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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雪落


    陆鹤南对于宋若瑾的猜测, 算不上是恶意揣度。


    虽然陆鹤南不知道宋若瑾与乔家私下里究竟达成了何种合作,但他明白,梁眷的存在与他们而言, 绝对是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任时宁沉默了一息,而后犹疑道:“应该不是宋姨的人,我最近一直有帮你留意京州的动向, 清远那边也没有得到什么消息。”


    “是吗?”陆鹤南轻笑了一声,带着些嘲讽。


    按照宋若瑾的性格, 她怎么会任由自己坐以待毙?怎么会允许事态的发展方向与自己的谋划背道而驰?


    任时宁也不信, 可现在时间太短了,想要查出这背后的弯弯绕绕还需要时间。


    “任总。”秘书抬手敲了敲门,规矩地立在门边,“那两个人的档案,我已经整理好发到您邮箱里了。”


    任时宁滑动鼠标点开邮箱界面,先是将文件随手转发给了陆鹤南,再眯着眼睛在屏幕上简单扫了两下, 挑了些重点讲给陆鹤南听。


    “那一男一女原来是表兄妹关系, 男的叫白束川, 女的叫韩——”


    “韩玥如?”陆鹤南掸了下烟灰, 在一片烟雾缭绕中不假思索道。


    任时宁吃惊反问:“你认识?”


    “谈不上认识, 女生是梁眷之前的室友。”陆鹤南垂下眼眸, 忽然有些精疲力尽。


    这些防不胜防的冷枪冷箭, 究竟从何处而来?一桩桩一件件,整齐划一地都赶在这个节骨眼上齐齐发生, 陆鹤南真的很难将它们归为非人为而产生的意外。


    事情真的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陆鹤南勾了下唇,声线寒凉彻骨:“宁哥, 不要打草惊蛇。”


    “我明白。”任时宁的语气也沉了下来。


    男人之间的通话简短又迅速,电话被任时宁率先掐断,陆鹤南放下手机,抬眼看向坐在沙发上仍旧一脸惊魂未定的莫娟。


    被跟踪这样的事,早些年莫娟经历过不少,那种提心吊胆,神经紧绷的日子,她简直不愿意再回想丝毫。


    切身体会过的人,才最有资格在这种时候发言,可还没等莫娟张口询问些什么,陆鹤南沉稳的安慰声就已经先一步抵达她的耳畔。


    “不用担心。”陆鹤南努力牵起唇角,笑了笑,“事情还在我们的掌控范围之内。”


    莫娟点点头,手指仍不安地绞动着衣摆,呆呆的坐在沙发上,忘记了原本的来意。


    “娟姐,我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陆鹤南抬腿,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走到莫娟面前。


    什么忙,还需要陆鹤南用请字来开头?


    莫娟怔怔地抬头:“什么忙?你直说就好”


    “我想请你接替我在普惠的位置。”陆鹤南的语速极慢,漫不经心的语调里不知为何带着些好似“托孤”一般的荒凉。


    “为什么?”莫娟有些没反应过来,望向陆鹤南的眼神不免带着些天真,“普惠那边不是还有褚恒在管吗?”


    “普惠这几年的业务板块在不断拓宽,方方面面都需要有人留心,但褚恒还要操心褚家自己的产业,难免会分身乏术。”


    陆鹤南的这个理由乍一听很冠冕堂皇,但莫娟的逻辑思维很好,不过刹那就抓住了他极力掩盖的漏洞。


    “褚恒有褚家的事要忙,那清远呢?”莫娟轻蹙眉头,温柔的语气里掺杂着不慎明显的质问,“据我所知宋家还没有要他接手家族产业的打算。”


    “娟姐。”陆鹤南抬眼,勾唇笑了笑,选择避而不答,“咱们这群人里面,有能力有精力,还能让我信得过的人,只有你了。”


    有能力有精力的人好找,难就难在信得过。


    莫娟抿了抿唇,聪慧如她,忽然就明白了陆鹤南未能直白说出口的一切。那些血脉相连,情分非常的同胞兄弟,怎么就成了信不过的人了?


    就因为他姓宋吗?莫娟脑中一片空白,不愿深想。


    对于莫娟即将接替陆鹤南的位置,掌管普惠这件事,褚恒没有任何异议,甚至还专程抽空从江洲赶来,当面对莫娟表达谢意。


    仰躺在中晟二十八楼办公室的沙发上,褚恒猖狂的像城门楼底下晒太阳的大爷。


    陆鹤南懒得管他,开完当月的高层总结会,推门快步走进办公室,视线也只褚恒的身上匆忙停留了一瞬,就静下心来坐在桌前处理自己的事。


    倒是褚恒先躺不住了,自觉没趣地从沙发上爬起来,又讪讪地走到陆鹤南对面的椅子旁,拉进两人距离,重新坐下。


    “莫娟进普惠这件事,我没有意见,甚至还很赞同。”褚恒拧着眉头,一脸为难,“但你是不是得和清远商量一下,你这一声不吭直接通知他算怎么回事啊?”


    “普惠的创始人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你和我,我连你都没商量,还和清远商量什么?”陆鹤南笔尖不停,语气如常到连头都没抬。


    褚恒被陆鹤南的话给堵住,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怎么,清远跟你告状了?”陆鹤南哼笑了两下,眉眼间压着写不耐。


    “没有。”褚恒长叹了一口气,满脸都写着自己有苦难言,“是郁真跟我说的,说清远最近不太痛快。”


    陆鹤南握着钢笔批阅公文的手莫名一顿,抬眼望向褚恒的眼睛里透漏着讳莫如深。


    “你有空关心他心里痛不痛快,不如好好关心关心他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陆鹤南这话的语气有些重,褚恒神色一凛,噌的一下拖着转移凑近,径直反问:“他最近又闯什么祸了?”


    闯祸?陆鹤南不由得冷笑。


    瞧瞧这个用词,是该用来形容一个二十四岁,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正常男性吗?


    褚恒平日里看上去虽是个混不吝,但对着家里的这些小辈确是异常关爱。他对宋清远的滤镜实在太厚,陆鹤南三言两语间也和他说不清楚。


    更何况,陆鹤南现在心底介怀防备的一切,还都是自己毫无根据的猜测。再理智的人,也有能牵制住逻辑的情感。


    自负如陆鹤南,在面对自己的弟弟,也不愿做零口供办案的法官。


    “他最近在港洲挺好的啊。”褚恒还在那翘着腿,兀自猜测着陆鹤南对宋清远的不满,究竟是从何而来。


    港洲?陆鹤南放下笔,看着褚恒的目光里隐隐有些不忍。


    “清远最近没在港洲。”陆鹤南选择告诉褚恒真相。


    褚恒愣了下,而后倏地转过头:“那他在哪?”


    “在北城。”陆鹤南顿了下,而后又杀人诛心的一字一句补充道,“早在两个月之前,宋清远就已经在北城了。”


    七月十六号,周六当天上午十点,华清微电影节的闭幕仪式暨颁奖典礼在华清校园最中心的学生活动中心大楼如期举行。


    这座大楼名义上虽是学生活动中心,实际上确是校方迎来送往所用的礼堂。


    作为高考入学那年就作为新生代表上台发言的梁眷,跟随校领导踏进礼堂大门的次数自然不在少数。


    但像今天这般,拉着行李箱,一路跟行人跌跌撞撞,风风火火踩着时间坐在席位上,还是有史以来头一遭。


    梁眷拎着箱子,甫一从侧门出现,坐在西侧看台上的祝玲玲就忙不迭向梁眷招手。


    祝玲玲一袭玫红色的吊带裙处在一众黑白灰的单调人群里分外显眼,梁眷眯着眼睛不用多费力寻找,就锁定了祝玲玲身旁的空位。


    “你平常不是挺有时间观念的吗?我还以为你对名次不满意,连颁奖典礼都不来了呢!”


    祝玲玲起身接过梁眷的行李箱,经过其他同学时微微欠身,又将行李箱放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才赶回来挨着梁眷坐下。


    梁眷知道时间仓促,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眼下呼吸还没有平复,她断断续续地去接祝玲玲的话。


    “要带走的行李太多……昨天晚上没收拾完,今天早上特意早起一小时,谁知道还是差点晚了。”


    祝玲玲从包里翻出纸巾递给梁眷擦汗,又体贴地抬手为她扇风,打趣抱怨的话没再多说。为了这次去京州寻爱,梁眷可谓是做足了准备,祝玲玲心疼得紧,却也没阻拦。


    “瞧这架势,我觉得你晚来半个小时,也来得及。”


    说话的是杨一景,胖哥走在他身边,两人勾肩搭背,一块从礼堂外回来,又齐齐坐在祝玲玲和梁眷身后。


    “又去抽烟了!”祝玲玲闻到烟味,下意识回身给了杨一景一拳,“还骗我说是去上厕所。”


    杨一景有天生的哮喘病,本该与尼古丁气味无缘的他,却偏有极重的烟瘾。每每点燃指尖香烟,都如同走钢丝一般玩弄自己的生命。


    嘴硬心软如祝玲玲,正统的关心话讲不出来,只好一错不错地盯着杨一景,杜绝香烟,打火机一类的东西出现在杨一景的身上。


    挨了一拳的杨一景佯装吃痛抱着肚子缓缓坐下,不敢为自己分辩,倒是胖哥嘿嘿一笑,主动替杨一景解围。


    “杨一景确实是去上厕所了,是我去抽的烟,他上完厕所就站在旁边陪我来着。玲姐,我佐证,杨一景真的一口都没抽!”


    两个男生默契地对了下眼神,大有一副是好兄弟就一起扛雷的架势。


    祝玲玲知道他们的把戏,众目睽睽之下,也懒得再搞出些与大喜日子相悖的“家庭命案”。


    梁眷将纸巾捏在手里,有意平息祝玲玲怒火的她,自然地结果杨一景方才的话茬。


    “你刚刚说再晚来半个小时也来得及。”梁眷抬手看了下腕表上的时间,距离十点开场只剩十分钟了,“为什么这么说啊?”


    “看见那个空位没有,有一位大佬还没来。”胖哥朝前面努了努嘴,示意梁眷朝前看,“刚刚在门口,我听见校长办公室的秘书在打电话,好像是在跟对方确认时间。”


    不过一个小小的校方电影节,还能有什么值得这么兴师动众的大佬?


    嘉宾席的名单早在前天晚上就已经公布在微信工作群里,为了留意金守臣的位置,梁眷在今日出门前,还特意打开看过一眼。


    所有嘉宾,被分为娱乐圈专业评委与商界赞助商两类,论资排辈,分别坐在校长与书记的左右两边。


    娱乐圈最具重量级的除了十年前毕业于华清表演系的一位大青衣外,就是受邀做评委的导演新秀程晏清。


    而商界里,像金守臣这样的分公司老板也不在少数。


    普惠的名头在大陆还不具备什么国民度,但或许是顾及他背后陆鹤南的颜面,金守臣的席位也被安排的比较居中,距离坐在正中间的书记只差两个身位。


    凭借着记忆,梁眷微微垂眸望向第一排各个座位所对应的桌牌。视线从右向左依次扫过去,原属于金守臣的桌牌位置上,贴的却是嘉树置业赵总的名字。


    嘉树置业是北城有名的龙头企业,按资格他该坐在仅次于书记的左一位置上,怎会突然被放在了左三?而原属于嘉树置业的桌牌却是一片空白。


    这么大的场合,行政处做事应该不会出这样的差错。


    梁眷拧着眉,眯着眼睛将各座位前的桌牌仔仔细细看上两圈也没看见金守臣的名字。


    难道金守臣不来了?梁眷心中疑惑更深。


    距离闭幕式正式开场,只余不到七分钟的时间,可台前的嘉宾席处依旧是乱哄哄一片。


    不仅是校方的各个领导,平日里眼高于顶的那几个富商老板,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如临大敌起来。


    这种推杯交盏,疲于伪装的权利世界,与梁眷的清净世界无缘。她只操心了一瞬,注意力就又被身后胖哥新讲的笑话分走。


    偏头与祝玲玲相视嬉笑的刹那,脚踩高跟鞋,身穿旗袍的礼仪小姐正捧着新打印好的桌牌,急急忙忙跑下台阶。


    梁眷的眼角余光只看了一瞬,笑容就僵在脸上。


    许是距离太远,她眼花了吧?不然怎么能从那张纸上,凭空看出一个陆字?


    第102章 雪落


    【你还在忙吗?京州还好吗?】


    坐在嘈杂纷扰的礼堂会场内, 梁眷整个人如坐针毡,她手里牢牢握着手机,垂着头, 静地等待微信聊天框里另一个人的回复。


    拿着桌牌的礼仪小姐只是在自己面前匆匆走过,时间只够梁眷依稀辨认出一个“陆”字,后面的字,她没来得及看清, 也没有勇气看清。


    “陆”又不是个多么罕见的姓氏,更何况世界上姓陆的人那么多, 有资格受邀作为嘉宾出席的人, 也不只他一个。


    聊天框里迟迟没有收到应有的回复,梁眷不敢让自己期望太多,只怕满怀期待的自己会在下一刹那,因为失望坠落深渊。


    九点五十七分,偌大的华清礼堂内仍没有彻底安静下来。控场经验极其丰富的两位主持人,也站在幕布后捏着主持稿,彼此面面相觑。


    理应沉稳的各位校领导以及北城有头有脸的那几位大人物, 也互相交头接耳, 紧张的神情里, 还透露着某股跃跃欲试的期待。


    于他们而言, 这场名不见经传的校园微电影节还真是来值了, 毕竟有些人, 也并不是仅靠天时地利人和就能遇见的。


    陆鹤南的时间观念很重, 无论是对上还是驭下都没有迟到的习惯或传统,这次卡点姗姗来迟, 纯属是褚恒人为造成的意外。


    原计划在七月十六日,从京州飞抵北城的只有陆鹤南与莫娟两个人。


    相对来说, 普惠在东北地区的项目系统最为单一明了,所以莫娟全面接手普惠工作的第一站,选在北城也算是理所当然。


    而陆鹤南,他明面上虽打着协助莫娟尽快适应普惠的旗号,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所谓的公事公办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假象。


    他忙里偷闲又极其低调的赶来北城,是掺了私心的。


    至于从上飞机那一刻就将不痛快写在脸上的褚恒,来北城的原因,纯属是为了打出生起,就处处软弱不争气的宋清远。


    姚家的长辈向来看重家族的长远利益,宋清远无才无能,算不上是姚郁真的良配。但拗不过两人自小青梅竹马的情分,宋清远背后又有陆鹤南与褚恒帮忙出谋划策,宋姚两家的联姻才没有走到破裂的那一步。


    陆鹤南那日在中晟的办公室里,随口阴阳怪气了那么一句,心大的褚恒却将那句轻飘飘的话放在了心上。


    大抵是靠着自小一起玩到大的默契,褚恒几乎是立刻明白,宋清远在北城绝对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触碰到了陆鹤南的逆鳞。


    但陆鹤南作为表哥,对宋清远的容忍程度一向很高,褚恒想不明白,宋清远究竟会是在什么地方惹了陆鹤南不痛快。


    留给褚恒专心思考的时间并不多,还没等他想好具体对策,人就已经先一步跟着陆鹤南来到了北城。


    接机的车是任时宁安排的,Benz s穿梭在车水马龙的北城柏油马路上,还算内敛低调。


    不过令褚恒始料未及的是,陆鹤南抵达北城后的第一站不是普惠的办公大楼,也不是收到消息就严阵以待的商务会所,而是好似儿戏一般的华清微电影节颁奖仪式现场。


    整个华清从里到外氛围浓厚,红彤彤的充气拱门下,站着个等候多时的工作人员,看上去四十岁左右,黑褐色的卷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


    说是工作人员,其实也是华清行政处处长级别的人物,在学校里也算有头有脸。


    从业至今已有十几年,对于李丽萍来说看报喝茶已成为工作常态,至于像接待这样低级的工作该如何开展进行,早已被她忘到脑后。


    只是校领导交代的急,又再三叮嘱这位客人的级别很重,千万不能怠慢。李丽萍一时没法子,在这个火烧眉毛的节骨眼上,她只好亲自上场。


    车子还没等停稳,李丽萍就已经条件反射地弓着腰,眉眼含笑的围上来了。


    时间紧迫,待下一向和善的陆鹤南也顾不上寒暄,微微点头略一颔首示意,道了句“辛苦”后,就紧抿着唇,抬腿往大门内迈。


    “这是什么情况?”


    直至下了车,跟在步履从容又匆匆的陆鹤南身后,褚恒仍旧一头雾水摸不清状况,不由得小幅度地扯了扯身侧莫娟的袖子。


    莫娟勾唇笑了笑,回答的循循善诱,语气还算温柔有耐心。


    “我说褚少爷,你是不是在江洲呆的时间太久了,脑子都变得迟钝了。”莫娟压低声音,故意揶揄他,“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梁眷在华清念书。”


    褚恒闻言猛地一拍脑门,脸上的笑容也变得讪讪的。他不是忘了陆鹤南和梁眷谈恋爱这件事,而是以为他们两个早就散了。


    其实这也实在怪不得褚恒,毕竟陆鹤南这两个月成日坐镇京州中晟大楼,开会、走访、见高层,一心扑在工作上的样子,哪里还有半点谈恋爱该有的你侬我侬的影子?


    华清行政处处长的级别放眼整个北城,职位不算太高,但人到中年,纵横官场这么久,李丽萍也自认见过些许大世面,但具有如此压迫性气场的人,她却是没见过几个。


    更何况他还那么年轻,大好未来还没有定数。


    李丽萍紧绷着心弦,一路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喘。直至距离礼堂门口只有十几米远时,她才壮着胆子偷瞄了两眼这位一路沉默寡言的男人。


    许是察觉到了这份不礼貌的视线,男人也偏头瞥了她一眼,平静的目光后是已经有所收敛的锐利。


    “陆先生,咱们到了。”李丽萍不安地咽了咽口水,她不清楚陆鹤南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姓陆。


    陆鹤南收回目光,再次点头:“多谢。”


    礼堂的台阶不过十几层,陆鹤南习惯性地抬手抚了抚衣袖,抬腿迈上台阶最顶层时,礼堂复古式样的雕花木质大门适时被向外拉开。


    被拉开的礼堂正门是唯一的缺口,霎时间,光线昏暗的礼堂内出现几束交织而来的光圈。被树影掠过的阳光并不刺眼,照在陆鹤南的身上,却足够成为全场毫无疑问的焦点。


    礼堂内蓦地静了一瞬,然后是铺天盖地而来的窃窃私语。枯燥憋闷的场馆内,迎来今天的第一场小高潮。


    “我靠,这谁啊?这么大排场?”后排大嗓门的体院男生率先嚎了这么一嗓子,响彻整个观众席。


    此话一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压低声音两两交谈的同学,也不由得放肆地扬起声音。


    “我的天,这气质!娱乐圈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号人物?”


    “气场这么强,一脸生人勿近的样子,哪里像是娱乐圈的人啊?”花痴归花痴,到底还是有人清醒地提出反对的声音。


    有人擅长一碗水端平:“不是,你们发没发现,站在他旁边的那一男一女也好养眼啊!”


    在一片喧嚣讨论声中,随着校领导起身迎接的刹那,梁眷也退出微信聊天框,收起手机,然后逆着光,下意识抬眸望向被簇拥环绕在人群中间的男人。


    辨清面容的那刻,梁眷噌的一下站起身,全身紧张到僵硬,脊背几乎是下意识挺直,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


    她只能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目光紧紧锁住,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会暴露出异样的情愫。


    他为什么风尘仆仆的?为什么看上去那么疲惫?


    两个月不见,他瘦了好多,下颌线也变得更加棱角分明。梁眷的眼眶莫名一酸,看来那些电话里,那些自称自己过得很好的话,都是骗人的。


    骗子。


    眼前是聒噪又谄媚的一张张笑脸,抬眼再望又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影。真正想听的声音听不到,朝思暮想的人见不到,在外一贯好脾气的陆鹤南,眉眼间不知何时夹杂着些许不耐。


    褚恒站在陆鹤南身边将这一切瞧得真切,他不动声色地伸手隔开众人与陆鹤南之间的距离,三言两语间又将谈话的矛头指向自己,给了陆鹤南片刻的清净。


    在场的几千人中,认识陆鹤南的人不算多,除却一同参加过些许饭局的校领导外,能将陆鹤南的脸和名字对上号的,也只剩在评委席上坐得安稳,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程晏清,以及与陆鹤南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忆兰因》剧组。


    整整两个月的朝夕相处,剧组上下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梁眷和陆鹤南的真实关系。


    尽管陆鹤南的骤然出现完全是意料之外,尽管有满腔的惊讶堵在喉头来不及感慨,但为了不给梁眷添不必要的麻烦,《忆兰因》剧组全体都强撑着面不改色。


    就连平日里嘴巴最闲不住的胖哥和杨一景也下意识闭嘴噤声,拿出表演系学生的专业素养,伪装成全然不知情的懵懂样子。


    “玲姐,这人你认不认识啊?”八卦之心愈演愈烈的后排女生,忍不住戳了戳祝玲玲僵硬的后背,打探起消息。


    祝玲玲人脉广,消息多是出了名的,在这种时候问她这种问题也不算太奇怪。


    “这有什么不认识的?”祝玲玲蹙起眉头,嫌恶地睨了一眼多事的女生,“那桌牌上不是写了吗?陆鹤南,怎么你眼镜度数不够了啊?”


    问话的女生也是个没眼力见的,被祝玲玲冷言冷语的地怒怼了一通,还能装作没事人一样,嬉皮笑脸地朝前凑。


    “我这不是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来头吗?”


    “知道这些干什么?”


    胖哥到底还是没忍住搭腔,但问话时的眼角余光,还是有意识地瞟向梁眷的面庞。


    女生暧昧地挑了挑眉梢,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当然是想办法拿下他啦!长得这么帅,谁不想跟他有一段露水情缘啊?”


    “放弃吧,你没戏了。”静静看了半天热闹的杨一景回过头,看向女生的目光里流露出些许怜悯与同情。


    杨一景觉得,他实在有必要为这个女生默哀一秒钟,毕竟玩梗玩到正主面前,这么小概率的事件也能让她碰上。


    “为什么说我没戏了啊?”偏偏那个女生还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格,听到杨一景的盖棺定论般的结论,脸上隐隐有些不服气。


    没戏就是没戏,有什么好解释的。杨一景懒得理她,倒是坐在隔壁区域的另一个女生轻笑了一声后主动接过话茬。


    “看见他手上的腕表了吗?那是罗意仕的限量情侣款。”


    这道熟悉的声线声音虽轻,但信息量却极大。周围屏息凝神的吃瓜众人不由得眯起眼睛,打量起陆鹤南手腕上的那只表。


    奈何台上台下的距离实在太远,大家抻长了脖子也只能隐隐约约看出个腕表的简单轮廓,而后将信将疑地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叹。


    腕表所流露出的端倪算是说到了点子上,梁眷的手指不受控地颤了颤,裸.露在外的左手手腕也不由得缩回袖子里。


    那块表实在太贵重,若非陆鹤南提及,梁眷主动带出门的次数可以用屈指可数来形容。


    可异地的这两个月里,或许是为了睹物思人,梁眷竟破天荒地日日带着那块表,几乎到了不离手的程度。


    然而今日,这份“睹物思人”倒是差点让梁眷被抓了个“现行”。


    梁眷竭力稳住心弦,状作不经意的偏头朝隔壁区域瞥了一眼,而后与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四目相对。


    是韩玥如。


    进场这么久,梁眷倒是没注意到韩玥如的座位原来离自己这么近。


    韩玥如眨了眨眼睛,勾起唇角,冲梁眷和善的笑了笑,而后目光自然下移,最后有意无意地停留在梁眷的左手腕间。


    礼堂内的冷气开得很足,手腕即使是缩在衬衫袖子里,也还是能感受阵阵刺骨的凉意。


    梁眷明白她的意有所指,可她平生最讨厌被威胁。在这种无声的威胁与警告之下,她忽然觉得周身轻松,甚至连掩盖腕表的欲望都没有了。


    她和陆鹤南之间的恋爱光明正大,清清白白。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也没有什么不能为外人所知的。


    不要让自己陷入自证的怪圈里,更何况真心相爱的人,何惧流言蜚语?


    梁眷哼笑了一下,转过头,嘴角勾起的弧度是恰到好处的几分轻蔑。


    微电影节闭幕式的开场时间,终究是比原计划迟了五分钟。


    陆鹤南放慢脚步,步履从容优雅地走至自己的座位前,而后徐徐站定,伴着校长邀请就坐的手势,他佯装漫不经心地回头,朝人群中张望了最后一眼。


    这一眼看得太懒散随意,就像是在朝全场师生颔首致意。


    可当幕布升起,观众席灯光彻底沉下去的那一秒,隔着攒动无尽的汹涌人潮,有一场满含深深眷恋的灼热视线,暗自交融交织,无人察觉。


    第103章 雪落


    推迟将近五分钟的颁奖典礼, 终于在陆鹤南的款款落座后正式拉开帷幕。


    大会典礼的第一项通常是校领导或赛事主办方的总结致辞,台下认真倾听的人寥寥无几,就连梁眷也在旁若无人的开小差。


    “你不是说陆总最近在京州很忙吗?”祝玲玲不动声色地往梁眷身边凑近了几分, 自觉压低声音耳语,“他怎么会突然过来?”


    梁眷挺直腰背端坐着,不敢轻举妄动的样子宛如一只惊弓之鸟。


    “我也不知道。”她摇了摇头,讷讷答, 视线却牢牢地锁在台前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上。


    手机微信聊天框里的信息,还停留在梁眷问陆鹤南京州情形如何。绿色的聊天气泡占据满屏, 时隔上一条消息的发送已有半个小时, 可陆鹤南却一直没有回复过。


    台上发言致辞的人已接连换了两个,梁眷垂着头,划开手机屏幕,思忖片刻后,还是重新编辑了两条消息点击发送。


    【你怎么来北城了?】


    【你一会要作为颁奖嘉宾上台颁奖吗?】


    坐在陆鹤南左手边的校长肖继峰一颗心不上不下,本应正视前方,保持良好微笑的他, 眼角余光却不自觉地瞥向自己右侧的陆鹤南。


    一路飞机奔波而来, 却西装革履处处平整, 不带一丝风尘仆仆的狼狈。双腿交叠而坐, 面容虽平淡却也称得上和煦, 台上发言的人讲到高.潮精彩处时, 也会跟随其余人一起, 微笑点头并鼓掌示意。


    明明大佬就坐在自己的身边,一举一动, 一派从容优雅,处处给足华清脸面。肖继峰却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以至于让他觉得,陆鹤南有些意兴阑珊。


    他的心思不在这里。


    想通这点,肖继峰垂下眼眸,无意识地打量着手里那份赛事获奖名单,直至圆滑锐利的目光落在某个名字上,他才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放在身前桌子上的手机忽然接连振动了两声,专心听台上嘉宾发言陆鹤南轻蹙了下眉头,一脸不耐地倾身捞起。


    直到看清手机页面顶端的那个名字,眉眼处的薄冰才有了渐渐融化的迹象。


    陆鹤南勾着唇角,只静了一瞬,拇指就在屏幕上点击滑动,简短的回复了一句后,又将手机调成静音,重新倒扣在桌子上。


    坐在后排的梁眷,借着地形带来的天然优势,将台下台前的事一览无遗。从陆鹤南身形微顿,拿起手机的那一秒开始,梁眷就将坐立不安的局促写在了脸上。


    光洁的手机屏幕服帖的贴在掌间,短暂的震动声似乎能透过骨肉,穿过血脉,精准直击梁眷的内心最深处。


    似是为了掩盖那股做贼心虚,梁眷刻意在震动声响起后,多停留了半分钟,才装作若无其事的吐息、垂眸。


    聊天框内,依旧是满屏属于梁眷的绿色聊天气泡,只在最低端多了一行突兀的白色。


    面对梁眷的两个问题,陆鹤南避重就轻,只回答了第二个。


    【我只给第一名颁奖。】


    梁眷的心性谈不上淡泊无争,但也绝对与追名逐利无缘。可唯独在此时此刻,她突然有些惋惜,甚至愤懑。


    为什么自己不是第一名?以至于失去了人生中第一次在闪光灯下、在诸多镜头前、在万众瞩目里,光明正大与陆鹤南同台并肩而立,笑迎各方来宾的机会。


    台上的致辞环节已经接近尾声,梁眷收起思绪,镜头扫过台下参赛者席位的那一刻,她不动声色地收起手机,扬起唇角,笑颜定格在礼堂两侧的分屏上。


    华清的摄影摄像设备算不上专业。


    尽管捕捉台下动态的镜头,在梁眷面前不断推进再推进,尽管身侧的人也一点一点沦为无足轻重的背景板,梁眷眼底的那抹压抑和怔忪却始终没有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颁奖的流程是琐碎又复杂的,梁眷在自己的座位上,还没来得及屏息凝神端坐太久,就被礼仪小姐引领着走向后台后场。


    同一时间,同获一等奖的其他剧组导演都起身前往后台,梁眷揣着意难平的心事,脚步放得缓,渐渐落在人群之后。


    通往后台的回廊笔直幽长,以至于本该隐匿在杂乱脚步声中的回音都被无限放大,让人不自觉地神情一凛。


    “梁眷。”


    这声清脆冷淡不含一丝感情的女声刚一响起,梁眷以及同行的许多人都应声回头。站在不被阳光照耀包裹的阴影角落里,对方面无表情的清秀面容隐隐让人打了个寒颤。


    华清的安保工作一向做的到位,可尽管如此,身侧的其他几个女孩子还是不自觉地揽住梁眷的胳膊,一脸担忧。


    “梁眷,你认识她吗?”


    梁眷轻轻拍了拍她们的手背,温声安慰:“放心吧,她之前是我的……”


    话说到这梁眷莫名顿了顿,她勾唇自嘲地笑了一下,到底还是用朋友二字来称呼她。


    韩玥如。时至今日,就算不再同路,梁眷也还是不愿,也不忍与她泾渭分明。


    幕布后的舞台前,传来主持人铿锵有力,情绪饱满的声音——颁奖仪式刚刚进行到为三等奖的获奖团队颁奖。


    仔细算来,候场的时间应该还算宽裕,梁眷向礼仪小姐稍稍点头示意,然后抬腿朝韩玥如所站的方向走去。


    在即将转身离开的那一秒,梁眷听见了两声窃窃私语。


    “我认出来了!”人群中有人惊呼一声,而后压低声音和旁边的人耳语,“那个是文学院的韩玥如吧?”


    “韩玥如?谁是韩玥如?”


    “就是那个被教授性骚扰的女生啊!”


    “我去,原来是她啊!她不是办休学了吗?”


    女生的话音刚落,又有男生的声音在回廊里响起,自然的接过话茬,带着些许不尊重人的玩味。


    “当时这件事闹得也不算小了,也不知道那个教授到底得没得手?”


    梁眷背对着他们,不用回头,就能猜到声音背后,那些不怀好意的审视与探究。她脚步下意识停顿住,虚虚垂在身侧的手也渐渐用力,紧紧攥拳。


    又有男生嘿嘿一声笑:“要是得手了,那就该报案强.奸了吧!”


    “什么强.奸啊!到底是不是性骚扰都还难说呢!”


    毫不避讳的嘲讽声在人群中缓缓流动,更恶劣的话也随之而来。


    “万一人家是勾.引不成,反将一军呢?”


    直到这时梁眷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竟然能毫不设防地将学校视为可以保护学生人格与尊严的象牙塔。


    殊不知,她所认为的偏安一隅,不过是这世间恶意与流言蜚语的冰山一角。


    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在没有阳光投射的阴暗潮湿中,韩玥如或许承受忍耐了更多世人难以接受的不理解、不体谅。


    受害者有罪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成为了冷眼旁观者心照不宣的某种默契?


    梁眷看着眼前面无表情,仿佛已经彻底置身事外的韩玥如,她忽然觉得心痛难忍,窒息感也随之铺面而来。


    脚步彻底顿住,而后脚尖一旋,梁眷沉着脸又抬腿走回人群中间。


    “怎……怎么了?”做了大半天长舌妇的几个男生,见到梁眷转身回来,到底是有些心虚与后怕。


    “没怎么。”梁眷摇了摇头,挂在脸上的笑容也很淡,“就是想感谢一下你们,给我提供了不少创作灵感。”


    “什么灵感?”面对梁眷的温声细语,几个男生有些怔愣住。


    “从前我也只是在书本中领略过说三道四,颠倒黑白的刻薄形象。”梁眷长提一口气,脸上的笑容依旧得体,“今天见了你们,才算是对他们的恶心,有了实感。”


    恶心两个字被梁眷咬得极重,仿佛下一秒就要啐到几个男生的脸上。方才还在说笑的几个男生,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敢怒不敢言的隐忍样子,越发显得梁眷云淡风轻。


    礼仪小姐见氛围不太对,清了清嗓子,打起圆场,忙扯着几个男生走向后台。


    窸窸窣窣的拉扯声之后,幽长空旷的回廊,一时只剩下梁眷与韩玥如两个人。空气里所弥漫的寂静,让梁眷隐隐有些喘不过气。


    她垂着头,一步一顿,缓缓走向曾经的朋友。


    “都过去大半年了,没想到你还是这么的……”韩玥如顿了下,不屑与纠结在脸上来回交织闪现。


    “没想到什么?”终于走至韩玥如面前,梁眷勉强笑了下,低声问她。


    “没想到你还是喜欢替别人打抱不平。”


    这话自韩玥如口中说出,嘲讽意味极重,敏感如梁眷自然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可她失笑一声,没说什么反击的话。


    梁眷只觉得韩玥如可怜。


    明明是受害者,明明过往的糟糕的一切,于她而言,不过是无妄之灾。为何还要被钉在耻辱柱上,承受灭顶的伤害?


    “别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大抵是梁眷的怜悯目光溢出太明显,韩玥如平淡无波的脸上竟也有了丝丝裂痕。


    “其实我想不明白。”梁眷垂下眼,再抬头看向韩玥如时,眼神一片清澈,“我真的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什么?”韩玥如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似是在笑梁眷的单纯,“想不明白,明明是你帮了我,我为什么还要那么对你吗?”


    梁眷抿着唇,身形不动,只用沉默来当做回应。


    “可能我只是觉得不公平吧。”韩玥如冷笑了一下,语气平淡到听不出任何与波澜有关的情绪。


    “不公平?”梁眷眉心轻蹙,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韩玥如的话。


    她没明白,韩玥如所指的不公平,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很好很善良,这么多和我交好的同学当中,当时也只有你,肯为我说话,为我奔波,为我讨公道。”


    “对于这一点,我谢谢你。”


    说到这,韩玥如的眼泪毫无征兆的落下来。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受到伤害的人是我,得到一切美好的人却是你呢?”


    “我得到什么了?”梁眷的笑容也渐渐冷下来。


    “你所拥有的完美爱情,体贴恋人。”韩玥如边说边抬腿,一步一步向梁眷逼近,“都是在为我伸张正义的时候,顺手得来的吧?”


    “所以,凭什么呢?凭什么被说三道四的人是我,处处圆满的人却是你呢?”


    话说到这,梁眷愣了一下,脊背发凉,看向韩玥如的目光也变得复杂晦涩。原来这才是她介怀的一切根源。


    “玥如。”


    许久没有这样亲昵的叫她,梁眷觉得自己的嗓子都变得有些僵硬。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有机会将一切重来,如果可以让你不用遭受这一切,我情愿一辈子都与陆鹤南无缘。”


    第104章 雪落


    华清对于首届微电影节的颁奖仪式很是重视, 行政部的主任为了造势,更是攀关系、花重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才邀请到国内首屈一指的管弦交响音乐团出席此次典礼。


    金守臣算是管弦乐的半个行家,自然明白这个乐团的含金量——华清这次邀请来的乐团在业内可以称得上是声名赫赫,一票难求。


    若非乐团演奏的吸引力太大,金守臣也不会甘愿自降身份, 前来参加学生仔的劳什子颁奖仪式。


    理想是美满的,现实却着实差强人意。


    金守臣是在驱车赶往华清的路上, 接到了陆鹤南的指示电话, 彼时陆鹤南的专机刚刚抵达北城机场。


    在电话里,陆鹤南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淡漠,传达的内容也很简单,只笼统地告知金守臣,颁奖典礼不需要他出席参加了,到达华清之后,任时宁会给他安排新的今日行程。


    陆鹤南说话做事从不会给对方留出任何思考的时间, 而金守臣也没有任何敢于开口拒绝的勇气。


    不到一分钟的简短通话, 就让金守臣盼望一周的管弦乐美梦化为泡影。


    按时间与既定流程来看, 颁奖典礼应该已经进入了正题。坐在演播室对面的屋子里, 金守臣的脸紧贴着隔音玻璃墙, 却连乐团演奏的半个旋律都没听见。


    又兀自站了一阵, 金守臣在感叹世态炎凉的同时, 顺带着骂了一句“资本家”陆鹤南对自己的剥削压榨。


    “行了老金,快回来坐着吧。”


    任时宁看不下去, 对着一身颓丧的金守臣唤了一声,而后慢条斯理地抬手沏茶。


    金守臣脊背塌下来, 活动了一下站到酸痛的两条老腿,低下头看到自己衣冠楚楚的一身礼服,再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任总,你说陆总这突然来北城是什么意思啊?”金守臣转过身,重新坐回任时宁对面,捞起桌面上任时宁刚刚倒好的茶,毫不客气地喝了一口。


    任时宁还没等答,金守臣又自顾自地又问了一句:“你说陆总是不是对我不满意啊?要换掉我?我看他这次还带着莫小姐一起来的。”


    私下单独相处时间虽然不过一个小时,但金守臣能感受到任时宁是个极其随和的人,以至于在他面前,金守臣更能放松身心,毫无挂碍地坦然做自己。


    不像在陆鹤南面前,要时刻屏息凝神,生怕行差踏错,哪怕一步。


    听到金守臣提到莫娟,任时宁手腕不受控地一抖,不过吐息的功夫,又面不改色的继续给自己倒茶。


    “老金,这就是你想多了。”任时宁随口安慰了一句,抿了口茶,又朝窗外舞台方向努了努嘴,“你们家陆总是为了私事来的,他忙得很,没空找你工作上的麻烦。”


    陆鹤南和任时宁的关系有多铁,那是众人皆知。有了任时宁的这番话作保,金守臣一直悬着的心也顺利落回原位。


    “任总,那咱们现在是在干什么呢?”


    茶壶里的茶已经沏过三轮,在舌尖晕开停留的浓重茶香也渐渐变得寡淡。一把年纪仍旧生性好动的金守臣,隐隐有些坐不住了。


    金守臣到达华清的时候,任时宁已经到了有一阵,得到吩咐的随行秘书甚至已经在校门口等候多时。陆鹤南大概是提前和任时宁打过招呼,还没等金守臣说清自己的来意,任时宁的秘书就已经点头示意他跟上。


    瞧见秘书冷峻严肃的神情,金守臣还以为是北城出了多大的乱子,心有戚戚,大气不敢喘的一路跟着,再七拐八拐地穿过礼堂条条走廊,堵在嗓子眼里的那口气还没等喘匀,秘书就已经推开了紧闭的房门。


    紧接着映入眼帘的,就是一脸轻松加愉快,邀请他赶紧入座的任时宁。


    搞不清头绪的金守臣,提心吊胆的跟着任时宁喝了半天茶,平和轻松的氛围让他渐渐忘记了自己此番来意。


    “咱们现在啊?”任时宁笑了笑,偏头看了看对面的演播室,柔和目光里划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寒意,“是在等鱼上钩。”


    和韩玥如的叙旧耽误了些功夫,梁眷再回到后台时,没多等太久就被礼仪小姐引领着迈上台阶,站在宽大的酒红色幕布后。


    梁眷站着的位置算是舞台的左后方,无论是一会要上台领奖的选手还是颁奖嘉宾,都要从这一侧走上舞台。


    台上荣获二等奖的剧组代表还在对着提词器上的发言稿侃侃致辞,都是些虚无缥缈的场面话,梁眷听得有些意兴阑珊。


    她稍稍侧过身,嘴上说着诚恳的道歉,脚下却不停,一路挤到一等奖队伍的最前端。丝绒质地的幕布划过她的手背,站在这里,恰好能将整个台下第一排的嘉宾动向一览无遗。


    梁眷手里攥着幕布,小心翼翼地将脑袋探出去,视线不用左右徘徊,只消一眼,她就能锁定写有陆鹤南名字的淡粉色卡牌。


    然而处在C位的卡牌后,却只有一把空荡荡的椅子。


    陆鹤南不在。


    梁眷的呼吸凝了一瞬,收回目光的同时,松开手里已经攥出折痕的幕布,勾起的唇角稍稍透出几分牵强的意味。


    他不在也很正常吧?一等奖的获奖选手与颁奖嘉宾已经在后台候场了,那他作为特等奖的颁奖嘉宾,应该也已经由礼仪小姐引领着去往后台。


    梁眷不自觉地捏了捏手心,没察觉到自己的这番自我安慰有多么的寂寥难言。


    学生代表的生涩致辞行至尾声,经验老到的主持人拿着麦克风走上台前,熟练地接过学生代表没来得及说全的致谢。


    清丽的女声透过音响震在梁眷耳边,让她不由得定了定神。端庄得体的笑容刚凝在脸上,就被礼仪小姐催促着走上灯光闪耀的舞台。


    直至上了台,对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一片,梁眷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过区区一个校级微电影节颁奖仪式,竟也吸引来了这么多观众。


    观众席的座位划分也算是有些讲究,《忆兰因》剧组作为本次赛事的黑马,座位被刻意安排在视野良好的A区前排。


    尽管如此,梁眷站在台上,想要看清祝玲玲手里的镜头,再对之微笑,还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一二等奖的获奖选手交替上台的间隙,举着手机和摄像机拍摄的人有很多。


    梁眷现在虽然还不是公众人物,但也无惧镜头。只是在垂眸眨眼的刹那,眼角余光冷不丁注意到嘉宾席位的某个清冷身影,竟也握着手机,对着舞台按动快门键。


    是刚刚颁完奖,还没来得及重新落座的程晏清。


    梁眷错愕了一瞬,连笑容也彻底僵住,似是没想到程晏清会有这样的举动。


    借着镜头,程晏清在手机屏幕里看见梁眷明晃晃的怔愣视线,他状作无意地又拍了几张,才慢条斯理地移开手机,回以台上明媚微笑。


    那副举动太过从容平静,以至于让梁眷觉得,程晏清简直就是一只优雅善良,不屑于隐藏自己狡猾心性的漂亮狐狸。


    梁眷没兴趣和程晏清搞什么人海对望,主持人三两句串场词的功夫,她就已经回过神来,然后自然地错开视线,勾起唇角和身边的人寒暄。


    幕布之后,片刻前梁眷驻足停留的地方却不像舞台上这般岁月静好。


    “陆董,现在要颁的奖项是特等奖,现在台上才刚刚进行到一等奖。”


    说话的是负责把控前后台交接的导演,姓张。不过转头的功夫,张导就看见本应坐在嘉宾席上的陆鹤南蓦地出现在这,对人一向颐指气使的他,不由得慌张的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组织了半天语言,张导才僵着嗓子说上这么一句。话说得不算透彻明了,是实打实全靠言外之意来揣测。


    和陆鹤南比,张导算不上人精,这点人情往来的表面功夫,陆鹤南一眼就能看透。


    他没抬眼,只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早有了解:“我知道。”


    “那您这是?”张导咽了咽口水,鼓足勇气打量陆鹤南的神色。大佬总不至于是来后台,视察华清工作的吧?


    “原野传媒的陈总突然有些不舒服,我是来替他颁奖的。”


    陆鹤南抬起头,不留痕迹地睨了张导一眼,似是在责怪他的多嘴多舌,复又低下头,一本一本翻阅着一等奖获奖证书的内页。


    “啊,是这样啊,那还真是麻烦您了。”


    陆鹤南挑了下眉,有礼有节地回:“不麻烦。”


    张导虽是这样说着,心里却直打鼓。


    按理来说,颁奖嘉宾调换这样大的流程调动,控场台下的导演事先该跟他通口气,不然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措手不及。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张导捏着对讲机,在人头攒动的幕布后像个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两圈。陆鹤南本人就在他面前,他还没有那么大的胆量敢在这种时候,通过对讲机质问前台导演的工作不严谨。


    然而越过厚重的幕布,隔着光洁的镜片,张导猝不及防地与端坐在嘉宾席上——原野传媒的陈总,四目相对。


    原野传媒也算是圈内有名的资本大鳄,张导自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去结识陈总这样的大人物,这场四目相对纯属因缘际会下的某种巧合。


    陈总淡淡地收回视线,然后继续偏头与坐在身旁的好友谈笑风生。哪有一点身体不舒服,以至于无法上台颁奖的样子?


    想到这,张导额头上的汗,渗出的更多了。


    “陆董,给一等奖选手的颁奖流程,大致与特等奖一样,您看还有什么需要我们提前去做的吗?”


    没想通其中关窍的张导,满脸都写着紧张和僵硬,以至于声音都有些不自知的发颤。


    “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陆鹤南摇摇头,翻阅一等奖内页的修长手指,仍旧没停。


    张导一直垂着头,手里的流程计划书也被卷成一团,整个人不安到连眼睛都无法找到合适的位置聚焦。


    “获得一等奖的剧组有七个,我一会是要给哪位选手颁奖?”陆鹤南翻阅证书内页的手蓦地停顿了下,而后抬头,状作不经意的问。


    “啊,这个……”张导猛地回过神来,慌忙解释,“陆董,这都是随机的。您放心,证书就算和人员错位了,学生私下里也都能互相交换回来。”


    “随机的啊。”陆鹤南拉长语调,意味不明的重复了这么一句。


    张导的眼皮不受控地跳了跳,一直低垂飘忽不定的视线,在此时恰好停留在陆鹤南翻阅证书的手指上。


    这陆董是在找什么呢?思忖间,陆鹤南翻阅纸张的手也停了下来。


    电光火石下,张导忽然尝到了福灵心至的滋味。


    他猛地抬头,壮着胆子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陆鹤南拿在手里的获奖证书,确认了证书上的某个名字后,才堪堪开口。


    “陆董,不随机颁奖,也是可以的。”


    第105章 雪落


    相较于二三等奖赶场似的颁奖领奖, 一等奖的流程就显得讲究许多。除却校方事先准备好的华丽颁奖词外,还在每部获奖微电影中,节选了一小段在颁奖现场公开播放。


    《忆兰因》作为整场赛事的第六名, 高潮片段的播放被安排在倒数第二个。


    华清的保密工作做得极其到位,校方究竟会节选电影中的哪个片段,梁眷事先毫不知情。


    以至于《忆兰因》的宣传曲在场馆内响起的瞬间,梁眷也不自觉的提起裙摆, 怔忪着回头去望。


    大屏幕里,雨水淅淅沥沥, 落在青石板上掷地有声的样子, 仿若重重砸在心尖——原来是祝玲玲和杨一景在暴雨中做最后分别的那场戏。


    此时此刻的礼堂内,算不上绝对安静,台前台后人员交替攒动,分走了台下观众不少注意力。


    而梁眷,作为一个已知电影既定结局的人,却定定地站在台上,看得入神。电影中的男女主角擦肩而过的那一刻, 梁眷的眼眶蓦地一酸, 竟也无端生出几汪泪来。


    聚光灯下对着自己的电影情节公开落泪, 到底有些难为情。


    借着两部影片衔接播放的昏暗间隙, 梁眷别过头, 赶紧抬手拭泪, 指腹划过眼角的刹那, 却蓦然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这声带着几分莫名怜惜的轻叹实在太过轻柔,挥之不去般萦绕在梁眷的心上, 勾得她下意识偏头去望。


    布料平整、不见一丝褶皱的西装裤距离自己的鹅黄色裙摆只有几寸远,再往上是质地考究的黑色衬衫, 裁剪合身又服帖的袖子被挽到小臂处,露出骨感十足的白皙手腕。


    泪眼朦胧的一双澄澈眸子,无论看什么,都带着些不够真切的虚幻。


    梁眷止住呼吸,紧紧咬着唇瓣,放任自己的目光继续不礼貌的向上游移。直至与那双满目深情的桃花眼,毫无阻碍的暗流交织。


    原来美梦成真的这一秒,人真的会失去对现实的分辨能力。


    “乖,别哭了。”


    陆鹤南见梁眷怔怔的,做不出任何反应,只好自己又向前迈了一步,低声的口吻里是足以包容万物的无可奈何。


    靠近的这一步不远不近,还停留在两个“陌生人”该有的正常社交尺度范围之内。可梁眷像是受惊的兔子般,浑身僵硬地后退了半步,像是在恪守某种不容打破的禁忌。


    她在避嫌。


    陆鹤南愣了一下,透明镜片后的深沉眉眼闪过几分迟疑与审视。不过最终,他还是选择如梁眷所愿,没再向前靠近一步。


    最后一部影片的剧情集锦播放完毕,礼堂内的灯光也有序的重新依次点亮。还没能适应光亮的梁眷,眯着眼睛,浑身拘谨又局促地站在陆鹤南旁边。


    “你怎么来了?”梁眷垂着头,刻意压低的声音也隐匿在管弦乐的音符中。


    “来颁奖。”陆鹤南答得没有任何迟疑,回应的语气态度也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梁眷咬着唇,像是赌气:“你不是说只给第一名颁奖吗?”


    “梁眷。”陆鹤南转过头,目光直直地落在梁眷的脸上,声线沉了下去,“你明明知道我是为谁来的。”


    梁眷的肩膀不受控的微颤了一下,避开陆鹤南的视线,做贼心虚般重新正视前方。


    随着陆鹤南一起上台为一等奖剧组颁奖的,还有省里统管文艺宣传口的一个领导,人称冯主任。


    镜头传递的内容往往是无声无息的。为了立好自己关爱学生的和蔼人设,冯主任在经过梁眷与陆鹤南身边时,特意短暂地多停留了两分钟。


    冯主任先是冲陆鹤南颔首示意,而后勾起唇角,打量了一下他身边的梁眷。


    “梁眷是吧?”冯主任犹疑地问,在得到梁眷肯定的眼神答复后,才再次悠悠开口,“真是了不起啊,非科班出身,还能拍出这么优秀的作品。”


    “冯主任,您过奖了。”梁眷淡笑了一下,客套地敷衍。


    “现在的学生,都是谦虚的很啊!”冯主任摆了摆手,又转过头,妄图得到陆鹤南的肯定,“陆董,您说是不是。”


    陆鹤南没应声,只轻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那点隐忍的不快也都被不动声色地藏进眉眼深处。


    这个人好聒噪,站在这好碍事。


    主持人留给台上众人寒暄的时间还有空余,冯主任的谈兴来得也很突然。见梁眷一副和陆鹤南不熟的样子,忙热络地当起中间人。


    “小梁,你还不认识站在你身边的这位颁奖人吧?”


    冯主任的措辞完全没给梁眷留下任何拒绝的余地,她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的瞬间脸上早已堆满了甜美的笑容。


    “是呀,我还不认识呢。”


    梁眷的答复正中冯主任的下怀,好为人师的劲头一旦上来,让他没有心思顾及身边大佬的晦暗神情。


    “哎呀,今天给你颁奖的那可是中晟新上任的执行董事,陆鹤南陆董。”


    话说到这,还没等梁眷做出什么反应,就到了主持人宣布授予证书的时候。


    身边其他剧组的证书交接的都很顺利,唯独他们这里,暗流涌动的格外明显。见惯世面的冯主任,颁完自己手里的奖,再偏头朝这边望时,心里也不免“咯噔”了一下。


    梁眷垂着眼,盯着自己的脚尖,鼓起勇气,主动抬手从陆鹤南手中接过证书。


    她怯怯地唤他在外人面前的称谓,哪怕脸庞紧张到发红发烫。


    她说:“今天多谢陆董。”


    下场后,重回观众席的通道很窄,路口又很多。没有了礼仪小姐的指引,方向感不好的梁眷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身前的陆鹤南,缓缓向前走。


    其余领奖的人大多都是艺术学院的,彼此相识,故而三五成群结伴同行。而其他的颁奖嘉宾,论资历与咖位,也都没资格与陆鹤南站在同一水平线上。


    见陆鹤南脚步放的慢,他们也不自觉地加快自己的步伐,唯恐耽误了陆鹤南的雅兴。久而久之,两个人与其他人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那个……咱们是不是得走快一点。”


    梁眷将获奖证书紧紧圈在怀里,踮起脚尖,越过陆鹤南的肩头,见其他人都快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不由得小声提醒。


    都怪那个冯主任画蛇添足似的横插一脚,搞得她和陆鹤南之间的氛围都变得怪怪的。


    陆鹤南脚步略一停顿,直至正前方的最后一个人拐进下一个岔路口,他才不置可否地转过身,不带丝毫情绪地盯着梁眷看。


    “你现在叫人,怎么都不带称谓?”


    “啊?有吗?”梁眷被问得发懵,条件反射地反问过去。


    “陆董?”


    陆鹤南哼笑了一下,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疏离的不能再疏离的称谓。直到此刻,梁眷才后知后觉的明白陆鹤南的症结所在。


    “刚刚那不是有别人……唔!”


    梁眷妄图辩解的话被悉数碾碎,破碎的语调消散在难舍难分的唇齿间。


    陆鹤南的吻来得又凶又急,梁眷踩着高跟鞋,被迫昂起头,踮起脚尖,一手抓着证书,一手攀住陆鹤南的肩膀,堪堪承受住陆鹤南压在她身上的重量。


    整整两个月,这具娇软到让人忍不住犯罪作恶的身躯,终于再次回归到自己的掌下。


    “叫我什么?”


    得到些许纾解的陆鹤南,抓住为数不多的理智,微微偏过头,给梁眷片刻喘息的余地后,复又重复刚才的话题。


    梁眷好似累极,她半阖着眼睛,梗着脖子,整个人虚虚地靠在陆鹤南的怀里,牙关却紧闭,愣是装出一副没听见的样子。


    “怎么不说话?”陆鹤南勾唇轻笑了一下,抬手抚上梁眷的耳垂,或轻或重的揉捏,然后静静感受她在自己指尖下慢慢战栗。


    下一场颁奖环节迫在眉睫,留给陆鹤南重温旧梦的时间并不多,但他还是无所顾忌地与梁眷僵持、对峙。


    “你想让我说什么?”


    梁眷缓缓睁开眼睛,一双澄澈的眸子染上几分不和谐的情.欲。


    说话时的嗓音也软的不成样子,明明是义正言辞的口吻态度,可落在陆鹤南的耳畔,却分明带着几分勾.引放纵的意味。


    “嗯?陆董?”


    察觉到陆鹤南的失神,梁眷笑得狡黠,她故意喊他不想听到的那两个字。然后单手抵着他的肩膀,指尖状似不经意地划过他的喉结,最后步步紧逼,迫着他一步步退到墙角。


    “你怎么不说话?”梁眷的身体紧贴着陆鹤南在墙边站定,听着他压抑的喘息声,故作懵懂的反客为主,用他方才的话回敬他。


    在无人注意的昏暗角落里,陆鹤南的眸色微不可见的暗了暗。


    很好,他的姑娘果真有一百种方法撩拨他,让他醉生梦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功夫见长啊,谁教你的?”


    陆鹤南深吸一口气,一手圈在梁眷的腰间,一手托着她的脑袋,似笑非笑地望向她。


    “什么功夫?”冷不丁被这样问,梁眷有些心虚,她不安地咽了咽口水,低声反问。


    不过几秒钟的寂静,落在梁眷的世界里,却像是漫长的半个世纪。陆鹤南定定地看了她一阵,没答,而是突兀的转向另一个话题。


    他声音沉哑,却字字沉稳,带着某种情绪即将迸发破裂的前兆。


    “你知道吗?”


    正说着,陆鹤南忽然顿了下,俯身将脸埋在梁眷的脖颈,克制地喘息了一阵后,才缓缓道出后半句话。


    “你在台上的时候,程晏清一直在看你。”


    那样炙热无畏的眼神,陆鹤南很熟悉——那是爱慕,是妄图染指,是想彻底占有。


    梁眷的身体剧烈的抖动了一下。


    而被她一直牢牢护在怀里,代表无上荣光的证书到底还是重重地落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轻响,震得幽静空旷的回廊里发出经久不息的回响。


    梁眷却顾不上弯腰去捡,此时此刻,面前的这个人,搭在腰间的那只手,早已强势占据了她全部感知,容不得她有一丝一毫的分心。


    她也不想分心。


    借着昏暗的环境,陆鹤南其实将自己的嫉妒藏得很好,怪只怪梁眷一错不错地望着他,没有错过任何一帧转瞬而逝的情绪。


    她深爱的男人,在吃醋,在抓狂,在企图确认那份不会动摇的爱。


    梁眷想说些安抚的话,可直到她徒劳的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的嗓子竟干涩到发不出一个简单的音节。


    陆鹤南闭了闭眼,放任自己窝在梁眷的怀里。


    一片无人打扰的寂静之中,终是他先开了口。


    ——“我讨厌他那样看你。”


    第106章 雪落


    颁奖仪式的重头戏行至尾声, 重新回到舞台的陆鹤南颁完特等奖,刚顺着右侧台阶走到后台,还没等寻到梁眷的身影, 就接到了任时宁的电话。


    看清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后,陆鹤南敛去脸上的笑意,快步走至回廊无人处,压低声音, 接通电话。


    “怎么样?抓住了吗?”


    任时宁笑了一下,语气虽然谈不上活络, 倒没有那么严肃紧张。


    “本来是要抓住的, 可只差临门一脚的时候,白束川没动手。”


    “没动手?”陆鹤南脚步微凝,而后轻蹙眉头,站在窗边点燃了手里的香烟,徐徐吐出烟雾后才接着追问,“是我们打草惊蛇了吗?”


    “应该不是。”任时宁飞快否定了陆鹤南的这一猜测,“是白束川想动手的时候, 韩玥如来了, 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最后韩玥如拽着白束川走了。”


    陆鹤南静了一瞬, 轻掸烟灰, 朝最不可能发生的一个方向去问:“这是清远的意思?”


    话音刚落, 陆鹤南半阖着眸子, 心里闪过几分易逝的挣扎与纠结。果不其然,下一秒任时宁的声音震在耳畔, 随之而来的是意料之中的否定答复。


    “不是,我这边的人一直盯着清远呢, 他最近在北城没什么动作,也没有联系过韩玥如。”说到这,任时宁顿了一下,半眯着眼睛,缓缓说出自己的猜测。


    “选择收手,应该是韩玥如自己的意思。”


    “为什么这么讲?”陆鹤南问得很平淡,只是脸色依旧阴郁得吓人。


    “韩玥如在去演播室之前,见了梁眷一面,我的人跟得有些远,没太听清她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两个人情绪波动都挺大,可能是把话都说开了吧。”


    猝不及防的在这场对话里听见梁眷的名字,陆鹤南愣了一下,烟蒂簌簌掉落在脚边。他没再追问些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眼前的烂糟事虽然已经解决,但那股浓重的不安感却仍旧盘桓在任时宁的心头。他咽了咽口水,试探着问。


    “那清远那边——”


    “褚恒也来北城了”陆鹤南掐灭了手里的烟,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让他去处理吧,我就不去见了。”


    任时宁和陆鹤南的通话时长不算短,金守臣坐在一旁默默听着,起初还算轻松惬意,直到听见宋清远名字的时候,登时被吓得大气不敢喘。


    没头没脑地被陆鹤南安排到任时宁身边待了一上午,金守臣的反应就算再慢,也能隐隐品出些平静之下的不同寻常。


    白束川和韩玥如这对表兄妹,大抵是与梁眷有些私人恩怨。偷偷跟在梁眷身边两个多月,拍了不少捕风捉影,引人遐想的视频与照片。


    为的就是在今天这个宾客众多,你来我往的节骨眼上,让梁眷深陷桃色风波里。


    一个光风霁月、品学兼优的女大学生,一旦被标上被包.养,不正当男女关系的标签,哪怕再自诩身正不怕影子歪,也难逃被人指指点点的命运。


    陆鹤南一直强忍着按兵不动,就是碍于师出无名这一点,蛰伏纵容这么久,只等今日来个人赃并获。


    可宋家那位小少爷怎么会参与进来?他不是陆董从小护到大的表弟吗?被身边最亲近的人背刺,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金守臣想到这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时值七月盛夏,于北城而言是个炎热多雨的时节。


    梁眷孤身站在礼堂侧门的石阶上,身前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自云间而落,身后是礼堂内时不时传来的雷鸣掌声。


    盛大的颁奖仪式还在继续,梁眷却没有心思再坐在观众席上欣赏不属于她的热烈。


    低调离场前,她给陆鹤南发了消息,约他下台后在侧门见面。


    算时间,他也该来了,难不成是找不到路?


    梁眷捏着手机,正思忖着要不要再发一条消息的时候,身后冷不防响起一道低沉柔缓的声音。


    “怎么一个人站在这淋雨?”


    这声音既陌生又熟悉,梁眷晃了下神,转过身后才发现,说话的是本应坐在嘉宾席上的程晏清。


    “在等人。”


    梁眷的唇边勾起一丝笑,不留痕迹地退后半步,再微微垂头,算是颔首示意。


    程晏清拉长语调应了一声,没再说些什么,也没有要抬腿离去的意思。


    他是个聪明人,平日里的为人处世虽谈不上圆滑,但也勉强算得上是耳聪目明。可偏偏今日,他明知道梁眷是在等谁,却还是固执的停留在原地,与她共淋同一场雨。


    程晏清笑了一笑,自然地扯起新的话题:“你今后是怎么打算的?”


    梁眷怔忪着偏过头,望了程晏清一眼,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要继续做导演吗?还是只把它当做兴趣爱好?”


    程晏清说话时提着一口气,迎上梁眷视线的时候,紧张到不自觉地握了一下拳头。


    “我还没想好。”梁眷摇摇头,笑得明媚又坦然。


    这话不是在故作客套,梁眷是真的没有想好。自小一路勤勤恳恳的走到现在,要她如何仅凭热爱,就摒弃掉现有的一切成就与经验,去走一条全新未知的路?


    她是有很多很多的勇气,但并不足以承受失败后从头再来的毁灭性打击。


    太过骄傲的人,很难从谷底爬起。


    “你拍的《忆兰因》我看过,我也拿给业内许多同行看过。”程晏清停顿了一下,口吻故作轻描淡写,“大家都觉得你拍得很好,都认为你适合走进电影圈子。”


    “是吗?”梁眷淡笑着反问了一下,脸上一丝惊讶也找不见。


    她只当程晏清是在说些不具有任何公信力的恭维话。


    程晏清的声音变得急切起来,眼角眉梢也流露出几分年轻人该有的局促与慌乱。


    “我说的是真的,没有在骗你——”


    梁眷偏过头,第一次认认真真的正视了程晏清一眼。


    “程导。”梁眷抿着唇笑了一下,对着程晏清眨了眨眼,“谢谢你。”


    程晏清没理会梁眷的道谢,而是垂眸盯着台阶之下的水洼,一字一顿向她发出邀请。


    “我接下来还要再拍一部电影,算是圈外人常说的那种大制作吧。”


    程晏清扯起僵硬的唇角,试图用自我揶揄来平复内心的紧张不安。


    再备受瞩目的导演界新秀又怎么样?还不是照样害怕被眼前人拒绝心意。


    梁眷没打断程晏清的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他几步远之外,看着他如何长舒一口气,接着娓娓道来。


    “正式开拍前,全剧组都会接受为期一年的集训,如果你摇摆不定的话,可以来我的剧组感受一下,到时候再做决定也不迟。”


    空旷的室外连廊里,静得只能听见雨水砸在水泥路面上的声音。


    携着黏腻潮湿感的穿堂风从程晏清面前拂过,他正视前方兀自站了一会,才敢微微侧头去观察梁眷的神色。


    可梁眷一向淡雅靓丽的面庞,此时此刻只能用晦涩二字来形容。


    “程导,谢谢你的好意。”梁眷眉头轻蹙,似是在为难该如何继续措辞,“只是——”


    “只是什么?”程晏清接过话茬,冷清的话语里,难免紧张。


    梁眷定了定神,几缕闷热的微风吹过,携着冰凉的雨珠簌簌飘来,一滴接着一滴,渐渐打湿她的肩头。


    她对着程晏清莞尔一笑,真诚之外更是疏离:“只是我不习惯陌生人无缘无故的善意。”


    陌生人、无缘无故。


    听见这两个字眼,程晏清自嘲地笑了一下,手掌牢牢地撑着身旁的石柱,才没让自己狼狈地向后踉跄。


    怪他太着急了。


    “你就权当我是在还新年夜里,你请我喝酒的那点情分。”程晏清垂着头,搜肠刮肚好久,才想起来两个人的那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渊源。


    这份比纸还薄的情分说出口实在太过牵强,梁眷静默着,正不知道该如何接话的时候,身后蓦地传来些许声响。


    “一杯酒而已,实在不值得程先生记挂这么久。”


    那道冷肃沉哑的话音还没落下,梁眷就先一步条件反射地转身回头,讷讷地朝前走了两步后,跌入一个她片刻前为之沉迷的怀抱。


    骤然打断这场不合拍的搭讪后,陆鹤南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虚揽着梁眷的肩膀,面无表情的一步一步向程晏清走近。


    陆鹤南没那么低级,他没有宣誓主权的兴趣,他只是来接他的姑娘回家。


    程晏清的气势莫名落了下去,他淡笑了一下后主动伸手:“陆董,久闻大名。”


    “不敢。”陆鹤南左手揽着梁眷的腰,伸出右手短暂的与程晏清回握了一下,“我和程先生不在同一个圈子里,毕生所求都截然不同,如何担得起这句久闻大名?”


    这话不过是社交场合里最寻常的一句客套话,可程晏清心有涟漪,愣是从最寻常里听出几分不寻常。


    “陆董言重了,人活一世,哪有那么多毕生所求,我和陆董一样——”


    话说到这,程晏清故意停顿片刻,若无其事地瞥了梁眷一眼后,才缓缓道出后半句。


    “都只看重现世安稳。”


    陆鹤南哼笑了一下,连周身气息都没有沉下去丝毫,一派从容大度的样子,似是没有把程晏清的挑衅放在心上。


    可唯有梁眷深深明白,此时此刻,陆鹤南搭在她腰间的手,有多么用力。


    雨越下越大,烟雨如烟渐渐模糊了三人的眉眼,却无法凛去陆鹤南字眼间的势在必得与不容置喙。


    ——“安稳除却你情我愿之外,也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程先生若执意追求,不如去别处另寻。”


    ——“我这里,没有你能得到的安稳。”


    第107章 雪落


    华清这场颁奖仪式办得冗长又繁琐, 陆鹤南没等结束就提前离席,褚恒也一样。


    所以,等到任时宁处理完演播室那边的事情, 再低调赶到台前时,嘉宾席前排只剩下一脸意兴阑珊的莫娟。


    “他们怎么都不在?”


    时隔半年,猝不及防地再见面,任时宁浑身僵硬地坐在莫娟身边, 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


    “褚恒不知道去哪了,陆鹤南应该是去找梁眷了吧。”莫娟摇了摇头, 相比于任时宁的局促, 她倒是落落大方许多。


    任时宁垂眸应了一句,偷偷用眼角余光细细打量了莫娟几眼,见她脸上没有厌烦自己的意思,悬着的一颗心才堪堪落回原位。


    莫娟端坐着,跟随其他人鼓掌的间隙,顺势偏头望了任时宁一眼。就是这谈不上温柔,称不上缱绻的一瞥, 竟让繁花阅尽的任时宁险些落下泪来。


    “你瘦了不少。”莫娟收回目光, 抬手拿起身边的矿泉水, 旋开盖子的时候, 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


    任时宁双肩一颤, 那滴一直蓄在眸中的清泪应声滑落, 顺势掉落进滚烫的脖颈间。


    “你——”


    他只静了一息, 就迫切的想要诉说更多,可哽在喉头的话刚吐出一个字, 就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震动声打断。


    “喂,怎么了?”


    任时宁压低声音敛去情绪, 偏头抬手,将脸隐匿在暗处,然后不留痕迹地拭掉垂在睫毛上的泪珠。


    手机那头的声音很轻,莫娟有心去听,却也还是什么都没听见,只看到任时宁的脸色越来越沉,连额头上的青筋都隐隐凸起。


    “人没出什么大事吧?”任时宁闭了闭眼,问了第二个问题。


    那边又低声说了些什么,莫娟依旧没有听清,但总归是些还算能入耳的话,因为任时宁的脸色没有继续凝重下去。


    “把具体位置发给我,我马上到。”


    电话收了线,任时宁撑着座椅扶手踉跄着站起身,眼神躲闪着望向莫娟,告别的话还没等说出口,就被莫娟先一步脆生生打断。


    “出什么事了?”她问得单刀直入。


    任时宁抿着唇,正犹豫着该如何开口的时候,莫娟状似无意地攥住了任时宁垂在裤边的左手。她的手很小,只够将他的手指包裹在掌心里。


    任时宁心弦一动,心头的最后一丝挣扎也彻底散去。


    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他选择实话实说:“褚恒把清远给揍了。”


    “那小子确实该揍。”


    莫娟眉眼微动,从喉头里发出一声哼笑,胳膊虚虚垂下,搭在任时宁掌间的手也重新放回膝头。


    “是,可我总得过去看看。”任时宁的下颌线咬得很紧。


    随着莫娟收回手,任时宁本就不好的情绪也彻底低落下来。他垂着头,仿佛做错事的人是他自己。


    “走吧,我送你过去。”


    任时宁怔了一下,不可置信的抬起头:“什么?”


    “你这心神不宁的样子,怎么开车?”莫娟站起身挑了下眉,说得理所当然。


    豪门兄弟之间拳脚相向的场面,算是丑闻,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按照任时宁的谨慎性格,他肯定不会带外人过去,那么开车这件事就需要亲力亲为。


    莫娟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自然清楚他一贯的做事风格。


    “怎么了?”


    莫娟拎着手提包向前走了两步,回头见任时宁还杵在原地,还以为是他对于两个人独处这件事不自在。


    “我之前给你做秘书的时候,不是也经常帮你开车吗?你如果不习惯的话……”莫娟勾起唇角,自嘲地笑了笑。


    任时宁抬起头急切地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莫娟长舒一口气,眉眼弯弯,将那抹不易示人的受伤情绪隐藏的很好。


    她说:“已经不重要了。”


    任时宁和莫娟驱车赶到的时候,会所包房走廊里聚集了不少年轻稚嫩的熟面孔,任时宁想不起来他们的名字,也懒得去想。


    他只沉着脸,一步一步走向最里端的包房。


    莫娟始终亦步亦趋地跟在任时宁的身后,只离他半步远,举手投足落落大方,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来。任时宁既在前面唱白脸,她倒也乐得在后面唱红脸。


    只是和别人微笑示意,颔首对视的功夫,莫娟就已经不动声色地记起了今日在场诸位的名字,并将他们家族背后的姻亲关系从头复盘了一遍。


    所幸今天在场的都只是些需要依附别家的小门小户,不然,褚宋两家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岂是任时宁一个尚未完全掌权的小辈就能平息的?


    莫娟偏头朝前张望了一眼,辨出前面男人的面容后,伸手捏了捏任时宁的掌心,压低声音小声提醒。


    “前面的是祁序,姚郁舒的未婚夫。”


    “我知道,前几个月刚见过。”任时宁的脸色依旧很冷,唯有指尖柔软,稍有眷恋地回握了一下莫娟。


    见到祁序之后,莫娟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高度紧绷,她没注意到任时宁掌间的这点细微变化,注意力全在任时宁紧蹙的眉眼上。


    莫娟知道任时宁心气高,眼下只好放软声音,温声去劝。


    “别人也就算了,看在姚家的面子上,你总得跟他打声招呼。”


    “这婚到底还是没结成,他祁序什么时候也能代表姚家的面子了?”任时宁冷哼一声,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走到了祁序面前,莫娟没再说话,只重重捏了一下任时宁的手心,警告意味十足地瞪了他一眼。


    任时宁没法子,只好板着僵硬的一张脸,不阴不阳地瞥了祁序一眼。


    “宁哥,娟姐你们来了。”祁序上前迎了几步,主动张口。


    任时宁冷淡地点点头,还是一副懒得多说的样子。


    莫娟虚揽着任时宁的胳膊,自然地替他接过话茬,半喜半嗔道:“你们电话打得那么急,我们也不敢慢点来啊。”


    祁序垂着头讪笑了两声,引着他们继续走向走廊深处。


    越往前走人越少,这个会所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比得上任时宁的麓山会馆,但主事的人应该也是极有眼力的。知道今天挥拳动粗的两位,是他们得罪不起的公子哥,所以早早遣散了其他客人,以免之后落人口实。


    短短的一段路,三个人虽一路无话,但皮鞋落地的声音动静不小。尽头包房内的人听到动静,主动推开虚掩的门,犹疑地探头向门外看——是跟在任时宁身边多年的行政助理陈川。


    褚恒来北城来得匆忙,任时宁怕他身边没有人照应,临时把陈川派到褚恒身边做事,这才给了陈川今日及时打电话通风报信的机会。


    “任总,您来了。”


    见到任时宁,陈川话语间不自觉地流露出一股如释重负,而看清任时宁身边的人后,脸上又显出微微讶异。


    “莫小姐,您也在。”


    陈川算是信得过的自己人,任时宁只稍稍抬头,和他对了下眼神。而被唤了一声的莫娟,就没有那么自在,松开任时宁的胳膊,僵硬着身子略显局促的冲他笑了一下。


    “现在里面情况怎么样?”任时宁拧着眉,烦躁地转了转腕表。


    碍于还有祁序这个外人在,陈川眼观鼻鼻观心,只挑些不怎么重要的场面话来讲。


    “没什么大事,褚总应该已经消气了。”正说着,陈川勾起唇看了祁序一眼,“至于宋总,伤势也不算太严重,还要多谢祁总的医生来得及时。”


    任时宁和莫娟不留痕迹地对视了一眼,两个人几乎同时领悟到了陈川话里话外的意思——对于褚恒今天来教训宋清远这件事,祁序是早有准备。


    至于这背后到底是祁序的把戏,还是姚家的手笔,任时宁和莫娟还不得而知。


    “今天还真是给祁总添麻烦了。”莫娟弯了弯唇,替她和任时宁开口。


    祁序脸上的笑顿时僵住,故作镇定道:“娟姐你这一口一个祁总的,多见外啊。”


    “再说了,念着郁舒和郁真姐妹俩的关系,我和清远也算是一家人,一家人之间谈什么麻烦呢?”


    莫娟垂眸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再抬眼时话锋一转,只是嘴上唤祁序仍旧疏离。


    “不过祁总还是要保重身体啊,毕竟家庭医生随叫随到也不能算是件好事。”


    莫娟故意顿了一下,脸上笑容明媚,煞有其事地征询了一下祁序的意见:“你说呢祁总?”


    剥皮剔骨的话再继续说下去,就只有不留情面这一条路了。


    祁序稳了稳心神,没接莫娟的话茬,淡笑了一下后,就随便找了个借口告辞。任时宁也没留他,甚至连正眼看他一眼都不肯。轻哼一声,就要抬腿走进包房。


    “宁哥。”祁序朝前走了几步,蓦地转身,对着任时宁的背影,突兀地喊了这么一句。


    这声宁哥喊得任时宁心里嫌恶,他只顿住了脚步,没转身。


    “陆三哥,他还好吧。”祁序站在原地,状作不经意地问了这么一句,好似随口寒暄。


    还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任时宁忍住想要抚平眉心的欲望,长提一口气,施施然转身,淡笑回话。


    “鹤南新官上任中晟不久,正是最得意的时候,哪能有什么不好的机会呢?”


    “那就好。”祁序小幅度点点头,略勾一勾唇,“只是老话说得好,赌场得意,情场就要失意。三哥久居高位这么多年,这点浅显的道理肯定也都明白。”


    任时宁的脸色彻底沉下来,如若现如今的祁序脑袋上没顶着姚郁舒未婚夫的头衔,任时宁只怕要丢掉自己所有的涵养与家教,对着祁序破口大骂。


    祁序知道自己站在这碍眼,散漫地打量了两眼任时宁,没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再次转身离去前,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对了,如果方便的话,再帮我给梁小姐带声好。”


    寂静的包房内,褚恒和宋清远相对而坐,两个人中间隔着五六米远。


    任时宁和莫娟走进屋内,陈川轻轻关上房门,谨慎地守在房门外。


    房门刚一关上,褚恒强撑的平和表情霎时又变得破裂。


    “那个祁序刚刚说了什么,你听见没有!”褚恒站起身,气冲冲地刚走上前几步,就被莫娟拦了下来。


    宋清远皱着一张脸,蜷缩在沙发角落里,吸了吸鼻子,没敢应声。


    “这个会所到底不是自己的地方,说话还是注意点。”莫娟睨了宋清远一眼,瞧他鼻青脸肿的样子,指责的话到底没说出来。


    褚恒这次是真的下了狠手,丝毫没顾及兄弟情面。


    自出生就被各家兄长爱护的宋清远,应该也没见过这样的褚恒。他神色讷讷的,见到任时宁和莫娟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还有什么可注意避讳的!人家都已经挑衅到咱们脸上了!”任时宁倚在窗边,指尖掐着刚点燃的香烟,勾了勾唇,将讥笑写在脸上。


    褚恒被莫娟压着肩膀,重新坐回沙发上。眼中波涛汹涌的怒火渐渐平息,随之而来的是满满痛心的恨铁不成钢。


    “从前我和你表哥都觉得你胆子小,扛不住事,想着把你带在身边多历练几年,你总会长大的。”


    听见褚恒提起陆鹤南,宋清远本还有些光亮的眼睛,瞬间寂灭。


    褚恒长叹一口气,脸上挂着的笑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笑陆鹤南。


    “谁承想我们俩捧在手心里的竟是个狼崽子,长大后的第一件事,竟是想要把你亲表哥置于死地!你下一个要下手的对象是谁?是我吗?”


    “我没有——”宋清远猛地抬起头,泪水之下,依稀还能辨认出几分年少时的倔强模样。


    “你没有什么?”站在褚恒身边的莫娟也忍不住大声质问。


    宋清远梗着脖子,拼命为自己辩解:“我没想害表哥。”


    莫娟气极反笑,快步走上前,一字一顿问道。


    “你敢说你没私下调查过梁眷的人际关系?你敢说你不清楚韩玥如和梁眷之间的私人恩怨?你敢说韩玥如和白束川尾随梁眷半个月,拍的那些捕风捉影,坏人名节的视频不是你指使的?”


    宋清远垂着头,沉沉地埋在膝盖之间,声音抖得很厉害。


    “我……可我没想害表哥,也没想害梁眷,我只是想让她知难而退。”


    “是谁让你这么做的?”任时宁直起身子,顺势掐灭手里的烟,“是宋家还是姚家?姚家那对姐妹知情吗?”


    “郁真从不参与这些事。”宋清远倏地抬起头,急着为姚郁真辩解。


    “姚郁真不知情,那看来是姚郁舒知情了?”莫娟声音平淡的接过话茬。


    宋清远的脸色白了又白,紧抿着双唇,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一切突然都能说通了。怪不得白束川会突然出现在北城,除却恰巧是韩玥如的远房表哥之外,他还是遥诗酒店的员工,是姚郁舒手底下的人。


    那么祁序骤然出现在这里,只怕也是姚郁舒有意安排。


    可是光凭一个根基不算太深厚的姚家,恐怕没有敢于和陆鹤南叫板作对的胆量。


    空气中静了只有半分钟,任时宁率先抓住环环相扣间的某个漏洞。


    “清远,你姑姑最近有联系过你吗?”


    这么大一盘局,这么精彩的一场戏,惯会浑水摸鱼,于不经意间博取利益的宋若瑾女士,断没有不插手其中的道理。


    三十度的高温天气,哪怕室内一直开着空调,也有热浪在门窗的一开一合间缓缓流动。就是在这样的闷热环境当中,宋清远却被问到出了一身冷汗。


    他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挣扎、纠结、逃避、难堪也都不复存在。


    “你们斗不过姑姑的,哪怕是表哥也斗不过她。”


    “她很中意乔家那位姑娘,甚至多次在公开场合扬言要她做儿媳妇。”宋清远昂起头,用力吸了吸鼻子,没让眼眶之中的那滴泪顺势垂落。


    懦弱了这么多年,他唯有在这一刻才像圈内人口中——腰杆很硬的宋家人。


    “所以——”


    偌大空旷的屋子里,蓦然响起第五个人的声音,那声音很轻很冷也很平淡,像在对陌生人诉说。


    但宋清远见识过那道嗓音温柔慵懒,低沉含笑的样子。


    他僵了一瞬,然后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四目相对的刹那,他好不容易挺直的腰背瞬间又变得塌软无力。


    房门只被陈川推开了半扇,剩下半扇由陆鹤南亲手推开。


    他牵着梁眷的手慢慢踏进屋内,却也只是踏进屋内,没有再向前迈出一步。


    陆鹤南在原地站定,顶着错综复杂的各路视线,问得很轻描淡写。


    “这就是你背叛的理由吗?”


    第108章 雪落


    陆鹤南面上有多镇定, 心里就有多波涛汹涌。梁眷攥着他的手,只觉得他浑身都在发抖。那不是惊惧,看透所谓真心之后的失望。


    褚恒与陆鹤南有多疼爱照顾这个相差只有一岁的弟弟, 梁眷是知道的,一朝被最亲近的人背叛,任谁也无法坦然接受。


    被陆鹤南毫不留情地扯掉了遮羞布,宋清远的脸灰败下来, 空洞无神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陆鹤南,大喘着气, 又哭又笑。


    “表哥, 我这也算不上是背叛吧。”宋清远停顿了一下,目光转而投向站在陆鹤南身侧的梁眷。


    盯着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宋清远弯了弯唇,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道:“我这顶多算是,拨乱反正。”


    什么是乱?什么是正?


    那些自诩名门正派的人,又想扭转什么乱象?归于哪门子的正道?


    陆鹤南脸上的表情依旧很平静,连一丝破裂都瞧不出来。听完宋清远的话, 他垂眸静了两秒, 然后转头对着褚恒从从容容地笑。


    那笑容看得褚恒遍体生寒。


    “阿恒, 拜托你帮我把这个弟弟送回京州宋家。”


    “没问题。”褚恒没有任何犹疑, 一口应了下来。


    “再帮我给我的舅舅捎句话——”


    褚恒顿时谨慎起来, 好不容易平复地心顿时又被提到嗓子眼:“什么话?”


    陆鹤南微微颔首, 不顾梁眷的阻拦, 执意拿出放在西装口袋里的烟盒,取出一支含在唇间。梁眷拗不过他, 只好松开他的手臂,一手握着打火机, 一手笼着火苗,帮他点烟。


    在一片挥不散、躲不开的烟雾缭绕中,陆鹤南指尖夹着烟,半垂着眼,一副漫不经心的冷淡模样。


    “你告诉他,我陆鹤南从来就不是个逆来顺受,任人摆布的性子,如若有一天我与宋家不走同一条路了,我不介意失去宋家这个可有可无的助力。”


    梁眷不可置信地偏过头,看向陆鹤南的一双清澈眼睛里满是心疼。不止是梁眷,就连见过大风大浪,在继承决斗中厮杀过一番的任时宁,表情也有些许的怔忪。


    陆鹤南这是要弃了宋家。


    可时局终究易变,假以时日,究竟是谁弃谁也还未可知。任时宁想,陆鹤南这步棋,终究是走得莽撞了。


    “表哥……”


    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宋清远,却是真的有点慌了,他踉跄着站起身,却没有勇气靠近陆鹤南一步,只敢怯生生地唤一句“表哥”。


    耐心彻底用尽,陆鹤南没有留在这与宋清远继续纠缠谁是谁非的兴致。他垂着头,抚慰似的拍了拍梁眷的手背,牵着她,毫不留恋地转身。


    “表哥!”宋清远又大声唤了一句,沙哑的嗓音里尽是歇斯底里的狼狈。


    “大权旁落的滋味并不好受,你如今处在中晟那个位置上,如果你没能让他们称心如意的话,血脉相连的宋家也就罢了,乔家的人是断断不会放过你的!”


    陆鹤南脚步没停,梁眷却被这话嚇得脚步一个踉跄。她紧抿着唇,条件反射地望了陆鹤南一眼。


    “走稳些。”陆鹤南搀着梁眷的手微微用了些力,他甚至还有功夫同梁眷勾唇笑一笑。


    宋清远没追出来,一脸失魂落魄地跌回沙发上。莫娟留下来照看他,以防出什么意外,褚恒和任时宁对望一眼,默契抬腿跟出门外。


    屋内灯火通明宛如白昼,让人对时间的流逝毫无察觉。


    北城夏日的夜,裹着微凉的风,隐去白日里让人难以忍耐的潮湿闷热,好似老天开眼,留给被生活重压、却始终不得开解的人们,一丝苟延残喘的生机。


    陆鹤南指尖的那支烟还没有燃尽,驻足在昏暗的街口,他望向梁眷时依旧眉眼温柔。


    “你先去车上等我一会好不好?”陆鹤南将钥匙递到梁眷手中,没给她任何说不的机会。


    梁眷垂着头接过钥匙,心不在焉地摩挲了一下钥匙上的按键,看到追出来的褚恒和任时宁二人,终是讷讷地点了点头。


    “三儿,你今天不该把话说得那么绝。”看见梁眷走远,任时宁挂在唇边的笑容才慢慢敛下去,然后压低声音,略带埋怨的开口。


    “你指哪句话?”陆鹤南抬手掸了掸烟灰,眯着眼睛笑得玩味。


    他在明知故问,任时宁又何尝听不出来。


    “宋家虽然这几年看上去式微,但你外公宋老先生名声到底还是在的,积攒下来的人脉也不会凭空消失,你何必要跟宋家过不去?”


    任时宁越说越来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后,恨铁不成钢的继续道:“更何况宋家还是你的母家!你总要顾及一下你妈妈的面子——”


    陆鹤南掐灭烟,来不及被捻灭的火星四散在黑夜里,而后轻轻坠落到他的脚边。


    直至此刻,他的脸上才终于染上一点寒意。


    “我妈妈的面子?”陆鹤南哼笑一声,唇角只牵起一半,“如果不是因为我母亲姓宋,你觉得我会纵容宋家胡作非为到今日吗?”


    任时宁张了张嘴,一时有些语塞。站在局外人的角度上,他还想再劝些什么,可陆鹤南没给他再开口的机会。


    “宁哥。”陆鹤南的气势弱了下来,低声唤了一句,拿出将心比心的口吻。


    “八年前,莫家出事的那一年,任家的那些长辈拿家产继承来威胁你,逼你和莫娟姐划清关系,那个时候你为什么没有就范?”


    “京州那几个玩得混的王八蛋,把莫娟姐绑走,要她以身替父抵债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把那几个人打得半死?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把各家的面子放在心上?”


    勾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任时宁彻底偃旗息鼓,没了再劝的立场。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又怎么能满嘴仁义道德的逼迫陆鹤南去做?


    “我今天已经够能忍的了,如果今天梁眷的名声真的毁在那帮人手里,我不介意跟他们同归于尽!”


    陆鹤南的声音越说越低,但眼底交织的那抹狠与恨却愈演愈烈。


    一直静默着的褚恒被这话彻底震撼住了,他和陆鹤南是自小玩到大的情分,所以他深深明白,陆鹤南口中的同归于尽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所谓玉石共焚,陆鹤南绝不止是说说而已。


    在场的三个男人当中,唯有褚恒还不曾热烈的与人交付过真心,不明白浮世三千,唯有不问出身的真心,最是难能可贵。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一向没有烟瘾的褚恒,也忍不住伸手向任时宁讨了一支烟。


    “我也不知道。”陆鹤南半垂着眼眸,喑哑的声音里流露出一股茫然,紧蹙的眉头在瞥向前方路灯下的某个颀长身影时,蓦地舒缓开。


    好傻的姑娘,明明要她去车里安安生生地坐着等,非要固执地站在路灯下。


    在梁眷第二次俯身揉捏酸痛的脚踝时,陆鹤南突然觉得与好友的闲谈有些令人难捱。


    告别的话刚滚到嘴边,偏头就对上褚恒躲闪犹豫的眼神,陆鹤南抬手捏了捏僵硬的脖颈,长舒一口气,略有勉强的多拿出几分耐心。


    “还想说什么,赶紧一块说了吧。”


    褚恒打量了一眼陆鹤南的神色,咬着唇瓣,斟酌自己的措辞。


    “清远今天这事虽然办得混了些,但也不是没有道理。”


    “什么道理?”陆鹤南的眼神连同声音,都一齐冷下去。


    对上那道冷漠的目光,褚恒突然失去了继续往下说的勇气,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有些话既然开了口子,就得咬着牙坚持说下去。


    “陆伯伯的身体不好,趁势逐步隐退已经是必然的结果,雁南姐和琛哥还没来得及在江洲站稳脚跟,放眼整个陆家,能在这个时候撑起场面的,只剩你自己了。”


    “所以呢?”陆鹤南撩起眼皮,示意褚恒继续。


    瞧见陆鹤南这幅不着调的样子,褚恒突然有点气不打一处来。


    “陆鹤南,像你我这种人,最应该明白,做人不能既要又要。现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乔家的势力不容小觑,江山和美人你总得舍一个!”


    “所以你是想让我舍了梁眷。”陆鹤南微微勾着唇,用很平淡的口吻替褚恒说完没来得及说出的后半句。


    褚恒没答,然而他躲闪的眼睛已然出卖了他心中所想。


    停顿片刻,陆鹤南固执地继续逼问:“对吗?”


    “其实也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说话时褚恒咬着牙,他明白接下来他所要说的话,无异于在陆鹤南心尖凌迟。


    “什么法子?”陆鹤南果然问了,只不过他问得意兴阑珊。


    “京州圈子里,被养在外面的女人也不在少数,咱们也不是没有见过。只要你陆鹤南还没有倒台,就没有人敢对着梁眷指指点点。”


    褚恒顿了顿,有意避开陆鹤南如刀尖般锋利的视线。


    任时宁扯了扯褚恒的胳膊,暗示他别再继续说下去,可褚恒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猛地抬头,对着陆鹤南漆黑的眸子,字字沉稳,一字一顿。


    “只要咱们几个心里清楚,你心里真正在意的是谁不就好了?乔家的那位你娶回家里,好吃好喝地供着,只当是家里请了一尊需要日日上香的王母娘娘,出门在外媒体面前,演演恩爱夫妻,回家之后关上门就各过各的。”


    “脸面给到这个份上,我就不信你妈妈,还有乔家,还能再说一句你的不是!”


    陆鹤南垂着眸子还没说什么,任时宁先忍不住怒喝一声:“褚恒!”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迂回的余地,褚恒极力掩盖住眼底之中属于朋友的那丝不忍,极力用一个陌生人的目光毫无感情地盯着陆鹤南。


    “梁眷她如果爱你,就应该明白你的难处!既然明白,那为什么不肯为你妥协迁就一下?有没有那个名分又怎么样?”


    好一句有没有那个名分又怎样?陆鹤南的手指抖了抖,心尖不受控地颤了颤。


    任时宁秉着呼吸,一手扯着褚恒的胳膊,一手随时准备伸向陆鹤南。他已经做好了拉架的准备,可意料之外的,陆鹤南很平静。


    其实今天从头至尾,他都很平静,平静的过分,让人没来由的心慌。


    “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跟你们讲过,我和梁眷是怎么认识的?”


    陆鹤南没接褚恒的话茬,而是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


    褚恒一口气接连说了那么多,再没有开口应声的力气,任时宁清了清嗓子,偏头替他应了一声:“没有。”


    “我第一次来北城,就是替大伯来北城应酬,接风的地方就在前一条街口的世纪饭店,那天梁眷壮着胆子,闹到包厢门口,想要为她的室友讨个公道。”


    “然后呢?”热风拂面,褚恒也静了下来,他半倚在任时宁身上,提着兴致问了一句。


    陆鹤南笑了笑,畅快又自在的样子,让褚恒不自觉地晃神。


    “咱们这种人,打从娘胎里就是个硬心肠,不知道什么叫做恻隐之心,可那天在世纪酒店的回廊里,我看见她被校领导为难,孤立无援又不肯低头认输的样子,忽然就心软了。”


    心软是种什么滋味,任时宁深刻体会过,正因为太深刻,所以至今都没有忘记。那种刻骨铭心的记忆,只源于那冥冥之中的惊鸿一瞥,从此失控成为漫长人生当中的主旋律。


    “我的心脏病是个什么情形,你们也都清楚。”说到这,陆鹤南垂头自嘲一笑。


    “于你们而言的人生三万多天,于我而言不过是得过且过的在这世间走一遭,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我不在意,也没能力在意。”


    “三儿——”想到陆鹤南的心脏病,任时宁的一口气憋闷在心里,看向他的眼睛里不自觉地带着痛色。


    可陆鹤南的口吻依旧温温柔柔,所有压迫性的气场也在某个瞬间无声消散,眼神平和的仿佛一切未知都已尘埃落定。


    他神色郑重的给自己的人生,下了个与梁眷有关的结论:“可遇见她之后,我真希望我能长命百岁。”


    哪怕老天无情,没能让他实现长命百岁的美梦,那么至少也要陪她走到人生白头。


    褚恒呆滞地张了张嘴,空气热到让他恍惚,他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关键,可摊开手,却又什么都没留下。


    空旷热闹的街道蓦地寂静了两秒钟,像是在给陆鹤南的人生留白。


    他重新抬起头,月光之下,侧脸更显清冷。他的嗓音依旧很平稳,带着某种不容置喙,也带着某种如释重负。


    “梁眷她也许怜惜我这条命,愿意抛弃尊严与底线,没名没分的跟着我,但是我不能那么作践她。”


    “如果不能堂堂正正的在一起,那我会放手,让她清清白白的过日子。”


    哪怕我的人生从此之后,再无满月。


    第109章 雪落


    这条街道算是北城闹市区的边角, 有着难得的清净。昏黄的路灯,一盏接着一盏,橘黄色的灯光交相映在陆鹤南的肩膀上。


    他的脚步故意放得很轻, 以至于走到梁眷身侧,还有四五步时,她才慢吞吞地发现。


    “怎么聊得这么久?”梁眷笑了一下,蹦蹦跳跳地走过去, 牵起陆鹤南的手,手指顺势向上, 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


    异地恋实在太难捱, 再自诩清醒洒脱的人一旦陷入情网,也会在不知不觉间被娇养出一个黏人温吞的性格。


    “我跟宁哥也是好久没见了,自然会有很多话要聊。”陆鹤南屈起手指,撩起梁眷额间的碎发,露出一双稍有倦怠的眼睛。


    “倒是辛苦你在这等我。”


    听到辛苦两个字,梁眷心里咯噔了一下。毕竟陆鹤南从前,从不跟她说这样客套的话。客套的像是要竭力保持距离。


    梁眷垂着头抿了抿唇, 没多说什么, 并肩同行了几步, 然后松开他的臂弯, 坐进副驾驶。


    两个人一路无话, 车厢内也冷清得吓人。


    车子穿梭进闹市街区, 来往行人众多, 陆鹤南不得不将车速放低。梁眷半阖着眼,碎发拂面, 额头抵在车窗上,静静地感受外面五彩斑斓的LED灯光。


    那是今夜唯一的一抹光亮。


    直至车子在观江府地库停稳, 梁眷解开安全带,手掌紧握包包的金属制链条,状似不经意地低声问。


    “临走前清远那句,乔家的人不会放过你,是什么意思?”


    终于问出来了。梁眷长舒一口气,偏头望向陆鹤南时,带着某种战战兢兢。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陆鹤南的语气听不出任何犹疑,面上也仍旧是一派八风不动的样子,仿佛即将要与乔家决裂的人不是他。


    平和假象不足以宽慰人心,所以他不愿在梁眷面前粉饰太平。


    “眷眷你怕了吗?”陆鹤南沉了一息,指尖无意识地一下一下落在方向盘上。


    梁眷倏地抬起头,答得不假思索:“当然会怕。”


    她弯了弯唇,口吻是十足的玩味:“我的命就这么一条,世上在乎的人除你之外,也有父母亲人,至交好友。”


    陆鹤南的身体僵了一瞬,转过头望向昏暗光线中,梁眷那双越发明亮的眼。


    “陆鹤南,我很怕痛,也很怕死的。”梁眷的视线停留在陆鹤南的脸上,一错不错。


    车厢内静了两秒,而后就被陆鹤南略显突兀的笑声划破。


    “眷眷,你是不是狗血电视剧看多了?”他伸手将坐在副驾驶上的梁眷带到自己怀里,娇软紧密相贴,不知道是在安抚谁。


    ——“没人要你的命。”


    只要我还在这,就没人敢拿你做文章。


    梁眷窝在他的怀里没有答话,只闭着眼,静静地聆听他铿锵有力的心跳,用力感受这份难得的温存。


    “程晏清的那个提议,我觉得你可以考虑一下。”陆鹤南冷不丁开口。


    “嗯?”梁眷睡眼惺忪地应了一声


    车内实在太安静,封闭的车厢里空气又很稀薄,梁眷双手环着陆鹤南的腰,脑袋靠在他的胸前,不知道是缺氧,还是险些睡着。


    陆鹤南却清醒的很,他微微低头,亲了亲梁眷的脸。


    “梁眷,人能找到一件自己喜欢做的事不容易,既然有机会摆在眼前,不妨多试试。”


    梁眷这下彻底清醒过来,她仍紧闭着眼睛,环在陆鹤南腰间的手却松了松,头也没抬。


    “你也觉得我该去做导演?”


    “不是我觉得你该去,是你自己想去。”陆鹤南的语气依旧很平稳,措辞上也好似带着一股已经确认事实的笃定。


    听见陆鹤南这样说,梁眷的双肩不受控地轻颤了一下,眼睛缓缓睁开。相恋这么久,她再一次臣服于他洞察人心的强大能力。


    早在《忆兰因》的拍摄过程当中,她有关未来职业规划的天平,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偏向做导演那一便。之所以对外还一直闪烁其词,是她还没有下定决心。


    那是能够不顾一切破釜沉舟,接受阅尽千帆之后一无所有的决心。


    “陆鹤南,我有点害怕。”梁眷闭了闭眼。


    陆鹤南怔了一下,轻柔地捏了捏她的指骨,反问:“害怕什么?”


    “害怕舒适圈以外的全部,害怕无法掌控的未知。”对着陆鹤南,梁眷总是表现得过分诚实,她毫不避讳地诉说自己的软弱。


    默默地听完梁眷的这番话,陆鹤南静了几秒,似是在思考。


    “你这句话有歧义。”他如此纠正她,拿出上位者的从容口吻。


    “怎么说?”梁眷从陆鹤南的怀抱中稍稍抬头,然后直起身子,重新坐回到副驾驶上。


    陆鹤南撩起眼皮,毫无波澜的目光凝在梁眷的脸上,他问得循循善诱。


    “什么样的地方算舒适圈?对待一件事要拥有多少把握才算完全掌控?”


    梁眷蹙起眉头认真思考了一下,各式各样可以用于辩驳的答案浮现在脑海,但她却不能说出口。因为那些答案都太过苍白,她甚至都无法说服自己。


    连自己都无法成功说服的话,更谈何说服陆鹤南呢?


    他繁花阅尽,经历丰富,梁眷害怕在他面前露怯,害怕被看轻,更害怕他会觉得自己幼稚天真,不是那个可以和他比肩并行,共担风雪的人。


    她不想永远被他护在羽翼之下。


    陆鹤南留给梁眷思考的时间并不长,甚至可以说是没有给足梁眷思考的时间。在他看来,与其放任她漫无目的的瞎想,不如直接言简意赅的为她指明答案。


    能够紧握在手里的时间短暂到令人局促,他怕来不及……


    “梁眷。”陆鹤南长提一口气,认真唤了这么一句,迫着梁眷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舒适圈不是固定唯一的,也不是永恒的,那都是每个人靠着摸爬滚打一步一步,硬生生走出来的。只有当你在这个圈子里可以立足,可以生存的时候,你才能轻描淡写地说一句——这是我的舒适圈。”


    “至于无法掌控的未知——”


    陆鹤南垂眸笑了笑,借着地下停车场里昏暗的光线,梁眷总觉得那抹笑容很凄凉。


    “无论是谁,无论他如何竭尽全力,他都无法带着百分之百的把握去做事情。”


    “你也一样?”梁眷蓦地打断他。


    陆鹤南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当然,我也一样。”


    梁眷也跟着用力点点头,似是在努力让自己适应这个全新的认知,接受这个无法再改变的结果。


    “所以面对乔家日后的为难,你也没有完全的把握是吗?”梁眷话锋一转,突然又旧事重提。


    陆鹤南整个人都陷在低迷地情绪里,梁眷冷不丁将已经翻篇的话题重新带回,让他有些猝不及防,更多的是毫无准备。


    “咱们现在是在讨论你的事。”他软下声音,试图通过示弱来避而不谈。


    “可你的事对我来说,也很重要。”梁眷正了正神色,没给他逃避的机会,“我想我应该有知情权。”


    陆鹤南抿了抿唇,在梁眷明亮的视线下,他终是选择妥协。


    “眷眷,对于乔家,我不是没有完全的把握。”陆鹤南无奈的叹了口气,抬起半边唇角,声音压得很低,“我是完全没有把握。”


    虽然陆鹤南接手中晟才两个月,但现实情况却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


    几年前的中晟是一盘散沙,那时候的掌舵人还是路敬宇。资本下行最严重的那几年,中晟险些沦为权利资本的弃子。


    上面的人本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念头,把中晟交到陆庭析手上,也没指望能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可势单力薄的陆庭析,竟然真的盘活了这盘棋。


    带着中晟在行业里站稳脚跟之后,他想的就是如何推陈出新,让中晟这个套着腐朽面具的集团企业,可以在新市场新环境中越走越远。


    “推陈出新”难逃一个“变”字,若要变,就是要与中晟的其他几位话事人,也就是过往的既得利益者撕破脸皮。


    共同的利益即将土崩瓦解,之前互相看不顺眼的几位股东也不得不摒弃前嫌,一致对外。


    最近几年陆家的势力越来越深,上面的人秉持着坐山观虎斗的姿态,对于这种厮杀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集团变革开展的过分艰难,进程僵持在起步阶段,陆庭析的心脏本就不好,重压之下更是承受不了这种负荷,这才病倒在中晟的会议室里。


    陆庭析在黎萍的陪伴下去了古城养病,听随行医生说,他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所以陆鹤南也不敢拿着有关工作的事情去随便叨扰。


    每周打电话的时候,他更多的也都是报喜不报忧。


    京州圈子里那些人脉关系,资源置换总是瞬息万变,任时宁带着任家离京太久,就算是想插手也有心无力。


    至于褚恒,这么多年来褚家的重头戏与精力从来没放在中晟上,所以对于集团内部的往来渠道,错综派系也都只是一知半解。


    若非情况如此紧急,远在国外的林应森也不会申请提前毕业,进入中晟给陆鹤南做帮衬。


    眼下,陆鹤南所能依靠的只有陆庭析留给他的“残兵败将”,以及被派遣到江洲,一时无法“带兵回城”的陆雁南与陆琛。


    可他要面对的却是以乔家为首的这支牢不可破、毫无弱点的“老牌劲旅”。


    “陆鹤南,那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梁眷的眼眶有些酸,她说得很慢也很认真。


    无能为力的滋味真的很不好受,梁眷决不能接受自己活在由陆鹤南缔造的岁月静好里,然后眼睁睁看着身侧只有一寸之隔的他身陷囹圄。


    “你什么都不用为我做,相信我,我能处理好这一切。”


    瞧见梁眷泪眼汪汪的样子,陆鹤南心里酸痛得紧,他抬手将梁眷重新带回自己的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垂着眼睫。


    “我只希望在我顾及不到你的时候,你能好好生活,有底气、有能力地去过你自己真正喜欢的那种生活。”


    顾及不到是什么意思?梁眷的心尖不受控地颤了颤,但她没敢问。


    她蓄在眼眶中的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顺着鼻梁,经过下颌,然后一颗接着一颗滑落,最后悉数落在陆鹤南的脖颈上。


    “我会的。”梁眷闭着眼,发紧的嗓子答得很用力,“我一定会生活得很好,一定会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她一连用了两个一定,天晓得她是哪里来的笃定。


    如果不能给予他强大助力,那就努力让自己不要成为他的负担——不知道究竟是从哪时哪刻开始,这句话突然变成了梁眷的人生信条。


    “听说程晏清那部电影未来是要在港洲拍?”陆鹤南抬手仔仔细细地捋顺梁眷的头发。


    “是啊,先在京州带着剧组集训一年,再去港洲正式拍摄。”


    梁眷扬起唇角,缓了一下情绪,硬生生按下快要溢出喉咙的哭腔:“我还没去过港洲呢。”


    陆鹤南弯唇笑了笑:“港洲很漂亮的,你一定会喜欢上那里。如果拍摄不忙的话,你可以去我读大学的地方逛一逛——”


    “再漂亮我也不稀罕!”梁眷打断陆鹤南的话,答得赌气。


    陆鹤南觉得好笑:“为什么?”


    梁眷咬着唇,殷红落在眼角,说话时隐隐有些难为情。


    ——“因为港洲不会下雪。”


    自从与你相识在善于下雪的北城之后,我爱上了每一座时常飘雪的城市。


    第110章 雪落


    在正式迎来金秋九月之前, 站在北城微热的秋风里,梁眷先送别了自己的两位好友,也是她人生第一部电影的男女主角——祝玲玲和杨一景。


    他们两个比梁眷大一届, 华清微电影节颁奖仪式结束的那天,也意味着他们青涩无知的大学生活走到终点。


    早在领取毕业证书之前,下一部戏的邀约就已经递到了两个人的手上,只等褪去学生身份, 换上戏服,走入人人艳羡的光鲜亮丽之中。


    快门声定格在身穿学士服的那一秒, 自此之后, 便是两颗娱乐圈冉冉升起的新星。


    “眷眷,我真的为你高兴。”


    机场航站楼前,祝玲玲甩开手里的行李箱,上前一步,与梁眷紧紧相拥。


    面对离别,作为在场唯一男士的杨一景,是克制又内敛的。他无奈地接过被祝玲玲丢下的行李箱, 红着眼眶望向眼前这两个相拥而泣的姑娘。


    梁眷安抚似的拍了拍祝玲玲的肩膀, 泪珠挂在眼角, 明知故问:“为我高兴什么?”


    一向洒脱的祝玲玲却突然变得扭捏起来, 窝在梁眷的怀里, 支支吾吾闷声道:“也不算是为你高兴, 我应该是为华语影坛高兴。”


    感谢老天恩赐, 让华语电影界自此多了一位有想法、有能力的女导演。


    “我说祝小姐,我是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的。”梁眷挑了挑眉, 对待祝玲玲的夸奖有些不好意思,“别把我捧到那么高的位置上, 我怕登高跌重。”


    祝玲玲固执地摇了摇头,她松开梁眷,顾不上说话,只忙着别过头擦眼泪。


    “梁眷别过分看低自己,程晏清算是近几年业内最出色的导演了,你根本不知道有多少急于转型的流量明星想要参演他的电影,哪怕是一个戏份并不重的配角。”


    杨一景一边给祝玲玲递纸巾,一边温声宽慰梁眷。


    “他既然肯邀请你去他的剧组参与创作,肯定是看重了你的才华。”


    察觉到杨一景又要像往常一样絮絮叨叨,梁眷赶紧接过话茬:“我知道我知道,我肯定会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梁眷嘴上虽是这么说的,行动却与承诺背道而驰。


    在确定自己想要涉足电影界之后,对于要不要拿程晏清的邀约做跳板这个问题,梁眷想了整整两个月。


    两个月的时间里,她和陆鹤南住在北城观江府。白天两个人一人独占一间卧室,陆鹤南处理来自京州的件件公务,而梁眷在他隔壁看完了二十部电影。


    其中有两部,出自程晏清之手。


    九月中旬,面对董事局的兵荒马乱,陆鹤南不得不重回京州,执掌中晟大局。与他一道同行的,还有做足思想准备,可以平静接受任何结果的梁眷。


    纸醉金迷的京州于梁眷而言,更像是一个梦魇。这里是陆鹤南生活的地方,她迟迟不肯踏足,就是在怕那躲不开的禁锢会毫不留情地将她撕咬吞噬。


    如若真的到了苟延残喘的那一天,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紧握住什么?


    爱情吗?梁眷将头抵在后座车窗上,看着宽阔柏油马路上的车水马龙,无声地笑了笑。爱情恐怕会是她在这场不对等的博弈当中,最先失去的珍宝。


    “怎么了?是太累了吗?”


    回复完工作邮件的陆鹤南注意到梁眷的走神,他合上电脑屏幕,轻声问。


    梁眷回过神来,下意识想撒娇,可转过头瞥见驾驶位上手握方向盘的司机,和副驾驶位上正襟危坐的行政助理,那些私人情话又原封不动的咽回肚子里。


    怪她反应迟钝,竟然忘了——这里是京州,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北城。


    “没事,可能是昨天没睡好,今天有点犯困。”梁眷垂下视线,勾唇笑了笑,看起来很是得体大方。


    陆鹤南蹙起眉头,梁眷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在他眼中飞快闪过,他没能抓住,只觉得身侧的人情绪莫名低沉了下去。


    京州的一切,竟让她这么难捱——这是陆鹤南的第一想法。


    “我晚上七点有个会,不知道几点能结束,你不用等——”


    陆鹤南长提一口气缓缓开口,然后牵起梁眷放在膝头的手,握在掌心里轻轻摩挲。可下一瞬,梁眷偏过头,打断了他事无巨细的诉说。


    “没关系。”梁眷的脸上仍维持着笑意,目光停留在陆鹤南的脸上,“剧组那边应该也很忙,你不用担心我。”


    陆鹤南的喉结不安地上下滚动,静了一息后,他点点头,什么也没说。直至下车,合上车门前,透过不算宽敞的缝隙,他才鼓起勇气再次深深望了梁眷一眼。


    “梁小姐,咱们现在去壹号公馆放行李?”


    副驾驶位置上的行政助理刘琳琳没有跟随陆鹤南一起下车,车子重新汇入车流,她转过头,毕恭毕敬地征询梁眷的意见。


    “不,先带我去骊山影视城。”梁眷闭了闭眼,拒绝得不假思索。


    刘琳琳咬着唇瓣,没有应声,她紧紧攥着手心里的手机,眼睛里流露出几分犹疑。按理来说她只听命于陆鹤南,可这位梁小姐看上去与陆鹤南关系匪浅……


    梁眷的话,一时让刘琳琳有些拿不准主意。


    没等到回应的梁眷缓缓睁开眼,弯了弯唇角,笑得很温和:“放心吧,你们陆董知道这个安排,他很忙,咱们就不要再打电话打扰他了。”


    骊山影视城地处京州,算是国内最大的电影电视剧拍摄聚集地之一。行业资本与娱乐圈大咖云集的地方,豪车自然也不在少数。


    但当一辆挂着京州本地连号车牌的迈巴赫,出现在骊山影视城的共用停车场时,还是给影视城内的工作人员带来了不小的震撼。


    “这又是哪家影视公司的大小姐微服私访了?”


    常年驻足在广场上的群演,指了指迈巴赫旁衣着简单的梁眷,低头问向身边的选角导演。


    被问话的选角导演从业有些年头了,大大小小的席面参加过不少,在行业内也算有些人脉。但梁眷对他来说,还是有些脸生。


    然而能从迈巴赫上下来的,绝对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应该是吧,我一时之间有些想不起来了。”选角导演看重面子,嘴硬死撑,故意将话说得不置可否。


    另一个剧组的场务不声不响,目光直直地打量着停车场内最扎眼的那辆车,略显迟疑的低声开口。


    “我记得这个车牌号好像是陆家的。”


    “陆家的?”一位岁数大点的制片条件发射地抬起头,眯起眼睛看了看前方梁眷的背影。


    “看身高倒是挺像陆家那位大小姐陆雁南的,但是我上个月才见一场招标会上见过陆小姐,她那时候还是利落的齐肩短发啊。”


    操着南方口音的动作指导浑笑了两声,接过话茬:“那看来就不是陆家大小姐咯?”


    众所周知,陆家年轻一代里,只有陆雁南一个女孩,排除掉这唯一的选项之后,广场上围成一团的人默契地寂静了几秒钟。


    “会不会是乔小姐啊?”在场的人当中,总有几个豪门通,掌握着不为人知的一手消息。


    还有人游离在状况外:“哪个乔小姐?”


    “不会是中晟副董乔振邦一直养在国外的那个私生女吧?”脑子灵光的人霎时间通过一个寻常的姓氏,串联起未说明的一切。


    “乔家的私生女也配跟陆家产生关系?”质疑声层出不穷。


    最开始提起乔家的那个男人,傲慢地啧了两声,在一片满含求知欲的目光中,虚荣心爆棚的他挺直腰杆,对着众人娓娓道来。


    “这就是你们无知了吧,现在的陆家那可是四面楚歌,今非昔比。趁着陆庭析病倒,陆家无暇顾及中晟的那阵,乔家已经趁势拉拢了中晟将近六成的股东。”


    “怪不得呢——”


    人群外围有人拉长语调,喊了这么一句,顿时又吸引住众人的目光。


    “什么怪不得?”


    “怪不得前几个月的慈善晚宴和各种公开庆典上,陆家的那个二儿媳宋若瑾一直站在乔小姐身边,这是陆家要与乔家求和啊?”


    “我看不只是求和那么简单吧?”有人拧着眉,与说话的人意见相左。


    “那还能是什么?”


    “搞不好中晟内部是要联姻咯——”


    流言蜚语被梁眷甩在身后,刘琳琳咬着唇,不确定走在她前面的梁眷究竟听见了多少。


    负责接待的人昨日就得到消息,刚过午后就早早地等在影视城的侧门边。


    “梁小姐是吧?我是《寻屿》的场务徐永昌,是程导让我在这等您的。”


    徐永昌将挂在脖子上的胸牌递到梁眷眼前,梁眷只象征性地扫了一眼,就礼节性地弯了弯唇与他寒暄。


    瞧见梁眷似笑非笑的样子,徐永昌还以为梁眷是觉得自己受到了怠慢,没等她先说什么,就慌忙为程晏清找补。


    整个《寻屿》剧组的人,都知道大导演程晏清有多期待梁眷的到来。


    “程导在带着演员进行剧本围读,这才没亲自来接您。”徐永昌边轻声解释着,边注意着梁眷的神色。


    梁眷轻笑了两声:“没事,我是来跟着你们程导学习的,没耽误他的正事就好。”


    徐永昌用眼角余光再三确认梁眷是真的不在意之后,那颗悬着的心才缓缓落回原处。


    “咱们走吧。”梁眷抬了抬手,率先朝门前迈步。


    一直默不作声跟在梁眷身边的刘琳琳见梁眷有了动作,也忙抬腿跟上。只是脚后跟还没等落地,就被徐永昌伸手拦住。


    “怎么了?”梁眷顿了一下,转过头。


    “梁小姐不好意思,受制片方条约限制,闲杂人等都不允许进入《寻屿》片场。”徐永昌的手仍旧横在刘琳琳胸前,挂着道歉笑容的脸却是偏向梁眷。


    “好的,没问题。”梁眷眨了眨眼,言语上一丝挣扎都没有。


    被拦在门外的刘琳琳顿时急了:“梁小姐——”


    “没事的琳琳,我自己进去就好,你进去也帮不上什么忙。”梁眷亲昵地唤了她一声,“只是一会要麻烦你,帮我把行李放在门口。”


    话说到这,梁眷又看了一眼徐永昌,徐永昌立刻会意道:“您放心,我一定帮您把行李送到剧组酒店里。”


    震惊这个形容词在刘琳琳的脸上顿时变得具象化。


    “梁小姐,您……您不住壹号公馆了?”


    行政助理平日里的工作并不轻松,但陆鹤南今天交给刘琳琳的任务只有两个。


    第一,陪同梁眷适应骊山影视城的环境;第二,工作结束之后,将梁眷送回壹号公馆。


    可现如今,两件事她竟一件都没有办成。


    刘琳琳咽了咽口水,望着已经远去的梁眷背影,心如死灰的拨通了陆鹤南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