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按惯例,外臣不得在宫内留宿。
可如今宫门已落锁,柳元洵又是皇亲,洪福便在靠近宫门的地方,为他安排了一间用以休息的偏殿。
只是在去偏殿之前,他们还要去趟御花园。
洪福要留在皇上身边伺候,小禄子便被拨到了柳元洵身边,由他提着灯笼在前带路。
钦安殿位于御花园中心,是宫中之人礼佛上香的地方,主殿附近则有数个佛堂,供奉着类型不一的佛像,其中便有教导皇子们行人伦之事的欢喜佛。
柳元洵虽未进过欢喜殿,可他熟读百书,对此佛像倒也略有了解。
传说“毗那夜迦”性情残暴,为祸人间,其妹“扇那夜迦”却悲天悯人,常有善行,为了化解兄长的杀孽,扇那夜迦便与他结为了夫妻。
阴阳相合后,毗那夜迦果然不再造杀孽。
而欢喜佛,便是“毗那夜迦”的化身。一般有两种形象,分单体与双体,单体是“毗那夜迦”本相,双体则是裸I体相拥,呈交I媾状的男女。
听闻欢喜佛以“以欲制欲”为修道方法,又以“悲智和合”作为表征,代表着正视欲望、超越欲望的心灵境界,乃是一门与人欲有关的佛法。
所以进殿之前,柳元神情严肃,抱着学习的态度,整个人肃穆而从容。
可他不知道的是,宫中供奉的欢喜佛,本就是为了教导皇室子弟房事而设,因此殿中的佛像全是双体形态。不仅全身赤I裸,姿态多样,就连交I媾的部位都雕刻得细致入微、栩栩如生。
柳元洵刚一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金刚相紧掐明妃腰,臀部高抬跨坐在她的腰间的雕像……
“啪嗒!”柳元洵的手猛地一颤,手中的灯笼瞬间坠落在地。
他一眼也不敢多瞧,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双手在地上胡乱摸索着灯笼。一摸到灯笼,他便一把抓起,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朝着门外奔去,呼吸急促,活像在逃命。
顾莲沼和小禄子正守在外间,顾莲沼耳尖地捕捉到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心中一惊,以为柳元洵出了什么意外,下意识朝着侧殿门口迎了上去。
小禄子什么都没听见,见顾莲沼往殿内冲,也赶忙撒开腿追了上去。等小禄子跑到殿门外时,正好看到顾莲沼长臂一伸,将瑞王揽入怀中的画面。
瑞王身上的衣物虽厚重,身形却透着一股别样的轻盈,被顾莲沼带进怀里的瞬间,他的衣角随风扬起,好似一只振翅将飞的蝴蝶,姿态飘逸而美丽,让小禄子看得愣了神。
顾莲沼却没空留意这些,他叫柳元洵吓了一跳,以为殿内有异,将人揽进怀里的瞬间,另一手轻巧而准确地拍向腰间刀鞘。雄浑内力汹涌而出,震得刀鞘嗡嗡作响,“锃”的一声,腰间的绣春刀如闪电般脱鞘而出。
顾莲沼手腕一转,五指准确地握住刀柄,寒光一闪,锋利的刀身已然横亘身前,周身散发的淩厉气势竟比他手中的刀还要锋利。
柳元洵脑子里全是方才看到的画面,在毫无防备之下看到如此活灵活现的春宫图,叫他有种闯进别人卧房,目睹他人行房般的尴尬窘迫。
一想到整个皇宫的人都会知晓他去过欢喜殿,他就恨不得拉开顾莲沼的衣襟,把自己整个藏起来,然后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他尴尬得抬不起头,顾莲沼却持刀警戒,小禄子则一脸茫然,完全摸不着头脑。三人一时僵持在原地,谁都没有出声。
顾莲沼等了片刻,没听到其他动静,不由微微侧头,在柳元洵耳边轻声问道:“王爷,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柳元洵扯着他的衣领,低声催促道:“快走吧,我累了。”
顾莲沼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复又望向大殿深处,等隐约瞧见里面的佛像后,他脑子里却忽然滑过一个念头,这念头既惊奇又离谱,他虽不敢确认,可还是忍不住多了句嘴:“可是里面的佛像……惊到您……”
“别说了!”柳元洵越发用力地扯他前襟,急得耳朵都要红透了,“快走吧,我累了。”说到后三个字的时候,他的语气甚至带了点哀求。
柳元洵前半辈子都如清风明月般高洁自在,从未如此尴尬过。此时他耳根红透,脸颊也泛起淡淡的粉,倒比之前一脸苍白病色时多了几分生气。
顾莲沼得了答案,几乎失笑,忍了又忍,唇畔依然浮现一丝压不住的弧度。
他长到这么大,很少被什么东西勾起纯然的乐趣,不由垂眸看向怀里的人,可看着看着,他的眸光就被柳元洵乌发下掩着的耳廓吸引了。
因为羞窘,柳元洵的耳廓红的像是要滴血,充盈的血管纤细又薄弱,看得顾莲沼一阵牙痒,很想一口咬穿,尝尝他的血是不是甜的。
直到柳元洵几乎将他的衣襟扯歪,他才给了回应,“您觉得……这种姿势下,该怎么走?”
柳元洵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姿势,他只觉得脑子变成了浆糊,整个人热得快要烧起来了,语气更是少见的急切:“你说怎么走就怎么走,总之快点离开这里。”
顾莲沼挑了下眉,不着痕迹地扫过一旁的小禄子,随后收刀回鞘,一把将柳元洵打横抱起。
洁白的大麾在半空中滑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柳元洵轻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了顾莲沼的脖子。
他生病的时候被人抱来抱去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如今身体并无大碍,顾莲沼又是个哥儿,这一悬空让他瞬间清醒过来。他刚要挣扎着下来,就听顾莲沼低声说道:“王爷别动,小禄子看着呢,万一摔了您,洪公公可不会饶我。”
小禄子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懵懂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说道:“不敢不敢,奴才不会乱说的。”
说不说可由不得他,只要洪公公想知道,他怕是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洪公公看。
可也正是小禄子这一句话,让柳元洵意识到了顾莲沼这么做的目的。
洪公公了解他,知道他不会和没有感情的人圆房,既然要演戏,就得注重细节。小禄子既然在这里看着,倒也算是洪公公盯着他们的一双眼睛了。
可顾莲沼毕竟是个哥儿……
没事,他还是个病人呢……
可顾莲沼毕竟是个哥儿……
没事,一切要以大局为重……
两个念头在柳元洵的脑海中反覆拉扯、争斗。几息之后,他自暴自弃般地将头埋进顾莲沼怀里,打算一路装死回偏殿。
偏殿的环境虽比不上王府舒适,但毕竟是皇宫,哪怕是靠近宫门的偏殿,布置也颇为素雅。
地龙一烧,整个屋子很快就暖和了起来。
一盆又一盆的热水被小太监们端了进来,可顾莲沼在场,他们便没资格近身伺候,只能在一旁打打下手,端端水盆、倒倒热水之类的。
简单梳洗过后,柳元洵脸上的燥热终于渐渐褪去,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总算镇定了一些。
不多时,小禄子便带着御膳房的宫女走了进来。往桌上摆了三个热盘,六个冷盘,菜品精致,味道鲜美,既遵循了先皇“节俭戒奢”的训诫,又不失皇室的尊贵身份。
以往吃饭都是淩亭负责布菜,顾莲沼从未亲自做过,但看也看会了,现下虽是头一回做这些事,动作却十分娴熟。
柳元洵喝了口茶,道:“这里就我们两人,你也坐吧,不然饭菜都要凉了。”
这话要是对淩亭说,淩亭肯定会摆手,坚决不答应。但听这话的是顾莲沼,柳元洵叫他坐,他便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二人并排而坐,一同用餐,看上去十分亲密。
柳元洵食量不大,动了几筷子便停下不再吃了,只是慢慢斟着茶,小口小口地品着。
顾莲沼吃饭的时候,眼里便只有饭菜,吃得干净又利落。再加上他生得俊美,柳元洵头一次觉得“赏心悦目”这个词竟也能用来形容人吃饭的样子。
待到顾莲沼吃饱,柳元洵便倾斜杯口,用筷子蘸着茶水,在桌子上画了个简单的耳朵形状,又打了个问号,意思是“这里说话是否安全”。
顾莲沼缓缓摇了摇头,接着二指并拢,指向房梁。
柳元洵心中一惊,梁上竟然真的有人?他脸色忽青忽白,没想过皇上竟会找人来监视自己。
无奈之下,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顾莲沼身上,希望他能领会。他迎着顾莲沼的目光,冲他眨了眨眼,可顾莲沼却像是误解了他的意思,不仅不认真听,还将头偏了过去。
“阿峤……”柳元洵只能叫他的名字,“我有事要与你说。”
等顾莲沼转过头来,他才接着说道:“我原本答应过你,情谊不到便不会碰你,可皇兄说你我……”
说到这里,柳元洵又想起方才看到的佛像,他急促地眨了眨眼睛,强行将那部分记忆压了下去,勉力镇定道:“皇兄说你我行过敦伦之礼后,才愿意放权,我想问问你……想问问你是否愿意?”
钦安殿附近发生的事,不仅给柳元洵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也让顾莲沼得了不少乐趣。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像柳元洵这般纯情的人。有了方才的事情,再听他此刻说的这番话,只觉得他稚嫩得让人忍不住想笑。
若是换个身份,换个境遇,随便哪家公子哥用这番话去求欢,人家哥儿就算再心动,也难免会黑着脸把人从床上踹下去。
可若是将这人换成不谙世事、纯善得令人心痒的瑞王,这感觉可就截然不同了。
顾莲沼垂眸浅笑,低声说道:“婚事已成,我早已是王爷身边的人了,您若愿意,我便答应。”
他太清楚自己的优势所在了。不过十八的年纪,便能在垂眸低眸间露出浑然天成的风情,这种魅惑与他骨子里透出的不羁相互交织、碰撞,形成了一种极易吸引旁人的独特魅力。
尽管柳元洵并不贪恋美色,此时也难免被他吸引,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
烛火摇曳中,顾莲沼那堪称绮丽的面容褪去了白天的冷硬,展现出了属于哥儿的柔顺与温婉。二人在烛火下相对而坐,倒真有几分夫妻对烛夜谈的闲适意趣。
入了夜,便要沐浴了。
其他事情倒还好说,可伺候沐浴太过私密,柳元洵实在不适应旁人守在身边。但碍于有人暗中窥听,他只能让顾莲沼跟他一起去沐浴的耳房,然后让顾莲沼转过身,背对着自己。
他很少独自沐浴,担心自己会被热气熏晕,于是洗得格外迅速,只简单沾水冲了冲,便从浴桶中出来了。
背对着他站着的顾莲沼只听见了水声,又瞥见一截莹白的手腕,随即便看到屏风上搭着的长巾被扯了过去。
柳元洵收拾妥当以后,站在顾莲沼身后说道:“我去外间等你。”
许是因为夜色朦胧,所以气氛也无端暧昧起来,这个“等”字竟也生出了丝缕柔情,让听得人和说得人都莫名心软了一瞬。
顾莲沼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出口的那一刻,他才发觉自己的嗓子竟有些沙哑。
虽然只是在做戏,可这场戏他们筹备了太久太久。久到两人的关系明明只比陌生人亲近不了多少,身体却已经提前熟悉了彼此。
至少,他是熟悉柳元洵的。
熟悉他消瘦纤细的腰肢,熟悉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浅淡冷梅香,熟悉他冰冷的体温和柔软的肌肤……
隔着一层寝衣,他几乎摸透了柳元洵的一切。
而今夜……
顾莲沼换了水,踏入浴桶,抬手撩起一捧水,泼洒在胸膛上。他的手沿着布满疤痕的胸膛缓缓游走至右臂,而后停在了曾经守宫砂存在的地方。
他的心里彷佛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跳动得越来越快,越来越难以抑制。像是色欲,又像是贪欲,更像是破坏欲。
他满身伤疤,出身卑微,是从泥泞中爬出来的人。而床上那人,一身肌肤如同绸缎般光滑细腻,性情高洁得宛如天上的明月,他干干净净,从未吃过任何苦头,也没遭受过任何罪孽,彷佛生来就缺少点瑕疵和遗憾。
这不正像殿里的欢喜佛吗?善意要与恶念相互融合,恶的人才能不再作恶。
突然冒出的念头既冲动又疯狂,若是平常,顾莲沼绝对不会任由自己去深思。
可现在的情况不一样。
柳元洵活不长了,他就要死了。
一个随时都可能断气的人,一个没有未来的人,碰他一下,引诱他一下,又能怎样呢?
或许沾染一点他身上的洁净之气,就能洗去自己身上的血腥之气,为下辈子投胎换点好运气呢?
反正他什么都不懂,骗骗他,哄哄他,不都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吗?
越想,他的心就越躁动。
顾莲沼深吸一口气,将整个人埋进浴桶中,直到几近窒息,他才破水而出,扯过长袍裹住身体,大步走出了耳房。
第32章
夜幕深沉,屋内一片寂静,柳元洵躺在床榻上,静静望着床顶的花纹,等着顾莲沼。
直至此刻,他还是不懂柳元喆的真正意图。但没关系,待来年已过,他体内的蛊虫便会彻底长成,届时,一切纷扰都将尘埃落定。
他欠母妃的,母妃亏欠皇兄的,皇兄又负了他的,等他死去,这错综复杂的孽债便会一笔勾销了。
他不是不怕死,只是活着也不快乐,身上的孽债像座大山般压在他身上,压得他太累了,偶尔想到死,竟也觉得是种解脱。
他沉沉呼出一口气,缩进了被子里,汲取着所剩无几的温度。
没过多久,一身水汽的顾莲沼踏入了屋内。
听到他的脚步声,柳元洵一时竟有些紧张。他清楚这一切不过是逢场作戏,可一想到今夜过后,在众人眼中,顾莲沼会成为他名副其实的妾室,他便再难用平常心去看待他。
顾莲沼路过桌旁时,顺路吹灭了跳动的烛火。
这屋子的布局与他在王府的寝室截然不同,床前没有那扇能透进微光的窗户,蜡烛一灭,柳元洵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黑暗唤醒了他记忆深处的噩梦,柳元洵心中恐惧,下意识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阿峤……”
顾莲沼缓缓靠近床边,顺势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缠,轻声安抚道:“我在。”
柳元洵微微松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他商量道:“阿峤,能不能把蜡烛重新点燃?这里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见。”
黑暗叫柳元洵恐惧,也叫他比往常更脆弱;可对顾莲沼来说,黑暗摘下了他的面具,放大了他内心的欲望,叫他更轻松也更愉悦。
看不见?看不见不好吗?
看不见,便只能在黑暗中无助地摸索,向旁人求助,看不见,便只能依赖他,只能向他伸手。
他看得真切,就在自己伸手回握的瞬间,柳元洵脸上如释重负的神情如此清晰,彷佛将他视作唯一的依靠。这感觉实在新奇,甚至让他有种自己和瑞王地位颠倒的错觉。
顾莲沼神色自若地坐在床边,轻轻扣住柳元洵的手,侧身靠了过去,压在柳元洵枕畔慢声道:“可是晚上要做的事,又怎能在亮处进行呢?若是太亮,岂不是会被旁人瞧见?”
他说得在理,房顶上还有人暗中监听,若是烛光明亮,有些事情总归不太方便。
可这距离实在太近了……
柳元洵感觉自己身上好不容易褪去的热度,此刻又有了重燃的趋势,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下意识地推了推顾莲沼的胸膛,却没想到他竟只穿了一件长袍,那丝滑的绸缎轻薄得如同不存在一般,这一碰,像是直接碰到了他身上。
柳元洵心中一惊,猛地将手缩了回来,不敢再推他,只能向后躲,可床就这么大,他越往后退,余地便越小,直至后背紧紧粘贴了墙壁,才惊觉自己与顾莲沼之间的距离几乎没有改变。
他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窘迫:“阿峤……你……你往后退一点……”
顾莲沼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冰冷笑意,可他的声音却是轻柔的,在这黑暗中,竟让柳元洵听出了几分委屈:“我又能往哪里躲呢?这事,本就是王爷您要做的。我不过是一介哥儿……这种事,若是我主动,实在不合规矩……可您若一直抗拒……我……”
他平日说话向来干脆,从未有过这般吞吞吐吐的时候,此刻显然是羞窘到了极点。
柳元洵瞬间便后悔了,自责自己实在是过分。此事本就是他要做的,顾莲沼不过是在配合他罢了,可到了关键时刻,自己非但不主动,还让一个哥儿来伺候自己,这不是欺负人又是什么呢?
柳元洵知错就改,绝不拖沓。他从床上坐起,将手搭在顾莲沼的肩膀上,一脸认真地说道:“是我错了,你放心,后面的事就交给我吧。”
顾莲沼原本斜倚在床头,叫他这么一按,便顺着他的力道软了腰,缓缓躺倒在床上。
仗着柳元洵看不清自己的表情,顾莲沼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可语调却依旧轻柔:“那就……全仰仗您了。”
他倒是好奇,柳元洵接下来会怎么做?
难道拉着他躺在一张床上,一觉睡到天亮,然后第二天神清气爽地告诉众人,事情已经圆满完成?就他进出欢喜殿的那点时间,怕是连殿内佛像的模样都没看清吧?
柳元洵态度端正,一心想要完成任务,可无奈经验匮乏。将顾莲沼按在床上后,又让他换了个平常的姿势躺好,之后便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顾莲沼顺从地照做。唇角一直勾着戏谑的笑,像在看一只瞎折腾的幼猫,因为知道他伤不了自己,所以到了此刻,他依然是狩猎者的姿态。
他倒是闲适,可柳元洵却逐渐紧张了起来,他回忆着记忆中的惊魂一瞥,耳根逐渐泛红,唇瓣也开始颤抖,一句话说得颇为艰涩:“阿,阿峤,你……你能不能将腿……将腿……分开……”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他的声音细若蚊蝇,刚到舌尖便消散了。顾莲沼虽没听清,但也猜的八九不离十了,他实在好奇柳元洵究竟会怎么做,便也没捉弄他,而是大大方方分开双腿,任由他跪坐在自己腿间。
接下来呢?
好像是要掐住他的腰,然后伏在他身上?
想到这里,柳元洵不禁埋怨起柳元喆。若不是他派人监视,自己又何至于与顾莲沼演到这般尴尬的境地?自己身为男子,倒也无妨,可白白占了顾莲沼的便宜,却让他心中的亏欠感愈发浓重。
他凭藉着记忆中佛像的模样,抬手摸向顾莲沼的腰。
屋内昏暗无光,他只能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摸索,稍不留意,便触碰错了地方。
不知摸到了何处,只觉触感奇怪,紧接着便听到顾莲沼一声压抑的闷哼。
“对不起对不起……”柳元洵慌乱地收回手,不住地道歉:“是不是我弄疼你了?”
“无妨,您继续吧……”顾莲沼深吸一口气,主动握住那只惹祸的手,将其按在了自己的腰腹上。
好硬!
柳元洵心中一惊,忍不住与自己的身体作对比:原来习武之人的腹部,竟然是硬的吗?怪不得人们常说习武之人的身体如同“铜墙铁壁”,看来此言不虚。
柳元洵的好奇心瞬间被勾起,不合时宜地钻研起习武之人的身体构造。他顾及着顾莲沼是个哥儿,倒也没有乱摸,只是用指头轻轻戳了戳,满是艳羡地说道:“你们的身体,都是这样的吗?”
从他摸错地方开始,顾莲沼就失了镇定,他感觉自己被那双手摸得浑身发软,连持刀的力气都消失了。过了好半晌,他才轻轻“嗯”了一声。
“真好……”柳元洵又忍不住戳了戳,戳完才想起正事。他一手扶上顾莲沼的腰,又俯身向他胸前贴近,直到两人间约有两拳距离时才停住。
他勉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坚持了短短几息的时间,手臂便再也支撑不住,无力地向身侧倒去。
顾莲沼抬手一捞,稳稳地将他拉入怀中。
柳元洵老老实实地侧躺在床上,满心羞愧,低声说道:“对不起,我实在没什么力气了……”
梁上偷听的人脚下一滑,差点将梁上的砖石蹭落,他狼狈地抓稳屋脊,实在不敢再听下去。他怕自己知晓得太多,回头就被王爷找藉口灭了口。
这等关乎尊严的床笫密语若是流传出去,哪个男人能忍受?倒不如先去向皇上如实禀告,等得了圣上的旨意,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梁上之人施展轻功,迅速飞身离开。
顾莲沼见状,轻声道:“王爷,人已经走了。”
柳元洵眼睛一亮,急切道:“那我们是不是不用再演下去了?”
顾莲沼微挑了下眉。瞧他这模样,莫不是以为模仿雕像的姿势,压在自己身上趴一会儿,就能蒙混过关?
顾莲沼心下好笑,慢声道:“演是不用演了,可王爷您不会以为,这样就能骗过洪公公吧?”
“啊?”柳元洵一脸疑惑地看着他:“这样还不行吗?还要做什么吗?”
他的目光纯净而无辜,犹如未经世事的稚子。寻常人若与他对视,怕是心中哪怕藏有一丝恶意,都会感到惭愧。可顾莲沼却在他的注视下,隐隐兴奋了起来。
“当然不行。”顾莲沼注视着他,如同狩猎中的野豹般缓缓撑起身体,直至将枕畔的柳元洵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这才轻声问道:“王爷可知道敦伦之礼又被称作什么吗?”
柳元洵莫名察觉到一丝危险,可顾莲沼的哥儿身份又让他不自觉地降低了戒心。他只担心自己躲避得太过明显会让顾莲沼难堪,从未想过自己或许才是被他人觊觎的猎物。
他眨了眨眼睛,紧张道:“叫什么?”
顾莲沼想要拨开他的头发,凑在他颈间慢慢告诉他其中的缘故,可他知道自己不能轻举妄动,他很清楚,柳元洵只是阅历尚浅,并不代表他会傻到任由自己哄骗。若想名正言顺地触碰他,便必须克制自己,不能做出任何引人怀疑的小动作。
所以,他只是幽幽地凝视着他,语调缓慢而低沉:“它叫鱼水之欢,意为夫妻如鱼与水,亲昵交融,乐不可分,是为人间极乐之事,若是一点痕迹都不留,洪公公又怎么会相信……”
柳元洵知道自己了解得不多,于是虚心求教道:“那我该怎么做呢?”
顾莲沼轻轻摇了摇头,道:“既然要留下痕迹,便需脱去衣衫,肌肤相亲。我虽与王爷有言在先,但我毕竟是个哥儿……”
他半撑起身体,炽热的目光如同一把火,轻轻扫过柳元洵衣领下隐约露出的肌肤,语气依旧温柔:“不如由我来帮王爷吧,明日或许会有太医来为王爷诊脉,王爷身上若有欢爱留下的痕迹,也能让这场戏更加逼真。”
柳元洵越听越觉得羞愧,顾莲沼所言句句在理,方方面面都在为他考虑,有些话甚至直白到完全抛开了哥儿的羞涩与矜持。这事都怪他,他若是懂得多一些,何至于让顾莲沼如此为难,付出这么多?
事已至此,他深吸一口气,态度诚恳地说道:“阿峤,那就有劳你了。”
顾莲沼唇角上扬,笑而不语,伸手轻轻扯开了他的衣衫。
蚕丝般洁白的寝衣缓缓滑落,露出线条优美的肩颈,他的肌肤如同上好的瓷器般细腻,那淡色的血管就像是瓷器上若隐若现的裂纹,为他增添了几分病弱之美。
柳元洵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去,可这个动作却让颈部线条更加明显,顾莲沼伸出食指,沿着他的下巴,缓缓向下划动。
柳元洵被这轻微的触碰痒得往后缩了一下,片刻后,又强行克制住自己,紧闭双眼,任由他动作。
顾莲沼将手指停留在他的颈窝处,刻意放轻的声音充满了磁性:“王爷,您准许我碰这里吗?”
柳元洵被这暧昧的气氛压得几乎说不出话,只能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应允。
见他点头同意,顾莲沼这才伸手撩开他绸缎般顺滑的乌发,俯身含吻上了他的脖颈……
濡湿而温热的触感刚刚落在脖子上,柳元洵就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他虽猜测过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但顾莲沼的举动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像。但他心里也明白,想要一次性骗过洪公公,就必须留下些真实的痕迹。
况且……
吃亏的人是顾莲沼啊……
他一介哥儿都如此大方,自己又怎能扭扭捏捏、推三阻四呢?想到这里,柳元洵重重闭上眼睛,捏紧拳头,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顾莲沼起初还强压着心中那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没有用力,可看到他乖巧又顺从的模样,还是忍不住用牙齿轻轻磨咬了一下。
柳元洵的皮肤太过娇嫩,只是这么轻微的动作,他嘴里便有了淡淡的血腥味。
好香……
和诏狱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截然不同。
顾莲沼像是着了魔一般,往他的颈窝处又凑近了几分,换了个地方,继续含吻、舔舐着,并努力克制着自己发痒的牙尖,不让自己一口咬穿他……
由于柳元洵扭头的动作,颈侧的血管便格外明显,在顾莲沼眼中,无疑是种致命诱惑。
他缓缓地,缓缓地靠近,伸出舌尖,如同沾了水的毛笔般,顺着他的血管慢慢舔舐。另一只手也从他敞开的衣领处探了进去……
“阿峤……”柳元洵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按住他的手,声音细弱,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难耐:“可以了,我……我有点难受……”
“王爷,你不是难受,你是舒服的……”顾莲沼轻声哄着他,却也顾及着他的抗拒,将手抽了出来,随后扣住他的手指,反压在枕头上。
“已经到这一步了,现在若是放弃,之前所做的一切可就都白费了……”
“王爷,再忍一忍,忍过这一会儿,这事就彻底结束了……”
“王爷……”
他的声音低沉而魅惑,彷佛是从夜色中诞生的妖精,每一句话都像是在蛊惑人心。
柳元洵只觉得自己彷佛置身于熊熊烈火之中,整个人昏昏沉沉,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可他心里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没有生病,只是被顾莲沼迷得晕头转向,所以才浑浑噩噩地松开了手,再一次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了出去……
任由顾莲沼亲吻着他的脖颈,握住他的肩膀,相互摩挲、贴近,用牙齿一遍又一遍地磨咬着。
好几次,他都感觉自己像是落入恶狼口中的猎物,下一秒就会被嚼碎骨头。可每当他感到危险临近时,又会得到顾莲沼那看似轻柔的安抚。
所以,他便一次次地妥协了……
可他的纵容,换来的却是顾莲沼越来越重的力道。
不够。
根本不够。
顾莲沼越触碰他,心中的渴望就越强烈,他甚至觉得自己也快要燃烧起来了。
似乎只有紧紧掐住他的腰,咬穿他的喉咙,大口吸食他的鲜血,将他整个吞入腹中,才能熄灭心中这簇熊熊燃烧的火焰。
“王爷……”他轻轻吻了吻柳元洵的耳朵,趁着他意识昏沉之际,低声哄诱道:“就差最后一步了,太医明日来把脉,或许能从您的脉象中察觉是否泄精……您……可要我服侍?”
柳元洵静静地躺在床上,明明什么都没做,可身体却早已疲惫不堪,陌生的刺激让他的指尖都在颤抖,意识也岌岌可危,几乎就要点头应允……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突然回过神来,紧张而小声地说道:“不!不用!我……我带了药。”
顾莲沼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无可无不可地退让开了。
也好,逼得太紧,怕是会让他起疑,适当松松手里的线,风筝才能飞得更高些。
欲望是天性,男人有,女人有,哥儿亦不例外。他渴望触碰柳元洵,渴望将他弄脏,更渴望看到那双澄澈的眼眸因自己而染上迷离欲色。
这便是他的欲望,是他因柳元洵而滋生的贪念。欲望上头,哪怕是他也会冲动。
可他丝毫不曾后悔,今夜的滋味远比他想像得还要美妙。他白皙的肌肤,颤抖的手指,轻若无声的喘息,不经意间流露的慌乱与情动……每一幕,每一瞬,都美得令他心神摇曳,欲望勃I发。
只可惜,这样美妙的皮相,不久之后便要消逝了。
顾莲沼头一次因为生命的逝去而觉出淡淡的惋惜,可这惋惜也如清风拂过般转瞬即逝,没在他心中留下半点痕迹。
他的身躯依旧在因情欲而躁动,可前些日子如春潮般涌动的内心却随着欲望的宣泄寻得了出口,逐渐归于宁静。
这样的宁静让他感到安心。
在他的认知里,爱上一个人,便如同一场豪赌,被迫交付一切,从此受制于人。他拥有的东西本来就少,实在没资本去赌,所以他不敢爱人,也不愿爱人。
他觉得爱是那些生来衣食无忧、身份尊贵之人的专属。他们不必为明天发愁,不必担忧生活的风雨,才有闲情谈情说爱。
像他这样在尘世中挣扎的人,没资格谈爱,只适合聊欲望。内心渴望,那便靠近;身体躁动,那便宣泄;长久的陪伴容易让人的心变得柔软,而日出即散的露水姻缘却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也不会带来任何负担。
柳元洵是个好人,也是个美人,更是个能让他由衷感到开怀的难得之人。
倘若时间充裕,他或许会在不知不觉间被柳元洵吸引,被其打动,最终沉沦。但好在柳元洵的寿命所剩无几,在这有限的时光里,他无需担忧明天,不必担忧自己是否会在情感中失控,因为在他担忧的事情到来之前,柳元洵便会死去。
在这一刻,除了些许惋惜,他竟在心底隐隐庆幸柳元洵那早夭的命运。
……
皇宫,御书房。
卯时刚至,柳元喆便从榻上起了身。这一夜,他睡得极不踏实,昏昏沉沉间,被冗长的梦境纠缠了许久。
梦里有人在低声哭泣,一边哭,一边扯着他的衣袖,声声“皇兄”叫得肝肠寸断,哭声如同一把钝刀般割着他的心,可当他从梦中惊醒,却什么都记不得了,只余满心怅惘。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随后张开双臂,任由洪福和数码宫女在一旁伺候着梳洗。等换上朝服后,他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昨夜派去守拙殿里的人回来了吗?”
洪福赶忙道:“回皇上的话,韩峰昨个前半夜就回来了,一直在殿外候着呢,说是等皇上发话,便进来回禀。”
“前半夜?”柳元喆微微皱眉,抬手挥退一众宫女,沉声道:“速速将人传进来。”
洪福当即扯着嗓子,高声喊道:“传韩峰进殿!”
韩峰很快进了殿,可站在那儿却支支吾吾,半天不说话,还时不时朝洪福的方向瞟上一眼,想要洪福回避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柳元喆一抬手,挥退了殿内其余人等,声音冷冽:“说,昨夜你都听到了什么?”
韩峰“扑通”一声跪地,以叩跪的姿势回禀道:“回皇上的话,微臣昨夜听见王爷与顾莲沼似有成事之迹象,微臣不敢多听,便回来了。”
柳元喆眉心拧得更紧,“行事之迹象?意思是你不清楚他们究竟有没有行事?”
“应当已经圆房了。”韩峰满头大汗,一咬牙,闭眼豁出去了,将自己听到的话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王爷许是头一回见到哥儿的裸I体,还问了句‘你们的身体,都是这样吗’,问过之后又过了几息,王爷就说……就说自己实在没力气了……然后,微臣就离开了。”
“几息?”柳元喆额上青筋暴起,声音中满是震怒,“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韩峰早料到会是这般情形,当下便不停地磕头,急切道:“臣不敢说谎!字字句句都是臣亲耳听见的。”
“太医!宣太医!”柳元喆将桌子拍得“砰砰”作响,怒不可遏道:“叫太医院的院使都去守拙殿!好好替瑞王调理一下身体!”
第33章
韩峰的身影才刚从殿门消失,洪福便毫无声息地溜进了殿内,他轻缓地走到桌旁,斟了一杯茶,轻轻搁在了柳元喆的右手边。
旁人或许不清楚柳元喆大发雷霆的缘由,但洪福却心如明镜。
他知道,皇上并不只是愤怒,更有一种茫然,而在这层情绪的深处,还藏匿着一丝罕见的恐惧,一丝只有洪福才能品悟到的恐惧。
一直以来,皇上都觉得自己很了解瑞王,他知道瑞王不会轻易与人圆房,所以他的很多行为,其实都是在预测到结果的前提下进行的。
但韩峰的回禀却逼着他直视了一件事:瑞王若是真与顾莲沼圆房了呢?后果真是他想看到的吗?
洪福既是陪着皇上一同长大的忠仆,也是看着瑞王长大的人,他很清楚,瑞王是个重情义又重责任的人,他既然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担不起婚嫁的责任,便断然不会轻易玷污哥儿的清白。
仅凭韩峰的那两句话,莫说是皇上,就连洪福自己都不相信瑞王这么轻易就妥协了。
皇上之所以发这么大的火,究其根本,其实是在用愤怒来掩盖内心的恐惧罢了。
皇上虽已赐婚,可赐婚之后,既没有告知顾莲沼他是救瑞王的关键所在,也没有向柳元洵透露他还能活的消息,他总是说“要将这一切都交给天意”。
将事情交给天意,说白了就是一场赌博。
一个人,通常只有在两种情形下才会选择赌。一是他无法操纵局势,所以将结局交给天意;二是他不敢承担责任,所以选择置身事外,把一切都交给命运来裁决。
可皇上贵为天子,这世间除了生老病死这等人力不可抗拒的事之外,几乎没有他做不成的事。
他只能是第二种。
也只会是第二种。
他既不想承受害死瑞王的锥心之痛,又不敢背负让生母含冤而死的不孝骂名,所以才将抉择丢给了天意,期望上天来决定一切。
可他的心底,当真没有一丝偏向吗?
不然。
洪福看得清楚,皇上内心所偏向的,是让瑞王死。皇上很清楚,瑞王不会和不爱的人圆房;皇上更清楚,瑞王要是爱上了顾莲沼,更不会在自己寿数将近的时候要了他的身子。
既然左右都不会圆房,那皇上费这么大功夫的目的就很明显了。
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毫无顾忌地装阔呢?
当他笃定自己不用掏银子的时候。
就如同皇上之所以将生母之死置之不理,非是因为他怜爱瑞王胜过生母,而是他清楚,依瑞王的性格,他不必走到这一步。
皇上对瑞王的关怀与在意都是真的,若是没有翎太妃这档子事,皇上一定会是这世间数一数二的好兄长。
可世事无如果,兄弟情中既然夹杂了这等孽债,就一定涉及取舍。
皇上心里有瑞王,可他更爱他自己。
通往皇权的道路如此艰难,每走一步都要割舍掉一些东西,皇上一路走到今天,早已心硬如铁,也早已深谙什么该舍弃,什么该坚守。
死一个瑞王,固然会让他承受许多痛苦,但瑞王的死既符合因果,又是瑞王自己的选择,无论从哪个角度评判,都合情合理。
但若是因为瑞王而让皇上背上生母枉死的罪孽,且不说史书会如何记载,单就皇上自己,这一生都难以在心中迈过这道槛。
人在自我审视的时候,往往容易被自己的情感和欲望蒙蔽双眼。或许连皇上自己都误以为,他赐婚是出于心软,但洪福跟了皇上大半辈子,了解皇上甚于了解自己。
他很清楚,皇上不是心软,而是瑞王太知分寸、看得太透彻、处处避让、处处体谅、处处为皇上留余地,才让皇上愈发贪心,甚至贪心到了自私的地步。
他不仅想要瑞王的命,还妄图通过赐婚、逼婚以及替瑞王谋划生路等一系列行为,来为自己开脱责任。
待到瑞王最终一死了之,他便能哀伤又解脱地感慨一声:一切皆是天意。
皇上是个仁君,可他绝不是个心慈手软的兄长。若他曾有过片刻的留情,皇室中又怎会只剩下他和瑞王两个皇子。
洪福洞悉一切,却选择将所有的想法都深埋心底。身为太监,既然失去了下面的根,往后的日子就要靠上面这张嘴,什么时候该说话,又该说什么样的话,他心里门儿清。
在太医确诊王爷是否失了元阳之前,皇上的一切情绪都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洪福不会任由皇上沉浸在这般复杂的情绪之中。
他装作不经意地看了看天色,而后轻声提示道:“皇上,时辰不早了,也该上朝了。”
柳元喆揉了揉发紧的眉心,低声道:“更衣吧。”
洪福连声答应,净过手后,才托起那件象徵着无上皇权的龙袍,开始伺候柳元喆更衣上朝。
……
守拙殿。
王太医眼观鼻鼻观心地把着脉,就是不敢抬头往瑞王身上看,指下的腕子雪一样白,脉搏又沉又细,需得用力按下去,才能把出脉相。
这脉象尽显阳气亏虚之态,若说是昨夜行房导致的,倒也说得通,可过劳久病也容易出现这样脉象,这就让王太医难办了。
想要确认,便只能找一个人来问。
瑞王身份尊贵,金枝玉叶,他也不好扒了人的衣裳仔细瞧,可顾大人比瑞王可怕多了,检查他的守宫砂还不如扒了王爷的衣服呢……
王太医思来想去,终于鼓起勇气开口:“王爷……”
“嗯。”柳元洵乌发披散,半倚在床榻之上,身上衣物裹得严严实实,可耳后与脖颈处的红痕实在明显,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见。
“王爷昨夜可是劳累过度了?”王太医问道。
柳元洵脑海中瞬间浮现昨夜的情景,脸上一阵发热,耳根也红了起来,言语间满是不自在:“还……还可以。”
他倒没有劳累,主要是阿峤……
王太医见他还算配合,便接着问道:“敢问王爷昨夜几时上榻?又是几时入睡的呢?”
柳元洵摇了摇头:“记不太清了……”
王太医又问:“那王爷泄精之时,可曾有什么不适?”
柳元洵耳根的红晕迅速蔓延至脖颈,嗫嚅道:“并……并无不适……”
王太医继续追问:“那泄精之后呢?可有头晕眼花、体虚发汗的症状?”
救命啊……阿峤只说需要应付洪公公,没说还有王太医啊。他实在答不下去,羞恼道:“王太医,我又没病,你到底要检查什么?”
“啊……这……”王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前来宣旨的小太监只说瑞王昨夜宿在了守拙殿,叫他们一早过来诊脉,替王爷瞧瞧身体。
他们都以为王爷身体又出了什么岔子,半个太医署的太医都赶来了。可王爷如此金贵,总不能让太医们挨个上前把脉吧?他作为王爷的专职御医,自然要先把脉,再向其他太医通报情况。要是王爷真有异样,也好一起商议对策。
可如今王爷好好地坐在这儿,浑身透着房事过后的痕迹,脉象也显示纵欲过度,除此之外,身体状况倒还不错,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好。
早在王爷尚未成婚时,王太医就向皇上禀明过,王爷的身体不适合行房事,倒不是行不行的问题,纯粹是泄精太过伤身。俗话说“一精抵十血”,能不行房还是尽量避免为好。
王太医本以为王爷行房之后,必定神色恹恹、精神萎靡,却没想到他的气色竟还不错。
既然王爷身体无恙,也就没了继续诊脉的必要。王太医不再追问,微笑着拱手道:“王爷的身体确实没什么问题,臣等就先退下了。”
王太医刚一离开,柳元洵顿时如释重负。
他悄悄看向身旁的顾莲沼,用口型无声问道:“有人吗?”
或许是昨夜尝到了些许甜头,顾莲沼抬眸的瞬间,目光便直直落在柳元洵的唇瓣上。
他头一回发现,瑞王的唇形生得极为好看,饱满而莹润,恰似花瓣一般,唯一的不足便是色泽浅淡,透着几分病气。
若是揉一揉、碰一碰,让这唇瓣染上些血色,想必会更加好看。
见顾莲沼不回应,柳元洵只得轻声唤道:“阿峤?”
顾莲沼眼睫轻颤,视在线移,与他对视,道:“怎么?”
见他神态散漫,不像有人旁听,柳元洵也放松了些许,说道:“等皇上回御书房,我就去找他讨要尚方宝剑,到时候你也能回锦衣卫复职了。”
这确实是件好事。
顾莲沼拱手致谢:“多谢王爷,日后王爷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站在光里的时候,顾莲沼又恢复了平日那副淡漠守礼的模样。那些在昨夜交织着的、令人骨头发酥的舔舐声,瘖哑低沉的呼吸声,还有隐匿在沉沉夜色里、如妖精般的喟叹……都像是场只有他一个人记得的梦。
柳元洵虽然觉得自己这般想法有些不厚道,但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他并非不感激顾莲沼昨夜的相助,只是相较昨夜那个让他隐隐感到危险的顾莲沼,他更喜欢眼前的顾莲沼。
昨夜的他即便神智昏沉,却依然察觉到了一丝并不明显的不适。那时的顾莲沼,让他再度忆起初次见面时的凶煞场景:当街流淌的温热血液,被一分为二的人和马匹,散落满地的肠肚脏器……还有那个站在血腥之中,手持白绢擦拭刀刃的少年。
那时的顾莲沼,宛如一柄沾染鲜血的利刃,杀人不眨眼,他既不像人,也不像哥儿,反倒像一件没有情感的兵器,浑身散发著冰冷与血腥。
也正因如此,才让他抗拒又恐惧。
可嫁入瑞王府后的顾莲沼,却是个鲜活的少年。偶尔有点小性子,但很识大体;爱吃东西,也有点护食;练武刻苦,为人也很聪慧;年少时历经苦难,却始终坚韧不拔……
不想不知道,这一算,他才发现自己竟和顾莲沼有了这么多的记忆。也正是这些充满烟火气的鲜活记忆,一点点洗刷掉了顾莲沼在他心中最初的印象,让他心中的惧意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怜惜。
思及此,柳元洵本就温柔的眼眸更是盈满了柔情,他轻声道:“不必向我道谢,你我虽说是机缘巧合才相遇,可一路走来,也算一起经历了许多事,你若没有别的打算,不如就把瑞王府当成自己的家。”
水波一样的眸光在他眼中晃啊晃,像是酒一样熏醉了与他对视的人。
顾莲沼只觉胸腔忽震,一股前所未有的陌生情愫如潮水般涌起,不经允许便流经百骸,叫他瞬间便酥了后背。这种感觉,竟比昨夜舔着他,亲著他还叫人舒服。
他喉结滚动,心口处又痒又空,空荡之中还夹杂着丝丝燥热。这感觉难以言喻,更令他难受的是,他根本找不到这股情绪的源头。
可柳元洵还在那儿眼巴巴地望着他,顾莲沼只能扯了扯嘴角,语气温和地敷衍道:“王爷若是愿意,这自然是我的福气。”
第34章
依照之前的约定,柳元喆应该在退朝后召见柳元洵,并将尚方宝剑赐予他。
可他却只让洪福安排了一名小太监前去守拙殿传信,让柳元洵先行出宫,说是过些时日便会将旨意连同尚方宝剑一并送往瑞王府。
柳元洵虽略感奇怪,可想过柳元喆身边诸事繁多,没空召见他也正常,便也没多想,和顾莲沼一道回了王府。
他们回府的同时,柳元喆也正在御书房召见王太医。
王太医为柳元洵治病多年,早已熟悉了他的性情,知道他是个好脾气的,所以问他房事时也不避讳,可到了皇上身前,他就拘谨了起来,话也说不利索,“王爷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柳元喆随手翻了一页书,神色从容,“进了趟守拙殿,你倒成了结巴?”
皇上明明很平静,语气也算得上和煦,可王太医却莫名紧张,额上甚至都冒了汗,他干咽了一下,道:“微臣诊出王爷脉象沉细,又发现顾大人的守宫砂已经消失,所以王爷……应当在昨夜与顾大人圆了房,臣原以为王爷体虚,不易行房,没料到他的气色竟很不错,臣以为……”
柳元喆手中的书骤然坠地,他却浑然未觉,只是愣愣地坐在龙椅上,低声重复着:“脉象沉细……守宫砂消失……你的意思是,他和顾九圆房了?”
“正是。”王太医并不知道其中的秘辛,他只凭自己望闻问切到的东西说实话,“臣原以为王爷脉象沉细是久病所致,可王爷亲口承认昨夜行过房事,那这脉象便有了解释,臣以为……”
话还没说完,柳元喆便打断了他,“退下吧。”
王太医一怔,虽不解其意,可皇上既然发了话,他便只能听从,行过礼后便退出了御书房。
王太医离去后,洪福这才弯腰捡起掉落在地的书,轻轻放置在御案之上。
见柳元喆依旧呆坐着,洪福便也默不作声地陪着。
过了许久,才听见柳元喆喃喃自语道:“洪福,你说元洵他究竟有没有……有没有……”
皇上都不知道的事情,洪福又怎会知道,他低着头,恭敬道:“奴才不知道。”
“如果王太医说得是真的,母后……母后会不会怪朕?”一代帝王,此刻竟罕见地流露出迷茫之色,他像是在询问洪福,又像是在向已逝的先皇后倾诉,声音既轻又低。
洪福没资格回答,可他必须要回答。
皇上贵为天子,需要他的时候并不多,所以他要削尖了脑袋往前挤,努力彰显自己的用处。
洪福轻轻跪了下去,以一个告罪地姿势伏在地上,低头道:“既然上天已经指明了方向,便说明瑞王本不该沾染前人的罪孽。奴才斗胆猜测,上天的旨意就是谁造孽谁偿债,翎太妃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柳元喆垂眼看向洪福,“朕答应过元洵,不会对他母妃下手。”
洪福道:“皇上,翎太妃如今这副模样,活着也是受罪,倒不如让她随先皇去了,也算是一场善缘。”
柳元喆道:“翎太妃一死,元洵定然会猜到是朕所为。”
“不会的,”洪福微微一笑,解释道:“翎太妃若是清醒着,这事确实不好办。可她已经‘疯了’,一个疯子,做出什么出格的事都再正常不过。”
“哦?”柳元喆神色淡然,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洪福道:“王爷当年曾说过,翎太妃一死,他便要跟着自戕。这话虽是出自真心,可目的还是为了保全翎太妃的性命,防止她被暗中谋害。可若是翎太妃当着王爷的面,合情合理地自行了断,瑞王就是再聪慧,也想不到是奴才谋划的。”
他这话说得极为巧妙,明明是皇上的意愿,他却将所有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柳元喆轻叹一声,“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妃自尽,未免太过残忍。”
皇上这般说,显然是默许的意思。
洪福顺着他的话说道:“一时的痛苦,总好过长久的折磨。况且,这本就是翎太妃该偿还的债,禅师不也说‘冤有头债有主’吗?”
柳元喆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在理。”
做奴才的,哪能比主子还正确呢?
他们是主子隐匿于暗处的喉舌,要说主子不方便说的话,要做主子不便做的事。这才是做奴才的本分,也是他能越过冯怀安,留在大殿侍奉皇上的真正原因。
“等到来年为先皇举行祭礼的时候吧,”柳元喆道:“好歹,再给他们母子一些相处的时间。”
之所以要等到先皇祭礼,非是皇上心善,要为翎太妃留些时间。他是在暗示:既然翎太妃只会因先皇而动容,那便将她自尽之事安排在先皇祭礼上,这样才合情理,也不会叫柳元洵怀疑。
洪福点头称是。
此事,便就此定下。
柳元喆不会再询问,也不会再提及。
这件事,自始至终他都不会亲自插手,也不会知晓具体细节,所有的是是非非,都会成为洪福一个人的决定。
……
当夜,柳元喆做了一个梦。
梦里场景虚实交错,时而是柳元洵跪在太子殿里,苦苦哀求他放过翎贵妃的画面;时而又是死不瞑目的先皇后,声声催促他一定要为自己报仇雪恨的模样。
他被这两种声音裹挟,心中痛恨交织。
他恨的是虚伪恶毒的翎贵妃,可让他痛心的却是翎贵妃的亲生儿子柳元洵。
先皇后逝世那年,柳元喆七岁,先皇后拖着一口气,告诉了他所有的秘密。可那时的他年纪尚小,宠冠后宫的翎贵妃又销毁了所有罪证,纵使他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仅凭空口之言就给她定罪。
他只能隐忍,只能伪装,只能将岩浆般炽热的仇恨强行咽下,认贼作母,跪在翎贵妃膝下,佯装她的好儿子。
这一忍,便是漫长的二十一年。
忍到如今,他终于登上皇位,翎贵妃也失去了所有依仗,他只需一道口谕,便能让翎贵妃悄无声息地消逝在后宫之中。
然而,这血海深仇里,却突兀地出现了无辜又纯真的柳元洵。他乖巧懂事,天真烂漫,一心将自己当作兄长,敬重他,喜爱他,甚至不惜以命相护。
六年前,正是皇位争夺最为激烈的关键时刻。
七位皇子,一位早早夭折,一位体弱多病。剩下的五位皇子心怀鬼胎,胸藏利刃,稍有机会便欲置其他兄弟于死地。朝堂局势波谲云诡,充满肃杀之气,几大权臣各自拥主,党派之间已然到了你死我活、水火不容的境地。
先皇年老体衰,神志昏聩,一改壮年时肆意放权的洒脱,反而如同握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攥着皇权不肯放手,对自己的儿子们充满了忌惮与戒备。唯一能叫他心软的,只有病弱无害的柳元洵。
他身为太子,不仅是其余四位皇子的眼中钉,更是先皇重点监视的对象,稍有差池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可即便他处处提防,还是被二皇子抓住了把柄,被扣上了私交大臣、意图篡位的罪名。二皇子贤王向来沉迷于风花雪月,无心朝政,可会咬人的狗不叫,他一出手,便将自己逼入了绝境。
皇子夺嫡,何等凶险,所有人都在为自己谋取出路,没有谁是完全清白的,区别仅在于会不会被挖出罪证而已。
他被先皇软禁在太子殿,朝中大臣没有一个敢为他求情。他的罪名本就是私下勾结大臣,求情的人越多,他的罪名就坐得越实。
在那时,最要紧地便是处理好身后的尾巴,将此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可太子殿外有禁军把守,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他无法传出消息,也就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拖得越久,二皇子等人可布局的地方就越大。
就在他几乎陷入绝望的时候,太子殿的门忽然开了。
是柳元洵不顾自身安危,在大雨中连续跪了三日,终于打动了先皇,让先皇松口,答应给他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事后,他成功洗刷了罪名,可柳元洵却几次没了脉搏,整整半年都卧床不起,差点熬不过十七岁。
翎贵妃害死了先皇后,可柳元洵却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了他的生机。
在他隐忍蛰伏的十几年里,因为柳元洵的存在,他的世界里多了一颗无暇的真心。
他之所以想在暗中处理翎太妃,为得就是与柳元洵继续做兄弟。
一命偿一命,翎太妃偿了命,他和柳元洵之间的恩怨也会了结,他们依旧是能够交付生死的好兄弟。
他登基时,先皇性命垂危,翎太妃还在病榻前悉心侍奉,而他的第一道口谕,便是下令暗中处死翎贵妃,念及柳元洵的情面,他甚至愿意赐她全尸,保全她身后的尊荣。
可领旨的太监前脚刚走,披头散发的柳元洵便冲进了太子殿,他赤着脚,白着脸,只穿着寝衣,一路从先皇寝宫跌跌撞撞地跑到他面前,扯着他的衣摆,“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柳元洵跪着哀求他的时候,他没有松口;柳元洵磕头磕到满脸是血的时候,他也没有动摇;可当柳元洵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以死相逼,让他放过翎贵妃的时候,他终于妥协了。
可柳元洵即便是死,也在念着他。
他说,他可以死,但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死。
七位皇子,死了三个,被圈禁了两个,如今就剩他们两个了。柳元洵若是在此时死去,他必定会在史书上留下残害手足、嗜杀残暴的骂名。
可柳元洵又不敢拖延,他怕他拖得太久,自己会反悔,或是背着他对翎太妃下手,所以他吞下了无解的蛊毒。
他甚至含泪泣血地放下狠话:只要翎太妃出事,无论凶手是谁,他都会当场自尽,为母陪葬。
柳元洵说这话,不过是逼他遵守这笔交易,不再对翎太妃动手罢了。
蛊虫一旦进入体内,便再无解药,它会在他的身体里不断生长,吸尽他的精血,让他以最自然的方式慢慢病死。
他吞下蛊虫后,神情凄惨地向柳元喆磕了个头,随后便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大殿。
两天后,先帝驾崩,翎太妃疯癫。
他和柳元洵的兄弟情谊,也自此走到了尽头。
第35章
王府的轿子刚停,顾莲沼就顺手将柳元洵扶了下来。
等淩亭接到消息的侍候,顾莲沼已经扶着柳元洵走到了中庭。
不过一夜,他二人的关系好似又亲近了一些,顾莲沼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惹得柳元洵扬唇一笑,眸光里有着淡淡的亲近之意。
这样的目光,以往只会出现在柳元洵注视着淩晴的时候。
淩亭脚步一滞,忽然有点情怯,他伺候柳元洵那么多年,头一回有了人到跟前却不敢上前的时候。
还是顾莲沼先一步瞧见了他。
他遥遥望来一眼,而后又向柳元洵说了句什么,柳元洵这才抬头向他看来。
隔着十多米的距离,他和那两个人彷佛被分成了两个阵营,柳元洵瞧见他也只是笑了笑,既没招手叫他,也没给他点反应,反而自顾自地和顾莲沼说着话。
他明明在朝着自己的方向走,可淩亭却觉得他好像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十米,七米,三米……
随着距离拉近,淩亭瞧见了他脖子上的红痕。
那痕迹如此暧昧,又如此特殊,但凡知晓情事的人都不会看错。
一瞬间,淩亭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在梦里,人还未醒,所以看到的都是假的。是他惦记着柳元洵进宫的时候带了顾莲沼却没带他,所以夜里便做了这般不切实际的梦。
可刮过耳畔的寒风和身侧咋咋呼呼的淩晴又在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当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没了力气,像是被瞬间抽走了脊梁骨,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倒。
他侍奉柳元洵那么多年,头一回见了人却不敢上前,拢在袖里的指尖一直在颤,心口像是被酸水泡过,又涨又涩。
他下意识看向顾莲沼,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可顾莲沼却始终低垂着眼眸,半扶着柳元洵,无比自然地站在了原本属于他的位置上,自始至终都未曾抬过眼。
淩晴没有淩亭这般细腻的心思,她一瞧见柳元洵就欢呼起来,像一只灵动的蝴蝶般绕到柳元洵身边,叽叽喳喳地叫嚷道:“主子主子,我不想养狗了,我想养匹马!听说马市来了几个蒙古人,还带来好多小马驹呢!主子主子,我好想养匹马呀!”
淩晴性子急躁,养狗或许是一时起意,可她平日里总爱往外跑,有一匹好马倒是能方便不少。
柳元洵欣然答应,“好啊,你想什么时候去?”
“昨天就想去了。”淩亭深吸一口气,强扯出一抹笑容,两步上前,拉近了和柳元洵之间的距离。
石板路本来就窄,三人并肩已是极限,淩亭一来,势必有人要退一步。
可这近乎挑衅的姿态刚一摆出,淩亭就后悔了,他堪称怯懦地退向淩晴那一侧,而后错身半步,跟在了柳元洵身后。
柳元洵和淩晴什么都没发现,可处在风暴中心的顾莲沼和淩亭却对那场无声的较量心知肚明。
一个宣战后又怯战。
所以另一个还没迎战便胜了。
顾莲沼每做出任何反应,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而淩亭却勉力维持着镇定,接着前一句话继续补充道,“只是蒙古马价贵,她没钱,这才拖到了今天,想着从主子这儿借点银子呢。”
“我有钱!”淩晴急了,“我存了钱的!可那马实在太贵,一匹小马驹竟要价六十两银子!要不是它实在漂亮,我才不会买!”
淩晴每月银钱只有十两,再加上柳元洵时不时赏点碎银,十三、四两是有的,可她惯爱买些稀奇古怪但没什么用的东西,所以每月只能攒下一二两银子,六十两银子,对她来说确实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柳元洵笑了笑,看着她道:“冬至一过,腊月便到了,你不是腊月初六出生的吗?我正发愁送你什么,你既然有了中意的,我也不挑了,赶早不如赶巧,等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去东市买马吧。”
淩晴先是一愣,继而兴奋道:“真的?主子你说的是真的吗?你真要送我一匹马?”
柳元洵含笑点头,“不骗你。”
“谢主子!”淩晴一个箭步滑到柳元洵身前,单膝跪地,抱拳行礼,“主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行完大礼,她又俏皮地站起身,做了个鬼脸,笑着说:“最好我也能活一千岁,这样主子就能再送我九百八十四件礼物啦!”
柳元洵笑着摇了摇头,目光极尽温柔。
可顾莲沼心里却不大痛快。
他可以事了拂衣去,天一亮便与柳元洵拉远距离,可他却无法忍受柳元洵也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明明他昨夜还与自己极尽亲密之事,宛如一对爱侣,可今日却对着别人展露温柔笑意,活像昨晚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
这种不痛快甚至催生出了一丝恶意,让他有种扯开柳元洵衣服,教这对兄妹好好看看他们主子身上痕迹的冲动。
他本就是个自私自利的恶人,恶人就连起恶念都蛮不讲理。他这一辈子,除了权势少有贪慕的东西,好不容易得了柳元洵这么个容易被哄骗的善人,只要他骗得住他,哄得动他,他就敢在心里将他划为自己的私有物。
柳元洵同不同意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命不久矣,便宜谁不是便宜,这等好事,不去亲自抢,难道要等王母娘娘随缘赏吗?
偏激的占有欲和刻薄的恶意在他内心交织,还没等他做出什么,淩晴就说话了。
她道:“等我的生辰过了,就快到主子您的生辰了。管家伯伯前几日还跟我说呢,说今年府里来了新人,想问问今年的生辰宴,是按照以往的规模操办,还是请个戏班子来热闹热闹?”
“生辰”两个字叫顾莲沼分了下神。
他对生辰并没有概念,也从未过过生辰礼,可当这两个字和柳元洵扯上关系的时候,他又觉得这一天好像多了点奇妙的意味——二十四年前的今天,是柳元洵来到世上的日子。
可柳元洵脸上的笑意却淡了几分,他道:“不必大办,一切从简就好。”
自从父皇驾崩,母妃卧病在床,他便不再热衷于过生日了。
每到生辰这天,他总是格外怀念小时候,那时父母安康,兄长陪伴在侧,一家人其乐融融。可如今,府里越是热闹,他的内心就越孤寂。
只是……
今年的生辰一过,他恐怕也没多少时日可活了。
除了要妥善安置府中的众人,他还得摸清琴谱后面藏着的秘密,如果这背后真的藏着桩冤案,且他能寻得为其平反的证据,也算是这短暂一生最后的价值了。
第36章
等进了屋子,顾莲沼换了衣裳便自顾自出门练武去了,态度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他的态度让淩亭心头蓦地燃起希望,他忍不住去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主子若是真和他发生了什么,他怎会这般无所谓呢?
淩亭深吸一口气,藉着更衣的名头小心翼翼地拉开柳元洵的腰带。
随着衣物渐次松开,入目痕迹愈发清晰,他的心仿若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连呼吸都停滞了,可心底那一丝希望仍鼓动着他开口询问,好似只要柳元洵不亲口承认,他就不会信。
淩亭干咽了一下,艰涩开口,声音微颤:“主子,昨夜在宫中……您和顾大人可是发生了什么?”
柳元洵不想骗他,可也不想让他知道太多,于是含糊道:“他毕竟是我的侍君……”
“所以,您就默许他履行侍君的职责了?”淩亭发问,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酸涩。
柳元洵并未察觉到淩亭语气中的异样,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道:“此事也算是众望所归了。”
简单一句话却如同一记重锤,将淩亭心底最后的希望彻底击碎。他神情恍惚地伺候着柳元洵梳洗,又如往常那般,陪在柳元洵身旁看他读书。
可平静的假象下,却藏着几欲将他撕裂的痛苦,叫他险些承受不住。
他前半辈子从未记恨过谁,也从未厌憎过谁,哪怕父亲犯事累及他自己,他也默默承受了一切。
可这一刻,他却前所未有地恨上了顾莲沼。
他嫉妒他,恨他,倘若不是顾莲沼的出现,他本可以一如既往地守在主子身侧,默默相伴,直至生命的尽头。
可这一切,全因顾莲沼的出现被毁了。
柳元洵丝毫没有察觉到淩亭内心的思绪,只在烛火摇曳下静静看著书。小半本书悄然翻过,困意也渐渐袭来,他阖上书卷,对淩亭温声道:“时辰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
淩亭很想拒绝他,更想问问他,是不是自己走了以后,他又会和顾莲沼躺在一张床上,做他眼中“侍君该做的事”。
可他不敢。
他太了解柳元洵了,自己这点心思若是叫他发现,责罚厌恶倒是不至于,可他一定会将自己远远打发出去,此生都不会再让他踏入府中半步。
柳元洵是个再温柔不过的人,他甚至没有多少私欲,驱逐他,远离他,都是不想叫他在这份无望的感情里越陷越深。
他的温柔伴随着无上清醒,他比谁都明白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哭泣求饶在他眼中是徒增伤感,缠绵爱意也无法成为束缚他的枷锁,他不缺人爱,所以从不背负还不了的债。
他的温柔能醉死人,可他的冷静又叫人恐惧。
淩亭不是个畏头畏脑的懦夫,他只是太过清楚自己的下场,所以在最坏的可能中,选了个最好的结果罢了。
他原本已经认命,也接受了现实,甚至开始在有限的时光里,竭力享受来之不易的幸福。
可顾莲沼的出现却击碎了他自欺欺人的幻想,原来,柳元洵不是不能接受与人欢爱,只是那个人永远不会是自己。
如果……
如果自己也是个哥儿,是不是……
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吱呀”一声轻响,练武结束的顾莲沼走进屋内,淩亭因烦乱的思绪走了神,直到顾莲沼踏进内屋,他才惊觉这里竟多了第三个人。
“淩大人。”顾莲沼向他抱了抱拳,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挑衅,他道:“时候不早了,你歇着吧,王爷房中的事我会留意的。”
淩亭很想扯出个笑容,可他失败了,他总觉得顾莲沼寒潭般的视线中藏着似有若无的嘲讽,叫他浑身的狼狈彻底无所遁形,他只能匆匆点了点头,连回礼都顾不上,逃一样离开了那间屋子。
柳元洵下意识地蹙起眉头,奇怪道:“我怎么感觉淩亭好像怪怪的?”
顾莲沼随意坐在凳子上,替自己倒了杯水,语气散漫道:“人有三急嘛,他一个人伺候您,又不敢擅自离开,憋得狠了,慌慌张张的也实属正常。”
柳元洵前半辈子哪里接触过顾莲沼这般油嘴滑舌、心思灵活的人,三言两语就被他哄偏了思绪,开始反省自己的不是。
柳元洵满脸愧色,自责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我只考虑到自己不喜欢旁人离得太近,却没顾上淩亭会不会忙得抽不开身,是我考虑欠妥……”
顾莲沼一口饮尽杯里的茶,像模像样地劝慰道:“无妨,您之前不是说‘我入了王府,以后便是一家人了’,我倒是乐意帮淩大人分担些活儿,就怕王爷您会觉得不自在,毕竟您刚刚才提过,不喜欢旁人近身伺候。”
柳元洵道:“这不过是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倒也谈不上什么规矩,你不必在意。”
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
顾莲沼若有所思地转了转杯口。
习惯这种东西,既有天性的缘故,也能被身旁的人潜移默化地影响,就是不知道柳元洵是哪一种了。
若是前者也就罢了,若是后者,那他倒是得重新审视一下淩亭了。
柳元洵本来正打算睡觉,见顾莲沼回来便与他说了几句话,无意见瞥见香篆钟上的刻度,倒是有些惊讶,“今夜怎么忽然提前了?”
顾莲沼站在烛火照不到的阴影里,一边褪去身上的外衣,一边低声解释道,“昨夜之事还未彻底了结,最大的难关仍是洪公公。既然这场戏已经开场,就绝不能中途夭折。我若还像从前那般日夜在外练武,无论谁看都不像个心系夫君的哥儿。”
“夫君”两个字飘入柳元洵的耳朵,叫他莫名有些不自在。白日里的疏离与分寸彷佛随着日头一起沉入大地,在夜色的掩盖下,昨夜那种蛛丝般纤细又粘腻的暧昧重新席卷了过来。
柳元洵掩饰般轻咳一声,道:“倒也不必如此谨慎,洪公公好歹是司礼监秉笔,琐事缠身,未必会盯着这些琐碎小事。”
顾莲沼却道:“还是防患于未然的好。”
话说到这里,他已经脱去外衣,走到了柳元洵身边,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抬手挑起他的发尾,用指尖摩挲了两下。
柳元洵刚刚沐浴结束,身上还有潮气,月牙白的寝衣薄薄一层,裹着那孱弱的身躯,整个人沐浴在晕黄的烛火之中,眉眼间透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宁静。
“你做什么……”他不甚自在地坐直身子,刚想抬手将头发扯回来,顾莲沼却先一步松了手。
顾莲沼垂着眸,视线专注地落在他的发尾,语气平淡地说道:“有些湿。夜深了,该睡了,我帮您弄干。”
柳元洵原以为他会拿巾帕来擦拭,却没想到顾莲沼竟直接以手为梳,五指缓缓插I入他的长发,随着指尖真气蓬发,不过片刻,竟将他的发尾梳干了。
柳元洵惊奇又赧然,“不是说习武之人的真气很是珍贵吗?用来梳发怕是有些浪费……”
“湿发入睡容易头疼,不过是一点真气罢了,不必放在心上。”顾莲沼松开手,不着痕迹地轻轻碾了碾指尖,随即退离一步,淡道:“我去沐浴,您早点歇息。”
顾莲沼对待他的动作虽然亲密,可态度却如往常般冷淡,倒叫柳元洵松了口气。
他方才说得话并不假,他虽习惯了被人服侍,可这么多年来,贴身侍奉他的人也只有淩亭。若是换了旁人,合不合心意是一回事,那种不自在的感觉,才是最让他难受的。
顾莲沼的行为虽然偶尔叫他觉得不适,可片刻后,他又总能恰到好处地收敛,这一松一紧,反倒叫他默默接受了顾莲沼的靠近。
他哪里知道顾莲沼正拿他当风筝放呢。他难受的时候,顾莲沼就松松线;他刚松一口气的时候,顾莲沼就趁势往前;一张一弛,松弛有度,照这趋势发展下去,怕是顾莲沼彻底顶替了淩亭的时候,他还半点都没意识到呢。
本也到了该入睡的时辰,可一墙之隔的耳房内水声哗啦,柳元洵被吵得睡不着,只能闭眼躺在床内侧,静等着顾莲沼结束。
里头水声渐歇,又听一声轻微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柳元洵睁开眼睛,好奇地转头,向一墙之隔的耳房看去。他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听着那边的动静,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可那边却静得出奇,既没有水声,也没有人声。越是安静,柳元洵就越觉得奇怪,终于忍不住主动问道:“阿峤,可是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
顾莲沼沉默了片刻,低声回了句:“皂角。”
“哦。”好奇心一被满足,柳元洵就不说话了,他缩进被子,压根没有“他需不需要我帮他捡皂角”的念头。
一墙之隔的顾莲沼空等了好几瞬,听那边彻底没了动静,脸色顿时一黑,到底还是忍了下去,匆匆洗完走了出来。
此时的柳元洵已经睡了过去,乌发四散,一张脸白皙恬静,要不是唇色也淡淡的,倒真算得上活色生香的好模样。
顾莲沼轻轻掀开被子,无需刻意做什么,只需将身体烘暖后静静躺着,另一侧的柳元洵就像闻到小鱼干的猫一样,自发上了鈎,一挪一挪地蹭到了他身边。
清雅的梅香极淡,淡到需得凝神细嗅才能捕捉到一丝气息。藉着柳元洵昏睡之际,顾莲沼毫无顾忌地将人圈进怀里,手掌轻轻覆上了他的腰。
纤细,羸弱,一掌可握。
在夜色的掩盖下,顾莲沼放肆地用虎口卡着他的腰身寸寸细量,摸着他,蹭着他。即便他因为瘙痒而忍不住蹙眉,顾莲沼依然不打算放过他。
他圈住柳元洵的腰,侧身躺着,将方才触碰过的乌发再次攥入掌心,像是收线的垂钓者一般,将发丝缓缓绕在自己手上。
柳元洵一无所觉,只静静躺着,丝毫不知发生了什么。
顾莲沼渐渐从他毫不设防的模样里品出了趣味,手下的动作也越发放肆,从他的腰缓缓移到了领口处,上好的丝绸细腻顺滑,他只需勾指一挑便能拉开他的前襟。
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身上燥热难耐,呼吸也愈发急促起来,目光中渐渐染上了骇人的侵略性。
柳元洵是贵不可言的王爷又如何?对每个人都无差别的释放善意又如何?到了晚上,还不是会乖乖爬进他怀里,任他如何施为都无法抵抗吗?
顾莲沼毫不掩饰自己的恶劣,也不觉得自己没有良心,他甚至会因为自己骨子里的恶毒而感到一种别样的畅快。
就是要这样才好。
就是要这样才公平。
他甚至在心底暗自盘算着,等哪天玩够了,他大可以将柳元洵晃醒,当着他的面质问他为何非礼自己。以他那样的菩萨心肠,是不是会惊慌失措又满怀歉意地拉住自己的手,任由自己索取补偿呢?
柳元洵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当好人,却又只当个薄情的好人。
活该沦落到这般田地。
他越想越觉得热血上涌,手指微微发颤,一点点地探入柳元洵的衣襟。
他没想过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将手伸进去以后要做什么,他只是被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想触碰他,抚摸他,与他毫无隔阂地紧紧贴在一起……
这一刻,那点微薄的心动早已经被上头的欲望烧成灰了,什么喜欢,什么爱,都不如扯开他的衣服,摸摸他胸前的肌肤来得重要。
睡梦中的柳元洵微微蹙起眉头,像是感受到了他那骇人的目光,又像是做了噩梦。他揽住顾莲沼脖颈的手逐渐收紧,苍白的嘴唇微微嗫嚅着,像是在说着什么……
顾莲沼停下了动作,垂眸静静地看着怀里的人。
柳元洵没有发出声音,嘴唇的动作也十分细微,顾莲沼紧紧盯着他的唇,辨认了许久,却依旧没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他懒得再去费神关注,他只知道,自己的尾指已经稳稳地勾住了他的衣衫,只需轻轻一挑,便……
就在这时,一滴晶莹的泪珠悄然沁出柳元洵的眼角,转瞬之间便沿着鬓边滑落,隐没在了发丝之中。
顾莲沼像是被这滴眼泪狠狠烫了一下,他浑身一震,猛地将手抽了出来,这一滴泪像是一场泼天的雨,瞬间浇灭了他心头所有的欲望。
许是没了他的干扰,柳元洵睡得更沉了,数秒过去,他唇边的呢喃忽地清晰了起来,就算顾莲沼没有靠近,也清楚地听见他在叫一个人,“母妃……”
第37章
清晨,宫门刚开,洪福就带着尚方宝剑赶去了瑞王府。
待他抵达王府,天边的朝霞还未完全消散,柳元洵尚在酣睡,顾莲沼却已在后院练了半个时辰的武。
淩亭听到动静,脚步匆匆地迎了出来,他本欲将洪福迎至客厅稍作休憩,却被洪福抬手制止。
他指了指院内那棵落满积雪的青松,语气不容置疑,“你就待在这儿,不许跟来!”
淩亭没资格忤逆洪福的决定,不管心底如何抗拒,他都只能低头应下,眼睁睁地看着洪福推开王爷寝居的门走了进去。
柳元洵睡得正熟,身子蜷缩着,脸埋在另一侧的枕头里,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
洪福轻手轻脚地拉开被子,随后又抬手去拉他的衣襟。待到柳元洵的胸膛和腰腹露出来时,洪福脸色彻底变了。
一夜过去,那些暧昧的红痕变得青紫,柳元洵不像与人欢好了一夜,倒像被人捆在牢里狠狠受了一夜的刑。
洪福怒火中烧,恨不能狠狠抽顾莲沼几个耳光,可顾莲沼并不在眼前,他便只能将一腔怒火强忍了下去。
他细细查过床上的痕迹,确定他们二人昨夜确实睡在同一张床上后,这才动作轻柔地为柳元洵掖好被角,转身朝门口走去。
洪公公一来,顾莲沼就不能装傻了。
早在洪公公进入王爷寝居的时候,他就收刀去了前院。
淩亭正在院中站着,顾莲沼一来,他便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此时院中并无他人,所以他二人皆未掩饰情绪,淩亭的眼神中罕见地带上了敌意,顾莲沼却只是平静地望了他一眼,丝毫没将他放在心上。
淩亭侍候柳元洵那么多年,他若是有本事爬床,早该成了柳元洵的房里人,何至于等到今日还只是个侍卫。
他不在意淩亭。
能让他严阵以待的人,是洪福。
果然,洪福刚出寝居,就立马将他叫去了偏厅。
顾莲沼低眉顺眼地跟在他身后,偏厅的门刚一关上,一道极为淩厉的掌风便朝着他呼啸而来。
洪公公并无武功,以顾莲沼的身手,即便闭着眼睛也能轻易躲过这一耳光,可他并未闪躲,只是顺从地站在原地,宛如一个无害且无辜的柔弱哥儿,连一句辩解的话都没说。
可洪福这一巴掌却在他耳边停住了,他转而掐住顾莲沼的下巴,尖利的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阴毒,“顾九,你最好清楚自己的身份,你不过是个妾室,伺候王爷时得守本分,哪些痕迹该留,哪些不该留,你心里要有数。要是再有下次,咱家可不介意抽空教教你规矩。”
顾莲沼迅速跪地,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低头请罪:“属下该死,可这是……这是王爷要求的。”
洪公公脸色骤变,声音冷若冰霜,一字一顿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顾莲沼伏跪得更低:“属下不敢撒谎,这都是王爷亲自要求的。”
说着,他将袖口往上撸,露出一片干净的右臂,恭敬地说道:“几日前,王爷交给属下一瓶药水,说涂抹八日便能让守宫砂消失,属下不敢不从。昨日入宫,王爷觉得是个机会,便……便让属下在他身上留下些痕迹,还吃了一味损阳的药。王爷说,若是有太医前来诊脉,这事便能坐实。”
这番话说得洪福面色变了又变,他先是暗恼“圆房”的事没成,又觉得这样的真相才合乎瑞王的性格,圆房一事顺利过了头,他和皇上都心有疑虑,此番前来,也是为了试探。
“不错,你倒是懂得择良主,”洪福嗤笑一声,居高临下地赞许道,“刘迅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先是一眼认出你是纯阳之体,将你带入锦衣卫,后又在皇上面前举荐你,让你成了瑞王府的妾。刘指挥使的大恩,你可不能忘啊。”
自从知晓纯阳之体的事情,顾莲沼就预感此事和刘迅脱不了干系,可当他处在洪福眼皮子底下时,他还是如同洪福预料的那般,隐忍怒色地将手攥成了拳头。
洪福将他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他满意地笑了笑,说道:“指挥使的位置只有一个,你若想上位,他就得下去。可我与你非亲非故,刘迅却是我的干儿子,若要我帮你,你这点筹码恐怕还不够。”
顾莲沼当即重重地磕了个头,说道:“属下愚钝,还请公公指条明路!”
洪福喜欢聪明人,尤其是能为他所用的聪明人。他抬手扶起顾莲沼,脸上的表情如同三月的天气般说变就变:“你是个不错的苗子,又比刘迅有本事,锦衣卫为皇上办事,我自然希望举荐一个更有能力的人。只要你听我的吩咐办事,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顾莲沼抱拳道:“属下愿为公公肝脑涂地!”
“不至于,不至于,咱家让你做的可不是掉脑袋的事儿,而是人间极乐的销魂事儿。”洪公公拍了拍他的肩膀,抬手朝着檀木椅的方向示意,一副要与他对坐长谈的架势。
顾莲沼随着洪福的脚步在椅子上坐下,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既然你对咱家坦诚相待,那咱家也不瞒你。你之所以被选中,就是因为你这纯阳之体。瑞王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太医说药力效果不佳,需得与纯阳之体欢好才能调理。”
洪福从袖中掏出一个朴素的瓷瓶,在掌心随意地掂动着,接着说道,“咱家也知道瑞王的性格不是个好爬床的,可你不一样,你才入府多久,竟能哄着王爷和你睡在一张榻上,还能顶替淩亭的位置陪他入宫,要么王爷心里有你,要么就是你手段了得……”
洪福拉长了调子,刻意不说后文,直到顾莲沼额头渗出细汗,眸光闪烁,他才宽慰道:“不过,有手段是好事,能哄得住王爷更是好事。但咱家也明白你的难处……”
他将手中的瓷瓶递给顾莲沼,说道:“这里面是昧欢情香,混了一丝迷魂香。你每晚取少许药粉撒在香炉中,王爷便会在睡意中生出情欲。只要你动作够轻,王爷不会有任何察觉。”
顾莲沼悚然一惊。这与他的预料大相迳庭,他敏锐地察觉出局势有变,可人精般的洪公公就在他眼前,他不敢深想,怕露出异样叫洪公公察觉,只能将所有思绪一并按下,陪着洪公公继续演戏。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瓷瓶,坚定道:“属下一定完成任务!若是被王爷发现,属下定会咬死是我个人行为,绝不出卖公公!”
洪公公眉头一皱:“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敢不敢!”顾莲沼惶恐道,“属下只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不好,”顾莲沼转头看向门外,急切地说道,“公公,王爷来了!”
洪公公脸色一变,最后警告了他一句:“记住咱家今日所说的话,好好办事,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
时间紧迫,柳元洵马上就要进屋了。顾莲沼没再磕头,而是将手中的瓷瓶藏进袖中,郑重地点了点头。
洪公公刚从椅子上站起身,柳元洵便推开了房门,身后跟着一脸忧色的淩亭。
他来得匆忙,想必刚睡醒就裹着大氅赶了过来,乌黑的头发被风吹得淩乱,脸颊也略显苍白。
他一推开门便朝着顾莲沼走去,走到近前便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从他额头的红印扫视到膝盖处的灰尘。
越看,柳元洵的脸色就越难看。
“洪公公,你有什么不满就冲我来,既然顾莲沼入了王府还要被你呼来喝去,那你何必将他送到我府里,直接带去司礼监做太监好了,也省得你想磋磨他时还得专门跑我府里一趟。”
柳元洵平日里脾气软得像个泥菩萨,可一旦发起火来,也是牙尖嘴利,挤兑人的一把好手。
洪福一脸委屈,脸上的褶子都透着可怜劲儿,他挨到柳元洵身边讨饶,“小主子啊,您可真冤枉我了,我哪儿敢磋磨您的人呀,要怪就怪我这把老骨头动作慢,顾侍君又跪得太快,我话还没说出口呢,他就已经跪在地上了,老奴根本来不及扶他呀!”
柳元洵冷哼一声,“行,这话是你说的。阿峤,听到了吗?以后见了洪公公不许跪,跪了就是欺负他年纪大、动作慢,扶不动人。”
顾莲沼眨了眨眼,一脸温顺地垂下眼眸:“夫君,我记住了。”
“咳,咳咳咳……”柳元洵前一刻还一脸火气,后一秒就被这声“夫君”叫红了脸,可洪公公还在跟前看着呢,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在这时驳了顾莲沼的面子,只能耳根通红地应了他这声称呼。
洪公公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对顾莲沼确实有些不同,心里便安稳了大半,随后便将话题引到了尚方宝剑的事上。
自从决定了翎太妃的“去处”,柳元喆心情大好,放权放得很是利落,不仅给了柳元洵尚方宝剑,还给了他一道御令。
有了这道御令,柳元洵出入任何地方都如同皇帝亲临,甚至能够调配皇城中的护卫军,权力大到可怕。
饶是柳元洵也难免心惊,他若是有其他心思,凭藉手里的这道御令,他甚至能调开神武卫,让皇宫暴露于危险之中。
他皇兄也真是心大,怎么能写出这样的御令呢?
柳元洵正低头看着手中的御令,一旁的顾莲沼无人关注,便抽空琢磨起洪公公今日这番话的深意。
他并不觉得自己背叛了柳元洵,他本就没有固定立场,哪边风强便往哪边倒,他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自己。
起初,他配合柳元洵处理掉守宫砂,是为了早日复职;今日吐露实情,同样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
先不说那夜仓促,留下的痕迹能否经得起细查,单说“圆房”一事所代表的意义,就远非表面这般简单。
首先,他可以确定,柳元洵也不清楚“圆房”的真正含义;其次,从洪福给他的药粉剂量来看,一次两次并无明显效果,需长期欢好才行;最后,他断定,此事的局势必定发生了重大变化,否则皇上的态度不会有如此明显的转变。
一开始他就猜测,柳元洵手中或许有制衡皇上的东西,否则皇上大可一开始就把这种药粉交给他。
然而皇上没有这么做,显然有所顾忌。
但短短一个月,甚至可能是几天,皇上所顾忌的东西就消失了,所以才直接让洪福送药,无视柳元洵的意愿,强行促成“圆房”。
那么,皇上所顾忌的究竟是什么呢?
这事,单靠想是想不清楚的,知情人只有皇帝和他的心腹,或许,柳元洵也在其中……
顾莲沼掀眸看向柳元洵。
他来得匆忙,衣衫乱糟糟的一团,头发也散着,甚至也鞋也没穿好,想必是匆匆套上衣服就跑了出来。如此慌张,是担心他受欺负吗?
可他担心自己受欺负的真正原因又是什么呢?顾莲沼心中其实已有答案:并非因为在意,而是他本性善良,菩萨心肠。
不过,这都无所谓了。
顾莲沼很快便想开了。
无论柳元洵出于何种原因对他好,只要这份好实实在在地落在自己身上,他受着就是了。
只是“圆房”一事关系重大,他虽愿意享受这送上门的艳福,却又担心这“福气”如同沾了蜜的刀子,吃下去容易,吐出来难。
在弄清楚此事背后的秘密之前,他大概只能过过手瘾了。
第38章
马市位于东市一隅。
前些日子,有位行商从蒙古国精心挑选了几匹蒙古马,一路风尘仆仆地带到京城,想在达官显贵手里卖出高价。
他一来就被淩晴瞧上了。
柳元洵说是次日一早再来买,可淩晴生怕自己看中的马被别人抢先挑走,所以天蒙蒙亮就赶到了马市,人刚到便交了定金。
不然,以京中那些贵人对好马的热衷程度,她相中的那匹小马驹,还真不一定能留得住。
洪公公走了没多久,柳元洵便带着淩亭来了东市。
京中有东西两市,东市主要服务于上流阶层,汇聚了来自四方的奇珍异宝;而西市则是寻常百姓的聚居地,多为生活日用品的买卖之所。
那些行商常年走南闯北,但凡搜罗到什么稀罕玩意儿,大多都会选择在东市售卖,这几匹蒙古马自然也不例外。
待柳元洵来到行商所在的马市时,原本的八匹骏马已只剩下四匹。除了淩晴看中的那匹,剩下三匹的品相都不尽人意。
淩晴相中的是一匹小公马,约莫一岁左右,浑身毛发黑亮如缎,四蹄修长而有力,正紧紧依偎在另一匹大马身旁,一双湿漉漉的眼眸满是好奇与灵动,滴溜溜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单看品相就很讨人喜欢。
柳元洵刚一现身,淩晴便扯着嗓子喊道:“卖家!卖家!快快快,我主子来了!我要牵马!”
卖马的汉子原本正和旁人闲聊得起劲,听到淩晴的呼喊,随手在鞋底磕了磕手里的烟杆,大声应道:“来了来了!”
按照常理,一手交钱,一手牵马,这买卖便算是成了。可当淩晴满心欢喜地牵着缰绳,准备将马牵走时,那原本在马贩子手里还算乖巧的小马,此刻却像是被钉在了地上,死死绷着蹄子,说什么也不肯挪动半步,嘴里还不停地发出嘶鸣声。
它身旁的大马似乎也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分离,可它并没有像小马那般焦躁不安,而是轻轻低下头,用鼻子抵着小马的屁股,一下一下地将它往前推。
马贩子见状,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伸手扯住大马的缰绳便往后牵,大马倒是温顺,低头跟着他往后走,可小马却急了,刨着蹄子就要往后追,淩晴废了好大劲儿才扯住缰绳。
马贩子来马市也有三四天了,跟周围的行商们也混熟了,他走了,周围的行商便随口解释了两句。
“这大马和小马本是一块儿收来的,母马品相着实不错,可惜害了病。母马卖不出去,小马就僵在这儿不肯走,白白耽误了两个客人的生意,给老胡气得够呛。”
淩晴没料到买匹马还能遇上这样的事,她望着手里的缰绳,一时拿不准究竟是硬将它牵走,还是像之前的客人一样将它留在这里。
她这一犹豫,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就弱了几分。小马瞅准时机挣脱了缰绳,撒开四蹄,朝着母马的方向飞奔而去。
紧接着,又听马贩子低声骂了几句,随后是几声清脆的鞭响和母马低低的嘶鸣声。
“喂!你做什么!”淩晴一听鞭子破风声就追了过去,等她绕过商人们歇息的帐篷,才发现那鞭子并没有抽到马身上,只是被马贩子淩空挥舞着故做恐吓。
饶是如此,小马依旧不肯离开,只紧紧靠在母马身边,母马也低头舔着它的脸,母子情深的模样很是令人动容。
柳元洵跟在淩晴身后缓步而来,自然也瞧见了这一幕。
马本就是情感细腻的动物,母子分离,不舍之情在所难免。但它们毕竟与人类不同,实在不能用看待人的眼光去衡量它们。
况且马匹买卖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生意,柳元洵倒也不至于因为这一幕就多做干涉。他之所以跟过来,纯粹是出于好奇。
通常情况下,卖马时幼马不肯走,大多是因为惧怕陌生环境;大马不舍,是出于母性本能。可今天的情形却截然相反,母马温顺地避让着,小马却对母马依恋得紧。看它的脾性,也不像是胆小怯懦的,可此刻却一反常态,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老胡见人都跟了过来,只能无奈地解释道:“这母马害了病,自己活下去都费劲,自然是劝着小马走。可这小家夥知道大马不行了,一步都不肯离开。我好不容易赶到京城卖马,这下可好,一大一小全砸在手里了。”
病马卖又卖不出去,杀了又实在舍不得,老胡愁得满脸褶子,耷拉着眉眼,心里却隐隐有了个想法。
前几个想买马的客人,都是见小马拉不走便放弃了,眼前这位可是唯一一个非但没走,还跟过来看情况的,而且看穿着打扮,像是个非富即贵的大贵人。
老胡小心翼翼地靠近柳元洵,试探道:“要不,您给我点买马的本钱,我直接把大马送给您?这一路的饲料钱、路上的盘缠,我都自己出了,您看行不?”
“你倒打得一手好算盘,”淩亭皱眉道:“你自己也清楚大马活不长了,又不甘心认赔,还想从我家主子这儿讨本钱?你当这是什么地方?竟敢在这儿欺行霸市?”
老胡吓得一哆嗦,连忙摆手否认:“不是不是,大爷您误会了,小人绝不敢骗人啊!这马在我手里只有死路一条,可到了这位大人手里,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柳元洵倒没急着接话,而是先绕着那匹大马走了一圈。
远远瞧着还不明显,可一靠近,便能感受到它的虚弱,不说它体态消瘦,双目无神,单从它杂乱无光的毛发上也能看出病态。
不过,从它的骨骼轮廓仍能看出,这是一匹天生的好马。要是没有这场病,它的售价说不定比小马还要高。
柳元洵开口问道:“它生了什么病?”
老胡被淩亭这么一吓唬,哪还敢隐瞒,竹筒倒豆子般,将实情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这大马许是路上吃错了什么东西,先是腹泻,接着又便血,连续发热了好几天,差点就死在路上。好不容易到了京城,现在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我也不知道它究竟生了什么病。”
柳元洵不解,“听上去倒不像是急病,即便不是急病,说不定养养还能恢复,何至于说它活不长了呢?”
老胡也有自己的难处,他苦笑一声,道:“您有所不知啊,京城的开销实在太大了。我卖了马就打算回乡去,它病成这副模样,要是卖不出去,就得跟着我回乡。可我家离京城有好几百里地,它要是跟着我一路奔波,大概率会死在回程的路上。”
他说的若是实话,这马买下来倒也不算亏。
毕竟是淩晴看中的礼物,柳元洵也想图个善缘。倒不如连母带小一起带回府中,精心调养,慢慢养护。大马要是能活下来,就当是捡了个便宜;要是不幸死在府里,就当是生前为它尽了力,也算积了德。
柳元洵问道:“大马什么价?”
老胡没料到他真有购买的意向,顿时喜出望外,急切地说道:“这位爷,我可不敢骗您。这大马我买来时花了四十两银子,它是蒙古人精心调教好的。不仅体能出众,还能当繁育马,我本打算卖一百两银子。可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儿,我也不敢跟您要高价,更不敢奢望保本。您要是愿意,能不能赏我二十两银子,就当是怜悯我,赏我点银子叫我养家。”
柳元洵摆了摆手,说道:“四十两就四十两吧,希望它值这个价。”
老胡不敢置信地瞧着他,愣了好半天才想起来磕头感谢,“谢谢大人!谢谢大人!您好人有好报,一定会有大福气的。”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吧。”柳元洵示意淩亭去接大马的缰绳,随口向马贩子解释了一句:“贩马的人常有,真正爱马的人却不多见。贩马者往往只图马匹干净整洁,可你却连不常示人的马圈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想必是为了让马儿住得更舒适。不管是母马还是小马,虽然不愿分离,可在你手里却十分听话。你既然不忍心朝它们挥鞭,平日里想必是待它们极好,所以它们才这般领情。”
除此之外,这马贩子本可以给马儿喂些刺激性的药物,再将马牵去西市,从那些不懂行的百姓手里骗钱。可他非但没这么做,还将实情告知了周遭的同行,可见他从未动过骗人的心思。
不管是对马的态度,还是做人的态度,他都算得上是个心怀慈悲、堂堂正正的君子,冲他的品行,柳元洵也不愿叫他白白亏去二十两。
二十两对柳元洵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可对眼前的马贩子而言,或许是全家好几个月的生活开销。自己在不为钱财所困的时候,适当让些利,让善良之人少些亏损、多些收益,也算是种善举。
若说之前那二十两银子,只是让马贩子感激不已,那柳元洵这番话,便叫马贩子打心眼里敬重起柳元洵。
一个身居高位的人,不仅愿意平等地看待他这样的小人物,还能将他平日里做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这不仅让他受宠若惊,还有种上天有眼的感怀。
他运气确实不大好,辛辛苦苦运来八匹马,就指着这母马赚钱,可偏偏是它生了病。
但眼前这位贵人却像上苍的眼睛,不仅注意到了他,还以自己的仁爱之心,弥补了这世道对他的亏欠。
他满心感激,感慨万千,却又无以为报,除了一腔动容以外,他什么都拿不出来,只能看着柳元洵和他的仆人牵马而去,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尽头。
柳元洵倒是没在意这马贩子的目光。他今儿精神不错,恰逢来了东市,便起了玩赏之心。
因为有匹病马,柳元洵便让淩晴先带着马回了府,自己则和淩亭慢悠悠地逛了起来。
自从前些年天雍和蒙古两国联姻后,持续了几十年的边境战争终于止歇,属于蒙古国的货物也频繁出现在了天雍的市场上。
天雍的百姓喜好素雅高洁的风格,日常装饰多以玉石金银为主;而蒙古国则偏爱鲜艳灿烂的色调,衣物饰品也多以粗犷自然的风格为主。风格截然不同的货物出现在同一条街上,虽有些许违和,却也别有一番趣味。
逛着逛着,柳元洵的目光突然被一柄匕首吸引住了。那匕首裹在一张羊皮刀鞘里,刀鞘上镶嵌着的三颗天然红宝石极度吸睛。
那宝石纯净剔透,色泽艳丽夺目,恰逢一道阳光洒在上面,折射出的光芒璀璨耀眼,柳元洵一见便停住了脚步。
摊贩十分眼尖,一眼就看出他可能是个大客户,当下便将匕首从刀架上取了下来,满脸殷勤地递给柳元洵,说道:“这位爷,您莫不是在瞧这匕首?不是我自夸,您可真是好眼光。这可是蒙古王子的心爱之物,几经辗转才到了我手上。来,您拿在手上仔细瞧瞧!”
柳元洵不知道这匕首究竟是不是蒙古王子的心爱之物,但单从它的材质和工艺来看,倒让小贩的话多了几分可信度。
这匕首远看精巧别致,入手细看更是华丽。
刀柄由硬度极高的紫光檀雕刻而成,繁复精美的花纹上中镶嵌着三颗大小均匀的红宝石,即美观又能防止血液流入刀柄后打滑,刀身薄如蝉翼,刀尖上的一点寒芒更是极具威慑力。
柳元洵一看到这匕首,脑海中便浮现出顾莲沼的身影。
这匕首实在太像他了,美丽而又锋利,裹上羊皮刀鞘后,又多了几分浑然天成的野性。
一想到他如今已经成了自己名义上的妾室,可自己却还没送过他任何东西,柳元洵便觉得手里这柄匕首来得恰到好处。
刻意去挑选,倒不如这般偶然相遇来得巧妙。柳元洵将匕首收回鞘中,说道:“报价吧。”
商贩比了个指头,道:“一千两,绝无二价,您看得起便带走,瞧不上便扔我我这摊子上,再瞧瞧别的。”
一千两虽是高价,可这匕首确实不凡,别的不说,单看那刀柄上镶嵌的三颗红宝石,便值这个价。
只是……
柳元洵瞧了瞧他这破烂的小摊,奇道:“价值一千两的东西,你就随意扔在这在木头架子上?”
小贩嘿嘿一笑,道:“我卖货,讲得是缘分,摆在这里才能遇见有缘人。您觉得值这个价就带走,不值那就说明您不是它的有缘人。”
“你这说法倒是有趣。”柳元洵笑了笑,吩咐淩亭拿了张一千两的银票给他,随后便带走了这枚匕首。
他原本没估价,只觉得合适便买了,可买完才意识到,若是拿这匕首当作寻常礼物送人,怕是过于贵重了。
他倒不是觉得顾莲沼不配,只是怕送礼反倒送出了负担,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将这匕首放在库房,等有合适的机会再说。
买了马,又得了匕首,一番忙活罢,等到了王府,午膳时间都已经过去了。
自柳元洵上次吩咐过后,后厨每到饭点,都会提前为顾莲沼备好饭菜。
往常,顾莲沼都是自己独自用餐,今天却特意等了等柳元洵,虽没去大门候着,却等在了前院里。
他这行为有违常理,柳元洵当下便警惕起来,以为出了什么事,碍于淩亭在侧,说话不便,他只能先找个藉口把淩亭支开。
“淩亭,你去外面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精通兽医之术的人。若是有,就把人请回来,我正想问问这新买的马该如何调养。”
淩亭心中一紧,他又怎会听不出王爷这是在找藉口打发自己。顾莲沼没来之前,他可是离王爷最近的人,本以为就算王爷纳了妾室,自己的地位也不会改变,可没想到,顾莲沼一来,一切都变了。
他强忍下心中酸涩,低声问道:“那谁来伺候您呢?”
“有阿峤在,你放心去吧,安心办事。”柳元洵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像一把利刃,直直地刺进淩亭的心里。
淩亭只觉心口一阵刺痛,他微颤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连行礼的力气都没有了,转身快步出了门。
淩亭一走,柳元洵松了口气,一边回寝居,一边细问方才的事,“可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是我想到了一些事情。”顾莲沼脸上神色如常,自然而然地走上前,伸手扶住柳元洵的手臂,轻声说道:“今早洪公公来的时候,虽说没刻意为难我,但话里话外透露了一些意思。起初我也没太在意,可这一上午,我在练武的时候仔细琢磨,发现似乎另有深意。”
柳元洵顿时紧张起来,“他透漏了什么?”
“我虽不知洪公公是否信了你我圆房之事,可他却说‘这事一两次是不成的,需得长长久久才行’。”说到这里,顾莲沼一边观察着他的脸色,一边低声问道:“王爷可知这‘长长久久’是什么意思?”
柳元洵倒没在意那句“长长久久”,他在意的是前一句。
可他对此毫无头绪,只能问道:“阿峤,你可知什么事是需要欢好才能成的?”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寝居门口。顾莲沼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手轻轻佻开帘子,扶着柳元洵走进屋内。
顾莲沼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他甚至是为了亲口说出这个答案,才故意向柳元洵抛出这个疑问。
他假意思索后,缓声道:“我只知道,在练武的时候,若是双方内力一阴一阳,便可以通过双修之法相互调和,从而提升内力。可王爷您没有内力,而我修得是纯阳内力……”
柳元洵赫然抬头,震惊道:“你竟然是纯阳内力?!”
顾莲沼将做戏的分寸拿捏得极好,他先是怔了一瞬,而后一脸复杂地垂下眼眸,扫开下摆,一句话也不说,只往地上跪。
柳元洵一愣,随即连忙伸手去扶他,“你这是做什么?有话起来再说。”
顾莲沼故意不起身,但却将脸抬了起来,自下而上地望着柳元洵。因姿势的缘故,他本就夺魂摄魄的脸越发精致,再加上眉眼间刻意装出的倔强与柔弱,当即便哄得柳元洵满脑子都是:“他才十八岁啊!”
顾莲沼深吸一口气,道:“我还是跪着说吧。”
柳元洵拗不过他,再加上被顾莲沼身负纯阳内力这件事惊到了,也不再勉强,只想听他把话说完。
“王爷,您还记得您前些日子因烧热昏迷了一次吗?”
柳元洵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顾莲沼接着道:“第二天,王太医来给您诊脉的时候,无意间提到了纯阳内力这四个字。我当时便追了出去,问王太医纯阳内力有什么用。王太医说,纯阳内力可以帮您补气血、调息脉。”
“您也知道,我当时……所以,我将这件事瞒下了。”说完,他便像感到羞愧一般,慢慢低了头。
未尽之语更能叫人浮想联翩,顾莲沼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信任自己,怕被当成调理身体的炉鼎?还是单纯因为厌恶自己,盼着自己早点死,所以才不愿意暴露这件事?
顾莲沼没有明说,可柳元洵一瞬间却为他补足了好几个理由。每一个理由都合乎顾莲沼的性格,却也叫柳元洵逐渐回忆起许多事情。
是了。
顾莲沼是局外人,他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也不知道纯阳内力也无法替他续命。
况且,顾莲沼一开始就盼着他早点死,自己死了,他才能摆脱王府男妾这个身份的束缚。
原本被抛在脑后的记忆又有了复苏的趋势,柳元洵虽不至于计较过往这些事儿,可一想到自己将顾莲沼当作家人般对待,而他却始终态度未改,甚至在心里盼着自己去死,就算他再大度、再能体谅他人,此刻也难免感到心寒。
顾莲沼没有抬头,但他仅凭敏锐的耳力,便能从柳元洵的呼吸声中判断出他的情绪变化。
他早知道自己身负纯阳内力的事迟早会被发现,拖得越久,暴露的可能性就越大。与其机缘巧合之下被别人揭露,倒不如自己主动设局,将这件事挑明,这样才能把事情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而柳元洵知道内情后的态度,甚至比他预想得要好很多。
他既然没有转身离开,就说明他即便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揣测,依然愿意听自己解释。顾莲沼心里明白,解释这种事,对方不愿意听的时候,说再多也是徒劳;只有对方愿意听,他说得话才有意义。
顾莲沼暗自松了一口气,轻声道:“我怕自己被囚在府中,当您治病的器具,所以一直不敢告诉您真相……”
果然,被猜中了。
柳元洵叹了口气,心又冷了几分。
他理解顾莲沼孤苦无依的处境,所以也理解他做事谨慎,多为自己筹谋的态度。可正因为理解,他才在发现自己也是顾莲沼防备对象的时候,感到了一丝叫人无力的低落。
“可是……”顾莲沼轻轻抬起眼眸,看向柳元洵的视线里隐含着一丝紧张,声音压得很低,“从未有人待我这般好,所以,我也不想让您死。自我知道纯阳内力对您有好处,每天夜里,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握着您的手腕输送内力,帮您调理身体,看着您这几日气色都不错,我可能没表现出什么,但心里……还是很开心的……”
柳元洵震惊极了,“难怪我这几日的精神都不错,竟是你一直在帮我调理身体?可你为什么不说呢?”
“不说,是因为我不想被当成没有尊严的器具;帮您,是因为您待我的好,我都知道;而今天之所以说了……是因为我不想再瞒着您了。”
顾莲沼言辞恳切,情真意切,将一个十七岁少年的无奈与纠结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不是不想说,而是因为害怕,所以不敢说。可他即便什么都没说,却依旧默默地、不求回报地替柳元洵调理着身体,还独自承受着隐瞒秘密的心理压力,拖到今天才忍不住开了口。
再者,依顾莲沼一贯的谨慎,他若是真心想隐瞒,怎么会因为不留神而说出这么重要的秘密呢?可见,他早就打定主意要承认了。
思及此,前一刻的失望如浮云般缓缓消散。柳元洵叹了口气,再次伸手去扶他,轻声道:“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这不怪你。”
顾莲沼垂着眼眸,顺着他的力气缓缓站了起来,在柳元洵看不到的地方,他无声的勾了勾唇——这一关,算是彻底过了。
而瑞王的纯善和天真,也叫他心底的恶欲翻涌得越发厉害。
毕竟人心贪婪,遇到一个自己随意哄骗就能轻易上当的人,胆子自然会越来越大,行事也会越来越张狂。
顾莲沼任由柳元洵将自己扶起,就在他即将站起身的时候,柳元洵又轻声补了一句话。
他说:“但我平生最厌恶被人欺哄,你若有难处,与我商量便是,千万不要骗我。”
顾莲沼浑身一僵,这句话像是某种预兆,又像是一种警示,在入耳瞬间便化作一柄悬在他头顶、不知何时落下的利剑,叫他的脊背瞬间便生了汗。
第39章
既然将话说开了,很多事就能敞开了聊了。正巧午膳摆上桌,柳元洵便打算边吃边聊。
可顾莲沼却笔直地站在一旁,并不落座,柳元洵抬眸看他一眼,道:“坐吧,既然你已决定将实情告诉我,那我们便好好聊聊。”
顾莲沼并不想坐。
这事虽如他预想般顺利解决,可他心里却始终悬着些什么。
他听过许多威胁,无论哪一句都比柳元洵那句轻飘飘的“不要骗我”更具威慑力。
可偏偏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从听到的那一刻起,就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叫他烦躁不已。
他甚至盼着柳元洵能大发雷霆,甩袖而去,这样直白的愤怒,远比眼下这心慈面软的体谅让他好受。
可他又不得不坐。
不仅得坐,还得规规矩矩地以认错的态度坐。
顾莲沼憋着一口气,面上却带着内敛而愧疚的表情,他执起银筷,道:“王爷,我先侍候您用膳吧。”
起初,顾莲沼吃饭总是自顾自吃完便走;后来得了洪公公的教训,他才改变态度,会等柳元洵用完膳再离席;如今主动说要侍候他用膳,这倒是头一遭。
柳元洵按住他的手腕,道:“阿峤,你不必如此,这事本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从你的角度来看,谨慎些确实没错。你坐,我自己来。”
他都这么说了,顾莲沼也不好忤逆,只能顺着他的力道缓缓落座。
柳元洵本打算边吃边聊,可若是就着这样沉重的话题下饭,这顿饭怕是也食不知味,索性不再开口,低头默默吃起菜来。
顾莲沼见他吃饭,也动了筷。
他自幼历经两次大灾,一次是严重到以焚城告终的瘟疫,另一次是跟着逃难人群北上时遭遇的饥荒。
这两场灾祸让顾莲沼尝尽了饥饿的滋味,自那以后,无论碰上多大的事,他都会先填饱肚子,活着便能多些力气办事,死了也不至于做个饿死鬼。
所以,方才的事倒是一点没影响他的食欲,他依旧吃得又快又干净,柳元洵停筷的时候,桌上的餐盘已经空了大半。
柳元洵放下筷子,替自己斟了杯茶,他的视线一直落在青花瓷的杯口,声音也是平静的,“阿峤,我只问你一件事。”
顾莲沼抬眸看向他:“您说。”
“若是你的纯阳内力真能帮我调养好身体,那你以后要以什么身份自处?”
这个问题,顾莲沼已经在心里想过许多遍了,虽不能完全确定,可也琢磨出了个大概。
王太医说圆房无用,纯阳之体却有用;洪公公却称,圆房不仅有用,还需反覆多次才行。这便表明,王太医和洪公公说得压根不是同一件事,柳元洵的病也绝非王太医看到的那般简单。
如此一来,单纯的纯阳真气即便有些效果,也救不了柳元洵的命,柳元洵若摆脱不了早死的命,这问题便与废话无异。
他心中明明已经有了答案,可当柳元洵真正问起时,他却恍惚了一瞬,心底涌起一个连自己都感到迷茫的问题:若是自己真能救得了柳元洵,到底要不要救?救了之后,自己还要继续做他府中的男妾吗?
柳元洵瞧见他脸上露出罕见的迷茫,以为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心里不禁软了一下:顾莲沼连自己的后路都没考虑清楚,竟先一心为他调理起了身体。
片刻后,沉默许久的顾莲沼轻轻垂下眼眸,用一种自己也不是很确定的语气问道:“王爷以前说,要我把王府当自己家,这话,还作数吗?”
说这话时,柳元洵自知时日无多,所以,不管是做妾室还是侍卫,对顾莲沼来说并无太大区别。
可顾莲沼这个问题,显然是在问,若是柳元洵不会死,他往后要以何种身份留在王府。
继续做一个有名无实的男妾?这对顾莲沼来说并不公平。
可若要将这虚名坐实,柳元洵自己又不愿意。他看待顾莲沼,就如同看着一株长满荆棘的花,有喜爱也有偏宠,浇水施肥只是为了让他长得更好,却从未有过与他恩爱相伴的念头。
但要是让顾莲沼没名没分地留在王府,一介外姓哥儿,又怎么可能清清白白地呆下去。
柳元洵本想弄清顾莲沼的想法,可当顾莲沼把这个问题抛回给他时,他才惊觉,答案其实掌握在他自己手中。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顾莲沼对他持何种态度,而是无论顾莲沼给出怎样的回答,他都无法给予除了利益之外的任何东西。
他不可能与顾莲沼坐实关系,更不可能给他一个有实际意义的名分。倘若他能像寻常人一样活下去,一定会找机会将顾莲沼清清白白地送出王府。
况且,纯阳内力调理的不过是他的气血,真正致命的却是身体里的蛊毒。即便顾莲沼身负纯阳内力,他也活不过来年冬天。
蛊毒一事,关乎他母妃的清誉,是他要带进坟墓的秘密,他绝不可能告诉任何人,包括顾莲沼。
他问出的问题,却把自己困住了。
桌上的残羹已然冷透,清蒸鲈鱼渐渐散发出一丝腥味。
看他沉默,顾莲沼其实已经懂了。他在心里无声地冷笑,既厌恶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动摇,又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轻易被温柔迷惑。
他若是一头栽进柳元洵温柔的网,傻乎乎地回答:“如果王爷您身体恢复好了,我当然愿意一直留在您身边做您的妾室。”
那柳元洵定会略带歉意地告诉他:“可是我不想要你做我的妾室。”
然后打着为他好的旗号,在利用完他之后,体体面面地将他送出瑞王府。
那才是真正的下贱,真正的活该。
顾莲沼垂着眸,长而直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他晦暗无光的眼神,也遮住了他怨毒到生恨的内心。
活着的人有太多选择,也有太多可能,就像他逐渐代替了淩亭,日后也会有下一个纯阳之体逐渐代替他。
还是死了好。
死了就乖乖躺在棺材里,生前死后都只有他一个妻妾,也只有他摸过他的腰,吻过他的肌肤。
死亡会让一切成为永恒,那副漂亮的皮囊也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老去,他会永远干干净净、温温柔柔地停留在自己的记忆里。
两人各怀心事,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后。
“阿峤……”
“王爷。”
他二人同时开口,柳元洵退让道:“你先说。”
顾莲沼静静瞧着他,将方才那个令人沉默的问题揭了过去,他轻声问道:“除了双修之外,我实在想不出纯阳内力与房事能有什么关联,您可有什么头绪?”
柳元洵手里没有任何有指向性的线索,所谓的头绪也不过是凭空猜测,猜得多了,反而会干扰判断。
可一件事若是无法从正面突破,那就从结局逆向推导。
他和他皇兄之间,除了母妃和蛊毒之外,并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利益纠纷。所以,他皇兄若是想使手段,大概率与这两件事脱不了干系。
他母妃深居宫中,绝不可能与顾莲沼有什么牵连,那就只剩下蛊毒了。
他当初吞下无解的蛊毒,就是为了防止柳元喆中途反悔。若“圆房”之事真与蛊毒有关,那顾莲沼或许就是他皇兄为他寻来的解毒之法。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皇兄并无此意,另有目的,可除了“解毒”这件事,无论他皇兄有什么打算,他都不在意。
他的时间不多了,没空计较这些暗戳戳的算计与阴谋。
圆房是不可能的,他不会在死前还毁了一个哥儿的清白。至于其他的,他皇兄若执意而为,只要不危及他母妃,他能配合便配合,一切随皇兄心意。
柳元洵轻声道:“这事……就到此为止吧。”
顾莲沼猛地抬起头,惊讶道:“您难道不想知道皇上究竟有什么目的吗?”
“不重要。”柳元洵将目光投向窗外,声音悠悠,带着几分看淡世事的意味,“皇兄若能坦诚地与我说,但凡我能做到的,定会全力以赴。可他既然这般迂回,想必早就料到我不会应允。既然他都猜到我会拒绝,那此事便不必再提了。”
柳元洵可以不在意,但他不行。
若是“圆房”一事真与柳元洵的性命有关,那等柳元洵一死,他在洪公公面前撒的谎便瞒不住了。
可还没等他深想,柳元洵又说话了,“你放心,这事既然将你卷了进来,我就一定会负责到底,无论皇兄有何谋划,我一定不会让你吃亏。”
顾莲沼愣住了。
前一刻装模作样时说得假话再一次响在他耳边,明明是他自己说的话,如今听来却陌生得紧。
“没有人待我这样好……”
“你待我的好,我都记得……”
可他今天早上才背叛了他,转而向洪公公投了诚。
其实无妨的。
若是真到了最后关头,柳元洵知道了一切,也不会坐视不管。柳元洵依然会怜悯他,觉得他是被逼到了绝境,才不得已为之。
他是个好人,是个疾病缠身、死到临头,却仍愿意宽宥别人的好人。
他看不懂柳元洵,甚至觉得他是个很奇怪的人。他的脾气怎么能这般好?他待人怎么能这般容忍?他都要死了,他就不恨吗?
顾莲沼忍不住自省,若是他顶着尊贵的身份,却带着早死的命格,不用等死到临头那日,早在他活着的时候,他就会拖着旁人一起下地狱。
他如果是个皇帝,必定是那种死时还要拉着一大堆活人陪葬的暴君。
可柳元洵……他怎么就能那般平静地接受自己的死亡呢?怎么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呢?
屋里热气熏天,叫他脑子一阵阵的发热,顾莲沼低头沉默了半天,直到桌上饭菜的腥气一阵浓过一阵,他才像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藉口,开口说道:“我叫人来收碗筷。”
说罢,他脚步匆匆,迅速离开,屋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不多时,负责收拾碗筷的小厮踏入屋内,顾莲沼却没跟着进来。
院子里的小厮平日里都是由淩晴管理,柳元洵对他们并不熟悉。见有人进屋,他也未多留意,只是起身朝着屏风处走去,随口问道:“顾九呢?”
他话音刚落,原本佯装忙碌的小厮却突然冲了过来,刹那间寒光一闪,他手中赫然亮出一柄锋利无比的匕首!
小厮冲过来的瞬间,柳元洵就意识到情况不对。他来不及多想,随手抄起博古架上的物件就砸了过去,同时拼尽全力向耳房奔去。
那小厮不会武功,看到有东西砸来,下意识闪身避让,可这点时间压根不够柳元洵躲进耳房。
瞬息之间,柳元洵脑中闪过数个念头。他若是正面迎敌,徒手接刃,大不了废了手,可若是背对这贼人,毫无防备,极有可能被他一刀刺穿心脏,性命不保。
生死关头,容不得半点犹豫。此时,那小厮距离他仅有半步之遥,正高举着匕首,朝他狠狠刺下。柳元洵转身瞬间便死死盯住刺来的匕首,他牙关一咬,毫不犹豫地抬起手臂,准备硬接这一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却听“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一道黑影如闪电般疾掠而入,可即便如此,这道身影的速度还是快不过即将刺下的匕首。
就在柳元洵已经做好挨一刀的准备的时候,那小厮却瞬间双眼大瞪,手中的匕首“哐当”一声掉落在地,紧接着,他的身体也如同烂泥般砸在了地上。
柳元洵吓了一跳,生死攸关时爆发的勇气很快散尽,他脚下一软,踉跄半步,跌坐在了床上。
他惊魂未定,坐在床沿犹不放心,又往里侧挪了挪,直到瞥见那小厮后脑插着的铁质弩箭时,才稍稍安心,确信他已经死了。
随着贼人倒地,遮挡视线的障碍消失,柳元洵这才注意到屏风上破开的一个小洞。
而在这两扇屏风之外,是僵立在原地,活像被人施展了定身术的顾莲沼。
柳元洵垂眸看了眼身侧的尸体,又将目光投向两道屏风之外的顾莲沼,声音犹颤着,面色却镇定了下来,“阿峤真是好身手啊。”
隔着两道屏风,竟也能一箭射中贼人的脑袋,这等深厚功力,非一般人能企及。
顾莲沼没搭话,也没动。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像,即不来查看贼人,也不说话应声,此等异状叫柳元洵再次警觉。
他悄悄下了床,一步一步地往耳房里挪,想利用那扇门稍微挡一挡。
许是他的恐慌终于传到了两道屏风之外,顾莲沼突然迈开大步,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待走到尸体旁,他猛地抬脚踢了过去,伴随着“砰”的一声闷响,尸体被踢得飞起半米高,而后重重地撞到墙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柳元洵被他浑身的凶煞气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可还没等他迈出另一条腿,就被顾莲沼一把揽住腰,狠狠捞进了怀里。
他抱得太重,也太狠,柳元洵被他勒得几乎要断气,他正要伸手去推,忽然发觉肩上有些濡湿。
屋内极热,他又刚用过饭,便脱去了外衣,只穿着单薄的中衣。这薄薄的衣衫根本经不住眼泪的浸润,不过片刻,肩头便被打湿了一片。
他……哭了?
他竟然哭了?!
柳元洵又惊又诧,彻底僵在原地,他压根摸不清目前的状况,只能像根毫无知觉的木头,任由顾莲沼紧紧抱着。
好半响,顾莲沼才轻声开口,若不是肩头湿润,柳元洵压根不知道他竟哭过,顾莲沼低声唤他:“王爷……”
柳元洵还沉浸在震惊之中,愣愣“嗯”了一声。
顾莲沼又说:“我刚才很害怕。”
柳元洵依旧恍惚,又“嗯”了一声。
顾莲沼稍稍松开了些力道,给柳元洵留出一点喘气的空间,但依然抱得很紧,他接着说道:“我用弩的功夫很一般。”
他这一句接着一句,间隔时间稍长,柳元洵本有足够时间回应,可顾莲沼的眼泪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顾莲沼说一句,他便“嗯”一声。
“所以,我射出弩箭的那一刻,我以为你要死了。”说完,顾莲沼便像只大猫一样在趴在他肩头蹭了蹭。
柳元洵起初以为他在撒娇,后来才意识到他只是在用自己的衣服擦眼泪,擦完眼泪,顾莲沼便松开他,抱着他腰的手也移到了他肩头。
此时,顾莲沼脸上的泪痕已然消失不见,只是额上用来遮掩哥儿痕迹的抹额微微偏了些,露出了一点红痕。
柳元洵只觉这气氛怪异至极,尸体、鲜血、弩箭,还有顾莲沼的眼泪……
前三样东西适合出现在鬼故事里,可最后一样东西也同样适配。身处这样的情境中,自己竟然还有心思留意顾莲沼的抹额歪没歪,柳元洵不禁觉得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
顾莲沼说完那番话便沉默了,只握着他的肩膀,神情空洞地与他对视着。
柳元洵又干巴巴地“嗯”了一声,嗯完才觉得自己反应有些冷淡了,他本想抬手拍拍顾莲沼的肩,再夸赞他两句,可他两臂被顾莲沼握得死紧,根本动不了。
他便只能口头安抚道:“放心,我没事,你做得很好,我一点都没受伤。”
顾莲沼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相比柳元洵,他更像是那个受到巨大惊吓后失了魂的人。
可他接话的速度又很快,柳元洵刚说完,他便紧跟着回答道:“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啊……也是……”
柳元洵被这样毫无情绪、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回避了他的视线。可还没等他缓过神,又听顾莲沼说道:“看着我。”
柳元洵不想抬头,这三个字让他再次感觉到了与宫中夜里相似的压迫感,他打心眼里抗拒这种感觉,于是躲着视线,缓和了语气,道:“……阿峤,刚刚是不是吓到你了?”
顾莲沼毫不犹豫地说道:“是。”
这声“是”说得果断又坚定,不难听出其中的在意,也让柳元洵从那令他窒息的压迫感中觅到了一丝空隙,他轻轻笑了笑,道:“没关系,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他生来顺遂,没经历过多少苦难,天性温软和善,面对血腥和残忍的场景总是本能地想要避让。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胆小懦弱,相反,当察觉到有人需要他时,他会比任何人都有担当。
就像当年,他能为了柳元喆在御书房外拼上性命;此刻,在听闻顾莲沼的恐慌后,他也能强压下自己内心的恐惧,率先去安慰对方。
“不管你的弩箭技术怎么样,也不管这一箭究竟有多少运气的成分,事实就是你成功射出了那一箭,将我毫发无伤地救了下来。你很厉害呀,阿峤。”
随着他的温柔低语,顾莲沼手上的力道逐渐放轻,可那他依旧紧盯着柳元洵不放。
柳元洵将手抽了出来,动作轻柔地帮他扶正抹额,而后如愿在他肩上拍了拍,浅笑着说:“正好白天买了件礼物,正愁以什么理由送你,没想到在这里等着呢。”
“我不要了。”顾莲沼脸上终于有了点活人的表情,可他却不怎么高兴,也不像后怕,反倒微微蹙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柳元洵奇怪道:“你还没看是什么呢,就知道自己不喜欢了?”
顾莲沼彻底松开了桎梏他的手,垂手站着,视线看着他的眼睛,道:“不是,我想换一个。”
柳元洵问:“什么?”
顾莲沼道:“我老觉得刚才的事像幻觉,不如您抱抱我吧,让我心里踏实些。”
“这有什么?这怎么能算是礼物呢?”
柳元洵不以为意,伸手环住顾莲沼的腰,本想着为了避嫌,轻轻一抱便松开,可没想到顾莲沼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又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彷佛在寻求某种心安的依靠。
想到他方才的话,柳元洵便也没动,任由他抱着。
这拥抱仅仅维持了两秒,就听门口传来一声惊呼。
从马棚归来的淩氏兄妹俩看到被撞开的房门,心中一惊,猛地冲了进来。
待绕过屏风,便看到了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个人。
饶是柳元洵反应迅速,立刻推开了顾莲沼,可他伸手环抱着顾莲沼腰的那一幕,还是清清楚楚地落入了淩氏兄妹的眼中。
淩晴顿时目瞪口呆,惊得愣在原地,完全忘了反应。
“不是……这……”柳元洵刚要解释,可一想到洪公公和柳元喆,解释的心便淡了,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无奈道:“还是先把尸体处理了吧……”
第40章
待将尸体翻转过来,淩晴吃了一惊,脱口而出:“这不是冯婶子的儿子吗?”
冯婶子是王府初开院时便被选入的女仆,她的丈夫同样是王府的杂役,两口子膝下仅有这一个儿子。
可惜这孩子脑子笨,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外出做工又容易受人欺负,管家看在他忠厚老实,吃苦耐劳,加上身世清白的份上,叫他做了府中的洒扫小厮。
谁能料到,这样一个普通小厮,竟会瞅准时机,意图刺杀柳元洵呢?
柳元洵向来不喜有人近身伺候,身边唯有淩晴和淩亭。但他们二人也无法时刻守在王爷身侧,万一这小厮寻到可乘之机……
淩晴脸色发白,不敢细想其后果。
屋内静默一瞬,柳元洵目光扫过屋内的一片狼藉,轻声吩咐道:“淩亭,你把尸体抬去书房。淩晴,等淩亭把尸体运走后,你叫人来打扫,再把冯婶带到书房。”
书房久未有人进出,地龙的热气蒸腾许久,才将那股寒意彻底驱散。
柳元洵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一侧站着顾莲沼,另一侧站着淩亭,而地上则横陈着那小厮的尸体。
柳元洵静静望着地上那具尸体,缓缓开口:“他行刺我,或许是出于私怨。”
“私怨?”淩亭惊疑,“您怎么可能与他结仇?”
柳元洵道:“或许是受人蛊惑。他持刀向我刺来的瞬间,我曾望见过他的眼神,那是恨极了一个人才能有的眼神。且他扑、刺的动作极其凶狠,丝毫没有初次杀人时的迟疑。倘若不是被强烈的情绪驱使,那他手上必定还背负着其他性命。”
没过多久,淩晴带着冯家两口子进来了。
冯婶子刚进书房的时候还一脸拘谨,只低头搅弄着衣摆,还是她家男人无意瞥见了地上的尸体,一声大叫后,冯婶子这才抬头望了过去。
这一望,却叫她瞬间瘫倒在地,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那小厮脑袋后面插着的弩箭格外醒目,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早已没了生机。
冯叔双腿发软,连爬带挪地到了小厮身旁,凑近一看,紧接着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虎子!虎子你醒醒啊虎子!”
冯婶子被这声嚎啕惊醒了神智,疯了一样扑到虎子身边,她痛苦到失了语,只抱着儿子拚命摇晃,妄图唤醒她的虎子,可这一切不过是徒劳。
“王爷,王爷!”冯叔双腿发软,半瘫在地上,朝着柳元洵拚命磕头,声音尖锐得有些瘆人,“你告诉我这是谁干的?谁那么狠心杀了我家虎子?我豁出命去也要为他报仇啊王爷!”
顾莲沼垂眸看向柳元洵的眼色,只等他一个示意,他便会开口承认,可柳元洵并未看他,只注视着瘫倒在地,悲痛欲绝的夫妻,轻声道:“他要杀我。”
哭声戛然而止,冯叔和冯婶同时抬起头。冯叔双眼瞪得极大,回过神的瞬间便大声喊道:“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冯婶却抱着儿子不停地抖,抖得越来越厉害,嘴唇也在哆嗦,含糊不清的字音断断续续,根本听不真切。
淩晴上前一步,道:“冯婶,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冯婶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紧紧攥住淩晴的手,粗糙的手掌瞬间就将淩晴的手捏得青白。
淩晴没挣扎,只诱哄似得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事关儿子的死因,冯婶终于清醒,她泪流满面地喊道:“有个女人!虎子认识了一个女人!都是那个女人的错!你们快去找她!是她害了虎子!”
淩晴精神一振,连忙追问:“什么样的女人?”
“我不知道,虎子没说。但我知道虎子认识了一个女人,自从遇见那个女人,虎子就变得很不对劲。”
为了还儿子一个清白,冯婶绞尽脑汁地回想道:“虎子是个愣头青,一向没有姑娘搭理,可前些日子我却从他身上闻到了脂粉香,他身上,身上也有些痕迹,他还变得神神叨叨的,有一次竟说……”
明知这话是杀头的大罪,可为了让王爷去追查那个女人,冯婶已然顾不上那么多了,她说道:“虎子竟说王爷该死,我当时吓得不轻,赶忙让他住嘴。可再问他什么,他都不肯说了。我以为这孩子又犯傻说胡话了,所以也就没放在心上。我当时要是再多问几句,哪怕只多问一句呢……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说着说着,冯婶又开始放声痛哭,冯叔也哭嚎着捶打地面,“为什么不说啊,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连提都不提啊!”
这事大吗?
在冯虎真的提刀刺向柳元洵之前,又有谁会在意这样一个憨傻的青年呢?
在所有人眼中,冯虎都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尽管脑子不太灵光,偶尔说些傻话,可谁又能想到,他竟真的敢持刀杀人?
柳元洵垂眸望着这一幕,轻叹一声,对顾莲沼说道:“看冯婶这样子,怕是也不清楚多少内情。淩亭和淩晴不擅长查案,这件事就委托给你了。”
顾莲沼正想出去吹吹风,冷静冷静,当即便答应下来,转身去了下人休息的地方。
顾莲沼一走,淩晴也带着哭到几乎昏厥的冯家两口子离开了,偌大的书房里,就只剩下柳元洵和淩亭。
柳元洵闭目后靠,哑声道:“头有点疼,帮我按按吧。”
淩亭见他面色不佳,赶忙走到他身后,解下他头上的发冠,手法娴熟地按摩起他头上的xue位。
不过短短两日,淩亭却感觉他和柳元洵之间的距离彷佛远了许多,此刻再触碰他,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柳元洵闭着眸,后枕在椅背的软垫上,乌发四散,雪一样的脖颈上依旧带着未褪的青淤,他静默着,试图将脑中千丝万缕的细线串到一起。
冯虎基本算得上是家生奴才,他的父母都在府中当差,自己也没有吃喝嫖赌的恶习。他为人耿直、脑子愚笨,身世清白,整个少年时期几乎都是在下人区度过的。旁人或许不太喜欢他,但绝对信任他。
这样的一个人,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对自己生出恨意,甚至不惜豁出性命来杀他。但同样,像他这样的人,也极其容易被人盯上,被蛊惑、被诱导,从而成为一枚被人操控的棋子。
冯虎是个人。
可在另一些人眼中,他只是枚棋。
柳元洵耳边又回响起冯氏夫妇的哭声,时远时近,凄厉无比。虚幻的哭声彷佛尖锐的利器,刮擦着他的耳膜,叫他疲惫不已。
他不喜欢有人近身侍候,其实是有缘由的。
出生皇家,免不了会被卷入各种纷争之中,他又不是个严以律下的性子,管不住被利诱威逼的人心。有些人做了别人的眼睛,有些人做了别人的刀,这些人死得死,贬得贬,他身边的人也因此换了一批又一批。
后来,他便肃清了旁人,只留了淩氏两兄妹。
如今,皇兄已然登基,父皇也已驾崩,他不过是一个毫无实权的皇子,什么人会想要他的命呢?
答案很明显。
除了那张琴谱和那幅画,他手里再没有能威胁到旁人的东西了。
如今,尚方宝剑已然到手,他手中还握有一道御令,无论这潭水有多深,他都要去蹚一蹚这浑水。
……
顾莲沼踏出书房的那一刻,天空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他走得不快,雪却下得很急。等他走到管家住处时,身上已经落满了厚厚的积雪。
提人,审讯,搜查冯虎的住处……
一系列事情进行得尽然有序,他也成功摸出了那女子的些许痕迹,可他的心却是乱的。
从他听到屋内瓷器坠地的声响,到回身折返,按下袖口的弩箭,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却叫他久久无法回神。
在他短短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未体会过方才那一瞬间的感受。他精于算计的脑子第一次出现空白,他引以为傲的身手在那一刻却迟缓得令他恐惧。
他头皮发麻,浑身僵硬,彷佛赤身裸I体被抛入了寒冷刺骨的深海,全身顷刻间冷透。
直到他抱紧柳元洵,将头埋在他肩上,眼泪不自觉涌出来的瞬间,他才明白,那种感觉,原来叫做恐惧。
在他这短暂的十八年岁月里,见过太多人恐惧的模样。可当这种感觉降临到自己身上时,他才知道原来恐惧竟是这么个滋味。
怪不得诏狱里的那些人,会因为恐惧而失禁,会因为恐惧而抛弃尊严,原来恐惧真的能瞬间击溃一个人的神智,叫他甘愿就此屈服。
瞬间的情绪激得他涌出热泪,可随之而来的神智却又提醒着他,他若是屈服,诏狱里那些丑态百出的人,便是他的下场。
他走在回禀柳元洵的路上,任由风雪浸透自己的身体。刀剐似的痛意让他感到一种别样的痛快,彻骨的寒意也让他的神志愈发清醒。
快到书房时,他抬头望瞭望天,才发现忙活那么久,竟已经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
天上的月亮宛如一柄弯弯的弯刀,散发著柔和的光芒,清冷的光辉洒向人间。看似温柔,触手却满是冰凉。
顾莲沼仰头伫立,不禁恍惚了一瞬。
他忽然觉得,柳元洵就如同这天上的月亮,高高悬挂在夜空,遥不可及。
偶尔从水中瞧见他的倒影,会让人误以为月亮也能被轻易捧在手心。
可水波一晃,月亮就远去了。
“吱呀”一声轻响,淩亭推开书房的门,裹着白色大麾的柳元洵脚步轻缓地迈过了门槛。
顾莲沼还在仰头望着天空,直到柳元洵唤他的名字,他才愣愣地转过头来。
一傍晚的时间,雪已经积得很厚了。伴随着轻微的“咯吱”声,柳元洵踩着积雪走来,停在了他的身旁。
天上的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地上的月亮却轻轻勾起唇角,恬静的眼神好似盛着一捧月光。
柳元洵抬手轻轻拂去他肩头的积雪,像是好奇,又像是责怪,“怎么落了这么多雪?不冷吗?”
顾莲沼怔怔地看着他,心中陡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紧紧抱住他。
这一次,不是为了气淩亭,也不是为了满足心底脏兮兮的欲望。
也许是今晚的月色与雪色美得叫人窒息,所以他也剐去了一身狼藉,只想像拥抱一捧纯净的雪那般,轻柔地抱住柳元洵,再亲昵地蹭一蹭他。
可最终,他还是将这份冲动压了下去,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冷。”
夜晚的放纵尚可归结于肉I欲,可在月亮底下抱他算怎么一回事呢?
因为柳元洵无害又单纯,所以他才肆无忌惮地放纵着自己的欲望。可当他察觉到这欲望的火焰越烧越旺,有了燎伤他的风险时,他的理智又回来了。
他们三人并肩前行,一路上,顾莲沼将自己查到的线索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根据冯虎房间里留下的痕迹,以及其他人的口供,可以确定冯虎在外面必定有个相好。但这个女子或许不止一次地叮嘱过冯虎,让他务必隐瞒好自己的一切信息,所以周围的人对这个女子一无所知。
如今冯虎已死,若想找出这女子的线索,需得等他回锦衣卫调派人手,彻底搜查才行。
柳元洵听完,说道:“那就明天吧。明天,我和你一起去。”
顾莲沼微微一怔,到了嘴边的劝阻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既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阻止。
正好借此机会,让柳元洵好好见识一下,自己待了三年的诏狱到底是怎样的人间地狱。
越到房门前,淩亭就越频繁地望向顾莲沼。
顾莲沼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想今夜究竟该由谁来侍候柳元洵就寝,毕竟有妾室在的时候,侍卫是不能进主子房间的。
所以刚进院子,他便拱手道:“王爷,我先去后院练武了。”
淩亭一惊,脸上的错愕甚至都没来及掩饰,似在惊讶他为何如此轻易就退了出去。
顾莲沼平静地扫过他的眼睛,转身去了后院。
……
屋内。
沐浴后的柳元洵正靠在床头看书,淩亭拿着丝绢替他擦发,油灯时不时炸开一声轻响,气氛宁静而安适。
在这样的气氛里,淩亭的心渐渐安静了下去,他想要的并不多,能陪在柳元洵身边,像现在这样伺候他,就已经是他最大的奢望了。
心一静,往昔那个温和内敛的淩亭便又回来了。他轻轻梳理着柳元洵的长发,声音轻柔,如同怕惊扰了这份宁静:“主子。”
柳元洵的目光并未从书中移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今年生辰,您会在府里过吗?”
柳元洵微微一怔,片刻后,他缓声道:“如果皇兄应允,我想去寿康宫。”
这是他最后一个生日了。
即便无法守在母妃身旁,他也渴望能在寿康宫的宫门外,与母妃一同度过这个特殊的日子。
他不想过多陷入这个问题,于是话锋一转:“你可有给我准备礼物?”
淩亭低声笑了,“主子去年收礼时,不是还说让我省些银子,来年不必送了吗?”
柳元洵懒洋洋地合上书,神色间带着几分调侃:“不过是客气话罢了,我客气了这么多年,你不还是年年都送?”
怎么能不送呢?一整年的时光里,也只有藉着柳元洵生辰的契机,他才有机会将自己的心意送到他手中。
往往上一年的礼物刚送出,他便开始为下一年的礼物做筹备,攒银子也好,费心思也罢,他没别的奢望,就只想看到柳元洵接过礼物时,那一瞬的喜悦。
他笑了,淩亭就觉得什么都值了。
头发渐渐干透,柳元洵也以书掩面,打了两个呵欠。
困意上涌,他转头看了看香篆钟上的刻度,道:“原来都这么晚了,难怪我困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阿峤估计也快回来了。”
淩亭却道:“您睡吧,我等顾大人来了再走。”
白日里发生的事情让他心有余悸,他实在不敢再让贼人有可乘之机,也想将守在柳元洵身边的时间拉长一些,所以没有像往常那样离去。
柳元洵虽没表现出来,可心里多少是后怕的,淩亭不走他也安心,于是闭眼没多久便沉沉睡去了。
白天事多,一件接一件,压得柳元洵神经紧绷了一整天,到了夜晚入睡,那些潜藏在心底的恐惧便化作噩梦汹涌袭来。
在梦里,冯虎逐渐清晰又逐渐模糊,一片浓雾中,冯虎又渐渐变成了个死不瞑目、双目大瞪的少妇。
那是他的乳母——江玉娘。
他年少时,曾喝过两个人的乳汁。一个是为了他,不惜以身做汤鼎,熬制药乳的母亲;另一个,便是宫中精心挑选的乳娘江玉娘。
那一夜,窗外风声呼啸,一场急雨骤然落下,豆大的雨点敲击着窗户,声音大得足以掩盖一切细微的动静。
他气血太虚,睡觉极沉,多大的动静都弄不醒他。
可偏偏那日,他醒来了。
那年,他十岁。
随着一道惊雷劈下,天空亮如白昼,他睁眼瞬间,便看到了江玉娘惨白狰狞的面孔,她双臂纤弱,两手合握一柄匕首,正高高举起,使尽全身的力气朝他刺来。
他被吓破了胆,动也不会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玉娘的匕首越来越近。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寒光闪过,一名侍卫挥舞着长刀,裹挟着无尽的力量,自江玉娘身后劈了过来。
时间紧迫,侍卫根本来不及调整刀势,他深知这一击关乎柳元洵的生死,所以抽刀那一刻便抱了必杀的决心。
这势大力沉的一刀,将江玉娘从右肩斜劈至左腰。
刹那间,鲜血喷涌而出,江玉娘的身体一分为二,半截身子重重地摔落在地,另半截则面朝下栽倒,正好砸在了柳元洵的被子上。
他缩在被子里,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入目皆是触目惊心的红色,鼻尖弥漫着的浓烈血腥味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紧紧攥着身下的褥子,只觉得床越来越湿,越来越湿,他空白一片的脑袋隐约传出来个念头:他是不是失禁了?
可随后,那滴滴答答的声音便告诉他,他身下的都是血。
他无法想像,一个小小的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多血。浸透了一床被子不够,还渗进了他身下的床褥,飞溅了数米高,整个屋子都被鲜血溅染。
他的世界血红一片,当他被人裹在被缛里抱走的时候,牙关还在不住地打颤。
后来,他就被人放进了热水里。浸透被缛的血又沾染到他身上,热水换了两遍,洗出来的水依旧带着淡淡的粉色。
江玉娘活着的时候,喂他喝自己的奶。她死了的时候,又给了他全身的血。
这来自她身体里的两样东西,前者喂养了他,后者淹没了他,叫他此生都畏惧着黑暗,畏惧着鲜血。
江玉娘当场毙命。
所以直到现在,柳元洵也没摸清她身后的人究竟是谁。
总有人想要他的命。
总有人为了要他的命而丧命。
除了江玉娘,还有那些伺候他梳洗的婢女、为他试饭菜是否有毒的小太监,以及今日刚刚丧命的冯虎……
梦里,柳元洵又回到了那张充满血腥的床上。他浑身濡湿粘腻,鼻尖全是腥臭的铁锈味,江玉娘的半截身体隔着薄薄的夏被压在他身上,她瞪大双眼,死死地盯着他,那般温柔的眼睛竟也能瞪裂出如此骇人的神情。
渐渐地,他身下的床彷佛变成了一个万人坑,数不清的枯骨如汹涌的浪潮般翻滚。那些干枯的手掌上长着黑青色的指甲,它们挣扎着、抓挠着,似是要将他带到地狱里去。
不是我的错……
不是我害的你们……
他想逃,可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逃,到处都是血……他无处可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无数骷髅手拖回尸坑,再被铺天盖地的血液彻底淹没。
恶人在地狱里逍遥,好人却要在自己的道德枷锁里哭嚎。
柳元洵呼吸急促,额上冷汗直冒,唇瓣也开始哆嗦……
顾莲沼皱起眉,停下手中动作,转头望向香炉里袅袅燃起的欢情香。还没等他看出什么端倪,柳元洵的呼吸便越来越急促,急促到了很不正常的地步。
顾莲沼脸色微变,抬手拉好柳元洵的衣服,迅速翻身下床,准备去叫太医。
可他刚走了半步,床上的柳元洵忽然睁开了眼睛。
“阿峤……”柳元洵颤着嗓子叫他,“不,不要走……留下陪我。”
简单几个字就让顾莲沼浑身的骨头都软成了水,他立刻回身上榻,掀开被子,将柳元洵紧紧地抱在怀里。
“不走,不走,就在这里陪你。”顾莲沼轻声哄着,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他的后背,那声音温柔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羞耻。
柳元洵浑身冷汗淋漓,瞳孔涣散,显然还深陷在噩梦中无法自拔,整个人颤抖得厉害。
顾莲沼抱着他,哄着他,心里也在想着他。
他忽然觉得,若是柳元洵用与方才一样的语调求他,那他一定愿意救他。
没有犹豫,不问利益。
他要他救,他便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