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上路 杀人
蛛丝结满雕梁,蓬窗缝隙透出月色,照亮一根根纤细蛛丝。窗外,荒草萋萋,明月林下寂静如水。
王母黄皮刮瘦,两鬓霜白了几分。
王絮疲惫地靠在墙边,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呼吸均匀微弱。王母则坐在一旁,脸颊打了个死结一样皱在一起。
身影蹒跚的老者正是王父,他饱受喘疾折磨,每走一步都极为艰难。
见王母凑近,他一挥手,打断道:“知道,知道。”
王母膝行到王絮肩侧,身子窜得笔直,一面泪如雨下,双手掐住女儿脖颈。
手背如干枯的树皮绷起开裂,王母将半身的力气压在手心,黄且厚实的指甲泛起一丝裂纹。
王絮素日少寐。
芳灵蕙性,渺渺冥冥,不知何处去了。
正此时王絮睁开眼,青灰眼睑上,漆黑眼珠灯火憧憧,宛如纸扎匠人以朱砂为纸人点睛,神韵顿生。
“为什么……”
“你不听话,你不嫁人,因为这是你的命,来生投到有钱人家,不要再生变故了——”
王母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于这世间,王母唯在意二人,一为王郗,二为王絮,这二人平分了她的爱与恨。
如日月同辉,共占其心。
王絮从不反抗,任由她打骂,是个引人怜惜的乖巧孩子。可在王母眼中,王絮没有常人的喜怒哀乐。不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七情六欲皆是这人模仿而来,她学着世人的样子,装作常人。
僧道做法事,说王絮命薄如纸。王母总算是想出,该如何形容她的女儿——纸扎人。
以纤细的竹篾为骨,以鲜亮的彩纸进行糊裱。匠人巧妙绘之,仿若有灵,却无人气。
王絮死后,王母亦绝不独活于世。
王絮一只腿膝盖向上顶,另一只腿伸直,脚掌蹬着地面,王父迅速伸出一只手,紧紧压住王絮膝盖,另一只手锁住她的脚踝,将整个身子移到她身上。
冰冷的墙面透过衣衫递来刺骨的寒意,王絮脸色惨白如纸,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王母掐住她脖颈的手一松。
王絮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娘。”
“我怀中藏有一把匕首。如此,或许能快些结束这一切。”
见王母松了劲,王父抬眼,目光中满是不赞同地望向王母,“毕竟是……毕竟是我们的女儿。”
“杀浠儿的不是絮儿,是浠儿自个儿不小心触怒了贵人。要是杀了絮儿,那肯定会惹恼太子爷,咱也别想活了。”
自王父患上肺痨后,便失去了一家之主说话的权威。
王父讨好地笑着,露出一张牙齿脱落得七零八落的脸,“絮儿可是个顶好的孩子!这些年在咱家里,帮了咱们老些忙……”
此刻的他,满脸纵横交错的皱纹,脊背弯曲如弓,身形伛偻。
王母微微颤抖着,嘴唇紧抿,良久,她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算了。”
王父松手,欣慰地为王絮将乱发捋到脑后,见王母一心整理王絮衣襟,“絮儿,你娘是疼你的,你不要怪她,她也是被——”
王父停了声,惊讶地看向王母。
王母摸出王絮衣襟里的匕首,褐色枯瘦的脸露出轻松的神情:“王……絮儿,很快便好。娘不怪你了,待在地下,我们一家四口便可团聚。”
王母的话流露出一种奇异的平静。
王絮终究过上了她梦寐以求的生活。瞧这一身衣裳,是何等的金贵。
王絮的渴望与追求,野心与不甘,不过是乐极生悲的前兆。
结局如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死到临头。
然而,王母很快便失去了那方才的平静。
变故骤生。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不觉夜深了。
岑安递了纸来:“殿下,织造所送衣物已到,做工精细,款式合宜,正待王絮姑娘验看呢。”
纸上工工整整地写着:白玉笔洗,古籍善本,雕花端砚,鎏金香炉……近郊庄园,天门街商铺一家。
这是徐载盈回报“救命恩人”的礼物。
徐载盈取过一张宣纸,平整地铺在案前,眸光微凝,捡起一边的鸡血石印章,对准宣纸按下。
岑安接过宣纸,语气恭敬却带着一丝无奈,道:“殿下,依您所言,今日过后,关于王絮之事,除非您主动询问,此后不必再向您提及了?”
“是。”
“还有何事?”
岑安自袖中取出一个檀木盒,左手托住盒底,右手一掀盒盖,“殿下,沈家有意示好,且沈家二小姐正值妙龄,年龄甚是合适,想来沈家此举或有深意。”
徐载盈凝眸而视,但见那红锦缎之上,静静卧着一条东珠手链。形圆似满月,质净若清泉。
岑安道:“殿下,我命人收进库房。”
案上红烛泣泪,烛罩上的仕女拈花醉笑,烛花炸开,像是烧炭的淅沥声。
徐载盈转身时人影绰绰泛青,倒在青砖上。灯下窥美人,自是愈看愈美,甚至有几分湿月疏星的意味。
他眸中寒光寥寥,道:“不必,你给我。”
料峭春风,乍暖还寒,吹得人酒意渐消。
王絮的声音如同一道惊雷乍现:“这不是我的命。”
她手腕一翻,猛地劈向王母手腕。
“啪”的一声脆响,王母手中刀脱手而出,径自狂飙向青砖地面,“当”的一声,砸出一片火星。
“絮儿,絮儿,你这是在干什么?”
王父吓得面色青紫,口唇发绀。他本就患有肺痨,被这接二连三的变故一刺激,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王絮从袖间抽出簪子。
那簪子如同一支夺命的利箭,带着尖锐的呼啸声,直向王母头部插去。
整个过程快如疾风,势如雷霆,让人目不暇接。
王絮忽地伸出一只手,瞬间卡住王母的脖颈,而后猛地一拉,将王母紧紧拉到自己胸膛之上。
王母一双眼含恨含怨地垂下,牙齿嵌入王絮小臂,铁锈味充盈唇齿间,一字一顿道:“你就是,来讨债的。”
王父艰难地挪动着身躯,一点一点地朝着草堆边走去,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药,搁置在掌心。
“絮儿……等爹吃了药,爹和你解释,不要,不要急……”
王父患有肺痨,如影随形的病魔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
每一声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有无数把利刃在他的腹部来回切割。
王父正要吃下,圆圆的药丸自手缝滑了下去,他脸上浸满了汗水,吃力地再拧开瓶盖,瓷瓶顺势倾倒下来,滚到地上。
王父扣着地面,一点一点地向前爬。
近了,只差一点了,就快到了……
一个人踩住那枚瓷瓶,一道踩中他的手,脚尖碾得他生痛极了,可却抵不上肺痨喘息的疼。
只见空中一道寒芒闪过,原来是一柄刀。“嗖”的一声朝着他飞了过去,深扎进青砖的缝隙中。
王父吃力地抬起眼眸,眼中模糊一片,仅能瞧见一截蓝色裙角在眼前晃动。
见不到王絮的脸,却能听到她的声音,很是轻描淡写:“这是你的命,不是我的。”
刀身前几寸是青色的,后几寸发银。在月光下闪烁生辉,此刻,那柄错金纹路的刀顶在王母下颌。
梦境变成了现实,她的女儿,像一只索命的女鬼一样,脸色惨白,发丝凌乱,脖颈上有道重重的勒痕。
王母吓得一哆嗦:“放过我……”
王絮还没死,她不能先死,她就知道,王絮是绝不会让她安生的。
“你是生我养我的母亲,我岂会如此不孝?”
王母尚未来得及反应,一道寒光倏地自眼前闪过,快如闪电,令人猝不及防。
只觉肚腹之上,忽地滑入一个冰凉之物什。
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王絮转了个方向,绕过背部,将簪子扎进了王母的腹部。
王絮捅得极深。
她头脸衣襟被飞了一身血,长发撂开披在肩背,进来的人睄睄觑一眼,偕同的侍女上前来为她擦拭脸颊。
向不远处的青砖上一看。
王父躺在血凝聚而成的水洼里。右手攀在地面,似乎要向前爬,手腕被割了一刀,齐根切段的血管暗红干涸。
他死了。
王絮本意绝不是见他自杀,是要他拿起匕首反抗。可是怯懦的人,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第32章 一无所有 谋杀
侍女游鱼一般依次而入,拾起绣帕为王絮擦拭脸颊。王絮垂首不语,松开挟持在臂弯间的王母。
月中薄雾仿若轻纱,渐渐泛起了白色。
实木打造的狱门边上,伫立着一个淡绿深青的身影。犹似身在山川相谬的葱郁青潭中。
徐载盈脚下步子一顿,眸光定格在王絮身上。
王母瘫跪于地,一手捂着汩汩流血的伤口,只顾喃喃念道:“王絮,定要杀了王絮!此子不祥,生来便是向我讨债的孽障……”
王母每一个字都似从牙缝中挤出,饱含着无尽的痛苦与怨怒。
王絮身披月晖,光如斜切雪影掠过她细长的眼睑,长发软和地淌在肩头,却遮不住脸颊上的一处深红。
她轻声道:“殿下既已至此,定不会袖手旁观。”
“他定会送你前往一处清净去处。”
侍女悄无声息地退下。
徐载盈眸中兀自刮起风,激起了层层涟漪,正要开口,眸光一凝,王母神色剧变,痛苦地蜷缩在地上。
老人身子被蛮横地拉扯弯曲一样,脊椎骨似乎要从身体里挣脱出来,头和脚也逐渐向着中间收缩。
她的整个身体形成了一个弓形,就像一张被拉满到极限的弓,随时可能崩断。
王母双眸圆睁,眼内狰狞的血丝纵横交错,一字一句道:“王絮,你这个孽障,你这讨债恶鬼托生的假人,根本不是我的女儿。”
王絮手腕轻翻,垂下腰际。
手心的簪子却不慎掉落,“叮”的一声砸在地上。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在她面前停伫,长指骨节分明,手腕上系着一串磨砂过的珍珠手链。
阴影笼下来,檀木香覆满周身,王絮抬眸向上看去。
绿衫青年阔步而来,步伐生风,头上玉冠簌簌颤动,束发之带几近崩裂。
徐载盈眸中是遮天蔽日的阴郁,面色却惨白若雪,泛着一丝异样的红晕,如寒梅映雪,凄美孤艳。
他不知何时逼近,俯身捏住王絮方才持刀的手腕。
王絮挣开他,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徐载盈看了好半响,才笑了,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你可真行。”
王絮腕上所裹布帛已被鲜血浸透,红得刺目,这血究竟是王絮所流,还是王母的血,难以分辨。
徐载盈松开王絮手腕,手指上移,寒鸦长睫覆下一层阴影,温热的指腹贴在她的耳畔。
他吐气不轻不重,耳鬓厮磨一样:“是你。”
眼前唇红齿白的女子低垂着眼,眼睛细长上挑,长眉斜飞入鬓,事不关己地以手撑着一边脸。
徐载盈重复一遍:“是你。”
王絮凑近他的脸颊,贴在他耳畔,留下一串濡湿的水迹,她的声音轻且柔:“是我。”
徐载盈侧过脖颈,晦暗神色霎时间寸寸冻结,如草木突遭霜雪,凋谢枯萎下去。
他冷声道:“宫廷之物,怎会出现于此?”
掉落在地的银簪原本沾了些暗淡的黑色,此刻却近乎被鲜血浸透,簪身沾染的殷红血影飞入眼帘。
“何谓宫廷之物?我不过为求一线生机,方举刃刺向她腰腹。至于他——”王絮顿了顿,抬颌直视王父一眼,“天不遂人愿,他不给机会。”
徐载盈面色微凝,几缕鬓发挣脱束缚,如绸缎肆意铺展、绣绘而开。
王絮长发如瀑,轻倚于他衣襟之前,轻抬手掌,为他抚平稍显凌乱的鬓发。
指尖仿若带着化不开的缱绻柔情。
不经意间,滑过他的唇畔,如春风拂过娇花,徐载盈的下颌线条,顿时如弦绷紧。
徐载盈眼尾泛起一片淡红色,只冷眼看来,不做反抗。
他换了身青色细花纹的锦缎长衫,玉冠束发,露在袖外的肌肤白的剔透,仿若一碰即折的细枝。
徐载盈从内而外感到一阵冰冷,寒意像蛇在筋骨脉络蜿蜒游走,侵入五脏六腑。
槛外江水不息东去,寂静亦无声蔓延。
二人相距不过咫尺,心却隔了千山万水,再也无法靠近,徒留一片荒芜。
两人挨着碰着,青年衣襟被冷汗濡湿,婆娑灯影映入他眼帘,心中哀恸,身上檀香亦冷艳了几分。
徐载盈凝一眼落在地上的发簪:“你这簪子上,曾沾过宫廷毒药,毒名牵机。”
周煜于百香楼月台之上,予她的瓷瓶,其中盛放之物,正是此药。“人沾之分毫,活不过一个时辰。”
王絮只扎了王母腹部,可也是白簪子进,红簪子出。她面上毫无波澜,稍稍抬眼望去。
血迹沿着簪身蜿蜒而下,在地上汇聚成一滩刺目的红。
“可我并没有接纳。”
王絮凑于徐载盈耳畔,音色生疏中泛出几分柔润之意,“难不成阿莺忘了,周煜叫我伤你,我却舍不得,再后来,那药也被岑安大人收走了。”
徐载盈定定看她:“你之所以不肯受那药,只因你早有此毒。”
王絮双手捧起徐载盈的下巴,眸光是澄净的,微微地笑着,常常地望着他。
徐载盈垂着眼,任凭摆布。
“你这簪子,是昔日周煜大婚之际,用以验毒的物件。其上沾染牵机药。”
周煜心怀叵测,设计陷害王絮,于云片糕中暗加牵机药。王絮在验毒之际,使毒药附于簪身。
“我见你已将簪身擦拭洁净,照理而言,毒药应皆随衣物而去,那此簪之毒,究竟从何而来?”
墙上烛台稳稳钉在那里,烛火摇曳,那蜡烛洒下藤黄色的灯影。
此时,屋外已然有了雨意,俄而,雨落如珠,似玉珠飞溅,气势磅礴地冲开沉沉夜幕。
王絮站在蜡烛下,灯影遮住她脸颊,亦遮住了她的情绪,长发横云迤逦。
王絮自漆夜中抬首,徐载盈与她对视,她此刻却是分外平静:“我扎了她,可她也差些就杀了我。”
她那被衣领遮掩的脖颈之下,赫然横亘着好几道触目惊心的掐痕。
她适时地露出几分惊讶:“我只是下意识之反抗罢了。若我知晓毒药于簪子之上,决然不会杀她。”
王母当真是对王絮起了杀心,欲将其置于死地而后快,丝毫不念及母女之情。
此刻,想必南王府证物已然被销毁。
那时候,徐载盈身处水榭楼台中,窥见周煜命王絮奉酒,便察觉其中有诈。
而后,周煜竟将酒倒掉,酒水洒落,恰好落在那株晚香玉之上。
王絮俯身捡起那株晚香玉,岂是为了伤春悲秋、附庸风雅?实乃心中早有疑虑,暗自思忖周煜言行举止,越觉其形迹可疑至极。
待她一番仔细验看之后,便心生一计,索性将计就计,暗中策划了一场掩人耳目的谋杀之局。
王母也是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一阵冰冷的感觉自后颈袭来,王絮倏然间环住徐载盈的脖颈,像是树的根须摄取青绿的汁液,逼徐载盈看向自己。
“我可不是丧心病狂的,不怕死的人。”
她的话轻若游丝,却裹挟着几缕幽微的怨意,“你怀疑于我,可我的手亦已受伤,难道这还不足以为证?”
徐载盈弯下腰,眸中山茶朝露经受雨露润泽,渗出一些水光,濡湿了滢白透明的肌肤。
他攥紧王絮的左手手腕,见她手掌心缚上了层层锦帛,血浸满白帛。他没什么表情地道:“我怎记得,你伤的是右手。”
王絮轻轻地笑了,右手贴在他下颌:“记得可真清楚啊,阿莺。”
徐载盈肌理间半遮半掩地透着绯红,像是白纱遮掩的鲜红霞锦,音色沙哑:“这毒从何而来,你该是知道的,若你不告诉我,也无妨。”
他这姿态,既有着羞涩的娇柔,又带着几分惹人怜爱的怯意。
徐载盈一字一顿道:“你在谋杀她。”
明月林下,狐狸化作公子身,眸中冷意像无声的焰火,火星迸溅,漫向六合八荒。
王絮欺身压得更近,身上的血腥味浓郁得令人几欲窒息。她毫不遮掩眸中的眷恋,看一眼少一眼般,近乎苛求地以指尖划过他的鼻翼、眼睛、眉梢……
王絮将身子深深埋入徐载盈怀中,她的身躯并不冰冷,毕竟常年打猎,气血通畅、血脉活络。
徐载盈默不作声看她,指骨摩挲腕间戴的东珠,淡水珍珠圆润冰凉。
她口中说出的话近乎残忍:“可这难道不是你逼我的?若非你执意要寻我,非要将她们带到我的面前,甚至逼迫她们对我动手,我又怎会如此狠心,痛下杀手?”
篷窗外漆黑的天边翻滚起闷雷。
水珠打在屋檐上,无可挽留地下坠,屋外明月林下积水冲散泥浆,掀起的土腥味却吹不散屋内浓重的血腥气。
濡湿的水迹蹭在肌肤,温热伴着一阵血腥味窜上脊背,徐载盈身上笼上一层浅灰阴影。
他下颚靠近王絮发根,浓烈的桑葚酒香侵略性钻入鼻腔,两人呼吸声交融在一起。
怀中人道:“阿莺,你已经让我一无所有了。”
徐载盈攥紧东珠的指骨紧绷发白,细线铮的一声断开,珠玉飞溅,澄净的圆珠四散在地上。
牢房昏暗的光线下,扑面而来血腥味,徐载盈才明白,眼前假以辞色的人。
竟是自己的一生所爱。
每至见她时,徐载盈便如有无形之力加诸于身,若巨山镇压,动弹不得。
王絮以他痛苦为趣。任他如何冷漠、轻视、憎恶……王絮不以为意,乐在其中。
她一句随口的阿莺,在他心间却是挥之不去的魔咒。
徐载盈对她的爱如置于祭台上的白烛,烛明香暗,爱在燃烧,恨在凝结。
爱愈多,恨愈多。
唯有杀戒,方获新生。
第33章 离人 伞
大理寺的夜,仿若被一层氤氲水汽轻笼。夜雨淅沥,大理寺的飞檐、廊柱在雨的润泽下愈发苍翠。
主簿疾步匆匆,他领命于大理寺卿,行至审讯室外,见室内烛火煌煌,明如白昼。
少卿陆系舟站在门槛处,正提挈关照侍女。
他道:“你等需悉心照料,切不可如照料寻常姑子婆子那般懈怠,若要偷懒,也莫在此处。”
主簿暗自思忖:陆系舟真大胆,丞相之女亦敢缉拿,人尽皆知大理寺卿李均是南王府所擢拔,如今竟出此等事,真不知后续如何收场。
正此时,一个衙役匆匆来报。
陆系舟见衙役经过,挥手屏退左右,瞥他们一眼:“半夜不睡,何事如此慌张?”
“少卿大人,速去一观啊。寺卿大人……寺卿大人已然赶过去了……”衙役满脸惊恐。
主簿心中一晒。
陆系舟平民百姓出身,官至四品少卿。若无太子殿下为其倚仗,安敢为此等事?
陆系舟神色一凛,拽着他的衣领,疾步如飞地往外奔去,喝道:“究竟何事?休要吞吞吐吐!”
“丞相府的习管家又来了,此番……”衙役一路奔来,心急如焚,此刻气喘吁吁,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此番说是,他家老爷亲至——”
陆系舟脚步一顿,回首望去:“可是他主人,程相过来了?他们是何说法?”
衙役:“他言其主人是来谢罪的。”
“说道‘劳烦少卿大人为我府中之事操劳,本是我教子无方,应去自领责罚,平日于犬子管教疏忽,竟不知此子犯下何种伤天害理之举。然无论如何,吾当亲至,助大人处置,以正朝纲,亦为警示。使那些素日仗势之王孙、为非之子弟,知天理昭昭、王法森严。’”
主簿一直站在一边没出声,此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此案重大,若丞相真能大义灭亲,倒也能还世间一个公道。”
京中能称雄者,凡依仗三股大势。在朝堂上党同伐异,排挤异己。
陆系舟倒霉,主簿幸灾乐祸。
至于其余世家,各寻其主,背靠大树,于这朝堂之中争权逐利,互相倾轧。
陆系舟看主簿一眼,整了整衣冠,加快步伐向前走去。
主簿直奔死牢而去。待见得岑安,忙不迭地将事情始末细细道来:“……寺卿李均下的命。”
随后,有侍者入内通传。未几,只闻嘎吱一声,门扉缓缓洞开。
牢房中,不知谁劈断了烛台,干草的湿气与血腥味相杂,扑鼻而至。唯余月色微芒,满室幽寂。
主簿稍作踟蹰迈步入内,甫一凑近狱门,脚下不慎触踩中数枚珠子,身形一晃,忙伸手扶住门框。
又见地上有寒光倒映,凝目细视,乃一柄利刃、一支发簪。
漆夜中,两道影子密不可分地纠缠在一起。
主簿不禁心头一凛,抬眸望向室内:“殿下,大理寺卿现下已往丞相处而去。属下特奉其令,前来向殿下禀报。”
长身玉立的青年眼尾发红,如同沁在血中,他敛了笑,眸色微沉,攥着他怀中女人的手腕。
徐载盈声音暗哑:“李均有何事?”
“李均是谁?”
王絮长指落在青年喉结处,指尖稍作停留,轻轻绕着碾了一圈。
徐载盈神色骤冷,向后退开两步,试图躲开她指尖的摩挲,语含疏离:“现任大理寺卿。”
只是他这仓促后退,使得衣襟凌乱,月光下锁骨若隐若现。
王絮视线停在他的泛着垠白月色的锁骨上,笑了下,不过是千般情思,万种缱绻一样,“那他来有什么事?”
主簿垂首,不敢直视眼前场景,稍作停顿道:“南王一案,王絮已然洗清嫌疑。”
“李均大人道,不日将其释放……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徐载盈凝一眼地上瘫倒的尸首,缓声道:“王絮犯下两桩命案,直接斩了便是。”
王母所中牵机药,乃宫廷秘制奇毒,此毒阴狠,非凡药可解。旁人或许无计可施,可他身为皇室之人,手中自然有解药。
徐载盈已令下属喂王母服下解药,想来不过半个时辰,她就会醒来。
主簿头埋得更低了,大气也不敢出。
李均大人先是暗中授意,要他寻个恰当的时机除掉王絮,可如今却又改口,命他协助将王絮释放。
先前护着王絮的殿下,反手便要杀人……
徐载盈神色冷峻,目光如霜:“拿刀来。”
主簿惊了一惊,才发现徐载盈并未佩剑。素日光风霁月示人的殿下,如今衣衫凌乱地叫他去拿刀,目的竟是为了杀掉自己的“情人”。
王絮却叫停了主簿,“这位大人,您请等一下。”
主簿一脸为难,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行动才好。唯恐这只是两人之间独特的情趣,自己若贸然行事,怕是会坏了好事。
徐载盈似笑非笑道:“你就在这。”
王絮语气恳切地问道:“大人,若遇强盗害人性命,我出于自卫而失手杀之,在我朝律法,不知可算有罪?”
主簿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一样道:“……无罪。”
王絮道不轻不重开口: “今日要取我性命的人,是我的双亲。我不过刺她一下自保,谁料簪子上遭人涂了毒药。这种情况,可算有罪?”
主簿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他稍作思忖后说道:“这……当下之急,是得先寻到那个在簪子上投毒的人……这案子难以厘清其中是非曲直。”
徐载盈垂下眼睛:“若她早知簪子上毒呢?”
主簿心中清楚,眼前这局面如履薄冰,自己的回答若有差池,那可就相当于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啊……”
“这算谋杀……”
主簿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冒出,后背也被冷汗浸湿。
徐载盈话锋一转,瞥向王母:“她死之后,旁人都会以为你是为了保命才出手,根本不会想到你是有意为之,只会觉得那是意外。”
王絮莞尔一笑:“见死不救,也叫杀人?”
若是见死不救也称得上杀人,那王母和王父的罪可称的上千刀万剐的程度。
“太子殿下。”
王絮声音很是冷淡,往昔那声亲昵的“阿莺”已再无踪迹,“那她死了吗?您不是启出解药,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了吗?
徐载盈上前一步,目光如炬,似要把对方看穿,“我要是不救她呢?”
王絮道:“那便是殿下您在谋杀她。”
她稍作停顿,眼眸中似有思绪万千:“前朝之时,伦理纲常备受尊崇,尤重‘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之理。彼时,若有忤逆之人,胆敢殴打、辱骂父母双亲者,皆会被处以极刑——斩刑,毫不留情。”
“妻子若是辱骂丈夫,也可能遭受笞刑;若动手殴打丈夫,处罚更甚,或判刑,或流放。”
“而且,若妻子犯了‘七出’之罪,诸如不事舅姑、妒忌、身患恶疾之类的行为,丈夫便有权休妻。”
主簿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他深知这些话若是传扬出去,必将引起轩然大波。
他扫视着周围,仿佛那些潜藏在暗处的蜚短流长已经化作了有形之敌。
“可这纲常并非界定得至严至密啊。若父行不仁不义之举,若夫为□□恶行之人……如此,又当怎样才好呢?”
徐载盈呵了一声,主簿听闻,先是一愣,随即不敢有丝毫懈怠,转身快步去取刀。
主簿可不管周煜他们要王絮活了!
她说这话,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祸从口出的道理,为何还有人不明白?
王絮望着徐载盈,两人近在咫尺:“您要如何处置我?”
徐载盈接过主簿递来的刀,潮湿的眼睛逐渐起了雾,眼尾泛起一丝潮红:“自然是杀了。”
他取出一柄刀,那刀在月色笼罩下,似秋水凝霜。它右手持剑自下而上一挥,直斩向一旁之人。刹那间,血如泉涌,四下漫溢。
主簿的面上犹存惊恐之色,竟被一刀穿心,瞳孔震了震,口中溢出血线:“为什么……”
王絮去捡王父身边的那柄刀,将它递还给徐载盈,两人相碰的指尖颤栗,引得徐载盈脸色冷淡更深,他将刀柄横在王絮手边:“送你。”
“以后再——”
他顿了顿,没再多说。
徐载盈不认为,他和王絮有以后。
大理寺卿李均是南王亲手提拔上来的。
如今南王一案,凶手尚在逍遥法外,若他与王絮相交过密,李均只需稍稍耍些阴谋,便能将王絮诬陷为凶手。
徐载盈不能强保王絮。
身为太子,他还不够强大,王絮也不够强大,若是他表现得很在意她。
那么她要面对的,不仅是周煜,还有陛下。
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两人上马车时。
王絮问徐载盈为何要救她,他怕她多想一样飞快地道:“‘君为臣纲’,我要是处置了你,当今陛下,与我这太子,岂不是付了前朝旧辙。”
“殿下慎言。”
徐载盈道:“最后一个问题。”
侍从自银质的水罐中倾倒出温水,这水是出发前就用香料熏煮过的,带着一丝淡雅的芬芳。
水流入白玉碗中,持琉璃瓶的侍从舀出适量的蜂蜜,蜜水慢慢地融合。
侍从呈给王絮,徐载盈没看她,自案下夹层取出一张纸:“夜深了,你喝了太多酒……喝下解酒。”
“我们去哪?”
碗壁温热,驱散了夜的凉峭,王絮问。
书案奏折累叠,几近成丘,徐载盈正借烛光翻阅,没看她,“东宫,去见一个人。”
光影斑驳,映得他面颊有碎金洒落。他修长的手指轻拈奏折,一页复一页。
王絮垂下眸: “你有什么问题?”
徐载盈对上她的视线,放下奏折,取出一只碗,两指夹起置于一边的琉璃瓶,冲水泡蜜。
他将这碗蜜水搁置在案边。
王絮默不作声地看他,他却抬袖向她这边推了推,低声道:“你身上酒味太重,不妨多饮几杯。”
这个问题搁置下来。
夜色如墨,浓稠得似化不开一般,王絮置身于此,雨幕淋漓,她未能看清东宫轮廓。
然而,那碗蜜水滑过咽喉时,丝丝缕缕的甜意在喉间散开、交融,为她带来了一丝暖意。
徐载盈轻抬步履,缓下马车之际,撑起一伞。那油纸伞于淅淅沥沥的雨中,遮住了他的情绪。
有侍从疾步上前,亦为王絮撑起一伞,王絮抬眸间,目光不经意落在徐载盈那伞上。
那是一把陈旧的伞,伞骨也不再坚韧如初,有的地方已经微微变形,露出了木质原本的纹理。
二人徐行至一处书房,徐载盈轻收纸伞,搁于门框,水花飞溅,打湿了脚下的地板。
徐载盈眸中也氤氲上些许水意,温声道:“最后一个问题。”
他叫王絮坐在桌边的长椅上,他则自堆叠的书中抽出一张宣纸。
徐载盈面色苍白了几分,神色琢磨不定:“你是不是。”
“是想让我可怜你?”
王絮与他并肩坐下,垂眸道:“全天下,哪个女子不想得到殿下垂怜,我亦不能免俗。”
徐载盈:“……”
真是胡说八道。
……先铺陈纸笔罢。
徐载盈拿起一根玄色丝绸发带,将长发于脑后轻轻拢起,发带绕过发束,简单地束起。
长发拢到身后,露出脖颈到耳垂的细薄皮肤,花树堆雪一般,白净的皮肉轻易地泛起一阵绯红。
可徐载盈神色却很疏离:“你不必做这些。”
王絮不答话,视线投向窗外,半天感叹:“你爱竹,却不是惜花的人。”
风压得屋外竹枝伏了又起,乌云翻涌的天边滚过一道闷雷,屋脊于明暗之间乍现乍隐,雨线自瓦片下重重冲下。
廊外生了几簇牡丹,冶态轻盈,被水流连根拔起,在湍急的水流中挣扎、翻滚,像被无情浇灭的残窗烛火。
花虽有意,怎料流水无情。
徐载盈亦抬眸看了眼,“你若是为着你家人的事,杀了便杀了,我也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王絮没说话。
王絮从不崇拜权力。
在她眼中,真正了不起的,不是能操控一个人的命运,而是在掌管人的生死时,却从不滥杀。
徐载盈为何不杀王母,王絮不懂,可她也知道心怀不自量力的期待是件傻事。
毕竟冷漠是上位者的天性。一人若欲予你些许,定会先从你身掠去更多。
向外一望,雨打浮萍,涟漪不平,王絮记得以前在山洞中她时常撑着伞去看望他。
这伞,她并未赠予离人,是在逃亡的路途中,不经意间被捎带到静思庵。
徐载盈带着它归来,为它找到了栖息之所。
这伞倒是好命,一件死物,比不得有些人身似飞絮,命若孤舟。
十余载光阴,苦心经营,改命求存,终不过是蚍蜉撼树,以莛叩钟。
徐载盈提笔饱蘸浓墨,将宣纸置于一边晾干,忽地道:“你会研墨吗?”
端砚置在王絮这边一角,色碧质坚,白玉狼毫斜倚其上,笔杆雕琢精细。
见王絮一瞬不瞬地盯他手心的笔杆,徐载盈提笔的手一顿,站起身:“我念你写。”
王絮一身衣衫如被雨水洗净的湛蓝,她捻起墨锭,在砚台中研磨,摇头:“我不会写字。”
墨汁在砚中晕开,色泽逐渐浓郁,恰似雨过天晴后的天空一般。
“你坐,我教你。”
徐载盈静静看了她几眼,仿若未闻起身,与王絮换了个位置,若无其事地执起墨锭,研起墨来。
王絮心中升起一阵荒谬。
她是想写的。
心中有千言万语,亟待通过笔墨流淌于纸上。
王絮不过仅写得寥寥数字而已,否则那日便会做主帮崔莳也写几个字回家的。
徐载盈将两张宣纸轻铺于桌面,宣纸如雪,平整光洁。他抬手提起狼毫笔。
笔尖似有灵韵。他于其中一张纸上挥毫泼墨,笔走龙蛇之间,字句如珠玉般落下。
王絮凑身看去,纸上落下的,是“王絮”二字。
她问:“我跟着你写?”
王絮提起笔,于另一张宣纸之上开始仿写,“王絮”二字,于她而言写得十分熟捻。
观其笔迹,竟有他人之影。
恰似临摹他人的字体,每一笔划的走势,仿若从他人书帖中脱胎而来。
徐载盈明知为何,却偏偏装作不知。
他在边上的纸落下几个字,写得神清骨秀。他声音很淡:“不急,慢慢写。”
“笔尖按下去,要有一个压的架势,同时要向上擎住笔,有个提的动作。”
王絮下笔颇为艰难,字如蹒跚学步的幼童,磕磕巴巴地在纸上延伸。
她认清了几个字。
“王絮,年十六,原属长陵县外杩庄。因谋生之故,欲落口长安。”
徐载盈站在原地,一句不发,静静地看她。
王絮的字歪歪斜斜,仿若狂风中的柳枝,东倒西歪,凌乱不堪。
每至一处,若逢那百思不得其解、难以参透之字,便只得暂且空下一笔,继而移至下一字。
王絮黑眸若有所思: “我记得,以前在山洞……你也教我习字,只可惜我学得慢,没学会多少。”
徐载盈微微一怔,垂下眸,有几分促狭地轻笑,“不会,你学得很快。”
他将指腹按在谋生两个字上,“我分开教过你一次,你都记住了,你很聪慧。”
王絮眸中流露出怅然的情绪,徐载盈敛了笑,眼神晦暗了几分,话音很轻:“以后有的是时间学。”
墨迹在宣纸上晕染得乌黑发亮,而“王絮”二字,于徐载盈心间,却有着别样的景致。
墨在纸上勾勒出花青的青苔,再细一看,还能看到浅红淡色的泥。
人的姓名本无色彩,可王絮二字,在徐载盈眼中,还沾上些湿霜的泥。
以殷红的血,自心间,一雕一刻,勾勒皴染而出。
在长陵郊外山洞中,日月轮转,流光暗度。
徐载盈成日成夜地写诗写颂,待到兴味阑珊,亦不知笔下所书为何物。
靠在山石上,他不经意的一眼。
徐载盈竟不知写下了多少个王絮。
徐载盈自柜中取出一本画轴,拆开一看,是一副人物画,此时,王絮投来审视地目光:“你很忙吗?”
“没事。”徐载盈偏了偏身子,神色自若,“处理一些……杂物。”
徐载盈以袍袖遮住她的视线,正大光明地打量起画中人。
自长陵县归来,徐载盈屏退左右,备好笔墨纸砚。王絮的形貌便跃然纸上。眉眼、红唇、神韵,无不栩栩如生。
手到拈来,熟练之态,堪称一绝,仿若他曾千百次勾勒过这容颜,方能如此得心应手。
而画中人居高临下,对他轻慢地笑。似乎随时要自画中走出,对他道:“阿莺,天涯路远,再不相见。”
他才猛然间意识到,他的心被留在过去的山洞中了。而画中人俨然走远,不见踪影。
徐载盈遣人将此画送往大理寺,吩咐陆系舟:“她欠了我的债,替我找到她。”
这种追债心理只会叫他愈挣扎愈深陷其中。徐载盈钟爱于竹,可竹却屡屡节外生枝。
“我写好了。”
收回视线,见王絮搁下笔,余光时不时瞥来,徐载盈将画卷起来,收拢投入一边的炭盆中。
画卷入炭盆,瞬间被火苗舔舐,火势渐旺,很快,一切都化为灰烬。
王絮长发偎在脸颊,移开眸,她当下理应说些什么,可情绪却像冻住了一样凝下来。
待到写完,她才发现,这竟是一份……
两人四目相对。
徐载盈见王絮搁笔,抬起那张纸,目光落在纸上那些空缺之处,提笔补上空字。
如此一来,内容总算完整无缺:“经核查,情况属实。特此准许王絮落户长安,自此脱离原籍,入长安户,享平民之权利,尽应尽之义务。”
下方还盖有户部侍郎刘榭的红印章,仿若一团燃烧的火焰,印在纸上。
徐载盈将宣纸折叠好,收入袖中,就像是尘埃落定了一样,发出一声谓叹:“你说过,凡记得幼时事的人,皆因那时有所倚仗,故而心无所惧、有恃无恐。”
而那些无法回忆的人,大抵是彼时正遭受重重磨难,苦不堪言,不敢亦不堪再去追忆。
王絮垂下眼睫,指节扣在桌上,以指骨轻轻地摩挲书案,“我不记得了。”
徐载盈眸中晦暗了几分,没将下句话说出口,“我暂时将你的户籍挪到了岑安户下。”
终归他眉眼中乌沉的云团终于拂去尘埃,眼中天光,拨云见日,音色很轻道:“他会保护你,会送你入学,若遇心仪之人,我亦为你准备了一份嫁妆……”
“这是你要的生活吗?”
徐载盈向后仰了仰,神情已然带上几分疏离。
未等王絮开口回应,敲门声陡然响起。
徐载盈神色未变,语调平淡如常,只轻轻说了句“进来”。
门被推开,来人正是岑安。
徐载盈将袖中宣纸递予他,吩咐他走程序。岑安则递出一封信:“有封信,是指名道姓给王絮姑娘。”
“方才送来的?”
徐载盈凝眸看岑安,“给她。”
如此深夜,怎会有人送信来,徐载盈也不问。
岑安神色恭敬,双手将信递向王絮,继而开口说道:“殿下,就在方才,臣已写就书信一封,并遣人送往沈家,信中已详细向他们阐明其中利害关系。然而,沈家那边却传来消息称,崔家三公子如今正值知慕少艾的年纪……”
在这一辈中,尚未定下婚事的少男少女已然不多。他们年龄相差无几,错着辈分结亲亦是正常的。
徐载盈顿了下:“莳也怎么想?”
王絮轻启信笺,映入眼帘的字迹苍劲有力,仿若龙蛇游走。
上书“王絮亲启”四字。信中的内容简洁明了:“王絮,明日午后,来胡同街寻我。”
她听到岑安回道:“莳也公子不知行踪何处,怕是又要好几周不回家了。”
徐载盈指了指门,示意他无事便出去,语气平静道:“林家荣华正好,他喜欢什么,由着他去。”
岑安合上门。
徐载盈正要追问,王絮却将指腹按在他书写的纸上。
“余下几个字,我不会写。”王絮慢慢地抬眸,指尖点住几个字:“不若你教我?像从前那样。”
徐载盈想到他先前竟主动勾住王絮的手,将她拢在怀中,一笔一划地教。他的声音仿若裹挟着冬日的寒霜,冷冷地道:“不必。”
“往后,我会替你找教习师傅。夜深了,屋外第三间是我为你准备……睡吧。”
风来疏竹,雁度寒潭,要人过而无痕处,于他想必也是同样轻易。
王絮推开门,扑面而来的雨意吹得她一身湿润,门畔边搁置了一柄伞,伞上每一滴水珠、每一丝风的痕迹都在此处停留了下来。
凑近了看,晶莹的雨珠顺着青砖蜿蜒而下,汇聚到院中,将牡丹摧枯拉朽般地冲进了雨幕之中。那零落的花瓣在水中漂浮、荡漾,与雨珠相互映衬,竟似点缀了满池皓月光辉。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疑心一旦生长,就像一道裂痕,在镜子上不断延伸,直至镜面支离破碎。
这世上,哪有破镜重圆这种事。
第34章 仁心 毁
翌日清晨,曙光初现。
昨夜王絮寻了几块绸缎,纤细的针带着丝线,在绸缎间穿梭,一针一针往后缝,缝到快一圈时停下。
夜深,竹叶需得晒干磨碎加进去,时间不足,未可如此周全。可香囊的雏形渐现。
水汽如纱氤氲,身侧的珠帘轻晃,侍女引着一位中年老妇步入进屋。
王絮将香囊收入袖中,抬眸看去。
王母躲在侍女身后,吓得一身冷汗淋漓。
她咬断了指甲盖,鲜血从指尖渗出。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两侧,面色泛着青紫色。
王母疯了。
侍女继而轻声言道:“殿下有令,有一人殿下料想娘子或愿相见。”
这人是谁王絮已经猜到了。
她所历经的重重苦难,皆因这人而起。可这人却从未真正意义地伤害过她。
庭院深深,曲径通幽,汉白玉铺就的道路两侧,繁花似锦,争奇斗艳。
推开回廊尽头的门,窗棂边,有个少年安静地在光下看书,地上落下一个轮廓清晰的剪影,他眉眼霁明,模样就像是山间斜吹的小青松。
王郗扬眉看来,面色是毫不遮掩的惊喜:“阿姊。”
侍女不近不远地跟着王絮。
王絮环视一圈,对侍女道:“将她带进来。”
殿顶的藻井以金粉点缀上泥金,金丝楠木书架上古籍珍本纸张微微泛黄。
王郗冲过来,不小心翻倒了椅子,来牵王絮的手,“阿姊,你的手,谁伤的你?这段时间……”
王郗眉梢一压。
将近五月未见,往昔王絮伶仃若蒲柳,如今多了几分韧骨,不再是叫人怜惜的模样了。
……只是未免有些过于冷淡了。
王郗小心翼翼地问:“阿姊,你……”
案几上清水插的牡丹花娇艳欲滴,花香浸满衣衫,花瓣层层叠叠地舒展着,似是刚刚采摘而来。
王郗按住叶片边缘,花叶碧翠,带着些许细齿,叶脉清晰,“阿姊,我记得——”
王郗记得多年前,他问过王絮,往后想住在何处。王絮说:“和你们在一起就可以。”
王郗亦作此想,心有不甘,再次追问。
王絮指了指书中所绘的牡丹:“还想栽几株牡丹,看看它的颜色。”
王郗一直记在心中,在东宫住了五个月,每日摘好花,等再见之日奉上。
王絮微微垂眸,神色淡淡:“我很好。”
她侧身避开王郗,径直走至雕着彩金花纹的窗棂旁的书案边,捡起一本书,翻了几页。
这书竟是一本新印的话本,名唤《雪女》。
目光轻瞥间,一行字跃然入目:我一直在等一场大火,等你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走向我……
“阿姊,我没有荒废读书。”
王郗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声音有些干涩:“殿下待我很好,真的很好,衣食无忧,样样不缺。”
“可殿下却不许我与你们相见,我……”
说到此处,王郗衣襟被泪晕出一小片深色,哽咽着道:“我是真的、真的好想你们啊。”
王郗惴惴不安地问:“你还恨殿下吗,阿姊?”
王絮默不作声,合上书。
正此时,侍女领了个人进门,待看清了侍女身后的人,少年的声音陡然一惊:“娘!”
王母如一只受惊的老猫,径直冲到王郗背后,口中慌乱地大喊:“郗儿,郗儿,你姐姐变成鬼来报复我了!”
王郗慌了神,不知他的母亲怎会变得这般疯癫模样: “娘,阿姊,你们这是怎么回事?爹呢?”
王絮提起一盏清凉鼎,将水倒入炉中,碧色茶粉细末如尘,声如环佩轻响。
王母将染血的指尖含入口中,十指因用力而关节泛白,“可怜……可怜我的女儿啊。她刚生下来,那么小,那么软,就被……就被浸在水里,那水好冷,好冷。”
“娘,你在说什么啊……”
王郗涨红了脸:“我阿姊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
“你来了,你来了……是娘对不起你,你还是为报仇来了……”
王母手掐住自己脖颈,浑然不知地继续挣扎、呼救。
炉中水开,水汽氤氲,于炉上盘旋缭绕。
王絮目光只凝在炉上漂浮的乳白茶末上。
爱之一字太过缥缈,泛滥成灾,不足为信。
她更钟情于“恨”,恨由心生,有源可溯。
而恨,不会无端而生,每一丝恨意皆有其缘由。
她垂下眸道:“有人极尽逼迫之事,将你爹逼上绝路,眼睁睁地看着他深受病痛折磨,含恨而亡。”
王郗瞪大双眼,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娘身中无药可解的剧毒,本已生机渺茫,有人费尽心力,强行将她性命保住。”
王郗身子颤抖,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咬牙切齿地问道:“是何人所为?我定要让他血债血偿!”
“可是林莺……是徐载盈?”
窗外,晨光初露。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徐载盈同岑安一干人等自回廊徐行而过。行至一处,徐载盈抬手示意,无声地令身边众人退下。
“可是林莺……是徐载盈?”
这一声隐含恨意,自屋内传来。
窗棂边熟悉的影子颔首,默然道:“你不必恨他,我也从未恨他。”
王絮自然而然地煮水、沏茶、撇沫,茶香伴着花香浸满衣衫。
她自袖间抽出一柄满是干涸血迹的刀。王郗的神情凝在那柄刀上,心中生出些恐慌。
“你可以恨我。”她平静抬眸,以沸茶洗净刀尖血迹,“你的恨,我完全接受。”
王郗打碎了花瓶,碎片落在地上,花瓣纷飞似泪。他抬起浸满惊惶的眼眸:“阿姊,自我离去至今,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此茶烹煮之法精妙,绝非他阿姊所能为之。
王絮静静看他:“我杀过人。”
“刘掌柜……?”
王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继而道:“我一直都晓得阿姊素来厌他,此中缘由,我虽不能尽知,但阿姊心意,怎会不察。”
徐载盈透过窗边斜入的光线打量王絮。
火苗在她手下红了起来,王絮眸中的平静如涓涓流泻的山溪渡。任它风急浪高,恒久不变。
王絮将刀置于火舌舔舐下,垂眸道:“你可以离开这里了,王郗。”
徐载盈为她准备的衣衫,如天边云霞裁就,在火炉边熠熠生辉。
徐载盈眸光凝住,心间轻晒,转身离去。
身后王郗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这两个字:“是你。”
王絮见他手扬起来,手中利刃一挥,割破王郗手心,殷红鲜血自他手心汩汩流出。
王郗难以置信,又冲过来。
王絮手中利刃径直插入他腹部,再将刀洗净烤干,命令身边侍女:“把他们赶走。”
王郗松开手,手心攥着一朵浸血的花,血渍已将花瓣沾染得斑驳陆离,他含泪道:“牡丹有好多种颜色,这——”
王絮捏紧刀柄,将刀刃在茶水中仔细洗净,打断他: “我十岁前的事,你忘了?”
闲人才爱花。
王絮亦不是怜惜花草的人。
王郗自是不会忘却,自其幼时便知晓,自家有一姐姐,为养大他,爹娘将她给……
每念及此事,愧疚便如藤蔓缠上心头,令王郗痛苦万分。
可五年前的冬天,王母竟带回一个孩子。
言说他那姐姐并非死于溺水,而是被赠予他人,尚在人世。
王絮方一归家,便忽染重疾,高热不退,醒来后忘记了过往的事。
他们一家皆守口如瓶,将以前的事瞒得严严实实。
王郗音色有些沙哑道: “你怎么记得。”
是谁烹煮羹汤,是谁浣洗衣衫……我的嫁妆,我的依靠,却为了你能有个好前程,都给了你。你如今这般作为,可对得起我?
这话王絮不会说,过去的事,她不想追究。
王絮盯了他一眼,一脚踩在花瓣上,花瓣皱得凌乱不堪,她径直转身离去。
在她身后,泪水汇聚成流,沿着王郗脸庞的轮廓不断滑落,打湿了衣衫领口。
王絮向外走去。行至小亭处,竟见到了徐载盈。他俯身将修剪残花的剪刀摆在托盘上。
不远处,两三个匠人挥动锤子,将钉子敲进木架。扯上遮雨布,搭建起一个小棚。
小棚渐渐成形,在阳光的映照下,为竹林下牡丹撑起了一片可以遮荫挡雨的小天地。
王絮拨开竹帘,正巧亭中青年一道转身。
青年一手湿润的雨露,在他身后,残红落尽,新花吐芳露蕊。
他一怔,吩咐了身边人几句,再抬眸看来时,朝露的润泽在他脸颊上无声无息地氤氲开。
徐载盈神色平静,“我将你送去岑安家,你的学籍文牒也已记录在册,岑安会保护你……”
徐载盈清晰地察觉出,他这颗蒙了尘的心,终得拨云见日,重见光明了。
他终于还清了王絮。
岑安神色匆匆,自回廊快步走出,他眉头微皱:“殿下,大事不妙。”
徐载盈呼吸微顿,王絮拉住了他的袖子,他一回头,王絮很快松开,递出一枚香囊。
挂绳是青青竹叶,似携山林清气,缎面的流光点点闪烁,圆圆的珍珠缝在上面。
落英缤纷,王絮站定:“送你。”
徐载盈眼底波光微转,明晦不定,对上王絮漾着笑意的眸子。
岑安的声音近在咫尺:“陆少卿那边的情形已然失控,恐是无法应付了。”
徐载盈略微颔首,迈步离去,步伐比平时快了几分,待离远了她,才轻扯下嘴角:“你当将此物赠给你的心上人,而不是……”
岑安走过来时,话已说到最后一句,“如今李均和程家都遣了人来,事态紧急,怕是得劳烦殿下亲往一趟了。”
可眼前的徐载盈却沉默了半响,脸色微冷地朝他投来一眼。
岑安不明所以地环视一周。
一声轻微的“叮”,王絮将手心的剪刀摆回托盘,轻描淡写地道:“他不愿意接受,那就毁去吧。”
王絮的身影在朦胧光线下被拢得模糊,她的影子上,原本凝聚着无数心血与情思的香囊,片刻之间就被剪得粉碎。
第35章 惊梦 好梦由来最易醒
骤雨初歇,棠梨花掩映着白杨树,院里泥浆流了一地,风吹小院纸钱翻飞,腥味混在冷风中扑面而来。
衙役弯腰支起一个火盆,从怀里掏出一沓纸钱,用火折子将其点燃。
漆夜中传来一声咔嚓声,有人踩断了枯枝,寒意从脚底直窜而上,一转身,衙役对上一只无神的眼。
衙役吓得向后退了一步:“程小姐,您大晚上不睡,出来做什么?”
火往程雪衣裙摆上扑,她眉眼映着火光,身影被拢在月光下,略显昏晦,“怎么祭?”
让这千金小姐闻到了焦糊味,衙役挠了挠头,低声说道:“今夜死了两个犯人,烧把纸祭告亡灵。”
橙红色的火影在她脸上跳跃,程雪衣冷声开口:“怎么祭。”
衙役递上一沓纸钱,程雪衣蹲下身来,将纸钱一张一张填进火盆中。她将掌心合十,“生人苦厄,亡者安宁。”
风吹起灰烬,掠起她的长发,青色的烟与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悔恨一道消失。
“檀彻。”
程雪衣垂眸,似有无声叹息。
天光大白,陆系舟心里暗骂一声,快步来到前堂,堂嘈杂声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殿下怎生还不来。”
大理寺卿李均一见到陆系舟,就像见到了救星一般,急切地朝他招手:“小陆,你可算是来了。”
陆系舟心中再骂一声。
这溜须拍马的大理寺卿要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顶着一脸乌青,程又青身姿挺拔地站在人群中央,身边跪了昨夜闹事的管家。
昨夜习管家大闹大理寺,公然指责陆系舟抓人有误。
天刚蒙蒙亮,看热闹的百姓将大理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现场人声鼎沸,一片混乱。
程又青神色凝重,瞥向一边的管家,“小女作奸犯科,为陆大人所擒。是我教子无方、家风不严之一罪。”
“陆大人收监小女,鄙人仆从却胡搅蛮缠、蔑视国法,此为我之二罪。”
程又青直言正色,目不斜视,掀袍就也要跪下。
陆系舟连忙扶住他,道:“万万不可。”
“我为朝臣,家人行此大悖人伦之举。今日我有不跪的理,日后必有万人效仿。”程又青面不改色。
“大人……你这不是折煞他了……”大理寺卿李均也扶着他。
“老爷,我真的知错了。”习管家此时吓得面如土色,不停地鞠躬赔罪,“实在对不住陆大人,我在长陵陪伴小姐多年,是我糊涂,将小姐看得太重,才犯下这等过错啊。”
围观群众亦是一片哗然。
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声嚷嚷:“程雪衣尚未过门,周世子就大张旗鼓地纳妾,这小女子含恨之下谋杀岳丈……”
“休得胡言!”人群中有人大声叱道,“我可清楚记得,程氏是个盲人。”
有人怒目而视:“这京城里,谁人未曾受过丞相的照拂?你这厮竟在此大放厥词,当真是个忘本的白眼狼……”
马车停在人墙后。
车上的王絮伸手拉开车帷,目光向前望去,在人群的中央,三个人,宛如漩涡中心的礁石。
三人站在“明镜高悬”匾额下,两人着深青官服,獬豸绣纹栩栩如生。
陆系舟与一位青年一左一右,正合力搀扶着一个脸色略显苍白的中年人
中年人背对王絮站立,露出的侧脸清俊儒雅,长发乌黑,他拱手道:“你说,目前的嫌疑犯只有她们二人?”
陆系舟将卷宗递出:“从证据上看,确实如此……”
“错了。”
陆系舟挑眉:“什么?”
总共就抓了两个人而已。难道说,这程又青是打算不顾律法,强行保住他女儿不成?
“人数错了。”
车辇之上,岑安神色凝重,低声道:“是丞相,程又青。”
岑安将京中格局一一道来,王絮掀开窗帷,目光投向人群中那道疏朗挺直的背影。不知为何,他竟让王絮莫名地产生了一种熟悉感。
王絮见岑安正满面笑容地盯着她,找个借口道:“岑大人,方才我在想殿下此时……”
徐载盈为避嫌,特备两辆马车,他在后方马车中亦将此般光景尽收眼底。
岑安满目怜惜,轻轻一叹:“你这样就很好,不必总是那般小心翼翼、时刻提防。等我带你回家,你就有青儿妹妹作伴。”
“我的夫人,那可是精通六艺的大师呢,到时候你若是想学,应有尽有,无需担忧。”
王絮其实聆听得极认真,只是目光却为中年人所羁,竟难以移转分毫。
她一定在哪见过这个叫程又青的中年男人。
可岑安说,程又青未握朝廷重权,凭其富埒王侯的财力,与算无遗策的智谋,备受一众文官敬重。
每逢大事,程又青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王絮心下不禁泛起疑云,这样的高岭之花,自己当真有机会得以近其身?
陆系舟目光于人群中逡巡,忽的,直直撞上王絮的视线。
陆系舟神色未动,对着王絮比了个口型。王絮瞧得清楚,竟是“看我干嘛”四个字,心中不由一怔。
折扇在指尖轻轻摩挲,陆系舟回神开口道:“丞相大人,难不成雪衣小姐有不在场证明?”
嘈杂的人群里,习管家的妻室神色从容走出。
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账本,交由衙役后,衙役又将其递交给大理寺卿。
她不卑不亢地说道:“奴婢名唤胡平儿,于丞相府司职采买之事,是管家习睿的妻子。”
陆系舟似笑非笑:“你来是为给程雪衣作证?”
言外之意,程家人出面,来为程雪衣作证人?
“非也。”胡平儿双眸中透着坚定,“是为了给另一个蒙受不白之冤的人作证。”
“自去年伊始,奴婢便一直于百花楼附近一位女子处采买花枝。那日也是不例外。”
大理寺卿李均道:“你可认识她们?”
陆系舟翻开账本,纸张在翻动间发出“沙沙”的声响,“按你所说,这位名叫赵云娇的女子,是没有作案时间的?”
胡平儿到底是丞相府做事的,除了声音有些细瘦和颤抖外,竟是对答如流。
三两下就将赵云娇的嫌疑摘除。
就账本所记时间来看,每日卯时,胡平儿与赵云娇一家存在买卖交易,前几日亦不例外。
“民女只知是一家人经营。他们一家人都迷糊,不是算错钱,就是记错预定,我每次都得亲自去。那女子性子柔弱,别的……民妇真不知。”
“如此一来,这嫌疑犯便仅剩下……我那亲生女儿一人了。”
言罢,程又青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与无奈。
议论声嘈杂涌来,纷乱而至。
“谁说必定是程雪衣所为?大理寺此次办案不利,仅仅捉拿两人,又未曾言明嫌犯定在这两人之内,怎可妄下定论?”
“一个盲女,如何犯案,太可笑了!”
“说不定真正的凶犯尚在逍遥法外,而大理寺却在此徒耗精力,实乃荒谬至极!”
岑安沉默不语,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不愧是……程相。”
程又青主动认罪,以此引导舆论。
若赵云娇无辜,作为盲人的程雪衣嫌疑也会随之降低。同时,道德施压博得同情,暗指查案或有差池,当需重新勘审。
此计甚为阴毒,不但能为程雪衣洗脱嫌疑,更甚者,将一口办案不力的黑锅扣于大理寺头上。
想来她们还伪造了另一份证据。
在民心大起大落之时再揭露,岑安心中轻叹一声,还好殿下……
“丞相大人果真是铁面无私,连这般证据亦能拿出。”
这一声吐字清晰,声线清冷。
不知是何人率先跪伏于地,乌压压地跪成一片。人头攒动之间,只听得齐声高呼:“太子殿下。”
徐载盈轻掀帷幕,自重重人影中走出,经过王絮所乘之车时,纤细干净的指尖一下将车帘拉了下来。
“刺啦”一声,身后车帘再被拉起,这轻微的声响在喧闹中虽不显眼,却也清晰可闻。
徐载盈乌黑冷淡的眸子扫过陆系舟,落在程又青身上:“今日,我并非为见证而来。”
“丞相大人,我为你携来证人。”
徐载盈转身,正好将王絮挡住,目光投向身后车,冷淡道:“你若想死,尽管打开。”
王絮默不作声。
她投出视线,莫名想看程又青样貌。
在徐载盈身后,一个蹒跚的老人拄着拐杖,向陆系舟走去,人群自动分开两条道。
有人惊呼:“世间百态皆入册,千秋故事尽成书。”
“是翰墨轩的东家!”
在纷乱的人群尽头,有人含笑而立,宛若青松,漆发上挂着一些匆忙沾来的水珠。高岭之花、九霄之月,不再只是书上寥寥文字。
岑安道:“自玄武门长跪之事过后,程又青落下了腿疾,陛下体恤,特准他无需向任何人下跪。”
王絮合上一半车帘。
窗外的议论声如潮水将她淹没。
她罕见地沉默,岑安的声音也被这嘈杂声淹没,再也传不进她的耳中。
车外,翰墨轩东家道:“诸位,老夫今日要为程雪衣作证。彼时案发之际,程雪衣正在我翰墨轩内,将新出的话本递于我手。”
“她绝无可能参与那南王案,还望诸位明察。”
此话一出,激起千层浪。
王絮坐在车中,拉住车帘,心下惶惶地有些冷。身侧岑安在讲程又青玄武门长跪一事。
岑安道:“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之报以英琼瑶。奈何,事隔多年,早已物是人非。”
此时,这柄金错刀正硌在王絮怀中。
坚硬的触感瞬间令她清醒,同时也勾连出一段深埋心底的记忆。
她之所以明白自己并非自幼在王母身旁长大,绝非仅仅因为好事邻人的煽风点火。
而是,她深深记得的一幕。
昏暗灯光下,一对年轻夫妻凝望着她。
她睁开眼,轻唤一声:“爹,娘”。
年轻女子挽起袖子,擦干眼泪,温柔地搂着她的头道:“睡吧。”
年轻男人则忧心忡忡地望过来,轻声道:“家中已不安全,我将她托付于你。”
王絮虽记不清两人面容,可那夫妻神色中的愧疚绝非虚假,这是王父王母所不曾有的。
这样看一眼少一眼的神情,像是一把生锈的刀扎进血肉,驱散了不宁的心绪,可心间却血肉模糊。
王絮掀开车帘,露出一隙。
陆系舟躬身向程又青行礼,程又青向前一步,一只手虚托住陆系舟的手肘。
程雪衣被衙役带出,她身上一尘不染,只是面色苍白了几分,程又青怜惜地为程雪衣掀开帘子,扶她上车。
不远处,被释放的赵云娇一家缩在角落。他们衣衫褴褛,几人显得无比狼狈。
程又青拉开车帘,目光平和地看向围聚而来的百姓:“误会一场。陆少卿年少气盛,行事或有不周之处,诸位海涵。”
言罢,微微拱手,尽显儒雅大度。
车帘一关。
程雪衣于案前为程又青沏茶,程又青则坐在一旁,悠然地翻看她的手稿。
此时,习管家笑着开口:“这世间,竟真有雪女这般剔透之人,能让坏人与好人皆倾心于她。”
“我女儿便是这样一个人。”
程又青端过茶盏饮下一口茶,他敛眸神色平静,“杀了她们。”
半遮盖的窗纱落下,习管家跪在马车上,为程又青拍去了膝上的灰尘,一柄刀被掷在他身旁地上。
不必说是谁,习管家抬眸:“是。”
程雪衣低垂着眼帘,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岑安送王絮至胡同街。此街巷蜿蜒曲折,街边老屋错落,时有欢声笑语,锅碗瓢盆碰撞声传出。
王絮道:“你且去忙吧,我自会搭车回去。”
岑安凝望着她,片刻后,转身离去。
王絮在胡同街徘徊数圈,门后透出晚香玉的馥郁香味。
王絮打开那虚掩的门,踱步进屋,关上门。
屋内摆着数盆晚香玉,正中间两叠屏风矗立,挡住了其后人影,中间一道纱帘低垂,遮住了案几。
王絮垂眸:“你叫我来,我来了。”
昨夜,黑衫女子递出信笺,约她于胡同街一会。此时,她声柔话淡,端坐在帘后,抬起一只毫笔。
“你若要学易容,必先精于绘画。须知眼睛或细长,或圆大;眉形或浓,或淡,或弯,或直。”
按照约定,王絮放她走。
她该将一身本事教给王絮。
王絮走到案前,隔着一层纱帘,“你会教我吗?”
黑衫女此番未易容,想必是时间仓促之故,毕竟才刚被释放出来,应是无暇顾及。
“我倒是想,可是没时间。”
帘幕后的人一手撑起下颌,一手推出一幅画:“你猜他为何要杀南王?”
画像上的青年身在觥筹交错的饮宴,夜幕下,一片灯光叶影中,他回眸看来,眉眼写尽张扬。
是周煜。
这画法,倒是和徐载盈有些像。
王絮颔首道:“因他恨他。”
黑衫女轻轻一笑:“那可不是,他从未恨过南王,甚至……很爱他。”
王絮提笔在画中人脸上勾勒,一个清晰的叉落在周煜额头,“他若是这种个性,只怕天底下,没有他恨的人,没有他不爱的人。”
黑衫女笑了笑,道:“若是说,我见过的人中,他最恨的,应该是你。”
王絮身体微微前倾,手附在纱帘上:“你究竟是谁?”
帘幕后的人将桌上摆放的一本《雪女》翻动数页,露出一行楷体,手指点在那行字上。
“你是给了我这条命的,救命恩人。
门外忽起波澜,只听“砰”的一声,有人推开门。
黑衫女身形一闪,自窗户逃离。与此同时,一个蒙面人高举手中刀,刺向王絮心口。
王絮冲进帘幕后,俯身躲避。
那人的刀顺势而下,“嘶”的一声划破了王絮的后衫,露出了她后背的痕迹。
他震惊地瞪大眼睛,眸中露出一分杀意:“你是——”
王絮转身乘机拔出怀中刀,径直插进他胸口。
两人握着的刀一模一样。
刀入血肉,蒙面人的面罩滑落,露出一张脸,是习管家。见到王絮的脸,他咽了口血水,声音颤抖着道:“是你……”
“你为何会在这里,你可知道我们……”
习管家的话如同被生生截断的丝线,一柄剑再次贯穿他胸口,他艰难地转身。
门扉边站了个青年,青年看的却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王絮:“你来这里干什么?”
习管家抬刀割花了脸,杀意褪得一干二净,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再也无法诉说。
生机渐失的眸子里满是眷恋,不舍,后悔。
习管家倒在地上,一口血堵在喉间:“为什么是你。”这声轻得几不可闻。
一滴泪无声无息地在地上氤氲开。
王絮上前捡起他的刀,俯下身为习管家阖上眼眸。一道阴影覆在头顶,王絮还未反应过来,胳膊被这青年攥住。
王絮下意识后退两步,反倒激怒了他。
他伸手将她箍在案几上,王絮坐在案几上,视线却落在一边周煜的画像上。
二人挨得很近,近到呼吸交融。
案几上垂下的纱帘撩过青年长发,他耳垂下的一小绺头发被汗迹浸湿,忍耐地吐出一口气。
他几乎她圈在怀里,气息密不可分的缭绕上来,像是长的浓绿的树叶碾碎的汁液味。
王絮视线自那页纸上抬起,注视青年接近湿润的眼睛。
两人对上一眼,青年细白的长指落在那页纸上,攥得很紧。
徐载盈几乎快要冷笑,抬起扼住她手腕,“你真是找死,让他们盯上你有什么好处?”
“难道我给你的,还不够多吗?”
王絮视线透过他,去看他身后的死尸,随口一答:“你不来,他也死了。”
徐载盈面色苍白的很,呼吸微顿,手扣在纱帘上,显露出浅浅的筋骨来。
他松开她,慢条斯理起身,笑了一下,话音很轻:“厉害,厉害。”
手腕一动,一把将纱帘拽了下来。
第36章 爱你 我爱你
薄薄的纱帘缠起捆在王絮手腕,“砰”的一声,案几晃了晃。徐载盈隔着纱帘抓起王絮手腕,俯身靠近,冷淡地开口:“你是谁?”
寒意渗在肌肤,王絮抬眸看他一眼。
布料在指缝堆起褶皱,手是冷的,颤的,痛楚自手心直抵心间,他忽的轻笑起来。
“拈弓搭箭一气呵成,读书习字学得飞快,程雪衣腊祭救你,南王案凶手独独放过你,如今有恃无恐地招惹程又青……”
王絮抵在他身上,一边推他,一边淡声开口:“你无非就是问,我是谁,有何居心,接近你有什么目的。”
对上青年漆黑的眼瞳,他的声音似珠玉飞溅。
“你不是走投无路、胡乱投靠。”
青年气息仿佛着了火, 倾轧过来,纱帘颤得更紧,蛮横无理地搅缠撩拨,直至王絮气息紊乱,才略松开指骨。
徐载盈见她一副平静的模样,心下水深火热,眼神越发晦暗:“你是步步为营、早有预谋。”
如今,王絮有钱有权,甚至还有两心相悦的同窗。还有什么不满?
“你和谁有仇?”似乎春雨打湿了青年眼睫,氤氲上一层雾色。他眸中是幽微的怨怼,冷声道:“我在军中待了十年,再不交待,想亲身体验何为极刑?”
王絮垂眸道:“你要对我用刑?”
徐载盈一怔,王絮抬手扯开纱帘,锁住他的脖颈,反手将他抵在案几上,他猝不及防地倒在案上。
这姿势太过屈辱,徐载盈错愕地抬眸。王絮俯下身一双膝盖压在他胸口,他喉咙干渴起来,被死死地压在案上:“你——”
案上的砚台震落在地,王絮捏住袖中刀柄,寒光映在眸中,“没人和我有仇。”
王絮垂眼看他:“太子殿下,你舍得对我用刑?”
汗湿的衣襟黏在徐载盈身上,他挣扎起身,可却听到身上人意味深长的一句:“这脸若是毁了,可就不再好看了,阿莺。”
“不要做傻事。”徐载盈沉默了一息,气极反笑,“你杀了我,死无葬身之地。”
王絮将刀上的血在他的衣襟上擦干净,慢慢开口:“我也舍不得你死。”
冰冷的刀刃贴在他的脖颈,像蛇一样游移,移到他泛红的眼眶,削断了几根眼睫毛。
“你从来都是舍得的,以前能狠下心,现在亦能如此。”徐载盈侧过头,敛了笑意,“长陵郊外,连眼都没眨一下,便朝我接连射来三箭。”
一寸一寸肌肤被冻住一样,春雨淅淅沥沥,无情地打湿了青年的眼睫,他眼中幽恨如芒。
“你说,我便信。”徐载盈终于抬眸看王絮,心中哂了一哂, “总之我最好糊弄,你再编些周全的说法,一如既往地来骗我。”
纸糊轩窗上,落下一排灯笼倒影,一人身处其中,身形眼熟。屋外,他掀茶碗盖,抿几口茶:“列位看官,今儿事奇。南王案,虽有证人,程家大小姐或为凶手。”
王絮将刀收入袖中,拈起一边毫笔,抬袖蘸墨,“从今往后,我发誓,不再对你说一句假话。”
几口茶水下肚,屋外声音又起:“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程雪衣亦有三把火的奇事。”
徐载盈睁大眼睛,身体重心朝前倾,可王絮贴在他耳垂,抵着他的头将他按在案几上。
他本可以反抗,耳垂处热意渐蔓,如蛇行蜿蜒,他再一怔。
下一瞬,笔尖悬于半空,以笔尖为中心,墨迹花一样在脸颊慢慢绽放开来。
匕首的主人似乎存心戏弄他,割断了他衣襟的布料,毛笔蘸了墨在他身上游走。
一种极致的屈辱几乎要将他吞噬。徐载盈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你疯了?从我身上下去。”
漆黑纹路在如雪的肌肤上肆意蔓延,要将纯净彻底玷污。
王絮慢慢地开口:“你不是有个手下,跟在程雪衣身边,总梳着双环髻,是我挖出她的尸体。”
为什么先前好好的,活生生的人,沦为无名死尸一具。
双环髻死前留下的纸团,墨痕干涸,落笔许久。
“照顾好我娘。”
“我不恨谁,只是好奇——”王絮顿了顿,抚过他眉尾,落笔几个字,“明明爱我的人,为何要放弃我。”
她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梦中那双深爱的眼睛,却要放弃她。
人世一切梦幻泡影。知晓与否,后事难料。她何以至此,何以竟过着这朝不保夕的日子?
如此生活,为何而生?凭何而来?
屋外有个茶水铺,有一老者坐于其间。正是先前为程雪衣作证之人——翰墨轩东家。
老者面沉如水:“程雪衣,八岁入宫,却不知为何,竟以一把火,将那太和殿毁于一旦。”
雕梁画栋在火光中扭曲、消逝。辉煌往昔在废墟中崩塌。
“本应是灭族之重罪,陛下却未降罪于她,诸位道奇也不奇?”
“然此祸如影随形,恰似那甩不脱的尾巴。至年关,程家竟也遭逢失火之难!阖家上百口人,皆葬身于那火海之中。”
浓烟蔽日,呼声惨切,挣扎、绝望,只余一片焦黑的废墟。
“君以为此事便罢了?非也。两年后,百香楼亦未能幸免,惨遭横祸……”
老者一言方落,仿若平地惊雷。刹那间,屋内形势骤变,风云扭转。
徐载盈坐起身,抬手将匕首打落,冷汗积蓄在锁骨,不断滴在他衣襟,此刻,他像被锁在绞刑架上,衣不蔽体,皮开肉绽。
王絮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他。
徐载盈冷眼抬眸,黑眸上的水雾愈加浓重,一句话脱口而出: “我们结束了。”
王絮捡起刀,收入袖中,突然开口:“你不怪我了?”
徐载盈一眼不错地看她,半响,笑了一下,“程家阖族上百口人葬身火海,唯余程又青妻女。程家泱泱大族,几近覆灭。”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王絮垂眸看他。
徐载盈捡起摔在一边的毫笔,把玩两下,动作却不甚平稳,墨汁两三滴渗到了指尖。
他阖下眼,轻声道: “程又青恨我父亲,恨我,自然也会恨你。”
生荣死哀,人主莫喜强臣。温良恭俭让的程又青,也变成了皇帝巩固江山的障碍。
陛下杀了程家上百口人,造下血债。
“我和你有什么关系?”王絮向外走去,不甚在意:“他恨你,恨陛下,终归恨不到我头上。”
与其束手就擒、坐以待毙,空等他人仁慈善良,不如投身其中,躬身入局。为己争得一席之地。
徐载盈劝她安稳度此一生,此非所愿,亦为不能之事。
指尖传来刺痛,徐载盈垂眸望去,手指竟一直在滴血,一滴又一滴,似断了线的红珠。
想来应是拔剑冲进来时,过于急了些。
他道:“周煜与程又青互有通信,他以为,我心悦你,所以,程又青要杀你。”
“上一个说喜欢我的,早已经下地狱了。”
徐载盈闻言放下手,权作没听见,长睫垂下,遮住了眸中神情,“你出去。”
王絮盯他的脸,目光肆无忌惮。
徐载盈面无表情地抬眸,哑声道:“你我早已经两不相欠,此后形同路人,现在,出去。”
王絮救他,换来她幸福无虞的生活,全天下没这么值得的买卖了。
王絮略微颔首,举步向外走去。门缝乍开,光透进来,徐载盈下意识挡了下脸。
一边的花樽上倒映出他现下模样。
血与汗,朱砂与墨水,融汇在他脸颊。
王絮自茶水铺中穿行而过,身后忽传来一阵惊呼声。心下一惊,蓦然回首,一股大力猛地摁住她的肩头,未及反应,身子便被强行转过身来。
徐载盈眉眼冷淡,手攥住她手腕,不让她走:“你怎么敢在我脸上写字的。”
于人脸烙下羞耻的话,是上位者施于性奴的虐行。
“闻说周煜常以此等残忍手段彰显他扭曲的兴趣。”
徐载盈腰磕在木桌上丝毫不觉得疼,惨白的手上浮起一层粉色,青筋可怖地軋结浮起。
他望着王絮,眸中分明有了异色: “你跟他学的?”
王絮讨厌他,一句实话也不愿说,料定了他不会对她出手。他阻碍了王絮,她就立刻就要将他推开。
他什么时候喜欢上一个这样的人?
他喜欢的人,没有瑕疵,虚无缥缈,根本不存在于这世间,却牢牢占据了他的心。
“不用你可怜我,世上值得可怜的人千千万,你这么做,无非是从我身上,看到你自己的影子。”
王絮却好像看穿了他,伸手推开他:“我一直是这样的人,独你看不明白。”
“你我之间,如你所说,两不相欠,此后形同路人。”
徐载盈攥住她的手,笑道:“那就更好了。”
王絮不再守拙示弱,将一边桌上的杯盏摔在他脸上,徐载盈不躲不避,脸上瞬间红肿起来。
杯盏碎在地上,惊得周身人连连侧目。
王絮很轻易抽身出来,不吝看他一眼,绕过摊位,径直离去。
……他欠她一条命,总算还清。
徐载盈双手拢在袖中,垂下眼睫:“早该如此了。”
茶水摊正中间的老者捋了捋胡须,抬手一块手帕,向他递来,小声道:“殿下,您……”
徐载盈自知脸上字迹荒谬,神色一冷:“戏既已唱完,你便回吧。”
旁人看笑话,他不在乎。
老者将一杯茶推到他身侧的桌旁,徐载盈不明所以,垂眸望去,一怔。
茶叶浮在水面,碧水倒映下。
青年静静地坐在椅上,漆发乌黑,淌在肩头。发尾挂着水珠,眸中亦有水光闪烁。
王絮说,她再不会对他说谎。
可她不过是不“说”谎罢了,她在他脸颊上写下“我爱你”三字,
她根本不爱他。
……她把他当成什么了?
这比全世界最恶毒的话语,更让徐载盈觉得羞辱与受伤。
第37章 1 11
王母形容枯槁,她瞪大了双眸,眼中满是惊恐:“我……我看到王絮了!”
王郗满面尘灰、神色疲惫,拖着草席寻地葬父,草席与地面摩擦,沙沙作响。
城门口喧闹不止,告示栏层层纸张于风中乱舞,一张寻人告示被风掀起一角,隐约露出花纹图案。
接连几天下雨,冲淡了告示的红,鲜红的颜料顺着水流淌下。
行人围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有人道:“这告示都贴了六年啦,程家二小姐却还是杳无音信啊。”
“程二小姐只是个养女,亏得程家找这么多年。”
“真是奇怪,连画像都没有一张,就这么个胎记,怎么找啊?”
“这胎记也生得奇怪,花一样。”
王郗将王母妥善安置于一处破旧小棚子中,那棚子虽破败,却也勉强能为王母遮风挡雨。便向路人拉袖询问:“大哥,您知道寻人告示的事吗?”
一番打听后,略有收获,遂寻至一府邸。
府邸气势恢宏,朱门高矗似接云霄,门上铜环于日下熠熠生辉。
王郗在檐下静候主家,身姿局促,双手不住地搓着衣角。下人见他衣着破旧,随手朝他递来几文钱。
待他详述寻人告示一事,下人神色大变,不敢有丝毫耽搁,匆忙转身入内通报。
王郗怀着忐忑的心被下人引入屋内,屋内光线幽微,仿佛被一层薄纱笼罩。
身前隔着屏风,下人退下时道:“大小姐,请尽快。”
待王郗站定,一道女声从屏风后传出:“你是说,她尚在人世,昨夜你还见过她?”
王郗点头:“对。”
“这天底下,只你知道她的去向?”那声音再次响起。
王郗攥紧了手心的寻人告示,话还未说完:“不错,她——”
屏风碎裂,木屑四迸,寒光乍现,剑刃径直刺入他胸口。他手一松,告示掉在地上。
淡粉色的字被喷涌的鲜血染成殷红。
王郗惊愕地抬头,“你竟容不下你妹妹……”
剑风掀开额前碎发,一双冷峭的眼眸,彻底露在光下。尘埃纷飞如雨,她一张脸不起半分波澜。
眼前人不轻不重地说:“现在谁也不知道了。”
心像被捅了个豁口,尖锐的痛感无比清晰。
王郗倒在地上,衣襟上叠满了鲜血。
他疼得哑口无言。
原来阿姐这些年是这样的感受。
父亲的遗体还未下葬,王母又糊涂得紧,连路都认不得。
这一去,就是诀别……
未关紧的门透出扎人的光,王郗半阖上眸,不省人事。“砰”的一声,门被推开,露出一片绛红嵌珠长衫的身影,走进来,不看王郗一眼。
沈自流将鬓发拨到耳后,露出皙白耳尖,耳尖挂的红水滴耳环透明得要流出血来,“又是骗子?”
程雪衣微微点头:“女儿稍后便差人,料理他的身后事。”
“扔去乱葬岗。”沈自流目光落在地上的告示上,声音已冷,“力气花在你未婚夫身上。”
程雪衣俯身捡起告示,眸中一片平静:“女儿会寻个机会杀了他。”
沈自流松了口:“他一死,我给你另许亲事。”
周煜失南王为恃,朔方军亦收归己有,他已无用矣。是时候处理干净了。
只消至今年岁末……
沈自流轻抬双眸,望向窗外,心下明了,窗外仆人莳花弄草,这样闲散时光,将不复再有。
“是。”程雪衣敛眸。
沈自流盯着寻人告示,看了一会,才道:“这么多年,她都未现身,想必是死了。”
程雪衣待她移开目光,将寻人告示揣进怀里。
沈自流道:“她翻不出什么花样,若真寻到,杀之则一了百了。”
“是。”程雪衣应道。
“若是你下不去手,做不到心狠……”沈自流微微皱眉,转头看向程雪衣。
树叶碎影漏在地上,光晒得人有些热。
程雪衣以布帛擦拭干净剑锋,动作轻柔而缓慢,垂着眼帘,神情难辨:“娘,您无需一次次地重复这些话。”
六年前,程家夫妻亲生女儿去世。
为争上位,她放火烧了百香楼。八十个书童葬身火海,大火过后,仅余七十八具骸骨。
一人逃出生天,一人成为大小姐。
命运就此被改写。
程雪衣将告示置于近心之处,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跳,一下又一下,有力地撞击着胸腔。
震得纸张发出轻微的、如同蚕食桑叶般的声响。
“程家,有我在就足够了。”
有人几不可闻地叹息。
夜幕深沉,仅余几点稀疏的星光。
“我女儿所受的苦,若有处可追债,定当将那害人者千刀万剐,方解心头之恨。”
……岑府,轻绡软帷被拨开,沈自流髻挽乌云,斜倚白玉床榻,“棠溪,你看你嫁了个什么人。”
沈棠溪抬袖掩面而泣:“雪衣在大理寺走过一遭,可真是受了不少苦。”
沈自流不以为意,一晚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岑安揽过妻子,低声安慰:“雪衣有你这个姨,有沈自流这个娘,总归不会太辛苦的。”
沈棠溪长女早夭,故而早将外甥女程雪衣视作亲生,疼爱有加。
“你们收养的孩子,叫王絮?”沈自流坐起身,面上微哂:“十六岁的孩子,议婚的年纪。”顿了顿,意味深长:“小心养出个白眼狼。”
沈棠溪软声道:“那孩子受了不少苦,我实在是不忍心,就想给她一个家。”
沈自流听得不胜其烦,几不可耐。
遂寻了个由头,来到院里。待行至一处,侍女轻递眼色,低声道:“夫人,前方便是。”
碧天如练,北斗七星横亘西天。墙边石榴树下,有一人影宛如珠玉悬于夜幕,身畔兰草萋萋。
她颔首低眉,收拢掌心。
王絮。
是这个人。
程雪衣非南王案真凶,真凶是那个平民,杀王絮只是顺带。他有太子庇护,程又青下令放过她。
可沈自流咽不下这口气。
习管家是沈自流的伴读,自小一起长大,今晨接了命后,他一去不回。
“你是王絮?”
隔着一片兰圃,沈自流站在青石小径,长眉微拧,“你就是周煜的心上人?”
树下人影抬起眼帘,面庞被夜色笼罩下,看不大清。
沈自流并非是为爱女讨公道来的,周煜这人冷心无情,怎会有个心上人。只是——
墙边黑影攒动,无声无息地朝着王絮渐渐围去。
侍女分开没膝的兰草,沈自流沿着小径向王絮走去,莹白的花瓣似霜似雪,被碾碎在脚下。
沈自流像是行走在雪地里。
八年前,亦是一个下雪天。沈自流将女儿置于长陵躲避风头,任凭她哭喊,绝不回头。
谁料回来接她时,女儿却成了一具白骨。
王絮也朝她走来,凑近她时,路过不小心碰到了一块凸起的石头,整个人向她扑来。
沈自流忽然脊背上爬满了寒意。
“不对。”
沈自流刚闪过这个念头,还未来得及细想,王絮已经伸手拉住了她的脖颈。
两人一起向后倒去。
“咚”的一声,后脑勺撞在一块石头上,牙齿磕在一起,舌尖尝到了一丝血腥。
“你——”
沈自流眼一闭,再睁开时盈上了点点泪光,是疼出来的,“小心身后。”
沈自流清楚地看到王絮的手心紧捏着一柄匕首。她心中一惊:她发现了?
身后黑衣人冲上来,一人高高举起刀,朝着王絮砍去。那刀在夜色中划过一道寒芒。
王絮夹着沈自流,两人一起朝着旁边跌去,落入了那重重垂落的柳树枝叶中。
地上淌着的碧绿柳枝,就像绿色的绸缎,要将她们温柔地包裹起来。
绿海红花之中,眼前人像是纸包不住的火,又像兰雪地的绛英。春色被剥落了一层,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露水在叶脉上缓缓淌过,汇聚成小水珠,又从叶尖滑落。
身后危险再次降临,沈自流大喊一声:“救命,救命!”
黑衣人退后,翻墙而走。
王絮捏着一柄刀,将手撑开,风吹夜更明。一只流萤振翅而起,无依无傍,宛如点点细碎的火光。
萤火照亮了王絮的脸,她低眉顺眼,格外平静:“别哭。”
沈自流睫毛颤抖,瞳仁溢满怔然。
王絮扶着她坐起,“我不是周煜的心上人。”
沈自流短促地叹息一声,摊开手,虚拢了一手月色,“我知道,我知道。”
没人会比她更知眼前人的事。
离时雪似花,归时花似雪。
时隔经年,你再次回到我身边,像是命运的安排。
寒光一闪,身边侍女骤然出手,半露出袖中的刀。沈自流阻止不及,径直迎上去,刀插入腹部。
强忍着剧痛,对上侍女震惊的眸子,猛地拔出匕首,手腕一转,扎进了侍女的胸口。
侍女身子一僵,口中喷出鲜血,血沫溅在地上,眼眶瞬间红了:“夫人——”
明明说好的,在这里杀了王絮呢?
第38章 昨日旧山河 腐草
昏暗的刑室里,烛火忽明忽暗。
受刑者赤身被绑在刑架上,肌肤泛着死灰般的色泽。他舌被剜去,空余血洞,双眸翻白凸出。
汗水自颈中流下,直流下背——
他的肋骨被一根一根地割开,利刃闪着寒光,每落一次,鲜血便飞溅而出。
烛火烧至一寸。
程雪衣搁下笔:“停。”
字迹浮现于纸上,其上拓有隽秀的文印。将其装匣入盒后,交予两名侍女,吩咐道:“送去翰墨轩,年关再印。”
分明是趋近入夏的日子,入夜后还是冷得有些冻人。
侍女退下后,于回廊处忍不住要打开匣子。
另一侍女忙按住她的手,目光指向受刑之人,低声道:“小姐的性子向来是说一不二,最憎恶背叛之人。前几日你虽不在场,但我在。那厮忤逆主上,还与周世子勾结……”
“哈哈。”侍女推开她手,打断她,“小声些,若是让小姐听到可就糟了。”
她垂下眼帘,借着烛光,略扫过去——
“有人怜你身残,有人慕你生于权贵之家,可唯有你自知……”
墨迹疏淡,有如临水照花。
可这花却被揉皱了,破碎不堪了。回廊转角处传来一道女声,“我少时为丞相收养,闻百经,通六艺。”
两名侍女惊得向后退了两步。
程雪衣站在昏黄烛光下,神色平静:“十二岁那年,我得赐名程雪衣,住进大宅。父亲教我的第一课,便是杀人。”
两位侍女吓得唇齿发白。
程雪衣轻巧地从侍女手心拈起纸张。
她将纸张慢慢展平,神色平淡地道:“我初次杀人,便取了七十八人性命。”
纸上写道,雪女白衣似雪,一剑可焚人心。
于藏污纳垢之处,仅一招便毙敌,而后在血光尚未消散之际,翩然抽身而去。
可事实,却是完全相反。
六年前。
程雪衣养父大限将至,撑着最后一丝气力,遥指向百香楼,为她指了一条活路。
裹上一卷草席,将老人以黄土埋了。袖间沾了山间的野花杂草,在长阶前睡了又醒。
终得录上了最后一个名额。
景徐七年,早春细雨,泥土松软湿润,雨沾草后一片朦胧,青青草依稀连成一片。
“我爹在街口卖点心,他说家里难,过几日接我回家。等咱出去,我让我爹送点心给你们吃。”
“别傻啦!咱们都是被人扔掉不要的。”
“十岁,再教个六年,便可以许人家了……”
……
后院聚了不少孩童,小声议论主家。绿枝攒拥一颗茶树,花叶低垂,爱答不理的模样。
风一过,一树山茶几乎同时凋零。
“我的天,怎么被打成那样……”有人惊叫。
管事道:“我已差人前往主家询问,小姐此刻正在家中练书习字,你算个什么玩意儿……”
有一人被拖曳到树下,被打得鲜血淋漓,躺在地上——肋骨被逐一割开,鲜血飞溅若花。
她覆了晴光的眼,半睁不开,像一柄冷然的剑,倾轧过来。
程雪衣回过神,搭下眼帘,将目光转向刑架上的人,“昔年乱红如雨,雨中见花。”
花繁艳红,深夺晓霞。不知美的是鲜血染红的白花,还是美人琵琶骨造就的世间绝景。
只记得浮光冷月一样的茶花,窥见人身上的一分光,开得灿烂,满地落红。
这是程雪衣第一次见到檀彻。
百香楼两年,一众人成了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的全才。楼中设有榜单,日日考校所学。若学业不佳,皮鞭加身,各种惩处纷至沓来。
程雪衣敛眸道: “我学得很好,很快脱颖而出。”
学得虽好,但远逊于先前挨打的人,才华于檀彻这人,似与生俱来。
那时候,管事说:“檀彻,你过目不忘,若是不再信口胡说,好日子还在后头。”
檀彻默不作声,向人群一望。
有人向檀彻颔首示意,只是这人目光多了几分黯淡。榜首可见丞相,她有不得不见丞相的理由。
冬日的夜格外苦寒,忽听得一阵哭声,出自湖边。
那人坐在青石小径上,漆黑的头发散在湖面,一双眼拢在烟中雾里,似乎愁上心头,无计可避。
是这一届的榜首,檀彻。
程雪衣将纸盖在蜡烛上,见点了火的纸烧成了青烟,才继续说:“两年过去,我便成了这一届的榜首。”
檀彻见了她,怅望过来:“就今夜?”
程雪衣面无表情,心起波澜。
花树堆雪,新月清晖。
世间一切光景,都不及檀彻走来的那一刻。
青裙玉面初相识,冬日茶花满路开。
为你盛开的花,此刻也为我绽放。
檀彻的脸过于苍白,没有半分血色:“我耗了许久,才想明白,她们不爱我。又耗了许久,不再需要她们爱我。”
那时候,她看着檀彻,有几分可笑。
有没有爱又如何,爱如缥缈云烟,无法改变既定的命运与现状。
她自袖中取出一颗油纸包好的药,递给檀彻:“这是忘忧散,服食半个时辰后,你将再记不起一切。”
“靖文公当年广召天下医者,倾举国之力,方得此药。药成之后却未服用,其中缘由无人知晓。”
靖徐末年,长安鼙鼓震地来——世家叛乱。
血雨腥风笼罩皇城,太和殿上白骨如山。程家又青公子与九皇子共斩下靖文公的头。这位太上皇身首异处时,未央宫少帝姜至亦被废黜。
在这个动乱的深夜,一个太监怀药趁乱逃离,养大了一个弃婴,将这忘忧散缝在了她的衣内。
檀彻半叹半道: “怪不得,太和殿失火,无人怪罪下来。”
景徐三年,有人不慎引燃太和殿,致靖废帝姜至葬身火海。
‘这和太和殿失火有什么关系,你不会不想离开,将这榜首给我了吧?’
她皱眉看向檀彻,“忘忧散,没有解药。你若接过,就今夜离开。”
檀彻道:“我有一枚玉佩,系我父母所予。在我进楼前,藏在了一处书籍里,麻烦你今后,帮我毁去。”
她催促道:“快走。”
檀彻尚有几分恋恋不舍,但还是将药吞下去,转身走进地下藏书室。
程雪衣搁在膝上的手松开,微欠了欠身:“爹。”
程又青自廊后走出,瞥一眼吓呆的侍女二人,“说下去。”
程雪衣道:“我在百香楼放了把火,一把火而已,便烧死了这几个没去处的人。”
*
记忆就像字迹被水浸模糊了。
檀彻一路摸索木架而行,火苗于身后紧追不舍,她推开二楼的门,坐在地上听门后的呼嗬声。
管事胸口被扎了几个血窟窿,手扣在门板上,火烧得生疼,“你到底是谁?”
檀彻捏着玉佩的手一松,她凭借这一枚玉佩逃出生天,怕是无法叫那个人帮忙毁去了。
管事声音小了些,甚至带上些恐惧:“你到底是谁?”
檀彻站起身,轻声地说了一句,“程雪衣。”话音方落,她自二楼一跃而下,砸毁了栏下木棚。
月明星稀,高烧晕的视线模糊,止不住发冷。
寒意如疽附骨,止不住地从骨髓渗出,檀彻睁开眼,视线昏晦。一个形容枯瘦的中年妇人小心地凑近她,手心粗粝拽住她的脖子。
妇人把她拖至巷内,搜遍全身,将玉佩紧紧攥于手心。值夜的卫兵经过巷口,高声喝问:“谁?”
妇人声音粗哑羸弱,“我和我女儿。”
卫兵面露疑色,凑近一看:“原来是两个乞丐。”
深沉夜幕下,看不太真切。
一个衣衫破烂的少女躺在妇人腿上。一双黑眸笼了水雾,剔透干净。
细看下,含了几分惶惑的意味。再一看,她竟面露疲惫,睡了过去。
……
妇人把她挪进身后的编织箩筐,背起来后,就想找个地方将其丢弃。
一路七拐八拐地登上山,路过一方水潭时,妇人竟骤然双膝跪地。
她于寺中求得一道箴言,正是“解铃还需系铃人”。
妇人泪流满面,哭诉道:“可我十二年前,就已将你溺于水中,那时你便该死去。你若要索命,就取我的性命吧!莫要伤害我的郗儿。”
身后传来一道窸窣的枯枝踩断声。
妇人一惊,回头一看。只见那少女已然从箩筐中爬出,立于湍急溪水之侧。
眼前是漫向天际的火光,纷乱的景象中,有一幕如未开刃的刀劈出了个豁口。
湖心小亭,万载雪光,有人含笑而立,她唤了人来,喊了她这一生的名字。
思及此,少女不禁出声喊道:“娘。”
妇人只觉她烧坏了脑子,谨慎地看她几眼。
少女追上前来,问她:“娘,我是谁?”
很快,妇人发现她神志不清,浑浑噩噩,见她赤脚踩在泥地里,山间几点柳絮沾在她发间。
妇人生了几分侥幸,轻声说:“你叫,王絮。”
*
静夜覆雪,压折竹枝。不知天上谁吹奏横笛,吹得碎琼乱玉一般的飞雪洒满人间。
有人提步飞奔到街上。
遥遥望去,来时路火星溅落,浓烟四溢。
路上有人奔走相告:“出大事啦!百香楼失火了!里面的人……都死了,全没了!”
追出来的人将她拢在怀中。
程夫人道:“无用之人当除之,你行事果决,我等并未怪罪于你。”
程夫人被她推开。
一路打听,来到湖心亭,跑得太急,雪在口中化开,喉间有些清苦。
有一人与丞相于湖心亭共赏雪景,行至近前,目光一触及他,话哽于喉,再难吐露分毫。
“小女十岁前养在长陵祖宅,不在京城,故而养得离经叛道了些。”丞相道:“…雪衣,这般莽撞,也不知披件衣裳。”
她只穿着单衣,后背去除刺青的那一块皮肤隐隐作痛。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意料之外地平静:“爹。”
“女儿错了,再不敢了。”
翌日,程雪衣来百香楼辨认尸体,绵绵细雪的清晨只见倾斜一地的白山茶。
二喜、云深……每一个人的模样,她都清晰记得。
然而,其中独独少了一人。
丞相命她将那人模样绘出,她遂提笔而作,一幅又一幅,足有数百之多。
可奇怪的是,每一幅画中的人物竟都不尽相同,且越往后画,那画工越发拙劣。
丞相的妻子沈自流前来教她画画时,不禁诧异道:“咦,你画成这副模样,不如回去吧。我亲女儿,几乎是过目不忘的,你怎会画成如此模样——”
程雪衣是断不能回去的。
沈自流蔑笑道:“我女儿,和你全然不同。她没有你这般急功近利的性情。”
停顿片刻,她神色一冷,看向程雪衣道:“你生得不错,自行毁去容貌吧。”
“为何?”
沈自流轻哂:“碍眼。”
程雪衣知道,又是她的亲生女儿。那个容貌一般,可论品性,却是世间独一无二的人物。
沈自流派人按着她,将她的头按在火盆里烧。
程又青适时出现,阻止了她,与沈自流吵起来。
两人打烂了一间屋子的器物,原本井然有序的房间瞬间一片狼藉。
程雪衣学乖了,上前讨好道:“爹,不知与小姐比较起来如何……”
“你好些。”程又青道。
然当她撤下那旧画,悬上新作之时,因二人画风迥异,破绽立显。程又青却面上山雨俱来,第一次动了怒:“你不必自作主张。”
……
回忆如潮水,退潮时空留下一身冷寒。
程雪衣向外一望,山茶花落了满地。它任性地,毫无预兆地滚下来,在最灿烂的时候,卸下余生。
午夜梦回处,尽是那名叫做檀彻的人,分明与她接触不多。
檀彻遗忘了一切,是死是活,未有知晓,再见之时,她还会是她吗?
还能再见吗?
程雪衣什么都有了,可这世间却再没檀彻了。
程又青挥退两名侍女:“这些年,赶上来认亲的不少,怪我,当年没做干净。”
程雪衣垂下眼: “我认得那人,若她站在我面前,我不会不认得的。”
当初她欺骗了檀彻,忘忧散是有解药的。服下忘忧散解药后,此生再也无法忘却任何事。
为争榜首,她早就服下解药。
她什么都记得,只是不愿想,不愿提罢了。
如今,她也失去了檀彻的消息。或许,从此天各一方、不复相见,才是命运给予的最好安排。
程又青道:“去岑家,接你娘回来。”
第39章 春去 为萤
夜深,岑府。
“程家侍女对我下手,幸得沈姨母及时现身相救,方逃过一劫。那些杀手一见姨母在此,竟如惊弓之鸟,纷至逃散。”
“沈自流她,不全可信。”岑安略一停顿。
王絮行至门口,见他一停,稍抬了眼。脚下俱是花砖砌成,一方桌案后立着裱着文经的屏风。转过屏后,油漆红门下垂下碧色纱帘。
“杀鸡焉用牛刀,不过皮毛小伤,我若早知道,你是叫我来,我也不来的。”
胡不归睁大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们走!”说罢便一甩袖子,转身却对上王絮的双眸。
帘后,沈自流攥着锦被,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冷汗如雨下,“我不要你。”
胡不归看了一眼王絮,顾不得吹胡子瞪眼,对一边人道:“不想是你攀了这高枝。”
“胡说八道。”青年将药箱置于桌上,胡不归再逗两句,他别开眼,不吭声了。
岑安知晓沈自流的脾性,忙按住胡不归的手,温言安抚几句,抬眸看向青年:“莳也公子?”
那青年身着茶青衣衫,身姿清瘦秀丽,左手提药箱,“岑大人……”
月色自崔莳也眸中慢慢地渗出来,含了几分怯意,他一手递出药瓶,“王絮。”
纱帘后沈棠溪惊叫一声,岑安本就因家中疑有杀手惶惶不安,闻此心急,奔入其中。
沈自流自纱帘后出来,岑安心一惊,退后两步。鲜血沾染她衣襟,腹部刀伤狰狞,深可见肉。
沈自流不错一眼地看着王絮,“多谢你救我,我这伤是因你而受,便由你来处置。”
胡不归瞧了瞧,气得反笑:“敷些草药,包扎一二,不出旬日自会痊愈。”
王絮扯过旁侧矮凳坐下,剪开沈自流衣裳,先以湿布拭去伤口血迹,复以竹签挑膏,匀涂伤处。
沈自流知她懂些医理,想必是调查过她,看来她这些年的事,沈自流都一清二楚。
沈棠溪掀开纱帘,一见王絮,怔怔道:“这就是絮儿?”她拭去泪水,“太瘦了。”
崔莳也安安静静地站在一侧,始终未曾转头。
沈自流将眼前情形尽收眼底,嘱咐沈棠溪备下几人饭菜。沈棠溪上上下下地替王絮打点了几番。
岑安闻言,正要斥她,可沈棠溪突然一指:“絮儿,絮儿也受伤了。”
沈自流分明记着无人伤到王絮,“怎会这般?”下一刻,她便怔然于当场,半响,才道:“不可能。”
崔莳也终于转头,目光落在王絮身上。
王絮背上衣料有一道豁口,在半露的琵琶骨中间,刺着一簇熏红的蓬蓬小花,花叶细长。
沈棠溪骤然间想起什么,“这……我记得,你们程家找了几年的义女,不就是——”
沈自流心中升出一种荒谬感:“不是!”
她们根本没有义女,寻这个由头,不过欲将那人诱来杀之。
“不知是谁看不惯絮儿,找了许多人来杀她。”
岑安睨了沈自流一眼,“那行歹事的人,与你家习管家颇有几分肖似。”
“怎么可能!”沈棠溪闻言,顾不上擦眼泪,呵斥道:“习管家与我们姐妹二人自幼相伴长大,帮我姐将雪衣悉心养育成人。”
她气极反笑: “他不过性子执拗罢了,又怎会行那杀人害命的勾当。”
“阿姐,你说是与不是。”
沈自流想到习管家的脸,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陈。末了,慢慢地笑了,“是。”
当晚几人一同饭,沈棠溪心细,精心挑了菜肴夹入王絮碗里。岑青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崔莳也鲜少动筷,不过一旦有人将目光投向他,他便文静地细嚼慢咽起来。
鲍汁烩鱼翅,香气诱人,弥漫在席间。
沈自流轻哂:“这母鸡炖煮的时间短了些,少了火候,可惜,您家这道菜未炖足一个时辰。”
“就你嘴刁。”沈棠溪笑着回应。
拨开鱼肉上点缀着的些许翠绿葱花与红椒丝,夹入口中,清甜在舌尖蔓延开,鲜香浓郁。
王絮吃了几口,抬眸时,沈自流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于是喊了声:“娘。”
沈自流瞥她一眼,又瞪向呆住的妹妹,“喊你呢。”
王絮垂眸,将鱼翅夹到沈棠溪碗中,又一筷夹给了岑青,“干娘,你们也——”
“这一喊,倒是让我想到我的女儿程雪衣。”
沈自流吃得很快,鼻尖冒出汗珠,舌尖却泛起几分苦涩,“打小就有人说,她是个芝兰玉树的人物。”
因她恨程又青,于是连带恨上了他的女儿程雪衣。
岑安警惕地看她,沈棠溪却在抹泪,崔莳也不甚在意。胡不归斟了杯酒,跑外边赏月去了。
“外人看她略一经心,读书习字,无有不能。可实在是我喜欢全才,可一转眼,她便……”
她将这个打小不喜的女儿放在长陵,可一转眼,女儿便不见了。再遇时,女儿身上已烙有程家奴印。
“王絮——”沈自流臂肘碰倒桌上杯盏,“哗啦”一声,尖锐的碎片四处飞溅。
惊得一旁的岑安猛地一同站起身来,手中的筷子都差点掉落,“你在干什么?”
王絮也一同望来,沈自流正要开口,有人隔着纱帘传唤:“程相到了。”
沈自流匆匆地看了王絮一眼,不理身后人的呼唤,掀了帘便向屋外走去,径直出了大门。
天边几点疏星淡月,一辆马车停在街口,她掀起车帘,露出一个素色寡淡的人影。沈自流对上他的眼,冷冷道:“程又青。”
程又青手提鸟笼,端起一杯茶喂鸟,一言不发。
程雪衣递来一杯茶,沈自流一翻手,将茶盏打碎,命她下去,待她离远了,不由得微微一怔。
沈家子弟向来以学识才华为重,偏她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
第一次见到程又青。
黄金殿上,凤尾扇开,带露宫花簪于他发间。玉簪珠履,紫绶金章的美少年。
他伴着九皇子,自九天阊阖中走出,隔着垂柳明花,平静到疏离,站在遥不可及的宫阶上:“沈小姐。”
云间贵公子,玉骨秀横秋。
沈自流要踮起脚,竭力地张望,才能看到他被光拉长的、灰暗的影子。
只这一眼,她便决计要将他踩在脚下,碾碎他拒人千里的冷漠。
不想,她一头撞进自己的命运,如跌入万丈深渊。
鸟笼敞开,麻雀停在程又青指骨上,他端起一杯贡茶,敬到它喙下。终于垂下眼帘,隐现的眸光望向沈自流,“夫人?”
好半响,沈自流回过神,凝了他几眼,开口:“杀了程雪衣,你我和离。”见他沉默不语,微微一笑,再道:“我觉得,你为这个,已等了许久。”
*
月明星稀,灯火昏暗。
水边无数萤火虫飞舞,往昔岁月里,此处只有冷炉灶和结满青苔的墙壁。
斑斑点点的流光,在眸中闪烁。水榭倒映出青年身影,他将灯置于廊庑下,只身走来,“夏季之时,潮湿腐烂的草丛中常常会出现萤火虫。”
王絮怔了一下,“崔莳也。”
崔莳也搭下眼帘,静了一下,方才道:“我听程夫人说,原以为你是去赏兰花的。”
夜深风露重,婆娑的银光中,有一只萤火虫忽明忽灭,坠落到水底。
它的躯壳尚未冷却,王絮俯下身,捡起一根草枝,拨弄那小虫的死尸,“上回见它,是去年夏天。”
回首之处,皆是过往。
王郗与她仅差一岁,每至夏夜,她会去水田边、溪边采药。王郗会捕一瓦罐萤火虫给她。
有时下雨,她解下外衫护萤,二人外衫湿透,草药亦被打湿得无处可用。受到王母一顿责骂。
窄小的水榭外。
兰花被水雾打湿,乌云遮月,天边有了雨意。
雨一直未停,此刻想来,过往的奔忙,似有些无谓,前方亦是雨幕重重。
萤火虫生于一月,死于一月。
世间一切渴望、恋慕、美满,皆要付出代价。
崔莳也拣起一根木枝,挖出个洞,将那小虫自水中捞出,“都说萤火虫是下坠的流星,地上多一颗萤火虫,天上便少一颗星。”
王絮随口一说:“不如作天上星,星星高悬天际,长明不灭。”
崔莳也将小虫埋进土里,而后双手合十,点点流萤围绕着他飞舞,“许愿。”
他一张脸被荧光涂上一层晕黄。
廊外被笼在一片朦胧中,雨滴穿林打叶的声音环绕着王絮,夜色给他身上渡上一层薄薄的霜寒。
王絮垂眸看他。
……对着流星许愿,怎会有用。
他已睁开眼,眸光潋滟,“至微之物亦可为光。它不惜一切,倾献绵薄之力,红消香断,腐草为萤。”
若你拾取我这发光的小虫,怜惜我,哀悼我,又有什么好吝惜这微躯。
水雾悄无声息地横亘阻隔在二人间。
王絮不由一怔,昧着本心问:“你许了什么愿?”
彩云遮月,夜色朦胧,旦夕的欢情……难不成要互许余生不成。
崔莳也搭着眼帘:“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再告诉你。”
“什么问题?”王絮站起身,坐在水榭的木椅上。她不答应,他便不说。
外有敌患,内忧重重。逃出一个家,还有另一个家。她是权衡利弊的人,不会轻易地与人交心。
沈自流要杀她,她不是不知道。不过是粉饰太平,彼此利用,各有所图罢了。
在内,只能仰人鼻息、任人摆布,在外至少可以反抗、左右终局。
掌握命运的从不是天上的星星。
崔莳也低声唤道:“王絮……”
明月在上,星湖在下,我在你身边,等待你的回答。
不知出于何种心境,王絮心间有些微妙,有些生冷:“我答应你就是。”
崔莳也双手抄于袖内,似对“物极必反”四字心怀忌惮,声音压得极低:“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愿君高飞,盼君自由。”
王絮一时说不出话。
她只觉,他在试探她的良知,唤起她的负罪感。然此二者,皆是她久已弃之如敝屣之物。
于她而言,光是维持生存就足够殚精竭虑。
王絮不甚在意地问:“你想知道什么?”
沈自流,岑安……还是徐载盈?
崔莳也慢慢地抬眸,对上她的目光,有些磕绊:“该如何行事,才能让你开心一些呢?”
天阔风微,花气袭人,站在廊后的岑安,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
“这不是很好吗?”沈棠溪欣慰一笑,轻声,“不负殿下所托,我想殿下知晓此事,一定很高兴。”
岑安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第40章 夏来 风雨欲来
景徐十六年,仲夏五月。
王絮乘上马车,往太学而去,早前,岑安领王絮办进学礼,正衣冠、拜师、净手。
露珠缀草尖,蝉鸣荡草洼。
她于太学进学已月余。
端阳节,王絮送了花色各样的香囊给岑家人。
马车上,岑青拈起针线,一时不慎,手心被扎破,殷红血珠渗出,疼得她眼眶瞬间泛红,呜咽道:“好痛呀,今后断断再不玩这个了。”
车辘辘而行,忽闻前方嘈杂,竟是一堆人蓦地闯出,挡于车前,有一人躺于地,口中呼痛不迭。
街道两侧的百姓亦凑上前来。
“哟呵,又来了,今儿个这是第几起啦?”
“唉……还能咋的,要不是春种那会出了岔子,米商又趁机哄抬米价,把百姓们折腾得人心惶惶,哪会有这些破事儿……”
“是啊,这么个乱法儿,真不知道今年这冬天可咋过哟。”
王絮掀开车帘,下了车,对上躺在地上人的眼,二人眼中皆闪过一丝惊诧。
环视一圈,果真在人群背后,寻到一个褐色身影,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布衣,一如她澄净的眼眸。
荷粉微垂,杏花烟润。
赵云娇脚步一顿,露出几分怯意,还是走上前来,“娘,起身吧,这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您忘了?”
岑青在侍从的护卫下一同靠近,便听到躺地上的老妇厉声道:“什么救命恩人?”
“你个死丫头,胳膊肘还带向外拐,总归是我躺在地上了,难不成是我有意躺倒的不成?”
剩下的人手持锄头将车围住:“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吧?今儿个驾车伤人就想跑?门都没有!
这样显而易见的诬陷,也惹得岑青气急败坏:“是我又如何?”
持着斧子的人将王絮团团围住。
岑青毫无惧色,一挥手,示意侍从去擒那母女,只一声,唤得围观人群如惊鸿之鸟——
“谁若对我姐姐动手,直接砍了,再将其尸曝于街头!”
老妇早已不是年华尚轻的少者,也不同于那些老实本分的听众,自不会为此言所唬,她嚎哭来:“丫头,你就是要老妇我一条命又如何,在场所有人的命与你而言都如蝼蚁。天子脚下,你都敢这样肆意妄为,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真是苦!”
“你待如何。”
“老妇我只求一个公道。”老妇爬行在地,摇尾乞怜,这使她看起来可恶又可怜,她一把扯去岑青腰间锦囊,言语万般轻慢,“我不求多,便给我你的一个身外之物,你腰间这枚香囊如何。”
“你找死!”突遭此变故,岑青一颗心凉到谷底,复而被怒火攻心,她高喊一声,“你根本就是特意来找事!来人给我将她拿下,打!”
她伸手欲夺回那香囊,却遭人半路截胡。
“姐姐,你…”
王絮抬起剪刀,咔嚓一声把它剪断,方才仍然激动万分的岑青迷茫地盯着她,一双眼溢出了水雾。
她道:“为什么要剪断她?”
“毁掉一个东西很容易,但是保护一个东西却很难。”王絮蹲下身,用帕子拭干净她的眼泪。
岑青不知这一举动会给她父亲引来非议。
王絮忽然起身,以剑比在帮腔的人喉间:“我知道,是你偷的。”
那人茫然,脖颈前利器又容不得他从容:“不是,不是我?”
王絮闻言,却轻轻一笑,刀剑在他脖颈处擦出血珠:“你要在说谎,我就砍死你。”
那人甚至不敢咽口水:“是……是我偷的。”
王絮放下手中利刃,众人方才如梦初醒,风向又是一转。
“还诬陷我们,我呸!”
“把我们当狗耍呢!”
“你们王孙子弟了不起啊!”
王絮立于人群中,将剑封回剑鞘,“诸位不必激动,此事与她无关。”
“大家都知道不是她偷的,因为一个人,在被人逼,被人怂恿时,说出的话,是做不得数的。”
王絮复垂眸看向地上的老妇,声音依旧轻缓:“你敢拦马车,或许是孤注一掷,或许是胆大包天。”
“寻常人家都知道,香囊几乎都是亲近之人亲手为佩戴者缝制,意义非凡,却不值多少钱。”王絮俯视着人,却不会有那样高高在上的轻视,而是仿佛看见人皮囊之下的心。
“你扯去此物,虽不值钱,却恰好能引得一位重视此物的人怒火中烧,老婆婆,你这样应该是全无好处呢。”
围观群众不由得将注目引到地上的母女身上。
王絮视线一扫,立刻有侍从取出银两交于方才被划伤之人。
老妇见大势已去,继续哭天抢地:“求求你了,我是庄子上来的人,今年情况不好,大家都在囤积粮食。”
“我不是故意的,偷个绣工精巧的香囊,只是想着去卖,求求你了,不要砍我的手——”
“你说的对,天子脚下,我无权管教你,”岑青冷笑一声,“来人,将人扭送官府,我不越俎代庖。”
“不要,不要,我的一双儿女都没饭吃了,我们就想偷点东西去卖,求求你了,求求你们了,我把女儿卖给你们。”
人声繁杂,纵然人们也已猜出此人多是为谋求钱财而一再构陷眼前富贵人家,却不免为她如此乞哀告怜的模样感到同情。
若是进一趟官府,她们焉能还有命在?
“慢。”
一只手落在岑青肩头,影子被日头晒得长而斜,一堆侍从按住了,人群传来一阵唏嘘声,岑青转头看去。
这人脸颊清瘦,眼睑细长而微垂,身着绸缎长衫,冷眼乍看难辨。
端庄见于神采,迤逦凝于眉眼。
岑青惊道:“令仪表姐。”
“匹夫一怒血溅三尺,十步之内人尽敌国。”她侧过头,面对岑青时眉眼的冷冽淡去几分,“青儿,过来。”
岑青惊地向她怀中而去。
“民以膏腴、辛劳养我,我辈以诚心、勤勉回报。此乃人臣根本,亦为安邦定国的大道。”
她按住一边人的手,温声道:“我等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给他们一家送一袋精米。”
人群响起淅淅沥沥的掌声,王絮垂眸,长长的睫毛盖住她漆黑的瞳仁,或许大事化小确实是当前最好的结局。
王絮拉过岑青的手欲退出这场闹剧,身体却被一只手臂拦腰截住。
朱瓦红墙,门檐斗拱,官府敕造一应精巧繁复。
今日恰逢陆系舟休沐,寺卿李均听闻此案后,将这案子从旁人手中接手过去,若是他消息再迟一步,这可大可小的案子或许已经不了了之。
李均不知是迂腐老实还是为人方正。他细细勘查一番,将涉事一众人全部扭送大理寺,一一查问,直到黄昏时分,他才揉揉眉心,遣退了一众衙役。
王絮的学堂到底没能去成。
“王絮。”
庭院里,沈令仪站在光下,身前是一株梅树,尚且不到时节,漆黑的枝桠在人白皙的指节下被轻轻压低,她抚摸着树枝,言笑晏晏,眉眼却冷淡,转过头道:“我听说过你。”
王絮转身,只见沈令仪张口低声,音符隐没在昏黄的光下,王絮听完,不发一言,转身往外走去。
“拿着最高的俸禄,天天神出鬼没……”隔壁的厢房,模模糊糊的议论声传入人耳,王絮还未顿足,里头的声响戛然而止。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在一个回廊里传出了一道声,王絮踏出门槛,一个眼眸狭长的蓝衫青年倚在墙上,慢慢地打量她许久,轻笑一声: “前几日事忙,来不及向你赔罪。”
大理寺少卿李均,陆系舟的顶头上司。
王絮面上毫无波澜,目光落在前人面容之上:“我的事,你没告诉程雪衣?”
回廊尽头有片灌木丛,山茶花心是极淡的黄色,低垂在覆瓦状的长叶中,薄软的土壤上被人用小铲挖出几条浅沟排水。
李均以水瓢舀水净手,水花自手缝流进沟渠,他方才将手停在茶花瓣上,积攒的叹息化作一声轻笑:“雪塔禁不起光,也耐不住寒。在五月强留住它,花费我好一番心思。”
“你,我,周煜自小一起长大,若我看不出你在强装镇定,枉费你我青梅竹马。”
“我找了你们许多年,终于找到了你。”李均眼中一丝嘲弄的笑意,将修剪成球形,“你如今的日子可是不错呢。”
王絮将视线停在花心:“大理寺卿情重意切,只是落花无情,时序不可逆。”
李均眉宇依旧含笑,眸中却仿若玄冰深潭,冷意直透人心。“世有奇药,名唤怀愁,服之可使往昔遗忘之事,一一浮现于灵台。”
王絮沉默地望着他。
“靖文公有七十二疑冢,昔年他遣义子率三百石匠往各处采石,无一人得返,皆殒命其间。”
李均顿了顿,道:“若能觅得文公预先筹谋的埋骨真址……”
在一阵冗长的沉默下,就在李均以为眼前人依旧不会动颜色之际,只听王絮道:“当年太和殿大火,靖废帝失踪,锦衣卫一路寻着血迹找去,只找到一具无头尸骸。”
“众人皆茫然,莫知其是否废帝。遂召靖安公主辨认,公主见之,泪如雨下,恸哭流涕,言确是其父无疑。”
“他的身上以匕首刻着字。”
泥泞山路之上,暴雨如注,仿若天河倾泄。树枝难承其重,纷纷折断,横陈于地。
一具男尸卧于其间。
地面上汇聚成一滩暗红色的血洼。脖颈断口处沾染着尘土、血迹、鲜艳的野花野草。
“靖安公主,平日深居简出,此时罕见露面。”
观其悲戚之态,情真意切,不似伪作,是以众人疑此非靖废帝姜至之心,亦稍减几分。
且其后十年,公主性纯,不善伪饰,此亦众人皆知之事。
有人面色阴沉: “姜至缘何出逃?又是丧于何人之手?”
此中谜团,不见真章。
俄顷,忽有电光如剑,骤裂夜幕。光芒刺目,照于姜至躯体,赫然见其周身割痕之处,竟以血书数字——
春秋非我,晓夜何长。
日月同辉,吾定还阳。
雨水刷落泥沙,露出后几个被冲淡的字,晕染勾勒成一朵血花。
靖安公主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李均沉默地听完,神色凝重:“靖国虽陨,血脉——”
天色渐暗,风云际会,四面门户烛火摇曳。
哐的一声巨响。
李均折下一朵雪塔,除去多余叶片与小枝,以细铁丝缠绕在一根青木簪上,递给王絮,“往常总想,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只是人非草木,匪石不可转。”
利刃斜剪的花枝带叶落在水中,花影缤纷,在斜阳轩窗下,有人拂去落花,将长簪收下。
王絮摩挲发簪上的余温,望向不远处申请紧张的来人,“顺应天时,珍惜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