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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 41 章 暮霭沉……


    暮霭沉沉,四面门户内烛影幢幢。


    岑安推门走出,双眼扫过门槛边的两人,眼前景象大出意料。脚步一顿,心中瞬间涌起一丝怔忡。


    李均左手二指拈着一枚花笺,漫不经心往袖笼一塞,“是岑安大人啊。”


    右手顺势托起王絮鬓角,修长指尖捻着青木簪,往发髻深处插去,“……落花逐水,无谓亏欠。”


    岑安疾步上前,一把拽开两人,怒视李均:“李均,男女大防,礼不可废。你们这般与未出阁的姑娘亲昵纠缠,究竟意欲何为?”


    李均身子往后轻仰,退了几步,似笑非笑道:“久闻岑大人府上新添千金,今夜于春暖阁行及笄之礼。均因大理寺公务缠身,无法亲临,只好提前将备好的贺礼送来。”


    岑安久涉官场,历练老成。


    瞬即整肃容色,趋前一步,长揖而道:“李寺卿,今此案业已勘破,诸般线索皆明,总归是要依照律法放人了吧。”


    “们?”李均长臂搭在门框上,指尖闲闲地拈了枚树叶,“屋内唯有一棵雪塔,又不是那招鬼的老槐树,何来‘你们’一说?莫不是有些人,自己心中藏着鬼,才看什么都觉得有猫腻 。”


    岑安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此前撞见崔莳也与王絮夜会,他叮嘱家中上下,务必谨言慎行,莫要将此事外传。


    自那之后,岑安暗暗留意考证了数月之久。


    崔、王二人整日形影不离。王絮于胡不归处学医,崔莳一旁殷勤打下手;随岑安习身法时,崔莳眼中的欣赏,竟透着一丝瞻仰,令岑安心中一惊。


    这般情形,叫岑安再不敢自欺欺人,他深知此事干系重大。


    于是,今晨天色微亮,他便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要向徐载盈禀明了这一切。


    徐载盈正翻阅奏折,闻言指骨一顿,抬眸看他:“她的事,不必说与我听。”


    “可此事关乎 ——”岑安惴惴不安地轻声,“关乎莳也公子……”


    彼时岑府,月明星稀,阵雨骤来。


    天青衣衫的青年眸中经雨洗涤,发梢潮润,眉眼含笑。他与王絮只隔着促膝的一寸。


    流萤在雨中跳跃、不肯熄灭。青年捧起流萤,像是笼着一团雨中的火,透明的心自一蓑潇潇冷雨中流出来。


    那时候,岑安一时心酸,崔莳也年仅十七岁,与十七岁的徐载盈竟有五六分相似。


    一时间声音不自觉地放轻:“殿下十七岁,娘娘囿于深宫,自身难保。陛下正值壮年,如狼似虎。二皇子飞扬跋扈,处处掣肘,空叫少年人在前线冲锋陷阵,累得一身伤病。叫人心痛,若因……”


    殿下一路走来,只因权衡利弊,失去了太多。若因眼前之事,与崔家生出嫌隙……


    徐载盈仿若未闻,正对着杯茶怔怔出神,只觉得脸上刻字了一样。


    漆发乌黑,长衫委地,堆高的书轴遮住半边脸,露出细薄的眼睑,像个毫无防备的少年。


    “若要一个人脱胎换骨,改头换面。首要之事,必为倾尽全力洗净尘垢。”


    “为奴者如此,为君者亦无不同。”他神色平静,只淡声道:“此事不必再提。”


    这是何意?岑安盯着他的脸,却盯不出半分墨水的痕迹,斟酌道:“晨起雾气重,殿下添衣。至于殿下先前吩咐留意的那对母女,她们于平乐街外落脚伺候,行径却不端,竟靠着坑蒙拐骗的手段……”


    徐载盈视线停在窗外,半屏雨为稀疏的牡丹池挂了一层珠帘。


    他再一次在水镜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影子暗淡,心上字迹却是朱红的。


    天边雨珠汇聚成丝,水洼上尘灰飞溅。


    岑府的活水池畔边草木泥地埋了花种,罕见有人经过,今儿却留了几个雨水打湿过的鞋印。潮湿绕成一阵腥臭的味道。


    掌伞的姑娘左肩处衣物已由浅绿洇为深色,王絮院子共有十二处雨帘,分别代表十二天干,夜里玲郎作响,叫人不由得扫了一眼。


    发丝上沾了细碎雨珠,脸颊冻得苍白,王絮拉开衣橱,衣物叠放整齐,位置却有了细微变化。


    她心中一紧,当即唤来一名侍女,神色凝重,问道:“府中进了贼,我们院里可丢了什么东西?”


    侍女恭敬回道:“回姑娘,丢了些银钱。岑大人知晓后,已将数目补齐,只是他恼怒得很,说是这贼竟偷到……”


    王絮未等侍女说完,径直走到床边,俯身自床下翻出一个箱子。取出一件涧石蓝的锦缎长袍,涂满桐油的木香浸润在每一针每一线中。


    这衣衫的主人,曾对她轻声叮嘱,让她留在百香楼,莫要曲意逢迎他人。


    岑府遭窃,谁有这般胆量,来锦衣卫统领家中窃取财物?又有谁,在翻乱衣衫后,还细心将其叠放整齐?


    这背后之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星来曾说:“寄人篱下,还是丫头。小时候,吃口饭都要看人脸色,讨家中少爷欢心。”


    这番话,几分真心,几分算计?


    王絮提起针线笸箩里的剪刀,沿着刺绣一条线剪过去。


    一封沾了血的信自褶皱中跌在地上。


    ——


    李均神色平静,整了整衣袖,“岑大人所言甚是。”


    王絮适才默不作声,心思尽放在发间这支青木簪上。


    这簪子样式颇为老旧,簪身凸起的纹理像是山峦的脊梁,从簪首蜿蜒至簪尾。


    她垂眸视线落下李均身上。


    若是将这青木簪以迅猛之势插进人的脖颈,必能一击必杀。权且当作防身之用,以备不时之需,倒也正合适。


    李均侧身拱手行礼后,低声对王絮密语:“靖文公所选埋骨之所,怀愁定在其中。你若挂怀,可自去探寻,或能了愿。”李均顿时神色如常,自厅堂离开。


    岑安略一打量王絮,面露几分愁容,纳罕道:“有人要见你。”


    牢房潮湿,血腥气混杂泥水腥气钻入鼻腔。


    牢门两旁的晕黄灯光,衬得青年身影颀长,映出他惨白的脸色,像是涂了一层薄雾,一点血色也没有。


    自上次不欢而散,已过了数月有余。


    徐载盈垂了下眸:“不带你见她,她便铁了心不肯交代。”


    赵云娇。


    她伶仃站在牢里,几日风餐露宿,叫她愈加消瘦了几分。此刻低眉顺眼,怯生生地望向王絮:“你没事就太好了,知你在此,我便一心想着,无论如何都要让他们别为难你。”


    王絮敛眸看她:“你可知,你今日面对的是谁?若不招供,你九族上下,皆为陪葬。”


    本不过是些坑蒙拐骗小伎俩,不至于令徐载盈出手。情形颇为反常,料想涉及家国大事、朝堂风云。


    徐载盈投来的目光又冷又淡,难以避免地扫到王絮,开口叫她离去也不合适,按下不发,只安静地站在一边。


    岑安自怀中取出一块绢布包住的金手镯,“此物有诡。”


    未洗净的泥土黏附在繁复纹路中,形成了一层不均匀的外壳,锈迹像是暗红色苔藓,蔓延在手镯的表面。


    王絮轻声道:“这数月来,京畿内外盗贼肆虐,贫困县邑杀人越货的恶行猖獗至极。盗贼将劫掠所得赃物,一股脑倾销黑市。”


    “说来蹊跷,近日京中无端涌现一批官制金银首饰,想来,这源头便在你此处吧。”


    盘根问底,追根溯源,竟是黎庶百姓自这对落魄母女身上抢来的。


    赵云娇露出了忧愁的神情,“我一介布衣,既无皇恩赏赐,又无显贵出身,缘何持有这墓中出土的官家之物?”喟然长叹一口气,“诸位大人可曾听过,陶公笔下桃花源。”


    传言,靖文公生前遍寻山川,建造桃源。


    一日,赵云娇与其母驾舟渡河,欲往邻村售卖货物。


    孰料,天有不测风云,行至河中,忽遇船难。波涛汹涌,水势湍急。


    为求平安,赵云娇慌忙将所携钱币尽皆投入河中,祈愿河神庇佑。


    “慌乱间,我将钱币倾数投下,以求庇佑,却仍被逆流席卷。待转醒,已身处一处诡秘之地。”


    怪石嶙峋,草木凋敝,风声呜咽。


    仿若被尘世遗忘的绝境。


    赵云娇细致地将所见所闻描述了一遍,谈到墓中珍宝亦是面不改色,岑安听闻大惊失色,“传说靖文公有七十二疑冢,山脉起伏有致,如一条蜿蜒的巨龙,守住龙脉与龙气。”


    她稍作停歇,面上泛起几分向往之色,继而叹惋:“此地何方,前路何处,我皆茫然不知。”


    王絮渐失他们的话语声,唯她脑海中景象依旧清晰。曾于一殊异角度眺望,似见真龙隐现。


    几日后,王絮再度望向那山,却见山体被掘空,一座尼姑庵拔地而起。


    恰似龙目被剜,生机顿失。


    世上竟有这般巧合之事?


    往昔于武陵县外,她曾踏足一座庵堂。


    静谧清幽,古木环绕。庵后小径曲折,蜿蜒至一处高崖。


    彼时登高远眺,山川壮丽。


    兜兜转转,一切再次回到原点。


    巧合到就像是坊间传唱的戏文话本,一应情节早已铺陈妥当,只待她这主角登场,便要拉开帷幕。


    赵云娇衲衲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遇到一个少年,他引吾至外边。待我醒转,身畔多出一纸。”


    袖袂稍挽,一截明黄符纸自腕间显露。


    “春秋非我,晓夜何长。


    日月交辉,我定还阳。”


    第42章 第 42 章 案卷堆积如山。 ……


    案卷堆积如山。


    陆系舟泡在供词堆里,天渐晚,风声刮得门扉吱呀作响。


    烛光摇曳,地上人影诡长。


    下役单膝屈地,拱手禀道:“陆大人,暖香楼内外尽皆详查。卑职暗中将整座城搜了个遍,依旧毫无所获。”


    陆系舟视线往窗外一扫,行至书架一侧。


    京城繁华,楼馆林立,其中声名远扬者,不止一个百香楼,还有一处暖香楼。


    暖香楼背后主人身份成谜,来往人中既有富商大贾,也不乏市井无赖、江湖浪客。


    “陛下心系朝堂局势,早在往昔便于暖香楼安插了身边之人,命其暗中窃取关键情报。”


    陆西州抬手取下一册书籍。


    “一年前,太子失踪,那人一并没了踪影。陛下雷霆震怒,下令全力搜寻,却一无所获。”


    “你且退下吧。”


    陆系舟不经意垂眼,身子蓦地僵住。


    这是一篇记录才子佳人私会的书籍,一朵不合时节的槐花夹在中央,发出幽幽清香。


    甫一翻开,“啪”的一声,信封摔落在地。


    陆系州神色逐渐肃穆,沉声道:“去请殿下一并去暖香楼。粮种投毒一案,已有了些许关键头绪。”


    暖香楼


    素锦卧榻已半月了。


    琉璃宝玉串的珠帘,碰撞时丁零作响。布鞋底落地悄无声息。


    刘妈妈挑开帘子,伸出手指,指向一人:“素锦,当年费尽心思将你打造成这花楼头牌,便是照着他的模样仿的。”


    厅堂里人声鼎沸,院落寂廖清净。


    身形清瘦的青年在树下拈花,淡红的花团下,只朦胧留下一片青绿。


    夜明映江波,海棠沾疏雨。


    浓红淡绿的花瓣落在他头顶,晶莹雨水沿着发丝蜿蜒地流淌,他雾气弥漫的眼,潋滟似星。


    “惧草木凋零,恐美人迟暮。”


    素锦身形单薄,面色苍白如纸,掷地有声地说道:“妈妈放心,哪怕是个死人,我也有法子撬开他的嘴,让他乖乖把信息吐露出来 。”


    常言女子一旦老去,再怎么精心呵护、保养,最藏不住老态的就是眼睛。


    “妈妈,大理寺来人了。”


    屋外,洒扫小差声音不大不小的通报。


    可刘妈妈率先老去的却是她的嗓音,好似老旧的琴弦不堪重负,哳哑扁平:“叫他们来二楼寻我,莫要坏了素锦的场子。”


    她那双野心勃勃的眼,远远不是眼角几丝细纹能掩盖住的。


    “刘妈妈真是好大的淫威。”


    出声的是一名身着天水碧内襟的青年,红袖织绫拢到腰际,灯花映衬得一抹红霞飞上脸梢。


    陆系舟捧起一杯酒水,嘴角噙起一抹浅笑:“都说缓不济急……”


    青年掀起眼皮,偏头看她。


    “您倒好,官差找上门来了,跑去处理什么了?”


    刘妈妈赶忙陪笑,一派诚惶诚恐:“陆大人!您这么说,实在是折煞草民了……”


    陆系舟并拢食指和中指,推开刘氏为他倒酒的手,笑吟吟问:“是您折煞下官了。”


    “您这样胆大包天,办案途中,您却为本官准备这样些……炊金馔玉之物。”


    刘氏视线一扫,果真——桌上食物,杯中之物均没有损耗丝毫。


    陆系舟神色似笑非笑,漫不经心地斜倚在雕花座椅上,“莫不是觉得,就凭这些,便能将我们轻易打发走了?”


    举手投足间与平日来此寻欢作乐的公子哥儿别无二致。


    可他身后,一众随从身姿笔挺,个个佩刀带刃。


    刘氏便知来者非善,跪倒在地,以首抢地。


    陆系州将一张纸重重扣在桌上,全然收敛了方才的笑意,冷道:“景徐十五年十月廿六,你与这些朝廷命官齐聚此地,在谋划什么?”


    烛光摇曳,映照案上那张泛黄的名单,有三个名字被朱砂勾去。


    “这被勾去的三人,究竟是谁?”陆系州微微倾身,目光如刀,一字一顿道,“留下这份名单的人……他的尸身,又在何处?”


    “这……大人呐,冤枉啊!那天二楼确实包下了两个厢房。可这一侧的情况,小的当真是毫不知情啊!”


    刘妈妈顿了顿,忙不迭接着说道:“但另一侧的客人,都是我暖香楼的熟客,我自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陆系州冷下一张脸,毫无情绪地打量她。


    刘妈妈不敢有丝毫隐瞒,赶忙又道:“是周煜,周世子和他的仆人。当夜周世子还点了我们这儿的头牌素锦……”


    一楼戏台之上,绣幔自梁间悬下。绣幔上的牡丹芍药,经由灯光晕染,色泽愈发鲜艳夺目。


    待众人目光皆聚焦于她,素锦这才朗声道:


    “诸位,今日这覆中物,我且先出一谜面,助大家寻些头绪。”


    他稍作停顿,眼波流转,“此物性本洁,生于清水间,花开别样娇,君子常相念。”


    周煜半倚在雕花檀木椅上,眼皮都未抬,漫不经心地吐出:“莫不是荷花?”


    素锦微笑摇头:“非也。”


    有人嘴角噙着一抹笑,“我猜是莲藕,生于清水,又与荷花相关,且藕断丝连,恰似君子情思绵绵。”


    素锦拊掌,揭开瓷碗,露出莹白莲子。


    “莳也公子以口型示我,是莲子。生于荷花,品性高洁,‘怜子’谐音,正合君子相念之意。”


    周煜似笑非笑,“他不过是个呆子,何时张过口了。”


    素锦走下台来,微微屈膝,乖巧地俯身伏在周煜的衣摆边,“世子该罚酒,罚完后还得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周煜持杯的手慢慢碰到他下巴,冰冷的杯壁紧贴肌肤,手上的力气倏然加重,指腹贴在他喉骨上,感受到他细弱的吞咽,慢条斯理道:“素锦,我的老熟人,你这张嘴,若是说出点我不爱听的——”


    捏得素锦喘息不匀,闷哼一声,双眸含泪看他。


    “久闻莳也公子,深居简出,未经情事。”素锦伸出纤细的手指,揽住周煜衣衫,姿态恭顺无比,柔声道,”……烦请世子指点迷津。 ”


    周煜眼尾微红,冷白的肤色染了几分绯红,微微一笑,显得顺帖了不少:“他在思念一个两面三刀、薄情寡义……风流成性的人。”


    漆黑的眼眸向素锦指着的方向看去,庭院中人似有所感,朝他望来。


    周煜咬着牙笑了两下。


    素锦连忙说:“周世子……”


    周煜回过神,袖口稍往上卷,哑声:“深居简出,未经情事,就容易被你们这种骨子里下贱的奴才迷住。”他轻笑起来,“你入不了我的眼,他却未尝不可。”


    素锦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得了回答,便径直向院中走去。


    徒留下先前抢答之人,脸上满是落寞,声音发涩:“怎么就只问他,却独独不问我呢……”


    见素锦捧酒过来,崔莳也没吭声,半晌,道:“阁下怕是认错人了,我与你并不相熟。”


    素锦伸手拭了一下长发,将上头的碎花一一拭去,而后抬眸,眸光含情:“莳也公子,如此冷淡,莫不是正心心念念着某个人,故而对旁人都没了心思?”


    崔莳也自垂着鲛绡软帘的正门望向,修长手指攥紧手心花枝。垂下眼帘,遮掩了一切情绪。


    “你……?”


    他稍抬眼睑,转眸看素锦,若有所思。


    素锦注意到他的视线,勾唇而笑。


    脑袋稍侧,贴近耳边,乖巧地道:“君行千里,妾心忧思难宁。”


    崔莳也视线不转,素锦亦直勾勾地回望,脸泛红霞,微带酒晕。


    “莳也公子尚未一睹我的身姿,便已被迷得丢了心魄么?”


    一手支起脸颊,半敞领口露出冷白锁骨下若隐若现的点点红痕,稍稍侧身,身子一览无余。


    “如何有人,连你这般瑶阶玉树瞧不上眼?”


    崔莳也迟缓地眨了下眼,脸色白得近乎山间将融未融的积雪:“慎言。”


    素锦不以为然,低头凝他,目光讥诮地看着崔莳也,意有所指:“可想而知,她令多少人为之倾倒,被多少人勾去了多少次心魄。”


    水汽自下至上扑上来,凉意渐浓。


    素锦舔舐唇边酒渍,翩然地朝他走来,手指修长,骨节皙白莹润,落在他脸颊。


    他嗓音微哑:“莳也公子,可否怜我望穿秋水之心?”


    一只手横在面前。


    “啪”的一声,眼前人重重地打开了素锦横在面前的手。


    崔莳也与他对视一息,少顷,平静回了句:“我素不惯关心他人。”


    戌时,王絮到暖香楼。


    崔莳也正在院中与人交谈,转眸时看到她,微为惊惶地踱步过来。


    王絮以眼神示意后,径直进了屋。


    王絮去年便已及笄,沈自流怜其身世坎坷,遂悉心操持,为她补办及笄礼。


    白日行礼,夜晚作乐,宴请同届学子。与诸人一番交流后,收了好些礼物。


    李奉元寻了个四下无人之处,将一柄牛皮鞭递到王絮手中,“周煜不听话,你便拿这个抽他!”


    李奉元生性纯良,毫无恶念。


    他总会忍不住用好奇目光偷瞄王絮。时不时凑过来打听男女皆宜的爱情典籍。


    听闻有人说王絮像周煜未过门的妾室,他亦是当即皱眉啐骂:“周煜那德行,也就狗看得上!”


    王絮移开双眸,不想与他多扯上关系,正要推辞几句,“多谢你,往后若有需我之处,但凡开口,只要力所能及,绝不推脱。”


    崔莳也披着一道披风,发梢湿润,长睫在烛火下投下淡淡阴影,“为何非得是牛皮鞭,虎皮、鹿皮、鳄鱼皮的岂不更好?听闻江东世子,自幼被长安王殿下抽断了十多根鞭子。”


    李奉睁大眼睛,指尖捻了捻鞭身,怒道:“抽你行了吧,崔莳也不听话你就——”


    “收下吧。”崔莳也打断他,眉梢向上轻跃,面上浮起一个轻笑,“李奉元的东西可不错,上次毁我一把扇子,转手送我样式各异的十几把,皆是好物,手笔可不小。”


    原来那柄绘着乌云蔽日的扇子,便是从这而来。


    竟只是李奉元无心之失。


    “你可别把我送你的二手货,再转手送给王絮。”李奉元微微眯起眼睛。


    “你……等我一下。”崔莳也微微一怔,脸热了起来,耳垂爬上绯红。


    忙不迭地转身离去,步伐比平时稍快。


    一个同期将王絮拦下,是一个家世清白的子弟,名为刘书杰。


    不等王絮反应,刘书杰便把一个用油布严严实实包裹着的物件,推到她手上,神情微妙:“周世子送你的束脩礼,还让我转告你,说谢你给他上了一课。”


    柏树枝慢火熏烤过的松脂椒香,透过绑线上的油脂递来。


    他不好意思地摸着头:“周世子,真是……”


    王絮拢在袖中的手慢慢将油纸抓紧,眉眼未动,将视线投向人群中饮酒的青年。


    周煜身穿一件玄色锦缎长衫,似笑非笑,眉眼却冷得很,“为何不打开看看?”


    王絮未有半分迟疑,沿着缝线打开。


    半指厚的油脂将瘦肉挤得只剩一条缝,经过长时间的陈放,像一条乌漆肥蛇。


    李奉元费力地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一鞭向周煜打去,撇了撇嘴道:“送这等腌脏俗物,怕是个仇家债主。”


    有人质疑刘书杰:“这怕不是你送的吧?世子怎会送这样的……”


    刘书杰涨红了脸,连忙辩解道:“她若不要,我便带回去。你是不知,今年我们这些老实的庄稼人可遭了不少罪。”


    “我哪有闲心思做这等事,这确实是周世子让我送的。”


    周煜依旧坐在椅上,冷笑一声,将李奉元的长鞭向地上一掼,“真是心寒齿冷,你唯恐避之不及之物,便是刘书杰家一年到头的荤腥盼头。”


    话虽是对李奉元说。


    可周煜一双眼,分明是在看王絮。


    崔莳也方才回来,府宅的朱漆大门前,不知何时聚了一群饥民乞儿,堵住了东西南北四门。


    头发像一蓬枯草,双手捧着缺了口的破碗,低声哀求。


    老人靠着墙根,目光浑浊,伸出瘦骨嶙峋的手 :“行行好,赏口饭吃吧,我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实在没力气再走了。”


    几个年幼的乞儿挤作一团,身上的破布难以蔽体。


    这些人,是从何处而来?


    崔莳也压下心中疑问,冲进屋内,端起席上的菜肴,立即有侍从迎上。


    “将这些……你们准备些吃食,府外的人是怎么回事?”崔莳也皱着眉,语带不忍。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不知所然。


    四门之外尽是太学子弟。


    周煜与王絮去了北门。


    崔莳也转了身,陪同雨声,向人少的东门而去, “不要急,不要急,人人都有,人人都有。”


    王母混在饥民中,蓬头垢面,她仿若失了心智,像恶狗般抢食,连人都不认得了。


    “周世子真是不容易,将我家悬在房梁之上的一条腊肉找来。”王絮将油纸铺在地上摊开肉,以匕首切开,插起一片肥肉,一口一口喂给她吃。


    一到下雪的时候。


    王絮会用茅草、破布堵塞缝隙,抵御寒风。出门采野菜、野果。缝缝补补做手工。里里外外的活儿,无不是她干。


    荤腥她是沾不上的。


    顶多吃一口肥肉。


    王母说:你撑不起家门,没资格挑肥拣瘦。


    王母对着那一条腊肉,口齿不清的地哭喊:“许儿,我的许儿。原谅娘,原谅娘……”


    王絮垂眸不语。


    “絮儿,絮儿。”


    周煜以舌抵齿,睁着眼睛看王絮,月光下,他音色微微暗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我们絮儿,可真是,十分的狠心。”


    他遣人去了王絮家中探查底细。


    父亲的尸体陈在街头,无人收殓。母亲沦为了风餐露宿的流浪汉。小弟自此不知所踪。


    昏晦的屋檐下,周煜的面颊遍布阴影。


    他很少表露真实的情感,一味维持他的假面。


    王絮与他实在相像。


    隐瞒过去,隐瞒秘密,佯装成截然不同的他人。


    周煜眼中的笑意更浓了,只是隐匿于阴影中的眼神,让人瞧不真切他心底的真实想法 。


    他道:“我有个……朋友,他实在是怨极了他的父母,日夜咒骂,常言报复。可到他临死一刻,却喊了一晚上的爹,娘。”


    “穷极呼天,痛极呼父母。”周煜微顿,道,“他没等到他们老去,就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王絮坐在一旁石阶上,道:“我娘也说,一切向前走,也不能忘记来时的路。”


    兄弟娶亲,农活家务。


    王母这口吃的病……其实她喊的是郗儿。


    此时,小厮匆匆赶来,拱手作揖,恭敬说道:“二位,那边请您二位过去一趟。”


    王絮闻声起身,看向周煜,问道:“你那朋友的父母,听闻此事,是何反应?


    青年捏住酒杯,昏暗光影落在他侧脸,颀长的人影沉默了片刻,道:“他们,如今在地下团聚了吧。”


    王母对着油纸不住流泪,嘴里没有东西,声音便不再含糊。


    ——“郗儿,郗儿。”


    崔莳也与小僮一并抬起一个一人高的纸质食盒,以长竹竿将将顶端悬挂着的灯高高挑起。


    一串串的灯流星般自行坠落而下,薄纱和纸化作灰烬。


    一簇簇雪灿银花,迸射的冷光凝在他眉宇上,灯烛流光溢彩,焰火藤黄,漫天荧光纷飞如雨。


    “终有一日,我将辞而去,去往诸楼环立的城邑。”


    这一天终于来了。


    食盒里的萤火被放飞在半空,拼尽全力地奔向自由。


    周煜端起酒盏,一口接一口地喝下,紫红的酒液浸湿了衣襟,见王絮过来,顿时停下,“真有意思……”


    他松开一指,指向远处以余光扫来的崔莳也。


    “若是他知道,你曾在长陵郊外,杀过一个深闺弱质都不如的掌柜——”


    可王絮没回答他,只望向远方的崔莳也。


    周煜缓慢地掀起眼皮,萤火在王絮看来的时刻爆亮,它没有熄灭,只在她眼睛里燃烧。


    半空中,灯花所化雾气为风吹散,食盒内,流萤熠熠,长明不熄。


    那一刻他才相信,微小生命亦会发光。


    周煜斜瞥她一眼,嘴角微微勾着,“王絮,生辰快乐。”


    正值夜间,本就宾客繁杂,如今更是乱作一团。


    “陆大人……”刘妈妈陪笑打量站在一边默不作声的青年,“这位大人。”


    刘妈妈双臂被反手拧至身后,挣扎无果后,她皮笑肉不笑道:“大人这是何意?”


    陆系舟站起身,取出怀里巾帕,将手擦拭干净,冷冷地一瞥桌上信封,道:“即刻封查此楼,楼中相关人等,一并押解带走。”


    众官差鱼贯而入,开始高声驱赶来客。团。


    刘妈妈冷眼看着陆系舟,咬牙道:“草民好生生开门做生意,不知触犯了哪条王法?”


    顿了顿,她又抬手指向一楼,语气里多了几分哀求,“大人有所不知,一楼才刚给岑大人的千金办了宴,场面还未收拾妥当。您看在岑大人的面上,能否宽限片刻?”


    陆系州侧头沉思:“何事都让她赶上了。”


    正待他思量一番,不远处窗畔的青年指节动了下,出声叹息,话音很轻:“速封此地出入口,待楼内宴会散场,再把一应相关人等,逐个押解回大理寺候审。”


    静谧的夜色中,“嗖”的一声尖啸打破了宁静。


    一道亮光如流星般直冲云霄。


    “不可让一人逃脱、有丝毫差池。”


    徐载盈仰头,恰好途径了它的盛放。


    星光载着绿萤火,载着幽微的绿芒漂浮于林叶罅隙,漫天匝地,徐载盈一人静立在轩窗前,孤形只影。


    夜里漆黑一团,乌云蔽月,星空闪亮。


    崔莳也轻声说道:“这几日月明星稀,难得有月晦星明的日子,我想着,你素日里虽不喜萤火,却也并非厌弃于它,不过是叹其势单力薄罢了。只可惜——”


    世间长存不灭的星光,没有寿夭荣枯,不懂苦乐分合。不因公子慕恋晦暗,不为一人独守长明。


    它悬于高穹,古今无异。


    “崔滢?”王絮向他走去,凑得很近。


    心怀怜悯的人,怎会不对这微小的物件,心怀共情呢?


    崔莳也与她视线撞上,心里一慌,下意识连退两步,“咚”地一声撞到了柱子上。


    王絮将帷幕拉上,狭小空间将两人包裹。局促之下,他别无选择,只能在椅子上落座 。


    崔时也脸颊沾染上些微红晕,漆黑眸中水光滟滟。褪去了往日清冷,温声道:“今日明星荧荧,倒叫满街灯火失色几分。”


    领口杂乱的散开,露出的肌肤清瘦软和,甚至可以看到颈部青色的青筋。


    这大概算得上一份,毫无算计的真心?


    王絮觉得难以置信。


    他们隔着难以跨越的遥远距离。站在边缘看中心,喧嚣将她向里拉,再往外推。


    崔莳也的心交给了一个清白的人。


    可生于泥淖,便不可能有真正的清白。


    一团漆黑中,星点微光在崔莳也发间隐现,微微振翅,似银河倾洒。


    气息亲昵地扑过来,崔莳也与她隔得很近,一瞬不瞬地注视他。


    如同置身绝境,无路可逃。


    可王絮伸手拈过他发丝上的小虫。


    崔莳也呼吸微顿,一直没反应,只低垂眼帘,“我就知道,你不会不喜欢它。”


    王絮微微一笑:“你好像很失落,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


    结痂的心在挣扎,蜕变,横亘在光点铺成的河中,哗啦一声流淌过尽。


    苦涩在舌根上融化。


    王絮摸到他像锦缎一样的长发,抄起一边的酒壶,斟满两杯酒,“敬你一杯。”


    或许投身爱,全然不是投身于怎样欢愉,而是投身于哪般形式的痛苦。


    她不爱任何人。


    但她需要他们。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它?”


    王絮顿了顿,将帷幕拉开一隙,萤火虫即刻向天光奔去:“世间荧荧之首,早已在我身侧。”


    崔莳也下意识深吸口气,“你没事吧?”


    目光不自觉落在那皙白肌理下微微凸起、透着青紫的血管上,一时间竟看得有些出神 。


    “嗯?”王絮甫一凑近,这才看到他领口被酒水浸湿,低声道,“怎么这样不小心?”


    她一凑近,这阵血腥味愈加浓郁,崔时也僵硬的身体这才有了些知觉,侧过头问:“你哪里受伤了?”


    他端酒的手,止不住地剧烈颤抖。不过瞬息之间,绸缎长衫被酒水洇湿了大半。


    “堂堂国公府公子,竟如此不胜酒力,是被诗书养得太娇贵了些?”


    斑斑酒渍如墨痕般晕染开来。酒杯里的酒水也随着这颤抖晃荡不已,所剩寥寥。


    偏他一人懵懂无知,浑然未觉。


    两人之间距离不过一指之遥。


    冰冷的杯口贴在他苍白的唇瓣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在舌尖蔓延。


    崔莳也盯着她的手腕,薄锋割开了道伤口,绵长的血腥味钻入肺腑,他眸光渐深,咬紧牙关,额前碎发湿润。


    王絮一饮而尽,垂眸看他:“崔莳也?”


    短暂的一阵清悄后,崔莳也猛地一阵呛咳,身形晃了晃,手中酒杯“哐当”坠地,摔得粉碎。


    一时之间,醉人的酒香将一切湮没。


    心像莲子被层层剥开,甘甜可口的壳下,芽尖翠绿,亟待有人咬碎这先甜后苦的滋味。


    莲子怜子。


    “它哪里知道,它的心对人来说是苦涩不堪的。”


    他抬眸望王絮一眼,向身后倒去,倒在雨雾的怀中。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王絮将长帘拉上,对上身后人的眼。


    靛青色长衫的青年,撑着墨绿纸伞,站在假山怪石边,悄然垂眸,注视而来。


    就像是一滴寒冷的水珠滴在心上。


    阴影中,徐载盈伞檐上的雨水如雾一样湿白,衬得他黑发如漆。微垂眸,颔首,转身离去。


    远方,犹如长明灯火通明,山尖跃动着橘色的光。


    大街上,集结的民壮正一波一波地,匆匆往京中永宁寺疾行而去。


    其间有人悲戚难抑,泪水潸然,“家中粮米罄尽,缸瓮皆空。”


    岑安率众人于园中转顾一遭,恰遇徐载盈,当即快步趋前,禀报道:“方才大风将永宁寺刹上宝瓶吹落。天火突降,永宁寺沦为火海。”


    第43章 明行 靖国末年,兵荒马乱……


    靖国末年,兵荒马乱,各地匪盗蜂起,战火绵延不绝。


    黄河之南、雁门以西,皆为晋王徐恒辖境。其治下长安,虽勉力维持,难掩民生凋敝。


    城中有古寺,名永宁,朱甍碧瓦,其势巍峨。


    一日失火,火经三月不绝。


    徐恒闻此变故,讽道:“永宁应劫,靖国将倾,此乃天助我也!”


    未几,徐恒果登大宝,改朝换代。


    暖香楼外,马车辚辚,正要朝着永宁寺而去。车内,有人适时端来清水。


    徐载盈将蜀锦面巾浸于水中,折为四方,拧干后递与王絮。


    这帕上有阵茶水煮过的兰香。


    徐载盈以手中折扇挑开车帘。


    斜风细雨打在脸上,昏暗的天色下,前方被火光映照的佛寺,雨水在火中浮上水汽。


    “永宁寺烈焰曾燃透靖国衰颓暮色。那时我刚出生。先帝为重建永宁,倾尽全力筑寺。刚建成,人就殁于八王祸乱。”


    徐载盈打湿面巾后,慢慢道:“便只有这隐翠茶,百年不变,热水化开后,兰香亘古清幽。”


    先帝徐恒登基后,或念昔日狂言,或欲彰其仁德,颁下旨意,修缮永宁古寺。


    而后,八王之乱纷起,天下扰攘。


    今上得南王、长安王襄助,又兼禁军拥戴,终登大宝,定鼎天下。


    王絮侧首。


    徐载盈罕见地望着她,眼中情绪慢慢变浓,黑眸中有辨不分明的意味。


    ……他知晓自己和崔莳也的事了?


    数月未见,眼前的他,无端陌生了些。


    王絮不愿多生是非,况且如今,她还得借徐载盈之手,进文公遗址一探究竟。


    该如何……将文公遗址大略位置,交付给他,又能全身而退。


    忽然,车外传来一道轻柔的问询:“王絮姑娘,你在吗?”声音却十分陌生。


    而后,那人又轻拍打车身,道:“停一下车,我寻王絮姑娘有事情。”


    车里杳无人声。


    素锦乖顺地跪下,匍匐在马车边,眼尾发红,“求姐姐赎我。


    “暖香楼的刘妈妈,前些天打死米铺伙计。时至今日,那冤死伙计的血泪犹未干涸,尚有余温。”


    他道:“我等一众无辜之人,也因此被官府无端拘拿。”


    素锦等了半天,常人都会细问,至少会问,你是如何知道我的。不想只等到她一句:“你有什么特别的?”


    冷漠的语气,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王絮姑娘,我会——”


    王絮目光探向车外,将长帘掀开一隙,一张陌生的面孔映入眼帘。


    素锦只见车帘里,依稀坐了两个人,一人绿色长衫,长发委地,料想便是崔莳也。


    不过……一个寻常女子。


    不值挂齿。


    徐载盈眉目低垂,手中拢着一卷书,一双眼乌黑如漆,敛在纤长的睫羽下清净剔透。


    王絮深黑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下一刻,附身过来。


    冰冷的手按在他眼下,在双唇相触的一瞬,她以面巾抵在他眼下落下一个吻。


    王絮手指停顿在他眼睑下,指尖勾勒出他眼眶的轮廓,“阿莺,帮我。”


    冰冷的指骨抵在微热面巾上。她湿润的气息扑来,是雨雾淋湿过的潮气,夹杂了清夜的花香。


    徐载盈似乎听到了空中细微的声响,像是心跳漏拍的声音。


    “阿莺,”王絮将他凌乱的发丝拨齐,轻声道:“我可不愿做这个坏人。”


    书被打落在一边,漆黑长发柔软地缠在她手心,青年微为惊惶地睁大了眼。


    王絮伸手去掀车帘,甫一对上素锦的眼。


    下一瞬。


    徐载盈的手臂如一道迅疾的影子,自她肩头横伸而过,一把按住了她的手。


    车帘落下。


    徐载盈挂了水珠的长睫,眸中霜雪更迭,纷扬洒落,一层覆着一层 ,多了几分奚落的意味。


    “倒是我孤陋寡闻,不知你身边有了这许多亲密的朋友。”


    王絮垂下眼眸。


    素锦站在车外,睁大了眼。


    车中青年衣领敞开,露出一片细白肌肤,长发湿润。眼尾一片赤红,薄雾在眸中流转。


    一副被人欺负得狠了的摸样。


    可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中便是一种挑衅。


    素锦笑得咬牙切齿。


    崔莳也真是下贱。


    和他有什么区别?


    将他的那一套学去,勾引这个人。


    还未等他从这羞辱中缓过神,车中崔莳也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冷淡地开口,“你主子周煜没教过你,该向谁摇尾乞怜吗?”


    青年扯了下唇,不知对谁说话:“陆系州,你若是不想干了,明天就把辞呈递上来。”


    马车向着永宁寺开去。


    素锦咬牙去追,被风带起的沙砾糊了眼,只得呛声停下。灰头土面地被官兵押解回大理寺。


    踏出城门,即使脚下尚属京畿之地,可道路却不复城中平整。


    徐载盈已利落地整好衣袍,不着痕迹地瞥了她一眼,恢复了一贯的端庄自持。


    徐载盈以折扇拉起车帘,略垂下眼睫,轻声问:“你可知他们,因何而来?”


    相较城内的华灯暖帐,车外寒夜漆黑,流民裹破布抱团而眠,几声呜咽,在冷风中更显悲戚。


    “这是从受灾稻田取来的,有人蓄意破坏。”徐载盈将一株舒展翠绿的稻子摆在台面上。


    王絮捻起桌上的稻穗。


    稻穗翠青欲滴,色泽鲜亮。乍一看,俨然是一株正处于灌浆期、长势优良的稻谷。


    春播秋收,她不知经历过几番寒暑,于是抱着点疑惑剥开穗粒。乌灰的菌丝勾在指骨上,黑色粉尘颗粒一下就淌到地上。


    徐载盈见她已然明白症结所在,便从她手中取回那株绿穗。


    他的指节泛红,皮下血管隐约可见,“没错,到开花时,还看不出异样。”


    通常情况下,植株一旦感染,周边的也都难逃厄运,大概率是成片损毁。


    王絮问:“这是哪里收来的粮?”


    “江南水乡,薛家。”


    徐载盈捏着那株稻穗,让它在指尖摩挲转圈,“应该说,几乎所有种植了朝廷分发占城稻的地区都这样。”


    国家推广作物也好,赈灾拨款也罢,地主豪强总是更容易拿到资源。


    薛家之后,陆陆续续地,各地豪强大都发现了这个问题:看似长势喜人的稻种,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并且以排山倒海之势迅速将病害传给周遭作物。


    于是,一片欣欣向荣之后,紧接着便是无力回天的衰朽。稻穗上逐渐布满大小不一、形状不规则的黑色霉斑。


    王絮也露出些许忧色:“储存种子的粮仓,是不是有什么……”


    “仓库在京畿各处都有。”


    王絮又问:“保存方式有不当之处吗?”


    “朝廷常年存粮,单是初春赈灾发出去的种子就不下千石。”徐载盈眼神晦暗不明,“唯独这种子出问题,可能性很小。”


    如若不是今年种子本身有问题,那么,就是有人暗中动了手脚。


    “什么缘由,暂且可以先搁置不提。”徐载盈用指节托着脸颊,望向车窗外,“问题是,这些灾民……”


    王絮看了一会儿,便道:“这问题一败露,商贾便高价收购百姓余粮。等粮种一案事发,就囤聚粮食、哄抬物价,致使粮价居高不下。”


    徐载盈转头看了她一眼,忽道:“朝堂之上,有人主张开仓放粮,救百姓于水火,以此平抑物价;也有人担忧国库空虚,日后难以应对天灾人祸、战事军需。”


    “发肯定是要发的。”徐载盈转回头,与她目光交汇,轻轻笑了起来,说道,“吵也就吵个过场。”


    他垂眸,静静地注视着手中被捏得蔫头蔫脑的稻穗,声音听起来很是悠远。


    “就看,能发多少了。”


    崔莳也曾说过‘天怒人怨,鬼神请之’,王絮便向徐载盈提及了民间的谶纬,“方士编造的预示吉凶的隐语,近来似乎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让它们一一应验。”


    “这并非民间谣传。”


    徐载盈在案几上抹平一张纸,一手沾水磨墨,一手将一卷《天官占》翻至一页——


    永宁寺活佛慧能,为南王看相,称:“天怒人怨,鬼神请之”。


    帝徐恒闻,怒欲杀之。慧能无惧,曰:“杀我无妨,吾可转世,杀之不尽。”


    徐恒闻罢,心惧,遂作罢,慧能得免。


    马车停下,永宁寺到了。


    寺外竟围着许多人,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焦糊气息混杂着雨雾,又呛人又辛辣。


    徐载盈搁下笔,纸上写了两个名字。


    陆系州抬手掀开帘子,迈步走了进来,见她在看《天官占》,“王絮,许久没见了。倒是没想到,你对这谶纬星象之事有兴致?”


    陆系州原本白净的脸此刻被熏得一片焦黑,细长上挑的眼睛微微一眨,正了神色,“永宁寺到底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古寺,矗立百年。在百姓心中扎根很深。”


    他手指按在书页上,语带讥讽:“如今的明行佛子,甚至还有传闻,说他是靖文公转世。”


    “转世?”王絮话音微顿。


    陆系州将桌上那块叠好的面巾拾起,当即就要用来擦脸。徐载盈冷看了他一眼,他才笑眼盈盈地放下,“所以永宁寺香火不断,大家都在等明行佛子恢复记忆,启出文公遗址的金银珠宝呢。”


    “陆系州,我吩咐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不待陆系州接着往下说,徐载盈便冷冷地开口打断了他。


    陆系州斜瞥了一眼,脸上露出些许无奈的神色,回道:“其他的都办妥了,只周煜遍寻不见。”


    “还有一人我亲自审。”


    陆系州随口一问:“素锦?”


    徐载盈面容清疏柔和,目光却若阴晴雪色。


    “整个京城都以为,百香楼和暖香楼是针锋相对的对家,却不知道,暖香楼的主事,亦是程又青。”


    他将微微抬眸,音色清冷:“就如同你与程雪衣、周煜……还有素锦之间的关系一样,看似毫无关联,实则暗藏玄机。”


    前些人说的还有几分道理,到素锦这里,就无端有些离谱了。只有一个解释,他把崔莳也,认成了素锦。


    王絮垂眸问:“殿下怀疑我?”


    她蓦地起身,将徐载盈放在一旁的剑拔了出来,利刃出鞘,寒芒闪烁。


    “我愿以命为殿下证明忠心。”


    陆系州目瞪口呆,“这是在演哪一出啊,难不成是霸王虞姬乌江畔自刎的悲情戏码?”


    徐载盈淡淡地投来一眼,“你的这份忠心,对我而言,毫无用处。


    外面火烧得愈来愈大,王絮一瞬不瞬地盯了一下徐载盈,将案上的东西扫在地上,冲出马车。


    路边,一群僧人围拢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王絮快步上前,拨开人群,打听明行佛子。


    “佛门清净地,容不得这等沽名钓誉之徒!”


    “他呀,天天神神秘秘,谁知道在干什么。”


    “半路出家还自称转世灵童,真不知哪来的底气。干脆一把火烧死,就可以去见他爹慧能了。”


    ……


    一个瘦高的僧人怪奇地道:“他在五楼,寻一卷书。”


    机不容失,失不再来。


    若是这次没见到明行佛子,下次指不定,他去了何处。


    王絮将一桶水提起浇在身上,像是潮湿的灰烬上又浇了一层水,在众人的惊呼中,向火场冲去。


    有官员横在她面前,将去路堵得严严实实,“站住!前方火势凶猛,严禁靠近!”


    王絮将剑柄举起,为首的官员一看这柄杀身剑,睁大了眼,赶忙为她开路。


    “殿下,殿下——”


    徐载盈正与陆系州商议如何缉拿周煜。中书侍郎夏开元匆匆求见。他一进门,便急声道:“殿下,您派去火场的人,已经进去一炷香的时间了,到现在还没出来,需不需要……”


    “谁?”陆系州确定,自己并没有派人前往火场,不禁脱口问道。


    徐载盈闻言倏地抬起头,浑身冰冷,心跳几乎停止,将长帘卷起,永宁寺的天边,一团巨大的火球如同巨兽狰狞盘踞,遮蔽了半边天空。


    他站起身,盯着没有收拾的桌案,下一刻,便冲了出去。


    陆系州去拦他,“殿下,殿下——您至少要把衣衫打湿。”


    他被推倒在地,只能睁大眼睛看向徐载盈离去的身影。


    第44章 佛子 一楼的经幡、书架上的火被水扑灭……


    一楼的经幡、书架上的火被水扑灭,火舌顺着窗框与梁柱蜿蜒爬来。


    ——寺内的铜铃发出闷响。


    王絮把脸深埋进衣衫,拾级而上,鞋底碾过木阶上剥落的漆皮与焦黑碎屑。


    木片挟着滚烫气浪擦脸而过。


    王絮一个踉跄,突然一只手拽住她,将她拉正,点着的木片烫了下男人的手。


    戴着黄铜面具的青年,那块肌肤变得红肿起来,他立刻将携带的水壶倒水冲手,“你这功夫学得不到家。”


    他骨节匀称,倒有种白璧微瑕的美。


    王絮乘他倒水冲手,拔剑比在他脖颈。周煜取下面具,声音干净清透,带着一些水打湿过的微哑,“你跟我闹哪样呢?”


    周煜拉住他,向梯上边走边道:“明行佛子在五楼。”


    虽说八、九层烧得厉害,可五层里依旧是岁月安好模样。雕花窗棂透进斑驳光影,照在木质地板上。


    王絮顿住,将手按在剑柄上,“这世上,真有文公遗址吗?”


    “……这火,真不是徐载盈命人放的?”


    周煜剑眉微蹙,将目光投向室内,和声问:“天降灾祸,徐载盈那厮急了,不择手段了,只是这和尚嘴硬,不肯多说。”


    王絮不做应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一竿两竿修竹,三点五点梅花,几树青松常带雨。中央置了一张禅坐冥想的蒲垫。


    僧人身着褐色袈裟,身长八尺,背向二人,在书架中穿行,逐本扫阅。


    周煜斜倚门框,“这和尚嘴可严实得很,你把他的心拆开,也未必挖的出一星半点真章。”


    火光反衬得他长发松软柔和,他仍是年少时那副满不在乎的腔调。


    话不必多问,他定也是冲着文公遗址来的,他这行径,定在明里暗里试探过数次了。


    王絮仰头看去,寺壁上笔画峥嵘,字迹烧得焦黑,写道:“三界六道,唯有心观,水月镜像,岂有生灭。”


    “王侯将相,英雄美人。无非一个渡字。” 她顿道:“待火势渐大,我来救他。”


    周煜掀起眼皮,以剑挑起一卷起火的书轴,笑意清浅:“若到那时候,只怕救他的便不是你。”


    窗棂“砰”地碎裂,明行见窗外黑影一闪,一本书裹挟劲风砸落,火势瞬间在书卷中蔓延。


    冰冷剑刃横在下颈,锋利地嵌入皮肉,身子一阵颤栗,殷红血线渐渐淌下。


    体会到身前人愈加缓慢的呼吸。


    周煜轻抬眼,话音顿挫不平:“听闻佛子承接上一代活佛慧能的法脉,成为转世灵童。”


    明行手按在书架上,不作回答。


    “明行佛子,靖文公姜蘅的埋骨之地,在何处?”透着几分冷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剑刃贴紧明行下颈,森寒的冷意沁入皮肉,宣示生死一线的紧迫。明行双掌合十,“前世今生,皆为虚幻。慧能活佛的遗泽,在于启迪众生向善。”


    “你这秃驴,我没功夫——”


    周煜来不及将尾音收住,毫无征兆地,佛子利落的一掌向他胸口直直劈去。


    佛子眉间是一点淡青,低垂的眼眸慢慢抬起,长长的睫毛,覆住冷峭双眼。


    他径直抓向周煜手心握紧的剑柄,“施主,容我一问。您可是陈姓、徐姓之人?


    两人扭打作一团,拳脚交错,衣袂乱飞。


    周煜冷笑道:“明行佛子,你倒是深藏不露。”


    王絮将手中剑合入剑柄,向楼下扔去,快步闯进来,微为惊惶道:“住手!你们二人——”


    明行佛子视线一顿,扣向剑柄的手一松。


    周煜眸色晦暗不明,气压一下低下来,电光火石间,脚步骤然袭到王絮身后。


    周煜眸中露出肃杀寒意,他卡住她的脖颈,指腹若有似无地摩挲着她的下颚,“你若再不开口,今日,这儿怕是就要血溅当场了。”


    王絮脸色青白,轻声问:“求你,放了我。”


    明行将这一幕收入眼底,怅望着他,只道:“人的性命,尚比不过一则空穴来风的谣言吗?”


    楼下的救火呼喊声一阵高过一阵,房梁深处,隐隐传来仿若裂帛般的细微声响。


    周煜挟持王絮一路逼近木梯。


    明行在一堆书轴中,寻出了那本暗藏其中的《佛说四十二章经集注》,将它妥帖地收入怀中。


    恭敬地答道:“阿弥陀佛。那只好,祝两位施主幸运了。”


    周煜的唇贴来,热气透过面具洒在薄薄的肌肤上,有些微痒,“弄痛你了吧。”


    明行一路追出来,与二人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纷飞的木屑自楼上掉下,途径他时,佛子双手合十,微微欠身。


    他被火光映衬的面颊如玉,手腕上一抹朱砂色红绳衬得身心素净,单薄冷清的身影,像一座泥塑雕像:“三界六道,唯有心观,水月镜像,岂有生灭。”


    他悲悯道:“我佛慈悲,垂怜众生。恶徒必将受到因果业报。”


    周煜反手将王絮顶在门沿,声线缱绻,温柔到了极致,“他的意思,便是不会叫你白死。”


    “我的大英雄,”周煜黑眸自王絮脸上划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我也不想如此对你,可谁叫我生来便是个遭人厌的坏蛋呢。”


    他一掌将王絮击向明行怀中。向木梯下直奔而去。明行眼神骤紧,脚下刚要疾冲追来。


    周煜迅速抽剑,剑刃寒光一闪,击打在一块正急速坠下的碎石木块上。


    碎石木块受击后,带着火光,如离弦之箭般,向王絮飞射而去!


    王絮急忙掀起一卷袖口去遮挡,却已来不及,明行拉住王絮,将她向身后一带,口中急切地喊道:“施主,小心!””


    他方要回头追周煜,眸子蓦地睁大,火光石影已到近前。


    纷飞的木屑刺进他的双眼,汗水和火星在衣襟跳跃。


    明行全身被汗浸湿,面上顿时生出一种痛苦的神情,“施主,这楼摇摇欲坠,片刻间便要塌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王絮将身上衣衫急切地披在明行身上,“快披上!这火一时半会儿灭不了,别再被烟熏出病来,先挡挡这热气!”


    “不必。”


    佛子半跪半坐在地上,一阵剧烈的颤栗,从脊椎一路蹿至全身 。


    茫然地注视四周。一片漆黑,眼眶磨砂一样地疼,怔忪地开口:“这便是我的宿命。”


    “从何处来,归何处去。明行此生,独来独往,独生独死,永宁寺存我存,永宁寺亡我亡 。”


    梁柱坍塌,瓦砾飞溅。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四周人匆忙围拢,汲水灭火。


    一柄剑从天而降,摔在地上。


    正是徐载盈的佩剑,他抓起剑柄,向木梯上而去。


    浓雾包围的四面,有人疾行而过,脸颊上的面具四分五裂,几乎就要落下。


    这人形迹可疑。


    徐载盈面色冷峻,长剑一横,剑身如一道银色闪电,朝他手臂削去,“你把上面的人,怎么了?”


    周煜眉头一压,微微眯起双眼,神色顿时凌厉。趁势一个箭步欺身上前,一拳击向他面门。


    二人在木阶上激烈交手。


    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周煜转身要走,徐载盈侧身挡下攻势,剑柄抵住他脖颈。


    ……坏人可真是难当。


    他的英雄,又在何处?


    此时,楼上传来一道惊呼。


    ——“嘎吱嘎吱”。


    脚下的木阶不堪重负,下一秒就会轰然坍塌。


    徐载盈猛地将剑一收,向上疾冲而去,竟就这样直接放过了他。


    周煜迅速奔至二楼窗边,寻准一个方位,深吸一口气后,纵身跃出。


    落地后,他将身上黑衣脱下,揉成一团藏在怀中。若无其事地混入了混乱的人群之中。


    ——“轰隆”


    火势愈发凶猛,支撑楼体的梁柱不堪重负。在高温和重压下彻底崩溃,永宁寺开始层层塌陷。


    周煜本该就此离去,他在人群里多逗留了片刻,直至那三人的身影映入眼帘。


    ……没死就好。


    十五连盏铜灯浸在如漆水面,倾泻于徐载盈的脸颊,昏晦不明。


    王絮被他抱在怀中,光晕照得她温软和顺。


    她攥紧了明行的手,乘着夜色,终于看清了些,他没什么情绪,露水一样的眼泪沾湿眼睑,


    他的双眸左眼是琥珀色,右眼瞳孔处极细极浅的灰环圈住了一弯蓝溪水,透得像晴空下的玻璃球。


    凋零的水迹沾湿了淡桂肉色肌肤。


    明行佛子,天生异瞳。


    只是他对王絮的晕倒没有反应,只觉手心那处冰冷的手力道松下了些。他迟疑了一会,握紧了她的手。


    最近的医馆。


    胡不归微微弯下身子,目光在案上杂乱的医书堆中扫视一番,而后伸手拣起一本。


    翻至某一页后,略扫一眼,便快步走向前方的药柜抓药,头也不回地道:“这位小哥,劳烦你帮个忙,翻一页书,把上面第二行的字念与我听听。”


    明行眉眼未动,面不改色。将书轴捧至捧到明亮的油灯前。声线温润,如同拨奏瑶琴。


    “在下双目失明,目不能视。还烦请这位施主,替在下告知大夫。”


    胡不归惊愕道:“你这双眼,是在火中……?”


    明行道:“大夫,您先看这位姑娘,她气息虚弱,为了救我不顾忌神,我顾不上这许多。”


    “佩兰,砂仁,白术……”


    徐载盈念了一半,不受控制地停下,他闭了闭眼,隔着案几看王絮,唇角露出一丝冷笑,“再以活人血肉冲化入药。”


    胡不归道:“她吸入过多秽恶之气。需得一味奇药,以活人血肉冲化入药,或有一线生机 。”


    明行开了口:“以我血肉入药就是。”


    徐载盈脸上若覆寒霜,“身体骨血何其珍贵,父母赐予,自当珍视。”


    听他说话,明行认出他两人的是救命恩人。


    “姑娘救命之恩,更如日月高悬,无可报答。”


    他的身上带着淡淡的兰香,像是露冷风清夜,幽人独自行于生满兰花的汀边。


    徐载盈冷声:“我是她兄长,割我的。带他下去。”


    ……居然是兄长吗?


    明行不愿忤逆他,眼部的异物感、干涩感,正不断地攀升。


    徐载盈挥退一众人,泥炉炭火冒出苦味蒸汽,一柄金错刀置于案上。刀刃冰冷,削铁如泥。


    他攥紧刀柄,指节泛白,行至王絮身前,颀长的影子覆在她闭上眼眸的脸颊上。


    “行径恶劣,满心污秽。”


    他浅笑一声,眸光深黑,“和素锦交好,亲密到依偎在一起喂酒。”


    手中利刃寒气四溢,轻轻贴上她的脖颈,一寸一寸向上推移。像一条冰冷的蛇蜿蜒而上。


    “与周煜,亦是早有勾结,狼狈为奸。”徐载盈忽地攥住她的手,杀机从指尖蔓延开:“与程雪衣之间也是纠缠不清。”


    “——你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眼尾一抹暗红,几乎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


    杀了她吧,杀了她吧……


    徐载盈以匕首,将衣襟割开,凝视她的脖颈。


    被刀刃割开的衣襟下,一颗红痣掩在锁骨之上,泛着淡粉色,在皙白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是半年前,他一剑刺向王絮。


    那时留下的疤痕,竟还未淡化。


    手中的匕首,像是一把淌血的刀锋,剜着他的心。


    王絮是什么?


    是痛苦与灾厄的存在,


    这份苦痛深不见底,


    如附骨之蛆,噬心浴火。


    —— “当啷”一声。


    徐载盈忽地将匕首掷在地上,金玉相碰的声音清脆入耳,“王絮,非得我割肉喂你,你才肯醒来吗?”


    王絮睁开眼,坐起身道:“阿莺,我分明为了你好,若是真有文公遗物,你必不会烦乱至此。”


    “可是你如今,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吧。”


    青年衣衫狼狈,肌肤苍白,眸中水汽氤氲,像光影中被露水打湿的蝴蝶。


    下一刻,雨滴落下,光影破碎。


    徐载盈探头吻了过来,吻得用力而急促,一滴泪打在她的眼睑,音节短促地道:“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


    今日这一遭,他众目睽睽之下,冲进火场救她,尽管他封了消息,且没露出她的脸。


    只怕是这京城中,想吃她的肉,喝她血的人,再不会少了。


    “是为了我,我自私自利,满是算计,若不是我,明行佛子不会因我一己私欲瞎了眼。”


    王絮眼角流露出微笑:“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你一直躲我,我只是想见你。”


    她说是为了他,徐载盈听到,只想冷笑。


    “反复无常。”


    徐载盈手抚住她的脸颊,长束的乌发一瞬如水泻地,柔软地铺陈在她的脖颈上,喉咙中溢出了一声很轻的叹息,“我只希望——可以少恨你一些。”


    永宁寺火光在他眸中烧尽,只余下灰烬一片。


    徐载盈以手背揩去她脸上的水痕,柔软湿润的唇再次贴上来,这是个绵长的吻,呼吸逐渐变得深重,慢慢将空气磨碎。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们再无瓜葛,已是不可能了。


    王絮凑到他膝上,贴近他耳畔,低声:“你分明是恨我的,为何不——”


    徐载盈立刻截住了她的话,声音哑的不行,低下头再次吻她的脸颊:“这才是为了我好。”


    第45章 寻玉 佛像蒙尘,金身黯淡……


    佛像蒙尘,金身黯淡,往日的庄严宝相被岁月与冷落消磨了几分。钟鼓楼钟绳积满了灰尘。


    供桌上,几支残烛歪斜地立着。烛芯焦黑,似垂暮老人黯淡无光的眼眸。


    慧能止足于蒲团一侧,看向来人:“佛说因果循环,寺庙昌盛为果,信徒虔诚便是因。”


    明行踩上庭院中层层堆积的落叶,发出干涩的脆响,“弟子谨遵教诲,布施、持戒、忍辱。”


    慧能叹气,沉默许久。


    “汝观此像,作何感想?”


    明行依言仰首视之。


    子夜乌啼,秋露冷寒。秋风裹挟冷意,横冲直撞,阶下花枝冷艳,堂前佛火微茫。


    千人看佛,佛有千面。


    明行垂眸俯首,一如昔年言语:“佛具千般法相,而心只存一善,慈悲自然之心而己。”


    半边泥塑佛面,经火光侵蚀,色彩剥落,只余下凝固的微笑。


    王絮放下长帘,将目光自残像上收回,抬眸看向他,轻声道:“我曾在寺庙修行,庙中师太与我说。”


    “如今正值五浊恶世,众生被贪嗔痴念蒙蔽本心,故而引得菩萨降下天罚,以此警醒世人 。”


    南王暴毙,凶犯在逃。粮种遭人暗害,百姓生计维艰。永宁寺被雷电击中,火尽人去。


    昨日,胡不归为明行看眼,称需一味昆仑山顶的药材。


    王絮看向明行,扯下欺人之谈:“你的眼睛,若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这样。”


    明行湿润的脸上有一点微笑,布条覆载他的眼上,“此身天地一虚舟,何处江山不自由。”


    “人间诸般营求,不过是为空舟装载货物,一场徒劳而已。”他端坐蒲团,侧身道,“身是外物,不必挂怀。”


    王絮恳切道:“可佛子种下善因,我亦想偿还善果……”


    昆仑雪菊与蛇目菊极像,寻常采药人难登高峰,即便登顶也易采错。


    两人互相揽责,最终决定同行。


    一路颠簸,日夜兼程,赶到第二月抵达昆仑山。


    春寒料峭,积雪常年不化,山脉蜿蜒无尽,山尖直插云霄,山脚下的村落,罕见有人。


    窗户里漏出几个人影,沉默地望过来。


    “这是玉奴,也叫采玉人,因祖上犯事入了奴籍,世代都是采玉人。”


    明行覆上白布的眼微垂,向山上细细凝望许久,只看出几个在矿坑中劳作的浊茫的轮廓。


    山路蜿蜒,雪意正浓。


    王絮与明行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山顶上行,途中有一人在雪溪中行走。


    明行突如其来地道:“蓝溪上游灵气渐稀,玉石几近绝迹,不如前往下游,或许能寻得一线机缘。”


    采玉人目光由警惕转为怀疑。


    明行俯身蹲下,双手探入水中摸索。指尖触到一块冰冷刺骨的石头。


    用力一掀,藏在土里的玉石露了出来。


    明行语气平静:“这是最后一块。”


    “多谢二位。”


    待听闻二人来意后,采玉人关切地目光探向王絮:“现下这雪下得正紧,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们进山洞来休息一下吧。”


    明行双手合十,冲人表示感谢,回身寻找王絮。


    王絮静立原地,将一切尽收眼底。脚下的土地历经岁月磨砺,碎石与泥沙混杂。


    她弓下身子,捡起脚边一块碎玉,在指尖把玩着,声线平淡道:“这漫山遍野的玉石,看着倒也漂亮,可又有谁知晓它们内里是好是坏。”


    你满心满眼为他寻找,他却未必领情。


    “你帮他找一块玉,可这寒江里还有那样多,你能分担多少……何苦呢?”


    你又何苦装腔作势,自欺欺人呢?


    明行但笑不语。


    身后采玉人打量玉石的眼神愈发炽热,这一切悄无声息,或许明行未能发觉。


    王絮与明行并肩踏入山洞。


    昏暗中,有人正闭目养神。


    察觉到有人进来,那人睁眼,目光触及王絮的一瞬,明显一怔,“你们是外乡人吧?怎么会到此处?”


    这人默不作声地让出一大块空地,“我叫二喜,他是阿福,我们就是这里的采玉人。”


    王絮耐寒,按说不必挨近篝火。


    可明行浑身衣物被江水浸透。


    王絮略一思忖,朝那让出空地的人点头示意,移步坐到了篝火旁。


    聊天的差事落不到王絮身上。


    明行开口:“正是,我们是要前往山间采药。”


    “这鬼天气采什么药,一个眼瞎一个体弱……”


    话一出口,二喜自知失言,忙顿住,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又补了句,“我是说,这里危险。”


    王絮若有所思地拨弄火堆。


    “你们这个村子,怎会没有女人和小孩?”


    噼啪一声,火堆里炸起一个星子。


    山洞里一时安静下来。


    火苗舔舐柴薪,噼里啪啦地响,暖意渐渐裹住两人,驱散了周身的湿寒。


    洞口萧条枝影,飞雪不停。明行看了许久,方才道:“玉石隔水吸收月华,月与女皆属阴,赤身入河采玉,以求灵犀相吸。”


    覆上眼睛的锦布,不知何时融了一片白,晕染成一小片颜色更深的水渍。


    “玉石之得,自有其道,我虽目不能视,却天生对色彩敏感,来助你们便是。”


    明行眉头微促,神情平静,掷地有声:“民间旧俗,损人利己,绝非善道。”


    火光跳跃,忽明忽暗。


    寒光冷不丁映在王絮脸上,勾勒出一闪而过的冷峻轮廓,愈发清晰。


    一只满是皲裂、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的手,按在木柄上,将锋利的白刃向王絮喉间送来!


    王絮脊背下意识绷紧,向侧方一滚。回首一看,阿福与二喜已将刀架在明行脖颈处。


    明行依旧笑着:“不妨事,倒是你们,怎么这个时节,还有这样多的人?”


    二喜语带嘲弄,按刀的手却在颤抖:“还分什么时节?今日玉石数量没点齐,上头来巡查,卖身契又得加十几年!”


    “本朝已禁止擅自叠加卖身契年限,你们大可不必受此欺压。”


    王絮迅速从地上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自怀中拣出几锭碎银,“我与他,不过是干草药营生的,抓我二人,不过是白费力气。”


    二喜不愿再同二人赘述,以一根绳子拴住王絮的双手,他惊讶于事态的顺利,在另一端拉紧,命令:“走,去河岸边。”


    阿福将碎银工整地安置在布包中,夹在小臂下。面露难色,嗫嚅道:“妹子,今日上头的上头亲自来巡查,你就当帮个忙,采完玉,就将银子还你。”


    王絮闻言,眼神冷了几分。


    这不是周煜的人。


    周煜先前与她一同设计明行,文公遗址尚未套问出来,他便不知去向。


    山脚不见妇孺,想来这赤女采玉之事,在此地存续应已百年之久。


    两人被刀斧胁迫,来到河边。


    二喜手一伸揪住明行,左右开弓两巴掌,扯着嗓子骂:“你倒说说,我这衣裳啥色儿?”


    明行道:“灰。”


    二喜登时顿住,阴下脸:“你是蒙我。”


    明行手指向一处,二喜却不再反对,当下便将两人以绳索拴住手,一道带走。


    蹚入乱石浅滩,俯身拨开淤泥杂草,果见一块水碧玉卧于其间。


    明行看,二喜拣。背后的箩筐装了小半筐。明行扫一眼,便知已够齐数量。他道:“山上的小料搜□□净了,再往下寻,剩下的玉石徒有其表。石心混杂、瑕疵遍布。”


    二喜忽地冷笑道:“光这些可不够,咱得找块大料,到时候定能卖个好价钱!”


    王絮站在岸边,拍去衣襟上沾上的草屑,长绳连接着三人,二喜左右手腕被麻绳勒出一道道红印。


    她轻声道:“人心隔肚皮,和这难以辨明好坏的玉石内里,并无二致。”


    明行摩挲了下捆在手腕上的绳子,坐在岸边,双手垂落于两膝:“真心与否,品德优劣,不经历些波折、不深入了解,实在难以看透。”


    “三寸之外,水下二丈之地,有一块重八十斤的岫玉。”


    二喜一听,大为喜悦。


    一头扎进了水中,溅起大片水花,他费力地将石头抱起,汗水瞬间被水流冲走。


    忽地一阵透心窝子的冷,一股大力从左右两边拉扯过来。一块墨绿色的石头砸在二喜胸口。


    冰冷的河水灌入口中,殷红鲜血从嘴角、胸口不断涌出。


    二喜倒在水底,隐约听到耳边有人说话,不疾不徐,似乎这人清晰地看到河底一切。


    “施主一生为善,此去泉台,亦是光明坦途。”


    一生为善……


    一旁女人挥刀割断绳索,右边男人眼上布条被湍急的流水卷走,露出湛蓝的眼睛。


    二喜的血,在雪水中很快冷了。


    他终于听到了蓝溪的声音。


    原来巨石投进水中是悄无声息地,正如命运向人碾来一样。


    王絮游向头顶的天,蔚蓝的天空折射湖面,粼粼青光刺入双眼,她跃出水面大口喘息。


    风一吹,身上便泛起一阵战栗。


    明行轻声道:“我们虽有不便,却也不是毫无准备。”


    水面蕴起一层霞色的血流,染得寒水深红。


    几乎是片刻之间,岸边立即喧嚣起来。


    上山来的玉奴拿起斧头,将他们围住,动一个人,就惊动了一群人。


    “二喜的死和你们脱不了干系,今天必须给个说法!”


    “秃驴瞎念什么经,瞎出的什么主意?”


    不想这些人在雪山之下一直偷窥。


    阿福从岸边下来,声音发涩:“这不怪你,是意外,二喜想救你才出事,太可惜了。”


    两人被人群围在中央。


    王絮本就面色苍白,经此变故,更是血色全无。


    远处传来喧闹声:“你是说,有人偷工减料、不作为,所以数量才不够?”


    王絮低下头,轻声道:“官兵来了,没事了。”


    这处人员聚集,远处官兵立即来此查看情况。


    为首的人身姿清瘦挺拔,阔步走来,本带着几分闲适,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群人围聚,还有地上横陈的尸体,不由得呵道:“这成何体统!你们围在这里干什么!”


    立即有人哭天抢地,诉说着冤屈,眼神恨恨:“都是他们,他们害死了……”


    为首之人神色不耐,他一扫玉石: “你是说……你们叫外人搬了这样多玉石来?”


    他瞧向阿福:“这可是你们几天也拿不出的数量吧?”


    阿福的脸色白了一瞬。


    他接着笑:“勾结外人,偷盗玉石?”


    李均一看衣物便知:“赤女采玉,十年前陛下已颁圣谕明令废止。他违令行事,死不足惜。”


    官兵拱手作揖道:“是……”


    二喜的身躯瘫在地上,有人为他拭干身上的水迹,换了一身干衣衫。


    可此刻,新换的衣衫上又渐渐洇出了水迹。


    李均不置可否,微微一笑,转头看向阿福,语调平和,却又暗藏锋芒:“当年真玉假玉一案,多少人被杖杀,陛下更是明令禁止赤女采玉。你是不是与他联手,违抗圣令?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倒好啊?”


    阿福扑通一声跪下,叩首在地,声音颤抖地道:“不是,不是。”


    “你幕后主使是谁?”李均弯下腰,春风拂面,却步步紧逼,“你便是陈国间谍,或是靖臣,像十年前一样,人为炮制证据,再次挑起事端,让李家不得安宁?”


    阿福连连磕头:“大人明鉴,绝无此事,给草民八个胆子……”


    身前人却始终没再反应。


    阿福更加用力地以头抢地,却被一双手搭上肩膀。


    眼前那还有什么官爷的影子。


    明行递出一方手帕,道:“你去寻玉吧。”


    阿福已是头破血流,惴惴不安,明行覆上布条的眼一道晴光,安慰几句。


    他呆跪在原地,望着王絮和明行的身影渐没。


    王絮往着李均的屋子走,他的近侍只是瞧了两人一眼,毫无阻难。


    沐浴更衣过后,王絮去往主屋。


    明行已在房内敬候,李均站在窗边的花架旁,正侍弄花草。


    “此地也归属大理寺管辖吗?”王絮瞧着桌面上的宗卷,回眼看向李均。


    李均拨正了盆里略显歪斜的枝叶,这才抬起头来,依然是那副笑脸:“那我怎么忙得过来。”


    他看向王絮,洗过热水,她面色红润了不少,正捧着明行带来的汤药喝着。


    “沉疴旧疾了,也少见你喝这劳什子药。”


    王絮只是沉默以对。


    李均转身回到案台,修长的手指拿起一卷纪年:“一桩积年老案了。”


    十年前,太子还朝,李家恭呈玉佩一枚。


    当日,丞相一眼便认出玉佩是鸡血石伪造,陛下震怒,当即责令查办相关官员。


    王絮对此事并无耳闻,道:“丞相一眼识破玉佩是伪造,李家又怎会如此愚蠢,敢拿假玉佩献给陛下?”


    李均在原地静立良久,目光意味深长地在王絮身上停留片刻,“只因这玉佩,是李家素有盛名的‘天之子’亲手供奉。”


    “天之子尚在襁褓之时,双眸但凡凝驻于某处,纵是泥沙厚积,待掘土翻开,必有稀世美玉现于眼前。”


    李均的手指几乎被花液浸透,点在泛黄的卷宗上,纸张瞬间晕染出一小片深色水渍。


    李蓝溪父亲是个酒鬼,母亲是歌妓,生下蓝溪后,被扣押了卖身契。


    男人脸上被鞭子抽出一道血口,血蜿蜒流下,却顾不上擦,只是红着眼,咬牙问道:“为何不让走,二十年契约过了。”


    主事漫不经心地摆着棋谱,眼神都未曾分出:“你夫妻二人,怎敢带走蓝溪的珍宝。”


    若是要留下李蓝溪,两人只能一辈子被绑在此处。


    玉石隔水吸收月华,月与女皆属阴,赤身入河采玉,以求灵犀相吸。


    李蓝溪十二岁那年,太子还朝,李家命一家人寻一块好玉,李蓝溪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父亲冒险寻玉,摔下昆仑山,母亲赤女采玉,冷得病发,当晚便旧病复发,含恨离世。


    李蓝溪伪造假玉,引得朝野震动。


    李均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将剩余的茶水顺着倾倒在花土堆中,“陛下下令杖杀奸佞,以儆效尤,此后严令禁止赤女采玉。”


    茶水浸润着干燥的泥土,发出细微的潺潺声。


    李均抬眼望向二人,指尖也沾上了淡淡的茶香,将卷宗按在案台:“李家世代经营玉石矿脉,家中不乏鉴玉高手,怎会连一块玉佩的真假都看不出来。”


    显然有人故意让李家献假玉佩。


    程又青党羽众多,暗中动手脚轻而易举,就是为了离间李家与陛下,好扫除朝中异己。


    昆仑山顶,雪下得小了些。


    二人一路攀爬。


    山岩边生了一蓬明黄的小花,被荒芜冷峻的山顶,映衬得格外夺目。


    “怪不得重金求购,也没人愿意来采摘。”


    昆仑雪菊因无人问津,得以保全。


    山风裹挟着细碎的沙石,打得人脸生疼,王絮向前走了几步,“采玉人与采药人一般无二,不知前方是财富,还是灾祸。”


    王絮抓住崖边凸起的石块,捏住雪菊茎部,小心摘下,放进背后的竹篓里,声音被风声扯得有些破碎。


    身后明行的声音不掺杂一丝情绪,似乎格外遥远: “干达多一生作恶多端,唯一的善举是有一次本欲踩死蜘蛛,却心念一转收回脚救了蜘蛛一命。”


    “死后入地狱,蜘蛛为报救命之恩,垂下蛛丝救他。他瞋心难改,竟将一同求生的众生推开。”


    王絮背过身,竹篓里是饱满、色泽鲜艳的雪菊,“看来,众生皆具佛性,善恶只在一念之间。”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慧能常道,只要结果是好的,便是无上功德。


    善者生,恶者死。


    贵者贫,贱者荣。


    求者失,舍者得。


    天下正道,应呈斯景。


    明行冷眼看崖壁边的那一团火,只要有人一推,这火便会从天而降,掩埋在白雪与群山中将红叶浸染。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正道成佛,白骨如山。


    那团单薄的火,走至崖边的一角,雪屑滚下山崖。


    “佛有千面,心唯存一善。”


    慧能合十双手,低声:“李蓝溪,是时舍去俗家名姓,以 “明行” 为法号,你可愿意?”


    佛前莲座凝青光。钟声穿过寒雾,朔风卷起霜气倒灌而来。


    慧能道:“正道成佛,白骨如山。我要你,不克制欲望,不施以援手,为永宁生,为永宁死……”


    善恶本无绝对,皆由心起。


    ‘恶人’若能明心见性,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好人’若不精进修行,亦可能一念入恶。


    山崖之下。


    阿福挤坐在众人中间,就着咸菜吞咽干饼,噎得他满脸涨红,忙不迭吞下几块雪团。


    一片冷雨初歇后,是残云遮蔽的灰,命运的底色,落在芸芸众生肩头。


    人搅混了溪水,溪水夺去人的性命,今日采得青光水碧,又为谁作发上钗。


    王絮抬眼,将这一幕收入眼下,只叹道:“石头,难道比人命重要吗?”


    侍卫一拥而上,将二喜丢进雪坑。雪花像一层又一层的裹尸布,逐渐将尸体掩埋。


    有人道道: “给他家人五两银子。”


    天际微暮,林梢向晚,玄云压岭雪千尺。


    王絮站在原处,将一朵瘦菊捧在手心,隐约带着冷香,风雪将她衣衫吹得鼓胀起来。


    似乎这团火,欲借鹏抟九万风,九霄直上觅仙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冷香在风雪中愈发凛冽,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世间无尽的苍茫,和未卜的前程正向他走来。


    隐约间,明行胸腔有比平时更快,更轻灵的声音。


    王絮上前几步,站到身侧,一同望向被玄云笼罩的山岭,“你布施的时候曾来过这?你对蓝溪并不陌生。”


    明行将手收了回来。


    “每块玉石都有不一样的颜色,人也一样。”他的声音柔和,缓慢:“水一直在流淌,过去的蓝溪,虽可回忆,却也不是当下的这股水流了。”


    永宁寺重又恢弘,慧能多年重振寺院的心愿终得偿。如今寺内僧人衣食不愁,容光焕发。


    皆因佛子降世,大势所趋,借着这难得的机缘,他们成了靖文公“转世”、明行佛子的虔诚信徒。


    第46章 盂兰盆会 秋夜的风吹在人身上,穿……


    秋夜的风吹在人身上,穿透了薄衫,有些冷了。


    沈自流被人领回席位时,程又青正微垂下头,一身明蓝色的衣衫,在灯影酒声中,世事与己无关。


    他眼神冷清,皮肤偏薄,像是一块温软的柳枝。常年吃素,鲜少饮酒。正取一块纱布擦拭玉扳指。


    程又青回头一笑:“明明前日还看着,怎么转眼就旧了。”


    沈自流一扫那枚玉扳指。


    被人摩挲了成千上百次,薄荷一样的冰绿色不再泛光。


    这是他们的“女儿”程雪衣十岁生日所赠。


    今儿陛下设宴未央宫,为筹集灾款,开仓赈民,修缮永宁寺。户部尚书捧折跪呈于殿中央:“启禀陛下,去岁新种占城稻受灾,秋收仅得三成,各州府存粮不足十万石。


    御座上的皇帝应了声,盘问几句,便叫了他入宴。


    陆系州将折扇展开,声音干净清透:“变国不法古,治世不一道。”


    “今时人口之盛,非往昔可比。新粮种推广,正是顺应时势之举,若因循守旧,何以解决当下粮产困境 ? ”


    “先帝在位时,曾三令五申‘农桑之事贵乎守常’。”


    户部尚书冷看他一眼,抬起筷子的手顿住:“陛下,老臣以为‘利不百不变法’,新种贸然推广,正是橘生淮北为枳啊。”


    陆系舟道:“下官查过户部账册,江南各州府的存粮,加起来不足十万石。”


    他忽然望向赵敬德,“倒是赵大人治下的商户,仓廪比州府还满三成。”


    赵敬德捏紧长筷,笑得从容:“商户怕灾年,下官屡禁不止。”


    “屡禁不止?”


    徐载盈立在门槛处,视线扫过案上堆着的捐输名册,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沉,“我已请示陛下,明日起,囤粮过百石者,按‘扰乱市易罪’论处。”


    ——那上面墨迹最重的“五百两”,连小县三日粥粮都换不来。


    徐载盈入席,众人行礼后,他吐字清晰,声线干净温柔:“诸位辖区内,应无此等商户吧?”


    赵敬德的筷子“咔”地磕在碗沿。


    “前日在吏部查考功簿,见赵大人任上三年,辖区商户税赋竟涨了七成。”徐载盈轻笑道,“商户们都说,赵大人治下‘路不拾遗’,连陈粮都能卖出新米价。”


    这话明褒暗贬,将“税赋上涨”与“囤粮抬价”勾连,却无半句实证。


    赵敬德冷笑:“太子殿下这是说下官苛捐杂税?”


    “苛税?”


    徐载盈道:“赵大人是体恤商户——”他扫过沈自流腕上的银镯,“毕竟,沈氏商行在赵大人辖区的粮铺,上个月刚得了‘诚信商户’的匾额。”


    陆系舟的折扇敲在桌沿上发出清响,席间霎时静了一瞬,“我听说,沈氏商行的粮船,上个月从江南运了二十万石粮食北上。”


    沈自流稍抬起眼,略看那紫衫青年一眼,便笑看徐载盈:“殿下说笑了,商行运粮是互通有无,相府的粮仓,早按例留足了三月口粮。”


    不过是个大理寺少卿,仗着太子撑腰,就敢跟正二、三品官员呛声?


    不足为虑。


    程又青喝了口茶,终于抬起眼,轻笑一声,咂不出其中滋味:“二十年前我随先帝驾巡视江南,百姓都说‘换种如换天’……”


    御座上皇帝夹了一块鱼肚肉,雪白的脂肪融化在汤汁里,晕到饭上潮湿一片。


    程又青手背上的玉扳指在烛火下泛出绿光,倒像是给年轻的太子递了个无声的挑衅。


    赵敬德抬头道:“殿下这是要拿我与程相开刀?”


    徐载盈冷冷看他,席面落针可闻。


    “殿下明鉴!”终于坐不住,赵敬德算准太子要的是体面的台阶,“下官愿捐一万两,为江南买些耕牛。”


    他一语落下,歌姬舞女上场奏乐舞剑。等捐输名册传回徐载盈手中,竟无一人低于三千两。


    陆系州道:“诸位大人的善举,下官明日便着大理寺登记造册,刻碑立传。”


    陆系舟立刻转向赵敬德,扇子收拢敲在桌沿:“赵大人方才说捐一万两,可您囤的八百石陈粮,按现在市价,该值多少呢?”


    赵敬德的脸瞬间青白,掌心沁出冷汗:“陆大人还要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徐载盈将一叠账册推至赵阁老面前,“这是苏州粮商的记账,三月初七,您的管家在‘沈氏商行’的担保下,收走八百石陈粮。”他指尖划过“三倍价收购”的批注,“而同日,安平百姓卖粮的价钱,只有市价的一半。”


    沈自流虽无官职,却以丞相夫人的身份列席,眉梢压低,目光冰冷刺人:“殿下这是在暗示我囤粮居奇?程家世代忠良,怎会做这种事。”


    “既然如此,”沈自流提笔在捐输名册下的一万两边再添两万两,墨迹力透纸背,“相府捐三万两,聊表寸心。”


    陆系舟立刻跟上,在自己名下写了“五千两”。


    席间响起一阵抚掌之音,是户部下的一位新晋,曾经为丞相府足下当账房,“殿下这是要‘杀富济贫’?”他含混地笑,“当年孝景皇帝酎金夺爵,如今殿下怕是想将刀架在我们脖颈上啊。”


    “赵大人去年捐了五千两修河,今年怕是要捐到卖宅了?”沈自流笑说。


    赵敬德的筷子“咔”地折断,半截竹筷掉进汤碗,“沈夫人这是要抄家?”


    “这‘捐赴国难’,总不能全凭朝廷命官来做主吧。”


    言尽于此,众人是聋也听得出言下之意。


    赵敬德不着痕迹地眸光轻扫过来,拿起筷子戳碎了那鱼肉,“你瞧这鱼,任人拿捏,还是落得个碎身的下场。”


    “鱼亦有刺。”


    徐载盈自一边剑筒中拣出一柄剑,利剑从鞘中跃出,雪白的光闪过眼帘,他顿了一下,方道:“能劈开名誉、仕途,甚至项上人头的刀,从来都只在诸位自己手中。”


    浮云晚翠,落日秋声。


    乌篷船内,乌鬓少年醉卧碧绿水荇边,金钗女郎持银壶,坐得太深,难见其容,膝下有一四岁女童。


    王絮自雪山归来,原想在后院静心临帖,宣纸才铺至案头,孰料竹帘才刚放下,小丫鬟便通报沈氏姑侄造访。


    沈令仪袖摆绣着半枝水墨兰草,未语先递来一幅卷轴,正是墙上所悬旧作。


    王絮道:“这是谁画的?”


    “自然是我祖父,沈秋声。”


    “他乃今朝丹青巨擘,堪称画中圣手。“沈令仪抬手取下画,指着几笔小篆,“昔年国子监祭酒。”


    王絮指尖悬在画上,画中女童正把水荇编成草环,垂髫沾满碎萍:“这位是……”


    沈令仪因道:“这少年是周煜世子,女童是你表姐程雪衣,旁侧是靖安公主。”


    她抬手虚点画中三人,不咸不淡地答:“祖父生平只亲授过这三位。”


    沈自流喉间不由轻咳一声,笑意冷淡:“前朝余脉倒也得遇明主。”


    王絮见两人一副剑拔弩张的气势,便不再搭话,提笔在宣纸上作画。


    沈令仪原就目不转睛,一见纸上山势如刀劈斧斫,云气却在留白处翻涌似潮,道:“这般山势,倒合了‘秋声’二字。”


    王絮会得太快,就像是原先就学过一样。


    沈令仪捏着画轴的指节骤然收紧,王絮的笔法,分明是祖父最厌弃的江湖野路。


    可她笔下,偏有沈秋声当年未竟的磅礴,像一把藏在画里的剑,此刻正顺着墨色,抵住她喉间。


    沈自流忽地提笔,笔尖在未干的云气上勾出几缕折带皴,“雪衣三岁握笔,五载便习得沈家水波皴’。”


    她望着新添的祁阳山三字,笔锋收处带起微不可察的颤笔,长叹:“父亲临终前说,她腕骨生得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不想沈自流亦画得惟妙惟肖,王絮并不疑惑,沈令仪皱眉,未料到一般,稍后便按下心思。


    是程又青的笔法。


    沈令仪心下讥诮,沈自流素来不学无术,这会儿却能提笔入画。


    沈令仪面上端着笑:“姑母的‘水波皴’倒是比从前更利落了。”


    沈自流搁笔叹息,指腹摩挲着手心的老茧:“父亲去时我还未学得一星半点。”


    她尾音漫出几分寒凉,冷笑道:“后来倒是遇着位奇人,说我的笔锋太钝,该去市井里瞧瞧卖豆腐的如何挥刀。”


    王絮刚搁下笔,有小丫鬟掀了竹帘,传报消息道:“莳也公子在前厅候了半盏茶,说带了祁阳的新墨。”


    沈氏姑侄即刻与她摆手告别。


    “等等。”沈令仪忽地道:“我有话与你说。”


    沈自流只端着一盏茶,平静地看她:“盂兰盆夜若得空,可来西角门一叙,我有幅旧绢想请你补色。”


    "姑母留步。"沈令仪忽然追上,在游廊拐角处压低声音,"程家的墨,还是少用为妙。"


    两人再次争锋相对,只叫王絮先走。


    一扇门大开,院外树影婆娑,光影透过纱帘落在地上,将日光筛成一地碎玉。


    这清光落在青年脸侧,像是谁把春天裁了一角落在这深宅里。


    王絮便径直走进去,和声道:“你竟已在这等我了吗?”


    火烧云漫天的黄昏,纱帘被风吹得倾于一侧,便是在这个转角,徐载盈再见到他的一生所爱。


    没有任何征兆,王絮亦是微微一怔。


    自胡不归处别后三月,这是第一次相见。他今日原是为岑安而来。


    王絮抬眸平静道:“文公遗址的事,我会问清楚。”话锋一转,“明行佛子快来了,你在这里……引他误会。”


    想来崔莳也快来了。


    她不想让徐载盈知道。


    徐载盈垂着眼睫,目光掠过她眉间,竟比雪水更凉,“然后呢?”


    爱若掺杂利益,便如墨里兑水。


    失了那份纯粹与浓郁。


    纱帘被风扯得倾斜,将他的影子投在她面上,徐载盈忽然笑了,“我曾想,若你为利与我相谋,便将你所求捧到你面前。”


    可如今才懂,她所求从不是金銮殿上的权力。


    王絮只爱自己,不爱任何人。


    风静了下来,纱帘遮住重重秋色。


    自回廊的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徐载盈道:“我跳窗逃跑,如此,他便不会看到。”


    见王絮眉眼舒展,从容不迫的模样,他站起身来,作势要掀开帘子,手一顿,转身冷笑道:“你倒是想得美。”


    “你爱我。”王絮直视他的眼睛,轻声说道。


    “是。”


    他心中平静的想,话已至此,还有什么好否认。他要成全她。


    “我不再,碍你、阻你,强加干涉你。”


    “若违此誓。”他慢慢地抬眸,眸中不起波澜,生冷道:“便叫我死于非命,徐氏江山易主。”


    缎子上衬到镜波上的光是冷的,静寂得像化不开的冰水。


    王絮未料他这一遭及时止损,如此决断。她将手伸在帷幔上,道:“你若答应,再好不过。”


    “如此,便各走各路吧。”她的声音轻得像风,却让他眼中翻涌的暗潮终于平静。


    纱帘外透出一道瘦长的影子,抱着竹编食盒,崔莳也的声音有些沙哑:“好久不见,王絮姑娘。”


    “端阳节的粽子,我替你留了半挂……”


    其实他早打听过,这三个月她跟着胡不归的药童进了祁阳山。他想追问,话到舌尖只余下涩意。


    他不知她何时回来,只日复一日的将玫瑰花瓣晾干,混入荔枝汤浸透的粽子。


    他眼睫微垂,神色温和:“玫瑰露醒神,我想着,你可能也爱吃这种粽子。”


    王絮自怀中取出绢布,拿出其中早就准备好的艾草香囊,送给崔莳也。


    碧纱掩映下,崔莳也手略过纱幔,抓去了香囊,耳尖的红便顺着脖颈漫进衣领。


    “那个是你做毁的?”


    她自袖中取出的两个香囊,有一个是被剪开了一半的,崔莳也道:“不如一起给我,莳也可去学学缝针,把他缝好。”


    王絮一见,是她早为徐载盈做的,只是早前一剪刀剪毁了,便道:“虽说人生不尽圆满最好,可是我却想,莳也公子,尽可能的让你没什么遗憾。”


    崔莳也原想撩起幕纱,止住了手,光透过纱幕打脸上,他忍不住睫羽轻颤。


    绿衣乌发的青年,眸间新下过雨,濛濛笼上薄烟,情不自禁开口:“那……”


    “扔掉就好。”


    风刮十里,珠帘翠幕后,王絮回头一看,窗棂大开,徐载盈不知何时,从窗棂边离开了。


    新秋七月初旬,天很快暗了下来,盂兰盆节,来往游人夹道前行。


    月中薄雾慢慢变白,灰烬乘着夜风掠过河水,落在正放水灯的一道云缎蓝衫身影上。


    雾中一切都是模糊的影子,只他站在岸边,脸色比白日更白,眸色比夜色漆黑。


    崔莳也与王絮站在桥上,桥上少年桥下水,枯叶雨珠迎面而来。


    他眼神微亮,撑了一把伞,“我朝信佛,供养僧众。每逢流放水灯之时,亡灵便趁此返回人间。”


    “程相来此放水灯六年了。”


    程又青唇边含笑,将一灯推出,当第一盏水灯漂离岸头,不知谁在芦苇丛里吹响了尺八。


    以一灯传诸灯,直至万灯皆明,他对身前人道:“只是借着这点暖光,再看一眼牵挂的人。”


    不远处,祭台之上磷火青荧,一众百姓将挨个排队将叠好的元宝,投入火盆中。


    台上佛子一份一份地放饭。


    前头施粥的差役提高嗓门:“下一位!”


    王絮与崔莳也自桥下走下,河心的水灯正聚成流萤星河,有一点暖红漂向岸边。


    待那盏灯转过半身,薄如蝉翼的绢面上,有几个字正被烛火舔舐。


    “王絮?”崔莳也袖口拂过她僵硬的指尖,王絮才惊觉自己已蹲下身。


    烛火被风扯得歪了歪。


    “程雪衣”三字明灭得分外剧烈。


    似乎有人在对岸隔着茫茫灯海,正用指尖一遍遍描摹这三个字的笔画。


    崔莳也轻叹一声:“今日这粥怕是格外稠些,陛下祭天的米粮,倒比去年多添了十成。”


    对岸的程又青正弯腰放灯。


    王絮指尖触到灯沿时,绢面传来极轻的灼烫,不是烛火的温度。


    像是有人借这盏灯,将温热的掌心覆在了她冰凉的手背上。


    咚咚——咚,迟缓而有力。


    王絮心跳得很快,分明快得要挣破喉管,又备受束缚。


    她只转了眸,寻了个借口先离了岸边,“我方才想起……岑大人寻我有事。”


    崔莳也的问询声还在耳边,她已离了伞,与他撞身而过,“你怎么了?”


    他被撞得肋骨生疼,方才转身,一道声音将他唤住:“崔莳也。”


    崔莳也停下脚步,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淡声道:“令仪姐。”


    这人长发束起,水黄色的衣衫上,覆上一层湖光倒影,蕴起一江山光水色。


    她笑起来,微声道:“近日家中长辈提及你我两家的渊源,倒叫我想起许多儿时一同玩耍的趣事。”


    崔莳也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王絮的身影在雨幕渐渐模糊,“令仪姐有话不妨直说。”


    “我知晓你心中有顾虑,可婚姻大事,本就该以家族为重。”


    沈令仪的父亲是国子监祭酒,大姑,二姑是沈家姐妹,料想崔莳也无法因个人感情而推卸责任。


    沈令仪和声细语地说:“你我知根知底,至于旁的人,不过是些虚无的儿女情长罢了,我——”


    “令仪姐,承蒙你看重。”崔莳也打断她,冷淡地道:“婚姻一事,关乎一生。”


    雨季的气息愈加潮湿,河岸边植满海棠。沈令仪见满河霜月,花飞风起,落得一池残红。


    “海棠花西府为上。”沈令仪见花碎在湖中,灯火万点,错落难辩,微笑道:“海棠美甚,由不得你不动心。前些日子,我特意去庙里为你求了支姻缘签。你放心,我此番来,可不是要棒打鸳鸯的。”


    崔莳也抬起眸子,眼中映出树林的影子,声如珠落玉盘:“令仪姐可曾听闻,昔年程雪衣拒婚太子一事?”


    沈令仪的笑容微微一滞。


    街上行人众多,陛下于城中设下祭礼,又开仓施粥放饭,赈济百姓。


    周煜一手推轮椅,一手撑开油伞,将程雪衣护在身侧。并肩走着个披猩红氅衣,内穿蓝衫青年。


    正是李奉元。


    三人行一并走到谜摊前。


    摊主笑问:“今日‘一字引词’,且问何谓‘悔’?”


    他们这几年,会在这比试,谁先为程雪衣赢一盏灯。


    何为悔?


    李奉元声音闷得像浸了水的纸:“若我喜欢的人,能如你这般目明心澈……”话到半途又咽了回去, “或许……或许便少些困顿。”


    摊主咳嗽两声,指了指案上的宣纸:“公子,请这下‘明心目澈’四个字。”


    李奉元挠头道:“罢了罢了,这酸文假醋的勾当,谁爱做谁做!”


    周煜指尖掠过灯谜架,停在一支嵌珍珠的银钗上,给了摊主几枚银子。


    他倏地抬手,珍珠蹭过程雪衣苍白的耳尖,“我的人生么。”他抬眼时笑意清浅,“从未有过悔意。”


    摊主的咳嗽声卡在喉间:“周世子……”


    “若说有,便只有洞房花烛夜吧。”周煜漫不经心转着银钗,将钗子别进程雪衣鬓发。


    谁都知道,南王府那场血色婚宴后,“洞房花烛”四字便成了悬在周煜头顶的利刃。


    摊主捏着宣纸,不肯给他:“周世子……”


    周煜心不在焉地转着眼眸四处看,倏地,一道粉衣身影倒影在眸中。


    他挑拣银饰的手一紧,指骨逐渐泛白,手心溢出了鲜血。


    “怎么了?”


    轮椅向前动了下,程雪衣问:“有事?”


    “你的心上人没死。”


    周煜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还活着呢。”


    “什么‘心上人’?”程雪衣话很冷。


    周煜心中有把刀在剜心,血也凝成冰,渐渐的冷下来。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腕,瞥了一眼红绳:“你在这里待着,自然会见到你想见的人。”


    “你在说什么?”


    他懒得回应程雪衣。


    现下,他要去见他想见的人。


    周煜提步就走,冲进熙攘的人流,他不禁惴惴不安,她似乎清减了几分。


    “你真是没有天分。”


    他以前对她说。


    可她甚至把手伸进火炉里去烧,也要捡回那枚自她人手中夺来的戒指。


    他看见她那双白皙的手,被烧得很是惨烈,背过身冷言冷语,领了冰袋给她敷上。


    她道:“我这一生,未曾求而不得。”


    她是周煜见过的,最特别的人,其余人在周煜的眼中,只能称的上普通人而已。


    前方是灯市,三千明灯垂下。


    周煜拨开垂吊的灯笼,挤在人群中。沿途伞骨倒挂如满月,彩缦坠在他的肩头。


    他犹豫了一下,走至前边粉衫女子身边,“这个面具,你很喜欢?”


    那人抬起头,她将面具摘下,露出一张陌生的脸,递过同款面具:“公子若喜欢,便拿去吧。”


    周煜的笑意冷了下来,接过面具,带了上去。


    直至那人离去,他还站在原地。


    一只手悄无声息搭在他肩上:“没付钱,你要戴多久?”


    周煜才意识到,他太走神了,在这里待了太久。


    他懒得去刁难这赶客的店东家,自怀中掏出一块玉佩,转过身,随手抛在地上。


    回身后,心跳消失了一瞬,周煜怔怔地盯她,“你——”


    身后人扎了两束辫子,手撑在颌间,斜眼打量他,见他将玉佩掷在地上,伸手取下了他脸上佩戴的面具,“好久不见,周煜。”


    周煜虚张开手,却被她反手扣住衣领,将他提过来,清脆的两耳光落在周煜脸上。


    周煜忽然冷笑,反手扣住她腰际:“ 你有病吧,云出岫。”


    云出岫一笑: “你对不起我。”


    “我哪里对不起你?”


    云出岫将他的手按在自己左颊,“去年你婚宴上,你手下的巴掌,可比这疼上十倍。”


    去年婚宴,她装成他人来捣乱,且伪装成他在酒中下毒,为洗脱嫌疑,他只好掷杯喝令掌嘴。


    “ 你这几年到徐国,是什么目的?”周煜抽回手,攥住她的手,冷冷地盯着她。


    云出岫是陈国骁骑将军独女,家里万千宠爱,圣上亦是忌惮她家权势。


    “好冷漠啊。”云出岫被他攥得生疼,却偏要仰起脸笑:“来看你穿新郎官的样子呀。”


    雨还在下,水灯顺着水流漂向远方。


    王絮行至对岸,拨开芦苇,才见程又青已不见了。


    河面漂浮的水灯,像落进水里的星子,却比星光更冷。每一盏都写着“程”姓,粗略一数上百有余。


    “你在找谁?”


    一道颀长的身影,正从半人高的苇叶里走出。


    来人正是明行。


    王絮道:“看灯罢了。”


    明行拨开苇叶,雾水打湿的脸有些灰蒙:“火是从后墙烧起来的,守夜的更夫说看见有人影翻墙。”


    “除程相与妻女,无人幸免。”


    明行眼中映着漂远的水灯。


    两人相对无言,一道离开。


    途径灯市,面具摊前,王絮的脚步顿在原地。


    明行顺着她目光望去。


    灯笼在雨里连成血色长街,远处河面的水灯暗了些。面具摊的竹架边站了两个灰蒙的轮廓。


    有一个分外熟悉。


    周煜正被一个女子半拉着往巷口走。


    女子背对他们,看不清长相。


    女子开口道:“程家的水灯,可是要添新了?”


    明行听了一言不发,两人走近他们二人。


    女子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被鬼脸面具遮住的脸,发带松垮地垂着,笑吟吟道:“周公子醉了。”


    “二位要看面具?这夜叉面遮灾,最适合躲火。”


    与程家有关的周公子,大抵是周煜。


    原来南王世子,便是那天劫持他与王絮的人。王絮偏领他过来,想来必有目的。


    明行半晌才开口:“你与周公子相识?”


    他听到周煜的声音,十分冷淡:“在下与姑娘素不相识。”


    王絮俯身在竹架上挑拣,拣起一枚观音面。冰冷的手覆在明行的脸颊上。一阵暗香,似有若无。明行话到口中,怔了一下。


    “你的眼睛,尚没治好吗?”


    明行道:“几个疗程的事,怎么了?”


    明行的衣领被她拉在手中,抚去衣上褶皱,她踮起脚尖,长发落在他的手背。


    明行将手移开,却撞上她的手背,指尖轻微的碰撞,他听到一阵笑声。


    “什么怎么了?”


    王絮微声道: “都是你问我,我为何不能问你?”


    明行声音暗哑:“在下知无不言。”


    “你看得见我?”


    眸上不知何时,触上了温软的东西,阴影与光亮在眼前流转。王絮的手指正在他眸上晃,带了些热意,不再冰冷。


    良久之后,明行轻声道:“每个人都是有颜色的。”


    只是有些人,更为鲜艳一些。


    他看到那团火,在雨中仰头,贴着他耳畔,低声呢喃:“我来此处,只是想,你当佛子太久,戴上面具,就再无人能认出你,便可得以保全。”


    明行怔了一下,垂下眼,凝视她微笑:“只是面具戴太久,就会长到脸上。”他退后一步,轻声细语,“再想扒下来,除非抽筋动骨不可。”


    他退得近乎三五步远,观音面下的脸看不出情绪,“祭礼要开始了,在下是主祭,先告辞了。”


    王絮见那长辫摊主,摊开一本书在看。周煜站在一边,神色晦暗不明。


    书上页首写着:《雪女》,明月魄所做。


    “我一直在等一场大火,等你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走向我。”王絮的身影在雨里显得格外单薄,“我弟弟,闲来无事就爱看这类书。”


    长辫摊主嬉笑一声,将书合上,转身走入摊内,“二位慢慢叙旧。”


    “有人等你去救,你还在这干什么?”周煜垂下眼,将她拉到一边,“今日祭礼,必定出事。你切记一定救下明行佛子。”


    王絮只道: “叫你的人动手轻些。”


    周煜抬手替她拨开眉梢处湿发,指尖掠过她眼尾,不带半分温度,“你真当全天下的坏人,我一个人当全了?”


    他冷笑道:“明行佛子,不仅有人想让他开口,也有人想叫他闭嘴。”


    祭台上。


    丈余高的“花棚”上绑满了柳枝,白昼如夜,夜色如银,为带着白幕篱的佛子,淌了一身月光。


    他穿着海青袈裟,举步迈上石阶,自幕篱中伸出的手露出淡青色的细小血脉,拣起供台上柳枝条。


    “以柳枝净水,祛诸般邪祟,消灾厄业障。”佛子递了个眼神给打铁花的工匠,沾水洒向斋饭,“愿我徐国众生,皆得善缘,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何谓悔?”


    真正有悔心的人从不想它,因为她已足够后悔,既不可挽回,又无法遗忘。


    “雪衣,在这写。”李奉元将一支笔,递到程雪衣手心,笑道:“今晚,周煜不在,我送你回去便是。”


    程雪衣只盯着笔尖发怔。


    祭台下忽地传出几声尖叫,密匝匝的人墙中,前边的两三人借力蹿起,冲上祭台。


    “小心!”打铁花的匠人大吼,手中打花勺本要舀铁水,此刻急挥向最近的暴徒。


    佛子将供桌上的黑布一掀,自桌下迅速抽出一柄剑来,与杀手缠斗起来。


    剑身出鞘的清鸣声划破长空。


    佛子一剑将杀手穿成了血人。


    花灯摊前。


    摊主惊道:“这、这哪是僧人……”


    李奉元的指尖扣在程雪衣腕骨上,手中的长剑已出鞘三寸,“别怕,我会保护你。”


    人群如受惊的鸟兽,惊慌地四散奔逃,脚步声、呼喊声交织在一起。


    佛子的剑上血液一滴一滴的落在祭台上,幕篱上晕开一片绛红,沾满了血渍。


    李奉元弹身而起,厉声喊道:“小心,工匠也是杀手。”


    佛子低头擦拭剑身。身后的工匠,将打花勺中火热的铁汁,猛地一下向他倒来。


    几乎同时,一道颀长的人影自台下一跃而上,拣起一边的木棒,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分拖沓。


    她将铁水打到天上。


    远处花灯灿烂,就像千树花开。从天而降的铁花落下,不知谁将满天星斗吹落。


    台上佛子微微一怔。


    风弄竹声响,明月逐人来。


    一人掀开他的幕篱,沾了满手的露水,钻了进来,扑入他怀中,“我来这挣一碗热粥。”


    佛子手一松,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轻声道:“你来这做什么?”


    王絮原本扎着马尾的长发,此刻已有些凌乱,她声音略有几分沙哑:“为你。”


    幕篱内昏晦不明,只看得一个模糊轮廓。他戴了张柳木做的观音面。


    观音面容祥和,隐约垂泪。


    他有一头长发,像是质地柔软的黑纱。细如丝,轻如烟,冷如冰。


    一双睁着的漆黑深眸,正意味不明地打量她。


    这不是明行。


    青年的声音很低,贴着她耳朵灌入,渐渐分明:“我以为你恨我,恨不得,叫我去死。”


    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


    浮云卷霭,明月流光。哗啦一声,星雨落尽,碎在湖泊万千光点之中。


    青年将指尖按在面具上,径直取了下来。


    “是徐载盈啊。”


    海棠花树下,站了两个人。


    云出岫离远了篱笆,身子遮掩在河畔的树下,灯光透过枝叶落了下来,将她的影子拉得瘦长。


    “夜变得短了。”


    周煜听她声音有些冷,正琢磨这句话。


    两人的身影遮蔽在一片绿云叶影中。


    云出岫的指尖扣住弓弦,掌心尚留着方才折枝的涩香。她对准徐载盈,偏了头,对周煜微笑:“你的世界却变大了,倒忘了我这个旧相识了。”


    一只箭惊得鲜红的碎花落在寒风冷雨中。树上海棠依旧不惜胭脂色,独自开在蒙蒙细雨中。


    这一箭,偏了一寸,向王絮射去。


    周煜语气有些生硬:“杀了她,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云出岫缓慢地掀起眼皮,双眸被雨水洗净一般地,“小时候我总会发发脾气,这样欺负我的人就少了。”


    周煜的目光有些冷了,却在触及她眼尾红痕时软下来,“怎敢忘,怕你有天也杀了我。”


    云出岫叹道:“徐载盈武功高强,岂会被我射中?”


    嗡地一声,离弦的箭划破长夜。


    徐载盈指尖扣住王絮的肩骨,揽过王絮的肩,两人错身过,后颈骤起的剧痛扯紧了脊背。


    徐载盈听见布料撕裂的轻响。


    王絮一时失神,她尚且来不及向徐载盈的后方望去,便被徐载盈按下头,牢牢地揽入自己怀中。


    幕篱一瞬跌在地上。


    纤弱青年唇红齿白,眼眶泛着水光,轮廓柔和,一双眉眼疼痛地皱在一起。


    叫人看一眼,连带心尖一块疼起来。


    他后背已洇开巴掌大的血渍,徐载盈彻底跌在王絮怀中。


    徐载盈将取下的面具戴回脸上。


    太子不能堂而皇之受伤,不仅给王絮带来危险。更会向众人昭示,皇室不再是不可触碰的。


    王絮以手去捂他的后背,落得满手湿红。


    她脸色苍白,身段单薄,手掌心纹路里是横流的鲜血:“想来明行佛子前些时间,遭人暗算一事,你断不会作壁上观。”


    惊惶是有的,在指尖沾满血的瞬间。


    但不是为他的伤,而是为这超出计划的变数。


    为何这一箭,会朝她射来?


    她此时,应该愧疚,还是感动?


    或者,为这本可避开的灾祸而恼怒?


    “阿莺,你,为什么……”


    掌心的血渐渐冷透,王絮冷静下来,手掌按上他后心,为他止住血,“先离开,别在这里当活靶子。”


    他明眸稍弯,琥珀双眸中有她与星河的倒影,只道:“我没事。”


    一年前静安寺的流矢,命运垂怜,叫她不死。


    如今命运亦垂怜了他,他为她接下暗处冷箭。


    四处本就起了混乱,这一箭不知从何射来。岑安领人封锁了现场。


    王絮忍不住偏过头,向一处婆娑树影中看去。


    ——那处再无人影,她的心很快便平静下来,只隐约有些不安。


    云出岫收回目光,淡声道:“我在想,他会不会,为了保护王絮,心甘情愿接下这一箭。”


    她松开弓弦,只听弓弦余震的嗡鸣。


    摊位前。


    明行微微一怔,原本平和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诧异,“她救了明行佛子?”


    “是啊!”摊主很是兴奋,抑扬顿挫道:“她就这样将铁水打到半空,接下来……”


    月照花林,星河倾泻。


    铁花落入水中,便只剩下一片晶莹洁白。


    程雪衣如此想。


    重重幡布密遮灯,细长花枝的疏影斜倚在宣纸上,晕出青青的灰。


    此刻,天上的闲云、潭中的倒影,桥下的春波,程雪衣再无心顾及,只是倾身上前,在纸上题词。


    事隔经年,再次见到你。


    只是——物是人非。


    她方才注意,叫一点星火落在宣纸上,烧了个闷青的洞。只将纸收入袖中。


    程雪衣先问一句:“发生了什么?有焦味。”


    李奉元将事情的经过讲给她听,而后,程雪衣慢慢地道:“周煜在哪,我要见他。”


    芦苇茂盛密又繁,晶莹露水还未被日光蒸干。王絮将徐载盈搀扶至祭台下的河畔。


    她正查看创口,辨明这箭是否淬毒。


    他伤势重,不宜再行挪动。不过片刻,有医者匆匆赶来。


    徐载盈面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


    两人一同为他洗净伤口周遭的污血,从药箱中取出秘制的伤药,均匀地敷于创口上。


    天边忽地下起小雨。


    王絮屈腿坐在草地上,抄起一件衣裳,举高到头顶,将雨水挡住。


    徐载盈枕在她腿上,看见她上衫被火燎了一个口子,有些青黑的痕迹。


    王絮坐直了,抬起头来,先开口:“其实我能躲过去,你不是不知道……”


    徐载盈沉默了一瞬。


    眉梢像点了一抹朱砂,双眼微红,隐有水光,指骨泛白,眸光微敛,声音温和了许多:“谁知道,你与明行佛子去雪山,会不会忘了许多本事,万一你死了……”


    他顿了顿,没再说话。


    王絮迟疑了一下:“你好像变了。”


    徐载盈不再出声。


    “要敲钟啦,要敲钟啦,大家都静下来,陛下在城门处敲钟!”有人在喊。


    众人敛声屏息,一时间喧闹的人群静了下来。余下水天一色的湖面,与挨挨挤挤的花灯,仍旧在寂静地流淌。


    远处寺庙传来钟声,“咚——咚——咚”,声声与心跳相叠,正是帝后一同敲钟。


    中元节,举国欢庆。


    天边焰火七枝,以凌厉之势直入云霄,仿佛要将天幕刺破。人群如潮水般涌动,喧嚣声此起彼伏。


    徐载盈许久没再接触过这人间烟火。


    皓月当空,在更远处,宫墙巍峨耸立,金漆立柱。汉白玉铺就的地面,映出数人穿梭而行,宫灯高悬,亮如白昼。


    可这些,皆不及那刻。


    漫天夺目火树银花,


    她踏月而至,抖落漫天星屑。


    她是自由的,他不亦是?


    她有心爱之人,难道他就要退避三舍不成?


    她分明是来拯救他的,可他却觉得,一次又一次的在劫难逃。


    “絮儿?”待钟声结束,岑安在一边唤王絮名字,“殿下的箭伤……”


    “没多大问题了。”


    恰逢雨停,王絮一手将外衫披上,“殿下睡着了。”


    徐载盈长发凌乱地铺在王絮腿上。


    他的睫毛浓黑,眼睑微红,嘴唇抿成一条线。


    在流光溢彩中,他就这样睡着了。


    王絮将手插进他发间,如打理绸缎一样,为他一点点将黑发梳顺,直至乌黑发亮。


    王絮松手撤身,徐载盈静静地睁开眼,他忽然抓住她手腕,而后又放了手,“崇文馆再开一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


    崇文馆是从太学选拔人才,进行小规模授课,只是王絮为了采药平白耽误了两三个月,只怕要落选。


    “我不会透露些什么给你。”徐载盈眸含秋水,噙着些微的光华,“可我能教你,给你补课。”


    “你要——”


    王絮打断他:“我已与同窗约了功课,每个休息日去抄书。”


    “夜深了呢?”


    王絮忽地停了下来,叹了口气。


    “殿下为我做这么多,我为你做什么?”


    月光如碎银,斜影碎在波心。


    “我满身的恶,满身的污秽,你要来做什么?”


    你浑身的污秽我替你拂拭干净,浑身的恶我用心血为你涤除。


    徐载盈向上一望,明月高悬,疏离遥远。不远处,月影冷清,浮在水面,“为我唱首歌吧。”


    王絮不再多话。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书上说,若是伸手去触水中月,换来的不过是满手腥臊。”一曲毕,徐载盈压住了嗓子,尾音带着柔软的气音,“你不必为我做什么。”


    王絮的声音很飘渺,自上慢慢包围过来:“明月孤光自照,也非为人。但若是人,怎会无所求。”


    徐载盈此时无端觉得可笑,这故事和王絮并不贴切,他很难将王絮幻化为天上月。


    可是他却仍旧有些恍然,或许是因为,王絮是一个更加遥远、虚妄之物。


    这般孱弱渺小如掌中之物。


    他始终无法掌控。


    长久以来,不过是望着一抹倒影,妄图拉她上岸,只是水面太近,叫他错判了彼此的距离。


    只待月华如洗,地上照不出虚妄。


    毕竟闪烁微光,即便再亮,也照不透漫漫寒夜。


    徐载盈终于下定决心,别无所求。


    只说:“我是你的,你是自由的。”


    《蒹葭》里的伊人,从来不是在水一方的幻影,是明知前路霜重,仍要涉过寒江的人。


    他只要她的一滴泪,一分不忍,一句为你。


    他已心满意足。


    世人皆说水中月捞不得,可若连伸手的勇气都没有,又怎知月辉不是真的落进过掌心?


    王絮转了头,对上他近在咫尺的脸,不禁有些好奇。她早已习惯了他以保护为名的掌控。


    徐载盈闭上眼,细密的睫毛覆在他眼上,没再有动静,只是不太安稳,微微皱了眉。


    当一个人不再要求等价交换,他的爱已超越了功利范畴,王絮心中没为这种无私预留位置。


    这是否是更深的攻心术?


    王絮看着他不安的睡颜,第一次允许自己抛开利弊,去感受一种模糊的、危险的情绪。


    好在岑安很快提来担架,将徐载盈送回的东宫。她心中不适才消失了几分。


    目送担架转过桥下,她伸手理了理襟口,一阵兰花味若有若无,这种不合时宜的发现让她皱眉。


    雨打瓦砾,一声接一声。


    她沿着街道一路走,雨打在身上,将那阵湿润的兰香浇得愈发浓郁。


    明行便是这时撑伞出现,两人一路同行,鲜少交谈,便这样走过了一段路。


    她站定在河岸边,前边再转一条街便是岑府,“我这几日要参与岁考,不能再看你,你要照顾好你自己。”


    明行微笑道:“要很久吗?”


    “待我回来,今年你我可一起过年。来得及陪你吃粽子,逛庙会,看花会。”


    明行要看人间,王絮陪他一起。


    “从前这时节,”王絮垂下眼帘,“你在做什么?”


    “每日在藏经阁诵经,夜深时于殿前打坐。”他忽然笑了,指腹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看檐角铜铃与星月同辉,倒也不觉得冷清。”


    明行从袖中取出一只青木簪,他指尖掠过她鬓边碎发,将手心摊开:“那日见你簪头裂痕深了,擅自添了些玉色。”


    这簪头嵌着三两片碎玉,色如融雪。


    又有些古怪了。


    这玉石隐约篆刻着一个字,徐。


    徐乃国姓,他便这样轻描淡写地递过来?


    明行一双净丽的眼睛压下个好看的弧度,风掀起他微弯的眼睫:“当年李氏赤身寻玉,并非无所收获。李蓝溪一时心恨,以石染色,充作玉佩。”


    李蓝溪在寻到了父母的尸身后,独自锻造好了那块玉,待上交时,心有不甘,私扣贡玉。


    明行退后半步:“假玉充真时,倒比真玉更经得风雨。”


    王絮指尖在袖中摸索,有些漫无目的,又微为惶恐,不觉心中一撼。


    她家的传家宝,正是一块假玉,与这碎玉色泽无二。


    明行的清冷的眸子映着柔和的水光:


    “彼时,陛下念及太子年长,程家独女贤良,有意玉成良缘。”


    王絮移开双眸,手心摩挲这块玉,其上褐色的纹路,分明是陈年的血迹。


    程家独女与太子的婚事告吹,对程又青有什么好处?


    有什么身份比国丈,更令人心动?


    明行将簪子递来。


    这本是一块玉佩,母亲的遗物,被他磨得薄如蝉翼,事隔经年,流转间亦有月光跟着走。


    原是不一样的。


    王絮垂下眸看他。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未经雕琢的顽石,棱角终于被命运磨平。


    明行忽停了一停,不做回答,收敛了笑意:“这簪子,分量似乎有诡。我若要打开,就破坏了簪身。”


    这簪子是李均所赠。


    河岸边的荷叶早以凋残,雨珠打在叶上,露珠上光影闪了一闪。


    明行的伞柄磕在她肩骨上,他握簪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两人便被人从后颈击晕。


    待意识模糊前,王絮终于摸到袖中那块假玉。


    只侧头去看明行的簪子。


    明行手中的发簪落在地上,洇晕在水洼中。


    第47章 佛心燃尽 他抓住了……


    “令仪姐总爱把路铺得太满。”


    崔莳也打断她,正色道:“婚姻一事,关乎一生,令仪姐可曾听过,昔年程雪衣拒婚太子。”


    崔莳也想起,去年冬至在祠堂见过的场景:宗妇们围坐着拨弄算珠,算的是族中待嫁女儿们的生辰八字与侯门世族的联姻价码。


    崔莳也停步,沉默良久:“你这样反倒成了权势的载体,而非‘权势的主人’。”


    “权势家庭的女性不是“不受压迫”,而是承受着与特权共生的压迫。”


    沈令仪的脚步在站台前顿住,背对着他的身影被门框切成半幅。


    “明日我去找家灵验的寺庙。”停顿片刻,崔莳也话声很低:“这次,我替你求支事业签。”


    沈令仪一笑,两人再次像少时一样,沿着街巷,并肩行走,心中再无芥蒂。


    看着祭台上两人平安无事。


    崔莳也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沈令仪心神亦是一震,缓了许久,才问:


    “她啊,对一个和尚都那么好,你受的了?”


    崔莳也眼神寻觅着王絮,流露出紧张情绪尚未褪色,心拧紧了一下: “她是会像程雪衣那样,在金銮殿上再添一支挂玉珏的剑。”


    待他寻到王絮的落脚之处,才道:“还是被连枝带叶铰下来,插在合适的瓷瓶里?”


    “去查周煜城郊的别庄。”


    徐载盈站在河岸边,望向怔在原地的岑安时,眸中翻涌的暗潮比夜色更冷。


    岑安垂眸盯着他肩甲下渗出的血痕,声音压得比方才低了三分,“肩甲下三寸便是心俞穴,殿下方才赶来太匆忙,牵动了肺腑。”


    “如今若您再出事,属下拿什么……拿什么去替您从周煜手里抢人?”


    徐载盈将地上的簪子收入袖中,上刻的徐字令他一怔,“一起罢。”


    看不到王絮,他会害怕。


    街道的尽头,有人撑了一柄伞,正凑过来。他无心去看,只听身边岑安道:“程小姐。”


    徐载盈掀开眼皮,侧眸看程雪衣一眼。


    程雪衣正被家仆推来,怀中捧了盏灯,淡如清茶的双眸正不知看向何处,“太子殿下,恕雪衣无从行礼,到此处,只为寻一位故人。”


    徐载盈十分冷淡地问:“谁?”


    程雪衣吐字清晰,掷地有声:“王絮。”


    两人在这一瞬,双目交汇。


    她的声音飘渺柔和,徐载盈迫视她的双目,事到如今,回忆令他仍感阵痛。


    程雪衣,是长这样吗?


    一时间,所有记忆顺着此刻往前拉。


    宫宴上。


    陛下特召他从军中回来,为了太子与程家独女的婚事。


    “殿下有剑吗?”程雪衣仰首垂眸视他,容貌记不清了:“会杀人吗?杀过几个人?”


    徐载盈掌心还留着边关战事留下的伤,手心有一道大豁口。


    那时他以为这半大的深闺女子怕血,便安慰道:“你我成亲后,我便把剑封在鞘里。”


    程雪衣指尖抚过一边剑筒的剑柄。


    亭台中央,《破阵乐》中十几个女子身着绸缎白衫,飘逸轻盈,在漫天花雨中舞剑。


    “原来殿下是一柄开刃的剑,而我,是殿下的鞘。”她略微思索,便笑道:“要么护持,要么被碾碎。”


    程雪衣忽地从剑筒抽出软剑。


    走马如飞,掷剑接花。


    银辉卷着庭中落英,将纷扬的桃花并入剑尖,向前伸直刺出,像是枯枝上生满了花。


    不远处,程相手中玉板惊落,生怕出事。陛下搁下酒盏,半笑道:“程小姐剑术倒是新奇。”


    拈花舞剑,吹月如雪。


    程雪衣像白雪中的一点朱砂。


    徐载盈不禁想起,战场上,降将用同样的软剑割开战友咽喉。


    玉佩的红绳正被剑锋挑起,悬在剑身上。


    程雪衣早将拒绝藏在剑花里。


    “我父母亲不准我学武,只怕我这把没鞘的剑,会先划伤自己。”


    “殿下美意,敬谢不敏。”


    她道:“只是,程雪衣是孑星栖月命格,无缘殿下,此生唯系一人。”


    剑为君舞,舞剑为君。


    徐载盈只将剑锋上的花瓣拈下:“多谢。”


    彼时皓月当空,她便像一颗冉冉的云,缥缈冷清挨着月亮,环回程又青身边。


    十年转瞬,桃花依旧,物是人非。


    这对无缘夫妻再见,剑影飞花已为过去式,而他,再不复当年软弱模样。


    他摩挲着这根发簪,见眼前的盲女,沉默了半响,程雪衣发间的珍珠如被海水洗过,更圆更亮。


    昨日往事,历历在目。


    只是如今,轮椅碾过的水洼里,倒映着的不再是拈花吹月的寒剑。


    程雪衣只为程又青。


    那王絮,又是为了谁?


    当时,少年只将花瓣攥在手心,任凭鲜血浸红花蕊。


    现下,那珠西府海棠枯萎已经很久了。


    天空深蓝,吹月如雪,光如水泻地,像是未化的霜,为中间镀上一层薄银。


    这一刻,一周前,花灯摊主陈说的场景,忽地跃上心头。


    移墙花弄影,疑是玉人来。


    明行这一生,几乎从未踏出永宁寺,没见过这样美好的场景。从前是,现下亦是。


    他见得最多的,无非是,山上的玉石,为求而来的香客,与他的师傅,慧能。


    慧能总是一脸郑重地捧出一本泛黄的经卷。


    从此,他便吟诵默记,再不会遗漏。


    明行日日处在被试探的牢笼中,


    从未获得内心的安宁。


    直到那天,慧能说:“靖国虽殒,血脉尚存。”


    “待公主寻你之时,便是你效命之日。”


    自此,为公主生,为公主死,


    生死皆系于她一身,不得有违。


    明行怔愣间,尖锐的痛感自手背传来,将他自回忆中扯了出来。


    王絮手持一柄刀,正不断砸着他手腕上的手链,因失了力,不小心割伤了他的手。


    明行湿润的脸上有一点微笑:“没事。”


    王絮嘴角轻扯,眼神冷淡: “那人若是见到,你给出的地址是错误的,怕是在我们饿死之前,便要赶回来杀了我们。”


    “我不会让你死的。”


    明行的脸被雾气打湿,嗓音却十分沙哑:“你要逛花会,看庙会,参加岁考。”


    他顿了一下,怔道:“……岁考已经过了。”


    黑衣人盘问了他文公遗址,明行说了一个远的,黑衣人将他们绑在这里,似乎在等查验回来。


    一周前,他们的水与粮都耗空,被锁在这个屋子里,弹尽粮绝。


    王絮将一柄金错刀自袖中取出,如常以它磨着手上的链子,失了力,刀柄掉在地上。


    王絮靠在墙上,月光映了她满怀,颊上投出一层恬淡的白光,更显得冷淡了几分。


    “欠你的眼睛,恐怕已经还清。”


    “你从不欠我,”明行声音软了几分,“我这一生,所求皆得。”


    “无一念悔恨之意,只是,将你带累进来,是我平生唯一的遗憾。”


    他将那柄金错刀捏在手中,寒光和着月光,流溢在地上,刀刃刺在上臂,眼前的艳红令他感到一阵,一阵的眩晕。


    “失礼了。”


    明行的手掌覆上王絮的面颊,拇指与食指沿着颧骨轮廓,自眼下摩挲下去。


    轻而快,像是羽毛,指尖凉得像夜露。


    最后以拇指揩过她的唇畔。


    滴答,滴答——


    殷红鲜血落在王絮唇畔。


    王絮睁大了眼,他蒙着白布的眼,看不出神情,只是身子伶仃在月光中萧瑟。隐约的血光为他镀上一层轮廓剪影,衣领上露出一片柔软的肌肤。


    铁锈腥味沿着舌尖递入肺腑。


    衬着身后白锦缎一样的花光,映在他失血到几乎透明的脸颊上,明行蓝眸带了些冷感,“我还是一个挺幸运的人。幸运地被慧善大佛师带回去做转世灵童,幸运地遇到一群志同道合的僧人。幸运地……”


    他眼含微笑,注视远方:“我这一辈子的幸运,都用来遇见了你。”


    “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


    上好的玉色背后是采玉人的血泪,采玉人被“肉食者”吃干抹净。


    他道:“可若是没有蓝溪,我与母亲,便没了赖以生存的三两银钱。”


    “若是没有蓝溪,也会有紫溪,都一样的。”


    “你不必这样做。”


    鲜血顺着唇线滑向下颌,甚至有几滴沾在眉上。王絮咽下满口的腥甜,干哑的嗓音恢复了一丝生机:“你若活,他不一定杀我。你若死,我必死无疑。”


    明行一声轻笑:“这话,应是我对你说才对。”


    他不接话,白布下的眼,竟有了几分冷漠。半晌,才道:“我此刻,应该顺了你的话,将文公遗址告知你,你以此挟持蒙面人,我才好放下你,安心的死去,才不枉我割肉喂你?”


    王絮脸色一瞬苍白。


    明行勾起唇角,话音讥诮:“存心不良,蓄意为之?是了。你是他的人,为了他,自是什么都做得出。永宁大火,为何偏生只你冲了进来。一副无畏无惧,生来为了渡我的模样。只是你不过——”


    明行听不到她吞咽的声音。


    拇指一点一点覆上她的眼角,她的眼眶微微发涨。只抚上一手湿热的水痕。


    一时分不出是泪,是血。


    他含住了手指,浓郁的咸腥感在舌尖逸散。


    “还以为你哭了,原来是我的血。”


    他道:“我虽眼盲,可心不盲。”


    慢慢地,话音很轻地道:“我自会全你的愿。却不是为你,只是,如今世道不安生,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


    明行俯下身子,用尽气力在王絮耳边,将文公遗址的地址诉说出来。


    “等徐载盈来救你,记得,叮嘱他,好生地对待他们。”


    明行知道的,只有徐载盈一人。


    他以为二人都是被周煜关来。


    明行目不转睛,眉眼含笑。


    一月前他一路摸索,行至渭水河畔。彼时芦花绽放,一望弥白。他站在长满芦苇的河岸,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在吟唱歌谣。


    正当他要出声,便听到她与‘哥哥’的对话。声音轻柔,裹挟着芳草的清香。


    这不是她的‘哥哥’,是她的情人。


    ——是舍生忘死的情人。


    明行离得稍远了些,恰好能听到她的声音,又不至于被她看到。


    童言无忌,孩子怎会知,她调侃的对象,便是如今的太子殿下。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听完这首不属于他的歌,他就离开了。


    将刀刃抵在臂上,一团模糊的血肉被明行割下,手臂上脉络在清晰的收缩。


    明行因道:“昔年,世尊见鹰逐鸽,鹰饥欲绝。世尊为全生灵,割肉饲之。”


    夜色穿过窗棂,投下斑驳树影。


    王絮垂眸凝他:“世尊割肉,是证菩提。你今日割肉,可是要证执念?”


    吸气声变成了急促的喘息,明行额头上沾满汗水,像是涨潮时淹没堤坝的水。


    他微微闭眼,声音很轻:“世尊割肉后,向天地昭告,若所言皆为真实不虚,愿身肉复原 。”


    凉风暮雨天,红叶青苔地。


    一地落寞,满城秋凉。


    “佛子可听过,达摩一苇渡江?”她抬眼时,檐角铜铃正被风吹响,“若执念如舟,慈悲便是岸。你割肉作舟,可曾想过——”


    话音未落,案头莲花灯芯突然爆响,“这灯芯若燃尽自己,可还照得见他人?”


    明行睁开眼,温声道:“若我的话真实不假,身上皮肉俱会完好复原。不必为我担心。”


    他必定有千疮百孔的悲伤吗?


    他必定有难以启齿的遗憾吗?


    明行的心平静且坚定。


    他本可以,悄无声息地,将她带累在这里不叫二人死无葬身之地。


    只是他见过,那个叫月照花林皆似霰的女子。


    她到之处,碧水在花草丛生的桥下蜿蜒地流淌,月光在花林像是雪珠在闪烁。


    明行将烛火吹暗,对岸山寺传来冗长的鼓声,有脚步声自外传来:“永宁寺重建后,更加辉煌。可每当我提起这前朝国寺,慧能总说——”


    王絮忽道:“你岂可叫一片废墟复原?”


    明行因道:“正是这一句。”


    他愿渡她,只是,无法救赎。


    想来她亦如此。


    那团血肉甫一凑近唇畔,胃里便一阵翻江倒海,王絮别过头,荤腥的味形影不离,干哑的哭声从喉咙里硬生生地挤了出来。


    明行将手安抚性地落在王絮额头,插进她被汗浸湿的发间。


    他一直是这样,独自来,独自去,独自生,虽说,这次也是独自死。


    可是,有人为他悲伤,为他流泪。他的心灵终于可以能自由与宁静。


    所见诸佛,皆由自心。


    明心见性,见性成佛。


    静默的黑夜中,有人踏着火光而来,将此处彻底照亮。


    门上的铜锁,“哗啦”一声脱落,烂在地上,溅起些许尘土。


    青年闯了进来,站得很直,低垂的眉眼一如既往的冷淡,似乎能听到牙关咬合的声音:“救人。”


    一边的明行身上的袈裟被血浸红,肤色灰白,五官淡得似乎一擦就无,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青绿色的眉梢微微下垂,倒在墙边。


    王絮亦是一身的血迹,一瞬不瞬地盯着来人。


    徐载盈神色难看。


    一周前,审讯室。


    “殿下如此动私刑,于理不合吧?”


    周煜坐在审讯室中,眼眸狭长,襟前沾了些泥点,挂了些碎花野草,指尖拨弄腕上红绳,“我也被奸人绑了去,怎么不垂怜于我呢?”


    陆系州将染血的密信拍在案上,似笑非笑:“世子可知,新粮种推广受阻,陇西已饿死三千百姓?”


    周煜忽然低笑出声,黑眸泛着冷光:“陆大人倒会扣帽子。若说烟花之地聚宴便算通敌——”他不以为意,慢条斯理道:“那去年上元节,您与吏部侍郎在暖香楼听曲儿,该当何罪?”


    徐载盈的轮廓隐藏在阴影中,被光影切割的昏晦不明,一半惨白,一半晦暗。


    “王絮呢?”


    周煜支起手,好整以暇看他,“不知道。”


    徐载盈眼眸间漆黑一片,看不见一点情绪: “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给他饭吃。”


    一声低笑自身后响起。


    “只要你一日是太子,就一日会影响她。”


    周煜眼尾微挑如淬了冰的刀,投来一道讽笑:“王絮这人,像不像当年在西市,对着金器铺掌柜抛媚眼的小娘子?”


    他嘴角泛起一抹愈来愈冷的笑意,“可若你褪了这身太子皮,成了被废的储君——”


    周煜后退半步,袖中滑出带倒刺的匕首,“她怕是连你讨饭的破碗,都要刮三斤金粉走。”


    徐载盈的佩剑“铮”地出鞘,剑锋破风时带起的气流扑灭了烛火,映着月光,没入周煜左腹。


    周煜低头望着没入腹中的剑,血珠顺着剑刃凹槽飞溅,“殿下可是终于肯承认,你与我争从来不是粮种,是她眼中那点——”


    他笑时牵动伤口,血珠飞溅在青石板砖上。


    陆系州眼睁睁地看着周煜倒在地上,留下一句不带情绪的:“你真可怜。”


    徐载盈的指尖掐进他后颈,却只摸到一片冰凉,抬头望窗外,一轮残月高悬。


    “为何……”他有些怔住:“时而圆满,时而残缺。”


    剑磕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惊飞檐角飞鸟,徐载盈想起年幼时,冷月夜中,他为林氏唱戏作舞。


    稍大一些,陛下赏他一块玉,赐他姻缘。


    彼时,蓝田日暖,美玉生烟。


    再见程雪衣,她已不是当年模样。


    而今,沧海月明,白珠有泪。


    他实是分不清,她发间的明珠,是十年前的月,还是此刻鬓边的雪。


    周煜临终前望向他的眼神,清清明明,映着他扭曲的倒影。


    月有盈缺,人有离分。


    他曾以为握住带血的花瓣就能留住春天,不知所有为权力绽放的花,最终都会在剑穗上结成霜。


    第48章 花开 雨声突然大了,竹帘……


    雨声突然大了,竹帘被风掀起一角。


    王絮被一阵短促的沙沙声惊醒。


    案头花瓶不知何时添了新枝。


    绿叶影里,白里透粉,花色更浓。


    搁置在一边的香囊,被剪得乱七八糟。


    “你醒了。”


    叶上碎冰濡湿了木案,薄肉铺在荷叶上,刀刃沿着鱼肉纹路游走,连叶脉纹路未压断。


    徐载盈分明看到她睁开眼,只将那柄刀擦干净搁置在一边,平静地开口:“先吃些东西。”


    他夹起一块鱼肉,一阵兰香凑近身来,口吻轻柔,“晨露未干时捞的鱼,尚沾着荷叶香。”


    晶亮的鱼肉上肌理间有些浅红血丝。


    扎得她眼眶发疼。


    钝痛一层叠一层漫上来,王絮指节抵太阳穴力度松了松。一阵风吹来,吹得她遍体生寒。


    王絮嗓音意外的沙哑:“我不吃。”


    “你饶了我吧。”


    手的主人顿了下,将一柄刀按在手心,指节因用力过度泛着青白,“这刀曾替你割过明行佛子,如今用来片鱼,倒也算物尽其用。”


    顿时有股咸腥味扑面而来。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徐载盈垂下眼,苍白的脸上浮上笑意,“连吃人肉都能做到了,吃些鱼肉,又怎么了?”


    王絮方要去夺刀。


    徐载盈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在锦被中,冰冷指尖抹过她唇畔,“我是在想,你失踪后,埋在哪块乱葬岗,满山赤石,哪一块是你的白骨。”


    她怎敢与周煜合谋?


    天知道他一进门,石板上蜿蜒着断续的血痕,半块带皮的白肉掉在地上。


    徐载盈的手略过她下颌,将她下唇扯出一道红痕,慢慢收了力,轻声细语:“那截白肉掉在青石板上,我竟分不清是你的,还是旁人的。”


    是多么的令人恐惧。


    王絮几不可察地一笑,鼻尖蹭过他冰凉的耳垂,“只要将整座山凿成碎粉,混着朱砂烧进瓷窑,这世上便再没有一粒沙,能藏住我的骨头。”


    一双手捧起徐载盈的脸,感觉他舌尖抵着上颚发颤,“这样,就算我化成灰,也能被你捧在手心。”


    徐载盈身体深处,分明透出一阵冷意。


    王絮提起筷子,去夹鱼肉。


    徐载盈心忽地软下来,撤下鱼盘,换了碗粥。


    王絮问:“这粥——”


    “没什么,不过以我血肉入药。”


    王絮指尖扣住鱼盘边沿。


    徐载盈长发披散开,斜斜地拢在一边,唇边一道清浅笑意:“骗你的。”


    他的拇指按在她手背上,替她托住碗沿,鼻尖几乎抵住耳畔,“喝了便不会冷了。”


    这只是一份简单的青菜粥。


    王絮垂下眼帘,抵住舌尖,措不及防触到他按在碗上的指尖,尚沾着未及擦去生鱼味。


    她忽然笑了:“连血肉都能煮成粥,骨头能烧成瓷,还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果真,爱是人间至美。”


    徐载盈停顿了一会,收回手。


    一双眼安静地看过来,他怔了一下,声音很轻: “你真饶了我吧。”


    “爱是人间至美,信这话的,怕不是傻子。” 他拉上珠帘,垂眸望她,“爱只给人带来苦痛罢了。”


    徐载盈撑伞入雨,行至回廊。有人踏水过来,两柄油布伞交错,便各自没入夜色。


    徐载盈倏地想起案头那只未收的香囊,王絮曾在他眼前轻而易举地剪碎它。


    在街角顿住,折返回身。


    什么是爱?


    爱会让人受伤。


    王絮不知爱为何物,也不知恨为何物。尝到爱恨的滋味,叫她稍有些恐惧了。


    叩门声自门外响起。


    “深夜叨扰,不知你可歇了?”


    声音有些微不可查。


    王絮正出神,便见纸窗上映出清瘦的身影,来人眉梢带着少年的锋利,在雨中微垂眼尾。


    徐载盈竟去而复返?


    “你有什么事?隔着窗户说便好。”


    王絮话到此处顿住。


    “是我唐突了。”


    伞柄在窗纸上洇开竹影,青年指腹碾过伞柄,喉间多出些暗哑,“你……看到案上的花了吗?”


    王絮搭下眼帘,略看了几眼案上海棠。


    春去秋来,花开正艳。


    徐载盈素日说话如出鞘青锋,何曾这样迂回?


    “这几天你不在,我时常过来。坐在槐树下,看天高云淡,雁阵南飞,从未觉得天地这样空阔。”


    门外人气息敛得微不可闻,“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他素日最是惜花伤春,生平唯爱静处,向不知寂寞为何物。


    “怕你回来时院中冷清,便在瓶中拣了枝海棠。每日来换来,总忍不住多望两眼。”


    王絮盯着绿叶上新鲜的水珠。


    于是想,这断不是徐载盈。他向来看重花开有时,不空耗心思。


    雨丝斜斜扫过廊下,将门外人的话润得愈发绵柔:“雨生要替它施肥,我却拦住了——草木荣枯自有其时,何须催它?”


    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等待,赢和出人头地,从不是他的目的。


    可情之一字,最是身不由己。


    木门“吱呀”一声裂开半道缝,露出一张朝思暮想的脸。


    门外青年正自嘲笑了一声,有些落寞:“可如今才懂,等人的时光原比等花开更磨人。”


    “才知道,有些心事,原就该在花开时说与人听。”


    王絮站在门槛处,与他视线相撞。


    在漫长生命里,这并非她从未遇到过的抉择,此刻,不知受了谁的影响,有些挪不动步子。


    伞柄搁在地上。


    青玉色的人影一点一点被雨帘勾勒清晰,眉峰如青竹新裁,眼眸若春水漫过,水珠自他发间淌至下颌。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进来吧。”


    毛巾覆上他发顶时,王絮将门掩上,抬起眼帘。


    “岭南的梅开了,梅枝上的叶子比往年少三分,我和一位……故友一道去看。”


    “原想折两枝回来,被护院的家丁阻止了。”王絮停顿半晌,微笑示意,“这一趟也算有所收获,至少发现岭南的梅香,不及院里的海棠。”


    崔莳也正安静地看她。


    “没想到,叫你担心了。”


    王絮将他递来的毛巾收起,在案上泡了杯茶,身后有一道目光长久的停在身上。


    有些意味不明。


    崔莳也眉峰沾着雨丝,像春日未融的雪,似笑非笑,“从前觉得寂寞是案头无花、杯中无茶,如今才懂,原来真正的寂寞是……”


    他垂首站在原地,眨去眼睫下的水雾,抬起下颌,“是心里空出一块,连花香都填不满。”


    他的目光向案上短暂停留一息。


    “又开了一朵。”崔莳也柔软的唇含了几分笑,“十二朵花,便是这十二朵花,我等到了你回来。”


    “让你久等,抱歉。”


    王絮敛了眸中神色,温声道:“你今天深夜淋着雨赶过来,怕是病了,我叫人送你回去吧。”


    “拜托你。”


    一双含了水雾乌瞳,比月光更清,比烛火更明, “给我点时间吧。”


    一切静滞下来。


    王絮垂下眼帘,一时间无话可说。


    这种情感,叫人无法理解,令人无法抵抗。


    这种纯真的依恋,灵魂的认同,会不会在睡醒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不在的日子时间太长,和你一起时间又太短,”崔莳也轻声说,“给我多一点时间吧。”


    一阵短暂的眩晕感浮上心头。


    他眼睛半垂下去,端详起眼前人。


    “一个人若是叫你等待,便是不爱你。”一阵呼吸扫在耳廓,眼前人没再多说。


    “这个答案,写在时间里,我一时无法回答你。”


    崔莳也心口止不住地起伏。


    这是雨声,还是写尽思念,震耳欲聋的心声?


    “不如趁现在——”王絮将那瓶花端起,挪近灯火,细看了下,“把这枝花拿走。”


    “海棠花期太短,别等它谢了,才想起刺手的疼。”


    崔莳也心里一空,下意识伸手去摸,满手花刺扎出血来。


    痴心若被月光浸久了,连草木都能幻作心头的影子。


    屋里忽地漆黑一片。


    王絮反手吹灭了案上灯。


    她在寂静的黑夜中,给了他一个拥抱。


    ——若是再不安抚他,他便要顷刻凋谢了一样。


    王絮的下颌贴在肩胛骨边,手抚着他的脊背,像在低头轻吻他微湿的长发,“谢谢你。”


    崔莳也鼻尖几乎触到她眉峰。


    王絮摸到他潮湿的眼睛,“你的心,你的花,给一个对的人。”


    这是她最后一次仁慈。


    她本可以不拒绝,如此,一切只在不言中。


    这是一个漫长的拥抱,一切都不堪一击地融化在寂寥雨声中。


    崔莳也怔忡了下,勾着的脊背松了下来,探身下来,冰冷的吻落在她手背。


    王絮不知为何,没有推开他。她在抵抗一种未知的恐惧,尽力去理解这种无法反抗压迫。


    崔莳也从未对不起她。


    他的爱,对她来说,是一份很重的责任。


    他是这样的,胆小,怯懦,这估计是他在男女一事上做过的最出格的——


    没给王絮半点思考的时间,青年将她连手按在墙上,崔莳也一手将碍事的珠帘扯断,珠子噼里啪啦落在地上。


    他折起一朵海棠,咬着半朵花尾俯身,尾上的倒刺扎进唇畔,“我舍不得折这一枝花,明知草木荣枯自有定数,偏生贪心多看两眼。”


    下一刻,他的吻重重落下她唇畔。


    崔莳也不躲不闭,任血珠混着花汁渗进彼此舌尖,耐着性子,一寸一寸地掠夺吮咬。


    像团被雨水浇了三个月的火,此刻终于腾地烧起来。


    “我不怕等,”崔莳也声音闷在她唇齿间,呼吸放轻,生怕惊落一片花瓣,“怕的是等成了墙上画、瓶中花,连影子都挨不到你的衣角。”


    别管什么责任不责任的,就当这花提前谢了,至少开在过她眼前。


    一阵浓重的血腥气涌上舌尖。


    王絮的心重重一颤。


    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何这样的古怪。


    “我不害怕等,也不怕孤独。”


    崔莳也像被雨水打湿的海棠,在泥泞里倔强地开着,在鲜血的洗涤下,开得愈发靡艳,数天的埋怨与委屈,一齐自这吻中宣泄而出。


    “崔莳也,你疯了。”王絮一双眼蓦地睁大,又被他温柔地覆手捂住。


    这个吻太不像他了。


    从前递花时会刻意错开的指尖,此刻正紧扣着她后颈。崔莳也含糊不清地低吟,“你不必担着这爱的重量,我便也只求一刻欢愉。”


    芬芳的花液尝起来有些涩。


    他以鲜血浇灌了这朵注定凋零的花。


    这世上最美好的,从来不是爱,而是藏在爱字背后的、让人甘之如饴的谎言。


    他移开了手,撤身一步,“岭南的梅,冬日才开。”


    “崔莳也,你差点咬到我的舌头。”


    王絮闭上眼,呼吸不平,鼻尖沁出些微汗珠。


    “这三个月见不到你。”崔莳也扯了下唇角,没什么表情,“我梦到你,也只是在一段长着鲜花的山,与你安静地走一段路。”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一只冰冷的手落在他颈边,她的长发蹭过他脊背,像一滩柔软的湖水,漫了上来。


    崔莳也感到一阵何其渺小的难堪。


    这不是花开堪折的圆满,是寒夜里的草木相偎,本能地将枝桠敛成伞的模样。


    王絮唇间不止花香,还有些草木清苦味,“如今花开圆满,该高兴才是。”


    “你会一直等我到哪个路口?”


    她的话有如一道闷雷,砸在崔莳也心上。


    爱会让人受伤,爱会让人勇敢。


    把同等的爱留给自己,这样还惧怕什么失去?


    于是她想,她再也不会对他心慈手软了。


    光自窗纸透出来,将二人打在墙上。


    有人掌了灯来。


    门外人站在风中,像低折的青竹。


    他终于听到,王絮的心跳重新聚拢。花有凋零的时候,惜取此刻,便是永恒。


    “别让他看见。”


    二人唇齿分离,王絮气息混着雨气拂过耳畔。


    草丛中依稀可闻虫声。


    徐载盈掌了灯,便看到这一幕。


    有一把伞搁在回廊外,雨水正顺着伞沿淌下,窗纸的剪影下,一道身影向前跨了一步,就像是一对恋人,隔着千山万水,终于相遇。


    烛火格外朦胧,


    将两人相望的身影拉长凑在一起。


    徐载盈叩响了门。


    第49章 爱己 风暴


    “深夜上门,也不知作何解释。”


    崔莳也抬眼逡巡了一会,声音在喉咙里卡住,慢慢道:“……无处可躲。”


    王絮吩咐他躲进帷幔,径自推门出去,语声渐没于廊下。耳尖霎时一红,这场景不止一次了。


    崔莳也不受控制地露出些无奈的神色。


    夜深人静,水面上下一片明亮。青年掌了盏灯站在廊下,掌心光晕不过三尺。


    雾一样的月光透过半轮秋,一点微光映明了檐下稀疏松影。


    “你怎么回来了?”


    雨丝斜斜织进廊下,王絮虚浮的身影映在池塘边,像片随时会被雨水冲走的落叶,“我屋里有人,你小声些。”


    她脸色苍白,身子需要休养了。


    徐载盈目光掠过她微敞的领口,落在虚掩的门上,“谁在你屋里?”


    不等他退避,冰凉的掌心已扣住他手腕,猛地按在廊柱上。柔软的唇贴了上来,夹着一阵带露的花香。


    王絮眼神微凉:“是你叫人送来的海棠花?”


    青年眉目在雨雾中分外柔和,他呼吸一滞,尚未及反应。潮湿的水汽混杂在一起,将他惊惶的喘息全堵了回去。


    徐载盈抬眼便是她垂落的睫毛,面色一怔,尚未回神:“……怎么了?”


    王絮将一室昏黑阻隔在身后,松开了他,苍白了一张脸:“今夜花开全了,我叫了人来看。不小心将灯打翻了,正要举灯。”


    徐载盈顺着她的眸光看去,窗棂上有一道零星的花的投影,在深夜微雨中,花开烂漫。


    徐载盈略带迟疑,眼底掠过一丝清光,“大概是岑安送来的,你喜欢?”


    王絮没答他,问了来意。


    他居然只为一个香囊而来。


    “你就只为这……”话尾被雨声吞掉。


    王絮短暂地露出一分惊讶,“我重新给你一个吧。”


    徐载盈沉默了一会儿:“我就要那个。”


    门轴发出极轻的“吱呀”,崔莳也抬眼时,王絮站在案前,手上拣起个香囊,脸上没什么表情。


    一双纤长的手按在珠帘上,崔莳也的手背泛起了淡青色的脉络,只抓紧了几颗珠子。


    她在和谁说话?


    是因他而对自己说谎的吗?


    不过片刻,她朝他走来,漆黑的眼睛濡湿下来,以食指勾起他下巴,径直吻了下来。


    “唔……”


    碎珠落在地上,将月色搅浑一片。


    她的吻很轻,很绵长,凉而柔,缠着他喉间未出口的半声叹息。


    “我不喜欢花,没空欣赏它。”


    王絮垂眸道:“你总爱隔着珠帘看我,隔着香囊想我……隔着花吻我。”


    许久,她才退开半寸,微笑道:“我不喜欢花,我只喜欢你。”


    她一直待在一个密闭的屋子里。尽管不会被外来的风雨打湿,但也感受不到阳光的温度。


    崔莳也眼底水光潋滟,胸腔上下起伏,紊乱的呼吸将他投在墙上的影子扯得忽长忽短。


    心中有声比珠玉落地更响的“叮”声。


    “我们在一起吧。”


    她将门关上,这次门没被掩实,只留下一句话将崔莳也砸得天旋地转。


    崔莳也听到心在融化的声音,像春雪初融时山溪里未化的冰棱,碰着石头发出细碎的响。


    “你喜欢海棠?”


    他听到一阵男声,自淅沥的雨声中传来,以及王絮不做迟疑的回答:“对。”


    这是爱还是喜欢?


    他在梦中为她千万里跋涉,如飞蛾扑火,再见到她,一切具象化,就像书中的命中注定。


    橙子金黄,橘子青绿。王絮身子刚好一些,今儿有个骑射课在远郊,她顺路去了一趟大理寺。


    “赵家人的卷宗在第三格。”


    李均在一旁扫眼看去,从衣襟内侧拈出一个帕子,小心地在掌心打开,是一捧灰土, “关了快半年,连牢头都说这家人老实得像截木桩子。”


    他伸个懒腰,耸耸肩,“送你。”


    “一捧土?”视线自卷宗上移到他抬起的指尖,王絮无意与他多话,“你在拖延时间?”


    李均懒腰伸到一半,手腕轻抖,方才还空着的拇指与食指间,竟夹着朵淡紫色的野花。


    “常言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花被他指尖转得溢出几分汁液,融在掌纹里,“你尽可相信,我对这永不停息的流水,自有份澄澈如溪涧的衷肠。”


    “陆系州生性多疑。”他忽然凑近,指尖一松,“以下犯上,盘问了我一万次,是不是我装鬼给他的名单。”


    花落在王絮肩头,还带下几星未抖干净的灰土。


    “你这簪子,有大用处。”


    他离远了些,一点霉味直往人鼻尖钻,是长期待在库房里才有的潮气,“……去见她吧。”


    牢门口。


    赵云娇听见脚步声就扑到栏杆前,膝盖砸在地上,哗啦一下磕了个头,“我娘身子虚,弟弟才十三岁……”


    王絮垂下眼帘,指她腰间:“你这亦是墓中之物?”


    赵云娇脖颈上挂着一道灰白骨牌,边缘渗着暗红色。她垂下头,眸中隐约含有泪光。


    “此非墓中珍宝。十年前,我父亲重病缠身,药石无灵时,临终赠我的鹿骨牌。”


    王絮提出要保释她,赵云娇大喜过望,愿意给她为奴为婢,求她将母弟一同保释出来。


    王絮只说一句:“你家没查清楚前,只能放你一个人出来。”


    “是你!你是周煜的姘头。”


    冷不丁的一声令二人一齐转头,斜对角的牢房里,一个老妇人囚衣短了半截,正扒着木栅栏,一声尖笑:“你们合谋害我儿子,不得好死!”


    赵云娇禁不住偷偷地打量。


    蓬头垢面的人瘦得只剩一具骷髅。


    王絮在她面前单膝蹲下。


    老妇人尖笑,隔着栅栏往前扑。王絮站起身,俯视这女人,“你认识我?”


    女人胸口剧烈起伏,“周煜在南王死前的一月,躲在百香楼寻花问柳,这个时候,你正躲在哪个厢房里卖笑?”


    王絮这才认出,这七八十岁模样的人,居然是她与周煜婚宴上,凶手冒充的少爷母亲。


    “我儿说周煜点了最拔尖的姑娘。”她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含了排山倒海的恨,“怎么他死了,你们倒毫发无损?”


    “周煜,在婚宴前一个月,日日待在百香楼?”


    那在静安寺中与她纠缠的人,是谁?


    秋日雨后,花疏天淡,飕飕冷风推开万千荷叶,远郊青石板道上,二十余匹骏马踏蹄。


    天色尚早,驯马师正挨个检查鞍鞯。


    “王姑娘的马性子最是温驯。”驯马师笑着递过缰绳,“连脾气都像主人家。”


    崔莳也一只手虚扶着她肘弯,训马师识趣地退开半寸。他露出微笑:“今日共骑,我不便陪你,但,令仪姐的骑射,几近无有不能。”


    骑射课,一惯的老带新。


    鞍垫左侧的扣子半开,崔莳也很自然地过去帮忙,忽然想起昨夜他扣住她腰际的力道。


    王絮盯了他一会,“我方才学会控马,希望不要拖累令仪姐就是。”


    崔莳也指尖勾住暗扣环,任马鬃扫过发烫的耳尖。


    枣红马颈间银铃“叮当”乱响,驯马师适时吹了声口哨。它忽地偏头咬住崔莳也垂落的发尾。


    这马力道轻得像叼衔草茎。


    “哎!”


    崔莳也惊退半步,发带在拉扯中松开,锦缎一样的长发倾泻而下,倒衬得他耳尖的红愈发鲜明。


    训马师瞪大眼,手中马刷当啷落地。


    大声道:“咬到身上了?”


    素来端方的公子添了分少见的狼狈,利落地道: “没有。”


    驯马师惊异道:“怪了!这马除了王絮便没近过生人,怎的对崔公子……”


    这亲昵的劲头,倒像是认了新主。


    崔莳也乌浓的长发被拢在手中,王絮在马上替他将长发挽起,像挽起了山雾间下垂的柔软树蔓。


    他眉眼极美,后颈细白,清减的脸上一阵莞尔, “倒是劳烦驯马师了。”


    “改日若得空,定要向您讨教这驭马认主的诀窍。”


    李奉元怪笑:“我看不是马发情,是有人在献殷情。”


    崔莳也在微光中浮出一抹微笑,与他目光相撞:“这畜生通人性,知道往人身上凑。”


    众人上马。


    沈令仪与王絮隔了半人远身位,她漆黑的长发遮住脸颊,混了一股草木根茎碾碎的清香。


    天边渐淡的霞光与夜色降临时渐变的暗晦一同沉落在她脸上。


    沈令仪敏锐的意识到,王絮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沈令仪道:“沈自流善马术,我以为你和她关系很好,她会教你。”


    “我和你不熟,你不也教我了?”


    沈令仪咀嚼这句话。


    一阵心悸不知由来的掠过心头。


    沈令仪与沈自流算不上熟。


    沈自流是沈秋声的长女,疼得如珠似宝。低眉敛目间,心中便包藏了祸心。


    不学无术、行径野蛮,她倒不怕,横竖有名贯神都的父亲顶上。


    她曾为家里留下一道抹不去的污痕,直至嫁给程又青。整个人像被活生生剜去,只余个大窟窿。


    沈令仪本应高兴的。


    山道蜿蜒处野牡丹开得泼天盖地。


    沈令仪连根带土地细看过去,牡丹向阳而生,旁枝横斜,郁郁葱葱,争夺开满了一条山路。


    奔马碾过□□,山道红雨绵绵。


    沈令仪叹道: “诸香如臣,牡丹如君,君臣相乱则气味失格。”


    王絮一手拉紧缰绳,一手收拢长发,飞快地束起,“令仪姐可是觉得,这‘牡丹’不该长在野地里任人践踏?”


    一语被道破心事。


    沈令仪并不恼火,淡淡地道:


    “君子困于草野,根扎岩缝也能吸露而活,只是你掌心这朵……”


    话音未落,沈令仪已欺身向前,自身后拢住王絮,冰冷的手覆在她手掌,一并掌起缰绳。


    “早把向光的本能驯成了‘向你’的习性。”


    崔莳也的身影正朝着斜照的日头倾倒。拉偏了马,替花茎挡住了即将落下的铁蹄。


    他跟着马的踉跄向左侧翻,差点自马上摔下来。惯地探头去看,好半晌才寻到心上人身影。


    四目相对,他像寻到日光的日葵。身姿板正,眼眸温和,就这样望过来。


    王絮指尖一顿。


    一次怔住后,是两人心照不宣的微笑。


    山道中牡丹虬结的根须扒在泥里,偏生顶出碗大的花盘,连露珠都凝在花瓣褶皱里。


    王絮撞上远处青年热烈的眸光,含笑道:“我瞧着,这花倒像是天生该长在这荒山野岭的。”


    前路颠簸。


    沈令仪指尖倏地扣进她后腰衣料。


    “姑娘学不会怜香惜玉。”沈令仪鼻尖几乎抵住她后颈碎发,听到一阵心跳微响,冷谑道:“偏将这花魂驯成了衣香鬓影的奴才。”


    “只怕到最后,这花,不是委地成尘,便是哭着怨东风薄幸。”


    后颈似有冰冷溪水在发上流淌,沈令仪指尖无意识摩挲王絮的长发,略有些漫不经心。


    “崔莳也素日温吞,不争不抢。我们一道长大的情分,总比旁人多些耐心。”


    “你是个通诗书而不通气血的人。”


    “我不阻你二人相惜。”沈令仪忽然松开手,退后半寸,“只望你记得,人心原比花期更易凋零。”


    几人骑马拐到山道。


    松针覆地如毡,数溪环匝,早年有人斫木开径,阔可五人比肩。


    山道尽头是悬崖,底下是山峦的树尖。


    行至松林休息,王絮将被露水打湿的外衫置在石子上,有侍女捧来点心,“崔公子与王姑娘倒像约好了,一个吃玫瑰酥,一个配海棠蜜。”


    李奉元拣起一根树棍,在地上写写画画,“怪不得你们二人身上一阵奇香。”


    他看破不说破,只纳闷地道:“这几日有谁见到程雪衣了?也不在家中。”


    训马师犯了难,这匹马生性娇贵,眼下槽里堆的干草,遭了它的嫌弃。


    沈令仪披上王絮的外套,这马一时亲近了她。沈令仪道:“我领她去吃草。”


    溪涧边,崔莳也一声不吭俯下身清洗伤口。方才拉惊马被缰绳勒出,掌心三道血痕横在虎口下方。


    溪水漫过掌心时,混着初秋的冷冽。


    崔莳也疼得出了一身冷汗。可他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王絮为这些“不相干”的事,吃过多少苦?


    比起她的旧伤,这点疼算什么呢?


    如果这口子再大些,该有多疼,他又该怎样才能补偿她,怎样才能叫她自逆行的时光中走出?


    崔莳也盯着自己苍白的指节,渐渐出神。


    直至王絮站在一边,他才若无其事,含笑开口:“我以为,昨日之后,再也无法见到你。”


    鲜血逐渐溢出指缝,被溪水冲成浅红的细线。


    王絮取来丝巾,要替他包扎。


    “不疼。”崔莳也神色一滞,移开了手掌,安静地开口,“你为什么,答应我?”


    光斑从叶隙间跌进他眼底,明明灭灭,隐含热忱。王絮垂眸凝视他。


    崔莳也有一双不肯后退的眼睛,一道无法回避的目光。这双比溪水更清澈的眸中,带着欣喜、期待、虔诚、小心翼翼……


    却没有自私与占有。


    没有攀折的蛮力,没有圈养的执念,只是像溪水绕石那样自然地流淌。


    欢喜着她的欢喜,疼痛着她的疼痛。


    不怪沈令仪说她通诗书而不通气血。


    爱的对立面不是恨,而是忘记。有人忘记爱情,有人忘记尊严,而她,早埋葬了自我。


    王絮可以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但她依旧与人间情爱,得失离散,与这鲜活的世间有隔阂。


    她读得懂情诗里的辗转反侧,却不懂为何有人愿为一茎草木涉险。


    她直道草木无情,可此刻眼中倒映着满谷牡丹,丹砂色花团像无数簇跳动的小火苗。


    只待某个人的目光将这摧枯拉朽的山火引燃。


    “因为,”她说,“冷眼看一切,是很孤独的。”


    她正沉吟要回答,人群中爆出一阵尖叫。


    沈令仪出事了。


    本应和顺的马,忽地奔向山坳。


    训马师早去了别处喂马,套马杆尚遗落在一边。


    王絮捡起马杆,翻身上了附近的马,冷风灌进领口,却顾不上寒凉。


    她记得半里坡有条隐没的羊肠径,可以到山顶去拦截沈令仪。山顶有护栏,底下是深谷。


    王絮心中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疯马的尾尖已在二十步外。


    本该齐整的木栏果真在三步外断成两截。


    王絮袖中暗扣几枚银针,数枚银针飞射而出,刺入马腿。


    马前蹄在草地上犁出三道深沟,速度只是稍缓。


    王絮一扬马鞭,转了个方向。


    马奔出二十步时,她终于甩出杆头的绳圈。


    绳圈偏了寸许,只套住马的左前蹄。


    马匹砸地,狂风呼啸。


    沈令仪睁不开眼,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


    深谷正在眼前。


    她撑开一条眼缝,山谷之下,几簇幽蓝的光点突然亮起……是磷火,还是某种蛰伏的野兽眼睛?


    至少,再看了一眼牡丹。


    沈令仪闭上了眼睛。


    马吃痛打了个趔趄。


    王絮踉跄着扑向地面,石子硌得生疼,草汁混着血珠渗进衣襟,带起的草屑扑了满脸。


    在马第二次扬蹄时,她借势用套马杆再套。


    一击落空。


    众人的心悬了起来。


    环绳勾住路边歪脖树。


    树干“咔嚓”一声压下来,正好拦住马首。


    李奉元终于策马赶到,扬手将外衫甩向马首,大喝:“令仪姐,借势!”沈令仪心领神会,借马受惊后仰之势,拼力往旁一倒。


    李奉元疾掠至旁,以剑狠插马腿,畜生哀鸣着跪倒,沈令仪自马背上落下。


    远处太阳落山,暗红似血。


    沈令仪躺在一堆树枝里,马倒在她身上,眼皮微微耷拉,一口浊气喷在她颈侧。


    又腥又臭。


    山谷之下,万峦攒翠。


    树尖浮沉如浪,岚气正攀着岩纹往上爬。


    沈令仪睁开眼,环视四周。


    王絮不知何时靠在断栏另一侧的老槐树上,狂风掀飞了她的刘海,露出得眉骨沾了草屑与血迹。


    沈令仪忽觉这满庭芳菲皆作了布景。


    王絮见她发丝凌乱,正在低声说话,凑近过去,沈令仪抬起一张干净的手帕,擦干净她眼睑。


    她闭上了眼,唇角仍勾着惯常的浅笑,眼尾却微微发红,“输给你了。”


    “嘶——”


    李奉元以剑挑起沈令仪捏在手心的外衫,那截被剑锋划过的布料边缘,有种极浅的硬涩感。


    “三年前在西北见过突厥巫医调制的马药。”


    李奉元忽然开口,剑刃划出半弧冷光,“无色无味却能使马受惊。”


    他道:“水晕开后混着药渍渗进布料,才会留下这种风干后发硬的水痕。”


    本应铺满松针的地面,露出底下半埋的碎石棱尖。枣红马的马蹄还缠着几星血迹。


    山风扑在脸上,王絮拨开覆在她身上的幽绿草叶,垂眸道:“有人要杀我。”


    这是一环扣一环的谋杀。


    为何马会忽地受惊,这条山路本应有阻挡。


    是谁非要置她于死地?


    是李均,还是……?


    王絮抚过断栏上半道新鲜的刀痕,山道松涛传来一阵灌木细枝被分开的窸窣。


    抬眼时,暮色正从青灰山尖压下来,半寸日光切在来人苍白的颧骨上。


    是赵云娇。


    赵云娇身子歪在腐叶堆里,隔着丈余高沾了露水的蕨菜,睁大了眼,静谧的呼吸撞在肋骨上。


    她无声地问:“你还好吗?”


    微光照见三指宽的小径上。


    “我本该在原处等你,”赵云娇不明所以地跟上,“只是他们与我说,你主子遇上了危险——”


    赵云娇蓦地睁大眼睛。


    王絮指尖扣进赵云娇手心,耳尖贴着冰凉的岩壁,“你有个致命的习惯,做坏事的时候,你指尖会摩挲一下腰间骨牌。”


    “我做了什么坏事?”


    赵云娇脸上露出几分哀伤的神色,“这一块牌,是我父亲为我挡灾所做,我摸它也是为了给你祈福。”


    有声响停了半息,又从斜上方丈许处传来,


    有人寻了过来。


    王絮开口道:“既是为我祝福,便送给我吧。”


    鹿骨牌边缘还夹着云娇掌心的余温。王絮拈起骨牌站起身,溪水在一丈外的岩石下奔涌。


    扑通一声。


    细碎的水沫溅在岸边,很快被新的浪花吞没。


    “我不怪你。”赵云娇平静地收回目光,垂着眼睛, “只是我不明白,你在怕什么?”


    世上没有无隙的顽石。世人皆有所恃,或为一缕未冷的执念,或为一具尚暖的躯壳。


    王絮恐惧心中一阵未知的、无法理解的情绪。


    她在慢慢生出自我,抵抗一切未知。


    也失去了不费力便能止息情绪、好恶的能力。


    这便是她答应崔莳也的原因。


    她不是选择了他,而是放弃了他。


    终于可以再无留恋的自这段情绪中走出。


    夕阳垂暮,王絮转过身要走。


    一双手按住肩膀将她箍在原地,不是绵软的力道,是坚定的,又叫她可以轻易地离开。


    赵云娇微低下头,眉梢掠过若有似无的温柔笑意,为她擦干净脖颈鲜血,“这儿有血,这儿也有。”


    指尖掠过她颈侧时,带着山露未消的凉意。


    “沈小姐没帮你处理干净。”


    赵云娇再抬眸时,松了手,拢起濡湿的发,“我有母亲要奉养、幼弟要拉扯,我是真不怪你。”


    “你双亲俱全阖家团圆,我怎会怪你?”


    “这段时间仰赖你照顾,就算我不再管家人——”


    她唇瓣无声开合,像怕惊飞了暮色里鸟兽,“我总得顾着自己这条命吧?”


    王絮眼睑微垂。


    三五侍卫分花拂柳过来,踩过的木枝咔咔作响。一众学子将衣襟掖进衣摆,束手束脚地走来。


    多了几个生面孔。


    为首的人露出一个略带矜持的笑容:“快抬板舆来,把王娘子和沈娘子都抬走。”


    王絮抬眸时正撞上对方含笑的目光。


    云娇跟在板舆边,以绣帕为沈令仪拭去马血,抿着唇不说话。见有人盯她,脸色一下白了。


    沈令仪咳嗽一声,“你怕什么,难不成公主殿下会吃了你?”


    王絮这才转眸打量女郎。


    她约莫二十岁,眼尾上挑如新月,脸颊像茶树叶一样柔软圆润,笑时露出两排细白如贝,犬齿微尖的牙。


    这便是前朝遗脉,靖安公主。


    徐靖安忽然歪头凑近云娇,扑闪下长睫:“你生得像画里走出来的精怪,难怪方才惊得我手都抖了。”


    她摸出一块骨牌,若有所思地道:“也不知是哪位贵人丢的?瞧这纹路精细,怕是费了不少心思吧。”


    于是,这块骨牌,又机缘巧合地回到赵云娇手中。


    追上山的训马师见有惊无险,惨白一张脸: “王娘子真勇士也!”


    崔莳也一身草泥,匆忙地赶来。


    长发上的束带不知去了何处,漆发蛇一样蜿蜒扒在背上,眼下红艳,眸中氤氲了水汽。


    崔莳也路过李奉元时,道了声谢。


    惯常含笑的眼,寒了下来,略带几分生冷。


    他三步并作两步过来,伸手扣住王絮腕脉,确认只是皮外伤后,喉间才逸出极轻的叹息。


    “肯定很疼。”


    崔莳也见她若无其事擦拭血迹。突然间一阵心恨,恨她的这份无畏,更恨无能为力的自己。


    王絮偏头望他,“不疼,就像被猫抓了。”


    话未说完,便被他突然覆上掌心的温度堵了回去。他的手掌贴着她后颈,鼻尖埋进她发间。


    王絮闻到他身上溪涧的流水味,含笑道:“是我救了令仪姐,如此看来,我的骑射略胜她一筹。”


    崔莳也忽然低头,吻了吻她发间沾着的草屑,声音发哑,“别再说没事了,也别再说不疼。”


    “我不希望你成为什么大英雄。”他顿了顿,方道,“我爱你,更想你也能更爱自己。”


    听了这名字。


    赵云娇一双漆黑的眼睛正凝视她,泛着幽微的光。


    第50章 小鱼 今年的秋,格外的长……


    今年的秋,格外的长。


    秋光由白变黄,一瞬天昏地暗。风卷残云,沙尘满天打转,狂风扫落叶,吹得哗哗作响。


    远郊山洞。


    诸人的目光不是害怕,是难以言喻的兴奋。


    “二十年前的沙暴,曾让城中三日不见天光,洛阳城的城墙根都积了三尺厚的黄沙。”


    沈令仪无意一瞥,太阳沉沦地平线,安静的山洞再次喧哗,时光好像定格于此。


    “当年我随驾北狩,”这一声惊得两只山雀扑棱棱飞过,带落几片陈年蛛网。训马师手掌按在石案上,迟疑了下,“战马的鬃毛上都结了沙痂……”


    沈令仪一怔。


    她还是头一回在这样的风沙天听见北狩二字。这是先帝治理粮荒的往事,也是宫中禁忌的年号。


    程又青为了陛下以武犯禁。


    民间换种,朝廷换天,是先帝失势的开端。


    王絮为她处理伤口,动作温吞,像盏半温白水。沈令仪转头去看,略一迟疑,“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日的事,我会为你做主。”


    “总耗在这儿也不是办法,”徐靖安眼睛弯起来,打断他,“南王府在近郊有处别庄,不如去暂避风头?”


    众人一齐点头。


    南王府门前有重兵把守。


    徐载盈因私刑世子遭言官弹劾,今日刑部提审,他翻出粮种旧案,传讯当日在暖香楼的崔莳也、李奉元作证。


    孰料二人一离开,几人便遇到了沙暴天气。


    领头的卫卒认得王絮,低声道:“内里是南王旧部,程雪衣姑娘正在照看世子,您可要进去?”


    沈令仪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她与南王世子,居然也有牵扯?


    几人一路穿行无阻。


    有道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她身上。


    赵云娇跟在王絮身边,沈令仪若有所思地道:“如今你倒成了靖安公主的眼中钉。”


    王絮:“什么?”


    “靖安公主深爱世子。”沈令仪盯了一会儿赵云娇,见她低眉顺眼,方说,“谨慎行事,你不必怕。”


    几人在别院分头。王絮领了赵云娇,一路畅通无阻进入账房,账本行格里记载详尽,自去岁霜降起,每月十五支出银二十两,旁注“静安寺议亲”。


    王絮嘱咐几句赵云娇,沿抄手游廊转过假山,行至西跨院第三间屋子。


    忽见廊下小厮撞门大喊:“程家大小姐不好了!”


    木门“吱呀”推开。


    程雪衣长发歪在一边,扶着门框踉跄半步,守卫见状乱了阵脚,忙不迭簇拥她往东厢去。


    王絮趁守卫不备,踩着假山石跃上窗台。


    床榻人影被帷幔遮得朦胧,陈血混着参片的气息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刺得人鼻尖发紧。


    这分明是外伤未愈又遭灌药的征兆。


    “看来周煜受了十足重的伤。”


    王絮盯着帷幔,喉间发紧。


    墙上挂了一柄利剑。


    她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若是此刻,在此处,杀了周煜,会如何?”


    指尖悬在剑柄上方半寸,剑穗扫过她手背时像条冰凉的蛇,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自窗台边传来。


    有只纤长的手,指节青白,按在窗户边上。


    王絮飞快地躲进一边柜里,柜门合上时发出“咔嗒”轻响,她以掌心抵住木板,尽力压低音量。


    这人踩在地上几乎是无声的。


    “叮——”


    剑身出鞘半寸,她取下了墙上剑。


    这人去提剑,也是为了杀周煜?


    王絮将柜门推开半掌缝隙,隐约见到一道白色衣角。正要抬眼细看,门外响起一阵细碎的话音,有鞋底蹭过鹅卵石小径,伴着甲胄轻响。


    屋里的人顿住了,连呼吸都收得极轻,让剑无声归位。不过半晌,她亦拉开柜子,一道躲了进来。


    柜门被推开的瞬间,王絮后背绷紧如弓弦,指尖已扣住袖中短刃。


    “砰——”


    有人推开正门,惊得梁上灰尘一阵落下。


    漆黑的柜里,泛起陈年樟木的苦味。


    两人鼻尖相距不过三寸。


    一柄闪了寒光的金错刀横在二人中间。


    一阵难以言喻的微妙,在交换眼神的一霎,慢慢地弥漫。程雪衣手忙脚乱地躲了进来。


    “程雪衣?”


    王絮在她掌心飞快画字。


    程雪衣垂眸扫过她掌心,指尖回点:“你是?”


    王絮写下“檀彻。”


    漆黑下,掩去一切庸常。


    千言万语凝在程雪衣喉间。


    留下半掌缝隙的柜门外,小厮模样的人径直取下墙上长剑,剑鞘磕在床沿发出闷响。


    “命运递给我两把刀,一把逼我握剑护人,一把教我不得不挥剑伤人。”


    这人的声音有些熟悉,似乎在哪听过。


    是道女声。


    烛影拉长在地上。


    来人转身时,剑尖正抵住周煜咽喉,正一寸一寸地向里推,“我爱你,但是——”


    王絮的心有些冷了,原以为只有她一人行刺,却不想屋里还藏着两个杀招。


    她只需待凶手得手时现身制伏,既能洗脱嫌疑,又能光明正大地从这屋子出去。


    只是徐载盈……


    朝中朔方军的权柄刚被丞相洗牌夺手,陛下便暗中布局想将兵权收归东宫。


    这节骨眼上周煜若死在别庄,徐载盈必成众矢之的。他是为了她,才与周煜起纷争。


    王絮心头突兀地浮起沈令仪的话:


    “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杀了周煜,她的良心并不受煎熬。


    她被迫卷入权力斗争,如今进是死,退亦是死。她只待寻找怀愁这一事了结,便可远走高飞。


    于是,她想,这群人的生死,与她无关。


    门轴突然发出“吱呀”轻响。


    门外有道女声:“这一处的侍卫,怎生少了这么多?”门卫回:“回、回姑娘的话…方才程大小姐突发急症……”


    小厮一看四处,身子一转,躲在了纱帘后边。门被推开,一名水绿裙裾的侍女端着盘子进来。


    这侍女将盘子放在一边,捏住周煜下颌撬开牙关,将一瓶药为周煜灌下去。


    盏茶工夫后。


    帐中周煜的呼吸声陡然加重,喉间溢出压抑的呻吟,半阖的眼尾还勾着笑,却笑得艰涩,“原是黄泉路窄,倒让我先遇见你这索命鬼。”


    “世子说笑了。”侍女搁下药瓶,“关外十万铁骑的粮草押运图,还在你家何处藏着呢?”


    重重帷幔后,小厮偏头时,下颌胡茬刮得潦草,耳后却露出半寸未经修饰的细白肌肤。


    像条蛰伏的蛇,目光淬了毒,盯着周煜,


    她是一个易容成男人的女人。


    一个人在毫无防备的时候,是不会伪装她的声音的。


    床畔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周煜似乎在挣扎着起身,一声压抑的闷声后又跌回床上:“你在我房里放把剑干什么?”侍女俯下身,为他拨开汗湿的碎发,“为了提醒你,始终有把剑悬在心上呀。”


    周煜声音带着不耐:“我不会暴露。”


    帷幔后的小厮突然弯下腰,喉咙发出压抑的干呕。整个人缩成一团,却像随时会扑上去的蛇。


    门外又传来敲门声,不轻不重:


    “靖安公主送来了三根百年人参,说世子闲来无事时可以含上。”


    周煜声音带了几分急切:“公主在何处?”


    门外人道:“为避耳目,在听雨轩等着呢。”


    “公主出宫不易,见一面吧。”周煜的声音顿了顿,转眸看侍女,“我带你一起去见她。”


    侍女似笑非笑,目光漫不经心地往室内一扫。


    小厮的脸色诡异地勾起一抹微笑。


    纱帘缝隙不过半指宽,烛火在帘幕上投下晃动的剪影,王絮凑近柜门缝隙,想看清那抹水绿身影的面容。


    帷幔外的小厮斜着眼瞥来一眼,余光如冷箭扫来。


    一只冰冷的手倏然间攥住她的手腕,程雪衣望着帐中交缠的人影,瞳孔映着烛火却空茫一片。


    她颔首挤在柜子里,将柜门合上。


    周煜二人出了门,带走了一众侍卫。


    小厮在床畔处站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起。


    门再次被关上。


    风吹得纱帘乱飞,隐约有几声鸟叫。


    公主突然出现,叫人坐收渔利是不成的了,她是局外人,还是幕后推手?


    门外侍卫减少,是以程雪衣急症为借口,刺杀行动早有内鬼配合,公主是否知情?


    不待王絮细想,她拉开柜门。


    一双惨白的眼珠,正一瞬不瞬地钉在她身上。


    “可算找到你了……”


    小厮站在原地,脸色一瞬好看了起来。


    王絮走了出来。


    程雪衣躲在更深处,几乎要缩成一团,在她手下写下,“别怕。”


    小厮似乎没注意到在木柜的更深处,还有另一个人,她声调有了些变化,“怎么不大喊?”


    王絮与她四目相对,冷眼看她:“只怕这周围都是你的人,我一大喊,便会死无葬身之地。”下一霎,她提起半盏残茶,连杯带水泼向小厮面门。


    小厮着手去挡的一瞬,她趁机扣住对方手腕穴位。


    冰凉的刀锋顺势贴上她脖颈。


    小厮垂眸望着架在颈间的刀,忽然笑了,“百香楼一别数月,姑娘的身手倒是长进了。”


    她与黑衣女上次见,分明是在一条人迹罕至的街道,还被徐载盈给打断了。


    这不是“她”。


    王絮自袖中取出信纸,展开交给她,正是粮食案涉世官员名单。


    “你便是粮食案的主谋吧。”王絮剑尖微压,看着对方瞳孔骤缩,“名单上被涂黑的三个名字——周煜、小厮、素锦,看似在保周世子,实则是拿他做幌子。”


    对方笑意僵在脸上,脊背却挺得更直,像根被掰到极致的竹片。


    “周煜出现在暖香楼,素锦被点牌,不过是让人以为抓住了明面上的棋子。”


    小厮眼睛危险地眯起来,轻描淡写地道:“你想知道什么?”


    “自我踏出静安寺那日起,所有的‘巧合’都是局,可我不知,这棋盘上的‘将’是谁?”


    “你不仅不是小厮,你是一个尴尬的人物,你一出现,便带来灾祸,于是,你很少出现。”


    小厮柔声问:“我是程雪衣咯。”


    “靖安公主,你以为贴了胡茬、哑了嗓子,我便认不出你了?”


    一个让宫廷太监认得,并且一出现,一定会成为重大嫌疑人的,只有这位前朝公主。


    小厮抬手拨弄鬓角胡茬,半片假须落在地上,露出底下敷着薄粉的颧骨,“错了,你漏看了最妙的一步,这棋盘上的‘将’,从来不是我。”


    王絮冷眼看她。


    “我向来不给他人悔棋的机会。”小厮顿了顿,尾音拖得极长,“不过,我对你比较特别。”


    “落子无悔,王姑娘。”她略微垂眸,陷入沉思。须臾,抬眼一笑,“你是要赌这一剑封喉,还是要帮我做一件事?”


    “我会给你足够的钱,身份,清空一切关系的方式。”她补充道:“天涯路远,你我再不相见。”


    王絮只看她一眼:“你只需口头一句话,我便要付出生命为代价。只是这偌大天地间,你以何为凭,又因何为引。”小厮轻描淡写地回:“凭我了解你。”


    任何名贵的锦缎,穿在王絮身上,只是一块破布盖在锋利的剑上,她必不会安心于此。


    若有人强求,只会听到一阵裂帛声。


    天高云淡,乌云密布。


    王絮去酒馆打了酒,思来想去,寻了胡不归。


    “王絮,你怎么有闲心在这里喝酒?”


    胡不归一并拣起杯子,一块畅饮起来,不一会儿,便醉得一脸迷糊,“这叫酒不醉人人自醉。”


    “当年太医院首座大人,如今竟在这漏雨茅檐下替人开方抓药。”


    胡不归的转杯的指尖蓦地停住。


    王絮身子一歪靠向石墙,盯着胡不归鬓角新添的白发,“我听说,您是因为程家被迫辞官的。”


    “有些事,不是想不想,”他一抹嘴一捋须,醉眼眯成一线,化作长叹,“人啊,生下来便如棋落棋盘,哪由得自己选格子?”


    王絮一怔,还要再问。“砰”的一声碎裂音,胡不归将杯子砸向小巷尽头,怒骂道:“又来干什么?”


    尽头走出来的青布衫子敞着怀,草鞋上沾着泥水,袖中隐约可见短刀的刀柄。


    “老东西,”刘三刀踢翻门前的药碾子,“听说你给李大户家婆娘接生,收了十两银子?”


    胡不归打了个酒嗝,一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架势起身:“老夫我收的是三把艾草、半斗糙米……”


    话未说完,刘三刀已揪住他衣领,酒糟鼻几乎贴到他眉间:“少装蒜!靖文公的医书藏哪儿了?”


    他身后两个喽啰跟着哄笑。


    “当年太医院的耗子们把书撕成了纸钱,你要找,就去靖文公坟头烧两串吧!”


    刘三刀脸色由青转白,一巴掌要将胡不归打个晕头转向。只是下一瞬,喽啰们的哄笑卡在喉咙里。


    王絮的短刀已抵住他咽喉,冷声道:“再不滚,只怕你是要去阴间仗势欺人了。”


    刀刃上渗出些血迹。


    刘三刀惊怒道:“记得你这个老东西,忘了她这个臭婊子了。”他的手下惊慌失措,扑过来要抢刀。


    胡不归醉态尽消,枯瘦手掌突然扣住刘三刀的颈□□位,疼得他杀猪般嚎叫,“想动我徒儿?”


    刘三刀突然觉得浑身酸麻,软在手下怀里,拼命抬起手指向甬道尽头逃跑的两人:“追!”


    装醉也是高招,听人谈话,避开危险,让人忽视,出其不意,一招制敌。


    胡不归长身而起,方才的醉态,皆是伪装,“我虽是年老体衰,可酒量倒是不错。”


    王絮见前边有光乍现,便想带胡不归一道回岑府,“传说文公在世时,太医院藏有七十二本医典别册,有能让产妇无痛生产的定心散,有可保尸身不腐的……”


    难不成,这便是他们追杀胡不归的理由?


    “我爹生前可是靖文公的首席医师。”胡不归苦笑,踩得地砖吱呀作响,“入土这么久,还在害我。”


    清幽的夜色中,甬道外的两边现出两盏灯笼,如幽蓝磷火一般,胡不归畅快的声音戛然而止。


    两排侍从分开,站在两侧。


    尽头停着一辆紫檀木马车,夜风吹动銮铃,清香扑面。


    “是王絮姑娘吗?”


    马车前侍女敛衽道:“我家小姐请您上车一叙。”


    车上人重重地咳嗽了几声,音色清越,问道:“你没事吧?”


    是程雪衣。


    两人默契地没提白日的事。


    三个时辰前,待小厮走后,程雪衣拉住她的手,“你身上有股血味,你受伤了?”


    王絮只将骑马一事拣了重心说。


    天上飞了块乳白的薄云,她的瞳孔像是埋在浓云的星点。凑近了看,有哀愁,憾恨,常存其中的模样。


    “王絮,王絮……”


    她的声音很淡,令人只道天阔云舒,风平浪静,如今日一样,露出一抹茫然,“为什么一见你,总是这样伤痕累累的模样?”


    马车正在煎药,侍女喂服了她,浓重的苦味在马车上散开。


    “雪衣一年四季,需吃的药不少,求药人家里有了丧事,今日才发现,只剩下一帖了。”


    “我吩咐了侍女来求药,结果却撞见了那一幕,所幸丞相府不远,立马驾车赶来。”


    程雪衣自怀中取出一个木匣,在怀中启开,递至半空中:“中药味苦浓重,你可吃些蜜饯,冲下苦味。”


    清甜芬芳扑来,一下冲淡了车内苦味。


    王絮捏了枚在手心,“姑娘备下满满当当的蜜饯,却不吃,这是为何?”


    胡不归目瞪口呆地在一边看着,不料程雪衣竟温声解释起来:“雪衣一年四季药不离口,备些蜜饯,便是想着在每次吃完药后服下,能得些清甜,少受些苦。”


    “只是日子久了,早已不觉其苦。备下蜜饯,不知何时竟成了习惯。”


    她微微叹息一声,捏起一枚蜜饯吃下,“只是我这病体,孱弱不堪,也不知还能撑多久,如今吃了这蜜饯,倒像是一种浪费了。”


    王絮这才一同吃下。


    糖霜在口中慢慢融化,中药的苦味一扫而空。


    王絮将日间遭遇细细道来。


    “皆因他们误信我师父藏有靖文公的医书方药……”


    “原是这样。”


    程雪衣闻言关切道:“既让我撞见了,自然不能叫你们师徒受这无妄之灾。”


    “明日便随我回府,暂且住上几日,待官府拿住真凶再做计较。”


    谁承想程雪衣雷厉风行,次日便将十几号人羁押至官牢。可不出三日,又都叫府衙恭恭敬敬地送了出来。


    王絮心下便知此事另有蹊跷。


    丞相府的朱漆大门每日在晨雾中开启,又在三更漏声里闭合。丞相夫人有个习惯,清晨喂鱼。


    水下的鱼,鳍与尾柔软,鳞片长得很美。


    它在水光中与当年一并起浮起来。


    程雪衣放入的小生灵,入池时不过米粒大小。


    只待一日羽翼丰满,便能青云直上。


    如今被沈自流喂得尺许长短。


    程雪衣来得太仓促了。她当年揣着少女的欢喜,暗自得意嫁给心上人。谁料光风霁月的心上人将私生子抱来,叫她做她的母亲。


    三个人纠缠十年,吵架,反目,分离。


    沈自流撒下鱼料,只有几尾小鱼凑过来。便心知有人在它处投递饲料,循着踪迹一路走至别院。


    别院池塘边站了个单薄身影。


    沈自流心下一凛,脚步陡然顿住,“王絮……?”


    这几日程又青忙于政务,她为沈家商会的事发愁,鲜少得空。竟不知她何时进的府,难不成家中出事了?


    “是雪衣表姐差人接我来,她说要替胡师傅洗刷被诬陷私藏禁书的罪名。”


    “雪衣表姐”四个字像重锤敲在耳鼓。


    沈自流有些怔住。


    耳尖上的水滴耳坠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血色,比她眼下的青黑更鲜明些。


    王絮抬眸道:“盂兰盆节那夜,我本想赴约,只是那日祭台走水,我一时忘记……”


    沈自流一瞬不瞬地看她,安静了一会。


    王絮:“怎么了?”


    她抬手在坠子上摩挲三息,眼尾微垂,终于开口道:“我这里有件东西想送你。”喉间轻顿,“也算补上这些年……沈家欠你的情分。”


    池风掠过回廊,一个青色的影子从廊边过来,沈自流有一瞬的僵住,“碧桃,带王姑娘去房里用茶。”说罢对王絮微一颔首,匆匆走向游廊。


    是程又青。


    “我家小姐素爱往百香楼跑。”


    碧桃正擦拭琵琶,琴弦尾端的穗子与星来的坠饰有几分相似,王絮便多问了两句。


    “小姐六艺皆通,从前常去教姑娘们抚琴作画……只是去岁冬日染了场风寒,才渐渐去得少了。”


    “你家小姐倒是菩萨心肠。”胡不归拈着茶盏,茶雾氤氲中白胡子都沾了水汽,“只可惜这些勾栏瓦舍的营生,到底是下九流的门道,旁人躲都躲不及。”


    “下九流?这哪下九流了。”侍女瞥他一眼,不多话。


    事端平息得比预想中更快,不过五日光阴,府衙便传来结案的消息。


    当夜月黑风高,胡不归收拾了半幅药箱,对着程雪衣居住的西厢长揖及地。


    真的只是医书之争么?


    王絮望着他突然佝偻的脊背,“师傅。”


    烛火在墙上投下摇晃的影子,她问:“那些人追你三个月,真的只为一本医书?”


    “嗯?”胡不归一愣神,眸中倒映的火光忽明忽灭。


    正捋胡子的手突然顿住了,脸色逐渐凝重起来,像一座雕塑,盯着王絮一言不发。


    “道家有云,‘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他忽然低笑,收拢手心,“这世上最安稳的活法,便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王絮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藏着的那柄短刃,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爬进心口。


    “不如我去问程姑娘。”


    “住口!”胡不归突然拍案,茶盏在桌上跳起半寸高,“你想叫胡家满门抄斩么?”


    他压低声音,下意识地一个哆嗦,向后撤了一步:“程家小姐,没有失明,身体康健……”


    “你要小心她。”


    真这么简单?


    王絮觉得,他隐瞒的事情,不止这一件。


    一步想错,满盘皆输。


    她必须对他留个心眼。


    月影从瓦当边缘滑下来。


    “王絮,你放宽心便是。”


    冷不丁的一道声音响起,二人转眸一看,程雪衣站在门沿的阴影中,不知听了多久,只是神情很冷淡,“我若想取什么,向来不会等它盛放。”


    稀薄月光打下,树上鸣蝉不住叫唤。程雪衣像一株月下棠梨花,白得薄而莹润,清泠中泛着微光。


    她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话音带了些绵长的怅惘:“我待你如临水照花,风来则吟,雨过则净。只在云雾相遮处,遥看其势凌云。”


    王絮垂眸看她。


    程雪衣的眼眸在夜中有些濡湿,看着格外遥远。


    分明只见过一面,这样浓烈的感情,从何而来?


    “你要是想去别的地方,我可以带你走。”


    程雪衣细瘦的肩胛往前探了探,将灯递来,指尖在灯沿上停顿一下:“天涯海角。”


    程雪衣以行动证实了她没有失明。她仔细端详王絮,看一眼少一眼一样,“我的承诺,一直有效。”


    胡不归听到自己未及咽下的呼吸声。


    月影斜斜映在瓦上,不沾泥尘,不落子房,将眼前一切泡得愈发绵软。


    天涯海角这种话,说出来倒像是从旧戏本里撕下来的残页,可程雪衣偏要捡来对她说。


    在王絮心中,天涯还是太遥远。


    最后,程雪衣将花灯递给王絮,只留下两个字:“送你。”


    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胡不归看得魔怔了,隐约记得这灯,是盂兰盆会上灯谜摊的奖品,一年只此一份,“分明我也答得不错……谜底是什么?怎么倒叫这程家小姐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