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屋外寒月高悬,清辉如霜,月光撒在雪地上,映出一地皎洁。


    顾莲沼半倚在床头,身体微微后仰,抱着怀里的人轻轻拍抚,直到柳元洵的情绪彻底稳定。


    他知道柳元洵做了噩梦,他也知道自己该下床点灯,可他没动,他不想让任何事情来打破此刻的宁静,他只想坐在床上,静静抱着怀里的人。


    柳元洵也没说话。


    旧时的阴影如鬼魅般纠缠不散,将他层层笼罩,也激起了他深藏心底的脆弱。在这一刻,他不想去想顾莲沼的哥儿身份,也不想刻意去避嫌,他只想靠在顾莲沼身上,汲取令他心安又舒适的温暖。


    柳元洵安安静静地蜷缩在他怀里,因姿势的缘故,他比柳元洵高出许多,他只需微微垂眸,便能看见怀中人浓密纤软的羽睫和翘挺的鼻梁。


    瑞王天生一副温润多情的模样,五官每一处都生得恰到好处,要不是这副病弱身子拖累,单这副相貌怕也会撩动许多人的芳心,引来众人竞相追捧。


    可若不是这场病,若不是自己身负纯阳内力,亲近他的机会又怎会落到自己头上?又怎能在夜里揽着他的腰,和他一块躺在榻上看月亮呢?


    或许方才的噩梦叫柳元洵急出了一层薄汗,平日里若有若无的梅香,此刻竟稍稍清晰了些,顾莲沼不用刻意低头便能嗅见。


    这香气不似熏香,也不似皂角,单单闻着,就仿若置身于玄月之下,眼前是傲雪绽放的白梅,香气中透着一股清冷、疏离的韵味,恰似柳元洵平日里给人的感觉,孤高清雅,难以靠近。


    真好闻啊。顾莲沼闭眼深嗅,想通过呼吸将这味道刻进肺腑里去,他觉得这味道好闻,更觉得这味道干净。


    他日日待在晦暗无光的诏狱里,仰头便是阴森黑沉的牢顶,诏狱里没有月亮,也没有白梅,有的只是无尽的血腥气和令人作呕的腐烂恶臭。


    他舍不得这好闻的味道,更舍不得这美好的时光。他不想说话,生怕一出声就会打破这美妙而静谧的氛围。可他又不敢沉默,他怕这寂静太过深沉,待柳元洵彻底清醒过来,会找藉口将自己推开。


    于是他道:“我本想趁您睡着,替您调息,可您既然醒了,不如亲自感受一下纯阳真气?”


    柳元洵刚想拒绝,可好奇心又让他点了点头。


    仗着柳元洵看不见,顾莲沼的目光毫无顾忌,直直地落在他露在被子外的肌肤上。


    他一手稳稳地揽着柳元洵的腰,另一只手缓缓伸过去,握住了柳元洵的手,整个人就像一把锁,将柳元洵紧紧扣在了自己怀里。


    他的力道很轻,加上柳元洵本就心神恍惚,竟什么都没有发觉,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指腹轻轻搭在了脉搏之上。


    柳元洵的脉搏若有若无,他得微微用力,才能感受到那微弱的跳动。柳元洵这人也如同他的脉像一般,脆弱而纤细,彷佛身边的人若不用心去呵护,他就会像日光下的薄雪,转瞬消融。


    顾莲沼扣着他的脉,漫不经心地调动着体内的真气,眼神却自觉地落在了他的手腕上。


    那腕子白皙如雪,在月光的映照下,美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玉。


    玉这东西,越是精心把玩,就越温润有光泽;若是置之不理,便会渐渐失去生气。


    不也像柳元洵这人吗?你需得捧着、哄着、贴着、时时刻刻注意着,稍不留神他就病了,病了以后又得折腾一番。


    顾莲沼盯着他的腕子晃了神,可手下的动作倒是细致又稳妥。


    柳元洵第一次在醒着的时候感受到顾莲沼的真气,那股气流细如发丝,又温热似水,仿若一串肉眼看不见的细流,在他的肺腑之间,极缓却又极有规律地游走。


    真气所到之处,他滞涩而微凉的血液也渐渐有了活力,血行一通,冰凉的身体也逐渐回温。


    柳元洵盯着顾莲沼的手指,目光中满是惊叹。他的身体不适合练武,可越是如此,他对武学之道的好奇心就愈发强烈。尤其是像真气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能真实感应到的东西,更让他心驰神往。


    寻常也没机会问,如今他正半靠在顾莲沼怀里,微一垂眸便能看见他寝衣下的腰腹,好奇心一起,他心里便像猫挠一样痒。


    终于,柳元洵忍不住开口问道:“阿峤,听说你们习武之人的真气都存储在丹田里,丹田是在这里吗?”


    话音还没落,他的左手便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实在是两人距离太近,这个姿势又太过方便……


    他右手被顾莲沼轻轻捏着,左手却空着,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就已经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贴在了顾莲沼的小腹上。


    他的动作再快,也快不过习武之人的敏锐反应。顾莲沼明明早已预见了他即将触碰的位置,可那一刻,他竟鬼使神差地没有阻止。


    就在柳元洵的手刚粘贴去的瞬间,顾莲沼闷哼一声,猛地将头偏到了一边。


    柳元洵吓得浑身一颤,像被点了xue一样僵住不动,连眼珠子都不敢随意转动,他欲哭无泪道:“怎……怎么了……我是不是不该摸你?阿峤……你别吓我……”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既是因为慌,也是因为怕。他小时候看过不少话本,小说里都说习武之人最忌真气运行时被人打断,那可是要走火入魔的!


    可恨这脑子,一时竟没想起来!


    顾莲沼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沙哑道:“没事,我就是一时岔气了。”


    柳元洵更慌了,“岔气?你不会走火入魔了吧?”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顾莲沼被他惊慌又无助的表情惹得想笑,可他忍住了,“那里的确是下丹田,可那里也是……”


    “是什么?”听闻他没有受伤,柳元洵安了心,抬头瞧他,却发现他始终偏着脸。


    “王爷当真不懂?”顾莲沼忽地转过头,与仰着脸的柳元洵四目相对。


    如水的月光洒在柳元洵的脸上,勾勒出他堪称完美的轮廓,这张脸与月光的适配度实在太高,美得让顾莲沼一时竟看怔了,几瞬之后才回过神来。


    柳元洵茫然地摇了摇头,单纯又诚实地回答道:“不懂。”


    顾莲沼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顿,意味深长地说道:“那是哥儿生孩子的地方……”


    哥儿除了能怀孕,眉心有一抹红痕以外,身体构造与男子并无不同,也正因如此,哥儿子嗣艰难,他们不仅怀孕困难,生产时更是要从鬼门关上走一回。


    随着孕期渐长,他们的小腹处会渐渐浮现出一道浅浅的红痕,临盆之时,需得沿着这条红痕剖腹,才能顺利诞下孩子。


    柳元洵按得位置,恰恰在他肚脐下方半寸处,正是哥儿需要剖腹生子的位置。


    柳元洵彻底僵住,僵了半天才猛地抽回手,整个人叫羞愧与尴尬熏得燥热异常,恨不能立刻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把自己藏起来。


    顾莲沼平日里总是用抹额遮住眉心的红痕,举手投足间又没有像寻常哥儿那般刻意避嫌,再加上他们日日同榻而眠,日子久了,柳元洵脑子里“避嫌!避嫌!”的念头竟也渐渐淡忘了。


    可再淡顾莲沼也是个哥儿啊!


    他怎么能随意摸人家肚子啊!


    柳元洵满心懊悔,想开口道歉。可手刚抽回来,他就意识到自己要撤回的何止是这只手,还有他软骨头般倚在别人怀里的身体!


    可他腰被扣着,腕子也被捏着,他又不知道这真气的输送过程能不能随意打断,整个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浑身越来越僵硬,疏于锻炼的腰腹更是丝毫没有力气,连绷紧腰身离他远些都做不到。


    可他忘了顾莲沼是个哥儿,顾莲沼自己也忘了吗?他当真一点不在乎自己的清白?


    一个多月前,就在这张床上,当时的顾莲沼恨他恨得要死,若不是冯怀安在院外守着,他真怕顾莲沼会突然挣开绳索,反手抹了自己的脖子。


    可现在,他们却亲密地像是一个人似的,且不说他自己竟也就这样默许了顾莲沼近身,单就顾莲沼的变化,就足以用地覆天翻来形容。


    “那,那个,阿峤……”柳元洵喉结滚动,声音干哑,“还要多久啊?”


    顾莲沼淡淡问他:“王爷累了?”


    柳元洵干巴巴地应道:“还好,我是怕你累着。”


    “不累。”稍作停顿后,顾莲沼又补充了一句,“再等等,快好了。”


    柳元洵是个性格稳定的人,所以他想像不到世界上还有顾莲沼这样喜怒无常的人。


    前一刻,顾莲沼满心柔情,听着他的哀求,沉醉于他的依恋,手指捏着他的命脉,心中满是快意,甚至大方地想着:只要柳元洵开口求他,他便什么都愿意给。


    可这一刻的顾莲沼却满心郁气,极力克制才维持住了镇定。清醒过来的柳元洵身体僵硬,满脸抗拒,哪怕自己的手上凝着能叫他舒爽许多的东西,他依旧不要,他依旧想离开。


    凭什么?


    凭什么他会因一声呼唤便心软,而柳元洵却能对一切都毫不在意?他就不会被什么打动吗?就没什么能让他着迷,能让他方寸大乱的东西吗?


    顾莲沼一直觉得柳元洵像水,可今日他突然发觉,柳元洵更像是被春水簇拥着的冰,瞧着暖,可心却是硬的。


    他刚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被柳元洵叫软了,这现在,他又觉得自己恨上了他。


    恨他恬不知耻地夜夜往自己怀里钻,恨他不问缘由地对自己好,恨他扰乱了自己的心湖却又置身事外。


    柳元洵错了吗?


    没错,可他就是恨他。


    他和柳元洵注定不会有结果。柳元洵是个没有心的活菩萨,更是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和这样的人能有什么结果?你敬他爱他便算了,想得到他?简直是自取其辱的笑话!


    如果非要给这一腔复杂的情绪找个归宿,与其喜欢他,倒不如去恨他。心动需要回应,可恨不用。


    况且,他恨他不是应该的吗?


    烂好人就要遭报应。


    烂好人就该受惩罚。


    他日日往自己身上扑,抱着自己的脖子恨不能钻进自己骨血的时候,他就该料到会有报应!


    顾莲沼狠狠闭上眼睛,极力压抑着想要折断他腕子的冲动。他甚至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他想要荡出一股真气,震碎柳元洵的心脉,然后拖着他的尸体一起逃入江湖去。


    但这仅仅只是冲动。


    或者说,这只是他宣泄情绪的臆想。


    彷佛只有在心里杀掉他一次,他心中那些陌生的、柔软的情愫才能一并死去。


    他不该心软的。


    他本该盼着他早点死。


    他突然懊悔起来,懊悔自己中午为何要出手相助。


    那本是天大的好机会!若是不出手,这事岂不是就这么了结了?他不用承受洪公公的责问,也不用担心自己深陷其中。柳元洵一死,他便能重回诏狱。


    那才是他该去的地方。


    那才是真正需要他的地方。


    可那一刻,他的身体像是被别人的意识占领,大脑一片空白的情况下,竟自发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


    顾莲沼掐住自己的掌心,强行遏制住纷乱的思绪,他在心中默念:“权势!权势!”


    这两个字才是唯一能庇佑他的东西,才是他此生应当追求的目标。他已经受尽了生活的苦,何必为了一个命数将尽的人担惊受怕。


    既然柳元洵命不久矣,倒不如哄着他,让他把剩下的善心都倾注在他身上。替他铺路,替他暖榻,再用柔弱白皙的臂弯鈎住他的脖颈,睡死在他怀里。


    这样便好。


    这样最好。


    他本就是个恶人,何必总想着救他?何必担忧他的死活?又何须用好人的方式去对待他?


    长腿的男人总会走,可躺在棺材里的人不会。活着的柳元洵或许会属于别人,可死了的柳元洵就只会有他一个人。


    不过,他也并非蛮不讲理之人。


    他心里也记着柳元洵的好。


    所以,他想再给柳元洵一次机会。


    顾莲沼垂下眼眸,掩去眼中翻涌的情绪,收回真气,缓缓松手,低声道:“王爷,我的真气已经在你体内运行了七个小周天,你现在感觉如何?”


    顾莲沼的手刚一抽离,柳元洵便迫不及待地撑着床坐了起来,远离了他。他怕顾莲沼觉得尴尬,又极为生硬地爬到床榻另一头,刻意整理着被子,显得异常忙碌。


    “咳,”柳元洵佯装自然地咳嗽了一声,道:“真的很有效,你先是救了我的命,后又帮我调理身体,合该送你件礼物当谢礼。我正好看到一样很适合你的东西,待明日,我叫淩亭从库房取来给你。”


    顾莲沼在他身后冷眼旁观,唇角微微勾起,可眼神却冷得骇人,“好啊,谢谢王爷。”


    柳元洵忙道:“应该的,应该的。”


    方才的气氛那般融洽,此时却冷得彷佛能结出冰来。


    柳元洵却毫无察觉,又从床榻另一头挪了回来,将自己塞进被子里,准备睡觉。他盖好被子,眨着眼睛,一脸认真地问顾莲沼:“你不睡了吗?”


    “我不困,”顾莲沼看着被子里的人,恨得牙齿都快咬碎了,可脸上却硬是挤出一抹笑容,“您先睡吧。”


    顾莲沼睡前本就点了洪福送来的香,这点迷香对普通人毫无影响,可对柳元洵这样的病人却效果显著。


    他吸入了那么多迷香,本就昏昏欲睡,只是因为正事当前,才强行忍着。此时刚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呼吸便渐渐沉重起来。


    顾莲沼在床上一动不动地静坐着。


    他的身上还残留着浅淡的梅香,可前半夜还软着嗓子求他留下的人,利用完他之后,连一秒钟都不愿多停留,甩开他的手便要躲开。


    他给了柳元洵机会。


    柳元洵也做出了选择。


    算了,他心想。


    柳元洵没错,他也没错。


    这条路从一开始就该是这样的走向。


    他不知道“圆房”这事究竟意味着什么,可柳元洵必定清楚,就算不清楚,心里也该有数。可他什么都没说,更不打算有所行动。


    既然他都不在意自己的性命,那自己又何必自作多情,纠结要不要救他呢?难不成烂好人也是一种病,在柳元洵身边呆久了,自己也被传染了?


    顾莲沼自嘲地笑了笑,单手垫在脑后,仰头望着床顶上的花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


    他五岁那年,小城爆发瘟疫。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冲天的火光已然熊熊燃起。


    城外的投石机里装满了裹满助燃物的火球,铺天盖地的火球如流星般绚烂,可砸在地上便掀起一场大火,成了一颗颗夺命的灾星。


    整个城一片死寂。因为满城的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就算有幸活着,也被疫病折磨得没了力气呼喊。


    可他不一样,他病了一场,昏睡了一场,却又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大火蔓延而来,他拖着虚弱无力的身体纵身跃入河流,拼尽全力才得以存活。


    八岁以前,他一直在流浪。


    但他的流浪是有目的的,他要前往京城,找到顾明远,逼他认回自己。


    无论要受多少苦,无论有多艰难,他都要拥有一个立足的身份。认了顾明远这个爹,他才能接触到更多上层人,才能为自己拼出一条路。


    他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精彩。他要站到一个旁人都无法欺负他的位置,自由自在地活着。


    他早早地规划好了自己的一生,在他的这一生里,没有爱欲,没有金钱,只有权力。


    他只想一步一步、稳稳地往上爬。爬到指挥同知,爬到指挥使,爬到左右都督……


    他的野心和他的胃口一样大。


    事实证明,在遇见柳元洵之前,他的一切都如自己谋划的那般顺利。


    十八岁的镇抚使!这可是锦衣卫成立以来最年轻的传说!不仅如此,他更是锦衣卫十三太保里排行第九的人物。


    若说镇抚使的位置靠了刘迅的提携,那位居第九的排行便是他一刀一拳亲自打拚下来的!


    可即便如此,他也才十八岁,根基尚未稳固,身后更是空无一人。他却仗着柳元洵的天真宽宥,生出了天大的胆子去亵渎他。


    刘迅将他收下时,就曾说他欲望太重,胆子太大,迟早会遭到反噬。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满是不屑。人活着,若是连点欲望都没有,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他若是没有活下去的欲望,当年便无法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他若是没有要活得好的欲望,便无法熬过那场大饥I荒,徒步走到京城;他若是没有对权力的欲望,便练不出这高深的武功,也爬不到今天这个位置!


    他这一辈子,活下去的动力和底气,全是他那大到足以吞天的欲望赋予的。


    他放任自己的欲望,饲养自己的欲望,驱使自己的欲望,过去那么多年,他驾驭自己的欲望如同驾驭一只猛虎,勇猛到了凶骇的地步。


    他以为自己对柳元洵的欲望也如从前那般。只要他胆子够大,心够细,柳元洵就会变成他的猎物,就会敞开自己柔嫩的肚皮,用有限的寿命变成他盘子里最美味的一道点心。


    可他对柳元洵的欲望,竟然逐渐变成了一种牢笼。


    他的欲望不再给与他动力与勇气,而是让他心慌,让他恐惧,让他因为柳元洵的一句话瞬喜瞬怒。


    这滋味太危险了。他的理智告诫他要悬崖勒马,可他的本能却在叫嚣着让他肆意享用这一切。


    顾莲沼跪坐起来,宛如暗夜里的死神般静静地凝视着柳元洵恬静的睡颜。


    “王爷。”他轻声呼唤,声音极低,柳元洵自然不可能回应。


    “你教教我,你教教我该怎么做……”他一边像个虔诚的信徒般跪坐着低喃,一边缓缓抬起手轻轻去剥柳元洵的衣服。


    随着衣物的褪去,苍白的肌肤逐渐染上了一层莹润的月光,肩颈与腰腹的弧度美得恰到好处,单是看着便能想像其细腻的触感。他的美带着一种天然的脆弱,叫人情不自禁地生出一股强烈的、想要将其摧毁的冲动。


    顾莲沼身体涨热,牙根也在发痒,潜藏在骨血中的兽性逼着他去撕咬些什么,再嚼碎些什么,最好连血带肉一起吞进喉咙,才能浇熄他浑身的干渴。


    “这是你给我的答案吗?”他俯身,微微低头,吻上柳元洵的脖颈,含糊低沉的声音像是夜色里的鬼魅,他低声道:“你在诱惑我。”


    说话间,唇瓣微动,像是一个又一个轻柔的吻。


    这个姿势看似柔情,可顾莲沼心里清楚,这样脆弱的位置,他只需牙关用力,便能咬开柳元洵的喉咙,饮尽他的鲜血,彻底要了他的命。


    顾莲沼在柳元洵身侧伏跪了很久,任由时间流逝,他依旧想不出答案。


    可他却觉得柳元洵给了他某种指引。


    欲望在躁动,理智在坍塌,两军交战,理智再一次在夜里溃败。


    顾莲沼微微用力,用牙齿轻轻咬住了柳元洵的喉咙,他含含糊糊地想:将一切交给白天吧。


    白天的柳元洵交给白天的他来处理,夜里的柳元洵交给夜里的他来享用。


    他喜欢这梅香喜欢得紧,恨不得弄出点血来尝尝味道。不过不着急,洪公公给得熏香确实好用,让他有了大把时间去品味月下的白梅。


    明天,后天,大后天……


    都是他的。


    第42章


    窗外的雪下到半夜就停了,风却很大,一直呜呜地吹,梦里的人却兀自睡得香甜,什么都不知道。


    天色渐明,淩亭前来服侍,他眼尖地瞧见柳元洵脖颈上的红痕,像是红梅落雪。如此醒目,又如此刺眼。


    他仓惶低头,昨日夜里陪着柳元洵睡去时,他满心安宁,以为自己再次接受了一切,可当他真的看到这新鲜的痕迹时,一颗心还是控制不住地感到酸涩。


    但他没有拈酸吃醋的资格,他只能认清自己的身份,做好自己的本分。


    柳元洵压根没发现自己身上的痕迹,寻常人照镜子是为了检查自己的衣冠是否整齐,可他被人伺候惯了,又不慎注重容貌,所以也很少看镜子,更没注意颈间的痕迹。


    即便他发现了,顾莲沼也有诸多说辞来哄骗他。


    用过早饭,柳元洵便开始更衣了。


    他没穿朝服,却穿了身象征王爷身份的交领袍衫,石青色的袍衫上绣着四爪蟒纹,外搭了件华丽的青狐皮,月白色的锻里衬得柳元洵高洁素雅,宛如青狐幻化的翩翩郎君。


    象征瑞王身份的腰牌一落,他便要出发了。


    顾莲沼一早便出门去了,他练武刻苦,一天也不曾松懈,直到屋内的动静渐渐小了,他才收了真气,带着扫把尾走进前院。


    他在院内伫立片刻,柳元洵便出来了。


    他很少看柳元洵穿得这般正式,晃神一瞬才拢回神智,向他抱拳行了个礼,低声道:“王爷。”


    柳元洵朝他笑了笑,道:“我已吩咐淩亭去库房取东西了,你我先往大门处走,等到了前院,他估计也要回来了。”


    顾莲沼点了点头,神色莫名有些冷淡,既不关心柳元洵要送他什么,也不在意淩亭的去向。


    柳元洵觉得他有些反常,但一想到昨夜两人那近得有些过分的距离,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有开口询问。


    明明淩晴也是他该保持距离的人,可他待淩晴就像待自己妹妹,尽管她激动时偶尔会有些亲昵的举动,可即便她抱上自己的胳膊,柳元洵心里也是自然的。


    他不会刻意避嫌,也不会故意拉开距离。可为何一到顾莲沼这里,他就常常感到不自在呢?


    刚想到这里的时候,他还自我反思了一番,心想是不是因为和淩晴太过熟悉,所以下意识忽略了一些逾越的行为?


    但仔细想来,他与淩晴虽亲密,距离却始终保持在合理作用域。至少,淩晴最多也就是抱抱他的手臂,他们从未躺到一张榻上去。


    思来想去,罪魁祸首还是柳元喆!


    要不是他搞一堆云里雾里的事情,他与顾莲沼之间的界限也不至于如此模糊。


    思绪飘飞,心思自然不在脚下的路。即便有人搀扶,柳元洵还是滑了一下,险些摔倒。


    顾莲沼迅速托住他的后腰,掌心微微用力,将他稳稳撑住。他没有叮嘱柳元洵走路小心,扶稳后便沉默不语,只是放慢了搀扶他走路的速度。


    柳元洵低声道谢。


    顾莲沼回了句:“王爷您太客气了。”


    之后便一路无话,因为他们走得慢,等到达前院时,淩亭已经等候多时。


    “王爷。”淩亭递上匕首,又掀开帘子,说道,“外面风大,王爷与顾大人先上马车吧。”


    顾莲沼的目光从匕首上掠过,微微一凝,旋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柳元洵却将他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他掩下眸中的笑意,接过匕首,率先上了轿子。


    顾莲沼跟在他身后,经过淩亭时,他敏锐地察觉到身后似有动静。


    头还未转,右手便猛然探出,如鹰爪般牢牢制住了淩亭的手腕。他出手极快,力气也极大,淩亭毫无防备,吃痛地闷哼一声。


    这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顾莲沼回身防御的动作完全出于本能。


    听到淩亭的闷哼,他立刻松开手,语气平淡地说道:“抱歉。”


    淩亭知道是自己动作突兀,怪不得他,转动了一下手腕,低声解释道:“我没有恶意,只是听说外人不能进诏狱,想请顾大人多照顾一下王爷。王爷他……”很怕血。


    可这话没来得及说,顾莲沼淡静了一路的神色却忽然崩裂,他回身望向淩亭,勾唇冷嘲道:“淩大人是以什么身份对我说的这些话?侍卫?还是……”


    后半句话,顾莲沼并未说出口。


    因为淩亭已经迅速低头后退,用行动表达了他的退让与哀求。


    淩亭本就有意避开柳元洵,所以说话声音压得很低。顾莲沼虽在挑衅,却也不知为何,同样压低了声音,不想让柳元洵听到。


    顾莲沼本来叫他这句话恶心得够呛,可看到淩亭惊恐后退,生怕被他戳穿的模样,那股恶心劲儿又突然消散了。


    他忽然觉得淩亭有些可怜。


    因为此刻,在某种程度上,他与淩亭陷入了相似的困境。


    他们都清楚轿子里坐着的是怎样一个人,所以,尽管性格截然不同,可这一刻,他们却做了相同的选择——瞒下自己的心意。


    顾莲沼深深地看了淩亭一眼,没有趁胜追击嘲讽他,他只是掀开帘子,钻进轿子,静静坐在了柳元洵身侧。


    柳元洵好奇地瞧他,“你们在聊天吗?”


    顾莲沼早就发现柳元洵好奇心很重,大事小事他都想问一问,可得了答案便撒手不理了。


    他“嗯”了一声,抱臂倚着车壁,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柳元洵便也没追问。


    他一直觉得今天的顾莲沼怪怪的,又觉得前段时间的淩亭也怪怪的,这俩人,莫不是闹别扭了?


    可这事毕竟与他无关,他怕自己问多了会惹人烦,当下便不再说话,只握着怀里的匕首不吭声。


    顾莲沼本来安静坐着,就等他把匕首给自己了,可左等右等等不来,他又不想开口去问,一来二去,脸色更差。


    柳元洵本就是猜他中意这匕首,所以故意压在手里,想像逗淩晴一样逗逗他,可一拖二拖,马车里的气氛却是越来越僵了。


    “王爷。”


    “啊?”柳元洵正琢磨着当下这气氛适不适合送礼,顾莲沼突然出声,把他吓了一跳。


    顾莲沼的目光不知何时落在了他身上,自然也看到了他受惊般的颤抖。


    柳元洵这经不住吓的样子叫顾莲沼心里舒坦了两分,他压了压唇角,不想露出笑意,可他微微上扬的唇角还是叫柳元洵看见了。


    “你笑了?”柳元洵稀奇地看着他,“你竟然笑了……”


    已经被发现了,顾莲沼也就不藏了,他放下手,施施然道:“我不能笑吗?”


    柳元洵小声道:“笑倒是能笑,只是叫我觉得惊讶。”


    顾莲沼挑了下眉,“惊讶什么?”


    “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啊,”柳元洵朝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见他点头,才又说道:“我见过你冷笑、讥笑、嘲笑,却没见过和方才一样的笑。”


    “方才的笑是什么笑?”


    今天的顾莲沼罕见的话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甚至让柳元洵有些招架不住。有些话要是只在心里想,倒也算干净纯粹,可要是从嘴里说出来,味道就变了。


    偏偏顾莲沼那一双眼睛似要看进人心里去,倒叫他一时想不出别的说辞,只能垂下眼睫,支支吾吾地说了实话:“就是……就是很好看的笑。”


    顾莲沼蓦地怔住。


    柳元洵被自己闹了个脸红,忍不住往轿子另一头退,边退边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啊,我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夸你的意思,你理解吗?”


    短短一句话用了四个意思,他要是再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怕是早被指挥使赶出锦衣卫了。


    这话明明是柳元洵自己说的,可他说完之后又拚命解释,像是后悔了似的,看得顾莲沼笑意尽散,双眸渐冷,“别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都说了没有别的意思了。”他态度一冷,柳元洵就觉察出来了,或许是这几日的同榻而眠拉近了距离,他非但不害怕,还被顾莲沼逼出恼意,小声愤言道:“夸你你还不高兴,真难伺候,那你想怎么样?”


    “是了,王爷夸我我就该高兴,多得话一句也别问,因为问多了王爷会恼,王爷恼了就没人夸我了,到头来还是我自己吃亏。”顾莲沼一口气说了一长段话,而后凉声总结道:“那您还是别夸了,省得夸了我反倒惹恼了自己。”


    “别绕了……我头疼……”柳元洵捂住额头,实在想不通,明明只是夸他笑起来很好看,为什么差点吵起来?


    果然,哥儿不能随便夸,夸了一定会出事。


    顾莲沼冷笑一声,将头转了过去。


    柳元洵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忍不住小声嘟囔道:“那这匕首你还要不要了?”


    顾莲沼心里沉着郁气,刚想使性子说声不要了,又自己劝自己:何必跟好东西过不去。


    思来想去,他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要。”


    第43章


    顾莲沼说完,等了半响,见没有回应,忍不住掀眸看向柳元洵,却发现他正在抿着唇忍笑。


    这几日,柳元洵的气色日渐好转,虽不及常人,却已远胜先前那病弱不堪的模样。


    此刻他正悄然偷笑,白玉般的手指轻掩着唇畔,鸦羽般的睫毛也低垂着,颊边泛起淡淡绯色,宛如冬日后的第一抹春色,浅淡中透着娇嫩。


    在这样的好颜色下,顾莲沼心中的郁气悄然消散,倒也能好好说话了。


    两人原本一正一侧而坐,柳元洵刚又在刻意躲他,整个人都挤在了角落里,恰好空出一大片位置。


    位置都留出来了,不坐岂不是可惜?


    顾莲沼起身,跨步落座,随后动作利落地从柳元洵怀里将匕首掏了出来。


    柳元洵一惊,下意识起身欲躲,却发觉轿内空间有限,若直接坐到另一侧,未免太过失礼。


    思及此,他只得静坐不动。


    坐了片刻,他又悄悄抬眸看向身侧,就见顾莲沼正垂着眸子,安静地把玩着匕首,瞧上去倒是无害得紧。


    柳元洵心中生出疑惑。


    顾莲沼虽看似凶悍,待他也略有些冷淡,却从未真正伤害过他,反而以真气为他调养身体,分明是个面冷心热之人。


    可他为何这般怕他?


    这畏惧与初见时,因他满身血腥而生的恐惧不同,如今这惧意,更像是身体在本能的回避。


    莫非,是初时的偏见尚未消散?


    柳元洵想不通,可他能感觉到自顾莲沼坐近后,他的身体便一直有些紧绷。他稍稍后仰,努力让自己显得轻松些,“这匕首,还算合手吧?”


    马车颠簸,两人坐得近,顾莲沼怕不慎伤及柳元洵,只粗略看了看匕刃便收了回去。


    尽管只是匆匆一瞥,他也知这匕首品质上乘。他斜睨身旁故作镇定的人,道:“这匕首,花了王爷不少银子吧?”


    柳元洵老实答道:“银子倒不算什么,只是看到时便想到了你,所以便买了。”


    在路上闲逛,逛着逛着看到样东西,又因为这东西想到了某个人……这话里的意思,和拙劣的调戏有什么两样?


    顾莲沼无声轻嗤,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收下了。”


    他回手一折,翻出个漂亮的刀花,随后将匕首插回腰侧,转入正题:“王爷可还记得,我曾去过萧金业的旧宅?”


    提及正事,柳元洵瞬间坐直:“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顾莲沼若有发现,当时便会告知于他,不至于拖到现在。此时提起,想必另有深意。


    顾莲沼道:“因为我有一些猜测,需要王爷手中有实权才能证实。”


    他当时假借“探访萧金业旧宅”之名去找王太医,事后为圆谎,确实去了趟萧金业的旧宅。


    萧金业这名字,是他主动向柳元洵提的,所以这事,他必然会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细细去查。


    时隔八年,萧金业的宅子早已破败不堪。


    虽被查封,但毕竟是三品大员的家宅,这些年,不少梁上君子光顾此地,将其作为临时歇脚之处。因此,宅子虽然被封了,却依然能看到一些新鲜的痕迹。


    这些痕迹令搜证愈发困难,再加上他当时也是翻墙而入,不便大动干戈,所以也没得到什么重要线索。


    但也不是没有任何发现。


    听到这里,柳元洵下意识蜷起手指,好奇道:“你发现了什么?”


    “地毯。”顾莲沼道:“正厅里少了地毯。”


    天雍朝贸易发达,只要是边境友好的国家,天雍都与其维持了良好的贸易往来。


    十多年前正是波斯地毯涌入天雍市场的高峰期。那时,但凡有些家底的人家,都会购置一张地毯,铺设在正厅等待客之处,以彰显身份地位。


    这东西,有是常态,没有也不奇怪。可若是原本有,如今却消失不见,就难免要引人猜疑了。


    柳元洵点了点头,道:“话虽如此,可你怎么知道原本就有毯子呢?”


    “划痕。”顾莲沼神色平静,“即便过去了八年,地面污渍斑驳,但有些东西是无法被灰尘掩盖的。”


    地板与别的物件不同,日常磨损频繁,却很难留下明显的使用痕迹。乍一看,地面各处并无异样,可若是一寸一寸仔细摸索,便能发现这里曾铺放过一张几乎覆盖大半个正厅的地毯。


    先不说这点异样究竟算不算线索,可顾莲沼能发现,就足够柳元洵惊奇了。


    他惊讶道:“你只去了半天,时间紧迫,又没带什么工具,萧金业家的宅子那么大,为何一眼就锁定了待客的前厅呢?”


    马车一晃,柳元洵没坐稳,差点栽出去,顾莲沼伸手来扶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为了听得更仔细,已经快要趴到顾莲沼腿上了。


    他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守礼地向后挪了挪。


    顾莲沼瞥他一眼,正事当前,倒也没抓着他这点避让不放,只淡淡解释道:“因为它够大。”


    “萧金业老宅里仆人不多,除了几个做粗活的下人,其余都是从江南跟来的老仆。一夜之间,他们全都消失不见。不管是遭遇阴谋被杀,还是卷了金银细软逃命,他们肯定会聚集在一个便于议事的地方。从前厅的视野、大小和路径来看,它是最合适的选择,也是人们下意识会去的地方。”


    术业有专攻,柳元洵此前从未接触过这类事情,更没有亲身经历过。想到过会儿要与萧金业见面,他愈发觉得必须弄清楚这些细节。


    于是,他又问道:“为何遭遇阴谋被杀,也会齐聚在一处呢?”


    顾莲沼不答反问:“王爷以为的全家灭口,是什么样的?”


    柳元洵以往接触的都是刻板深奥的文学议题,头一回碰上这类问题,隐隐感到一丝刺激。


    他认真回答道:“若是安排杀手潜入屋内挨个杀人,处理血迹会很麻烦。可将人聚在一起,不也会留下血迹吗?我或许会先下迷药,再让人把他们拖出城外,然后动手。”


    不知是真心称赞还是有意调侃,顾莲沼听完,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看不出来,王爷倒是有灭人满门的潜质。”


    柳元洵一心想知道答案,心急之下伸手扯了扯顾莲沼的袖子,追问道:“到底为什么?”


    顾莲沼本来也没打算逗他,他只是觉得随口抛出去的答案不一定能叫柳元洵信服,得他自己先想一想,才方便理解自己接下来的话。


    可柳元洵实在太好钓了,身体暖和些就往他怀里钻,抛出个问题又能引得他扯袖子追问。


    顾莲沼放松身体,任由他扯着袖子,故意沉默不语,急得柳元洵恨不能挠他一下,“阿峤!你倒是说呀。”


    顾莲沼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手掌一翻,伸到他面前,道:“白问啊?不给我点什么?”


    “啊?”柳元洵愣住,一脸茫然。


    顾莲沼说完后,便不再吭声,就那么伸着手,彷佛不拿到东西就绝不开口,让柳元洵一时分不清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柳元洵出门向来不带银子,身上也没别的值钱物件。犹豫片刻后,他解下腰间的玉佩,试探着放到了顾莲沼手里。


    顾莲沼轻笑一声,握住玉佩,极为自然地挂到自己腰间,顺口将答案抛了出来。


    “迷药可不似王爷想得那般好用,就算是顶尖迷药,也难免会有意外。若是下了迷药再把人掳到无人处杀害,这一路风险太大。”


    顾莲沼说得随意,柳元洵却听得极为认真。他前半生被困在深宫,出宫后又被这病弱的身体拖累,虽拥有尊贵身份,日子却过得连寻常人都不如。


    顾莲沼所说的这些事,对他而言完全是陌生的领域。


    “至于潜入屋内杀人,血迹四溅难以处理是一方面,更关键的是,杀手一时心软放走某人,或者阴差阳错给死人留了一口气,那才是最棘手的麻烦。所以,要在巡防严密的京城将一家人灭口,最好的办法是先下迷药,把人运到前厅,挨个核验身份,确认无遗漏后,由熟练的人挨个抹脖子取命。至于尸体……”


    顾莲沼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若不是京中有内应,更改布防,接应他们将尸体运出城外,那就只能就地掩埋了。”


    柳元洵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的暗示,“所以,我要是下令把这院子翻个底朝天,是不是很有可能挖出证据?”


    顾莲沼没有直接回应,而是提起了昨日之事,“若王爷只是在做无用功,那这点动静,还不至于让人不顾一切地想要您的命。”


    冯虎……


    一涉及人命,柳元洵的心情瞬间沉重起来,眉宇间满是凝重之色。


    “牵连到这事里的人命虽多,但您也不必太过介怀。”顾莲沼轻声安慰,“从刘三到未名居里的赵小柱,再从那琴谱到萧金业,而如今,他们竟敢不计后果的对您出手,说明这背后绝不止一个萧金业冤案那么简单。这案子要是真能查清楚,天雍恐怕要翻天了。”


    这番话将那些看似平常的细节串联起来,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琴谱、刘三、画、赵小柱、萧金业……一切都指向一个惊天阴谋。


    一想到京城中竟隐藏着如此庞大的势力,柳元洵就忍不住脊背发凉。


    说话间,轿子稳稳停在了诏狱门口。


    顾莲沼掀开轿帘,抬头望向那熟悉又久违的大门。


    高耸的围墙庄严肃穆,黑铁铸就的大门冰冷沉重,门前两尊狰狞的石狮威风凛凛,处处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肃杀之气。


    他站在诏狱门口,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这里曾是他无数次出入的地方,是他创造无数辉煌的战场,也是他在京城站稳脚跟的根基。


    刘迅曾说,他是天生的诏狱刑讯官,他自己也一直这么认为。寻常人长期身处诏狱,不是疯了就是病了,可他却乐在其中。


    然而,离开诏狱不过短短一个月,再次看到这扇大门,他的心境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他似乎真的信了柳元洵的话,不知不觉间,已将瑞王府当成了自己的家。


    第44章


    柳元洵来之前并未提前知会刘迅,所以初听消息的刘迅还以为顾莲沼手段了得,哄着瑞王来替他撑腰,送他上职来了。


    可前来通报的锦衣卫紧接着补充道:“王爷是带着腰牌,身着蟒袍前来的。”


    蟒袍?


    刘迅心下一沉,莫名有种风雨欲来的不安感。


    他的脚步微顿,招来自己的心腹,神色凝重道:“你即刻从后院出发入宫,找到洪公公,将瑞王到此的消息如实相告。你要仔细留意洪公公的态度与举动,事无钜细地回来向我汇报。”


    锦衣卫动作利落地抱拳领命,转身朝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


    早在顾莲沼撩开帘子,踏出马车的那一刻,淩亭的目光便落在了他腰间的玉佩上。


    那玉佩是他清晨亲手为柳元洵戴上的,可仅仅过了片刻,顾莲沼竟就哄得王爷将这玉佩赠给了他。


    淩亭耳力超凡,轿子里的细微动静都被他听得清清楚楚。


    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他总是难以抑制地在脑海中臆想王爷与顾莲沼相处的场景。


    他一直觉得,王爷或许是被顾莲沼蒙蔽了。但理智又不断提醒他,王爷绝非愚笨之人,若是谁都能轻易将他哄骗,又怎能在那波谲云诡的深宫中生存至今。


    他又觉得王爷这般对待顾莲沼,或许只是出于怜悯,又或是身为上位者的责任使然,总归不会是因为爱情。


    他实在难以想像王爷爱上一个人时会是怎样的模样,更无法想像王爷与他人如爱侣般亲密相处的画面。


    可刚才在马车上那短暂的一路,却让他那些原本只存在于想像中的模糊画面,变成了清晰的实景。


    原来,王爷竟也有他从未见过的一面。他并非总是淡淡的,他会嗔怪发怒,会追问缘由,也会轻易地被人哄走自己腰间的玉佩……


    淩亭听着马车里的对话,心中除了妒忌,潜藏已久的欲望也渐渐膨胀了起来……


    当他惊觉那遥不可及、宛如天上明月般的王爷,竟也能被人拥入怀中时,一种既可耻又可悲的贪念在他心底悄然滋生:既然顾莲沼可以,那自己是不是也有机会?


    还没等他将这些念头梳理清楚,马车便已到锦衣卫指挥使司的门前了。


    他强压下内心的躁动,小心翼翼地将柳元洵搀扶下车。


    不多时,便见锦衣卫指挥使刘迅匆匆迎了上来。


    论官职,刘迅与柳元洵同属正三品官员,往常见面,互相拱手行礼即可。


    但今日柳元洵未着朝服,而是穿着象征王爷身份的蟒袍,如此一来,刘迅便不得不向他行礼了。


    刘迅单膝跪地,抱拳恭敬说道:“锦衣卫指挥使刘迅,参见瑞王殿下。”


    柳元洵抬手示意,温和道:“刘大人请起。今日我前来是为了公事,不如我们先进去,再详细商议?”


    刘迅连忙点头应允,起身拱手相邀,与此同时,他视线扫过顾莲沼,微微停顿了两秒。


    顾莲沼与他对视,眼神依旧是一贯的恭顺谦卑,可在这恭顺之下,却又隐隐藏着些叫刘迅觉得心惊的东西。


    他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替柳元洵引起了路。


    锦衣卫内部属于机要重地,淩亭无法入内随侍,只能留在大门右侧的小厅里等候。


    顾莲沼陪着柳元洵走进议事厅,待柳元洵在主位上稳稳坐定后,锦衣卫内部负责洒扫的小厮便端着粗茶走了进来。


    锦衣卫在外面名声赫赫,可走进这指挥使司内部,众人却都不是讲究的性子。


    平日里饭食多是大鱼大肉,只求吃饱管够,再配上一口好酒便心满意足,压根没人在意喝茶之事,更不会有人到这锦衣卫里来品茶。


    所以,这茶叶的品质自然可想而知。


    顾莲沼平日里本就对这些不甚在意,有酒便饮酒,没酒便喝茶,若是渴了,随手舀一瓢井水来喝也无妨。


    可当这冲泡好的茶水被端到柳元洵面前时,他却忍不住蹙了眉,“王爷,要不我给您换杯水吧?这茶叶……您怕是喝不惯。”


    “无妨,”柳元洵摆了摆手,神色坦然,“正事要紧。”


    柳元洵都这么说了,顾莲沼便也不再坚持。


    柳元洵没多在意,可刘迅却颇为惊讶地看了顾莲沼一眼,不相信这话竟有从他的口中说出的一天。


    “刘大人,”柳元洵并不想在事情未明之前泄露过多信息,于是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已得到皇兄的御令,手中更有尚方宝剑,锦衣卫指挥使司需全力配合我重新调查一桩案子。”


    重查案子?


    瑞王要来锦衣卫重查案子?


    这几个字分开来讲,刘迅都能听明白,可一旦连在一起,他却觉得难以理解了。


    虽说皇上严令禁止锦衣卫打探瑞王的消息,但刘迅常伴洪公公左右,多多少少还是知晓一些瑞王的情况。


    在他的认知里,瑞王就如同那精致易碎的玉瓷,娇贵又脆弱。他曾暗自揣测,瑞王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大概就是像一件名贵的瓷器般,被锦缎环绕,安坐在一群贵族中间,装点着那看似光鲜亮丽的名利场罢了。


    可如今,瑞王却突然现身,还说要到锦衣卫查案,甚至还得到了皇上的御令……


    这不禁让刘迅心生疑惑:皇上究竟是让锦衣卫全力辅佐瑞王破案,为他增添些好名声呢?还是仅仅让锦衣卫像哄孩子一样,敷衍应付一下,走个过场便算了事?


    若是旁人便罢了,但凡事一旦扯上瑞王,小事也变复杂了。


    刘迅暗自庆幸自己反应机敏,一听到消息,他便立刻派下属进宫去打探内情了。


    在得到宫里确切的态度之前,他既不敢轻易答应瑞王进入诏狱查案,以免惹出麻烦;也不敢对瑞王有丝毫怠慢,免得让他心生不满。


    想到这里,刘迅赶忙表态道:“无论王爷您想查什么案子,锦衣卫两司上下必定全力配合。只是锦衣卫案件繁多,不知王爷您具体想查谁的案子呢?”


    柳元洵言简意赅道:“萧金业。”


    “萧金业”这三个字一出口,刘迅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很快反应过来,说道:“原来是他。”


    他怕引起柳元洵的反感,所以不敢多问,只谨慎道:“萧金业这个案子,案情极为复杂,再加上时隔多年,相关卷宗早已被积压在最底层。不知王爷您是打算先去诏狱见见萧金业本人,还是先查阅卷宗呢?”


    柳元洵道:“先看卷宗吧。”


    他心里清楚,若是在对案情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贸然前往诏狱,即便见到了萧金业,也难以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而且,他并不担心萧金业的性命安危。


    如果那群人能将手伸进诏狱,先不说萧金业能不能在诏狱里平安活过这八年,他们至少不会被逼到对自己动手的地步。


    既然决定先看卷宗,刘迅便陪同柳元洵先行前往了卷宗库。


    途中,柳元洵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顾莲沼,说道:“有刘大人在,你不必一直陪着我。你时隔一月重回锦衣卫,想必有诸多事务亟待处理。你先去忙你的,等我和刘大人查阅完卷宗再说。”


    顾莲沼点了点头,神色恭敬地说道:“烦请王爷与大人稍候,我换身衣服,去去就回。”


    柳元洵轻点下颌,而后与顾莲沼分散两头,他与刘迅去了卷宗库,顾莲沼则去了自己惯常休息的偏屋。


    他沿着一条条蜿蜒曲折的走廊前行,最终在一间熟悉的房门前停下了脚步。


    他曾在这个房间里居住了四年之久,墙上曾挂着他的朝服,桌上曾摆放着他的佩刀,屋内的每一个角落都留存着他生活过的痕迹。


    然而,当他抬手推开那扇门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不禁微微一怔。


    朝服与佩刀虽然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可整间屋子显然经历过一番彻底的清空,之后又被重新布置过。


    顾莲沼站在房间中央,一股寒意从心底悄然蔓延开来。


    他的思绪不由飘到洪公公曾对他说过的话上:他被选中,背后是刘迅在精心策划。


    刘迅此人,行事沉稳老练,绝非鲁莽之辈。他为了利益将自己送去瑞王府并不奇怪,可奇怪的是,他为何会是一副自己不会再回来的态度?


    刘迅对他的本事和心性瞭如指掌,刘迅知道他在诏狱如鱼得水,也明白他绝不会轻易放弃自己打拚来的一切。


    要么,刘迅笃定他嫁入王府后,便会被皇室威严所束缚,只能受困于王府后院,从此再无步入锦衣卫的机会……


    要么……


    顾莲沼身形微震,心脏随之一缩,他以敏锐的直觉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线索——倘若刘迅认为他会被困于王府后院,那更不应如此草率地处理掉他的东西。


    毕竟,按目前的线索来看,他若能救下柳元洵的命,在王府必定能有一定的地位,再加上身为皇室妾室这一身份,刘迅即便不来刻意讨好巴结,至少会妥善保管他的物品,静候他来取回。


    可如今,他的东西却被清扫一空,职位也被刘迅迫不及待地许给了旁人……


    这事背后代表着的,有且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刘迅笃定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什么人不可能重回锦衣卫呢?


    顾莲沼很清楚:死人。


    第45章


    随着刘迅递来的卷宗越来越多,柳元洵的眉头也蹙得越来越紧。


    萧金业的案子远比他想像的简单。


    其来历与生平被调查得钜细无遗,案件的前因后果也被记载得条理分明,所有记录清晰明了,毫无破绽。


    三十年前,出身寒门的萧金业高中少年探花。


    而后,他又被当时的翰林学士一眼看中,不仅将独女许配给他,还倾尽全部人脉托举这位寒门贵子,为了替他铺路,可谓是呕心沥血。


    在出任江南盐运使之前,萧金业已经做了十三年的京官,是个有口皆碑的清廉之人。


    可他的清廉不过是流于表面的伪装,对爱妻的忠贞也不过是应付岳丈的手段。直至外放江南担任盐运使,他贪婪好色的本性才彻底暴露。


    盐税向来是个油水丰厚的差事,账面上若短缺八万两白银,私下里的贪污数额可能高达十八万两。


    而整个皇宫一年的开销大约在二十万两左右,一个小小的江南盐运使,仅仅十二年任期,贪污所得竟等同于皇宫一年的开支,怎能不叫先皇震怒?


    萧金业在江南建造了一座奢华至极的院子,名字起得极为风雅,唤作“掩光居”。


    此院占地辽阔,屋宇错落,潺潺流水环抱着假山,院内花木名贵,奇石众多,是个风雅又富丽的好地方。


    或许是在京城为官的日子久了,萧金业为人极为低调,每每入院都要避开人群,更是从未对旁人提起过这院子的存在,若不是先皇严查官员贪腐,这座院子恐怕永远不会被发现。


    在翻阅卷宗之前,柳元洵原以为坐实萧金业罪证的,是掩光居里某个妾室的证词。


    然而,看过卷宗后才知晓,真正给萧金业定罪的,并非那个妾室,而是她两年前怀过的萧金业的亲骨肉。


    他的岳丈曾自诩有识人之明,逢人便夸赞女婿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殊不知,他眼中的好女婿,早已在江南购置私宅,过起了抛妻弃子、美妾环绕的奢靡生活。


    院子不一定能坐实萧金业的罪证,掩光居里的美妾也不能,可那孩子的尸骨,却是如山的铁证。


    两个活人滴血认亲,或许还能用掺了白矾的水混淆真相,但若一方是活人,另一方是尸骨,便再无造假的可能。


    那美妾当时极为受宠,也因此有了身孕,可惜孩子生下来便死了,萧金业嫌晦气,便让人将那孩子的尸骨扔了,可那妾室舍不得,所以瞒天过海替换下孩子的尸骨,又将其埋在了自家院子的树下。


    那孩子的尸骨被挖出来后,锦衣卫的人又将萧金业的血滴了上去,那滴血便当着众人的面渗入了孩子的骨头。


    事已至此,血缘关系无可辩驳,萧金业的罪行也彻底坐实。


    孩子是他的,妾室自然也是他的,美妾们居住的院子,无疑也是他的产业。可萧金业偏偏就是不认,这案子才拖了这么多年。


    等卷宗翻过一茬,换好衣服的顾莲沼也走进了屋内。


    柳元洵沉浸在卷宗之中,毫无察觉,直到刘迅淡淡地说了一句:“还是官服衬你。”他才下意识地抬眸望去。


    顾莲沼虽是个哥儿,可平日里穿得不是黑色劲装,就是灰色短打,若不是那张出众的脸和独特的气质,说他是普通杂役,恐怕也有人相信。


    除了新婚之日那叫人不敢多看的打扮外,这还是柳元洵头一回见他如此英气逼人。


    锦衣卫的官服通体沉黑,锁边处又用了暗红的绸布,衣料上则绣着鱼鳞纹样。因是银线绣制,所以阳光一照,那衣服便泛起了冷色的银光,显得煞是好看。


    剪裁合身的官服完美勾勒出他矫健有力的身形,更衬得他肩宽腰挺。那张本就极具冲击力的脸庞,在这身官服的衬托下愈发俊美,难怪连见惯了他穿官服的刘迅,也忍不住赞叹了一句。


    柳元洵被他的模样惊艳了一瞬,但眼下正事要紧,他很快回过神来,招手示意顾莲沼坐下。


    顾莲沼刚到,刘迅便要告辞。


    不管柳元洵领了什么任务,刘迅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事务繁忙,若不是看在柳元洵的王爷身份上,他压根不会抽出时间来周旋。


    顾莲沼既是镇抚使,又是柳元洵的妾室,将他留下照顾人,于情于理都十分合适。


    况且,萧金业一案已过去多年,能查的线索早被锦衣卫挖得差不多了,挖不出来的,也不是柳元洵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他也不必为此劳神。


    想到这儿,刘迅找了个藉口,拱手告辞,离开了卷宗库。


    ……


    刘迅一走,柳元洵就自在多了,他将手边的卷宗推过去,道:“这些都是整个调查过程的详细记录,你瞧瞧。”


    顾莲沼阅览速度极快,匆匆几眼便扫过了重点,仅仅半盏茶的工夫,他便合上了最后一摞卷宗,抬眸看向柳元洵,“王爷既然已经看完了卷宗,接下来作何打算?”


    柳元洵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说道:“去诏狱。”


    已经到这一步了,顾莲沼也不打算再阻拦他了,他最后确认道:“诏狱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您想好了?”


    柳元洵早听过诏狱的名声,本就内心忐忑、忧虑重重,经顾莲沼这么一问,他越发紧张。


    可再紧张他也得去。


    萧金业在诏狱里呆了八年,能受的刑他都受过了,该吃的苦他也都吃过了,熬了整整八年,他却从未吐露过半点口风。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要么就是心性极其坚定,所以才死守到了现在。


    他若是想从这样一个人口中问话,便不能以提审的名义将人压出牢房。


    毕竟萧金业在酷刑折磨下都未曾屈服,自然也不会因为自己的王爷身份就改变态度。他必须展现出十足的诚意,才有可能触及到萧金业真正隐藏的秘密。


    而亲自前往诏狱的牢房与他会面,便是他展现诚意的第一步。


    诏狱坐落在指挥使司的最西角,远远望去,就连外墙都透着股阴森恐怖的味道。


    柳元洵身上穿着厚重的大麾,手里还捧着个汤婆子,可当他踏入那深黑色的大门时,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深而厚的大门缓缓闭合,最后一丝清新的空气也随之消散。


    柳元洵只觉得越靠近诏狱,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腐烂的臭味就越发浓重。他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紧紧跟在顾莲沼身后,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诏狱分为上下两层,上层是负责审理、审讯的局域,下层则是关押犯人和施行刑罚的地方。


    还没走到诏狱下层,柳元洵的胃里就已经一阵翻涌,他再也忍不住,扶着墙壁干呕起来。


    这味道实在难以忍受是一方面,他心里对血液的抵触和抗拒也是一方面,可他既然来了这里,便已经做好了准备。


    顾莲沼垂眸静静地看着他,既没劝他回头歇着,也没问他要不要将萧金业押送出来受审。


    他是个心硬如铁的人,更是个不爱劝人的人,既然柳元洵已经做了决定,他便不会出声干涉。


    越靠近诏狱,过往的记忆便越清晰,曾经的顾莲沼彷佛也渐渐从他的身体里苏醒。


    一垂眸一抬眼,他又成了那个能止小儿夜啼的玉面阎君。


    进入地下之前,顾莲沼挑起一盏灯笼,随后拉过柳元洵的手,把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腰带上,道:“诏狱无光,你需跟着我走,我空不出手,扶不了你,你自己当心。”


    柳元洵重重地点了点头,显然是把这番话听进去了。


    可锦衣卫的官服配的是一条又宽又硬的腰带,他将手落上去也不知道该扶哪里。


    好在而顾莲沼的腰精瘦些,腰带中间便留出了一个空隙。柳元洵顺手将指头扣了进去,发现这个位置刚刚好,既让他感到安心,又方便落手,他舍不得挪开,便悄悄屈指扣住了。


    顾莲沼觉察到他的动作,微微一愣后,还是随他去了。


    整个诏狱一片漆黑,只有顾莲沼手中的那一点灯笼发出微弱的光亮,勉强能照亮前路。


    随着他们越走越深,比之前浓重数倍的血腥味和腐臭味扑面而来,几乎要侵占柳元洵所有的知觉……


    整个诏狱一片死寂,安静到连犯人的呻I吟声都听不见,若不是顾莲沼手中的灯笼在晃动间能隐约照亮两侧牢狱中的衣角,柳元洵甚至会以为这是间空地牢。


    可除了被血浸透的深色衣角外,他还能看见大片大片的新鲜血迹,以及地面上不知何时留下的狰狞交错的抓痕……


    柳元洵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场景,他艰难地喘息着,小时候的记忆和如今的场景隐约交叠,叫他整个人都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顾莲沼不着痕迹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柳元洵的脸白得可怕,整个人也颤抖得厉害,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强忍着不适,紧紧跟着自己向前走,只是每走两步便会哆嗦一下,叫人心怜不已。


    见他实在忍受不住,顾莲沼轻轻叹了口气,将手边的灯笼搁置在一旁,而后抬手解下自己的抹额,掩住柳元洵的眼睛,低声道:“跟着我,别怕。”


    抹额系好后,柳元洵的眼前便彻底黑了下去,扣住腰带的手随即便被人牵到了掌心里,燥热温暖的感觉叫他的心也一并安定了下来。


    他们一路前行,血腥味愈发浓烈,就在柳元洵觉得自己几乎支撑不住的时候,顾莲沼停下脚步,挑起灯笼,低声道:“到了。”


    柳元洵扯下眼上的发带,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如遭雷劈。


    牢房中,一个浑身污垢、恶臭扑鼻的人正蜷缩在地上,他衣衫褴褛,满身血污,听见动静,那人缓缓抬头,露出一张脓疮满面,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脸。


    “萧金业……”柳元洵喃喃道,心中震惊到无以复加。


    他知道诏狱残酷,可他从未想过,八年牢狱,竟能将一个人变成这般模样。


    第46章


    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人叫出,萧金业仅仅是抬眸瞥了一眼柳元洵,随后又无动于衷地垂下头去,彷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诏狱的牢是用腕口粗的铁柱子打成的笼子,上天入地都没有出路,唯一的出口便是被玄铁大锁锁死的牢门。


    顾莲沼将灯笼挂在门侧的壁笼上,而后摸出钥匙打开了门锁。


    牢内昏暗,一点烛光只能照见方寸之地,柳元洵缓步踏入牢房内,一步一步靠近萧金业,在他身前缓缓蹲了下去。


    顾莲沼倚在牢门一侧,看似随意,可他的眼神却一直落在柳元洵身上,只要萧金业稍有异动,这点距离已经足够他出手了。


    柳元洵怪异的举动终于引起了萧金业的注意,他仰起脖子,费力地撑起脸,透过他满脸的脓疮,柳元洵看见他似乎眯了眯眼睛。


    萧金业八年未出诏狱,想来并不知道他是谁,柳元洵主动道:“我是柳元洵。”


    听见来诏狱看他的人是金尊玉贵的瑞王,萧金业依旧没有说话,只用那双浑浊的眼睛默默望着柳元洵。


    他的眼神很奇怪,没有恐惧也没有恨,整个人坐在那里,毫无生气,与其说坐着一个人,倒不如说像一截失去了所有情绪、被岁月遗忘的木头。


    柳元洵与他对视了许久,直到萧金业力气不够,只能将头垂下的时候,他才慢慢讲起了最近发生的事。


    “我最近得了个东西,又因为这东西卷入了一件不知深浅的事里,我唯一摸到的线索,就是你。”


    萧金业闻言,又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虽然依旧没有说话,可他的眼神却多了点之前没有的东西。


    柳元洵继续说道:“我不知道这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也不知道最终答案是什么,我甚至不能确定那东西指向的是不是你,这事甚至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可我还是来了。来之前,我已经向皇上请了旨,也已经看过了你的卷宗。”


    柳元洵静静地注视着他,“就好比解一道连环谜题,我解开了上一个谜题,紧接着就拿到了下一个谜点。如果这个谜点是你,那么,你这里又藏着怎样的答案呢?”


    萧金业终于开了口。他的嗓音难听至极,像是曾经吞炭灼烧了嗓子,又彷佛喉咙处破了个洞,每说一个字,都带着呼噜噜的气音。


    “为什么……”萧金业轻声问道,“既然与王爷无关,王爷为何要来诏狱?是因为好奇吗?”


    柳元洵认真道:“因为为了这件事,已经有很多人丢了性命。”


    萧金业似乎笑了一下,可他那张脸早已扭曲变形,任何表情都显得模糊不清。他缓缓说道:“可王爷若是继续查下去,恐怕还会有更多的人丧命。”


    听到这话,柳元洵精神一振。


    尽管他早有心理准备,可萧金业这番话,几乎坐实了顾莲沼的猜测:那幅画上的叶金潇,指得真的是诏狱里的萧金业。


    事情到了这一步,萧金业对他的印象和态度,几乎成了决定事情走向的关键因素。柳元洵也敏锐地察觉到,萧金业似乎在通过这个问题,试探他的决心和态度。


    可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无需思考,柳元洵道:“可要是不查,死得人只会更多。”


    萧金业紧接着又问:“可王爷您真的想好了吗?不查的话,死再多的人也与王爷无关;可一旦查了,往后每死一个人,便都和王爷脱不了干系了。”


    柳元洵听明白了,萧金业这是与他问心来了。


    他神色平静,有条不紊道:“若从功利角度讲,恶人不死,好人会一直受其害,在这种情况下,牺牲小部分人的性命换取大部分人安危,从功利化的道德标准来看,是合理的。”


    稍作停顿后,他又道:“若从道义本身来讲,生命无法被量化,一个人的性命与千万人的性命同样重要,不该人为的赋予价值,并在衡量后做取舍。”


    萧金业追问道:“那若从王爷自身的角度来讲呢?”


    这个问题,本质上与“是选择为了救十个人而亲手杀一人,还是尊重命运坐视十人死亡”的问题如出一辙。


    从学术角度探讨,自然是各有各的道理,可若是从个人角度去考量,这无疑是一个永远也找不到完美答案的难题。


    听到这里,就连一直置身事外、默默旁观的顾莲沼也不由站直身体,等着柳元洵的答案。


    可柳元洵却忽然笑了,他道:“我没有立场。”


    顾莲沼怔住,萧金业也愣了。


    柳元洵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一开始就说过,我偶然得了一样东西,随后便被卷入了这件事里,一条条人命将我推到了这一步。自始至终,我都没有任何立场,我不过是自愿成为了某一方手中的棋子,献出了我手中的势力,顺着他的意志,来到了你面前。如果说死亡是一场债务,那背负这债务的,既不是冲锋的兵,也不是运筹的将,而是挑起这张纷争最源头的欲望。”


    柳元洵微微一笑,看向萧金业,道:“所以,萧大人,你作为下一场战争临时的将,我想问问你,下一步棋,该往哪里走?”


    萧金业这次是真的笑了,他破碎不堪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怪异而又刺耳的笑声,笑声越来越大,在这狭小的牢房里回荡。


    “我终于……咳咳……我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选中你了……咳咳……”萧金业笑得剧烈咳嗽起来,身体也跟着不停地颤抖。


    他好似想伸手拍拍柳元洵的手,可他下意识抬起右臂的时候,柳元洵才看见他断口狰狞、自臂膀处便消失的右臂。


    柳元洵的瞳孔不受控制的一缩,萧金业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右臂,语气平淡道:“当年,他们把我的这条胳膊伸进囚着饿狗的笼子里,不到半刻钟,胳膊就没了。”


    “萧大人,”顾莲沼适时提醒道:“与正事无关的事,还是少说为妙。”


    萧金业随意地瞥了他一眼,可这一眼,却让他的视线在顾莲沼脸上停留了许久,眼中满是诧异,惊道:“你竟是个哥儿?”


    哥儿行动多有不便。顾莲沼虽未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但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还是会用抹额遮住象征哥儿身份的红痕。


    萧金业一直被困在诏狱,不知道此事倒也在情理之中,可他随后一句,却叫顾莲沼变了脸色。


    “原来哥儿里竟也会有如此凶残暴虐之徒,我以为只有那群阉人才……”


    柳元洵听到这话,下意识转头望向顾莲沼,眼中既有疑惑也有惊讶。


    顾莲沼背着光,整个身体都笼罩在昏暗中,柳元洵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更看不清他是否在与自己对望。


    萧金业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言语有些失当,他不再多言,转而看向柳元洵,神色变得郑重起来,“王爷,罪臣想最后再问您一个问题。”


    柳元洵的注意力被重新拉回萧金业身上,他微微点头,道:“你问。”


    萧金业道:“敢问王爷,我若装傻充愣,什么都不说,王爷当如何?”


    柳元洵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萧大人,答案还是一样的,我与这事本没有关系,不是我求着你们替我办事,是你们选中了我,而我答应了。但如果既要我做你们刀,还要我做握刀的人,那未免高看我这个病人了。需要把握机会的不是我,是萧大人你才对啊。”


    萧金业被柳元洵戳中了心思,不由苦笑道:“可王爷您若是早知我没有退路,何苦脏了衣袍亲自来诏狱呢?将我提出去审岂不省事?”


    柳元洵神色坦然,“因为我答应了。”


    见萧金业怔住,柳元洵道:“我虽是被你们引入局中的,可我既然做了你们的刀,便证明我是愿意的。既然愿意,我便想让萧大人您看到我的诚意,尽管只是小事,但小事也是开始,不是吗?”


    萧金业越听就越激动。尘封在心里不见天日的秘密,好似终于有了破土而出的机会,而柳元洵就是他的希望!


    他极为认真地盯着柳元洵,郑重道:“王爷,我愿意信您。可此事事关重大,我只能先抛出一颗石头探路,也好叫您透过此事大致摸一摸这浑水的深浅。”


    柳元洵问:“你怕我退缩?”


    “不,”萧金业苦笑道:“是我不敢赌。您说得对,不是您求我,是我在求您,但即便是在求您,您也得给我些求您的信心。王爷,您要信我,此事非同小可,我就算将它带进坟墓里,也不会轻易做赌注。”


    柳元洵点了点头,十分体贴,“你进诏狱八年都没松口的事情,要是轻易对我说了,我反倒会觉得奇怪。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


    萧金业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王爷可以去灯曲巷找个名叫凝碧的女人,您见了凝碧,告诉她是我叫你去找她的,她自然会将一切都告诉您。”


    “灯曲巷?”柳元洵好奇道:“在哪里?京城吗?我怎么没听过这个地方?”


    萧金业还没说话,顾莲沼就已经幽幽开口了,“不仅在京城,更是京城首屈一指的‘销金窟’啊……”


    第47章


    既然得了下一步的线索,那在见过凝碧之前,想必萧金业不会再向他透露别的信息了。


    柳元洵正欲离去,却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他望向萧金业,面露犹豫之色。


    萧金业像是从他的表情中洞悉了一切,他残缺不全的左手微微抽搐了两下,忍不住低下了头。


    他猜到了柳元洵想说什么,他在诏狱里熬了八年,最忧心的便是自己的家人,更是无时无刻不想知道他们的消息。


    但当他真的遇见个能带给他一些消息的人,他又不敢听了,他怕柳元洵一张口,支撑他这么多年的信念就要崩塌了。


    他的恐惧与退缩如此明显,柳元洵便不打算开口了。


    事情有了头绪,再逗留下去也无意义。


    柳元洵起身欲走,却因蹲得太久,刚一站起,眼前便骤然一黑,要不是顾莲沼闪身将他带入怀里,他怕是要一头栽倒在地上。


    这副孱弱的身体总是处处拖后腿,柳元洵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小声说道:“谢谢你啊,阿峤。”


    顾莲沼揽住他的腰后,下意识地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绝非普通关系能有。


    再加上这亲昵的称呼……


    萧金业眼睛瞪得老大,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终于发现自己隐约感受到的不对劲来自哪了。


    这诏狱头子,竟然……竟然……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顾莲沼垂眸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目光中的寒意丝毫不加掩饰。


    顾莲沼在诏狱待了三年,手段比前任上官更为狠辣。


    他审过的犯人,都将死亡视为一种解脱,而他本人,更是诏狱里最为阴毒的刑具。


    萧金业虽未在顾莲沼手下受过刑,但诏狱就这么大,他即便捂着耳朵也压不住那瘆人的动静。


    顾莲沼审讯犯人时,受刑者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也会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仅仅是听到那凄厉的叫声,诏狱里的其他犯人便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想要招供的冲动……


    这样一个令人胆寒的人……竟然……萧金业本能地打了个哆嗦,匆匆低下头,不敢再看了。


    柳元洵倒是没留意萧金业回避的眼神,他趴在顾莲沼怀里缓了缓神,等恢复过来后,才站稳了身子。


    来的时候,柳元洵一心惦记着正事,倒也强忍住了对黑暗和血腥的不适。


    可正事一办完,回程的路便显得无比漫长,每走一步都是种酷刑,他甚至觉得空气都沾着潮湿的血腥味。


    柳元洵双腿微微颤抖,刚走两步,就感觉自己要向前栽倒。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墙,手还没碰到墙壁,就被顾莲沼握住了。


    “不能碰。”顾莲沼低声说道,“这牢里关着的不只是人,还有些非人的东西。你离牢房太近,可能会受伤。”


    顾莲沼声音低若鬼魅,牢房里又不时传来怪异的声响,柳元洵吓得心脏都要停跳了。他弯曲手指去挠顾莲沼的掌心,催促道:“阿峤阿峤,那我们快走。”


    顾莲沼如愿将人吓住,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牵着柳元洵出了诏狱。


    诏狱大门关上的那一刻,柳元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新凉爽的空气涌入肺腑,他终于有了一种从血海中重获新生的解脱感。


    他仰头望着空中盘旋的飞鸟,突然想起件事,“阿峤,你进诏狱的时候,才十五岁吧?”


    顾莲沼和他一同抬头望向天空,片刻之后,他轻轻“嗯”了一声。


    那是他人生中极为关键的转折点,他死也不会忘记。


    柳元洵转头看向他,干净柔和的眼眸清澈无比,“那你怕吗?”


    不怕,他怎么会怕呢?


    回想起那时,望着那个即将受刑的男人,他感觉自己看到的并非是一个人,而是一架助他平步青云的登云梯,一个能为他带来无上荣耀的工具。


    初次尝到权力滋味的他,兴奋得浑身都在发抖,他很清楚,只要能撬开犯人的嘴,他便能在刘迅身边彻底站稳脚跟。


    怀着这样的心思,他又怎会惧怕?


    畏惧血腥的人成不了屠夫,他若害怕,就不可能有今天。


    但他并不想让柳元洵知晓这些过往,他只是轻轻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略显淡薄的笑容,淡淡说道:“王爷,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他抬手扶起柳元洵的兜帽,既为他遮挡住了风寒,也打断了这场对话,“时候不早了,王爷该回府喝药了。”


    柳元洵以为自己触及到了他的伤心往事,便默默垂下眼眸,不再多问,与他并肩走出了指挥使司的大门。


    ……


    淩亭驾着车,车轮咕噜噜地向前滚动,车厢内的柳元洵旧事重提。


    “灯曲巷是什么地方啊?”柳元洵一脸好奇地问道。


    顾莲沼抬眸瞥他一眼,神色平静地吐出三个字:“花柳街。”


    柳元洵刚想追问“花柳街”又是什么地方的时候,平日里看过的那些话本起了作用。他微微瞪大眼,带着几分不确定,小声问道:“是我心里想的那种花柳街吗?”


    顾莲沼默默看着他,没出声。


    “啊……”柳元洵瞬间明白了,他用手指在衣服上局促地画着圈,声音愈发小了,“去那种地方,要遵守什么规矩吗?”


    瞧着他这副模样,顾莲沼心里像是被小猫挠了一般,既想逗弄他一番,又怕弄巧成拙给自己招来麻烦。


    他轻咳一声,强忍住了捉弄的心思,随口解释道:“不用,在那种地方,只要有钱,想做什么都行。”


    “哦。”柳元洵含糊应了一声便不说话了,视线微微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可顾莲沼并不喜欢在白天看到他静坐的模样。柳元洵安静的时候,像极了一尊无情无欲、唯剩慈悲的佛像。


    所以他总想逗逗他,叫他怕也好,叫他害羞也好,他总觉得柳元洵脸上有点情绪的时候,比静静坐着看起来有人气多了。


    可顾莲沼自己也不是个话多的性子,思来想去,之前一直沉甸甸压在他心头的事,再次翻涌了上来。


    事关自己的性命的时候,他又觉得柳元洵像人还是像佛都不重要了,他更想从柳元洵口中套出些什么来。


    “王爷。”顾莲沼轻声唤道。


    柳元洵正在沉思,听到叫声下意识抬起头,与顾莲沼目光交汇,一脸茫然地“啊”了一声。


    顾莲沼没给他思考的时间,他凑到柳元洵耳边,压低声音问道:“您是不是中毒了?”


    这问题问得太过突然,又直击要害,柳元洵就算城府再深,脸上的表情也不由失控了一瞬。


    他很想找个藉口来遮掩,又不清楚顾莲沼究竟知道了多少,再加上极致的震惊,无数念头在他脑海里横冲直撞,撞得他脑袋一片空白。


    在诏狱的这三年,顾莲沼审过无数犯人,而柳元洵又如此单纯好懂。他只盯着柳元洵的眼睛,便瞬间洞悉了一切。


    柳元洵想让他知道的、不想让他知道的,都在这一瞬间的试探里,被他摸得一清二楚。


    但他不想打草惊蛇,更不想让柳元洵因此对他产生戒备。于是,他佯装开玩笑,打趣道:“都说诏狱的空气里有种让人沉默的毒药,我看您不说话了,还以为诏狱的毒发作了呢。”


    柳元洵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他努力撑起一个笑容,说道:“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倒是我打扰您了。”顾莲沼笑了笑,抬手撩起车窗的帘子看了一眼,接着说,“那您慢慢想吧,离王府还有一段路呢。”


    柳元洵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可眼神却一直落在顾莲沼脸上。


    他很想说服自己那只是个玩笑,可这事关乎他母妃的声誉,他绝不容许有丝毫泄露的可能。


    可顾莲沼能知道些什么呢?


    他中蛊毒的事,只有三个人知晓。洪福就算再惹人嫌,也是个明白轻重的人,绝对不可能把这事说出去。至于他皇兄,就更不用说了……


    这事绝对没有泄露的可能,顾莲沼绝不可能知道。


    蛊毒无解,在脉象上也毫无显示,除了吞毒之人,就算神医在世,也看不出他中毒的迹象。


    难道,是自己太过敏感了?


    ……


    顾莲沼能察觉到柳元洵在看他。


    若是平常,他或许能找个无懈可击的藉口打消柳元洵的疑虑。但今天不同,他心里受到的震动太大了,思绪也一片混乱。


    他终于想明白了。


    他终于把这一切串联起来了。


    他终于知晓洪福对他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了,也明白为何刘迅如此笃定他回不了诏狱,更清楚皇上把自己嫁给柳元洵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们说得没错,这场婚事的最终目的,就是要他救柳元洵的命。


    可他们没告诉自己和柳元洵,救柳元洵的命,代价却是他的命。


    柳元洵上次问他,做什么事需要频繁欢好。他当时回答说,练内力时需要。


    可如果,那东西不是内力,而是一种毒呢?


    柳元洵虽没有纯阴内力,可他的体质却和纯阴之体极为相似。若是假设柳元洵中了一种毒,且这种毒具备纯阴之力,那这一切便都能说得通了。


    柳元洵中了毒。


    洪公公说频繁欢好能救命。


    刘迅将他送去王府后笃定他会死。


    且他被选中的原因就是纯阳之体。


    若这四件事都是真的,那一环套一环,一环解一环,这事便成了个有头有尾的圆!


    他的纯阳之体就是救命的关键,可阴阳相合本是平衡之道,他以至阳之体去救柳元洵体内的至阴之毒,轻则内力全失,重则性命不保,所以刘迅和洪公公才会那般对他……


    对上了,这一切都对上了。


    难怪洪公公当时轻易就允诺了那么多好处,他早就知道自己的下场,所以根本没打算让自己活着回去。


    前一夜,他还趴跪在柳元洵身侧,苦恼自己该往何处走,该以何种态度对待柳元洵。


    可命运从来不给他选择的机会。


    他和柳元洵,原来一开始就只能活一个。


    第48章


    柳元洵送他的匕首还悬在腰间,可顾莲沼却再难用最初的态度看待它。


    起初,他将这匕首握在手中时,除了对宝器的欣赏,或许还有些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因柳元洵而起的欢喜。


    可同样的路,来时与去时心境竟天差地别。轻巧的匕首挂在他腰间,像是悬在了他心上,忽然间便有了难以忽略的重量。


    他下意识垂手摸向腰间的匕首,刹那间萌生出将其还给柳元洵的念头,可犹豫几瞬之后,这想法便悄然沉寂了。


    不过是一柄匕首罢了,收下就收下了,难道自己会因为收了这柄匕首而心软吗?必不可能。


    但以后呢?


    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如果这真是一场以命换命的死局,他也绝不可能因为一时的意乱情迷便付出性命。


    他自己就是纯阳之体,自然知道这种体质有多罕见,普天之下,不一定还能找出第二个符合要求的人。


    他若不救,柳元洵势必要死。


    可柳元洵死了以后,他还能有活路吗?


    他若是能舍得锦衣卫的权势,这事倒是简单,大不了舍弃一切,遁入江湖,隐姓埋名重新开始。


    但问题恰恰在于,他舍不得。


    他从一个一无所有的难民,一步步爬到京中从四品的高位,尝过无权的落魄与有权的风光,正因如此,才更放不下已到手的权势。


    可他也未必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如今的局面看似已入绝境,好在他提前摸清了一切。只要小心筹谋,未必没有险中求胜的可能。


    然而凡事有舍才有得,若他既要保全性命,又想从这场阴谋中全身而退,就难免要割舍一部分欲望。


    他的欲望分散两头,一头是利欲,另一头是色欲。


    利欲尽头是平坦的康庄大道。


    柳元洵一死,皇上便不会再关注他,没了皇权的压制,他依旧能如从前一般,享受权力带来的一切。


    而色欲尽头空空如也,不说他是否会因此丧命,即便他平安救下柳元洵,又能得到什么呢?


    柳元洵会爱上他吗?


    不会。


    柳元洵身体好了以后,还会和他躺在同一张床上,叫他近身吗?


    也不会。


    最有可能的结果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柳元洵身体健康,幸福美满,娶个娇妻,再添子嗣。


    他虽自认不是什么地狱阎王,但也绝不是心善温良的活菩萨,这等赔本买卖,就是打死他,他也不愿意做。


    再说了,就算柳元洵待他不错,可除了稍稍尝尝他的味道以外,他又何尝得到过什么真正的好处呢?


    若是为了这点温情小意便付出性命,到了地府,怕是阎王都要为他叫屈。


    如此一对比,该如何取舍,已然不言而喻。只要他能舍弃柳元洵,这事儿便简单多了……


    柳元洵还在一旁琢磨顾莲沼那番话究竟还是有心还是无意,顾莲沼却已在心底做好了抉择,开始盘算着如何从他的死亡中脱身了。


    他深知,无论后续如何,眼下第一步,便是要牢牢抓住每一个能向柳元洵示好的契机。


    只有他足够温顺,足够恋慕自己的夫君,足够像个以夫为天的哥儿,柳元洵遭遇不测时,他的存在感才会降到最低,旁人才会相信此事与他无关。


    夜里的欢情犹如日出即散的晨露般虚幻。一个在熟睡中无知无觉,任由对方占尽便宜;另一个则在权衡利弊,那点真心在欲望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轿子终于停了,顾莲沼抬手扶住柳元洵,低声道:“您小心着点。”


    柳元洵露出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直到将人扶下马车,顾莲沼也没松手,他宛如一个合格的妾室般,对淩亭说道:“这个时辰,淩晴姑娘应该也快把药熬好了,劳烦淩大人跑一趟,将药端来。”


    说完,他也没给柳元洵说话的机会,而是伸手扯了扯他沾血的大麾,略带歉意地说道:“我怕王爷您心里膈应,所以一直没敢告诉您,您这大麾在诏狱的地上沾了不少血。如今到了府里,还是快些回房换洗一下吧。”


    柳元洵转头一看,果然瞧见大麾底部沾染的斑斑血迹,刚刚才摆脱的血腥气彷佛又汹涌袭来。他脸色一白,只觉得一阵头晕,“快……快回去……”


    “王爷,您……”淩亭见他面色不好,心中焦急,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


    顾莲沼却只是淡淡一笑,轻轻握住柳元洵的胳膊,柔声道:“王爷别急,我们这就回去。”


    言罢,便半扶半抱着柳元洵朝寝居走去,自始至终都未曾回头看淩亭一眼。


    可淩亭却不再像最初那般满心委屈。他望着柳元洵和顾莲沼相携离去的背影,仿若在绝境之中突然寻到了一线生机。


    原来,王爷并非无所不能,他也会叫人哄骗,也会叫人三言两语便蒙了心智。


    若将顾莲沼换成自己,仅凭王爷对自己多年的信任,自己甚至无需使用任何手段,便能……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


    淩亭面无表情地垂下手,彷佛刚刚扇自己耳光的人不是他。


    他与淩晴的性命皆是王爷所救,王爷对他的信任也是多年来一点点积累起来的。若他仗着这份信任去欺瞒哄骗王爷,那与畜生又有什么区别?


    他甚至不敢相信,方才起了那个龌龊念头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他在原地伫立许久,直到牵马的小厮前来提醒,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将缰绳递给了小厮。


    ……


    柳元洵一跨进屋内,便迫不及待地去解身上的大麾,动作急切得近乎粗暴。


    好不容易将大麾扯下,他仍觉得不够,总疑心长袍上也沾染了血,又急急忙忙去扯身上的衣服,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焦躁。


    他在诏狱本就是为了处理正事,才强忍住了对血腥的厌恶与惧怕。再者,诏狱里血腥味虽浓,可那里漆黑一片,他并未真正瞧见多少血液。


    可沾在身上的血却不同,那滋味叫他瞬间梦回七岁那年的血褥子,那些血也像是重新从记忆中活了过来一样,将他包裹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顾莲沼和他相处不过一月有余,并不知道他怕血,只当是他养尊处优,嫌弃血污脏了衣物。


    或许因为前一刻才猜到了真相的缘故,此时的顾莲沼看着柳元洵对血腥这般排斥,竟无端觉得,这就像是柳元洵对真实的自己的一种抗拒。


    他心里清楚,柳元洵不是傻子,迟早会看穿他的伪装,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倘若柳元洵已是濒死之态,或许还会原谅他的欺骗;可他要是活着,真能容忍自己被当作傻子般玩弄吗?不可能的。


    他和柳元洵的相遇,从一开始就错得离谱,这段关系自始至终都创建在欺骗与谎言之上。就像系扣子,第一枚扣错了,后面的扣子便会一错再错,注定不会有好的结局。


    明明已经做好了取舍,可他的大脑却像怕他后悔一样,总在见缝插针地提醒他:他和柳元洵是不可能的。


    哪怕他一时心软,为救柳元洵赔上了一切,武功尽失,沦为废人,他也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他不像淩亭,他信奉谋算与掠夺,他宁肯拖着自己想要的人一起下地狱,也学不会默默守护在别人身边。


    淩亭爱一个人,或许会给对方自由,看他在林间展翅;他若爱一个人,便要折了他的翅膀,圈着他,囚着他,将他压在床上,咬住他的喉咙,和他骨血交融,叫他此生只能看见自己一个人!


    可柳元洵贵为天雍的王爷,这世间,除了皇上,没有能拴住他的锁链。他若是得了健康,便如同长了翅膀的鸟儿,迟早是要飞走的。


    顾莲沼站在原地出神,直到屋外传来淩亭的动静,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垂眸敛神,替柳元洵脱下了长袍。


    淩亭一进屋便察觉到了柳元洵的异样。他匆匆放下药碗,全然忘了“妾室在房时,侍卫不能逗留”的规矩,满心满眼都只有柳元洵苍白如纸的脸。


    他快步上前,握住柳元洵的手,扶着他在床边坐下,而后单膝跪地,仰头望着柳元洵,眼中满是担忧与关切,“主子,您哪里不舒服?可是被血吓到了?”


    柳元洵虽与顾莲沼相处了一月,但最熟悉、最信赖的依旧是淩亭。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反手回握住淩亭的手,焦躁道:“我想沐浴。”


    “我已经吩咐过了,热水马上就好。”淩亭一边柔声安抚他,一边对顾莲沼说道:“顾大人,烦请您拉开床侧柜子左数第三列第四排的抽屉,将里头那个土色的瓷瓶拿来。”


    前一刻,说这话的是顾莲沼。


    而这一秒,陪在柳元洵身边的人变成了淩亭。


    顾莲沼也是此刻才发现柳元洵神情中的异样。他的心猛地一揪,下意识想问:你怎么了?


    可当他看到柳元洵对淩亭的亲近与依赖时,心口的揪痛瞬间扩散,厌恶、烦躁、忧虑、关心等情绪交织在一起,搅成一团,让他胃里一阵翻涌,恨不得立刻返回诏狱,狠狠惩治几个犯人,以解心头之闷。


    可双脚却不听使唤,只能依照淩亭的吩咐,机械地取出那个瓷瓶。


    顾莲沼刚把瓷瓶递过去,柳元洵便迫不及待地一把夺过,动作近乎粗鲁。


    他颤着手拔开软木塞,将瓶口凑近鼻尖,深深嗅闻了几下。浓郁的菝蔺香气瞬间冲散了幻觉中的血腥气,清凉提神的味道叫他好受了许多。


    淩亭见他神色渐渐舒缓,这才松了口气,他脸上露出笑容,柔声道:“主子是不是感觉好些了?”


    “嗯。”柳元洵揉了揉眉心,流露出一丝只有在最亲近之人面前才会展现的脆弱,喃喃自语道:“好多血啊……”


    “别想了,主子,咱不想那些糟心事了,都过去了。”淩亭握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像哄小孩子似的柔声安抚,“您想想咱们院里的桂花树,再想想去年您亲手种在花园里的牡丹,那些花香才叫人舒心呢。对了,您还记得新买来的那两匹马吗?大马我已经请了专人伺候,听说那是个养马的老手,很有一套,说不定再过几天,您就能骑着它出去散步了……”


    柳元洵被他说得心中一动,眼中浮现出一丝向往:“我还没骑过马呢。”


    淩亭嘴角上扬,笑容愈发温柔,他仰望着柳元洵,眼中都是他的身影,“要是主子想学,等天气暖和些,我教您。”


    柳元洵自然想答应,可一想到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他又犹豫了,但他不想扫淩亭的兴,只好浅笑着点了点头。


    恰在此时,沐浴用的热水送来了,淩亭便转身走进耳房去替他放水。


    淩亭一走,柳元洵身前的位置便空了出来。


    柳元洵正低头按压着眉心,眼前却又多了个人影:是顾莲沼。


    ……


    顾莲沼会恭维,会谄媚,也会做个趾高气扬地小人。可在过去十八年的人生里,却从未有人教过他,该如何伪装出深爱一个人的模样。


    他原以为扮演一个合格的妾室轻而易举,可淩亭的一举一动却让他明白,爱与不爱,有着天壤之别。


    他心中只有欲望,所以眼中只看得见柳元洵花瓣般的唇、天鹅般的颈、柔软细腻的肌肤和如玉般的指尖。


    可淩亭心中有爱,所以能留意到柳元洵苍白憔悴的面容、微微颤抖的双手,以及强压在眼底的不适与烦躁。


    但仅凭欲望是无法瞒过众人的。


    所以,他只能一边厌恶着淩亭,一边在淩亭离开后,拙劣地模仿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学着淩亭的样子,单膝跪在柳元洵身前,而后试探性地伸手,缓缓覆上了柳元洵的手背。


    他的动作太慢了,慢到柳元洵有足够的时间来躲避。但也正因缓慢,柳元洵并未感受到压迫,他只是带着几分怔愣与疑惑,静静地看着顾莲沼动作。


    终于,顾莲沼再一次触碰到了那只手。


    或许是心态发生了变化,又或许是带了些赔罪的心思,他头一回在触碰到柳元洵的时候,没有浮现出任何旖旎的念头。这种感觉太过陌生,陌生到彷佛他是第一次握住柳元洵的手。


    “王爷……”他慢吞吞地叫了柳元洵一声,语调有丝奇异的干涩。


    柳元洵没说话,只垂眸望着顾莲沼漆黑的发顶。他再次晃了神。因为他意外发现,顾莲沼的头发竟然带着不明显的卷儿。


    那发卷不甚明显,但依然有着肉眼可见的弧度,好像他伸指一绕,就能将他的头发从发尾绕圈绕到发顶。


    他晃神的时候,顾莲沼又说话了,他拖长了音调,又放低了声音,听上去竟有种陌生的示弱感,他说:“能不能不要让淩大人教你。”


    “嗯?”柳元洵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想教你。”顾莲沼自始至终都没抬头,他像一头初生的豹子一样趴在柳元洵膝头,撒娇般地用头撞了撞他的小腹,强忍着羞耻,小声问:“不要让淩大人教你,我来教你,我马术很厉害。”


    “扑哧”一声,柳元洵乐了。


    他是最小的皇子,上面只有姐姐和哥哥,除了淩晴,从未有人对他撒过娇,这种感觉既新奇又让他心生柔软,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顾莲沼的脑袋。


    一边暗自失望他的头发并不像看起来那般柔软,一边又觉得他此刻的模样竟有些可爱。


    “不行哦,”可他还是很有原则的拒绝了,“已经答应了淩亭,就不能反悔了。”


    若是对上别人,顾莲沼吃瘪也就吃瘪了,可他偏偏忍不得柳元洵带给他的委屈,当即脸色一变,咬牙从他膝上抬头,转身就往外走。


    柳元洵无奈,“你这脾气到底随了谁啊?扫把尾啊?”


    拐着弯的骂他狗脾气呢。


    顾莲沼脚步一顿,回眸看他,眼神冰冷如霜,乍一看,还真挺唬人。


    可柳元洵却觉得他只是在赌气。要真生气了,人早走了,站那不动,可不是等人来哄吗?


    柳元洵双手撑着床沿,脸上露出一抹轻松的笑容,“淩亭是大师傅,你是小师傅,你俩一起教,总行了吧?”


    这主意,还不如不提呢。


    顾莲沼脸彻底黑了,这下连等也不等了,转身就往外走。


    走了两步却又顿住,再次回头看他,一字一顿、语气坚决道:“我从不做小,也不做大。你若让我教,便只能我一个人教。要是还有别人,那便没有我。”


    第49章


    顾莲沼言罢,绕过屏风,径直往门外走去。他抬手一掀帘子,恰好与淩晴碰了个面。


    淩晴生性大大咧咧,情绪上头也不过几息的火气。上次是憋屈到了极点,才忍不住骂了顾莲沼几句,可事情一过,又见柳元洵与他亲昵相拥,她对待顾莲沼的态度自然而然就转变了。


    她转头看向顾莲沼,好奇道:“唉,顾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


    顾莲沼同往常一样抛下一句:“练武。”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疏离,可淩晴却总觉得他离去的背影彷佛带着火气。淩晴下意识揉了揉鼻尖,小声嘀咕道:“有点奇怪……”


    淩晴走进屋内,就见柳元洵正端坐在床上,眉头微蹙,一脸沉思的模样,于是随口问道:“主子,你和顾大人闹别扭啦?”


    “别胡说。”淩亭刚从耳房折返回来,恰好听到这句话,立刻皱起眉头反驳道:“主子怎么可能跟他闹别扭?”


    柳元洵也是一脸茫然。他知道顾莲沼方才那话带着火气,可他仔细反思了一番,实在不觉得自己哪句话有问题。


    既然不是自己的错,他也不觉得自己有安抚对方的必要。


    听到淩晴这么问,他只是摆了摆手,说道:“随他去吧。”


    淩晴不明所以地望了眼淩亭,又看向柳元洵,撇嘴道:“好嘛,我不问了。主子的药喝完了吗?我是来收药碗的。”


    柳元洵不想让她等,恰好此时药的温度也刚刚好,他便忍着苦味,仰头几口便喝尽了。


    淩亭适时递上漱口的水,待口中的药味散去,柳元洵便起身准备去沐浴。


    多亏了顾莲沼这几日的真气,他的精力还算不错。


    可沐浴时热气蒸腾,很容易让人感到眩晕,他便依旧让淩亭在一旁伺候了。


    只是脱衣服的时候,他低头瞧见了自己身上的痕迹,当即羞耻心发作,不肯叫淩亭过来了。


    他身上的淤痕一向消散得很慢,别人七八天就能消退的痕迹,他至少得大半个月才能彻底消失不见。


    距离他和顾莲沼在宫中过夜还不满七天,那些痕迹自然还清晰可见。


    他缓缓将自己沉入浴桶,温热的清水逐渐没过肩膀,也一并掩盖住了那些令他难以直视的印记。


    那夜情急,他一心想着顺势而为,好彻底打消皇兄的念头,再加上当时时机正好,他便与顾莲沼有了那般亲密的举动……


    好在事后,顾莲沼的态度并无异样,他也就渐渐将这件事抛诸脑后。可此刻再次看到身上的痕迹,被水汽熏得有些迷糊的脑袋,彷佛又隐隐约约记起了些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湿漉漉的手捂住眼睛,努力将脑海中浮现的记忆压下去。


    ……


    沐浴过后,时间还早,柳元洵小憩了一会儿。直到日落黄昏,他才起身换了件衣服,打算前往灯曲巷,去见见萧金业口中的凝碧。


    顾莲沼一下午都没露面,就在柳元洵以为他连正事都不打算管的时候,换下官袍的顾莲沼却又现身了。


    他脸色平平,瞧不出喜怒,除了头发有些湿以外,瞧着倒是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既然他露面了,柳元洵便自动认为他已经调整好了情绪,于是开口问道:“阿峤,你下午去哪啦?”


    经过一下午的时间,顾莲沼的情绪已然稳定了许多,又恢复成了那个冷淡疏离的少年模样。


    他道:“我去诏狱翻查了灯曲巷和凝碧的卷宗。”


    柳元洵眼睛一亮,“详细说说。”


    顾莲沼伸手挑起车帘,道:“王爷先上马车吧,路上我再慢慢跟您讲。”


    柳元洵点了点头,在他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


    淩亭看着顾莲沼三言两语就又重新占据了王爷身边的位置,心里五味杂陈。


    在顾莲沼出现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对柳元洵的感情纯粹而真挚。他既不是哥儿,也不是女子,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一个柳元洵永远都不会考虑的男人。


    他接受了命运的安排,甚至说服自己去接受柳元洵或许会娶妻生子的事实。


    但不知为何,他能接受柳元洵成家生子,能接受自己作为侍卫默默在他身边守护一生,可自从顾莲沼出现,他却屡次心绪不宁,妒火中烧。


    难道是因为自己所谓的接受,仅仅停留在想像之中吗?似乎又不是。


    可若要他深入剖析自己的内心,弄清楚为何偏偏对顾莲沼产生妒忌之情,他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淩亭心不在焉地驾着马,车内的柳元洵也已经和顾莲沼聊起了凝碧的事情。


    “依照我天雍的律法,但凡犯下株连亲族之罪,年满十岁的男子一律斩首,十岁以下的则被送入宫中。女子与哥儿全都被打入贱籍,有的沦为奴婢,有的被迫沦为妓子。而凝碧,便是受父亲的牵连,在十年前被卖进青楼,成了一名花娘。”


    柳元洵轻轻蹙眉,隐约捕捉到了点什么,他不甚确定地问道:“她父亲,莫非也是贪墨罪?”


    顾莲沼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显然没料到他竟如此敏锐。柳元洵既然猜到了,接下来的话,他便换了种问法。


    “王爷不妨猜一猜,凝碧的父亲,在何处为官?”


    顾莲沼这么一问,柳元洵连猜都不用猜了,语气笃定地说道:“也是在江南?”


    “嗯。”顾莲沼把玩着腰侧的匕首,接着道:“王爷既然如此聪慧,那不妨再猜猜,凝碧的父亲担任的是什么官职。”


    顾莲沼抛出的这个问题,乍一听彷佛是大海里捞针,但只要静心琢磨,答案便要呼之欲出了。


    先皇在位时,虽严查贪墨案,可处理贪污之罪并非简单地谁贪污就杀谁。


    政权阶层盘根错节,各级官员或多或少都有中饱私囊的行为。若是将他们全部砍头,不仅容易引发朝堂恐慌,还会加重财政流失。


    最恰当的办法,便是追缴贪污款,并处以罚金。这样一来,既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财政压力,又能避免地方经济陷入动荡。


    所以,在大多数贪墨案件中,除了像萧金业这种拿不出钱财的官员,其他人只要足额交齐钱财,便能保住性命,不至于株连族人。


    若是说到因贪墨罪而株连三族的案子,那就只有那一桩……


    柳元洵面色凝重道:“莫非,凝碧是冯源远的女儿?”


    顾莲沼轻而缓地点了下头,看似平静的目光中藏着无尽深意。


    冯源远,曾任江南督粮道,官居正四品,掌管江南一带粮食的征收与运送。


    他本是朝廷重臣,却贪欲熏心,罔顾国法,利用职权,勾结商贾,倒卖国库中囤积的粮食以谋取暴利。


    金银珠宝将他的贪欲滋养得愈发膨胀,他肆意篡改账册,以次充好,又编造各种天灾人祸的假象,凭藉虚假账册一次次欺瞒朝廷,蒙蔽圣听。


    数年间,他以公粮养私家,生活极其奢靡,私宅内的财宝堆积如山,据说,就连地上铺的砖都镶着金边。


    但真正让他罪无可恕、株连三族的,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天灾。


    十年前,西北遭遇百年难遇的大旱,田地龟裂,庄稼绝收,百姓陷入绝境。


    朝廷急令,从江南调粮赈灾,却发现江南粮仓早已无粮可运,十万百姓生生饿死,整个西北哀鸿遍野,昔日大地彻底沦为炼狱。


    自此,冯源远倒卖官粮的恶行终于大白于天下,可西北十万百姓的性命却再也无法挽回。


    钦差在冯源远的私宅中,搜出了巨额的金银财宝,以及记录着他数年来私吞、倒卖粮食的详细账册。


    天雍的律法施行“物证大于口供”,在物证齐全,且作案逻辑清晰的情况下,即便冯源远自己不认,刑部也能定罪。


    可十万条人命,岂是株连三族就能抵罪的?冯源远本人更是被押赴街头,遭受千刀万剐之刑,直到第一千刀刺进心脏,才结束了他贪婪而罪恶的一生。


    这场因贪墨引发的人间惨剧,犹如一记重锤,敲响了朝廷整顿吏治的警钟。


    先皇痛心疾首,自此决定肃整官场,这才有了严查贪墨天雍三年。


    而如今,萧金业让他找的人,竟然是冯源远的女儿……


    第50章


    如果说,萧金业的案子尚属普通冤案,还有平反的可能,那么冯源远即便真是被冤枉的,也注定无法翻案。


    此案牵涉甚广,冯源远不仅背负着十万百姓的性命,更以极其惨烈的方式死于闹市街头。西北许多地方甚至立有他跪地磕头的石雕,来往行人踩上一脚、啐上一口,已是司空见惯。


    更重要的是,这案子是先皇亲自过问查办的。先皇已然仙逝,若由他的儿子揭露案件有误,柳元洵不仅会背上不孝之名,更会损害先皇声誉,危及天雍的统治根基。


    在百姓普遍秉持“君权神授”观念的背景下,皇上是上天派来人间的代表,其决策必然是正确的,皇上是不能犯错的,尤其不能犯下如此大错。


    一旦民间产生“皇上也会犯错”的想法,小到政策推行,大到皇权稳固,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


    因此,无论冯源远是否含冤,于父子情谊,于皇权礼法,柳元洵都不可能为他翻案。


    从得知凝碧真实身份的那一刻起,顾莲沼便预感此事或许会无疾而终。


    与柳元洵相处的这一个多月,顾莲沼清楚他是个好人,更是个聪明人,但此事牵涉太广,绝非一个“聪明的好人”能够解决。


    无论如何处理,此事都会惹来一身麻烦,最好的办法便是装作不知,及时抽身。


    顾莲沼相信,即便皇上,也未必会支持柳元洵为冯源远翻案。


    柳元洵若就此打住,返回王府,此事便会平息。他不知真相,也无需承受心理负担,依旧能在太常寺做他的闲散王爷。


    倘若他继续追查下去,一旦挖出惊人秘辛,后续该如何应对?难道要以一己之力,与整个王权、整个皇朝对抗,做一个“伟大的好人”?


    涉及皇室政权稳固,顾莲沼能想到的,自幼接受皇权教育的柳元洵必定也能想到。


    若柳元洵决定放弃追查,不再深究,不会有人指责他。顾莲沼甚至会觉得,他不至于“善良到愚蠢”。


    可柳元洵只是垂眸沉思,许久都未曾说话。


    马车骨碌碌前行,穿过熙熙攘攘的闹市,驶过空旷的长街,最终停在一条可容三马平行的道路前。


    顾莲沼适时提醒:“王爷,灯曲巷到了。”


    柳元洵这才回过神来,起身准备下轿。


    顾莲沼头一次慢了他一步,他望着柳元洵月白色的长袍,突然道:“王爷,您真的要去吗?”


    柳元洵回头看他,疑惑道:“不是已经到了吗?”


    见他一脸茫然,好似什么也没意识到般,顾莲沼不禁想问他:你就没考虑过后果?还是你觉得这案子不可能有冤情?


    可他最终也没说话,只静静瞧了柳元洵两眼,而后垂头道:“是我多想了。”


    是啊,柳元洵理应去查。


    他真正该担心的,不是柳元洵查出冤情后如何解决,而是柳元洵卷入此事后,会不会再次陷入性命攸关的险境。


    如果这案子并无冤情,只是藏有一些萧金业案的线索,那也就罢了。


    可若真的是冤案,事情可就严重了。


    冯源远的案子已经危及先皇的圣誉,是一块极难啃的硬骨头。即便柳元洵,也得付出巨大代价才能为其平反。


    但在萧金业口中,这仅仅是个试探,一场考验。柳元洵只有闯过这一关,才能进入下一关。


    倘若先皇的声誉都只是一道考验,那萧金业背后隐藏的秘密必定比天还高。


    难怪柳元洵最初接触萧金业时,就引来了杀身之祸。


    若柳元洵执意要揭开萧金业背后的秘密,他的处境只会愈发危险,想要杀他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柳元洵不过是个闲散王爷,手中没有实权,除了淩亭外,他身边可用之人寥寥,要是再遭遇上次那样的谋杀……


    上次,他情急之下,未加思索便出手救下了柳元洵。但如今他已经想明白了,若再遇到杀手,他大可袖手旁观,如此一来,柳元洵便能死得合情合理,半点不会牵连到他。


    这便是他绝佳的逃生之机。


    思及此,顾莲沼便不打算干涉了。无论柳元洵作何决定,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


    深冬的夜总是来得很快,柳元洵上轿子时,天色尚明,可待他抵达灯曲巷,夕阳已只剩一抹余晖。


    各色花坊在绮艳的阳光下缓缓苏醒,错落有致的木质阁楼遍布长巷,鲜花围簇着的花灯挂在窗棂下面,烛火莹莹而亮,衬着灯边的花瓣格外有颜色。


    天雍民风开放,可在男女情事方面却透着几分含蓄。妓院不能直呼其名,得唤作花街;妓子也不能直白称呼,而是称作花娘花郎。就连皇城中那专门开设妓院的街道,也要从花灯与艳曲之中各取一字,凝练成“灯曲巷”之名。


    整个巷子富丽精美,暗香浮动,上有飞檐斗拱,下有青石板路,若是仰头去看,便能在半掩的窗口瞥见美人婀娜的侧影。


    柳元洵容貌出众,灯火又恰到好处地遮掩了他身上的病容,任谁见了,都觉得是个丰神俊朗的翩翩公子。


    他刚一现身,巷子两侧的花楼便像得到密报一般,木窗陆陆续续被推开,露出一张张执扇半掩的美人面庞。


    柳元洵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女子,紧张得手都不知往哪放,要不是“凝碧”二字死死拖住了他的脚步,他怕是立刻就要转身遁走。


    他后退半步,让顾莲沼顶在前面,小声道:“这么多花楼,我们该如何找凝碧啊?”


    顾莲沼将他这小动作尽收眼底,声音不自觉柔和了些许:“往前走便是。”


    柳元洵浑身不自在,被那浓郁的脂粉味熏得直想打喷嚏,满心迫切地想要找到凝碧,换个清爽些的环境。他扯了扯顾莲沼的袖子,催促道:“那快些走吧。”


    二人并肩前行,没走出几步,两侧突然传来娇柔婉转的笑声。柳元洵下意识抬起头,只见一张绣着玉兰的丝帕,如同春日里的一片轻柔云朵,悠悠晃晃地飘了下来……


    那丝帕眼看就要落到柳元洵脸上,顾莲沼却抢先一步伸出手,狠狠将帕子扯下,随后随手丢在了地上。


    花街两侧原本轻柔动听的笑声瞬间戛然而止,气氛变得说不出的僵硬。


    “怎……怎么回事……”柳元洵不敢再往前走,他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压低声音问道,“你为何乱扔人家姑娘的帕子?”


    顾莲沼回过头看着他,语调有些怪异,重复道:“我乱扔?”


    柳元洵小声与他讲道理:“虽是人家姑娘不小心弄掉了帕子,可你既然接住了,又何必扔在地上呢?”


    顾莲沼勾唇笑了,冷声道:“倒是我多此一举了。不过这帕子可不是不小心掉落,是那花娘瞅准了目标,特意送给王爷您的。”


    “送我?”柳元洵惊讶,“为何送我帕子?”


    “王爷若是捡起帕子,便要揣着帕子去还给花娘,进了花娘的房间,这一夜可就成了花娘的人,这便是花街的规矩。”顾莲沼紧紧盯着他,“花街这么长,王爷要是每张帕子都捡,怕是这个月都走不出花街了。”


    柳元洵脸皮微红,除了被扔帕子的羞窘外,也多了些被顾莲沼挤兑的难堪。


    可他没恼,依旧温声细语地同顾莲沼讲道理:“阿峤,我不知道这规矩,误会了你,是我的不对。你若觉得我误解了你的好意,心里委屈,好好跟我说,我自会向你道歉。你这样说话,只会伤了咱们之间的情谊。”


    顾莲沼闻言,不禁一愣。


    恶意冷嘲也好,酸心讥诮也罢,他满肚子坏情绪,只要不捏着假面伪装,张口闭口全是不中听的话。


    他一面让自己扮演好合格的妾室,一方面又忍不住在柳元洵面前暴露自己的本性。可柳元洵非但没有斥责他、疏远他,反倒还教导他……


    恶意生来就有,讥骂不学就会。


    伪装是为了活下去,阿谀奉承是为了活得更好,从没有人告诉他:不要只顾发泄情绪,好好说话才不会伤了情谊。


    情谊?


    像他这样的人,竟然也能与旁人产生情谊?


    他神色复杂地盯着柳元洵,直到柳元洵不自在地低下头,他也没收回视线。


    柳元洵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说道:“如今我知道了,便不会再去接帕子了。好了,咱们走吧。”


    “王爷,”顾莲沼忽然反手握住柳元洵的手,说道,“我有个办法,能让她们不再向你扔帕子。”


    柳元洵一愣:“什么?”


    “帮我解下抹额吧。”他缓缓往柳元洵肩上靠去,又拉着他的手去触碰自己的额头,“她们见你身边有我,便……”便不会再惹出王爷的风流债了。


    他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讥讽,沉默片刻后,生涩而又僵硬地说道:“便不会再……再扔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