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雪落
听到胡正勋借着酒劲大放厥词, 宋清远和任时宁的脸色俱是一变。今天在场的其余人或许不明白梁眷对陆鹤南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他二人怎会不知?
任时宁甚至没有用眼角余光去判断陆鹤南的反应,就下意识站起身来, 夺过胡正勋手中的酒杯,扬起眉梢,疾言厉色。
“胡正勋我看你喝多了!说话都不过脑子的吗?”
装着半杯酒的玻璃杯,被任时宁重重地丢在大理石面的桌子上。清脆刺耳的声响引得在场的女士们, 不自觉地掩面小声惊呼。
场子里顿时交头接耳,乱作一团, 唯有坐在昏暗角落里的陆鹤南, 双腿交叠,手里掐着长长的一支香烟,仍旧不为所动。
他坐的位置实在是太暗了,以至于距离他身侧只有两个身位的宋清远都无法确定,自己这位坐惯高位,永远从容的表哥,有没有一时片刻的分心, 朝闹剧中央望上一眼。
任时宁是圈子里出了名的老好人, 除非是碰上有关莫娟的事, 不然很少见他和别人如此横眉冷对。
这样的架势, 胡正勋从没经历过。他一脸呆滞地松开女伴, 在众人的目光汇集中, 脸色青了又白, 白了又青,酒意也彻底消散了。不明所以的怒气憋到最后, 全成了愤懑的尴尬。
胡家虽不像陆家与乔家那般,与上面关系匪浅, 擅长权力制衡;也不像姚家与任家那样,在商场上根基深厚,门第显赫,但好歹也算是在京州有一席之地的大姓。
今天在场的男男女女,不乏削尖了脑袋来凑热闹,意在结交权贵的小门小户。当着他们的面,被任时宁这样下面子,胡正勋有些下不来台。
可胡家的生意还有需要倚仗任家的地方,胡正勋不得不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他平复好呼吸,扯着僵硬的嘴角,小心翼翼地把握说话的语气态度。
“宁哥,你这是怎么了?”胡正勋垂下眼,不耐烦地将碍眼的女伴推倒角落里,自己倾身往任时宁那边凑。
“怎么发这么大火啊?我又喝多了酒,说错话了?”
这里人多眼杂,没必要将陆鹤南的私事拿到明面上来给大家做科普,任时宁冷脸睨了胡正勋一眼,只冷淡地吩咐他,要他给陆鹤南敬酒赔罪。
这么多年胡正勋早就听惯了吩咐,当下也不管自己是要赔哪门子的罪。任时宁既给他指了条明道,他就忙不迭端起酒杯,绕了沙发半圈,快步走到陆鹤南面前。
众目睽睽之下,在同龄人面前豪横惯了的胡正勋半弯下腰,一脸谄媚地向陆鹤南道歉。
“三哥,刚刚是我犯浑了,您别跟我一般见识。”
指尖徐徐燃烧的香烟,陆鹤南一直没往嘴边送,只让那点微弱的橘黄烟火在指尖慢慢燃烧、跳跃。
那是陆鹤南身边唯一的一点明媚光亮,却照不清他晦暗不明的脸。
他突然觉得没劲极了,既为这个一向拜高踩低的圈子,也为不得不在其中敷衍度日的自己。所以,这令人厌恶的一切,在梁眷眼中是不是也同样索然无味?
毕竟,她的生活与她身边的人,都是那么的鲜活。而他与他的世界,用寡淡二字来形容,都很勉强。
陆鹤南心里一痛,手腕不自觉地微弱抖动,让长长的烟蒂簌簌落下,堆砌在胡正勋的脚边。
胡正勋不安地咽了咽口水,眼睛眨都不敢眨,垂头盯着那簇烟灰,只差把光洁的地面盯出一个洞来。
陆鹤南一时片刻的走神,让胡正勋白白地惶恐了好几分钟。
他的腰弯了有一阵,陆鹤南却迟迟不肯接茬。胡正勋摸不着头脑,只好茫然无措地去寻任时宁的下一步指示。
可任时宁也不是陆鹤南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也看不透陆鹤南此时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是故意要给胡正勋难堪?
这个念头在任时宁心里站不住脚,因为陆家小辈的这三位,为人处世一向低调,也深谙打人不打脸的道理。
胡正勋言语上虽然多有冒犯,但到底没指名道姓的说到梁眷头上,陆鹤南就算要借题发挥,也师出无名——他从不做授人以柄的事。
牢牢扣在掌心的手机又发出几声简短的振动声,陆鹤南的呼吸蓦地停滞了一下,而后从思绪中回神,划开手机屏幕的同时,抬手捻灭烟头。
唯一一个微信置顶的聊天框里,弹出一条未读消息。
【你们结束了吗?】
陆鹤南修长的手指搭在手机屏幕上,‘没有’两个字刚打出来,还没等发送出去,梁眷的下一条消息就已经紧随其后的出现在陆鹤南的视线里。
【我在麓山会馆门口等你呢,如果结束了就快点出来~】
小小的一个波浪号,陆鹤南仿佛能透过屏幕,听见梁眷撒娇的声音。
微弱的手机屏幕光线映在陆鹤南的脸上,胡正勋想,此刻的画面应该不是他腰酸背痛的错觉——今晚从进门起就意兴阑珊,连微笑都吝啬示人的陆鹤南,此刻在勾唇轻笑?
手机软件推送的笑话现在都这么好笑了吗?
胡正勋抬袖拭了拭头上的冷汗,因为陆鹤南这抹清浅的笑意,他周身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陆鹤南故意没回梁眷的消息,只当是给她的姑娘留下一个悬念。
消息虽然没回,想走的动作却丝毫不避人。他熄灭手机,从沙发上起身,伸手接过侍应生递来的外套后,就随意地搭在小臂上。
然后朝站在光亮处的任时宁微微颔首:“宁哥,我先走了。”
对上任时宁探究的视线,陆鹤南才无奈地补上后半句解释:“她在门口等我,不好让她多等。”
这句话宠溺意味太足,勾得在场不愿八卦的人,心里也泛起阵阵涟漪。
这个她是谁?好想追到门口看看。
知道答案的任时宁会意地点点头,挥手放他离开:“帮我带声好。”
陆鹤南拎着衣服,抬腿临行前,宋清远捏着酒杯,装模作样的轻咳了两声,引得陆鹤南犹疑地回过头,与宋清远四目相对。
顺着宋清远飘忽的视线,陆鹤南这才注意到杵在一旁的胡正勋。
任时宁也是在这时才明白,方才的沉寂哪里是什么意味深长的态度,不过是陆鹤南破天荒地走了一次神罢了。
陆鹤南盯着胡正勋怔忪了几秒,刹那后心里就有了决断。
陆家没有与胡家撕破脸的必要,树一个敌人也远比交一个朋友要更容易。
饶是再不情愿,陆鹤南也还是拿起桌面上的酒杯,微微俯身与胡正勋手中的杯子相碰,喉头滚动,喝下这杯名为赔罪的酒。
“别想太多。”陆鹤南撂下杯子,拍了拍胡正勋佝偻的肩膀,又抬眼扫视了一圈其他人。
“今天是我扫大家的兴了,改日得空了再请大家来家里聚。”
陆鹤南这话说得实在漂亮,底下的人也不敢真的舔着脸问他再聚的时间地点,只得一个接着一个的起身,面上堆笑地送他出门。
胡正勋眼观鼻鼻观心,一向粗笨的脑子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活络起来,站在原地迟疑上几秒,才意识到自己今天说了多蠢的话。
陆鹤南放在心尖上的人,怎么会是玩玩而已?
——
北城的四月份,夜里还是有些寒凉的。
没有登记过的外来车辆,没有驶入麓山会馆的权限,所以通往山顶的最后一段路,梁眷只能下车步行。好在走到一半时,碰巧遇见了巡视的摆渡车,借着顺风车的便利,梁眷到达麓山会馆门口的时间,比她预想的要快一些。
两条已发送的微信消息,好似石沉大海。梁眷双手环胸抱着胳膊,站在门口越等越不安。
该不会已经走了吧?来之前打声招呼好了,搞什么惊喜嘛?白白冻这么久。
梁眷在夜风中转身,吸了吸鼻子,用力地踩了两下路灯下自己的影子。
“再等五分钟!如果五分钟后再不出来,我就自己回去。”梁眷语气恨恨地说给自己听。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声响。
肩膀上莫名一沉,原属身外的温暖,比那道熟悉的声线更快一步地抵达梁眷身边。无情掠过肩膀的晚风,也被一道高大的人影悉数挡在身后。
梁眷披着陆鹤南的衣服,垂眸盯着地面上两个不断重叠再重叠的影子,呆呆地兀自看了一会,才难为情地扭头望向陆鹤南。
“等我就这点耐心?”陆鹤南勾唇轻笑了下,耐心替梁眷笼好衣服后,才撩起眼皮,温声拿她打趣。
梁眷不好意思地别看眼,嘴硬道:“我从不等人的。”
陆鹤南轻笑了下,放下手臂自然地牵起梁眷的手,与她紧紧十指相扣。
“咱们坐车下山好不好?”牵着那只小小又冰凉的的手,陆鹤南下意识皱眉。
梁眷固执地摇了摇头,抬眼望向陆鹤南时,眼里流淌着动人的光彩。
“咱们走下去吧。”梁眷又偏头去望被月光照耀的林间小路,清冷的嗓音渐渐柔和。
“你看这条路,像不像我第一次和你来麓山会馆那天?”
第一次来麓山会馆?那已经是去年秋天的事了。
陆鹤南顺着梁眷的视线去望,映入眼帘的是他走过很多遍,再熟悉不过的小路。他看不出今日与昨日有什么不同,也看不出今日与去年有什么相同。
麓山会馆的这条路行车过人、经年不变,今日头顶的月光也与平日别无二致。在旁人眼中日复一日的景色,落在梁眷眼里却好像是带上一层无法复制的滤镜。
陆鹤南收回视线,目光转而落在梁眷的眉眼处——那是一双会爱人的眼睛。
“是,很像。”他垂眸,违心又真心地应和梁眷的话。
梁眷眉头舒展开,看着陆鹤南甜甜地笑起来,拉着他的手一步一步朝山下走。
“如果是现在是冬天就好了。”走至半山腰处,梁眷冷不丁冒出一句。
“为什么?”
陆鹤南心里莫名一悸。春天满眼生机盎然,不比冬天的荒芜更迷人?
梁眷垂下眼睫,很好地藏住心事,只讷讷地笑答:“因为冬天会下雪。”
陆鹤南笑了一下,呼吸依旧平稳,脚步也没停。他只当这个年纪轻的姑娘是天马行空,望着皎洁月色联想到了皑皑白雪。
可那又如何?四季更迭,年复一年,总有再到冬日,共迎飘雪的那一天。
——
冬天会落雪。
在你牵我手的时候,如若雪落满头,那将好似白首。
梁眷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或许是今天猝不及防地看见意料之外的白束川与韩玥如?
她没来由的心慌,也没来由的希望这条寒凉的夜路,永远永远没有尽头。
第92章 雪落
不知道是不是陆鹤南常说的那句祝福起了作用, “得天眷顾,万事顺遂”这八个字,在拍摄《忆兰因》期间, 竟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了梁眷身上。
祝玲玲帮梁眷认的师父王海源年纪不算太大,三十五岁出头,娃娃脸,鼻梁上架着厚重的黑框眼镜, 周身带着一种少年老成的诙谐感。
见面的第一天,好奇心极重的梁眷站在祝玲玲的身侧, 偷偷对着面前的男人横看竖看, 愣是没看出来一点艺术家的气质来。
直至自我介绍那串车轱辘话讲完,再在祝玲玲的陪同下局促入座,王海源清了清嗓子,表情严肃,语气生动地教起电影专业知识时,梁眷才猛然明白坐在她面前正侃侃而谈的男人,是个多么有价值的宝藏。
深受电影世界震撼的同时, 梁眷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唾弃自己以貌取人的陋习。
第一次课程还没结束, 梁眷就已经和王海源打成一片, 玩笑话也是张口就来。祝玲玲见两个人处的合拍, 第二次上课的时候, 也就放心的去做自己的事。
对于拍摄电影, 梁眷这个门外汉虽然是第一次上手, 但却很有悟性,进度之快完全超乎了王海源的预期。
在《忆兰因》正式拍摄之前, 适逢五一长假,已经“学成出山”的梁眷还是拎着行李住进王海源的剧组, 全天候地杵在监视器旁,边听边看,少说多做,实际感受了一下镜头艺术带来的巨大魅力。
梁眷情商高人又漂亮,剧组上下从主演到后勤没有不喜欢她的,只除了见到她就习惯性臭脸的师父王海源。
赖在王海源剧组,和工作人员同吃同住的第五天,天天被迫回答十万个为什么的王海源,觉得自己的耳朵每天都在备受煎熬。
好不容易捱到假期最后一天,那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就如同王海源彼时的心情一样。
可惜这份好心情没有持续太久,以为可以重新拥抱清净日子的王海源,哼着歌,脚步轻快地踏上剧组大巴,一声“人齐了就出发”还没等说出口,就见到了抱着马扎,坐在后排混在人堆里,笑得一脸灿烂的梁眷。
众目睽睽之下,王海源敛起脸上僵硬的笑容,直接当着梁眷的面将一通电话打到祝玲玲那里,嚷嚷着要她立刻马上把梁眷带走。
电影拍摄现场在北城邻市郊区的湿地公园,就算祝玲玲挂了电话就马不停蹄地往这赶,最快也要当天下午才能到。
王海源没法子,凭着最后一点良心与师徒情分,还是不情不愿地先将梁眷带到了片场等待。拍摄的过场当中,是个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王海源的心不在焉。
坐在监视器后的他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在日落时分,在一片芦苇荡中见到了红裙飘飘,连长发都在风中飘荡的祝玲玲。
马路与片场中间隔着大片芦苇,车子开不进来,只好停在马路边。
祝玲玲是从车后座上下来的,脑子活络的人立马反应过来车上应该至少还有一个人。
果不其然,下一瞬气场盖过祝玲玲嚣张的红裙倩影,施施然出现在大家视线里的,是一个身穿黑色外套,神色略显冷淡,气质沉冷的年轻男人。
哪个深藏不露的大佬来探班了?这是王海源剧组上下齐刷刷的第一想法。
驾驶座一侧的车门被轻轻合上,那个男人却没有像祝玲玲一样款款向大家走来,而是堪堪在车身前站定,然后逆着黄昏的柔和光线,撩起眼皮,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扫向片场中央。
他在找人。
“我靠,这是谁啊?”管后勤的李哥听到动静也撇下手里的活,挤到前面来,胳膊推了推身侧的场记,语气八卦。
“我上哪知道。”场记白了一眼好事的李哥,而后又蹙起眉低声猜测,“不会是玲玲新找的男朋友吧?”
“看着不像。”抱着胳膊不发一言的选角导演摇了摇头,一脸笃定,“这俩人看着不搭。”
“确实不怎么搭。”李哥不由得为选角导演的话投上一赞成票,“而且,如果是男女朋友的话,玲玲怎么不坐副驾驶啊?”
“不搭吗?男帅女美,我看着挺搭啊。”
喜欢抬杠的场记不信邪,抱着场记单,眯着眼睛仔细打量起芦苇荡里那个举手投足都从容优雅的男人。
“咱们在这猜来猜去有个什么劲,直接找梁眷问问啊,她是玲玲的朋友,肯定知道点热乎新鲜的猫腻。”
摄像组的人也撂下设备凑近,寻了个最佳视角,看起热闹。
“对啊!”李哥猛地一拍手,转头环顾四周,“梁眷干嘛去了?”
“不会是让咱们王导给打包送走了吧?”刚加入王海源团队,摸不清他心性的年轻摄像,忍不住在各位前辈面前小声打趣。
“老王才不是那么无情的人呢!你还真以为他是不喜欢梁眷啊?”跟着王海源很多年的李哥冷哼一声,懒得多辩解些什么,扭头去后面人堆里找起梁眷。
“梁眷!眷眷!”
李哥拉长语调,围着片场走了大半圈,终于在剧务组那里找到了缠着剧务主任,闷头苦学的梁眷。
“怎么了李哥?”
梁眷敷衍地抬头应了一声,而后又把手里的笔记本递到剧务主任眼皮下,请她检查一下自己的笔记是否有错误。
“玲玲来接你了。”李哥心里急得很,面上仍故作淡定。
“哦,玲玲来啦,你让她多等我一会。”梁眷的眉眼间有一瞬间的欣喜,只一瞬,她就又微微俯身去倾听剧务主任的教导。
李哥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上前一步,低声补充道:“一块来得还有一个男人。”
梁眷握笔写字的手几不可见地顿了一下,眼睫微颤,那个念头只在脑海中划过一瞬,就被否决。
她动身来找王海源的前一天晚上,京州那边恰好出了事,不过一通简短的电话,就让喜怒不形于色的陆鹤南变了脸色,随后就连夜回了京州。这才五天,怎么可能这么快回来?
这五天陆鹤南大概很忙,电话总在临睡前打来,话还没说上几句,就又匆匆挂断。思念占据了梁眷的内心,她只能不停在剧组里打转来分散注意力。
“是杨一景吧?”梁眷重新握紧笔,下笔不停。
“杨一景我能不认识吗?我俩五一之前还见了一面呢,他还拜托我在组里好好照顾你!”见梁眷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李哥的口吻有些急了。
不是杨一景。梁眷的心再次乱了。
“来了个男人有什么可稀奇的?”说话的是年近四十,未婚未育,风韵犹存的剧务主任。
这话算是问到了点子上,李哥嘿嘿笑了两声,故弄虚玄地挪步到两位女士身边。
“来个男人确实是没什么稀奇的,就是那个范儿看上去太不一般。”
李哥来了兴致,一双手在身前身后来回比划,可只情绪高涨地比划了两下,看见映在地面上宛若跳梁小丑般的影子,他就莫名泄了气。
人和人之间,果真不能乱比。那都不是自惭形秽,是自取其辱。
“你们自己去看吧!我学不出来!”李哥朝远处摆了摆手,失落的口吻里八卦仍在,“我们都在猜是不是来哪个来探班的大佬。”
大佬!梁眷的心跳彻底停拍。
王海源这个默默无闻,在娱乐圈里掀不起丝毫风浪的剧组,哪里值得大佬千辛万苦的跑上这么一趟?
在情场得意惯了的剧务主任对男人提不起丝毫兴趣,轻笑两声,刚想偏头同梁眷说方才没说完的话,却见到这个永远满满生命力的姑娘,此时正一脸失魂落魄。
剧务主任嘴唇翕张,还没等说出来点什么,便被梁眷的话给堵了回去。
“秦老师,我想出去一下可以吗?很快就回来。”
梁眷抓着笔记本的手隐隐用力,记满笔记的硬.挺纸张被揉得皱皱巴巴的,暴露了无数少女充满希冀的心事。
剧务主任从没见过这样的梁眷,当下没醒过神来,只怔怔地挥手同意她先走。
李哥到底是上了年纪,望着梁眷衣决飘飘的背影,反应过来一阵才想起来拔腿追上去看热闹。
可人一老,手脚倒腾的就慢,等他再绕过大半个片场,重新挤在人群前面的时候,只见到身着白衬衫外套的梁眷,在一片随风飘荡的半人高芦苇丛中,不顾一切地跑向那个清风朗月的男人。
“我靠,这什么情况啊?”李哥一来就见到这大场面,登时惊得下巴差点都合不上。
所以那个身份或许可疑,气势却无疑的大佬,不是祝玲玲的男朋友,是梁眷的?
选角导演长叹一声,欣慰地看向芦苇丛中放肆相拥的一对男女,得意地拍了拍刚刚还在咬牙嘴硬的场记,故意调侃。
“怎么样?我就说那个男人和玲玲不搭吧。”选角导演揽着场记的肩膀,朝远处微抬下巴,“看没看见,这才叫登对,你以为我这么多年选演员挑角色,是跟你闹着玩呢?”
梁眷的白色衬衫料子又柔又薄,里面也只穿了一件打底的吊带,陆鹤南宽大的手掌紧紧贴在她的脊背上,仿佛能越过衣衫,直达细腻光洁。
“你怎么来了?”梁眷的唇角明明是带着笑意的,可一开口,不知道为什么带着明晃晃的委屈,细听下去,竟还有哭腔。
好没出息。梁眷一边瘪嘴暗骂自己,一边用力紧了紧环在陆鹤南腰间的手。
阔别五天,连最为熟悉的温暖怀抱,都稍显陌生疏离。温软归位的刹那,陆鹤南不由得舒服地喟叹一声,然后放任自己不合时宜的心猿意马。
沉默半晌,他才嗓音喑哑地答:“我猜你有点想我。”
“你不想我吗?”梁眷从他的怀中抬起头,眼角那串不算太显眼的亮丽晶莹,恰好蹭在陆鹤南的衣袖上。
一双梨花带雨的眼睛直直地望向自己,那双被眼泪洗刷过的眼睛清澈的过分,陆鹤南甚至能从那里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的眼中只有这一个人,也只能看见这一个人。
她问得真挚又执着,让陆鹤南不得不耐着性子,俯身低声去哄。
“我不是有点想你。”沉缓的声音,缱绻的语调,字字温柔。
被幸福感包围的梁眷却听到一个不字,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一呼一吸间,即将退潮的眼睛又要卷土重来。
陆鹤南无奈地叹息一声,改用单手环住她,而后抬手捂住那双引人犯罪的眼。
最后俯下身,鼻息掠过怀中人的眉眼,再掠过鼻梁,而后在那抹嫣红处停下。直至交融的呼吸彻底同频,他才珍重地任由自己在那抹嫣红降落。
“是很想你。”
第93章 雪落
陆鹤南不是空手来的, 他牵着梁眷的手,越过半人高的芦苇丛,重新回到剧组中间时, 就将车钥匙递给了负责后勤的李哥。
“后备箱与车后座的东西,就麻烦李老师找人搬一下了。”陆鹤南语调沉稳,见到李哥时微微颔首,给足颜面。
这声沉稳含蓄的“李老师”让梁眷眼皮重重一跳, 茫然无措间,她甚至都忍不住怀疑刚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逢人就喊老师, 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为了娱乐圈的一种传统。可这种传统, 向来只看财经板块的陆鹤南竟然也知道?
这里到底是别人的主场,梁眷又是在这偷师学艺,陆鹤南下意识的就将自己的位置放低。说话时唇角带笑,连眉眼都带着笑意,让自己看上去没有平日那么冷肃。
可就是这份谦卑得体的态度,让在片场里一向混不吝的李哥,都拘谨了不少。
大佬为爱做小伏低, 这种情节只怕在话本里都少见。
被尊称为“李老师”的李哥诚惶诚恐地从陆鹤南的手里接过钥匙, 一脸不解:“这是?”
陆鹤南脸上笑意加深, 握着梁眷的手也隐隐更用力了些, 哼笑答道:“梁眷这不是要走了吗?为了感谢大家, 临走前想请大家吃个下午茶, 这才托我带来。”
一段话被陆鹤南说得大有夫妇一体的意思, 从他的来意再到梁眷的谢意,都被囊括其中。
听到下午茶李哥眼睛一亮, 可当着陆鹤南的面,他还是故作沉稳, 拿出后勤主任的应有的气度,耐着性子,同陆鹤南开起玩笑。
“下午茶?”李哥笑着反问了下,然后抬头望向天边低垂的黄昏日落,壮着胆子打趣,“该是吃夜宵了吧!”
祝玲玲和王海源寒暄完,并肩朝这边走来,看见李哥没多憋上几分钟就暴露本性,连忙上前打岔。
“行了李哥,有的吃就不错了,大字不识的一个人,还在贵客面前咬文嚼字起来了?”
这声咬字极重的“贵客”让有些飘飘然的李哥醒过神来,都怪陆鹤南太平易近人,让他都张狂的有些忘乎所以了。
看见导演王海源和祝玲玲都在陆鹤南面前站定,李哥极有眼力见的握着车钥匙退后几步,走远后才扯着嗓子开始吆喝,说梁眷请大家吃夜宵了,而后挥手招呼手下几个年轻的崽子,要他们赶紧把东西搬出来。
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剧组里,只有梁眷面上一热,讪讪地垂下眼睫。
假期五天时间里,一门心思扑在拍电影身上的梁眷,哪里有空想过这些人情世故?赖在剧组白吃白喝的日子,过得太惬意,竟让她忘记了,做人不能无下限地消费别人的善良。
人与人之间,互利互惠,有来有往,才能长久。
自大学毕业后就在娱乐圈沉沉浮浮的王海源,也算是阅人无数。甫一见到陆鹤南他就知道,这个举手投足都透露着贵重的男人,不是那种时常光顾娱乐盛典,以选妃为乐的公子哥。
真正有身份、有权势的人,从来不会光顾这种易落人口实的地方。
娱乐盛典尚且如此,电影片场亦然。
“什么时候走?”他们这样一座小庙里,装不下这尊大佛。
王海源屏住呼吸,从头至尾视线都没有和陆鹤南交汇过一次,只将询问的目光投向站在他身边的梁眷。
这明晃晃的逐客令,让向来心大的祝玲玲都不免蹙起眉头,略带责备地看向王海源。然而王海源神色不变,只是那双固执紧锁梁眷的眼睛,不知道何时沾染上了些许怜悯与同情。
本该屹立在巍然山巅,用余生去仰望的天上月,变成了朝朝暮暮间,替她抵挡风雨的靠山石。
可风雨又是从何处而来?
梁眷风调雨顺的平坦人生里,或许本没有那么多风雨,唯有月亮坠落在她手心的那刻,命运簿之外的风雨也将随之而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谁都不知道这份平静还能维持多久。
拍惯文艺片中悲欢离合的王海源,想到这不由得心有戚戚。
祝玲玲和王海源接下来还有电影合作计划,三言两语间一时说不清,正好赶上这次会面,祝玲玲顺理成章的在剧组多停留两天。
需要立即动身回北城的人,一时只剩梁眷与陆鹤南两个。
李哥的钥匙送回的也很及时,陆鹤南握着钥匙先去马路边发动车子。迎着夜色,梁眷和王海源并肩慢吞吞地走在后面。
“回去好好拍,别以为自己是业余的就可以糊弄。”王海源还是那副老古板的模样,只是声音里带着点离别时该有的异样。
王海源接下来的工作安排还有很多,国内国外到处跑,只是目的地再也没有北城。自此一别,生活回到正轨的两个人,再见面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
“知道。”梁眷忍下鼻腔酸涩,点点头,笑靥如花。
王海源垂着头,故意没看梁眷的笑脸:“遇到困难就及时联系我,别自己在那憋着。”
“哎呀师父,我都要走了,你怎么还这么唠叨啊!”受不了离别场景的梁眷赶紧打断王海源的话,用力眨了眨酸胀的眼睛,唯恐会有不听话的眼泪落下。
“这时候嫌我话多了?”王海源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漆黑的夜色极好地藏匿住他同样湿润的眼眸。
梁眷和他在片场里胡闹惯了,自是不把他的生气放在眼里,轻笑一下,就继续向前走。
“梁眷。”王海源顿住脚步,望着梁眷越来越远的背影,蓦地喊了一声梁眷的名字。
“怎么啦师父?”梁眷应声回头,在一片光亮中站定。
王海源长提一口气,缓缓开口:“拍电影讲究的是剧情的完整与情绪的表达,不是刻板教条的书本知识。那些都是别人的经验,只做某种程度上的参考,它们不一定适合你。”
风声将王海源发颤的嗓音递到梁眷的耳畔,她的心蓦地静了一瞬。猛然间,脑海中浮现的是自己抱着笔记本一字一句记录,将剧组前辈随口一说的话奉为圭臬的模样。
梁眷忽然明白了。
明白王海源为何执意要将她送走。因为,她差点就本末倒置,学偏了。
和煦的晚风再次拂过梁眷苍白的脸,风过留痕,这下真的有一行清泪随着风离去的脚步,簌簌滚落。
距离隔得实在是有些远,天色又暗,王海源没看见梁眷脸上的一行清泪,对着光亮处静默的人影,他兀自继续说下去。
作为前辈,作为梁眷在导演行业的第一位领路人,王海源把能教的都教了,眼下这种时候,还要在说些什么?其实他也不知道,一言一行,全凭内心。
“电影人要走的路还很长,你才刚开始,未来要慢慢来,不要着急。”
“你是我最出色的学生,永远不要浪费自己的灵气与才气,我等你在电影界大放异彩。”
话说尽了,王海源的嗓音也哑了。他看见梁眷抬手抹眼泪的动作,失笑一声,挥手要她赶紧上车。
“照顾好自己,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陆鹤南一个人在车里安静地坐了很久,直到清冷的月色映满整个车顶天窗,他才等来满脸湿润的梁眷。
“怎么了?”陆鹤南没急着发动车子,侧身拿了纸巾仔细地替梁眷擦掉眼泪。
可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止也止不住,陆鹤南越软下声音去哄,梁眷哭得越凶。
在梁眷断断续续,带着哭腔的话语里,陆鹤南听明白了个大概——她受不了离别的场面,尤其是重逢之日遥遥无期的那一种。
离别是成人世界里,永远高悬,任谁也无法打破推倒的规则。哪怕是人生一片坦途的陆鹤南,也无法抵抗这种宿命。
他劝不了,也不能说些徒有其表的漂亮话来哄梁眷开心,叹息不忍到最后,只能不停地替她擦眼泪。
抽噎颤抖地哭了一阵,梁眷或许是累了,又或许是想通了,她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泪眼朦胧的眼睛虚虚地看向陆鹤南。
“你说,我光是和相识不久的师父离别,就难过成这样,要是和你离别呢?”
梁眷静静地将这种离别假设,代入到自己与陆鹤南身上。
陆鹤南也静默地望向她,喉结滚了滚,漂亮的桃花眼眨了又眨,终是在一片死寂中脸色沉沉的开了口。
“你和我,永远都不会有离别的那一天。”
陆鹤南一字一顿,说得很笃定,笃定到不容置疑,笃定到生来如此。他的气场太过强大,让人下意识臣服且信服。
然而梁眷不知道,陆鹤南很少给予人承诺,更遑论在这份承诺里加上一个“永远”。
什么是永远?永远又是多久?
永远不是从生到死的此生,更不是生生世世的轮回。而是从相遇到分离,你陪我走过的这一段,就是你与我的永远。
梁眷低低地笑出声,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光亮不足、视线不明的道路,热泪险些要再次从眼眶中滑落。
王海源曾经说越感性的导演,越能和大多数观众产生情感共鸣,这样才能拍出好的电影。这话空洞又没有说服力。
梁眷从前不信,且嗤之以鼻,现下却信了。
因为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她望着漆黑一片的不明前路,眼前像是闪过五彩斑斓的走马灯一般,闪过她和陆鹤南的所有,包括令人唏嘘的结局。
梁眷这没来由的沉默和轻笑,让陆鹤南莫名焦躁。
他降下车窗,发动车子,凉风灌进车内,月色被甩在身后的那一刻,那些萦绕在心头迟迟不得解脱的束缚,忽然有了崩裂的迹象。
“梁眷,和我回家见一下我的大伯和伯母吧。”
第94章 雪落
见家长这种事, 讲究个情到浓时的水到渠成。可陆鹤南在今时今日这种情况下说出来,梁眷隐隐嗅出些不同寻常。
“怎么了?”她轻轻握住陆鹤南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不答反问, “是京州出什么事了吗?”
陆鹤南深深地舒了口气,晦涩的目光径直望向前方平坦空旷的马路,手腕下压,将梁眷覆在他手背上的手, 牢牢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不是什么大事。”陆鹤南笑了笑,笑得很牵强。
可惜陆鹤南再细微的表情, 也逃不开梁眷敏锐的眼睛。从刚见面的时候, 她就注意到了,他很疲惫,倦怠的眉眼下是强撑着的宁静从容。
“跟我也不能说吗?”梁眷没径直逼问,只语气柔柔地诉说。
陆鹤南呼吸一顿,握着梁眷的手越发用力。半晌,他平静道:“梁眷,我大伯病了。在召开中晟高层会议的时候, 心脏病复发。”
梁眷心里一惊, 下意识偏头反问:“人怎么样?”
“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好在是抢救过来了。”陆鹤南的嗓音仍压抑得紧, 上扬的嘴角里无端挂上几抹苦涩。
回北城的路是一条路况和照明都不算太好的乡道, 天色暗视野不好, 剐蹭这种小型事故也是时有发生。
梁眷和陆鹤南这次的运气不太好, 从剧组开出去还不到十分钟,就被堵在了只能单向行驶的马路上。
前面发生了交通事故, 一时半会走不了,陆鹤南索性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 和梁眷在一片宁静的月色中深深对望。
“眷眷,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家里的事。”
“没有。”梁眷讷讷地摇头。
决定自揭伤疤的思考时间不过短短一秒钟,明明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是覆水难收,可陆鹤南还是想说,就在此刻。
他降下车窗,点燃手指间的烟,手肘搭在车窗上,说话时神情淡漠。
“我堂姐陆雁南是我二伯的独生女,而我大哥陆琛与我同父异母。在我妈怀孕八个月的时候,我爸养在外面的那个情人,抱着孩子闹到家里,我妈一气之下早产了。”
同父异母、养在外面、情人……私生子,这几个陌生又熟悉的字眼,让家庭和谐,父母恩爱的梁眷大气不敢喘。
“陆家有家族性心脏病遗传史,几乎每一辈里,都会有那么一两个幸运儿,被老天无情选中。”陆鹤南淡笑了下,讽刺意味明显。
“或许是因为有早产这一遭吧,这一辈里得病的人是我,上一辈是我大伯。”
陆鹤南掸了掸烟灰,声音如常的接着说下去:“就是因为心脏病遗传的概率太大,所以我大伯和伯母才始终没有自己的孩子。”
蓦然听见陆家这些隐秘的新闻,梁眷有些不知所措,更多的却是心疼
“没有自己的孩子。”梁眷怔怔地低头重复了一遍,“所以你大伯和伯母,才会对你们姐弟三个视如己出。”
即使是从没见过,梁眷也在陆鹤南有意无意的描述提及中,渐渐描摹出了陆庭析和黎萍的影子。
那该是一对很恩爱的传统夫妻,严父慈母,舐犊情深。
“是,大伯和伯母对我们三个都很好。”提到陆庭析与黎萍,陆鹤南冷淡的眸子漾出一点温柔,“但是最受宠的肯定还是我。”
“因为你是姐弟三个人里面最小的吧!”见陆鹤南眉眼间有破冰的迹象,梁眷松了口气,笑着打趣。
陆鹤南咬着烟,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严格意义上讲,我是大伯和伯母养大的,如若剥离掉绕不开的血缘关系,他们才该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父母。”
梁眷静静地听着,亮晶晶的眸子迎上陆鹤南玩味的视线。
“你难道不好奇,为什么我父母健在,却还要劳烦大伯和伯母来抚养吗?”
“他们肯定有……他们的难言之隐。”梁眷紧紧抿着唇瓣,心里暗自思索着一切有可能的原因。
低头搜肠刮肚间,却听到陆鹤南一声冷笑。
“难言之隐?”这四个字缠绕在陆鹤南的舌尖,紧紧束缚的样子,像是他不被父母所爱的前半生。
陆鹤南靠在椅背上,不紧不迫:“他们的难言之隐,大概就是运气不佳,生下了一个先天患病,永远无缘继承人角逐赛的弃子吧。”
梁眷的瞳孔骤然一缩,心口无端发沉。难道这就是豪门大姓,风平浪静下的阴私与龌龊吗?利字当前,孩子也可以被视为棋盘上的棋子。
而陆鹤南这颗于他父母而言无用的棋子,连出现在棋盘上都不配。
“可你的大伯,不也是现如今陆家的掌权人吗?”梁眷不解。
“今日不同往日,三十多年前的陆家,还不像现在这样如日中天,爷爷的三个儿子里,只有大伯最具谋略与手段,选他继承家业是当时的陆家唯一的出路。”
而现如今,一个枝繁叶茂,根系深厚,兢兢业业走上坡路的家族,不能由一个有今朝无明日的话事人来领导。
恍惚间,梁眷忽然间明白了一切。
明白为什么继承家业的担子,会落在一个身单力薄的女人身上。陆琛私生子的身份容易被人诟病,而陆鹤南的身体,让陆家上下不敢将所有的砝码都押注在他身上。
两相权衡之下,家里唯一的女孩——陆雁南是唯一的选择。
可一个在别人眼中于家族无用的弃子,难道就不配拥有一个圆满的家庭?不配拥有父母完整的一份爱吗?
梁眷的心里蓦地酸楚非常,她解开安全带,倾身往陆鹤南身边去凑,然后用力揽住他的脖子,脸深深的埋在他的颈窝处,鼻息间都是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道。
熟悉的令人安心。
“陆鹤南。”
梁眷喊得十分郑重,她闭紧眼,不愿让眼泪沾染在陆鹤南的衬衫上。
“嗯。”陆鹤南搂着梁眷的腰身,下巴放在她的肩头,轻声应了一句。
“带我去见你的大伯和伯母吧。”梁眷将话题又重新引回到陆鹤南最初的邀请上。
她想去见见。见见在这个世界上同她一样,不考虑利益得失,不考虑荣辱沉浮,只凭借一颗真心去爱陆鹤南的其他人。
陆鹤南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片刻后又松弛下来,用气音无奈道:“我以为你会不愿意,还想着接下来再打一下感情牌呢!”
“我有什么可不愿意的。”梁眷不满地趴在陆鹤南怀里,小声冷哼。
“我怕你年纪小,不想这么快就定下来。”陆鹤南轻抚梁眷的脊背,语调沉缓。
可宽厚的手掌还没等在那姣好的曲线上多做流连,怀里就猛地一空。
“什么定下来?”梁眷的脸上染上几抹红晕,欲盖弥彰地解释,“只是去见一下你大伯和伯母,怎么就成了定下来了?”
她的终身大事,可绝对不能被男人的三言两语就给哄骗了。
“也是,现在还太早了。”陆鹤南不置可否地挑眉,拽着梁眷的肩膀将她重新揽在怀里,“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你该在二十八岁那一年嫁给我。”
梁眷的心弦莫名一动,她心下隐隐有个猜测,可她不敢确认,只不安地摩挲着陆鹤南的领带。
“为什么?”犹豫半晌,她终是颤着嗓音问出口,“为什么是二十八岁?”
陆鹤南半眯着眼睛,努力一字一句复述那些早已刻在他心底的文字。
——“我要在二十岁那年恋爱,然后与他熬过漫长、甜蜜、纷争不断的七年之痒。在相爱相守的第八个早春时节,要与时间长河中,不曾走散的恋人,修成正果。”
这是《忆兰因》剧本里的最后一句话,是女主角陈灿仪此生不得圆满的绮梦,也是梁眷人生路上有关爱情的全部期许。
那些极力隐藏的少女心事,他到底还是看见了。
“相爱的第八个早春时节,恰好是你二十八岁那一年。”陆鹤南口吻很慢,慢条斯理地将梁眷引到他的人生正途上。
“如果一切顺利,如果那时你还爱我,我会在那一年向你求婚。”
“你少说了一个如果。”梁眷小声纠正他。
“什么?”陆鹤南没明白。
“你的假设,少了一个如果。”梁眷从陆鹤南怀中微微抬起头,补上他少说的那半句。
“如果一切顺利,如果那时我还爱你,如果那时你也恰好还爱我,你会在那一年向我求婚。”
“不存在第三种假设。”陆鹤南抬手将梁眷重新压回自己的怀里,珍重地吻了吻她落在耳侧的头发。
“我会永远爱你。”
他又说永远,梁眷的心尖猝不及防地颤了颤。
带着那股不可名状的悸动,梁眷攀着陆鹤南的肩膀,微微抬头,手指从喉结处缓缓上移,最后勾住他的下巴,将他朝自己唇边带。
陆鹤南眸色一暗,垂下头,就势吻上去。
今天开的车子实在太宽,驾驶位和副驾驶位之间的距离犹如不可跨越的天堑。陆鹤南吻到最后隐隐失控,环住梁眷的腰,用力一带,转瞬间就将梁眷从副驾驶位上带离。
梁眷跪坐在陆鹤南的身上,肌肤隔着布料紧紧相贴,身下不断上涌的温度,与外溢的潮湿,让她隐隐有些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只得用无力的手掌握住陆鹤南的领带。
前方的小型交通事故责任划分明显,没多久道路就重新恢复畅通。听到后面急促的喇叭声,梁眷第一个从情迷意乱中回过神来。
“该走了!”梁眷偏过头躲开陆鹤南的吻,连滚带爬的重新回到副驾驶位上坐好。
陆鹤南重重喘息着,明显是有些意犹未尽。领带松散开,出门时还很服帖的衬衫,现在也皱皱巴巴的不成样子。
始作俑者梁眷,却连目光都不敢投向身侧半分。
太荒唐了!这可是在车里!陆鹤南的手指刚刚已经探向了那潮湿幽深的地方,只差一点……梁眷羞涩地闭上眼,不敢再回忆数秒前的情难自已。
车子重新汇入车流,静默的空气里仿佛能闻到差一点欢好的气息。
梁眷降下车窗,企图让这股暧昧旖旎随风散去。
裤子上是一片难耐的湿润黏腻,陆鹤南低头瞥了眼黑色裤子上那抹不正常的光亮,清了清嗓子,想打破沉寂:“你刚刚……”
“不许说。”梁眷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红着脸,恼羞成怒。
陆鹤南忍不住失笑:“我还没说什么呢!”
梁眷不答话,只气鼓鼓地望向车窗外。他还能说什么?左右是些让自己难堪的话。
走过乡道,驶入主干路的立交桥,就算彻底进入北城。
夜里十一点,正是这个城市华灯初上,灯火通明的好时候。梁眷怔怔地望向车窗外,一盏接一盏飞驰掠过的路灯,只在她的眼眸中留下片刻光影。
北城原来这么美,转瞬即逝,不可方物。
“陆鹤南,等我二十八岁那年,你在北城跟我求婚好不好?”
关于携手相伴的以后,关于更进一步的婚姻,梁眷第一次鼓起勇气展开无尽遐想。
“时间嘛,最好是在冬季。”梁眷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声音柔缓的继续说下去,“身边还要有许多许多的玫瑰。”
惯用理性思维考虑事情的陆鹤南下意识蹙眉搭腔:“冬天玫瑰花怎么存活啊?”
“我不管,我不仅要玫瑰,我还要江南江北两侧,同时有烟花燃放。”
梁眷甚少任性,也从不提过分的要求。在陆鹤南面前,这是平生第一次。
修成正果的那天,她要轰轰烈烈,要世人皆知。
——
二十八岁,玫瑰花香四溢的北城冬季,盛大烟火落幕的那一秒,如果你还爱我,请记得向我求婚,许诺余生。
第95章 雪落
《忆兰因》重整旗鼓开机那天, 风和日丽,一扫北城多日来的阴雨连天。
早上八点,梁眷和祝玲玲赶到第一幕戏片场的时候, 杨一景和胖哥早已等候多时。
这两个专业气氛组,瞒着剧组上下,连夜悄悄搞了一个小型的开机仪式,上香剪彩, 红包条幅一应俱全。
祝玲玲和杨一景大学期间也参演过不少小成本电影和电视剧,开机仪式上的诸多事宜, 做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梁眷却是真真切切的第一次经历, 她站在众人最中间,余光望向身边的祝玲玲,照葫芦画瓢依样燃香鞠躬、拜四方、静心许愿。
做惯了这种事情的祝玲玲,早没有了十八岁时第一次站在开机仪式上的虔诚与忐忑,随便应付两下了事后,她就笑眯眯地看向还躬身未起的梁眷。
祝玲玲静静地等着,不发一言, 直到梁眷缓缓睁开眼睛, 才温声去问。
“许了什么愿啊, 我的大导演?”
自从梁眷接手《忆兰因》导演这一职位后, 祝玲玲就总拿“大导演”这样的说辞来打趣, 久而久之梁眷也被喊成了厚脸皮, 眼下已经可以神色坦然的接受这一称呼。
梁眷走上前, 恭恭敬敬地将手上的三支香插在香炉里:“当然是希望咱们拍摄可以一切顺利啦!”
“有我们在,怎么会不顺利?”祝玲玲握住梁眷的肩膀, 安慰性的拍了拍,揽着她走向万众期待的片场中央。
演员是电影的描述者, 而驱动他们演绎的灵魂,是荧幕后洞察一切角色内心的导演。这份难以承受的重量,牢牢压在梁眷的肩头。
直到站在摄像机前,握着红布的那一刻,梁眷其实仍不确定自己究竟是否有这种能力。即使王海源说她是他教过的最出色的学生,即使祝玲玲说这个职位非她莫属。
“眷眷,我们没有退路了。”祝玲玲拽着梁眷的衣袖,凑近覆在她耳边,轻声低语。
梁眷的手抖了抖,蓦然回神,然后在一片喧嚣吵嚷中渐渐恢复理智。
胖哥握着小型DV想记录下开机仪式上这神圣的一刻,然而视频里的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梁眷握着红布一角,迟迟没有继续的动作。
“梁导!快掀啊!”站在镜头后面不清楚状况的胖哥,忍不住大声催促。
梁眷应声望去,唇角上扬朝镜头笑了笑,然后心一横,在众人一片的欢呼中,扯下尘封在摄像机上,寓意美满顺利的红布。
摄像机上的红布一经掀开,在杨一景中气十足的一声“开机大吉”中,梁眷算是已有半只脚踏入导演界的大门。
陆鹤南是当天下午四点多,在京州疗养院的走廊里,收到梁眷发来的开机视频与照片。陆庭析的病情仍旧凶险,陆鹤南没等到梁眷电影正式开机,就又匆匆赶回了京州。
缺席梁眷的人生大事,不可谓不是他人生的遗憾之一。
视频里众人的欢呼与吵嚷声,渐渐成为不太真切的背景音。人头攒动的镜头里,陆鹤南却只能看见身穿白T蓝色牛仔裤,妆容也故作低调,全然不想遮盖演员风头的梁眷。
看着手机屏幕里梁眷的笑颜,陆鹤南莫名有种想哭的冲动。
“三儿,看什么呢?”黎萍扶着陆庭析慢慢从诊察室里走出来。
手机视频的进度条还差几分钟才结束,陆鹤南强逼着自己移开目光,将手机揣回口袋里,扶住陆庭析的另一只胳膊。
“梁眷的电影今天开机,她刚刚给我发来了开机现场的视频和照片。”陆鹤南放慢步子,跟着陆庭析的步调,一步一挪,缓缓往前走。
梁眷的名字,在陆庭析和黎萍这已经不算陌生。听见陆鹤南提起梁眷,因为病情而一直神色恹恹的陆庭析顿时来了兴致。
陆鹤南和梁眷谈恋爱也有大半年的时间了,这大半年里两个人聚少离多,细说起来竟连张合影都没留下。
陆庭析和黎萍也只在陆鹤南的口中,听过有关梁眷的事情,可对这个姑娘的样貌身形,却是一概不知。秉持着对姑娘家的尊重,夫妻两个也一直忍着,没有让手底下的人去滨海调查梁眷的家庭底细。
他们如同世界上的其他普通父母一样,对未来的这个“儿媳妇”满怀期待与憧憬。
刚走进病房里,陆庭析还没等在病床上躺平稳,就忙不迭指挥陆鹤南把手机拿出来:“照片和视频给我也看看!”
陆鹤南没法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后,只得低眉顺眼地将手机递过去,视频的进度条也被陆庭析拉回原点。
黎萍将陆庭析的眼镜递过去,身子也下意识地探向丈夫手里的手机。
“你挡住我视线了。”陆庭析鼻梁上架着老花镜,不满地推了推黎萍的胳膊。
看“侄媳妇”心切的黎萍,也同样没好气,冷哼道:“你就不能把手机往我这边凑凑?”
妻管严的陆庭析瘪了瘪嘴,不情不愿的将最佳视角分给妻子一半。
两个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人,像是个不愿错过电影情节的年轻人。斗嘴不过持续了几秒钟,两个人就又极默契地抬手将进度条重现拽回起始点。
有关梁眷的一帧一瞬,他们都不愿意错过。
陆鹤南静静地站在病房窗边,眉眼带笑地注视着这“夫妻和顺”的一切。
“梁眷就是这个姑娘吧?”
视频仅播放了三分钟,陆庭析就有了论断,按下暂停键,他抬头询问了一下妻子的建议。得到黎萍的点头肯定后,他才望向陆鹤南确认正确答案。
视频的前半段陆鹤南是看过的,他很确定,在前十分钟里,没有任何有关演职人员的介绍。所以,陆庭析和黎萍的猜测,只源于无从说起的直觉。
陆鹤南眉头一挑,将信将疑的走过去,俯下身朝陆庭析手指的方向一瞥,落在视线里的正是双手抱在胸前,看着几个男生在条幅前耍宝逗乐,笑得开怀的梁眷。
这是她在这个视频里的第一个镜头,站在右下角里,再偏一点点,镜头就要框不住她了。
不等陆鹤南开口给出答案,心思细腻的黎萍光是从他眉眼间的变化,就能判断出个大概。
年轻时她也被这样深沉的爱过,热恋时,陆庭析注视她的神情,就如此刻陆鹤南这般——眉眼温柔,珍重虔诚。
“你猜对了老陆!”黎萍收回视线,推了推陆庭析的肩膀。
陆鹤南点点头,替陆庭析按下播放键:“大伯,你好眼力啊!怎么看出来的?”
陆庭析边一错不错地盯着屏幕,边分心去答陆鹤南的话:“这姑娘看着就跟其他那些莺莺燕燕不一样,她够沉稳也够清高。”
他养大的孩子,他知道。太俗套的女人,入不了陆鹤南的眼,更谈何走进柔软内心。
“那你觉得她怎么样?”饶是有足够的信心,陆鹤南开口问的时候,还是有些许显而易见的紧张。
都说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可紧张的心情不知为何落到了陆鹤南的头上。他认准的人,他希望大伯和伯母也能发自内心的满意。
视频再次被陆庭析暂停,对上他深沉冷淡,不辨喜怒的目光,陆鹤南下意识屏住呼吸。
“看上去很不错。”陆庭析面色不变,说得言简意赅。
听见陆庭析这样说,陆鹤南几不可闻地长舒一口气,高悬的心也放下一半。陆庭析其实很少夸人,能得到他一句“很不错”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还没有正式见面,只是从模糊不清的视频里简单审视了解,就得到这样的评价,陆鹤南已经是非常满足了。
陆鹤南藏得再深的微表情,也逃不过陆庭析的眼,他忍不住在心里暗骂自己这个侄子的傻气,这么多年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怎么就被一个女人吃得这么死?
就算是心里再恨铁不成钢,陆庭析也还是面无表情的继续夸赞:“配你简直是绰绰有余。”
心脏彻底平稳归位。在梁眷的不知道的视角下,她已经平稳顺利的通过了陆家最高掌权者的考察。
陆鹤南身体一僵,然后怔怔地抬起头,在陆庭析波澜不惊的目光里,他看见了自己不可置信到失态的眼睛。
陆庭析冷哼一声:“到底是年轻气盛,这么沉不住气!”
黎萍自然是见不得陆庭析说自己养大的孩子有一点不好,明知道这话只是玩笑,不带着指责的怒气,她也还是极其不爽的打了陆庭析一巴掌。
“你沉得住气!”姿态守序的大家闺秀黎萍,优雅地翻了个白眼,“你二十四岁的时候,还不如我们三儿沉稳呢!”
在小辈面前被妻子这样数落,陆庭析多少有点没面子,装腔作势地轻咳了两声,就嗓音僵硬地招呼黎萍继续看视频。
黎萍本不愿给陆庭析台阶下,但奈何有关梁眷的视频被陆庭析捏在手里,她只得半推半就的顺了陆庭析的心意。
视频的后半段陆鹤南也没有看完,他拖来一把椅子,坐在黎萍身侧,三个人头挨着头,互相依偎着看完全程。
聊天框里视频后面是几张照片,有梁眷手拿红包的单人照,也有她和剧组人员的的合照。
陆庭析一张一张翻到最后,长叹一口气,眼中满是遗憾:“你要是在那就好了。”
这些照片里,本该有一张陆鹤南与梁眷的合照。
话说到这,黎萍的情绪也有些低落:“还不是你这个糟老头子不争气,好端端地非整生病这一出,这下好了,三儿刚谈的女朋友都得被迫撂在一边。”
“伯母,你别这样说。”陆鹤南抿着唇,蹙起眉头。
同是女人的黎萍自然能照顾到梁眷的情绪:“眷眷她没有生气吧?小姑娘要是跟你闹脾气也正常,谁谈恋爱总异地恋啊?你得用心去哄!”
“你放心吧,她没跟闹脾气。”陆鹤南拉过黎萍的手,温声安慰,“我来京州,就是她催我来的,要不是拍电影的事太匆忙,她本打算跟我一起回来的。”
“可别让她来!年轻人还是工作重要!”黎萍当下就有些急了,“等她忙完了,你大伯的病也好了,到时候再见也不迟!”
“呀,大嫂您今天也在?”
推门声在门后响起,一道清亮熟悉的女声,打断了这含情脉脉的一家三口。
黎萍赶紧擦了擦眼角的泪,然后不留痕迹地拿过陆庭析握在手里的手机。屏幕熄灭,梁眷笑靥如花的照片,也被隐匿在一片漆黑的屏幕之后。
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陆鹤南的母亲——宋若瑾女士。
第96章 雪落
即使知道自己站在病房里会显得格格不入, 会让自己难堪,宋若瑾还是硬着头皮来了。
嫁进陆家这么多年,她不是没有怨过恨过、歇斯底里过。无能又花心的丈夫, 因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而不被陆家看好的儿子,让她追逐权利的梦次次覆灭。
每当在各种杂志晚报以及媒体头条的新闻上,看见被众人簇拥的黎萍, 宋若瑾的心里总会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因为黎萍今日所拥有的瞩目地位,本该是她的。
论家世出身, 黎萍在嫁给陆庭析之前, 黎家正在走下坡路,而宋家那时早已在京州站稳脚跟,大有冲天之势。所以最早和陆庭析谈婚论嫁的对象,是宋家的大小姐——宋若瑾。
那时的宋若瑾算是京圈有名的名媛,才情与容貌在圈子里都是数一数二,追求者自然也不在少数。可面对着一众空有其表的青年才俊,宋若瑾提不起丝毫兴趣。
豪门大姓的婚姻由不得自己做主, 他们人品如何, 能力如何, 都不重要。只要他们背后的家族没有倒台, 那么那些真正有才能的人就会前仆后继的赶来为他们效力。
二十二岁那一年, 宋若瑾的婚姻第一次被正式列为宋家的待办事项。
明知道重男轻女的父亲将自己的婚姻, 视作一场可以为弟弟铺路的交易, 心高气傲的宋若瑾还是点头同意了,只因为父亲为她挑选的结婚对象, 是陆家早已板上钉钉的继承人——陆庭析。
宋家有名无实的大小姐,宋若瑾做够了, 而未来陆家话事人——陆庭析妻子的名头,听上去似乎更有分量。
然而,陆宋两家的联姻,在宋若瑾第一次正式与陆庭析见面那天,彻底宣告破裂。
那是一场年末例行举办的慈善晚宴,一向自负不肯用华丽装扮来取悦男人的宋若瑾,破天荒的听从母亲的建议,换上法国奢侈品品牌送来的高定礼服。
就算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十年,宋若瑾依旧清晰的记得,那天的裙子做工很繁琐,束胸紧的让她险些喘不过气。
裙子的点睛之笔在于裙摆,灰绿色由珍珠相称的宽大裙摆在宴会厅吊灯的照耀下,像一块温润无暇的青玉。甫一出场,就收获了在场大多数男士的目光。
宋若瑾本不喜欢这样淡雅的颜色,但据说那是陆庭析的最爱,所以她甘愿投其所好。这样的退让,宋若瑾不知道能不能被称为是爱。
可再亮眼的裙子,陆庭析也依旧意兴阑珊,隔着人头攒动的人海,宋若瑾没能盼来他的侧目,哪怕一次,哪怕一眼。
直至慈善晚会行至尾声,大合照结束之后,宋若瑾才等来与陆庭析独处的片刻时光。宴会厅外的露台夜凉如水,陆庭析单手夹着烟,面对娇羞不知所措的宋若瑾沉默良久。
“陆先生。”
在交际圈里应对自如的宋若瑾,第一次在公众场合露怯,站在陆庭析的面前,她甚至只能怯生生地唤上这么一句。
陆庭析听后静默地点点头,没说什么。直到一支烟在指尖彻底燃尽,他才堪堪开口。那晚,他只跟她说了三句话。
“宋小姐,有件事情,我觉得有必要在结婚之前与你讲明。”
“我有先天性心脏病,据医学检测分析,遗传的可能性极大,所以我并不打算要孩子。如果与我结婚,将会剥夺你作为母亲生儿育女的权利,这对你并不公平。”
“因此,结婚这件事情还望你慎重考虑。如果你打算退婚的话,我保证你的名声绝不会受损,责任全在我,双方父母那边,我也会亲自讲明这是我的一意孤行,与你绝无关系。”
他的姿态是那样的绅士,字字句句都是站在她的立场上替她考量,可宋若瑾在陆庭析的眼中,没有看到一点应有的怜爱与惋惜。
退婚,到底是陆庭析的用心良苦还是别有用心,宋若瑾已经没空细究。因为直到那时,知晓全部真相的她才缓缓明白,原来她的父亲,是真的不在意她的人生。
豪门婚姻里可以没有爱,但是决不能没有可以作为未来寄托与倚仗的孩子。
宋若瑾没有那么光风亮节,耗尽半生心血得来的权利与财富,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的孩子,继承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宋若瑾拎着繁重的裙摆,扬起骄傲的脖子,选择如他所愿。
陆宋两家的联姻事宜刚刚宣布“流产”,时隔不过三个月,宋若瑾还没有从退婚风波中彻底走出,陆家就又有喜事传来——陆庭析与黎萍订婚了。
身处陆黎两家的订婚宴上,坐在脸色沉沉的父亲身侧,宋若瑾全程心不在焉。
望着宴会厅中央从外表到气质都格外般配的一对新人,她只觉得黎萍身上那件灰绿色的中式改良旗袍分外刺眼。
陆庭析也许真的很喜欢灰绿色吧,不然目光怎么会牢牢的凝在黎萍身上,温柔注视,一瞬也不曾移开。
新人全场敬酒,轮到自己所在这桌的时候,宋若瑾垂眸捏着酒杯,忽然很想问问陆庭析。
——你决定娶这个女人之前,也有跟她讲明那些事情吗?她又是如何答的?你真的舍得,不让她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吗?
宋若瑾眼眶酸涩,泪珠顺着脸庞坠进酒杯里,情投意合的新人已经走了,留在自己身边嘘寒问暖的只剩陆庭析最小的弟弟,陆庭相。
曾几何时,陆庭相也在宋若瑾的追求者之列,但宋父瞧不上他浪荡的做派,又因为他无缘继承陆家产业,所以从不将陆家这个小儿子列在联姻范围之内。
“宋小姐,你没事吧?”风流倜傥的陆庭相蹙着眉,满目关怀,抬手递上手帕。
在这样盛大的场合,弄花妆容是极不得体的,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已经不得体的宋若瑾,说了一句更离经叛道的话。
“陆先生。”
颤着嗓音喊出这句称谓的那一秒,宋若瑾有片刻的恍惚。此时此刻,她唤的到底是谁,她竟也有些分不清了。
宋若瑾抽噎着接过手帕,柔软无骨的指尖在陆庭相的掌心,似有若无的划过,撩得陆庭相本已沉寂的心,莫名一动。
她差一点成为大哥的女人,带着这份不可亵渎的禁忌,陆庭相觉得自己死灰复燃的心动,宛如在钢丝上游走。
“怎么了?”陆庭相的手掌仍悬停在半空,久久没有收回。
宋若瑾将陆庭相递来的手帕团在手里,慢条斯理地拭掉眼角的清泪,又恰到好处的留下几抹湿润:“请问你最近,有结婚的打算吗?”
大概是心里较着劲,和陆庭相的婚事刚刚定下来没多久,婚礼的事项就被紧急排上议程,甚至豪门该有的订婚这一环节,都可以被略掉。
结果终是如宋若瑾所愿,她赶在黎萍嫁给陆庭析之前,先一步嫁进陆家。
然而这场表面风平浪静的婚姻只持续了两年,就被陆庭相风流在外的桃花债所打破。
宋若瑾不确定,这是不是冥冥之中的某种宿命。
她因为陆庭析的心脏病,而无缘与他结为夫妻,兜兜转转,她生下的孩子却也带着相同的残缺,这份残缺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她的灵魂里。
陆鹤南的降生是宋若瑾心里一道无法痊愈的伤痕,但却也填补了陆庭析与黎萍夫妻二人,终生无子的遗憾。
人生就是这样的不公平,有人不争不抢,圆满就唾手可得;然而有些人拼尽全力,也得不到老天片刻垂怜。
近三十年已经在陆家蹉跎而过,命运始终没有馈赠宋若瑾丝毫,她决定不再等待老天怜悯的那一天。
病房里总共四个人,看起来最自在的反倒是小辈陆鹤南。
“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宋若瑾讪笑两声,拎着鳄鱼皮手提包,缓缓走进病房内。
看见宋若瑾这副假惺惺的作态,陆鹤南下意识扬眉冷哼两声,果不其然下一秒就遭到黎萍一记警告的眼神。
“若瑾来啦。”黎萍赶忙起身去迎,拉着宋若瑾的手坐到陆庭析的病床旁,又忙不迭递给她一杯水。
宋若瑾捧着玻璃杯,笑得和煦:“宣传部那边的年中总结会在这边召开,正好顺道上来看看大哥。”
“真是辛苦你跑这一趟。”黎萍赶忙接话。
又是一顿没什么营养的家常闲聊,直到玻璃杯里的水喝了大半,宋若瑾才缓缓道出自己的真实来意。
“大哥这病,是不是得静养挺久啊?”宋若瑾又将杯子递到唇边,假意抿上几口。
她这次没再将目光投向黎萍,而是毫不避讳地径直望向病床上的陆庭析。从她进门起,陆庭析就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陆庭析点了点头:“这周末出院,然后会去古城的疗养院住上一阵。”
“古城?”宋若瑾佯装讶异的反问,“那还真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黎萍多多少少猜到了宋若瑾的来意,抬了下唇:“是,就是因为那个地方好,上面的人让你大哥去那边住上一阵,好好养养病。”
“那大哥养病这阵子,中晟可怎么办啊?”绕圈子绕了半天,宋若瑾终于把话说到了点子上。
还没等陆庭析说些什么,陆鹤南先讥笑着开口了:“中晟那边,自然有堂姐顶着,就不劳你费心了。”
宋若瑾险些被儿子怼的哑口无言,长提一口气后才柔柔道:“你这孩子,也不知道心疼你姐姐?江洲那边还一摊子事呢,总不能让她京州江洲来回跑吧?”
“那若瑾你的意思是?”黎萍淡笑着,迂回地问了一下。
宋若瑾放下茶杯,姿态施施然:“陆家这几个孩子里,也就鹤南还没个正经事干,不如大哥养病的这些日子,就让他先进中晟顶着吧。”
黎萍没想到宋若瑾会说得这么直接,愣了一下才呆呆地望向陆庭析。
进中晟这件事本就非同小可,而于陆家而言,谁接手中晟就意味着谁接手陆家。按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来说,此时接替陆庭析位置的,该是陆雁南。
陆庭析半垂着眼,面上仍是一贯的波澜不惊,诡异的沉默不过持续了十几秒钟,宋若瑾就隐隐有些不安。
“大哥您要是觉得不合适的话……”
“没什么不合适的。”陆庭析抬起眼,一锤定音。
“大伯!”陆鹤南不可置信地惊呼一声,喉结滚了滚,一时之间他竟丧失了言语的能力。
陆庭析撩起眼皮睨了他一眼,压迫感太重,逼得陆鹤南不得不噤声。
“三儿,我不在中晟的这段日子,你来顶我的位置,我会跟上面打报告,想来他们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陆鹤南梗着脖子,眼睛却不敢看向陆庭析:“这是堂姐该做的事,不是我。”
“这件事,没有你不同意的余地。”
“我也有正经事要做。”陆鹤南的思绪是乱的,几乎是想到哪说到哪,“普惠刚上市没几年,运转的也不算太好……”
“普惠就交给清远去打理。”陆庭析语气沉沉,口吻不容置疑,“褚家那小子也还没接他老爹的班,平日里也能精力多帮衬着些,你可以放心了。”
陆鹤南张了张嘴,还欲再辩。
“陆鹤南!”
陆庭析直起身子,止住了陆鹤南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浑话。这一声怒吼耗费了他不少力气,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显透明。
没人能拿陆庭析的身体健康开玩笑,陆鹤南只好偃旗息鼓。
“只是让你暂代!暂代懂吗?”陆庭析挥了挥手,示意陆鹤南靠近。
陆鹤南低着头,慢慢挪步往床边凑,垂下眼睫,看着陆庭析伸手将他衣服上的褶皱一点点抚平。
“别让我失望。”陆庭析紧紧攥住陆鹤南的手腕,他很想用力,却发现自己的手根本使不上力。
“别让我失望。”陆庭析怔怔地又重复了一遍,“让他们看看我亲手养大的孩子,到底有多出色!”
这话说得太轻柔,陆鹤南眼眶一热,差点有泪滴落。还没等他回握住陆庭析的手,陆庭析就先松手泄力。
“去吧,下楼送你妈妈回家。”陆庭析上半身重重地靠回床头,冲陆鹤南笑了笑。
陆鹤南点点头,眼神和嗓音一样晦涩:“大伯,那我明天再来看你。”
往病房外走时,宋若瑾跟在陆鹤南的身后,刚走上两步就被陆庭析叫住。
陆鹤南脚步一顿,没回头也没多问什么,低眉顺眼接着往前走,按照陆庭析的吩咐,下楼提车,一瞬也没有耽搁。
病房里一时间只剩下三个长辈,褪去在孩子面前和颜悦色的伪装,三个年过半百的人都感觉自在了不少。
“若瑾,你太心急了。”陆庭析勾唇,说得很中肯。
黎萍的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静默着坐在床边,没有搭腔。
“是吗?”宋若瑾踩着高跟鞋在屋内走上几步,大理石地面的清脆声音仿佛震在她心里,“忍了这么多年,我还觉得自己动作慢了。”
“忍”这个字眼深深刺痛了黎萍的耳朵,她腾地一下子站起来,站在宋若瑾面前,毫无畏惧的与她四目相对。
“三儿是我和陆庭析亲手养大的,说是侄子,其实更像是儿子,我们怎么可能会亏待他?你非要把事情搞得这么难看吗?”
宋若瑾轻哼一声,眉眼间的讥笑藏都藏不住。
“你也说了,他只是你侄子,再像儿子也不是儿子,没人能比我这个当妈的,更向着他!”
“那二十四年前,陆鹤南刚被确诊的时候,你这个当妈的,在干什么?”黎萍冷笑,反唇相讥。
宋若瑾呼吸一顿,腿一软,倔强地转过头,强撑着一步一步缓缓走出病房。
二十四年前,抛弃自己出生不到二十四小时的儿子,或许是宋若瑾这辈子唯一不能被原谅的错事。
宋若瑾拎着包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陆鹤南正靠在车门旁抽烟。看见宋若瑾面色惨白,他也仍旧静默,唯有不含丝毫感情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多停留了几瞬。
“我终于进中晟了,你满意了?”
烟蒂簌簌地落在脚边,陆鹤南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母亲。
对于陆鹤南的讥讽,宋若瑾恍若未闻,她平复好情绪,在一片暮色中,望向从头到脚都分外陌生的儿子。
这是一场无声的母子对峙,宋若瑾知道自己注定会输,但她也绝不会让自己的儿子痛痛快快的赢。
不过须臾,她的脸上就又有了血色,勾起唇,眼神无尽冷漠:“她叫梁眷,对吧?”
第97章 雪落
陆鹤南从未想过, 自己会在今天这种场合,从宋若瑾的口中听见梁眷的名字。无能为力的惊惧感流经四肢百骸,他望向宋若瑾的眼睛里也终于有了些情绪波动。
宋若瑾的雷霆手段, 陆鹤南是清楚的。
自二十四年前,陆琛的母亲抱着尚不足一岁的儿子,敲响陆家大门之后,父亲陆庭相身边的风流债、烂桃花, 就再没有持续超过三个月以上的。
那些前仆后继的女人,去了哪里?结局如何?除了不得善终的当事人, 只怕只有稳坐高台的宋若瑾知道全部真相。
“你打算做什么?”垂在袖子里的手掌不自觉地攥拳, 陆鹤南的声音冷静的吓人。
儿子眼中明晃晃的敌意,宋若瑾没法视而不见,她冷哼一声,缓缓开口:“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没有要解决掉她的打算。”
“那你提她干什么?”陆鹤南咬着牙,神经紧绷,不敢放松一丝警惕。
“我只是要提醒你。”宋若瑾慢慢朝陆鹤南的面前挪了两步, 眼神锐利到不容侵犯, , “你想要学你大伯, 娶自己想娶的女人, 我没有意见。”
“但是——”宋若瑾话锋一转, 勾起唇, 似笑非笑,“做决定之前, 要先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
陆鹤南深深地舒了口气,手掌撑在车身上, 忍受着心脏蚀骨般的疼痛:“你什么意思?”
“没有筹码的人,不配在牌桌上提条件。”宋若瑾拍了拍陆鹤南的肩膀,言语讽刺意味极重,“这个道理,难道你满心敬爱的大伯和伯母,没有教过你?”
“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不用我操心?”宋若瑾眉眼舒缓开,怔忪的样子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更像是在笑陆鹤南的不自量力。
“你觉得你大伯这幅病怏怏的样子,还能护你多久?陆家又还能纵容你多久?”
坦白来说,宋若瑾落在陆鹤南肩膀上的力道其实并不重,但却让他险些站不住。暮色深沉,站在背光处,陆鹤南冷汗直流、毫无血色的脸恰好可以隐匿其中。
宋若瑾没发现陆鹤南身体上的异样,只当他用沉默无言来应对自己毫不留情的咄咄逼问。
母慈子孝的画面维持不下去,自以为体贴的宋若瑾也绝不让陆鹤南为难。
“你是要回壹号公馆吧,那跟嘉山别墅不顺利。”宋若瑾收回手,姿态优雅的将小羊皮手套重新带回手上,“你就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回去。”
陆鹤南眯着眼睛,牢牢地盯着宋若瑾的背影,直到确定她彻底走远,再没有回头的可能,他才放任自己,顺着车身慢慢滑落,大口喘息。
一手轻轻贴在心脏上,一手去外套口袋里摸索。
多可笑,这个自诩他母亲的女人,竟连他心脏病发都看不出来。陆鹤南捏着药瓶,囫囵吞下两粒后,垂下眼睫轻笑出声。
谁能想到,人人艳羡的高门大户之内,尽是不入流的荒唐事。
接到梁眷电话的时候,陆鹤南刚刚平复好呼吸,蚀骨般的难耐疼痛也渐渐褪去,变得酥酥麻麻,如电流穿过。
他扶着车门站起身,眩晕感散去后才抬腿坐到驾驶座上,确认自己声音没有任何异样后,才按下屏幕上的接通键。
“喂?”陆鹤南喉结滚动,竭力让自己声音平稳的发出一个单音节。
梁眷坐在监视器后面,见电话接通,她一边捂着听筒,一边朝清净角落里快步走去。
“你在干什么呢?怎么接电话这么慢?”听见陆鹤南的声音后,抱怨的口吻下,梁眷微不可闻的长舒一口气。
今天是梁眷正式做导演的第一天,《忆兰因》是出自她笔下,所以情节布局与感情走向,都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
无论是拍摄进度,还是新团队之间的磨合一切都很顺利。唯有黄昏降临,夜色渐浓的那一刻,她莫名感到一阵心慌,坐在监视器后面,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
拍完今日戏份的祝玲玲看出梁眷的不对劲,却也只当她是神经紧绷了一整天,压力太大。
剧组总会对新人导演格外包容,见梁眷状态不对,场务也适时将晚饭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以便给梁眷留出充足的时间充电回血。
心神不宁的梁眷没有吃饭的胃口,杨一景送来的盒饭也被她随手放在桌子上。
她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给陆鹤南打个电话,听听他的声音,问问他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药有没有一直带在身上?
眼下电话接通,隔着一千两百多公里的声音,通过电波平稳地传到耳边。两人对话间静默的刹那,梁眷仿佛听见了自己心脏归位的声响。
陆鹤南手指轻轻摩挲药瓶,故作轻松地笑了两下:“刚从医院里出来,外面太吵了,没听见手机在响。”
“哦。”梁眷拉长声音应了一下,然后熟稔开口,“大伯的身体怎么样?”
“已经好多了,就是不算太平稳。”陆鹤南将药瓶放回口袋里,勾手划了划紧蹙的眉心,“过几天要去古城的疗养院静养。”
祝大伯身体早日康复这样的苍白话,梁眷说不出口,沉吟一阵后,只轻声道:“那你也跟着一块去古城吧,陪在大伯身边,大伯也能舒心些。”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体贴的姑娘,面对异地恋也不哭不闹,只静静地替他做打算,生怕他左右为难。
陆鹤南的心静了几瞬,心脏的酥麻酸痛感也被梁眷的轻声细语渐渐抚平。
“我不去古城了。”
天色彻底暗下来,陆鹤南抬手打开车灯,车里骤然亮起的灯光,让他不适应地眯了下眼。
陆庭析在陆鹤南心里的分量非同小可,在这种节骨眼上他竟然不在病床前尽孝,梁眷下意识蹙眉:“是接下来有别的安排吗?”
陆鹤南对梁眷的聪慧丝毫不意外,他声音虽有些倦哑却沉稳非常:“眷眷,未来的日子,我可能要长留在京州了。”
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梁眷大致听懂了。她不问为什么,也不问怎么了,只体贴的妥协。
“你本来就是京州人。”梁眷捏紧手机,嗓音莫名干涩,“留在京州也是理所应当。”
此时此刻的境地,陆鹤南觉得尚且不能用走投无路来形容。只是宋若瑾今日的话,算是给他侧面提了个醒。
他想效仿自己的大伯,抵抗利益至上的家族联姻,却忘记估量自己是否有那样的能力。
彼时的陆庭析做人低调内敛,做事张扬外露,短短八年时间就让处在核心之外的陆家,也能名正言顺的站在权利中心,同其他家族明里暗里推拉博弈。
明面上他虽然是陆家的长子、未来的话事人,可那时陆家老爷子陆维已是半隐退的状态,话语权早已更迭到自己的长子手里。
陆家上下,一时之间没有人有资格替陆庭析做主,敢同他较劲,所以他能轻轻松松和宋若瑾退婚,再风风光光的把黎萍迎娶进门。
直到这一刻,陆鹤南才觉得自己从前是有多么不自量力。作为一个不受重用的儿子,他竟然还妄想不被家族献祭,以此换取更大的利益。
可筹码这种东西,从无到有,谈何容易?陆鹤南神情悲凉的望向车窗外,万家灯火,车水马龙的热闹,他竟感受不到丝毫。
他别开眼,抬手拧了拧领带,生硬的转移话题:“你今天怎么样?拍摄还顺利吗?”
梁眷抿嘴没答,陆鹤南屏息凝神,耳朵紧紧贴在听筒上,也只能听见梁眷清浅的呼吸声。
“陆鹤南。”梁眷轻轻唤了他一下,没回答他的问题,只固执地自说自话,“从北城到京州,飞机只需要两个小时。”
陆鹤南喉头一哽,眼眶虽然酸涩,心里却忽然有了底。
隔着电话梁眷看不到陆鹤南的神情,继续用温婉的语调,一字一顿说着这世上,最动人的情话。
“我虽然不知道京州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无论发生多大的事,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你没空来北城找我,那我就去京州找你。”
恋爱这件事,讲究一个双向奔赴,面对陆鹤南一时的困境,梁眷做不到无动于衷。她想让他明白,她爱他,很爱他,但她并不是阻挡他前行的后顾之忧。
她也绝不会停留在原地,安安分分地做一块毫无意义的望夫石。她要亦步亦趋,不为并肩,只为让陆鹤南撑不下去的时候,有枝可依。
“好。”陆鹤南垂下眼睫,扬了扬唇角,闷声应了一下。
这个单音节太过简短,梁眷判断不出陆鹤南此时的情绪,可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她莫名觉得这个总被人倚仗的男人,气场倏地松弛了许多。
留给梁眷畅快谈情的时间并不多,在祝玲玲精准的时间把控下,片场已然从休息时的混乱,转变为各司其职的有条不紊。
梁眷拿着电话,后知后觉地偏头朝光亮中望去,蓦然发现这份有条不紊里,似乎还带着某种严阵以待。
“我的天,你怎么躲在这了?”负责摄像的胖哥,慌慌张张地跑来。
赶在胖哥在自己身边站定前,梁眷同陆鹤南飞快地道别,然后不留痕迹地挂断电话。
收起手机,梁眷快步迎上去,揽住胖哥的肩膀:“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评委组来视察了!”胖哥咽了咽口水,指了指不远处,“玲姐已经在招待他们了。”
微电影节的评委组来视察,也不算多稀奇的事。前些天,被视察过的那几个剧组,就已经和祝玲玲通风报信过了。因此《忆兰因》剧组上下,也算是做足了准备。
可现在是晚上七点多,这种时间突然造访,总透露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诡异。
胖哥在前面领路,等梁眷赶到的时候,搭棚里祝玲玲正同评委组聊得热烈。梁眷勾着唇迎上去,在祝玲玲的依次介绍下,礼数周到的同各位评委握手问好。
这个是某某话剧团的某某首席,那个是某某电影界的终身评委,各式各样的名号绕的梁眷头晕,好在她机灵,无论面前是谁,都只在姓氏后加上老师二字。
毕恭毕敬地喊老师,总不会出什么差错。
搭棚里的白炽灯实在刺眼,梁眷强撑着睁大眼睛,随着祝玲玲手指的方向慢慢转身踱步。视线内的昏暗角落里,坐着个姿态懒散的男人。
他垂着头,认真翻看着膝上的文件,对周围的寒暄客套,漠不关心。
只是他坐的位置实在晦暗,梁眷眯着眼睛也辨不清他的面容,只注意到他手里翻阅的是布满自己笔记的剧本。
未经他人允许,私自翻阅,梁眷稍有不满地蹙眉——这是个不怎么讲礼貌的评委。
“这位是程晏清导演,他的作品《苦春》在上个月入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
在祝玲玲抑扬顿挫的介绍里,梁眷的心弦也不由得颤了一下。她没怎么注意听这位导演姓甚名谁,只将注意力放在了祝玲玲的后半句上。
那可是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啊!虽然只是入围,但这份含金量也够内娱讨论上个一年半载。才华是这世道永远有效的通行证,那些无伤大雅的不礼貌也在梁眷心中尽数散去。
她扯出笑,伸出手,真心实意的一声“程老师”还没等从喉头滚出来,脸上的笑容就先一步凝滞住。
正月初四的夜里,滨海遥诗酒店的空中花园,那个莫名其妙,非要说和她有缘再会的男人,竟是目前华语电影里,最炙手可热的导演——程晏清。
第98章 雪落
在梁眷神情错愕的收回手之前, 程晏清先一步抬手轻握她的指尖,尺度分寸在正常的社交范围之内。
“又见面了,梁小姐。”程晏清歪头笑笑, 神情自在的像是阔别已久的熟人见面。
评委组的其他评委闻言,纷纷投来讶异的目光:“程导,您这是认识?”
程晏清顿了顿,放下一直拿在手里的剧本, 正思索着该如何解释与梁眷的缘分,还没等开口, 就听见一道极清冷的女声。
“我哪里能跟程老师认识呢?”梁眷从怔忪中醒来, 自然地接过话茬,恰到好处的避嫌,“就是在电影点映会上向程老师提过有关电影拍摄手法的问题。”
《苦春》是部现实主义题材的片子,梁眷向来对这类辛辣讽刺的电影提不起什么兴趣,所以才对程晏清的真实身份后知后觉。
不过程晏清的作品既然已经入围威尼斯电影节,那想必点映会之类的活动应该已经在线下开过几轮。
这个谎撒的并不高明,但还算能经得起推敲, 再加上梁眷说得言之凿凿, 一时之间到真把在场的众人给唬住了。
连同祝玲玲在内, 都是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只当这是一场由作品早就的缘分。
听到梁眷的这番说辞, 程晏清撩起眼皮, 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像是玩味地审视。
梁眷回望过去,眉眼带笑却不经眼底:“没想到程老师记性这样好, 不过一面之缘,再见面竟还能认出我来。”
这是在给他递话?要他陪她把不熟的戏码接着演下去?程晏清垂眸转了转腕表, 笑得意味深长。
“记性好谈不上。”他清了清嗓子,故意揶揄梁眷,“只是梁小姐着实太让人难忘。”
评委组仿若突然袭击似的检查,其实也只是浮于表面的形式主义。匆匆绕着片场走上一圈,象征性地关怀上几句,就算是完成赛前检查的任务。
这样的社交场合是祝玲玲与杨一景的主场,梁眷这个导演乐得清闲,只背着手像个老干部似的,悠悠跟在大家的后面。
她垂着头,专心致志地踩着地面上的影子,连程晏清什么时候驻足站在她的面前,都没有留神注意到。
直至布满青苔的青砖上,颀长的影子从一个变成两个,形单影只变成了层层交叠,梁眷才堪堪回过神来。
“程老师。”梁眷不留痕迹的后退一步,半垂着眼,仍唤程晏清在人前时的称呼。
祝玲玲和杨一景正跟其余评委讨论的热烈,没有人注意到昏暗的胡同巷尾,有两个人已被甩在人群后。
“梁眷?”程晏清勾唇,唇齿生涩的慢慢咬字。
滨海遥诗酒店的空中花园里,匆匆一别前,当着那个男人的面,她始终不肯透露她姓甚名谁。时隔三个月,他也算是有长进——最起码知道了她的名字。
“程老师是要跟我讨论《忆兰因》的拍摄吗?”梁眷客套梳理地淡笑反问。
“我其实对于当评委没什么兴趣,华清邀请过我很多次,但都被我拒绝了。”程晏清不理会梁眷的公事公办。
他顾左右而言他,问得不疾不徐:“你知道为什么我又来了吗?”
梁眷眸色平静,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她没顺着他的话问下去,因为她不好奇。
空气无端静了几秒,被梁眷这样晾着,程晏清也不气馁,轻叹一口气后,自问自答。
“因为华清最后一次邀请我的时候,还带来了一份参赛人员情况介绍,而我在那本宣传册里,看见了你的照片。”
梁眷知道那本从封面到内容都很浮夸的宣传册,那是华清为了引资招商特地做的。每一个参赛小组都会有两页版面,一页放导演的照片与简介,一页放电影男女主角的剧照。
而宣传册内页刊登的照片,是梁眷从手机相册中千百张照片里精心挑选的。
那张照片无论是构图还是灯光角度,都算不上完美,但梁眷选它的原因只有一个——那是陆鹤南亲手拍的。
——观江府书房的落地窗前,窗外的月色与桌面上昏黄的灯光交相辉映。
梁眷上半身穿着宽大的白衬衫,光.裸的下半身隐匿在虚虚垂落的白色衣摆之后。她跪坐在办公桌前的转椅上,手掌抵住椅背,痴痴地望向窗外高悬的月亮。
陆鹤南懒散地倚在书房门框上,手里举着手机,目光温柔地注视了一阵梁眷的背影,然后轻轻开口唤她的名字。
还没来得及从景色中抽离的梁眷,下意识应声回头,皎洁月光洋洋洒洒地落在她的肩上,轻薄的白衬衫也仿若透明。
窗外的晚风吹起白衬衫衣角,眼神聚焦镜头的那一刻,快门键也猝不及防地按下。
华清的宣传册要得急,印刷厂为了赶时间进度不得不放低对印刷质量的把控。故而内页的照片上,除却能隐约看清梁眷的人影外,其余背景都是模糊一片。
如果有人有幸见过原片,定能从照片的左下角、落地窗的倒影上,依稀辨认出一个身形高大又修长的男人侧影。
那是白衬衫的主人,亦是照片主角的心上人。
程晏清不知道照片的出处,更无从得知这背后的旖旎故事。照片中的模糊夜色下,他只注意到那张清纯勾人的面庞。
像是怕梁眷没有听懂自己的潜台词,程晏清耐着性子低声解释:“我是因为你才来的。”
梁眷收起回忆,俏皮地眨了眨眼,仍与程晏清装糊涂:“程老师,那你的专业性可真不怎么样,请你做评委算是华清看走眼了。”
程晏清蓦地怔了怔,他没想到梁眷会这样说。
“整个赛事组委会谁不知道,这么多参赛队伍里,只有我这个导演是最业余的。”梁眷耸了耸肩,笑得坦然又无谓。
程晏清被她这句阴阳怪气给逗笑了,刻意营造的暧昧氛围被面前的姑娘亲手打碎。他收起自己炙热外露的心绪,眼下的目光大抵可以算得上是一片澄净。
“不送我出去吗?”
程晏清偏头朝前方看了看,前路空荡荡,熙熙攘攘的人群早已在两人的谈话间走远。
“继续往前走,第一个路口左转,再往前走三百米左右就是大门。”梁眷后退半步,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我还要和男朋友打电话,就不送你了。”
“你的男朋友,还是那个男人?”程晏清脚步一凝,鬼使神差地问出这句话。
梁眷笑了笑,双臂环在胸前,一副疏离戒备的样子。
“程老师,我眼界很高,除却我男朋友,再看上别人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而且,我不滥情,也不花心,所以没有脚踩两条船的打算。”
没等程晏清再说些什么,梁眷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甚至连中国人刻进骨子里的注目礼都没撑上几秒。
她今天没有聊天叙旧、开玩笑的兴致,更何况她和程晏清也没有旧事可叙。
初进六月的京州已经可以用炎热二字来形容,室外灼热的空气暖流似乎也在大门的一开一合间带进中晟大楼内。
抬眼望去,各个楼层窗明几净的办公室内仍旧有条不紊,可就是在这份秩序井然下,总能隐隐品出些暗流涌动。
今天是中晟改头换面的大日子,每一位中晟员工对此都心照不宣。
毕竟,自陆庭析在上个月的例行会议上病发晕倒后,中晟大楼里就再也没有齐齐出现过这么多大佬。
上到执行副董乔振邦、首席财务官凌雪丽,再到平常不怎么露面的几位董事局监事,还有负责各部门运作的总监,都齐齐候在二十八楼——执行董事办公室外的会议厅里。
中晟办公区的每一处地面,但凡行人都铺满地毯,为的就是落地无声。平日里就算是女员工踩着高跟鞋来来回回走在上面,也鲜少能听见“哒哒”的高跟鞋声。
可今日,坐在由隔音玻璃围成的会议厅里,乔振邦仍能听到几声急促又沉闷的脚步声。
会议厅的拉门一经推开,屋子里论资排辈围坐在圆桌前的几位中晟高层,条件反射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颔首低眉悄悄朝门口投去视线。
这种境地,仍以沉稳做派坐在椅子上的,只有坐在主位的乔振邦,和坐在他左手边的儿子乔嘉泽。
“小蔡!你搞什么嘛!吓死我啦!我还以为是陆董来了!”
第一个发现不对劲的是企划部总监的助理Alice,她是个南方人普通话说的不算太好。早年在港洲上学,算是陆鹤南的半个校友,可就算是有着这层还算亲近的关系,她也不管随意套近乎。
蔡成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没空理会Alice的抱怨,脚步匆匆的径直朝坐在主位上的乔振邦走去。
“乔董,陆董马上就到了。”
乔振邦连眼都没抬,端起面前的茶杯,装腔作势地问:“说清楚点,哪个陆董?”
蔡成斌对这话摸不着头脑,还能是哪个陆董?陆庭析去古城疗养院养病,能来的肯定是已经有上面红头文件签字派遣的代理执行董事——陆鹤南。
可这话,秘书蔡成斌不敢对乔振邦说,他咽了咽口水,斟酌用词:“自然是老陆董的侄子,小陆董了。”
“啪嗒”一声,陆庭析手里的杯盖落回杯子上,他抬眼,赞许的拍了拍蔡成斌的肩膀。
“下次说话要说清楚些,称谓这种东西可不能出差错。两个陆董如果都叫陆董,那这中晟还不乱套了?”
不仅是蔡成斌,满会议室的高层听到这话,心都是重重一沉。
会议室距离直达二十八楼的专用电梯很近,这边众人的心脏还没平稳回落,那边的电梯已经响起“叮”的一声。
窸窸窣窣的一群人正朝会议厅缓步走来,在椅子上还没多坐上几分钟的Alcie一行人又屏息垂头站了起来。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乔家父子仍旧是不为所动。
蔡成斌看了眼乔振邦的脸色,咬着牙赶在一行人正式到来前站定。
带着压迫感的颀长影子落在眉眼前,蔡成斌垂着头,不安地咽了咽口水。而身后乔振邦的视线,似锋利的刀尖直直地落在他的身上。
明明已经如芒在背,自身难保了。可对着眼前这个连鼻息都很温和清浅的男人,蔡成斌却没有胆量唤一声“小陆董”。
心里是翻江倒海般的挣扎,汗水滴在锃亮的鞋面上,蔡成斌终是颤着嗓子艰难开口。
“陆董。”
那个好似下马威一般的“小”字,终是隐匿在他的喉咙里。
第99章 雪落
被唤“陆董”的男人没有说话, 倒是站在他身后,好似副手打扮的女人没忍住,站在人群里噗嗤一声笑。
这声带着松弛感的笑在一片死寂中, 显得太突兀,勾得会议室中垂首的人不由得抬头偷瞄几眼。
中晟现如今的老员工不算太多,所以熟悉各家小辈的人也变得少之又少。
而今日,坐在会议室门口的营销部总监张国文恰好是其中之一。他抬起头, 仔细辨认了一阵,才犹疑地冲着人群中喊了一声。
——“莫小姐?”
早在几个月之前就有传闻, 说是跟在任时宁身边许多年的莫娟, 忽然被调到普惠做了陆鹤南的秘书。这个传闻被说的有鼻子有眼,但张国文一直不信。
毕竟京州圈子里谁不知道,莫娟本是林应森的未婚妻,后来莫家倒台,树倒猢狲散,与莫家向来交好的林家也大有不想认这么亲事的嫌疑。
若非任时宁顾念与莫娟多年的朋友情谊,只怕莫娟现在也自身难保。这样暧昧难言的男女关系, 怎会一朝破裂?所以对着这个大有空穴来风之嫌的消息, 张国文也只是一笑而过。
可现在?陆鹤南任职中晟执行董事的聘书前脚刚到, 莫娟后脚就出现在了中晟大楼里, 难不成传言是真?
张国文暗自这样想着, 落在莫娟脸上的视线也跟着飘忽。
“乔伯伯, 您手底下的人眼神也不怎么好使嘛!连人都能认错。”莫娟轻笑着, 抬手挥开站在自己身前的男人,踩着高跟鞋缓缓踏进会议厅。
乔振邦虽年近六十, 但还算耳聪目明,张国文那声不太真切的“莫小姐”, 也清晰地传至他的耳边。
京州或许会有很多个莫小姐,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能这样大张旗鼓地走进中晟大楼的,只有陆鹤南的现任秘书——莫娟。
作为秘书跟着一块上任中晟,这件事没有什么好稀奇的,所以乔振邦神色未变,双腿交叠,仍旧老神在在地靠在椅子上假寐。
直至听见莫娟这声调笑,乔振邦才蹙起眉头,慢慢睁开半阖的眼睛,眼珠转动,神色倦怠地朝门口瞥了一眼。
和站在会议厅门口的男人四目相对的刹那,乔振邦平静的脸色,才终于有了些许破裂的迹象。
那个站在人群最前面,大张旗鼓出场的男人,竟然不是陆鹤南。
乔振邦心里不由得有些愠怒,浑浊的眼睛不留痕迹地瞥向门口的人群,环视一圈,也没有看见陆鹤南的身影。
乔嘉泽就远没有他的父亲那么沉稳,众目睽睽之下,就将诧异表现在脸上。
“林应森?你从国外回来了?”
乔嘉泽这声询问让愣在一旁的张国文堪堪回过神来,怪不得那个男人看上去那么眼熟,原来是四年前去往国外读博的林应森。
距离莫娟和林应森上一次同框,大抵还是莫家刚出事的那一年。眼下两人合体出现在京州中晟,不由得让乔家父子心中生疑。
难不成林莫两家的关系回春?被搁置的婚约也要被重提?如若这样,陆家的人脉与关系网又要进一步扩大了。
张国文的心里倒没有这么多烂俗的戏码,他复杂的目光在林莫两人的身上来回游移。郎才女貌,性情温和,看上去确实是天赐的良配。
他只是忽然想为任时宁抱不平,这么多年的庇护,终究是为别人做了嫁衣。
“怎么是你们两个?陆鹤南呢?”乔振邦脸上有些挂不住,那声陆董终究是喊不出来。
林应森没答,只纵容无奈地望向莫娟,将即将血雨腥风的第一枪,慷慨让给在场唯一的女士来打响。
莫娟边走边解开手里的档案带,将一式三份的红头文件递到乔振邦面前。
围坐在会议圆桌旁的人瞧见那抹红,条件反射地抻长了脖子,妄图看清文件上的内容。
“任命林应森为中晟执行总裁,代行一切行政经营事宜?”坐在乔振邦左手边的乔嘉泽只草草看了那文件上的两行,就急得跳脚,扬声质问。
中晟的前一任总裁刚刚荣休,乔振邦本想扶持自己的儿子上位。无论是内部关系运作,还是文书材料都已经准备好了,只差陆庭析签字盖章,就可以向上递交。
谁知陆庭析中途病倒,签字盖章的事也就不得不一拖再拖,这倒恰好让陆鹤南钻了空子。
乔振邦眼皮不安地跳动了两下,他极力稳住心绪,将那份文件对折再对折,再妥帖地放在西装胸前的口袋里。
这是陆鹤南上任后,给他乔振邦送的第一份大礼,他当然要好好保存,才不辜负晚辈的一番心意。
“陆董在哪呢?我们也是知道陆董今天赴任,所以才把各个高层聚到一起,想着为陆董介绍一下。”
乔振邦平复好呼吸,终是咬牙换了称谓,而后睨了一眼乔嘉泽,警告意味十足。
莫娟扯着唇角,争锋相对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就被林应森拽着袖子止住了声音。
杀鸡儆猴这种事,过犹不及。再多,就会失了民心。
“陆董说了,大型内部会议,等他彻底熟悉中晟内部之后再另行召开。”林应森清了清嗓子,语气口吻若即若离,把握的刚刚好,“接下来三天,陆总会依次找各个部门的负责人谈话,熟悉大家手里的项目进度。”
“既然这样,那我就先走了,陆总有需要可以随时call我。”从不站队的人事部总监听完,第一个响应号召,甩给助理一个眼神,就起身抬腿往外走。
助理也是个机灵的,手脚麻利地抱着电脑,眼观鼻鼻观心,跟在自己的leader身后,亦步亦趋。
有了人事部总监做榜样,其他中立的高层,或本就隶属陆家这一派系的人,也忙不迭关电脑,端着咖啡杯,和林应森简单的点头示意后,快步走出会议厅。
短短三分钟之内,人满为患的会议厅里就只剩下三分之一的人。莫娟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圈,将他们的职位及部门悄悄记在了心里。
在这种高压情况下还不赶紧拎包走人的,不是脑子不好拎不清状况,就是铁了心要与乔家同仇敌忾。
盟友还是敌人,天堂还是地狱,也不过就是一念之间的事。
林应森见人走的差不多了,才走上前两步,微微躬身,姿态刻意放低:“乔伯伯,鹤南在办公室等您呢。”
“等?”乔振邦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冷哼。
林应森直起身,态度仍旧温和:“他知道您肯定有事要问他,所以一进二十八楼,就在办公室候着了。”
二十八楼这四个字,被林应森刻意咬得极重。
中晟的二十八楼是这座大厦的顶层,内部只设了一间办公室,一间会议厅,以及一间会客厅。有资格在二十八楼办公会客,召开会议的只有中晟历任执行董事。
乔振邦在京州苦心经营了大半生,退休前最大的梦想,就是将副董里的副字给摘掉,然后名正言顺的搬进二十八楼。
眼下被陆鹤南这个初出茅庐的小辈给捷足登先,乔振邦再没法维持表面平静。
他铁青着脸,没说什么,只踉跄着站起身,艰难迈步朝二十八楼尽头走去。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陆鹤南想,他这次走马上任,不算声势浩大,看似愈演愈烈的火势也只是让乔家有个皮外伤罢了。
收到莫娟通风报信的微信时,陆鹤南正在收拾二十八楼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面的陈设布置与中晟大楼内的装潢一脉相承,隶属中式的低调风格,颜色偏暗却并不沉闷,宽大肃穆,既有包容万物之感,也有不怒自威的气势。
为陆庭析量身定做的桃花心木办公桌面上,还保持着陆庭析在时的模样。批阅到一半的文件,没来得及合上的签字笔,喝到一半的茶水也只剩下几片早已风干的茶叶。
陆鹤南抬手将袖子挽到手肘处,将大伯的东西一一收拾好,妥帖地放进办公室门边的柜子里,只待陆庭析病愈回归,物归原主。
许是带着对陆庭析早日从古城回来的盼望,陆鹤南随身带着的东西并不多。办公用品按序拜访在宽大的办公桌上,也只堪堪站了一半的位置。
整个办公室里,仅存的生活气息大概就是陆鹤南放在电脑旁的那个相框,洁净到反光的玻璃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染上了灰尘。
他屈起手指,用指腹细细拂去。
门锁倏地转动,“咔哒”一声,成为这空旷会议室里唯一的声响。紧接着响起的是皮鞋落地的声音,故作沉稳,却还是略显急躁。
陆鹤南没抬头,敢在中晟有胆量不敲门就进二十八楼办公室的,除了乔振邦,他想不到第二个。
“乔伯伯,您来啦?”陆鹤南没起身,他不动声色地将手从相框上移开,倚靠在椅子上,笑意盈盈地看向朝自己走来的乔振邦。
乔振邦扯过一把椅子,隔着一张办公桌,坐在陆鹤南对面,仔细打量了一阵后,才悠悠开口。
“你还真是跟你母亲说的不太一样。”乔振邦微微一笑,对着许久不见的世侄下了一个定论。
陆鹤南呼吸一滞,面上是强撑的淡定。他的母亲宋若瑾怎么会跟乔家的人扯上关系?
“不过你大伯也真是好福气,虽然自己没有孩子,侄子和侄女却是一个赛一个的厉害,我们这些老家伙可羡慕不来。”
乔振邦抬眼,满是风霜的眼睛带着审视,再次在陆鹤南的脸上停留。
陆鹤南避开这个话题没答,只抬手拿起一个杯子,请乔振邦喝茶。
“我有一个女儿,叫乔嘉敏,一直生活在国外,不知道你母亲有没有跟你说过?”
乔振邦没接他递来的杯子,只是装作漫不经心地轻笑开口,视线却是毫不避讳地落在陆鹤南桌面的相框上。
注意到乔振邦视线的陆鹤南,手猛地一抖,茶水飞溅出几滴,落在整洁的桃心木桌面上,显得触目惊心。
再想去将相框收起来,已然是来不及了。
相片里,那个穿着白色衬衫,对着镜头笑得灿烂的姑娘,已经被乔振邦尽收眼底。
这就是软肋吗?乔振邦勾唇笑了笑,再望向陆鹤南时,眼里多了些不愿隐藏的轻慢。
果然还是个刚出山的毛头小子,铁血手段再厉害又怎样?还不是不懂得收敛锋芒,把弱点明晃晃摆在对手面前,是在寄希望于对方的人性吗?
乔振邦接过陆鹤南手里的杯子,茶杯放在手里细细摩挲,甚至能感受到杯中茶水的温度——水温适宜,正适合温水煮青蛙。
他将茶杯抵在唇边,轻抿一口,对着陆鹤南莞尔一笑:“你母亲很中意嘉敏,有时间你们也可以认识一下。”
第100章 雪落
华清首届微电影节的闭幕式和颁奖典礼在同一天举行。虽说赛事结果尚且处于保密阶段, 还未正式对外公开开放。
但胖哥是个消息通,早在组委会集中阅片的当天晚上,就已经搞到了一手消息——据说名次不好不坏, 虽与特等奖无缘,但勉勉强强能得个一等奖。
梁眷对着参赛名单,仔仔细细数上好几回,如若是擦边得到一等奖的话, 那应该是在第八名左右。如若《忆兰因》真的可以挺进八强,也算是兑现了两个月前与普惠签订的协议。
出于公事公办的角度, 梁眷想还是应该先将拿奖这件事告诉普惠的金守臣。
普惠东北分公司作为华清微电影节的赞助商之一, 消息来源渠道要比他们这帮无权无势的学生更可靠。
电话里,听见梁眷保守的措辞态度,金守臣轻笑一声,悠悠答:“梁小姐您过谦了,你们取得的成绩要比你们想象的还好。”
梁眷一怔,面上略带诧异:“是吗?看来您已经知道最终结果了。”
“今年特等奖和一等奖总共有十个名额。”金守臣带上银边眼镜,眯着眼睛, 视线在电脑屏幕上反复流连, “按成绩来排, 你们是第六名。”
第六名。确实是个不好不坏的成绩。
梁眷长舒了一口气, 倚在教研室外的窗台上, 眉眼带笑的看着屋内早已闹成一片的朋友们, 还好没有辜负大家的信任。
“梁小姐, 公映在商圈LED屏幕上的影片,按校方规定是可以做小幅度更改的。”
金守臣关掉电脑屏幕上的排名文件, 又点开今早广告部新交上来的企划案,清了清嗓子, 与梁眷谈起正事。
梁眷下意识挺直脊背,低声道:“您说,有哪些地方需要我们调整。”
“不用那么紧张,都是一些小问题。”
金守臣先是温声安慰了一句,而后盯着电脑屏幕上无从下手的调整事项,稍有抱歉道:“广告部的事我不怎么插手,不如让广告部的人直接和你对接吧。”
“也好。”梁眷从包里翻出便利贴,作势就要记广告部的联系方式。
“不急。”金守臣顿了顿,看了眼桌面上邀请函的日期,“这周六的颁奖典礼,我会带着广告部总监一同出席,等到仪式结束,你们可以当面详谈。”
“是您出席颁奖典礼啊?”梁眷压着内心的失望,佯装随意地问了一句。
金守臣显然没明白梁眷的潜台词,毫不自谦地笑道:“我这个级别参加这种仪式,确实有点小题大做的嫌疑,但是没办法呀,陆总很看重这次活动,收尾的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梁眷装作不在意的笑了两声,又客套了几句才挂断电话。
金守臣这种级别参加颁奖典礼都是小题大做,那想必陆鹤南就更不可能专程为了这件事从京州回北城了。
陆鹤南回京州的时候是五月十二号,而今天恰好是七月十二号。梁眷垂眸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日期,不算太活络的心瞬间被酸涩感湮没。
整整两个月没有见面了,因为都有各自的事要忙,所以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两个人的聊天记录都少得可怜,更遑论通话次数。
周六颁奖典礼结束后,要不要直接去趟京州?颁奖典礼最迟下午四点结束,时间充裕,当天坐高铁去往京州完全来得及。
梁眷打开订票软件,指尖在付款键上悬空,迟迟没有落下。不打招呼就去,会不会给他添麻烦?
“你傻站在这干什么呢?”关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冷不丁出声,给游神纠结的梁眷吓了一大跳。
梁眷肩膀一抖,下意识回头去看,连手机屏幕都忘记熄灭。
“你怎么来了?”看清是关莱,梁眷的怒气消散了一半,口吻半喜半嗔。
“来给你送饭。”关莱没好气地将日料店打包回来的寿司丢到梁眷怀里,一脸傲娇,“顺便看看你是不是又在和祝玲玲卿卿我我!”
自从梁眷全身心地投入到微电影节上,成日和祝玲玲腻在一起,关莱就稍微有点吃味。
朋友之间的占有欲丝毫不比恋人少,关莱想,如若自己再不努力刷存在感,只怕她自封的“梁眷最好闺蜜”的头衔,也要保不住了。
关莱那点别扭又不肯直说的小心思,梁眷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急忙把手机和寿司丢到阳台上,亲热的挽住关莱的手臂,自然的撒起娇来。
“哎呀,你这个正宫娘娘怎么还拈酸吃醋起来了?”
关莱心里虽然受用的很,嘴上却并不买账:“我是正宫娘娘?那你们家陆先生是什么?”
梁眷讪笑了两下,大眼睛一眨一眨地望向关莱:“乖,你俩不是一个评价体系!”
“终于要买票去京州了?”关莱的视线越过梁眷的肩头,落在窗台的手机屏幕上,手机页面还停留在订单确认这一环节。
毛茸茸的脑袋埋在关莱的颈窝处,梁眷闷闷地答:“我还没想好。”
“这有什么可没想好的?”
关莱下意识蹙眉,一手揽着梁眷的肩膀,一手捞起梁眷的手机,手指轻触屏幕,三下两下就为梁眷选好了席位。
梁眷没注意到关莱的动作,她阖着眼,舒服地靠在关莱的怀里。
“他最近很忙,我怕我过去会给他添麻烦。”
“添什么麻烦?你是生活不能自理了吗?需要时时刻刻要人照顾?”关莱静了一瞬,面无表情地问。
梁眷呼吸微不可闻地顿了顿,她悄悄攥紧关莱的衣角,摇摇头,没说话。
眼见这样说不通,关莱深吸一口气,选择换一个打法。
“梁眷,你有没有想过,陆鹤南虽然分身乏术实在赶不回来,但他却很想见你。”
很想见她?梁眷的身体像是受惊般抖动了一下,静如春水的心底,也终于泛起些许涟漪。
关莱扶正梁眷的肩膀,又适时将手机递到她面前,努了努嘴,示意她付款。
梁眷犹豫着接过,长长的睫毛不受控的轻颤。六位数的密码依次按完,购票成功的短信几乎是瞬间弹出。
今天是七月十二号星期二,距离见面还有……梁眷紧抿着唇,努力压下内心的雀跃。
还有四天。
这么长又那么短的四天。
而对于莫娟来说,来到京州的这两个月,可以用度日如年来形容。高强度的工作负荷,让她隐隐有些喘不过来气。
最近这几天的工作节奏,更是在把人往死路上逼。
莫娟的办公室设立在陆鹤南正对面,办公室是新设的,墙面粉刷虽用的都是环保材料,但还透露着一股淡淡的味道。
为了尽早呼吸新鲜空气,莫娟办公室的大门不得不大敞着,虽少了些私密的空间环境,但好在视野开阔,陆鹤南办公室门前的一举一动,都能被她尽收眼底。
眼见林应森从陆鹤南的办公室里出来,房门还没等虚掩上,莫娟就扔下手里的策划书,板着脸快步走上前,握住门把手。
“你这是怎么了?”林应森被莫娟的脸色吓了一跳,俯下身细细打量,“谁惹你了?”
名义上是未婚夫妻的两个人,私下里确实关系极好的朋友。虽说林应森在国外待了许多年,但这也并不妨碍两人快速重拾“旧情”。
莫娟翻了个白眼,心里暗骂林应森没有眼力见。她回过头,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办公桌,抱怨口吻极重:“我这哪是秘书啊?我简直是被资本家剥削的劳苦大众!”
林应森看见莫娟堆成小山似的办公桌,也不由得愣了一下。
“还是在任时宁身边轻松吧。”林应森挤眉弄眼地冲莫娟笑了笑,“要不你就给任时宁个台阶下,赶紧回北城算了。”
时至今日,任时宁仍是莫娟的死穴。她敛起笑,冷冷地扫了一眼林应森:“我最近没有给你带绿帽子的打算。”
说完,也不再给林应森丝毫眼风,重重地撞了一下他的肩膀,踩着高跟鞋,袅袅婷婷地推门走进办公室。
进门的时候,陆鹤南正站在窗边打电话,手机撂在桌面上,开着免提。他指间掐着烟,面色有些凝重,回头瞥见莫娟进来,无声示意她先坐。
通话还在继续,莫娟屏住呼吸,三步并做两步挪到沙发上坐下。还没等坐稳,她又听清电话那头的声音,整个人顿时都变得局促起来。
有些人,光是听见他的声音,就能轻而易举地牵动自己的心绪。
莫娟捏紧自己的手心,笑自己的不争气。
“你让我留心的那件事,最近有眉目了。”任时宁今天的声音是难得的沉稳,一字一句里透漏着某股严阵以待。
“怎么说?查到什么了?”一支烟燃尽,陆鹤南捻灭烟头,又拿起桌面上的烟盒,重新点燃一支。
顾及着屋里还有女生,他将窗户开得更大了些,自己也迎风而站,烟雾还没等在屋内弥散,就已顺着夏日微热的风飘出窗外。
“最近的确有人在跟踪梁眷,一男一女,但是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事,就是几乎每天都蹲守在观江府门口,我的人判断是在拍照片。”
陆鹤南的喉结不安地滚动了两下,一股莫名的焦躁顺着血液在四肢百骸内流散。
听见任时宁说有人在跟踪梁眷,莫娟的脸色顿时也变得煞白,猛的抬头,一脸不可置信地望向陆鹤南。
陆鹤南稳了稳心神,半阖眼眸,冷漠的声音里是极易察觉出来的颤抖:“查清楚了没有?是我妈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