磨损得不成样子,头发枯黄且油腻,身材也发福得厉害,就好像刚从被窝里爬起来,来不及收拾便匆忙出来接客了。
屋外寒风凛冽,她身上的褂子早就不保温了,为了取暖,她两只手都揣进了袖子里,只能用胳肢窝夹紧灯笼。为了让灯笼不掉,她整个人都向右I倾斜着用力,这样的站姿让她看起来愈发粗俗。
或许是察觉到了柳元洵二人的存在,凝碧以为是有客人上门,立刻挺直身子,朝他们望了过来。
可当她看清柳元洵的穿着后,眼中的期待瞬间消失,随即便兴致缺缺地移开了视线。她心里清楚,像这样的贵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看上自己。
可一息过去,那两人没走。
两息过去,那两人依旧在那里。
凝碧再次抬起头看向他们,就瞧见身着黑衣的男人已经走进了旁边的花楼,白衣的男子却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
凝碧眯起眼睛,从上到下打量着柳元洵。虽觉得这白衣男子有些奇怪,但也谈不上害怕。
白衣男子在她面前站定,用轻柔好听的声音,轻轻唤出了她的名字,“你叫凝碧?”
巷口一片寂静,周围几个野妓都在偷偷打量着他二人的举动。
有的野妓满心羡慕,嫉妒凝碧竟然能迎来如此清贵的客人;而稍微机灵些的,联想到凝碧的身份后,已经开始悄悄后退了。
毕竟是罪臣之女,说不定又犯了什么事,马上就要被抓去砍头了,还是离远点为妙。
凝碧露出笑容,可她有些胖,一笑,五官就挤在了一处,又因她笑得格外谄媚,这笑容便也格外丑陋,“我是,我是,这位爷,外面风大,您跟我到里屋去吧。”
正这时,顾莲沼也从一侧的花楼里走了出来。
他几步走到柳元洵身侧,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屋子已经清空了,进去谈吧。”
凝碧飞快了扫了眼花楼,脸上的笑容愈发谄媚,她点头哈腰,一脸惶恐地告罪道:“爷,两位爷,您二位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说。我是个胆小怕事的,身上还不干净,我怕进了花楼,弄脏了姑娘的床铺。要不,还是去我那儿吧……”
柳元洵不想吓到她,于是轻声说出了实情:“凝碧姑娘,是萧金业让我来找你的。”
“萧金业”这三个字一出口,凝碧就像被施了定身咒般僵在了原地。她的瞳孔因为极度震惊而放大,紧接着,身体便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先是嘴唇开始抖,抖得她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接着是手,柳元洵清楚地看到她想要扯自己的衣角,可因为手抖得太过厉害,连胳膊都伸不直了;最后,她整个人都剧烈地颤抖起来,抖得浑身痉挛,如同抽风一般。
柳元洵被吓了一跳,赶忙伸手想要扶住她,却见她两眼一翻,直直地向后倒去。
好在顾莲沼反应迅速,一只手扯住她的衣领,另一只手勒住她的腰带,这才没让她摔在地上。他手上使力,像扛麻袋一样将凝碧扛在了肩上,说道:“先进屋吧。”
柳元洵赶忙点头,紧跟在他身后,走进了旁边那间已经被清空的花楼。
……
柳元洵因自身常年卧病,也算是半个大夫了,不仅常年随身携带应急药物,诊脉的功夫也不逊色于普通郎中。
他收回诊脉的手,神色凝重,“她只是一时情绪过于激动,气血上涌才导致晕厥,估计一炷香之内就能苏醒,只是……”
回想方才诊得的脉象,柳元洵不禁叹息道:“凝碧姑娘身体亏损得太厉害,虽瞧着体魄不错,可内里已经被蛀空了,若不好好调养,再过几年这身体便撑不住了。”
这在灯曲巷也算常态,除了那些幸运脱离苦海的,哪有几个长命的呢?
凝碧身为曾经的贵女,身上又背负了那么多仇怨,能在这烟花之地苦苦熬十年,也差不多到了身体和精神的极限。
柳元洵话音刚落,凝碧便颤声呼喊起来:“大人……大人……”
她睁不开眼睛,人又慌得厉害,仅有的一点力气也只够让她在空中胡乱抓上一把。柳元洵抬手迎上去,没让她这一抓落空。
“我在……”他安静地坐在床边,任由那只粗糙蜡黄的手紧攥着自己,声音很是轻柔:“我在这儿呢。”
凝碧尚在昏迷中,只是凭着本能喊了一声,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见柳元洵的回应,总归又沉沉睡了过去。
柳元洵垂眸瞧着凝碧的脸,眸中波光流转,温柔地像是在注视自己的情人。
若凝碧生得再貌美些,顾莲沼都差点以为柳元洵要对她一见钟情了。可他心里明白,柳元洵其实待谁都这样。
顾莲沼看着看着,忍不住露出个自嘲的笑。
来时的轿子里,他还在计画着该如何从柳元洵的死局中脱身;下了轿子,又情不自禁地摔了扔向他的帕子;路上又被柳元洵随口一句话哄得乖乖低头;可到了这花楼,他却又一次深刻地认识到,柳元洵对待他和对待旁人没什么不同。
不过一个时辰,他的心绪却已经起伏了两个来回。
他甚至都分不清,到底是因为柳元洵性格温和柔软,又总是纵容着他,所以他才敢毫无顾忌地对他使性子;还是因为,他对柳元洵的情绪已经开始不受自己控制了……
回想方才的情绪变化,顾莲沼心底忽然生出一丝恐惧。
他不怕自己生出恶念,他甚至享受自己的无情和残忍,这种与生俱来的凶虐让他无比安心,让他觉得自己此生都不会受困于情。
真正让他害怕的,是他竟然会因为柳元洵的一句话就轻易改变态度、低头妥协。
他一直觉得自己像匹凶狠残暴的狼,可如今,他却惊觉自己好像正在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慢慢驯服……
被驯服,这是他此生最为惧怕的事情。
因为这意味着,他一直以来赖以生存、保护自己的那股力量,正在逐渐失去庇护他的能力。
第52章
不多时,凝碧悠悠转醒。
她睁眼的瞬间,下意识握紧了手,掌心传来的触感让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正攥着一个人。可她梦了太多次,也失望了太多次,直到此刻,竟有些不敢信了。
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雕花刻鸟的实木床顶,盯了许久,直至眼窝蓄满了泪水,她才颤抖着声音问道:“萧大人可还好吗?”
柳元洵神色凝重,如实相告:“不容乐观。”
萧金业受尽酷刑,又在诏狱苦熬八年,如今不过是残躯残命,强撑罢了。
听到这话,凝碧终于缓缓转头看向柳元洵,她转头的动作极为迟缓,像是怕惊碎了眼前的梦。待看清柳元洵的那一刻,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很快打湿了枕畔。
紧接着,她松开柳元洵的手,慢腾腾地爬下床,用一个虽略显生疏,却十分标准的贵女行礼姿势,向柳元洵郑重地磕了个头。
柳元洵并未阻拦,而是静静坐着,耐心等着她平复情绪,也等着她整理好思绪和言辞。
凝碧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久到她都快要绝望了,可她终于等来了。
起初,当她像一只躲在阴沟里的老鼠,在灯曲巷艰难求生时,无数个日夜,她都在心底反覆构思为父鸣冤的状词。
每天一睁眼,她便在心里不断完善这份状词,到后来,这状词几乎成了她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每次被迫接待那些客人,她都恶心得想吐,而这种时刻,她便会在心底千万遍地默念为父鸣冤的状词,彷佛只有这样,她的灵魂才能与肉I体分离。
她的身体深陷在最肮脏的地方,做着最不堪的事,可她的灵魂却是干净的,她活着也不是为了苟且偷生,而是为了替冯家三族——八十四口人命鸣冤。
一年又一年,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十年都过去了,她也渐渐习惯了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
日子久了,冯家灭门的惨案在她的记忆里彷佛成了上辈子的事。她恍惚觉得,自己这辈子注定要以灯曲巷野妓的身份,无声无息地死在这臭水沟里。就连曾经日日念、夜夜念的诉状书,也在时光的消磨下,变得模糊不清。
可十年后的今天,当她跪在柳元洵面前时,那些曾在时光中渐渐模糊的状词,却如同刻进了她的骨头里一般,清晰得叫她颤抖。尽管大脑一片空白,可她一张嘴,那状词便自然而然地流淌了出来。
“我叫冯凝碧,江南人士,家父江南督粮道冯源远,于十年前受千刀万剐之刑,死于闹市街头。我娘冯赵氏,江南人士,一手刺绣技艺出神入化,曾有江南巧手娘之称。我兄冯开流……我妹冯碧媛……”
她一字一句,字字泣血,将冯家死于这场贪墨案的人名,一个一个清晰地念了出来。念完所有名字,她重重磕了个头,而后抬起眼眸,毫不回避地直视柳元洵,铿锵有力地说道:“冯家八十四口人,如今只剩我这一条残命。此案有冤,恳请大人为我冯家做主!”
顾莲沼无声叹息,他心里明白,事情正如他所想的那样,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轿子上没来得及说的话,此刻也无需再问了。凝碧就在眼前,柳元洵也坐在了这里,他究竟持何种态度,又打算如何应对此事,很快就有答案了。
这世上有许多好人,他们衣食无忧,生活顺遂,施舍善意于他们而言,就如同施舍粮仓中多余的粮食。因为自己不缺,所以能够大方地将这份善意分给那些需要的人。
顾莲沼觉得,做好人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比绝大多数人善良了。可若是为了旁人,不惜搭上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那就有些愚蠢了。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究竟是期待柳元洵就此拒绝,与这些麻烦事彻底划清界限,继续做个逍遥自在的闲散王爷;还是期待柳元洵为了所谓的正义与清白,坚持追查,将自己彻底暴露在危险之中。
好在这件事无需他烦恼,柳元洵很快便要做出选择了。
“可有物证?”柳元洵平静问道。
“没有。”凝碧黯然摇头。
“那,可有人证?”柳元洵又问。
“有。”凝碧紧紧盯着柳元洵,目光坚定而郑重,“我就是人证!”
顾莲沼无声地笑了。
亲亲相隐是惯例,子不认父,弟不认兄,妻不认夫,仆不认主。凝碧虽自称人证,但除了她自己,又有谁会承认呢?
人证物证皆无,却还妄图翻案?
靠什么呢?靠老天开眼吗?
柳元洵甚至都不用陷入道德的抉择,他只用将这事当个笑话听了,这件事便能轻易翻篇。
可他站在柳元洵身后,所以没看见他的表情,他只能听见那如往昔般温柔平和的声音,柳元洵说:“如果你就是人证,那你想证明些什么?”
顾莲沼闻言,异常诧异地看向柳元洵的后脑勺,甚至有种敲开他脑袋看看里面都装着什么的冲动。
“大人,我父亲若是贪了,我又怎会连一套像样的头面首饰都没有?若父亲真的贪了,我母亲何至于夜夜在灯下刺绣,只为了赚些钱补贴家用?我父亲若是贪了,我兄长又如何会因没钱打点上官,而被人顶了职位?大人,我一家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再清楚不过。若贪污了,日子还能穷苦成这样,那……那……”
柳元洵听得极为耐心,待她讲完,才不紧不慢地问了一个问题:“你怎么能确定你父亲的清贫不是表面上的呢?你父亲若没贪,那银子去哪了呢?”
柳元洵没问她家究竟有多清贫,也没表明自己究竟信不信她的话。他所关注的,只是这个案子的内核:谁花了赃银,谁便是真正的贪官。若这笔钱不是冯源远花的,那是谁贪的呢?
凝碧直视着柳元洵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出了一个足以震惊朝野的名字:“贪污的另有其人!正是江南巡抚,孟谦安!”
顾莲沼猝然抬眸,盯住凝碧,眼眸微眯,一抹狠戾一闪而过,他低声喝问道:“随意攀扯朝中大臣可是大罪,你可有证据?”
凝碧前一刻明确表示自己手里没有证据,这一刻却张口便指控朝中二品大员犯下了足以株连三族的大罪。
若人人都像凝碧这样随意攀扯,那些身居高位的大臣们便什么正事都不用做了,整日只能待在京府衙门里自证清白了。
顾莲沼陡然变得凶戾的态度,叫凝碧浑身一颤。
她下意识地抬眼,越过柳元洵看向他身后的顾莲沼,急切地为自己辩驳道:“我爹已是四品大员,那人若不是手眼通天,怎可能让我爹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替他背下这么大的罪名?我是没有证据,可能够越过我爹犯下这些罪行的人,寥寥无几啊!”
柳元洵轻声问道:“所以,你没有证据,也并不知晓真相,只是因为深信自己的父亲,又一心想为家人鸣冤,所以才坚持到了今日。”
柳元洵这番话极为简略,简略到跳过了冯源远千刀万剐的惨状,又抹去冯家八十四口人被灭门的惨案,更没强调凝碧一介贵女沦为十年妓女的艰辛。
可跳过这些令人心生恻隐的事实,凝碧所提供的线索对翻案毫无帮助。
这话说得几乎叫凝碧绝望。
家族出事之前,她性格温婉,胆子也不大,只是一介寻常贵女,怎能知晓那么多密辛呢?若不是遇到了那个人,她恐怕早如自己的妹妹一样,在狱中含恨自戕了。
是那个人告诉自己孟谦安的嫌疑,也是那个人鼓励自己撑下去,让她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为全家翻案。
一想到那个人,凝碧忽然又捕捉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她急切地膝行两步,想要去抓住柳元洵的手,可这一次,却扑了个空。
顾莲沼抬刀一挡,冷声道:“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大人,”凝碧激动道:“您是他们选中的人,您一定有办法洗清我父亲的冤屈,我求求您,想想办法吧!”
“别急,”柳元洵抬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她冷静下来,“我问你一件关键的事,你是如何认识萧金业的?”
萧金业八年前入狱,凝碧则是十年前流落花街。他们二人都是在被调查的瞬间便被控制住了,必定有中间人从中牵线搭桥,他们才能联系上彼此。
若再往深处探究,萧金业若是也遭了冤案,那么真正贪污并将罪名嫁祸给他的,难道也是孟谦安?
凝碧一听,立刻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我父亲被钦差捉拿的那天,我们全家都被关进了大牢。我母亲和妹妹因不堪受辱,在狱中自尽了。我始终觉得这案子有冤,便咬牙撑了半年。半年后,花街来了一个客人,他告诉我我父亲是被冤枉的,还让我一定要活下去,说只有活下去才会有希望。”
“我本就坚信我父亲是清白的,他这么一说,我便更加笃定了。可他却只让我等着,说幕后之人权势滔天,不是几个人的力量就能轻易推翻的,让我耐心等待,我便等了。”
凝碧接着说道:“此后两年,我再没见过他。直到萧大人也入狱,他又再次来找我,并安排我潜入沼狱,和萧大人见了一面……”
柳元洵猛地抬眸,眼中露出罕见的锐利,可他的声音却依然温和:“你是说,有人带你潜入了沼狱?”
凝碧郑重点头,“绝不敢有假。我的确是在沼狱与萧大人互通了内情,也从他口中知晓了江南巡抚孟谦安的名字。我离开沼狱后,那人又告诉我,若有朝一日,有人来花街寻我,并说出萧大人的名字,我便可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他自会帮我。”
柳元洵缓缓转头看向顾莲沼,二人目光交汇,眼神中皆是凝重之色。
沼狱是直属于皇帝的,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将手伸进沼狱,把闲杂人等带进去,还能与重点罪臣私下沟通这么久?
柳元洵原本以为,萧金业被囚禁在狱中八年还未死,是因为狱中看管极为严格,旁人无从下手。可如今看来,沼狱既然能被一股势力钻了空子,就说明另一波人也有可乘之机。
退一步来讲,假若沼狱早已成了有心人眼中的筛子,那对方放着萧金业这个关键源头不杀,却绕了那么大的圈子,哄骗王府小厮来向他动手,这便说明,他们不是杀不死萧金业,而是不能杀。
如果这些推测都是真的,那么萧金业想要告诉他们的秘密,或许远不止谁是真凶这么简单……
柳元洵不抱希望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口中的‘那人’,叫什么名字?”
名字而已,真真假假,做不得线索,可凝碧接下来的话,却叫柳元洵彻底怔住了。
“刘三,”凝碧笃定道:“他叫刘三,我唤他三哥。”
第53章
世上叫刘三的人数不胜数。
可偏巧,凝碧认识一个贯穿全局的刘三,柳元洵也结识了一个带他入局的刘三。
刹那间,往昔种种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三年前,先皇龙御归天,祭礼结束后,柳元洵便入了太常寺,开始担任太常寺卿一职。
他体质孱弱,担不起繁重劳累的差事,偶然修复了一两部典籍后,从中寻得几分意趣,便坚持了下来,这一坚持,便是三年。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他结识了刘三。
刘三是个深谙古玩之道的牙人,手中收过不少稀世好物。淩亭正打算找人收购,刘三便主动找上门来,将那些古籍全卖给了他。
柳元洵鉴别后,发现这些文稿不仅都是真货,成色更是上佳。一来二去,刘三便成了专门为他搜罗古籍的牙人。
刘三为人寡言,忠厚老实,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是个行事极为稳妥的青年,平日里,多是淩晴与他联系。
日子久了便也熟悉了,一年前的年节,柳元洵按惯例给府中下人发放赏钱,也给了刘三一份。
刘三说要来磕头道谢,柳元洵也答应了,交谈间,柳元洵意外发现,刘三在古玩鉴赏方面颇有造诣,识别仿造、伪造的技术也很高超。
据刘三自己讲述,他自幼家境贫寒,是个遗腹子,母亲又常年卧病在床,平日里赚的钱都拿去买药了,家里的条件一直不好。
好在曾经遇到一位膝下无子的落魄书生,他常去帮书生干活,书生便教他读书识字。
有了文化,他才慢慢找到做牙人的门道,开始为达官显贵们倒卖古玩。
无人指导便能有这般见识,足见其天赋异禀。
柳元洵起了爱才之心,曾问过他是否需要自己为他引荐老师,却被刘三婉言谢绝。
刘三说自己这辈子没什么大志向,也受不了被拘束着学习的日子,再加上这些年四处奔波,早已习惯了,闲不下来。
人各有志,柳元洵也不强求,见他拒绝,便不再提及此事。
时光匆匆,一晃又是两年。
一个月前,刘三还在书房里挠着头,说自己马上就要成婚了。可没过几日,便传来他横遭毒手、死在路上的噩耗。
柳元洵插手此事,起初就是想为刘三讨回一个公道。
而如今,深陷大案的凝碧端跪在他面前,言辞笃定地告诉他:她也认识一个叫刘三的人。
她所认识的刘三不仅是这一系列事件的参与者,更是神通广大到能够将无关之人带入沼狱。
柳元洵忍不住怀疑,凝碧口中的刘三与自己认识的刘三根本就是同一人,可他又不敢确定。毕竟,“牙人刘三”已死,连他的母亲也已化作一抱黄土,如果他便是凝碧口中的“刘三”,那他与他老母的死,究竟是意外还是以命设得局?
这猜测对亡者来说太过恶毒,柳元洵不敢凭空捏造,于是问向凝碧:“你可曾见过刘三的模样?”
凝碧犹豫片刻,说道:“见过是见过,可他每次见我都蒙着脸,还反覆叮嘱我不得留下他的画像数据,而且我也只见过他三次,最后一次见面还是五年前……若要我描述,我实在是难以说清。但若是再见到他,我定能认出来。”
“既然如此……”柳元洵沉思片刻,说道,“凝碧姑娘,你可会磨墨?”
凝碧已有八九年未曾触碰笔墨,柳元洵这一问,她不禁有些恍惚,片刻后才点头答道:“会的。”
他们所在的花楼本就充满书香雅韵,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凝碧展开画纸,压好镇石,便为柳元洵磨起墨来。
顾莲沼自五岁起便没正儿八经地上过一天学,见动笔弄墨便觉枯燥,可因为作画的人是柳元洵,这一幕好像又多了些别的趣味。
顾莲沼双手抱臂,静静伫立在一旁,目光始终落在白衣胜雪的柳元洵身上。
平日里的柳元洵总透着股不染尘埃,飘飘欲仙的美感,彷佛万事不在意,随时都会乘风而去。此刻,他站在桌案前挥毫落笔时,又多了几分平日里不多见的专注与沉静。
凝碧站在柳元洵的身侧,缓缓推动墨锭,因距离较近,她得以近距离观察柳元洵的作画过程。看着那栩栩如生的人像,她不禁在心中暗叹柳元洵精妙的画技。
不过寥寥几笔,刘三的神态便已跃然纸上,他又细细地添了几笔,刘三的五官乃至走动时的神态,便都被他准确地描绘了出来。
画中的刘三,是一个身形健硕、正大步正面走来的青年人,他的面容清晰可辨,五官特色明显,彷佛下一秒就能从画中走出来。
画工虽简略,却充满了蓬勃的动感,将他的个人特点描绘得异常鲜明,哪怕是从未与刘三谋面的人,只要瞧一眼这画,便能在茫茫人海中迅速将刘三辨认出来。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作画之人明显腕力欠佳,待画到后半段,作画的人已经没了运笔的力气,下笔一飘忽,墨水的走线便变了样,将这幅画拖累成了残次品。
凝碧心里清楚,柳元洵作画是为了让自己辨认,所以看得格外仔细。她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努力想从这些细节中查找出与记忆深处“三哥”的相似之处。
可她反覆端详了许久,最终还是遗憾摇头道:“身形差别很大,眼睛也不像,无论如何细看,也找不出二人的相似之处。”
听凝碧这么说,柳元洵一时有种好像松了口气,又好像更迷惑了的感觉。
莫非,这两个刘三,真的只是名字撞上了?又或者,凝碧所见到的刘三经过了极为高超的伪装,以至于见到画像,凝碧也认不出来了?
凝碧是懂画的人,所以也懂柳元洵画画的意图,她知道一个人的站姿其实是很容易伪装的。像是故意弓腰驼背,或是摆出丧眉耷眼的模样,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动作,都能从根本改变一个人的形象。
但是,人在行走的时候,却很容易暴露出自己平日里最真实的状态。
柳元洵画中的男人,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个三十来岁、常年在外奔波劳碌的糙汉子,而且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
凝碧盯着这幅画,虽然没能回想起“三哥”的具体长相,可那些被她遗忘在记忆深处的细节,却缓缓地涌上了心头。
她补充道:“三哥个头不高,但他的身板很直,虽然他从未在我面前展露过武功,可我心里总觉得,他应该是个会武之人。”
“会武?”柳元洵闻言,瞬间来了精神,追问道,“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倘若“三哥”真的会武功,那么“刘三”的嫌疑便能被彻底洗清了。毕竟人的容貌可以通过化妆改变,身材气势也能伪装,但会不会武功这一点,却是比性别还难掩饰的特质。
凝碧回忆道:“我总共见过三哥三次,第一次是他来到灯曲巷寻我,第二次则是他带我进入沼狱。也正是入沼狱那次,我发觉他会武。”
“沼狱里昏暗无光,哪怕提着灯笼,也仅能照亮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且我不熟悉沼狱里的路,走了两步便要磕绊一下,磕得最狠的那次,险些一头撞到旁边的铁刺上,幸好三哥眼疾手快,一把将我拉住,才让我勉强站稳。”
凝碧极为聪慧,只要她开始留意这些细节,便能从中发现许多线索。
她接着道:“当时我便觉得奇怪,之前我跌倒了那么多次,三哥从来都没有伸手扶过我,就好像他早就料到我不会摔出什么大碍。可就在我差点撞上铁刺的那一刻,他却突然出手扶住了我。再说了,沼狱里那么黑,我又走在他的身后,他若不是身怀武功,难不成是身后长了眼睛,才能如此准确无误地扶住我?”
“不止。”事关沼狱,顾莲沼比任何人都要熟悉,凝碧话音刚落,他便补充道:“他之前不扶你,是因为心里有数,知道你就算摔倒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可这一次他出手,是因为他明白,那铁刺上涂有剧毒,一旦扎进身体,你便必死无疑。”
沼狱并非每一段路都设有铁刺,凸出来的部分,是为了防止有人越狱或者劫狱而设置的机关。对于不熟悉沼狱的人来说,这便是一道极其严密的防御。
他当时带着柳元洵入沼狱,初时空不出手牵他,也是怕他经过那段路时不小心被刮蹭,而他来不及回护。
凝碧一愣,一时间没弄明白他话里的深意。
可柳元洵却眼眸一亮,有种觅到突破口的振奋,“你的意思是,这位‘三哥’极有可能是沼狱里的人?”
顾莲沼微微颔首,随后又将目光转向凝碧,“你说他身量不高,那他大致有多高,与我比呢?”
他浑身气势森冷,开口便是训斥,加上浑身有股血凝成的煞气,凝碧一见他便有些怕,她壮着胆子抬头,偷偷打量了一下他的身形,犹豫着抬手比了比自己的肩头,道:“大概到这里……”
顾莲沼挑了挑眉,“你确定?”
凝碧紧张得咽了口唾沫,说道:“应该差不多,可能还要再矮一点点,而且他身形十分消瘦,身材……身材有点像个哥儿。”
“身形矮小,身怀武功,对沼狱瞭如指掌,还有带人进入沼狱的权力……”顾莲沼玩味一笑,缓缓道:“如果没猜错,这人应该是我的一位老熟人。”
柳元洵吃了一惊,愕然道:“是谁?”
顾莲沼看向他,问道:“你可还记得我曾经提起过的刘干源?”
因凝碧在场,他便略去了王爷的称呼,可平白这么唤他一声,距离好似又莫名拉近了些。
顾莲沼倒也没指望他能记住,毕竟他只提过一次,柳元洵不记得才正常。
可柳元洵只是蹙眉回忆了几息,便十分准确地说出了刘干源的身份:“你是说,‘三哥’很可能是前任北镇抚使?”
这下,愣住的人反倒变成了顾莲沼。
两息过去,他缓缓点了点头,声音不自觉地轻柔了许多,“从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极有可能是他。”
可刘干源也已经死了,就在一年前,死在了与凶犯搏斗的过程中。
第54章
刘黔源虽然已经死了,但他生前留下的痕迹并未随之消逝。想要确认凝碧口中的三哥究竟是不是刘黔源,至少得让凝碧看到他的画像才行。
只可惜顾莲沼并不擅长绘画,若想获取刘黔源的画像,还需请诏狱里见过他的画师前来。
三哥究竟是谁,需等得到画像后再做判断。
当下最要紧的是:他该以怎样的态度对待凝碧,以及她身后所谓的“冤案”。
柳元洵既不相信凝碧,也不怀疑她,他只看重证据。偏偏凝碧拿不出任何实证,他就算想查,也没有可入手的地方。
当年冯源远一案震惊朝野,众多目光聚焦于此,一份卷宗不知过了多少人的手,但凡有肉眼能看出来的漏洞,这案子也不会变成板上钉钉的铁案。
所以,凝碧拿不出证据,便意味着翻案之路难以推进。
但他与萧金业在狱中的谈话还言犹在耳,萧金业自己也承认了,不是柳元洵求着他们给出破案的线索,而是他们迫切想寻到一个人来替他们揭开尘封的真相。
他们想要的,不是聪慧过人、能力超群的柳元洵,而是心怀悲悯,愿为不平之事鸣冤,且血统尊贵的王爷。
凝碧身后的案子或许棘手难查,但萧金业让他找凝碧的目的却不是为了查案,而是想试探他是否有撼动背后势力的决心。
所以,凝碧的案子,考验的是他的诚意,而非能力。
既然关乎诚意,那就无需他殚精竭虑地查案了,尤其在凝碧无法提供任何有用线索的情况下,冯源远案几乎就是个死局。
若冯源远案不是萧金业的考验关,那凝碧出现在此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柳元洵思考时,总会下意识地想在手中盘摸什么东西,以往是盘弄玉佩,可今日的玉佩却已经叫他送了顾莲沼。
手触碰到空处,他便联想到了顾莲沼,下意识抬眸查找他的身影。
这一抬头,恰好与那双沉静幽深的眸子对视。
那一瞬间,他彷佛从顾莲沼的眼眸中捕捉到了一丝情绪,可顾莲沼反应极快,几乎在对视的瞬间便眨了下眼,长而直的睫毛微微一掩,再抬眸时,他的眼眸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无波。
顾莲沼以为柳元洵看向自己是有事托付,于是低声说道:“若是有需要,我今夜便可前往诏狱,请狱中画师为刘黔源画像。”
此事确实只能交由顾莲沼去办,柳元洵点了点头,正欲继续细想萧金业让他找凝碧的意图,“刘黔源”三个字却猛地让他醒悟过来。
刘黔源!前任北镇抚使刘黔源!
冯源远案,案情复杂,卷宗缜密,加上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年,想要翻案,需得有切实证据才行。
但刘黔源不同。他是真实存在过的人,更是生平来历都被查得清清楚楚的锦衣卫,调取他的卷宗简直易如反掌。
萧金业口中的突破点,很可能就在这里。
只是此时天色已晚,柳元洵也明显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疲惫到了极限,前往锦衣卫查看画像认人的事,便只能托付给顾莲沼了。
至于凝碧……
柳元洵看向她,说道:“凝碧姑娘,此案关系重大,绝非一朝一夕能够查清。但你既然称此案有冤,我又需要你从旁协助,不如你先到我府中歇息一段时间,等案子查明后再做打算。”
凝碧下意识摇头,“不行的大人,贱妾是有罪之身,被刑部的条文禁锢在灯曲巷,除了翻案,生死都只能困在这灯曲巷。”
柳元洵宽慰道:“这不必担忧,我会去找灯曲巷的小甲说明情况,再让刑部给他们的总甲写份批文便是。”
柳元洵托顾莲沼跑了一趟,将自己的腰牌拿给管理这条街的小甲查看,便顺利将凝碧带出了灯曲巷。
他们来时,外头尚有一丝余温,可等这丝余温消散,冬日的寒风便掀起了彻骨寒意。
柳元洵刚出门便接连打了两个喷嚏,顾莲沼听到动静,这才回身替他戴好兜帽,拉高了围脖。
他手上的动作虽温柔,口中却是句埋怨:“你也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为何日常不多留心些呢?旁人又不可能一直伺候……”
话音戛然而止,顾莲沼抿了抿唇,不再说了。
柳元洵是谁?那是天雍朝的小王爷,要不是他自己不愿意,必定是走哪都前呼后拥的主儿,怎么可能少得了人伺候。今日不巧受了凉风,只是因为身边恰巧跟着个不够贴心细致的他罢了。
顾莲沼平日里的衣裳与普通做活的下人没什么两样,大多轻便简单,可柳元洵的衣服系带繁杂,为求美观,许多地方甚至是暗扣,他并不熟悉。
顾莲沼沉着脸不说话,可手上的动作却极为细致,虽略显生疏,步骤却没错,明显是在淩亭伺候的时候留意过的。
柳元洵虽是个心思简单的人,可他看人待物从不流于表面,他旁的不清楚,却知道顾莲沼虽嘴上不饶人,可手中所做、心中所忧,无一不是为他着想。
在他心里,他一直当顾莲沼是个嘴硬心软的好人。
等围脖系好,他向顾莲沼露出一抹笑容,温柔道:“谢谢阿峤。”
顾莲沼偏过头避开他的笑容,闷声应了一下,扶着他往灯曲巷巷口走去。
踏出灯曲巷的前一刻,凝碧在那条象徵着内外两个世界的红绸下伫立许久,她抬头痴望着空中的玄月,喃喃自语:“我已经……十年没见过外面的月亮了。”
顾莲沼不耐道:“月亮在哪看不都一样?你到底走不走?”
凝碧被他冰冷的语气吓得浑身一颤,满腔复杂的情绪也被这一哆嗦惊得烟消云散,她低头小声道:“就走,就走。”
柳元洵无奈地笑了笑,正要开口,就见淩亭牵着马车靠近了。
柳元洵露出笑容,道:“淩亭,等久了吧?”
淩亭看着他,也跟着露出笑意,“不久,就是怕主子在巷子里缺人伺候。”
凝碧落后一步,瞧了眼淩亭,又看了看柳元洵,心中顿时明白了。
她在这烟花之地混迹多年,对这些情感纠葛看得透彻,只瞧了淩亭一眼,便将他的情谊看穿了八分。
只是她并非多嘴之人,看懂了便放在了心里,并不打算多言。
……
柳元洵拿出腰牌的时候,凝碧便知道他是王爷了,可直到坐上通往王府的马车,她才慢慢拘谨起来。
十五岁之前,她身为正四品官员的千金,即便父亲仕途坎坷,为疏通关系致使家境清寒,她也始终挺直脊梁,从不自轻自贱。
可十五岁之后,命运急转直下,这十年的悲惨经历远比儿时身为贵女的记忆沉重得多。无需旁人提醒,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如今的她早已没了登轿上街的资格。
她拚命往角落里缩,恨不得将自己的身形缩到最小,倒不是怕惹柳元洵不快,她是怕自己的存在弄脏了这轿子。
柳元洵默默看着她的动作,倒也没出声阻止,既然凝碧觉得缩在角落能让她安心些,那就随她吧。
他小时候从噩梦中惊醒时,也喜欢缩在床角,把自己蜷成一团。
见凝碧窝在角落缓了口气,柳元洵这才开口道:“想必让你白白待在我府中,你也会不自在。你若愿意,不如在我府里做些活儿?”
凝碧猛地抬起头看向他,忙不叠地点头:“我愿意!我愿意,王爷!您想让我做什么都行,我什么都愿意做!”
柳元洵说道:“府里的事务我不太熟悉,等回到府中,我让淩晴来安排。你擅长什么,跟她说便是,她自会妥善安排。”
淩晴?
凝碧在心里默念了两遍,记住了这个名字,而后略带忐忑地看了柳元洵一眼,小声道:“王爷,您不必为我如此费心,像我这样的人,哪有资格被特意安排,您就算让我去刷恭桶,我也毫无怨言。”
“你这样的人?”柳元洵抬眸看向她,问道,“什么样的?”
若不是他声音温和,毫无恶意,凝碧甚至会觉得他是在故意揭自己的伤疤。
但既然柳元洵问了,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王爷您说笑了,灯曲巷里的人,能是什么人?不都是些脏人吗?”
柳元洵不认同地摇了摇头,“你觉得自己是脏人,又觉得刷恭桶是脏活,就认为脏人就该干脏活,是吗?”
凝碧愣住了,不然呢?
柳元洵接着说:“我府里刷恭桶的,一个是城北独自抚养瘫痪儿子的刘婆子,另一个是下肢残疾的赵爷子,他们干的可不是脏活。人吃五谷杂粮,排泄本就是自然轮回,他们靠双手谋生,自然也是清清白白的营生,只能说这活儿辛苦,却谈不上一个‘脏’字。”
“再者,”柳元洵又道,“人的清白不在于肉身,而在于精神。妓子卖I身,多是命运所迫;嫖I客买欢,却是沉沦于肉I欲。天命难违,但人欲可克。若真要论人品高低,妓子不一定高尚,但嫖I客肯定卑劣。你看那灯火巷中往来的商客,个个昂首阔步,趾高气扬,他们都不觉得自己肮脏,你又何必自轻自贱呢?”
凝碧被这番话惊得愣住,她蜷缩了一路的腰背渐渐挺直,眼中泛起了泪光。她心中的感受难以言表,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作了一声满含感动的悲叹:“王爷……”
柳元洵微微一笑,说道:“不必急着感动,这些不过是书上的道理,我动动嘴就能说一大堆。真正要战胜世间的偏见,坚强地活下去的,是你自己。”
他顿了顿,接着说:“你父亲是否被冤,我们暂且不提。你需得想明白两件事,要是你父亲没有被冤枉,你多年信仰崩塌,今后该如何。要是你父亲真是被冤枉的,你全家死绝,你又为妓十年,你又该如何。”
有时候,对很多人来说,在灯曲巷里浑浑噩噩地活着,远比在灯曲巷外、在流言蜚语的重压下活下去,要容易得多。
第55章
柳元洵的话甫一出口,凝碧顿时僵立了原地。
这么多年来,她背负的罪名沉重如山,十万冤魂的命债更是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根本不敢去展望未来,好似只有强撑着一口气,笃定自己一定能翻案,才能在这沉重的负累下熬过漫长的十年。
可柳元洵的这番话却让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是啊,她苦盼多年的人终于出现了,她渴盼了那么多的真相也终于有人在意了,可之后呢?
无论结果如何,她的十年也已经回不去了,她的家人也已经死绝了……
她又该怎么往下走呢?
……
毕竟是返程的路,淩亭驭马的速度并不快,车轮缓缓向前,柳元洵也在一片寂静中,逐渐感觉到了汹涌而来的困意。
眼皮愈发沉重,他努力撑着脑袋,想坚持到回府,却未料到身侧有人靠近。
肩膀被轻轻一托,他便不自觉地枕到了顾莲沼的肩上。
柳元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知晓自己正枕在顾莲沼肩上,于是轻声呢喃:“谢谢你啊,阿峤……”
顾莲沼低低应了一声,没再言语,只由他轻浅的呼吸喷洒在自己颈间。他则转头望着随着颠簸时不时翻飞的轿帘,静静注视着外面稀稀落落的人流。
回到府中,凝碧暂时被安置在下人房。
她到底是贵女出身,不仅会识文断字,刺绣的手艺也称得上出色,偌大的王府,定然少不了她的容身之处。
前脚刚用完饭,淩晴后脚就端着药走了进来。
柳元洵咽下那苦得令人作呕的药,蹙起的眉头缓了好久才松开。
淩晴坐在凳子上,支着下巴看着柳元洵喝药,顺势问道:“主子,凝碧姑娘日后会一直留在咱们府中吗?”
柳元洵摇了摇头,说道:“只是暂时留下。若是案子没有疑点,她需得重新回到灯曲巷;若是幕后黑手另有其人,她也得为自己谋求出路。”
“我倒有个想法。”淩晴说道,“主子,府里的绣娘前段日子正要请辞,说是要回家奶孩子,绣娘的位置便空出了一个。我方才瞧过凝碧姑娘绣得荷包,她说自己技艺尚可那是自谦,我倒想把她留在府中给王爷做衣裳呢。”
柳元洵淡淡一笑,并未答应,反而岔开了话题,“陈娘这是第几胎了?”
淩晴说道:“应该是第二胎。她婆婆腊月里去世了,家中孩子无人照料,她便打算回家去。反正她有刺绣的手艺,就算在家接些小活,日子也能过下去。”
柳元洵点了点头,道:“她在府里待了有些年头了,做的几件衣裳很合我心意。她若要走,你从我私房里支取五两银子给她,也算是全了一场缘分。”
淩晴笑了,“那陈娘可要高兴坏了,她正缺钱呢。”
柳元洵还没来得及接话,便掩唇打了个呵欠。
淩晴意识到他困了,便起身收拾残羹,打算让柳元洵休息。
淩晴提着盛盘子的笼屉出了门,淩亭则去备洗漱的热水了。
待门口传来一声开合的响动后,屋里便只剩下柳元洵和顾莲沼。
柳元洵脱去外衣,踢掉鞋子,疲倦地往床上一躺,道:“阿峤,你也奔波一天了,今儿早些歇着吧,养足精神,再说明日的事。”
顾莲沼先去一侧的铜盆中洗了洗手,又缓步走到床沿,在他身侧坐下,说道:“我不累,倒是你……”
他抬手捏住柳元洵的腕子,说道:“淩大人取水也得费些时间,你要是累了就闭眼歇歇,我用真气替你疏通下血脉。”
这几日事务繁杂,柳元洵确实需要补充精力应对,便没有拒绝,恹恹地伸着腕子,脸上倦容明显。
纯阳内力一进入体内,柳元洵就舒服得低低呻I吟了一声,眼睛也满足地眯起,看上去十分享受。
屋里烛火轻晃,暖黄的烛光中和了月光惨淡的白,映照在床上的人身上,显得格外好看。
顾莲沼握着他的腕子输送内力,顺势与他闲聊:“王爷口中的陈娘,是什么人?”
柳元洵闭着眼答话,声音极低,像是下一秒就要睡过去:“是府里的绣娘,我穿的衣服,有一小半都有她的绣迹。”
顾莲沼又问:“普通绣娘?”
柳元洵轻轻应了一声。
顾莲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随后便不再说话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柳元洵都是个挑不出毛病的好人。
他不仅能记住府中下人的名字,还能问上几句家中事,过节时给发赏银,离了府还能得到几两遣散费。
这样的人,谁遇上都是莫大的福气。
可偏偏也是这份福气,叫人难以割舍,却又无法真正紧握。
“王爷……”顾莲沼低声唤他。
柳元洵过了好一会才含糊地应了一声。
“你可曾喜欢过什么人吗?”顾莲沼问道。
柳元洵那头却没了声音,顾莲沼垂眸盯着他白皙的腕子,听着耳边沉静的呼吸声,不用抬头也知道他已经睡熟了。
他一手捏着柳元洵的腕子,另一手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匕首,这一摸,却又摸到了一条环状的玉佩——是他刚从柳元洵身上“骗”来的。
他没再碰他,只是轻轻摩挲着那玉。
摸着摸着便想起了柳元洵的肌肤,二者的触感何其相似,同样的滑腻、微凉,只是柳元洵的身躯更为柔软。
玉做的人,理应被高高供奉起来,俯瞰人间,将他慷慨无私的善良平等地赐予每一个人。
柳元洵不适合被独占,因为他的博爱会让想要拥有他的人发疯。
可顾莲沼偏偏想独享,他觉得这世间的人与物,只有彻底属于他以后,他才能安心给予付出。
顾莲沼垂着眸,觉得心里烦乱得厉害,可床上的人却万事不理,越睡越熟了。
他的真气带动了柳元洵体内的气血,让他脸颊透出一股淡淡的绯色。身体暖和了,顾莲沼对他的吸引力便淡了,他小幅度动弹了两下,每次都朝着远离顾莲沼的方向。
顾莲沼心生怨怼,只运行了三个小周天便收了手,随即便冷眼瞧着那点红晕渐渐从柳元洵脸上淡去,也看着那怕冷的人重新往自己怀里靠了过来。
他侧坐在床沿,任由柳元洵的脸正对着自己的腿侧,他长长的乌发散落在床畔,顾莲沼便捡起他的发丝,从发顶到发尾慢慢梳理。
淩亭进屋时,正好撞见这一幕。
床上的氛围实在太过美好,柳元洵静静蜷缩在顾莲沼腿侧,面朝着他,睡颜恬静,神情平和。
顾莲沼则侧坐在床沿,肩宽腿长,姿态闲适,正抬手抚摸着柳元洵的长发,就像是在抚弄一只优雅华贵的猫。
淩亭手里端着的水盆正冒着热气,可他的心却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
这样的场景,无论看过多少次,在心里缺省多少准备,他依然无法在看到的那一瞬间保持冷静。
按以往的惯例,柳元洵若是睡了,他便会摆好帕子,轻手轻脚地替他擦擦脸和脖颈,再替他洗脚揉捏,疏通下肢的血脉。直至将他伺候得妥妥帖帖,他才会去隔壁休息。
可如今,柳元洵身边多了个侍君,这些事,便由不得他做主了。
他低头不再看床上的景象,只轻声道:“既然王爷已经睡了,那我便不打扰了。”
顾莲沼平淡地扫了他一眼,道:“以前王爷睡了,不都是摆了帕子擦身的吗?怎么今儿却顾着王爷累了,要他休息了。”
淩亭一僵,半天也不知道该回什么。
顾莲沼也不着急,只轻轻抚摸着柳元洵的长发,又将人往自己腿边揽了揽。
这一个多月里,柳元洵已经熟悉了他的气息,靠近也不抗拒,只乖巧地缩了缩脖子,睡得正熟。
屋里一共三人,任谁来看,都能看出淩亭才是那个多余的人。
淩亭咽下心中的苦涩,将手里盛满热水的铜盆放到了一侧的脚架上,低声道:“那便……交给顾大人了。”
顾莲沼应了一声,却没动,只定定看着淩亭走到屏风之外,他这才下床,脱去外衣外裤,又扯下铜盆一侧的毛巾,浸入水中搓揉了两下。
离了热源,柳元洵便开始往被子里缩,顾莲沼不过刚离开几息,柳元洵就只剩一个乌黑的发顶还露在被子外面。
他贪热怕冷的样子惹得顾莲沼露出了一丝笑容,可转念一想他怕冷的真实缘故,脸上的笑容便又渐渐淡去了。
他扯开柳元洵的亵衣,露出他孱弱而苍白的胸膛,因胸前那一抹凉意,柳元洵不太舒服地蹙起了眉,可随即,他便被拥进了一个热乎乎的怀里。
温热的帕子轻柔地擦过他的脸,又顺着玉般的脖颈渐渐下移,顾莲沼隔着帕子触碰他的肌肤,明明做着再正经不过的事,可顾莲沼却越擦越心神荡漾,手下的力道也没了轻重。
柳元洵被一点不适的刺痛弄醒,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强撑着精神看向眼前的人,灯火摇曳间,他瞧见为他擦身的人是顾莲沼。
可他被人服侍惯了,所以做这活的究竟是顾莲沼还是淩亭,以他半梦半醒间的迷离意识是辨不出不同的,所以,他只轻轻唤了他一句:“阿峤……”
你还不睡吗?
他本是要这样问的。
可他实在太累了,能醒来已经是意外中的意外。所以,念了个名字,他便又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身体暖烘烘的,舒服极了。
顾莲沼却被他这一声叫得焦躁起来。
平日里,柳元洵都只是闭着眼,像没有知觉的玉偶般躺在床上,他碰一碰他,亲一亲他,都像是在摆弄一个精致的玩偶。
他本来觉得这便已经足够了。
可就在他已经知足,觉得这玄月在怀的艳福叫他无比畅快的时候,柳元洵偏偏睁眼叫了他一声。
就是这一声,再次拔高了他享乐的阈值,他忽然觉得摆弄一个无知无觉的玩偶没什么意思,就是要让他睁开眼,看着自己,看清抱着他、吻着他的人是谁,再让他嗓音软软地叫着自己的名字……
这滋味,才叫真正的天上人间。
第56章
烛火如豆,渐次燃尽,铜盆里的水也悄然凉透。
顾莲沼随手将帕子丢进盆中,又将手探入外衣袖筒,从里头掏出洪福交给他的那只瓷瓶。
瓶中的药粉只用过一回,余量尚多,顾莲沼轻轻掂弄了两下,而后转头看向柳元洵的面庞。
瞧着瞧着,他便忍不住伸手捧住柳元洵的脸,用拇指蹭了蹭他眼下的那点肌肤。
他细细端详着眼前这张脸,目光像吻一样落在柳元洵的眼眸上,而后又顺着挺直的鼻梁缓缓下移,最后,长久地停驻在那浅色的、柔软的唇瓣上。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伏低,一寸又一寸,靠近,再靠近。就在他即将触碰到那柔软双唇的瞬间,顾莲沼却猛地侧过头,深深吸了口气。
片刻后,他低头含住了柳元洵的耳垂,发泄似得狠狠吮吸了一下。
微凉柔软的耳垂仿若一块上好的美玉,顾莲沼用舌尖轻轻舔过,又含咬了一下,力道极轻,柳元洵毫无察觉。
唯有耳垂慢慢热了起来,透出一抹旖旎的红。
他曾数次解开柳元洵的衣衫,抚弄他白皙的肌肤,吻上他的脖颈,可唯独这双唇,他从未碰过。
亲吻这个动作蕴含了太多柔情。而他清楚,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感情,尤其不该对柳元洵有。
在他掐住柳元洵的腰,咬上他喉咙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是掌控欲望的主宰。在这浓稠如墨的夜色里,那些下作的手段,都成了他高高在上、掌控全局的证明。
可他要是趁着夜色偷偷亲吻柳元洵,他就会彻底沦为一只卑微的、上不得台面的、只能将生杀大权交给他人的可怜的野狗。
窗外的月亮悄然掩入云层,夜色愈发深沉。屋里的气氛也像被浓墨包裹,黑得叫人辨不清爱恨。
顾莲沼的头发从肩头滑落,因靠得太近,几缕发丝散在了床侧,恰好落在柳元洵的手上。
柳元洵手指微动,下意识将这扰人的发丝攥进了手里。
顾莲沼被扯得偏了下头,低头一瞧,就见柳元洵像是攥着糖的孩子般攥住了他的发丝。
这一幕莫名叫他心情好了起来,他撑起身体,将手中的瓷瓶重新收回外衣的袖筒中,暂时不打算在今夜用药了。
他轻易地说服了自己:明日还有正事,得让柳元洵养好精神才行。
这一夜,风停雪起,次日清晨,整个院子已被一层薄雪覆盖。
柳元洵舀起一勺清粥,待粥凉的时间,他有条不紊地将今日的事务一一安排下去。
“如今府中杂事繁多,人手紧缺,有些事情也远比我想像中复杂,单靠瑞王府怕是难以解决。淩晴,你将冯氏夫妇送去京府衙门,再将我被刺一案如实上报。请他们务必善待冯氏夫妇的同时,一定要全力查出冯婶口中提到的‘女子’的线索。”
淩晴神色一凛,郑重答应。
“阿峤,今日我需前往刑部调阅冯源远一案的卷宗。你吃过饭后,去锦衣卫取来刘黔源的画像,让凝碧辨认。无论结果如何,都要第一时间来刑部告知我。”
顾莲沼吃饭的动作一顿,听到柳元洵这句话,他脑海中涌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入王府这么久,这好像是他和柳元洵第一次分开。
可这念头只在他脑海中存在了短短一瞬便消散了,他点了点头,语气沉稳:“王爷放心。”
柳元洵最后看向淩亭,吩咐道:“你与我一同前往刑部。”
淩亭点头应下,只是面色隐隐透着忧虑:“主子昨日奔波了整整一日,身体可还撑得住?”
柳元洵神色平静:“我正要与你说此事。王太医不是留下两张药方吗?近日府中事务繁杂,我担心自己精力不济,耽误了正事。你暂且换第二张方子来煎药吧。”
“不可啊主子!”淩亭急了,“那药方里多是虎狼之药,虽能暂时提振精力,可对身体的损伤极大。不过是一桩与您无关的案子,咱们查归查,何至于搭上自己的身体呢?”
柳元洵感念淩亭的关怀,可他与淩亭目标不同,未来的路也不同,再者,许多事他无法对淩亭言明,只能将淩亭所有的劝阻都堵回去。
他淡声道:“我已有决断。”
淩亭满心焦急,却知道自己改变不了柳元洵的决定。他怕自己擅作主张惹柳元洵不快,只能压下心中忧虑,默默顺从。
饭罢,屋中的四人分作三个方向,各自前去了。
……
柳元洵持有特批皇令的事,早已传遍京都上层。所有人都在暗自揣测他的一举一动,不明白向来深居简出的瑞王,为何突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们更忧心,这动静最终指向的人和事,会不会波及到自己。
所以,当柳元洵孤身踏入刑部卷宗库,点名索要冯源远的卷宗时,朝中各大势力安插在刑部的眼线,便悄无声息地融入人群,四散报信去了。
柳元洵心里清楚,这事根本瞒不住,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隐瞒。
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不想将时间浪费在徒劳无功的事情上,更不愿用滋补的方子吊着这日渐衰败的身体。
他生来便疾病缠身,一辈子都在为活下去而努力。他坚持锻炼,处处养生,一日三顿都要喝那苦得令人作呕的药汤,只为了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是个没有明天和未来的病人。
直到三年前,他知道自己注定要死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那一刻的自己究竟是恐惧多些,还是解脱多些。
他只是觉得,既然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那便要尽力让剩下的时光变得有价值些。至少,要做几件好事。
所以,尽管凝碧没能说出任何有用的线索,他还是将冯源远的卷宗彻底翻看了一遍。
和萧金业的案子一样,冯源远的案卷记录得极为详尽。更因为翻到了账册,且在他家后院地下挖出了巨额金银,罪证确凿,这罪名算是彻底坐实了。
单从卷宗上看,这就是一桩板上钉钉的案子。
可也不是没有突破口……
柳元洵后靠向软垫,眼神虽落在卷宗上,可他脑子里想得却是凝碧昨日说得话。
她说,她家中过得极为清贫,哥哥的官职更是因为无人打点而被顶替,母亲甚至要靠做绣品来补贴家用。
柳元洵倒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毕竟顶级绣娘的一副绣品,少说也要几十两银子。她若两三个月出一副绣品,一年下来所赚的银钱,怕是比冯源远一年的俸银还要多。
可冯源远怎么说也是个四品大员,就算日子过得拮据,也不至于拮据到这种地步。
如果只是单纯的缺钱,倒还能猜测是沾染上了吃喝嫖赌之类的恶习。
可要是他儿子官职被顶一事属实,那这便成了冯源远贪污案里最大的疑点。
冯源远自己就是当官的,他不可能不明白钱和权哪个更重要。有了权,钱自然会源源不断地涌来;没了权,就算有再多的钱,也保不住。
没有哪个当官的,会因为舍不得花钱,就断了自己后代的官运。
所以,如果他真的有钱,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大笔银钱砸在儿子的官路上,为他铺就一条康庄大道。
可还是那个道理,谁花了银子,谁就是真正贪污的人。
而凝碧怀疑的江南巡抚孟谦安……
这可不是个简单角色,他便是当朝阁老孟延年的儿子。
柳元洵再次想起,一个月前,他曾在御书房的摺子里看到了“孟延年”三个,并以此推断皇兄或许要对孟阁老下手。
他下意识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莫非,孟阁老牵扯进的事情,也与此次贪污案有关?
可这念头刚起,柳元洵便又否定了。
孟阁老是与父皇一同看着他长大的老人,更是和父皇一起打天下的功臣。
他一生两袖清风,为人清正廉洁,家中只有一位老妻,一举一动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
若说他贪污,柳元洵甚至不知道他贪污后能将钱用在哪里?
孟阁老一生仅育有一子一女,女儿是宫中素有贤名的贵妃,儿子刚踏入仕途,便离京去了江南。
只是江南地远,柳元洵对那边的情况了解甚少……
莫非,是孟谦安离开了父亲的管束,私下里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事?
但这一切终究只是猜测,在没有切实的证据之前,他不能仅凭臆想就给人定罪。
不过,他倒是可以去孟阁老府上拜访一下,探探口风……
“淩亭,”柳元洵合上卷宗,神色平静,“研墨吧,我要写封拜帖。还得劳烦你跑一趟孟阁老府上,将拜帖递进去。”
时间倒是卡得刚刚好,送往孟阁老府上的拜帖墨迹刚干,顾莲沼就拿着柳元洵的腰牌走进了刑部架库阁。
只听门声轻响,身着麒麟常服的顾莲沼便稳步走来了。
说来也怪,他和顾莲沼相识的时间不算长,也称不上是知己好友。可就在此刻,一个抬眼对视间,柳元洵却莫名从顾莲沼的眼神中猜到了他此行的结果。
柳元洵脱口而出:“三哥就是刘黔源?”
话音刚落,顾莲沼恰好停在案前。
他并不惊讶柳元洵为什么能提前知道答案,只点了点头,道:“不仅如此,我还发现了一件事。”
柳元洵心中一紧,有种不好的预感。
紧接着,便听顾莲沼说道:“刘黔源之死,并非意外,而是谋杀。”
此言一出,柳元洵缓缓倚靠向身后的软垫,心中竟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第57章
顾莲沼一来,柳元洵就叫淩亭送拜帖去了。
待人一走,他这才问道:“你查到什么了?”
顾莲沼拉了把椅子,坐到他正对面,道:“倒不是我查到了什么,而是刘黔源的死本就有疑点,只是疑点太小,又没有确凿证据,再加上他死于不死都影响不了什么,所以才没人重视这事罢了。”
在柳元洵插手查这桩案子以前,刘黔源在众人眼里只是个颇有手段的镇抚使,他即不是什么案子的关键证人,又没牵扯进什么利益中,追凶途中死于凶犯之手,旁人闻言也不过说声可惜便罢了。
按理说,死在混战中的尸体,是极易容易掩盖谋杀痕迹的。刀光剑影之下,几处劈砍、几道伤口便能轻易夺走一条性命,任谁也难以察觉异样。
可若是细究,这案子里却有个十分可疑的点。
刘黔源是在率锦衣卫追击凶犯时,被逼上绝路的凶犯们反杀的,但那些凶犯既不了解锦衣卫,也不够熟悉刘黔源,所以留下了一处极明显的疑点。
锦衣卫纪律严明,训练严苛,追凶、突围、绞杀……面对不同目标,皆有相应的战术阵型。
刘黔源身为锦衣卫中的顶尖高手,身旁又有众多兄弟相随。依照锦衣卫规矩,像他这样带队追凶的高手,大多在队尾压阵。
一来,要防止追击途中遭遇背后伏击;二来,冲锋在前的人如同探路先锋,需直面凶犯的陷阱与回射的箭矢,伤亡风险极高;三来,功夫高强的人殿后,也能防止被逼入绝境的凶犯狗急跳墙、强行突围。
所以,刘黔源若战死,意味着队里多数锦衣卫已阵亡。可既然是带队追凶,经验丰富的他,绝不可能带领战力不足的队伍贸然追击。
所以,刘黔源的死,极有可能是遭遇了一场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伏击。而所谓的追凶,或许只是诱他离开京城、深入无人之地的障眼法。
这个疑点并不隐秘,之所以过了一年多才叫顾莲沼发现,并非他聪慧过人,而是除了刻意查找破绽的人,谁也不会将这看似普通的追凶案,与阴谋联系在一起。
毕竟凶犯已被抓获处决,牺牲锦衣卫的亲属也领到了抚恤金,此事前后不牵扯其他事端。
即便有人发现疑点,也不会阴谋论到认为有人会为了除掉刘黔源而布这么大一个局。
知情的萧金业守口如瓶,不知情的凝碧提供不了线索。好不容易循着线索找到刘黔源,却只剩一具尸体。
“还有最后一处……”顾莲沼静幽幽地望着柳元洵,直至他抬头与自己对视,才缓缓开口:“刘黔源祖籍也在江南,他是十七那年通过了锦衣卫的考核选拔,这才入了职,于三十一岁升了镇抚使,任职五年后殉职。”
竟又是江南人……
柳元洵问:“他可有妻子儿女?”
顾莲沼道:“并无。”
这倒奇怪了,寻常人家三十岁不成婚便算晚了,刘黔源官居从四品,条件并不差,为何三十六岁还未娶妻?
再者,他十七入了锦衣卫,距离离开江南已有二十年,为何又会与十年前的案子扯上关系?
柳元洵靠着软垫,抬手冯源远的卷宗翻开,道:“你也瞧瞧吧,说不定能看出些什么来。”
“冯源远的卷宗,锦衣卫也有备份,我已经看过了,”话虽如此,顾莲沼还是接过卷宗,随意翻了翻,接着说,“唯一的突破口,便是冯源远儿子被顶职一事。”
柳元洵脸上浮现一抹笑意,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此事发生在江南,若想查明真相,怕是要去江南一趟。”
顾莲沼忽地抬头看向他,眉心不自觉皱起,“王爷要去江南?”
柳元洵道:“只是说说,还没定。”
江南地远,他这身子未必经得起折腾,可他若不去,这事交由别人又不一定能查得出什么。
况且,去江南的路上虽辛苦,但当地气候宜人,正适合养病。要不是母妃还在宫中,他或许早就动身了。
既然尚未决定,顾莲沼便不再多言了。
在听到柳元洵这句话的第一时间,他想到的也是“路途遥远,柳元洵怕是吃不消”。可转念一想,他受不受得了,与自己何干?死在路上岂不正好?
一有正事,时间就过得飞快,寥寥几句话后,时间已经到了午时。
要是淩亭那头不出什么意外,他下午估计还要去孟阁老府上。
中午喝了药,多少得养养精神,一觉醒来,时间估计正正好。
可他前脚刚踏出架库阁大门,身着太监袍的洪福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恭敬行礼:“奴才见过七爷。”
柳元洵脚步一顿,忍不住蹙眉道:“你怎么来了?”
洪福嘴角一耷拉,脸上满是委屈,他抬手给了自己一记轻飘飘的耳光,半开玩笑道:“是奴才这张老脸不招人待见,惹七爷厌烦了。不过奴才今日来,可是奉了皇命,特来请七爷您入宫来了。”
既然是柳元喆的意思,他便只能将后续安排往后推了。
他看了眼顾莲沼,道:“阿峤,你去趟孟府,将拜帖上的时间推到明天,之后让淩亭去宫门等我。”
说罢,他转头看向洪福,见洪福正打量顾莲沼,当即警惕道:“洪公公,你又想对阿峤做什么?”
“哎呀,老奴哪敢啊,不过是瞧一眼罢了。既然王爷已经安排妥当,那咱们这就走吧?轿子已经在刑部门口候着了。”
说完,洪福便搀扶着柳元洵,朝大门走去。
一出门,柳元洵便与顾莲沼各散两头,去了不同的地方。
上了轿子,柳元洵问洪福:“皇兄为何突然召我入宫?”
“还不是为了刺杀的事。”洪福苦着脸,“七爷,这可是大事啊,您怎么提都没提过?皇上一听这消息,当时就大发雷霆,一面派我来刑部请您入宫,一面让冯公公去您府上重新部署安防。您下次回府,府上的院墙怕是都要加高好几米。”
洪福语速极快,声音又尖,废话还多,一钻进耳朵,就像匕首急速刮擦铁皮,柳元洵听得头疼,忍不住低声道:“洪公公,你声音能不能小点……”
洪福肩膀一垮,一脸委屈地捂住嘴。这表情要是放在小孩脸上,倒显得娇俏可爱,可在一个老太监脸上,就实在有些违和了。
柳元洵别过头去,实在不想与他搭话,于是后半路都开始闭眼装睡。
有好几次,他都快睡着了,可每次迷迷糊糊时,一想到身边还有个洪福,他就立马精神了。
好在刑部离宫门不远,没多久便到了。
入了宫门便换了轿辇,前来接人的小太监手里捧着一件明黄色的大麾,一看便知是皇帝之物。
洪福抖开大麾,笑着往柳元洵身上披,“您虽不常入宫,可皇上心里一直惦记着您呢。这大麾是皇上怕您着凉,特意吩咐奴才们给您带的。”
柳元洵不爱听这些话,更不喜欢总是夸大这些细节的洪福。
洪福明明知道他和柳元喆之间的恩怨,可每次都要用甜言蜜语粉饰这段无可回转的兄弟情谊,他只是脾气好,不代表他是泥捏的,他也有厌恶和无法接受的东西。
欺骗、谎言、虚情假意……这些东西都比鲜血更令他恶心。
可洪福毕竟是皇上身边的人,他不能将不满表露出来,只能淡淡应道:“起轿吧。”
洪福听出他语气不善,便识趣地安静下来,跟着轿子往养心殿而去。
……
与柳元喆而言,他与柳元洵之间最大的隔阂其实已经消除了。
可他知道柳元洵看似随和,心思却极为细腻。所以,为了不叫柳元洵觉察出异样,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的态度还得和以前一样。
因此,尽管心里关切,可他见了人,面色依然是冷的。
只是自柳元洵进殿起,他的目光便一直落在他身上,从他的发顶看到了袍角,等确认柳元洵安然无恙后,悬了一上午的心这才慢慢放下。
柳元洵前脚刚进宫,御膳房后脚就将饭菜送进了养心殿,待到柳元洵脱了袍子,一落座便能开饭了。
柳元喆仔细瞧了瞧他的脸色。虽仍能看出病容,但明显比一个月前,那种彷佛下一刻就要咽气的惨白好了许多。
他心里稍感宽慰,若说原本对他们圆房的事信了三分,如今便已有了七分。
心情一放松,语气也不自觉柔和下来,一句脱口而出的“吃饭吧洵儿”,彷佛又回到了当年兄弟嬉笑玩闹时的亲近。
柳元洵一怔,下意识抬眼瞧他。
柳元喆躲避不及,眼神里的关切和在意便叫柳元洵看了个正着。
柳元洵鼻腔一酸,先柳元喆一步偏过头去,避开了这份让他觉得沉重的感情。
柳元喆见他回避,心里也是一痛,可一想到等来年父皇忌日,他和柳元洵之间的仇怨便都能消解的时候,他又觉得此时的沉痛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望着柳元洵柔软的发顶,轻轻叹了口气,道:“吃饭吧。”
第58章
这顿饭吃得格外安静,柳元洵只低头吃菜,柳元喆也不再有多余的动作。
饭罢,宫中婢女安静且迅速地收了残羹,洪福适时上前替他们斟茶,偌大的宫殿里人来人往,却显出一种无人般的静谧。
柳元喆用拇指轻轻摩挲着杯沿,半晌,才侧过头望向柳元洵,问道:“萧金业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这天下毕竟是皇上的天下,无论做什么,最终都需得到皇上准许。柳元洵本就没打算隐瞒,但他还是隐去了一些事情。
“我怀疑萧金业或许是被冤枉的,而在我查这个案子的时候,又牵扯出了冯源远的案子。”
听到“冯源远”三个字,柳元喆嘴角微微抽动了两下,似有话要说,却又犹豫着止住了,只轻轻问了句:“这些案子可不好查,查不出结果是白费力,可要是查出了什么,怕是有性命之忧。你不怕?”
柳元洵平静地笑了笑,吐出两个字:“不怕。”
柳元喆一时怔住,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正午的阳光正好,透过窗棂照亮了整座大殿,也为背对阳光而坐的柳元洵披上了一层稀薄的光影,他墨发半披,愈发显得身形清瘦。
因背光的缘故,柳元喆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瞧见他温柔而平和的眼神。
就在那一刻,柳元喆看懂了。
柳元洵不只是说说而已,他是真的不怕死。或者说,他不是不怕死,他只是活够了,所以在那平静底下,才隐隐透出了一点掩藏极深的厌倦。
或许是那句“洵儿”软化了柳元洵的心,又或许此时的阳光太过温情。
柳元洵忽然生出一种冲动,一种“想像儿时那样窝在柳元喆怀里,听他讲故事”的冲动。
可冲动终究只是冲动,他也只是在脑海里想想,并不会真的不管不顾地赖进柳元喆怀里。
曾经之所以是曾经,就是因为一切都回不去了。
即便这一刻的他能扑进柳元喆怀里撒娇,下一秒的他依然要认清现实,与柳元喆拉开距离。
柳元洵回望着他,轻声道:“皇兄,今年生辰,我能去母妃宫里过吗?”
柳元喆顿了顿,片刻后,他神情复杂道:“你想去便去吧,只是不要待太久。”
柳元洵点了下头。
殿里便又沉默了下去。
在这沉默中,柳元喆忽然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焦躁。
他清楚这焦躁源自何处:他和柳元洵大吵小吵的闹了三年,每次见面,柳元洵都刻意戳他痛处,回回都闹得他大发雷霆。可等他气消了,便又惦记起了柳元洵。
在这剧烈的情绪波动下,他和柳元洵之间日渐疏远的距离都被掩盖了,彷佛他们只是吵了一架、闹了一场,只要把沟壑填平,便能重回从前亲密无间的兄弟时光。
可这次,柳元洵没再像以前那样刺激他,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轻声与自己说着话,柳元喆却清晰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疏离。
但他还是强忍住了这股情绪。
不过是三年的距离,等翎太妃一死,他和柳元洵还有数年、数十年的时间找回曾经的亲密。
洪福的计谋堪称完美,要不是他前不久才找到解蛊毒的方法,他和柳元洵之间的隔阂甚至不用拖上三年之久。
他已经亲眼见到了柳元洵,知道他好好的,没受一点伤,这顿饭的目的便已经达成了。
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再将柳元洵留在养心殿了,可心里的焦躁又催生出一丝不安,让他不愿就这样放柳元洵离开——彷佛这一放手,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柳元喆脱口而出:“睡会吧。”
柳元洵面露诧异,还没等他开口,柳元喆又补了一句:“听说你有午睡的习惯,既然来了养心殿,便在我这儿小歇一会儿。下次,也不知还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柳元洵的心防被他最后这句示弱轻易攻破,他抿唇犹豫片刻,最终轻轻点头:“好。”
他脱了鞋子,上了明黄色的软榻,柳元喆亲自过来替他盖上了被子,盖好被子他也没走,而是坐在了床沿,目光落在外侧燃着凝神香的香炉上。
他问:“锦衣卫里的那个小子,可否恭顺?”
柳元洵有些不满,“何必用‘恭顺’二字拘着人呢?他爱怎样便怎样,我瞧着自在就行了。”
柳元喆瞥了他一眼,终于从柳元洵熟悉的语气里寻得一丝宽慰,连带着自己的语气也自然了许多:“这才多久就护上他了?早知弟大留不住,却不知竟是这般留不住。”
“怎么?”柳元喆似笑非笑地调侃他,“他让你很快活?”
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当了皇帝,反倒越来越没个正形。
柳元洵被他直白的话臊得耳根泛红,很想白他一眼,又觉得这举动显得自己沉不住气,索性拉高被子蒙住头,彻底不理他了。
他若是镇定回应,柳元喆或许还会起疑。可他偏偏红了耳根,神情也透出不自觉的羞涩,这反倒让柳元喆放了心,猜测他和顾莲沼应当是圆过房了。
圆过房就好。
只要情事不断,柳元洵身上的毒就能慢慢转移到那小子身上。
到那时,柳元洵身上的毒解了,翎太妃也已经死了,就算他事后得知真相,大局已定,再折腾也是徒劳。
柳元洵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这事的罪魁祸首是自己母妃。
所以,哪怕最后知道了真相,他也不会转而怨恨柳元喆,毕竟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为母报仇也是当儿子的该做的。
从柳元洵甘愿为母债偿命、主动吞下寒蛊之毒的时候,作为儿子的债,他便已还清了。
翎太妃自己作得孽,终究还是要她自己来还。
柳元喆赌的,从来不是洪福天衣无缝的计策,他押的宝,一开始就是柳元洵那颗澄澈又柔软的心。
翎太妃是他娘,可他也是柳元洵唯一的兄长。
翎太妃在世时,他为了生养之恩,放弃了兄弟情谊。等失去母亲后,他难道会再一次放弃自己唯一的兄长吗?
不可能的。
柳元喆了解他。
病死与自戕不同。
柳元洵若是寻死,非但救不回翎太妃,还会让自己背上屠戮兄弟的名声,柳元洵是决计舍不得的。
他自幼便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体谅父皇,敬重兄长,就连宫里数不清的宫女太监,在他眼里也是活生生的、有名有姓的人。
可善良这种东西,若是没有呵护的屏障,无异于亲手递出了自戕的刀。他在意谁,谁便能捏住这刀子,将他制住。
他和柳元洵幼时也有过争吵。
他看不惯柳元洵处处体贴父皇,更厌恶柳元洵被虚伪的父皇哄骗。于是在一次争执中,没忍住吼出了实话。
“你以为父皇疼你宠你,是因为爱你吗?不是!是因为你体弱多病,对他造不成威胁,所以他才肆意宠你、随意捧你!他把你当成竖在众兄弟眼前的靶子,当成他敲山震虎的石头!唯独没把你看作捧在心头的儿子!你究竟要被他蒙骗到什么时候!”
吼完他便后悔了。
他以为柳元洵会哭,也猜测柳元洵或许会打他骂他,说他撒谎,可柳元洵没有。
他只是小脸苍白地站着,水汪汪的眼眸里蓄满泪水,却一脸倔强地抿着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过了许久,久到柳元喆终于放下架子,打算跟他道歉,说自己只是一时气昏了头,说了胡话的时候……
柳元洵忽然抬袖抹去眼泪,眼眶红红地看着他,声音又哑又轻:“我都知道啊……”
柳元喆当时怔住了,傻愣愣地接了句:“你知道什么……”
他看出柳元洵很努力地想要挤出个笑容,可这笑容浮现在脸上时,却更像是在哭。
他声音轻轻的,像一阵风就能吹散的云。
他说:“我知道父皇待我不全是真心,可那又怎样呢,这情谊……也不全是假的呀。”
小小的柳元洵站在那里,红着眼睛,嗓音软糯,和他讲着让他心碎的道理:“他不只是我的父亲,更是天下人的父亲。他一句话便能引来无数揣测,一个动作就能引发一场纷争,当儿子的不容易,做父亲的就容易吗?他把你们视作威胁,可你们又何尝不是在盯着他的皇位呢?”
“我知道大家都有难处,”说到这里,柳元洵又抬袖抹了把眼泪,而后哽咽道,“有难处,体谅便是了。我生病时,父皇熬夜守着我,我刚醒,他就病倒了,这难道也是假的吗?真心又不会因为掺了假就全都变成假的,人性本就复杂,珍贵的情谊更是难得,既然难得,又何必如此苛刻呢……”
后来的事,柳元喆记不太清了。
他只觉得,这样一个人,连父皇那样薄情寡义的皇帝都能谅解,也一定会谅解身负仇恨、为母报仇的自己吧……
香炉里的青烟袅袅升腾,其中镇静凝神的香料让柳元洵睡得更沉了。
柳元喆坐在床侧,轻轻抬手,略显生疏地抚摸着柳元洵的长发。
快了,就快了。
这一切,很快就会尘埃落定了。
洵儿和顾莲沼圆房的次数越多,身体就会恢复得越快。
那蛊毒之所以无解,并非毒性猛烈,而是那毒本就是活虫,一入人体便繁衍扎根,宿主死去,蛊虫才会消亡。
好在他终于找到了破解之法,好在还有顾莲沼这个上天送来的解毒关键。
只有纯阳内力才能牵动蛊虫,也只有通过阴阳交合,柳元洵才能由精I液将体内的蛊虫慢慢转移到顾莲沼身上。
至于顾莲沼的死活,压根不在柳元喆的考虑范围内。他在意的东西不多,除了身下的皇位和天下百姓,便只剩了个柳元洵……
第59章
到底不是熟悉的卧房,柳元洵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半个时辰不到就醒了过来。
他悠悠转醒时,柳元喆正在一旁的书案前批著摺子。许是听见了细微的动静,柳元喆抬眸望了过来,随后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柳元洵还未有所动作,洪福已经手脚麻利地搬了把椅子,放在了柳元喆身旁。
椅子都放好了,柳元洵也不好再推脱,只得起身下榻。
小太监赶忙伺候他穿鞋子,又端来清水让他漱口,等身后的宫女梳理好了头发,他这才坐到柳元喆身旁。
养心殿已有十多年未曾修缮,里头的布置还是和以前一样,熟悉中透着岁月的气息。
其实,父皇身体康健的时候,是一位非常明睿的皇帝,他常常将他们兄弟俩带在身边,毫无保留地传授着帝王之术。
养心殿里更是常年摆放两张书案,一张是先皇的,一张是柳元喆的。
那时的柳元洵年纪尚小,骨量也轻,加上被宠惯了,不是赖在父皇怀里,就是和柳元喆挤在同一张椅子上,与他一同翻看那些奏摺。
如今,他们都长大了,一把椅子再也挤不下两个人了。
柳元洵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因追忆而起的动容便又都淡去了。
他安静地坐在柳元喆身侧,垂着眼帘,全然没了小时候的无所顾忌。
若是小时候的他,看到摺子上有“孟延年”三个字,恐怕早就问出口了。但他已经长大了,知道这是犯忌讳的事,自然不会再随意开口。
他正低着头沉默,视线里却缓缓出现一封摊开的摺子,柳元洵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下意识转头看向柳元喆。
柳元喆手里握着朱批,神色平静淡然,可他将摺子递到柳元洵面前的动作,彷佛是在说:“我身侧的位置,你坐得了;我手中的权力,你也拿得了;我们还是与从前一样。”
“你不是说萧金业的案子又牵扯出了冯源远吗?正巧,这里头也提到冯源远了。你想看就看,不必有顾虑。”
柳元洵心口骤然一酸,眼眶瞬间湿润,险些落下泪来。
他实在不明白,柳元喆为何总要在事情无可挽回的时候,不停地扯着他往回拽。可即便将他拉回过去又能如何?难道要让他们背负着杀母之仇,相顾无言吗?
柳元喆总觉得他是在母亲与兄弟间选了母亲,可真正让他痛不欲生、恨不得一死了之的,不仅是母妃犯下的罪孽,更是柳元喆那长达十七年的欺骗。
整整十七年,他和柳元喆相互扶持,亲密无间。他眼中真挚的情谊、温暖的时光,在柳元喆那里,却是背负仇恨、被迫隐忍的漫长岁月。
他人生中第一声叫出的是父皇,第二声是母妃,第三声便是皇兄。
曾经,他以为柳元喆对他的感情是真心实意,毫无保留的。可事实却将他的幻想击得粉碎:柳元喆非但不爱他,甚至恨着他。
只是这恨里渐渐掺了爱,爱又压倒了恨,乃至十七年后假象被撕开,柳元喆竟也乱了心神,忘了自己一开始有多恨。
可他只是忘了,柳元洵却是天塌了。
若说父皇对他,是真情里夹杂着假意;那柳元喆对他,便是假意中混入了真情。前者他还能体谅,后者只会叫他觉得恶心。
他当然知道柳元喆是无辜的,可他再无辜,这十七年的欺骗也是真的。
好在,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这缠着他、勒着他,令他厌恶又疲惫的一切,都要结束了。
柳元洵轻轻吸了口气,而后喉头一滚,将所有情绪生生咽到了肚子里。
他将视线凝聚在摺子上,待眼中的水光彻底干涸,才看清摺子上的字迹。
这摺子,是封弹劾奏摺,被弹劾的,是时任江南督粮道——任志远。因前任督粮道冯源远罪责滔天,摺子里便将他也拉了出来,借此强调督粮道贪污的后果。
竟又是江南……
柳元洵沉默片刻,而后试探道:“皇兄的意思是?”
柳元喆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若想查,便领了旨,做个钦差,亲自去趟江南吧。”
柳元洵没有犹豫便答应了。
也好。
这皇城总叫他窒息,临死前去趟江南,倒也算了了他足不出户的遗憾。
只是在离开之前,他想多看看母妃。
柳元洵抿了下唇,声音不自觉放低,“皇兄,今夜,我能留在宫中吗?我想在寿康宫睡一晚。”
柳元喆本想答应,可一想到往后大局,他还是硬着心肠拒绝了,“等你生辰那日再说吧。”
柳元洵本想求他,可方才强压下去的情绪积沉在胸腔里,憋得他头晕目眩,整个人都有些昏沉。这熟悉的感觉通常是发病的前兆,他怕自己强留在寿康宫反倒会惹来麻烦,便也没再强求。
“那我什么时候去江南?”
“生辰后吧。”见他轻易妥协,柳元喆也松了口气。
他叫柳元洵去江南,也是想将他暂时支开,好留出时间,将日后的局做得更自然一些。
否则,依柳元洵的敏锐程度,他若是留在京城,每月都去探望翎太妃,这戏便不好演了。
提起翎太妃,柳元喆也有些不痛快,再加上他担心将柳元洵留得太久,会让他察觉到异样,便在一阵沉默后,顺势让洪福送柳元洵离开。
明黄色的轿辇落了又起,抬着柳元洵一步一步向宫外走去。
轿子很稳,可柳元洵却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张口便要吐了。
他忍了一路,直到轿子停了,才感觉舒服了一些。
待到站稳,他便望见站在宫门外的熟悉身影——是顾莲沼。
顾莲沼身形高挑,身姿笔挺,整个人都像柄锋芒毕露的寒剑,听到宫门内的动静,他转头望了过来,等看清了人,便牵着马车快步走了过来。
不知是王府的马车让他感到亲切,还是同榻而眠的顾莲沼叫他觉得熟悉……在这一刻,柳元洵望着宫门之外的一人一马,竟有种安心的感觉。
待顾莲沼牵马走到跟前,柳元洵露出一抹淡笑,将手递了过去,道:“走吧,回家。”
顾莲沼见他面色不好,眉心下意识蹙起,刚欲开口细问,又觉得时机不大合适。
他将人扶上马车,又向洪公公抱拳行了个礼,这才驾马而去。
待马车行至半途,顾莲沼隐约听到轿子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他心中一惊,赶忙勒停马匹,侧身挑开了轿帘。
刚一抬眼,就见柳元洵半抬着袖子,掩着口鼻,咳得肩都在颤。由于咳得太厉害,他的脸颊泛起一抹不正常的红晕,而这抹红晕却衬得他的面色愈发惨白。
顾莲沼甩开帘子,钻进了轿子里。
他一手揽住柳元洵的腰,另一手迅速搭上他的脉搏,想要输送真气为他缓解,可柳元洵却反手推拒,哑声道:“先回去。”
他声音低到模糊,可态度却十分坚定。
顾莲沼深深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退让道:“那你再忍忍,很快就到了。”
柳元洵点了点头,而后缓缓松手,待轿帘落下,他便无力地靠向一旁,倚在了车壁上。
不知道是身体的虚弱拖垮了他的情绪,还是情绪上的冲击压垮了他的身体。此刻的他,只感觉身体像是破了个大洞,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往外涌,胸腔内更是疼痛难忍。
马车疾驰,虽尽力维持着平稳,可速度带来的颠簸还是让柳元洵难受地蹙起了眉。
他捂住胸口,忍不住又咳嗽了两声,一丝鲜血从喉咙口溢出,熟悉的铁锈味瞬间弥漫整个口腔,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将即将涌出的鲜血生生忍了回去。
小时候生病,他从不掩饰,毕竟身体是自己的,早点吃药治疗,便能早点康复。
可如今,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他却不想再将自己的虚弱展露在别人面前。无论是这副日渐衰败的身体,还是周围人面对他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忧虑与关切,都像是一道道枷锁,将他紧紧束缚,越勒越紧。
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过,他其实不想见到王太医,更不想听到旁人故作乐观的安抚与劝慰。
他是这副躯体的主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对于一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人来说,比起“等你好了以后你可以做什么”,他更想听到“剩下的时间还够你做些什么”。
他知道淩亭淩晴盼着他好起来,可他又不能说实话:蛊毒已经在他的身体里扎了根,就是神仙来了也难救。
到了现在,他参与这案子,三分是为了刘三,四分是为了正义,而剩下的那三分,是连他自己也不想承认的逃避——他需要借助一些事情,将他短暂地抽离出这令人倦憎的困境。
……
终于,王府到了。
马车还未彻底停稳,顾莲沼就钻进了轿子里。
他一言不发,甚至都没来得及仔细看柳元洵的脸色,便直接伸手揽住他的腰,将他打横抱起,待下了轿子后,又抱着他径直往卧房走去。
柳元洵倒也没逞强,只抬手拽住顾莲沼的衣襟,将头埋进他怀里,哑声道:“别叫王太医来。”
顾莲沼低低应他:“嗯。”
“也别叫淩晴煎药。”
“嗯。”
“你带我回卧房后,便去练武吧。”
顾莲沼语气未变,却改了说辞:“不可能。”
走了两步,他脚步微顿,垂眸看了眼怀里满身病气的人,道:“你闭眼睡吧,别说话了,都交给我。”
不用看,不用说话,什么都不用理会,什么都不用想,他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一觉,那些扰人的、烦心的、令人窒息的事,都可以放心地交给顾莲沼……
顾莲沼能做好吗?柳元洵不知道。他已经累得不想再思考了,连轴转了三日的身体已经累到了极限,精神一垮,他就彻底撑不住了。
可到了此刻,浑浑噩噩的脑子还是僵硬地将与顾莲沼有关的事情都想了一遍,最终得出一个笼统的结论:至少,他没办砸过什么事。
那便交给他吧。
柳元洵缓缓松开了攥着他衣襟的手,精神一松懈,意识便彻底陷入了黑暗……
第60章
他这一觉,做了个漫长的梦。
或许因为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是顾莲沼,他在梦到了许多人后,再度回到了初见顾莲沼的那个二楼。
明明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吓得他几夜不敢阖眼,屡屡从噩梦中惊醒的画面。可这一次,梦里的视线却聚焦在那块被主人遗弃在血泊中的白帕子上。
梦里的顾莲沼踏过一地血腥,像踩过街边烂泥一样浑不在意地离去了。
于是,他的视线里便只剩那块白绢。
如果鲜血是他心底压抑最深的噩梦,那踩在血泊里轻盈离去的顾莲沼,就是轻易战胜了他噩梦的勇士。
再后来,顾莲沼成了他的妾。
他这才知晓,顾莲沼年仅十八,母亲早逝,还有一个那样的父亲。了解得越多,他就越想要顾莲沼过得好一些。
他对顾莲沼的好,一半是念及顾莲沼被自己拖累,当作一种偿还;另一半,则像是对自己人生缺憾的一种弥补。
他和顾莲沼的命运,好像是截然相反的对照组。
他生来尊贵,受尽宠爱,可他这半辈子,吃的药比饭还多,躺在床上的时间,比寻常人醒着的时辰都要久。或许是因为生来便站在云端,自他出生,命运便开始拽着他向下沉,先是夺走了他的健康,而后又剥夺了他活下去的权利。
反观顾莲沼,出生于泥沼之中,却始终在奋力向上爬。只要有一丝机会,哪怕眼前只有一根脆弱易折的麦秸,他也能抓着那点微末的希望,从烂泥地里闯出一条崭新的道路。
柳元洵欣赏所有为了活着而努力的人。他觉得,既然自己的人生已然到了尽头,那么,至少要尽己所能,让那些还有希望的人,走得更远、更稳。
他没有的东西,别人能够拥有,于他而言,也不失一种圆满。
他的生命在逐渐下沉,所以,他总想尽力托举些什么人。
顾莲沼也好,萧金业也好,凝碧也好,那两匹马也好……能好好活一个,便好好活一个。
……
这一觉,他睡得格外漫长,从夕阳西下一直睡到了次日天明。醒来时,屋内一坐一站两个人,站着的是顾莲沼,坐着的则是淩晴。
柳元洵刚一睁眼,淩晴便满脸惊喜地扑到床边,轻快道:“主子你醒啦?”
柳元洵缓缓眨了下眼,低低“嗯”了一声,而后撑着床坐了起来,淩晴赶忙伸手扶了他一把,将人扶起后,又急忙去倒水。
柳元洵喝了口温水,润了润嗓,温声道:“淩亭呢?”
“我哥煎药去啦。”淩晴趴在床沿,双手托着腮,眼睛眨呀眨的,满是暗示:“主子,您身体怎么样啦?好点没有?这一觉睡得可舒服?还记得今儿是什么日子吗?”
“挺好的,睡得很舒服。”柳元洵将杯子递归淩晴手中,心领神会地接收到她的暗示,“今儿是腊月初六是吧?”
“嘿嘿,”淩晴兴奋得直搓手,“那主子,您今天有空吗?还能替我作画吗?”
自从将淩晴接回府中,每年生辰,他都会为淩晴画一幅画像。如今,他的体力已不足以支撑他画完一整幅画,但他心里明白,淩晴在意的不是那幅画,而是他亲自为她过生日这件事。
“时间倒是有,只是毕竟有正事要忙,不能耽搁太久,只能画得简单些了。”柳元洵侧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说道:“先洗漱吧,洗漱过后就得去书房了。”
淩晴欢呼一声,转身去取热水了。
她这一走,柳元洵才注意到站在角落里的顾莲沼。
顾莲沼似乎总是下意识地站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再加上他平日里偏爱穿黑灰两色的衣裳,他若不说话,柳元洵还真不一定能留意到他。
他朝顾莲沼笑了笑,道:“我还以为你在院子里练武呢,倒是没瞧见你也在屋里。”
是啊,有淩晴在一旁陪着,能注意到自己才怪了。顾莲沼抱臂站在角落里,冷眼瞧着他,神色冰冷,心里塞满了恶意的讥诮。
他所处的地方背光,而柳元洵所在的床榻又在阳光底下,正好有一道明暗交接的光影线,将他们分隔在了两个世界。
他知道自己大半张脸都隐匿在昏暗中,也清楚正对着光的柳元洵看不清自己的表情,所以,他连装也懒得装,抿着唇,一脸的不高兴,打定主意不回应他。
可那人又开了口。
柳元洵坐在床上,仰着那张被阳光笼罩的脸,朝他露出了温柔的笑容:“你知道吗?我昨夜梦到你了。”
或许因为柳元洵的注视,所以阳光也留意到了被忽视的角落,缓缓朝着他所在的地方蔓延了过来。
顾莲沼紧抿的唇角渐渐放松,抱在胸前的双手也垂了下来,可仅仅一句话、一个梦,还不足以成为和解的理由,所以,他僵着身子,一步也未动。
可接着,柳元洵又朝他招了招手,说道:“过来坐呀,你不好奇我梦里的你在做什么吗?”
清晨的太阳攀升得极快,不过几次呼吸的工夫,便已经向前爬了一大截。顾莲沼垂眸看了眼落在脚尖的阳光,左手握住右腕,漫不经心地活动了两下,同时,脚步一动,往前走了几步,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这一系列动作拉长了回应的时间,待他坐稳后,才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在替自己倒水时,顺势问道:“你梦到了什么?”
顾莲沼自认为自己的动作自然流畅,佯装不在意的模样也毫无破绽,可他总觉得柳元洵好像看透了一切正在发笑,但他说话的声音又很正常。
“我梦到你在临安街上,手里拿着一朵白绢花,在买糖吃。”柳元洵想起梦里那朵浸在血里的素绢,又看了眼桌前嘴硬的少年,唇角的弧度愈发明显。
才十八呢。
正是青春年少、别扭逞强的时候。
顾莲沼微微一怔,抬眸望去,恰好对上了他的笑容,这笑容比他平日里病恹恹的模样要好看太多,顾莲沼一时竟忘了移开视线,就那样愣愣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而后猛地转过头,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端起水杯,一口饮尽,粗声道:“我不喜欢吃糖。”
“又骗人。”柳元洵笑了起来,“每次遇到带甜味的东西,你连一个都留不住,全进了自己肚子里,还说不爱吃。”
柳元洵明明是笑着说的,可“又骗人”这三个字一出口,却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浇向顾莲沼,他瞬间浑身冰凉,握着杯子的手都忍不住颤了一下。
大脑短暂的空白让他一时耳鸣,没听清柳元洵后面的话。
但这盆冷水,不仅浇灭了他心中那丝温热,更冲散了他眼前的迷雾,叫他再一次看清了那个险些被他遗忘的事实:柳元洵此刻的笑脸、温柔,全都创建在他伪装出的假象之上。
他敢让柳元洵知晓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吗?他敢让柳元洵见见自己手底下死去的犯人吗?
他不敢。
他在诏狱里待了这么多年,早就不能算个人了。
柳元洵见他脸色不好,忍不住起身下床,朝他走了过去,可一向敏锐地顾莲沼却丝毫没觉出有人向他靠近,直到柳元洵轻声唤了句:“阿峤?”
顾莲沼受到惊吓,猛然回身,下意识扣住了柳元洵伸来的手,他指尖已然发力,若不是下一瞬间他便回过神来,这一拉一拽,柳元洵的手恐怕就要废了……
“你做什么!”顾莲沼松手后,猛地推了他一把,柳元洵没站稳,下意识往后倒去,可脚步还未落地,人又被顾莲沼拉进了怀里,箍在他腰上的手,紧得让他生疼,可抱着他的人,声音却颤得厉害,让他不忍心责怪:“你知道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你不要命了?万一……万一我没收住力气……万一……”
柳元洵听他好像要哭了一样,莫名又想起上次自己遇刺时,他落在自己肩头的眼泪,于是,他在心里退了一步,小声安抚道:“对不起,是我不好……吓到你……”
“唔——”腰间骤然收紧的力道让柳元洵闷哼一声,剩下的话便被堵在了喉咙里。
“明明是我的错。”顾莲沼将头抵在他肩上,嗓音模糊地说:“明明是我不好,为什么是你道歉。”
“那你道歉。”柳元洵唇角弯了弯,低声重复:“既然是你的错,那你道歉。”
顾莲沼明显一僵,抱着柳元洵的手也松开了,他低着头,默默后退了一步。
在柳元洵眼中,顾莲沼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抱了人,所以不好意思了。但顾莲沼心里清楚,后退的这一步,他已经重新拾起了面具,戴在了自己脸上。
“对不起王爷,”他扯出一个僵硬中带着些许愧疚的笑容,低头道歉道:“是我一时没收住手,也不该用那样的口气跟您说话,您……”
“怎么又‘您’了?”柳元洵笑着看他,“前几日不还一直‘你你你’的吗?道个歉,就要把距离拉远了?”
顾莲沼一怔,下意识抬头看向柳元洵。
他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怎样一副表情,但想必不会好看,因为他在柳元洵的眼中看见了清晰的怜惜,他说:“我没有怪你呀,阿峤。所以你也不要怪自己。”
他在怪自己……吗?
乱糟糟的情绪挤成一团,他还没理出个先后,所有的情绪和心思,便又在柳元洵的温柔里渐渐沉入了心底,眼里只能看到他的笑容。
“为什么?”他忽然问。
“什么?”柳元洵没懂。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要如此温柔?
你就不怕……
怕……
怕什么?
后面的话,顾莲沼自己都不敢细想。
可他又实在想要一个答案,一个或许没什么用,却对他至关重要的答案。
他深吸一口气,垂着眸子,让自己看上去更弱势一些,声音也低了下去,他问:“为什么不怪我?”
柳元洵随意道:“因为你不是故意的啊。”
“只是这样?”顾莲沼没有抬眸,声音依旧很低。
柳元洵有些疑惑,“不然呢?”
因为不是故意的,所以不怪你。
很正常,也很普通的答案。
顾莲沼没再说话,他只是张开五指,轻轻抓了抓落在掌心的阳光,晨光温暖明媚,洒在人身上的确惬意非常。
可他只要一想到,这光会毫无差别地落在每个人身上,他又觉得阳光也没那么温暖了。
“主子主子,热水来啦!”淩晴人还在院子里,声音就已经传了进来。
柳元洵循着声音往前走了几步,自然地回应道:“你慢点啊,小心别烫着了……”
顾莲沼在他身后抬起眼眸,眼神依旧如往常般冷淡,可在掩藏极深的地方,却多了些连他自己都难以捉摸的晦涩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