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活路 喜欢
王絮捡起剑,步伐很快。
崔莳也身形颀长,长长的睫羽似扑扇轻拢,青色衣衫分明被暗红之血浸透,然脸色却如过夜鱼肉般惨白。
白得愈白,惨红更红。
瑰丽夺人的姿容,羸弱得楚楚可怜,令人心怜。
王絮终于想起,崔莳也到底像谁。
徐载盈。
一道炽热目光紧追其动作,女人捏一卷书轴,漫不经心道:“你不敢动手?”
剑锋绕过崔莳也的胸膛,王絮俯身,以指探其鼻下,旋即起身摇头。
女人沉声道:“他竟已然死了?”
她不必去探崔莳也鼻息,只因她认为,王絮是一个冷酷的人,不会为了一条人命而放弃与她合作。
王絮垂眸,若有所思。
“他喜欢你,你却恨他。”
女人冷冷地盯着王絮:“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该怪你,将他置于危墙下。”
王絮以剑挟起崔莳也的长发,绕了一匝,挽手绞断它:“你若想杀我,直接动手。”
女人嘴角微微上扬: “我也喜欢你,怎么舍得杀你。”
王絮转眸看她,女人对上她的视线,露出一抹笑容:“一个已死的英雄,和一个活着的懦夫。”
“现由你任选其一。倘若选对,我便饶你性命。”
女人迈向一栏木架深处。
王絮趋近两步,倚靠在木架一端:“你若想杀我,只管动手便是,何必多言。”
女人俯身而下,身姿极为规整。吊梢眼眯起来像只懒懒的狐狸,在架子底细细地扫过去。
王絮心跳了十二下,目光止于第十二本。
长久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方养得出她这般气质。
总以为一切皆来得及。
女人瞥一眼王絮,起身道:“我偏要你选一个。”
剑虽不在手中,然她依旧能制王絮。
只需随手捏一卷书轴,掷向王絮,便能使王絮深陷水深火热之中。
女人朝王絮步步趋近,王絮却亦步步后退。
直至退至崔莳之身侧。
“我选他。”
王絮推后几步,手心剑锋指向崔莳也。
“选个死人,选条绝路。”
女人一手捏紧书轴,一手自袖中倒出一个白瓷瓶,她掷予王絮:“此毒名为‘噬魂散’,入体如蛇窜,寒彻透骨,灼痛蚀心。为世间至毒。”
“吃下——”
她还未说完,愕然地看着王絮半拧开瓶塞,露出粉白的药丸。
王絮尽数倒进嘴里,一粒一粒咽下去,沁甜蔓延在口腔。
她想杀自己再容易不过,没必要下毒。
“什么味道?”女人上下打量王絮。
“像糖丸。”
王絮回答。
女人正色道:“就是糖丸。”
“你竟敢不畏死,可我偏不杀你这等不怕死之人。”
王絮的每一步都令她意外,似乎从未想过明天。
“那么,合作。”王絮见她一脸无趣,提醒,“你既说喜欢我,便教我些保命的功夫。”
“易容术,躲避仇家追杀,隐藏身份,这不正是现下你最想学的?”
“我真心疼你。”
女人目泛泪光,脸颊晕红:“可要做我的人,就得好好待你自己。”
王絮身躯微颤,垂首低眉。
黑衫女慢吞吞地视线上移,从王絮溢血颤抖的手缝,到汗涔涔的下颚。
“你不去叫人,上赶着来牺牲自己,在我看来却是极傻的,平白送命,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
黑衫女声音很慢:“名与利,爱和怖,珮玉鸣鸾,终究不过一捧黄土。既然昼短夜长,何不秉烛夜游,逍遥自在。”
“你这样说,只因为——”
王絮与她对视,窥得前人眸中一分得意:“心怀畏惧、怕死之人,才有可掌控之物。”
王絮轻声道:“你可放心,好日子我没过够,也是怕死的。”
女人微微颔首,满意道:“很好。”
“你终于想明白了,恶人留千年,活着才有希望……想明白就好,我总算可以心无旁骛的杀你了!”
黑衫女紧捏着的书轴猛地在手心一颤,瞬间脱掌而出,凌空呼啸飞来。
想要得到,才会害怕失去。
旁人越想要的,她越不给,旁人越不想要的,她越要加倍给!
王絮持剑,奋力挡下一击。
四处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女人径直朝着王絮步步逼近,步伐缓慢,似乎是在折磨无助的猎物。
王絮心口止不住地起伏了一下。
“嘀嗒”一声,酸咸的水珠冲淡了喉间溢出的血腥味。
王絮抬起剑,手疼到麻木,抬起眼时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飞来的书卷在半空中掀起尘雾,模糊了两人的面容。那人离得近了,乌木黑发泛着柔软的光泽,一双眼似怨似嗔。
女人似乎在笑,轻瞥王絮一眼:“我从前是个被宠坏的孩子,衣来张口,饭来伸手,后来……还是衣来张口,饭来伸手。”
这是怎样的一双眼?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即使是随意的轻瞟,也能让他人想说的话在喉道中化为浆糊,心融化成一滩烂泥。
忍不住心软,忍不住感到亏欠,忍不住心甘情愿地受骗。
“我从小就是个废物,身子仅比当今太子稍好些许,太子于军营十载,除却战事,学武之时不过一星半点罢了。”
“我却远不及他有天赋。一天舞剑,自旭日东升直至月落星沉,若逢月圆之时,便外出遛遛狗。故吾虽愚,武功也算小有所成。”
“你是个天才。”女人怜惜地望向王絮,“可是你没机会了。”
她素日里寡言少语,可一见王絮,却总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奈何,甚是可惜。
她曾给予王絮三次逃跑的机会,可王絮皆选择放弃。
此番行动已然惹下大麻烦。
她不得不让所有知情人皆葬送于此,而后易容改装,开启逃亡之路。
“程雪衣。”王絮却突然朝她喊。
女人一愣,向前走的动作停了下:“你不必试探我——”
电光火石之间,剑锋一闪而过。女人出于习惯,迅速闪身躲避。
王絮手腕一抖,剑刃瞬间横在崔莳也脖颈处,寒光倒映出如玉公子的模样。
女人捏紧的书轴一收,脸色苍白了几分。
崔莳也没死,他竟没死。
没错。
女人并未下死手,所伤之处亦非关键部位,按理说他本就不可能在那么短时间内断气。
为何她没怀疑王絮说慌?
只因在她看来,王絮断不可能因为一条人命,放弃证明自己的机会。
“你若是杀了我,我便杀了他。”
王絮在静默中蛰伏待发:“你怕是不知,你的同伴,已经死在了太子剑下。”
女人眼中浓云翻滚,压下心中惊涛骇浪。
寒意自脊椎攀上,血液凝成刺骨的冷,她脸上笼上一层阴云:“你一开始就知道?”
王絮把崔莳也引来,不仅为探路,还是为自己求来一枚护身符。
王絮指尖轻轻敲在剑柄,一直听的是这人的故事,如今事态反转,轮到她讲了。
“周煜恨南王,所以要杀南王。不过,你是为何?”
王絮对上她漆黑的深眸:“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女人面冷如冰,不知是听了哪句话,她却如疏冷的冰花绽放,静静地笑了。
“南王势力如虎狼,若不加以遏制,必将祸乱朝纲。你背后的人,忌惮南王已久,只是没机会杀他。”
程雪衣乃丞相千金,与周煜相互勾结。此一方势力若不与周煜通气便下杀手,可能性虽极小,却也并非全然无有。
王絮试探称女人为“程雪衣”,这人的反应,很正常。
不过,这并不是自己排除这种可能的主要原因。
女人水盈盈地看她:“你说,我是谁?”
王絮缓慢掀起眼皮,不紧不慢道:“星来好端端的,为何要去徐载盈屋内自寻死路?”
“‘星来’……”
女人咬字重了几分,淡淡笑道:“原来问题,出在她身上。”
崔莳也曾向王絮提及此事。
言称星来有情报要提供给徐载盈。然而,王絮几人从始至终皆是以主顾身份至此。
何时曾提过自己是来查案的?
“不止‘星来’,还有‘嫣娘’,你们认得太子,却不愿对他出手,又要掩护你,只好来个死无对证。”
初入百香楼之际,翩然起舞的嫣娘,眸光频频落于徐载盈身上。
王絮也自然看得出,星来是撞剑身亡。
房间什物整齐,星来没有挣扎痕迹,衣物没有拉扯变形。死人的口,可比活人的口好开。
徐载盈喜欢折磨人,定不会叫人直接死。
“你以为崔莳也死了,反正也闯下大祸,杀了我也算是一并解决。”
黑衫女若是忠诚,必定不会折磨崔莳也。
在这黑衫女人听闻崔莳也死讯时,那么她为了自己活命,必会准备逃跑,将王絮这个知情人诛杀于此,否则迎接的将是皇帝的怒火。
然崔莳也实未死,且太子亦在此处。
黑衫女若杀王絮与崔莳也,必定断绝与皇帝的联盟,再无退路。如果不杀王絮,放过她,还能多一个帮手。
所以在王絮眼中,她绝不会杀自己!
女人歪头盯她,眼睛似笑非笑:“杀她一个官员儿子,我可不在乎。”
“可他,若与你的主子,当今皇上有关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王絮静静地盯着她:“可你却不是‘嫣娘’,‘星来’一般忠心耿耿的王臣,你以为崔莳也死了,也只是稍稍惋惜。”
“你有更深的目的。”
女人微微一怔,笑意愈深。
“难道我说错了?”
“没错。”女人语气哀怨如丝:“却有一些不太对。”
女人将书轴掷在地上,目光幽幽地盯她:“你在威胁我,可我平生最恨被人威胁。”
“我却并非在威胁你。”
头顶上急促的脚步声如密集的鼓点,抖落了石板的水珠,滴滴嗒嗒地落在地上。
王絮将剑扔回给她,短促地呼喊一声,指向林立的书架:“她往东边跑了!”
女人接过剑,凝了她一眼。
消失在前方的一片漆黑中。
她忽闻身后传来王絮的声音。
音色沙哑,极轻且快:“我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我选择的是一条活路,我不想死罢了!”
第22章 此花 在我心中
徐载盈自石阶疾步而下,手提一盏青灯,竹质灯架之上,笼着一层绫绢。
灯火阑珊,青荧婆娑。
一团青溶溶、雾烟烟的霭,映出墙边人的身影。她一张脸毫无血色,几近是半透明地倚于墙边。
王絮徐徐蹲下身来。
小心地将崔莳也的身子扶至靠坐态,把他双臂交叉放在她自己颈前。
徐载盈没什么表情,略过躺在地上的人,将灯留在石阶上:“在这里等岑安。
王絮双手从崔莳也腿弯处穿过,背起他,一步一步向台阶处走,很慢,却未曾有一刻停歇。
她没看徐载盈,提起灯道:“他失血太多,不能再拖了。”
两人擦身而过。
王絮体力不支,身形摇曳。
徐载盈心中徒然间化出一念。
那日王絮将其自湖水救出之时,亦是如此,负之而行,一步一步地迈向山洞。
往昔种种,如在目前。
为何如今,她背上的人,换了一个?
徐载盈渐渐与光隔绝,只身一人步入黑暗。
王絮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轻声唤:“崔莳也……你醒一醒。”
青年眼睫颤了一息,额间冷汗微布,尚困在梦魇中,睁不开眼。
崔莳也顿觉置身于云雾之中,飘飘乎不知所然。
蓦地,光景一转,视野渐渐明亮。
冬日,车前喧闹异常,他以折扇挑开车帷。
车下围着人山人海的灾民,皆是瘦骨嶙峋,眼眶干涸,因苦难而泪水流尽,清晰可见骨骼轮廓。
天地终无情,萧萧风雨晦。
乾坤皆寡义,瑟瑟云雾暝。
万山载雪,银光上下翻伏,人们脚步深陷积雪之中,艰难地前行。
灾民朝食草根,暮啃木皮,出言气弱,行步迟缓,乃至饥民相食。
春种良种,秋收却颗粒无收。
灾荒肆虐,田亩荒芜,饿殍遍野。
父母长吁短叹之声此起彼伏。
陛下未开国库,京中富商虽有捐钱之举,然米商却压价而不放粮。幸有丞相出资以平灾患。然转瞬又至寒冬,饥荒愈甚,范围愈广。
崔莳也放下帘子,身在红炉暖阁中,闭上眼,不听不看。
过了几息,实在忍不住,又挑起帘子一看,在心中为着人间炼狱的场景一桩桩地忏悔。
一双双关节粗大,布满裂痕的手骤然伸进来,将崔莳也自车上拽下来。
灾民们伸手无助地摸索,颤抖着伸向天空。
成群的灾民瞬间将他淹没,他愕然睁大双眼,灾民的脸庞一个个化成地狱罗刹,他被剥去衣裳,遭啃食血肉,鲜血拖拽遍地。
这还不够。
灾民以为神灵降罚,备祭品筑坛设祭,求神灵息怒赐福。
燃香烛于庙宇,献牲醴于神龛。
大片灾民在静夜中高举火把,在铁锅前围成一圈。赤红的水煮沸了崔莳也的骨肉,可他还是很冷,冷到牙关打颤,经脉结冰。
他的身体浸在沸水中。
近处灯火昏昏,身下磷火青青,侧畔喧闹声似鬼语喑喑。
烟雾蒙尘,乱世如约而至。
“崔莳也。”
好似天边传来一阵敲金戛石的琴声,女声很轻,如神灵显迹。
“崔滢,崔滢……”
崔莳也怔忪地睁开眼
唯见天连着雪,雪连着天。
出声的人已在天边。
一梦入烟云,一眼望百年。
这人似梦中云,云外雪,雪中春,伸出一双手将他自乱世拉了出来。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好似洛神。
是王絮。
崔莳也之心猛地一跳,方知所谓神灵显迹、拯救乱世,不过一场幻梦。
王絮满身血污,湿润的长发印在崔莳也脸上,留下一串湿热的水渍。
初见时,她站在密竹环绕的廊柱下,拈了枚竹叶,睫毛浓且黑,几乎覆住眼睛。
专注的模样,仿佛除了那枚竹叶,世间万物皆不在眼中。
如今崔莳也的眼中,也只有她一个人。
心跳声在耳畔如鼓点般响起,王絮背起他,一步一步在台阶上走,崔莳也眨了眨眼。
狭窄的石阶蜿蜒而下,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王絮的呼吸有些急促,热气喷洒在崔莳也耳畔:“你醒了……抓紧我。”
崔莳也下意识提袖挡住一步一步靠近的光亮,环住她的脖颈,颈部埋在她脖颈处,瑟缩了一下。
“我有东西想给你……”他甫一开口,便觉嗓子中似含沙砾,磨得生疼。
崔莳也微微皱眉,喉咙的干涩和疼痛让他忍不住轻咳几声。
“我……”
崔莳也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如鲠在喉,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长长的睫毛在惨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想约王絮去吟诗作对,可她与周煜……
崔莳也逃也似的转眸到石阶上,却见王絮衣摆上的光影,在石阶上宛如潺潺流水,冉冉流动。
这光影令崔莳也一时看愣了神。
渐渐地,眼眶有了热意,心却结冰了似的。
上方廊庑边骤然间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有人在赶过来,王絮把崔莳也放下靠在一边,站在身前挡住他,崔莳也却伸手拉住了她的腕骨。
崔莳也将头埋在她脖颈:“好冷。”
王絮只得蹲下,拍了拍他背,她的身子很热,声音很细,似乎是也流了血,“ 你方才说,要给我什么?”
崔莳也的脸色如冬日里的霜雪,却不肯说话,只一遍遍地低语:“好冷……”
王絮凑近他,手贴在他额头:“你这是发烧了……崔滢,坚持住。”
崔莳也松开环住她脖颈的手,怔怔地侧眸,他叫崔滢,原来她记住了。
“ 好……”
石阶上端骤然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是岑安,他也下了石阶,一见王絮大惊失色,“你的手……”
“尔等先行追击!”
几位锦衣卫应声而去,恰似离弦之箭。
前边的架子床已被人挪开,岑安快步迎上,竟然有个人浑身血色的倒在台阶上:“此处甚为凶险!我遣人送你们离去。”
岑安稍稍打量了几眼崔莳也,视线在他被遮住的脸上停了一停,而后略了过去。
王絮结结实实地挡住崔莳也:“这是我同窗,周煜将他引来的。”
岑安顿时怒道:“这个混账!”
他吩咐了几句,朝暗处追去,同行的锦衣卫背起崔莳也,三两步上了台阶,跨出门槛。
崔莳也落到锦衣卫手上,王絮放心了,也要跟着岑安过去,可崔莳也却抓着王絮的腕骨,静静地看她:“你的手。”
王絮一双手鲜血淋漓,另一只手也沾满了灰尘,她摇头道:“我不放心。”
锦衣卫背着崔莳也快步离开,大堂里坐满了女孩,崔莳也看到了先前那位给他指路的姑娘,坐在蒲垫上,怀中置一把琵琶,正心不在焉地拨动琴弦。
她对上崔莳也的眼眸,投来些许陌生的一眼。
锦衣卫打开大门。
夜空浸出白色,春日天明得快,崔莳也的心中静到渗出一丝冷。
崔莳也艰难地抬手,自袖中取出一支沾了血的西府海棠。
崔莳也无端想到一句话。
你未看此花时,则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丽起来。
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崔莳也曾见过太多花团锦簇之景,亦贪享过人间无尽繁华,然在这万千花丛中,他却独爱这一枝。
这一枝,浇铸了他的热血,见证了他的胆怯与懦弱。
在它面前,他的心事再无遮掩,展露无余。
王絮。
崔莳也咬住舌尖,咬出了血,将这个名字念了几遭,终于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总归是他心之所愿,自是甘之如饴。
王絮提了盏灯,走在书籍林立的木架中,一丝刺鼻的酸腐,并着尘灰味,扑在她脸上。
她一行一行摸过去。
走过一堆书轴前,抽出一份,油黄纸上墨迹清淡,扫过去:“景徐七年冬,丞相仁心,收养稚童一百,筑书屋以供之。”
……
王絮一一扫过去。
“景徐九年冬,时疫肆虐,苍生罹难,疫魔无情,夺去二十小童性命。丞相闻此噩耗,痛心疾首,泪洒衣衫。”
记录停在景徐九年冬。
应是星来所言,一场大火,焚此一处,亦毁了为百香楼私人修史的人。
王絮行至东边一处木架的末端,数到第十二本,拧动机关,墙边传来一声疏旷的响声。
她循声走到墙边边,几块砖缝流出绿色的液体,似乎是青苔溶解而成。
王絮轻而易举掰开那几块砖,一扇门掩在砖后。
此处,再次别有洞天。
幽绿的光铺满门后逼仄的甬道。
一条两人宽的甬道,两侧洞开的门,皆是刑室,刑架上暗红的血迹凝在上面,似乎已经很多年了。
王絮循着空中尚未散开的晚香玉香一步一步向前走,穿过冗长的阶梯,尽头处,一道门虚掩着,她推开,赫然入目的,是琐窗朱户的月台花榭。
甬道尽头,是二楼栖居的月台。
天边一线白,路上车马静谧,王絮站在月台栏杆边,一望而下。
京城春半,绿杨街头,买花载酒长安市,飞云冉冉乱揉碎,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载着崔莳也的车马消失在尽头。
唯见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黑衫女在此等了许久了,微微一笑:“你来了。”
王絮对徐载盈说她向东跑,这是暗示黑衫女向西而行。然黑衫女却依旧向东奔去,似有十足把握不被人擒获。
东边虽看似危险,却暗藏一线生机。
“带我走。”王絮的话很利落。
黑衫女突然身形一动,毫无预兆地纵身一跃,自栏杆上飞扑而下:“不可能。”
黑衫女的脚尖精准地踩在小贩的棚屋上,白幡挡住了她的身影,棚屋只是微微一颤,便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身形。
黑衫女迅速站直身子,转头望向她:“三日后,若你还活着,就来找我。”
王絮一字一顿地道:“你不带我走,我今日就会死。”
即便此刻王絮一无所有,可不入局,何破局。
她认定了徐载盈会杀她,手心拧紧了栏杆,脚试探性地踩上去,心中丈量棚屋到栏杆的距离。
身后骤然传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絮听黑衫女柔声道: “我虽是闲得慌,可也不想惹上麻烦。你三日后若不来,就是阻我的路,我非杀你不可。”
黑衫女自棚屋跳下,转眼间便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王絮松开紧攥栏杆的手,手心刺痛,心下一阵冷寒,她转身看去,自二楼连廊走来一个青年,玄色窄衣,眼睛细长上挑,正是周煜。
水火不侵的秘诀就是化作水火,可王絮不善武学,就只能被他们这些人恃强凌弱。
青年急步走来,眼神不经意地掠过她手心:“恭喜,你也放出来了。”
王絮退后一步,见他四处张望,开口试探道:“别找了,程雪衣已经走了。”
“她来过?”
周煜微讶,很快反应过来,漫不经心收回视线,侧头直视王絮:“一个瞎子,怎犯的出大案,你真是可笑。”
他自袖处取出一个白瓷瓶,递给王絮,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那日,在静悟庵,派人射杀我们的人,是徐载盈。”
王絮掀了下眼皮,将瓷瓶捏在手心。
“我还你的那柄刀,应该还在吧?”周煜环臂靠在门扉上,语气轻飘飘:“这是牵机药,只消沾上一些,毒见了血,再无转圜余地。”
王絮拧开瓶塞,碧绿的液体在瓶身荡漾开,她手捏得紧了几分。
周煜觑她一眼:“王絮,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你的名字的?”
“当时,徐载盈可是当着众多人的面,下了命令,声称你家乡的那些人,若有半分差池,定不轻饶。”
周煜虽捉摸不透徐载盈缘何这般动怒,不过,在他眼中,王絮实在是一个惹人发火的高手。
“但是你,缺胳膊断腿都无妨,就算是带回来一具尸首,也要把你带回来。”
周煜见王絮端起瓷瓶,勾了勾唇:“他多恨你。”
“他不会放过——”
话音未落,一道碧绿的弧线在空中划过,周煜侧身一闪,毒液堪堪避开他的脸颊,溅在地上,凝成一片。
见他躲闪,王絮捏紧了倒了一半瓷瓶:“看来这药是真的。”
周煜眸中划过一丝阴霾,似笑非笑:“省着点儿用,有价无市。”
王絮以手拧紧瓶塞,垂下眸道:“你把牵机药下在酒水里,吩咐我倒酒,是第一次陷害我。污蔑我在糕点里下毒,是第二次陷害我。”
“这回你信我,我在大理寺有人。”
周煜浑不在意,举起手做投降:“待那时徐载盈死在大理寺,我叫人把你放走。”
王絮慢慢地自下而上打量他,越过他,望向他身后漆黑一片的连廊:“好,我信你。”
檀木地板拼接得严丝合缝,踩上去,不是松垮的“吱呀”声,而是一种比较扎实的“咚咚”声。
这声很轻,很沉。
徐载盈站在月台入口的门扉后,半隐在暗色中,他自地下甬道而来,寻到此处,见周煜与王絮两人正对立。
王絮的头发尚未干,渗出的水混杂着血,流经颧骨,四分五裂地穿到脖颈下,她身上的衣衫单薄地贴在身上。
她挺直了脊背,捏着瓷瓶的手一松,药液飞溅落地。
周煜隔着帕子攫起地上的一片碎片,碧绿的颜色在帕上一丝一缕绽开,衬得他指骨如玉。
“得了他几天好,就恃宠而骄。”
周煜抬手,将裹着毒液的帕子递给王絮未流血的手:“都说了它有价无市,幸而它极为坚强,不经水洗,效用恒在。”
他侧身回头,神采奕奕,剑眉飞扬。
直直地看向徐载盈,将帕子放在王絮手心:“拿稳了。”
第23章 两不相欠 他要远离王絮
清早带露时分,茵茵青草上挂着霏霏柳絮。
百香楼前堂内传来连绵不断的琵琶长音。
一幅绮屏之侧,竹案上铺开短纸,一个颀长的身影坐在蒲垫上,琴背靠在身上,她以右手四指依次弹弦,拇指挑弦。
琵琶声像是风过松林的沙沙声,亦像是煮茶茶水的咕噜声。一曲毕,她将琵琶置于一旁,问:“本来雪衣是不该问,只是,星来这丫头,算得我半个徒弟。”
屏风后透出一个朦胧的身影,程雪衣咳嗽两声:“岑大人,不知你寻她何事?”
星来捧了个碗,瓷碗中片片嫩叶如雀舌,递给程雪衣:“程小姐,暖暖手。”
岑安打开话匣子:“借一件暖身的衣裳。”
程雪衣是当朝丞相程又青的独女,亦是南王世子周煜的未婚妻。
今晨,岑安手下送王絮同窗至医馆,于门口偶遇程家车马,听闻周煜在此,这马车上的女子药也不抓了,吩咐下人架着马车赶来。
程家是百香楼的真东家,程雪衣也算个当事人,岑安不好赶走她。
星来解开身上披风,而后递与岑安,问道:“这位大人,不知您可曾见过一位身着蓝色衣衫的小姐?”
“嫣娘也不见了……”她身畔,有人叹道。
岑安道:“人皆在堂前。”
言罢,他拾起披风,向二楼行去。
除了王絮和殿下处理过的几个线人,百香楼里的女子,可都在这堂前排排地坐着。
先前藏书万卷的百香楼,连出几件人命案,端的是令人胆寒。这千金小姐竟还能安然坐定,于闲暇之时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不知究竟是心境高远,不为外事所动,亦或是另有隐情,实难揣测。
穿过冗长连廊,岑安忽地窥见一人,正立于门扉之侧,身姿挺拔如松。
门扉后,周煜双眸清澈明亮,嘴角笑意温和,指尖捏着一匝包裹碎片的绢布。
他的手背擦过王絮衣袖,动作轻柔,似呵护珍宝。
周煜望向岑安,处变不惊:“岑大人都来了,阁下还要鬼鬼祟祟藏于暗处吗,为何还不现身?”
徐载盈迈出两步。
岑安忙紧跟其后,将披风递上。
周煜伸手要拿,似有些恍然大悟:“原是殿下啊……”
岑安却猛地缩手。
徐载盈扫他一眼,岑安即刻将披风递过去:“周世子,这是给——”
周煜接过披风,仔仔细细地将王絮裹在其中:“岑安大人,就不劳您与殿下费心了。”
王絮颔首,轻声道:“我与周世子发现一处密道,追凶到此,那人却已经逃了。”
两人一唱一和,岑安注意到,徐载盈神色愈加冷了。
周煜恍若不见,接着道:“我这妾室……”
王絮打断他,将绢布递还他手心:“周世子,无功不受禄。”
周煜不肯伸手接。
徐载盈垂眸,岑安当即走到王絮身前,动作利落地将她手心包裹的碎片的绢布收走。
“南王一案,周世子辛苦了,未抓到人,岑安当负主要责任。”
岑安望向周煜:“世子,岑安自会到御座将今日的事,一一陈述,绝不隐瞒。”
周煜不答话。
“你且退下。”雕花窗影映在徐载盈侧脸,更添几分冷峻。
岑安转身后撤,周煜也跟着一同走了几步,忽听身后有刀剑拔出的闷响。
徐载盈眼睛紧盯着王絮,眸色漆黑,辨不分明,像是外头漫长无垠的夜。
王絮脑中飞快回想着是否在何处留了纰漏,叫徐载盈有所察觉。
未待她想清楚,徐载盈已然拔出长剑,语调莫测:“你是从不悔改的。”
话音刚落,王絮与周煜两人竟异口同声:“为何要悔改?”
岑安回头瞧见,王絮竟生生退后几步,徐载盈的剑却架在了周煜脖颈上。
岑安不敢再看,垂着脑袋退至楼梯口。
月台处,徐载盈扣住周煜的脖颈,将他压在栏杆上,周煜半点不反抗,正对上他的视线,还能出声宽慰:“殿下,气坏了身子可不好。”
徐载盈一声不吭,只觉周煜手腕上的红绳分外刺眼,锋利的长剑一挑,红线转瞬断裂。
这一举动,如一盆冷水铺面,熄灭了周煜的笑意。
“殿下。”
周煜眸中冷意乍现:“无端毁掉别人心爱之物的后果,我想殿下是清楚的,可我不想像皇后娘娘这般,日日以泪洗面。”
空气中仿若有火花迸溅,剑拔弩张。
王絮垂眸打量两人,稍稍后退。
不干她的事。
“王絮。”
徐载盈窥见她的动作,忽扬声喊了她名字,转而将红绳放在她手心。
“你来处理。”
王絮抬起红绳一看,锃亮的金属色泽已变得黯淡,仔细瞧去,铃铛之上山水相依,笼着一层纱,像云像雪,因侵蚀而有些模糊。
她知道,徐载盈在逼她做出选择。
周煜脸色愈冷,视线落在王絮身上。
只听王絮缓缓开口:“那日在静思庵,因我是周世子的救命恩人,周世子顾念恩情,予我荣华富贵,我自是感激不尽。”
“不过,我乃平民,如何承得起周世子的情。”
她毫无犹豫将红绳扔下了楼:“你我之间的情谊,便如这红绳,一刀两断吧。”
周煜哂了一哂,慢慢抬眼。
漆黑的眸子里是遮天蔽日的,不掺杂任何其他感情,纯粹的恨。
“好,好得很。”
他顿了顿,道:“王絮,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敌人。”
王絮很是诚恳地回:“一开始,不就是了么?”
徐载盈又在借刀杀人。
如今这一下,她彻底得罪了周煜。
往后,也不能指着徐载盈庇护自己。
周煜与她擦身而过。
一转眼,已经到了楼下,人烟密布,他狼狈地蹲在人群中寻找那只铃铛,手背甚至被路人踩了两脚。
周煜走后,徐载盈冷不伶仃开口问:
“我的匕首呢?”
王絮以这柄匕首杀了人,他也是清楚的。
王絮没什么好不拿出来的。
可是,那柄刀上,此时正系着一枚假玉佩。
在玉佩上篆刻国姓,是死罪。
王絮隐去眸底的隘色,故意问:“殿下,你与我,还有什么好说?”
“我竟是如此愚蠢,以为救了个小官的儿子,却没想到,自己跑来长安,自投罗网。”
徐载盈静默地看着王絮,没有搭话。
王絮见他一言不发,动作缓慢地将披风褪下,拉开一寸衣襟,露出锁骨以及后背:“殿下,我替周煜受了伤,也算还给你了。”
徐载盈眼眸微动,视线轻飘飘落在她身上。
女人乌丝并未干透,水迹自下颌一串串的蔓延到锁骨,还未待他瞧清楚,便已转过身。
蝴蝶骨上的一道暗红的伤疤,如蜿蜒的小蛇般盘踞在肌肤之上,映进他的瞳孔。
徐载盈面色平静,目光却顺着往下瞧。
骨肉匀称的背上露出一道花影。
轻描淡画,柔软干净。
是夹竹桃花。
夹竹桃花,美丽与毒性共存,恰似水中月,镜中花,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这是鲜花保护自己的手段。
这肯定不是她自己纹上去的。
可是她家里的人,也不可能带她去纹。
徐载盈先前自长陵官府调取过王絮的卷宗。
王絮是先帝靖徐帝在位之时出生,彼时七王之乱,各地戒严,王家未及给她登上户籍,也可能只是为了逃税,直至其十岁,景徐九年,方得落户。
徐载盈常感不妥,听王母讲述,与王絮相处,可见一斑。王絮聪慧,早熟地过了头。
这空缺的十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王絮也同样在打量他,徐载盈长衫襟口处镂空绣着细长的竹叶,阵脚齐全,虚实相称。
徐载盈出声问:“你这纹身?”
王絮不紧不慢地拢好衣襟,淡淡道:“我忘了。”
她自然看得出他的疑惑,不卑不亢地挺直身子,盯着他的衣领:“小时候的事情,记得住的人,是因有人替他们撑腰,我记不住,也不愿记住,这样回答,你满意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徐载盈眼睫微动。
王絮用她那沾了血的手,上前来扯他的衣领,徐载盈皱了皱眉,扼住她的手腕: “你要干什么?”
“殿下,不知你的伤,好的如何了。”王絮也不抬眼,专注地去看他,视线从上至下,一点一点挪下去:“我记得你的肋骨,胸口……”
在山洞里,王絮替他换过衣裳,自然是知道他伤的部位。
她的目光逐渐下移,徐载盈神色有些冷,一双淡如茶水的眸子里翻涌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王絮终于抬眸,干脆道:“可这些,都不是因我而伤的吧?”
徐载盈的语气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所以?”
“其实,我早听说有人在长陵县挨家挨户的查,我知道他们不日就要进村。他们找的人,不是你,还有谁?你是一定会被救的。”
徐载盈能想出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我早知你有一道护心锁,因此才像你射出一箭,不是刻意地要杀你。
想到这,徐载盈有些烦躁,鸦青的睫羽遮住快要漫出眼底的幽暗,“我的刀,不是在你这里?”
她不是真心实意地要杀他,可一旦他挡了她的路,他就非得死不可。
他又提起刀。
王絮不回他,继续道:“我欠你的,是否早已还清?”
“你却派了一堆人在崖边射我。”
“你就这样理所应当?”
徐载盈眸中只剩幽幽的碎光:“欠你的,是周煜,不是我。”
王絮轻眨了下眼:“可殿下要杀我,我也未免太过无辜。”
在徐载盈眼中,她濡湿的发变得更黑,盯着她的瞳孔心会跳动地愈发缓慢。
他其实并不觉得有什么,他不喜欢懦弱的人,王絮这样,他反倒是高兴的。
徐载盈见不得懦弱。
那样的人,什么也得不到。
他却想问问王絮背上的纹身,可王絮乘隙后退,抵在栏杆上。
栏杆不稳定地晃了晃。
徐载盈脸色骤然变化,如晴日忽被乌云笼罩。他猛地向前大跨两步,王絮已失去支撑自二楼跌下去。
她却没朝他伸出求救的手。
飞掠过的天空湛蓝如洗,纯净的蓝色要将人吞没,耳畔的风拉扯着王絮,身体仿佛正飞向一个未知的地方。
耳朵里除了风声,似乎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种失重的恐惧瞬间涌上心头。
雨后冷衫味扑面而来,一只手,大力地箍住她的手腕,要将她拉上来。遽然间,王絮却张嘴咬在他手臂上,徐载盈几乎感觉到她的牙齿在颤抖。
徐载盈面不改色,王絮松了嘴,留下的齿印极深,所有的纠葛与亏欠,化作她牙关的力道,深深地扎进徐载盈血肉。
他的手上是铜锈味的血,王絮有些晕眩,恶心地咬下一口,“我总归是欠你,今日,一并还给你。”
王絮的唇畔渗出血线。
徐载盈不语,掐着她的手腕提上来,另一只手去揽她的腰:“二楼,摔不死。”
“你先上来。”
徐载盈的手流出了血,齿印边缘参差不齐,周围的肌肤微微泛白。
王絮舌尖扫过齿痕,再次重重地咬了下去,泄愤一样,这次,嘴里尝到一丝苦涩。
她是在耍花招。
徐载盈不喜软弱,可她却有些勇敢得过头了。没几个人敢以自己的命,换他垂怜,也没几个人敢用跳楼来威胁他。
因为他向来冷漠,从不把人命当回事。
徐载盈知道王絮在赌,赌他是否心软。
他平白生出几分无奈:“上来,我不会杀你。”
王絮的手指与他缠在一起,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惨白的肌肤下是条条清晰可见的青紫脉络。
手心血溢出得更多。
衣袖挽下一半,皙白手臂上,殷红鲜血如蜿蜒的小蛇般歪七扭八地淌下。
她眸中是动人心魄的水光:“阿莺。”
徐载盈一怔。
自得知他乃是太子之后,王絮便再未喊过他“阿莺”这个名字,甚至与他也未曾多说过几句话。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疏离与戒备。
因着他说了,他不会杀她,所以,她才如此亲昵地唤他阿莺吗?
他为什么要拉住她,这种高度,摔下去也不会危及生命。
难不成是他不想看到她受伤?
难不成,他喜欢王絮?
不可能。
徐载盈面色苍白又阴郁,鼻尖无意间蹭了下王絮的耳朵,他很快产生一种插翅难逃的恐惧。
他只是想回报王絮罢了。
只要拉她上来,她们二人,就两不相欠。
王絮抬起手,指尖在空中描画轮廓,徐载盈眼睫一颤,她便划过他的额头,眼睫,鼻翼……
她的指尖一定是冰冷的,流出的血一定是温热的。
王絮没碰到他,徐载盈却觉得脸上慢慢发热,先前受伤的地方也隐隐刺痛,有流火窜过脊背。
徐载盈水雾淋漓的眸里淌出蜿蜒的火光,刹那间,明明灭灭。
王絮伸手,指腹摸了摸他的脸,徐载盈侧身一闪,她仅揉开了他的发丝,吻上了他的眼角,这一吻,吻去了徐载盈的气力。
徐载盈遽然偏头去躲,鼻尖冒出了汗津,手臂陡然间松了些力。
就乘这个间隙,王絮手指划过他手背,缠在他手腕,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再见。”
徐载盈一贯冷淡的神情,转为几分惊诧,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声声清晰。
王絮自二楼摔了下去。
她在下坠,眨眼间,就消失在了视野中。
徐载盈眼睁睁地看着,没什么反应。
“殿下……”岑安本就站在楼梯口,听闻了一声短促而厚重的重物落地声,马上追过来,见徐载盈静静地站在原地。
见他追来,徐载盈回头看他一眼。
毫无血色的脸上染上了一层不正常的红晕,从骨到皮,俱是阴冷瘆人,他转眸看岑安,眸中的冷意终于平息。
徐载盈终于意识到,他是有些喜欢王絮的。
她懦弱的时候,他烦厌却又要拉出她。
她强势的时候,他恐惧但还想接近她。
徐载盈无法接受不忠诚,掺杂利益,只剩情欲的感情。这对他来说,多得要满出来了。
可王絮是人,是不受他掌控的人。他既盼着她挣脱枷锁,又希冀她对他,能够不那么锐利。
可这是不可能的。
风筝若要高飞,便需剪断束缚它的线,蝴蝶若要破茧,首要之举便是放弃丑陋的茧。
待将一切两不相欠,他要远离王絮。
包子摊的小二吆喝着,热气腾腾的雾扑面而来,周煜钻进人群,推开几个行人,无视四处人的骂声,寻了有半天,在石板的缝隙中捡起了一串开线的红绳。
他拍去其上土黄的鞋印。
那红绳原本如燃烧的火焰般鲜艳夺目,如今却在时光的摩挲下褪去了几分亮丽。
“不买就赶紧走,别在这儿挡着道儿!”
小二从小摊后走出来,一边伸手推搡着他,一边念叨:“你说说你,这么大个人了,老杵在这儿干啥呀,多影响我们做生意哟。”
周煜眯细了眼。
既然绳在这儿,那么上面拴着的铃铛肯定也在附近。
小二见这人蹲在地上,好说歹说劝也劝不走,使劲推也推不动,当即恼火地跺跺脚:“你这人挺轴,不买东西就赶紧挪——”
挪个地三个字,还未说出口,他吓到似的回跳:“空中飞人。”
一个人重重地落到棚屋上,棚屋本就简易,难以承受人体坠落的冲击力,瞬间被砸得七零八落。
连人带屋,摧枯拉朽地压垮了湖泊边一面修竹。
周煜听到一阵闷闷地响声,循声望去,陡然撞见了一双漆黑的眼眸。
周围的人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一片狼藉的景象,个个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你一言我一语,猜测着事情发生的缘由,神色间满是好奇与疑惑。
断木、破草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王絮倒在废墟中,穿过所有人的视线,淡淡地看向周煜。
周煜不禁对王絮轻轻一晒。
真是活该。
他不是早对王絮说过,恃宠而骄是场笑话。
为何她还要继续错下去?
周煜挤进人群,凑近王絮,抬头一看。
二楼沿侧,那个天青衣衫的青年手按在剑柄上,正向此处投来一眼。
徐载盈,真正与王絮有纠缠的人。
居高临下的太子殿下,第一次见他青涩的一面,实在遮掩不住眼中的怒与怨。
不消一眼,颀长的身影消失在台面。
周煜目光生根似的,一瞬不瞬地盯着王絮。
掀起的尘灰恰似急风骤雨般,在王絮的眉眼边肆意飞扬。春寒料峭,她坐在团团废墟中,有些无所依靠的单薄,轻盈,就像是被生在悬崖上巨石下的一颗松竹。
周煜有个未婚妻,出身钟鸣鼎食之家。
她看上去也是易碎易折,却是娇养在温室中的花朵,有恃无恐,阴狠至极。
王絮与她,略有几分相似之处,却又大不相同。
闷闷地一声响,勾得周煜回神。
此时,王絮抬起一只手,张开合拢的掌心。
一只褪色的铃铛躺在她手心。
王絮脸色苍白,举起铃铛,铃身沾了她的血,“还你就是。”
周煜没表情地自王絮手心接过去:“……”
以袖擦拭干净铃铛上沾满的血迹,手指却在颤抖,掩在袖下的手深了几寸。
怪不得他遍寻这铃铛不到,原是王絮未曾丢下来。
他心盼着能自王絮口中听闻诸如“我亦无奈”之类的话语,然她却缄默不语,手扶着倒伏的木块,起身而立。
像是巨石压倒的松竹背着光再次挺起了腰。
这一幕,一下子冲撞进周煜胸口。
要是王絮也出生在王侯世家,是否今日,就不必自楼上坠下了?
她的日子,想必会好过许多。
王絮将这铃铛保管的好好的,周煜一腔浓烈的恨,一时间竟无处可去。
“你……啧。”
周煜皱眉开口:“是徐载盈推的你?”
周煜自袖中取出红绳将其串起,打了个结套进手腕,轻声道:“上次你说的事,我答应你了
反正……这件事迟早他也是要干的。
闻言王絮转眸,二人目光交汇。
周煜心领神会,周身人多嘴杂,他以口型道:“我会杀了徐载盈。”
两人挨得极近,周煜能清晰地闻到王絮身上的血腥味。心中传来一阵难耐的,蠢蠢欲动的声音。
是他的心在融化。
他鲜少这般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们有了共同的敌人,以牙还牙,针锋相对的戏码可停下一些,他有了共同的盟友。
不再是孤身一人。
此时恰值风絮茂城的时节,徐载盈下了楼,喧闹的议论声将他视线引过去。
人群外围,一个小厮嘴里正啃着包子。
泛着荤腥的肉汤在白面之上微微荡漾,葱姜肉汁的馅料散发出的咸香,顺着风儿袅袅绕了几圈。
徐载盈拂开柳枝进来,手上不经意间沾湿了沁凉的晨露。丝丝凉意仿佛顺着指尖直抵心间。
抬眸间,一眼便瞧见了那个憔悴不堪的人儿。
王絮的目光却游离在外,并未望向他。
沾了晶莹露珠的柳絮吹到她唇畔,经由绿茵茵的竹林闪射出婆娑的光一照,身上涧石蓝的衣裳与天融为一色。
影影憧憧地,像是一块东边第一层天的碎片,自穹苍跌了下来。
时间在这一刻停伫,湖面不再泛起涟漪,人间的喧闹也戛然而止,绿叶与游云,转瞬成空。
天地之间,万籁俱寂,只剩下幽微的寂寥。
徐载盈的眸中,亦仅仅剩下周煜与王絮静静相望的定格画面。
他的心口隐隐地跳动了一下,下意识地以手腕去贴胸前的护身符。
然而,那枚护身符早已被王絮射来的箭震碎,如今,它静静地埋在长陵郊外的山上。
身后,岑安匆匆追了上来。
徐载盈简短吩咐了几句,转身离去,渐渐模糊在人群中。
第24章 粉墨 何处不可怜
槐花焯水,面粉拌匀,白纱布铺在笼屉上面,上锅蒸好,佐以少量白糖。
王絮将蒸好的槐花先盛入瓷碗中,身旁立着个中年医师,站于数口大煮锅之前,一手抬煮锅,一手提药壶,竟能使得那锅与壶烧制得均匀有致。
盖因有明火灼烤,王絮抬起来都微微出汗。
忽有人站在院门口叫门,医师腾不出手,无暇脱身。王絮遂前去开门。
此人自言有火毒余症。
王絮行至药房,扫视抽屉,指尖掠过诸多滑轨,拉开其一,捏取晒干的金银花,先呈于医师过目,待得医师准许后,她麻利地以油纸将金银花包扎妥当。
屋外青年递给王絮一枚银锭。
王絮正要关门,他伸手卡在门槛,折得宝蓝外衫上皱出一道长痕。
青年手骨屈起,轻轻敲了敲门扉,说道:“我……在院中等胡医师忙完。”
王絮引他进来,盯他一眼:“好。”
三间瓦房围成一方小院,正中长着一棵大槐树。
他站在槐树下,露水沿着花枝滴落,滴在那深棕色刺绣斗篷上。其绛红里衣中系着金边缝的腰带。
他生于富贵人家,此番求药,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返程之际,路过窗棂,王絮见屋中青年正酣睡。
她碎步走进屋中,靠在榻上坐下,撑起手来。王絮一夜未眠,须臾之间,便也睡着了。
窗外,隐隐传来鸟儿的啁啾声,亦有轻微足音及低低交谈声。
崔莳也突然醒了。
棉麻混织的被褥覆于他身。崔莳也怔怔出神片刻,方才望向黄花梨木榻上斜坐着的人。
王絮面上蒙着尘灰,长发干透,凌乱地披散在手臂之间。手肘撑在锦被上,遮住了半边脸。
崔莳也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
她凑得极近,身上的玫瑰味已然消散。长发与他的交织在一起,如绸缎一般杳然地逐水漂流。
王絮却早已经醒了。
有时外出打猎,需成宿睁眼,为王母王父望风。
她向来难以安睡。
她本以为崔莳不会再说话,便索性合上双眸,安心休憩。
崔莳实在不忍心,在榻上微微移动了一下。
指尖白得剔透,长指一点一点捞出自己的长发,乌发垂落在那指骨处,堆云砌墨一般。
肋骨处似乎有针尖在刺激神经,疼得他眸中一下泛起水汽。
他伸手抵住唇角,咳嗽了两声。
王絮心思平平,隐隐生出些许疑惑。
不知他所谓何事。
过了好一会,耳畔传来他的声音,细细地,含糊不清地道:“我知道,你会回来救我。”
王絮睫毛颤了两下,似乎是醒了。
救他?
她分明是出卖了他。
王絮行事向来果断。
要不是察觉出他身份,她一定会一剑结果了他。
因着他对她好,所以,她下手之时会快一些。
崔莳也一点一点移开眸子,很轻很轻地说:“昨日雨声……就是我身边的小僮……他说。”
适逢有雨,崔莳也匆匆赶来百香楼,雨声只得撑着伞,主仆二人就这样在雨中疾行,走了一个时辰,两人俱淋得很是狼狈。
雨点敲打着油纸伞,雨中也有风絮的幽香。崔莳也低头看水洼,一摊两摊,像是被打湿了的墨水画。
此时此刻,雨静悄悄地在他心间淅淅沥沥,却有把伞慢慢地自心底深处撑起来。
崔莳也的声音有些生冷,像是不争先的流水,潺潺而过:“他说,每个人的一生都在对别人承诺些什么,又不断违约,一个人这一生只会忠诚于一个人,也只会毫无保留地信任一个人。”
毫无戒备地投入自己的真心,给予对方全然的信任。这种信任,就像是少年人憧憬的初恋,只此一回,此后再不会有。
“雨声说他把他的信任给我。”
我说我把我的信任给你。
这句话崔莳也终归没说出来。
先帝当年选择继承人,波折丛生,争议不断,侍御史冉祖缇构陷程家与九皇子通谋。先帝怕生事端,寻了个由头将九皇子流放岭南。
程家,累世功勋,权倾朝野。
九皇子,宫婢所生,不受宠信。
程又青跪在玄武门边,三天三夜,直至晕厥,才换来先帝收回成命。
程又青醒来,只言:“与程家无关,系我一人赏识与他。”
九皇子亦感慨:“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之报以英琼瑶。”以美人为君子,以美酒为仁义。
程家并非程又青一人能做主,正如这天命亦不在九皇子掌中。听了程又青的话后,加上御史中丞劝谏,先帝对这件事也就搁置不问了。
在崔莳也看来,每个人的一生,都在不断地承诺与违约间徘徊。可总有那么一个人,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此后再有旁的顶好的人出现,你也不会再那么信任他了。
程又青把忠诚给了陛下,而崔莳也又将这份接近忠诚的信任转予王絮。
“崔公子,我——”
王絮此时睁开眼,不经意凝眸望来。
崔莳别开脸,打断她:“我知道,我知道。是我要多谢你,你救了我,要不是你,我已经死了。”
不必说,不必问,一切尽在不言中。
长发倾泻而下,颈侧肤如凝脂,遮不住他清瘦秀丽的身骨,陌上少年,斯人如玉,何处不可怜。
王絮垂下眼睫。
崔莳也虽未发问,但也不忍王絮担忧,出言道:“这一切,断不可怪你。”
他道:“该反思的是我,竟毫无保身的手段,便这般莽撞行事。”
……
……
红斗篷蓝衣衫的青年寻到炊房,一见到他,那抬锅的医师登时吹胡子瞪眼:“李奉元,你掐准了时间来这里?”
李奉元去帮他提锅:“胡太医,我上火了,走不动路了,再走路要倒地上了。”
“哼,真没想到,你一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竟这般娇弱,连一个受伤的小姑娘都比不上。”
胡不归抖了抖衣袖,李奉元收回手,堆起悻悻的神情。
中年医师拎紧提绳的手松开一指,指向笼屉边的瓷碗,“烦请李世子,替老夫将这碗粥送到病室去。”
李奉元抬起瓷碗,手指传来温温热意。
他轻车熟路地走到瓦房前,步伐轻快,对这里的一切都极为熟悉。
他自然是来堵程雪衣的。
他唤中年医师为胡太医,实则是习惯使然。
胡不归向来不出外诊。
当年,正是他救回了高烧发热的程雪衣一命。只可惜其早早致仕,守着一方小小的院落,安度余生。
李奉元为讨好他,着实费了不少心思。
此人喜好美酒,他便多多相送。待其喝醉,便什么都说了,二人也渐渐熟络起来。
他又将此事说与程雪衣听,她仔细地听了:“你多帮衬着胡医师,他无儿无女,将你视作亲儿子。”
李奉元自此对胡太医愈发殷勤。
只是,本该定好的时日,程雪衣却并未登门。
瓦房的窗棂边透出两道纠缠在一起的影子,李奉元走到门边,听到一声男声的低颤轻吟。
李奉元顿了顿,推门而入。
蹋上的青年扑地抖着身子起身,濡湿的长睫下洇出几分冶丽,像是水光中的艳影。
他疼得喘息不均匀: “是我自找的,与你无关。”
青年踉跄地倒下去,给李奉元开门的年轻女子轻轻扶了他一把,两人分离的发丝再次缠绵地纠缠再一次。
一声门响,窗棂闪过一个人影。
王絮的下颌擦过他的脸颊,崔莳也身上纵有万般疼痛,也退了一半。
他有些无地自容地扭头向门边看去。
可对上来人的视线,骤然间,脸上的红色褪下一半。
王絮见他乱了心神,只剩鼻头微微泛红,转身看去。
先前求药的青年端着一碗粥,站在门槛,看向她与崔莳也。
青年如遭雷劈,僵在原地:“崔莳也?”
崔莳也表情出现一瞬间的凝滞,脸色像窗户纸一样煞白,很快,从胸腔深处挤出几个字:“你走。”
李奉元想说不,敞开的窗棂边又走过一个人,他径直大步跨进来,是一个五六十岁模样的医师:“伤成这样,还在这里打情骂俏了。”
“胡太医……”
“胡医师。”
李奉元稍稍抬眼打量与他异口同声的那个女子。
他有些头晕目眩,这是怎么回事,崔莳也怎会在这治伤,看上去伤得还挺重。
还不等他想清楚,身后传来一道无比熟悉,无比可恶的声音。
“正是一年好风——”来人绕过窗棂,轻慢的调子顿了顿,黑发黑眸的青年忍不住笑了笑,脚步黏在门槛,“下一句,我忘记了。”
崔莳也心中的寒意如潮水铺天盖地而来。
他不动声色去看王絮。
李奉元冷淡道:“周煜。”
胡不归抢过他手心瓷碗,递给王絮,捋着胡须:“你的粥好啦!我给你端出来,喂你的相好喝。”
王絮抢话道:“他不是。”
周煜微微挑眉,一指王絮:“谁是她的相好?”
胡不归漆亮的眼眸在几人间一流转,呵道:“你叫王絮是不是?还说这病美人不是你的小情郎,手伤得厉害,眼下也青得很,非要亲力亲为给他煎药。”
李奉元扯扯嘴。
周煜睫毛匆促闪动一下,呼吸微顿,语含笑意:“这般深情,话本故事里的女主都比不上吧。”
像是有只手在捏崔莳也的心脏,全身血液倒流,换好的新衣衫凉透贴在肌肤上。
胡不归继续道:“是,可不是,我说了,这带露的槐花可不好摘,她就非要熬到粥里,苦就苦一下,一个大男人,这么娇气!”
崔莳也就此沉默下来。
在周煜面前,昔日平常往事,亦不能如愿以偿。
他心间应是有冗长回声的,可现下却很静。
宛若雪融在火中,有些哀怨,又有些彷徨了。
第25章 登场 粉墨登场
两匹神骏的高头大马,拉着一辆精致的马车徐徐驶过街道,朝北而行。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嘚嘚声。
车内暖炉散发着融融热气,程雪衣微微垂下头,葱白的手指轻轻将发丝拢至耳后。
她轻蹙着眉头,似在思索着什么,偶尔轻咳几声,苍白的脸颊染上一抹病态的红晕。
对面人的声音骤然间轻了许多:“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实难想象,那《宦海情澜录》与《如梦笺》这等在市井中传得沸沸扬扬的话本,竟出自你之手。”
程雪衣微微转动手腕,将笔尖饱蘸墨汁,在纸上沙沙地滑动,宣纸上瞬间落下一片潋滟的光影。
案上的纸正书绘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爱与恨、忠诚与背叛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有惊心动魄的冒险,也有令人心碎的离别。
程雪衣眉头一压:“你用我还她的刀,杀了她?”
周煜坐在对面,身子微微前倾,听到这话,意外地眯起眼睛:“什么刀?”
程雪衣忽地轻咳起来,连续几声,她以手帕捂住嘴,待放下手时,手帕上隐隐出现一抹刺目的血色。
她微微抬眸,道:“金错刀。”
腊祭之日,程雪衣行至长陵郊外礼佛。
但见雪地之上,一女子昏厥其中。惊见那女子紧捏于手心之物,竟是金错刀。
此刀原是她的父亲程又青赠予陛下,陛下又转赠给太子。
程雪衣救下此女子,派人一番询问,方知其名曰王絮。听闻太子正在寻她,程雪衣心中暗忖:既如此,定当护她周全。
周煜坐在对面,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桌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着桌上的小物件。
周煜静坐片刻,自袖中取出一柄刀,递与程雪衣。
那刀寒光闪烁,似有万千故事藏于其中。
“那她呢。”
程雪衣的手指轻轻拂过刀身,指尖传来那冰冷的触感,同时亦感受到刀身上精致的错金纹路。
王絮是死是活,所在何处。
周煜闻言,未做应答:“那家伙就是个麻烦,她迟早会来碍咱们的事。”
他的手轻轻覆于案上,稍作停顿,而后缓缓伸出,去拿案上之纸张。
程雪衣面无表情,轻声:“世子所为,自有其道理。那人既心怀不轨,世子除之,并无不妥。”
“只是……”她捏着刀的手微微一顿,那刀顺势擦过周煜的指骨,发出轻微的“嘶”声。
程雪衣将刀扎进桌案,木屑飞扬,纸张瞬间被钉于桌上:“金错刀是我程家祖传之物,你给我的是仿制的。”
周煜神色淡然,语调微微上扬:“真品已还给她了。”
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程雪衣手腕一转,拔出刀,向对面之人一抛。
周煜见状,身子向后微微一靠,勉为其难接住刀。
原来是随葬了。
程雪衣那时叫人去送刀,岂料那人阳奉阴违,竟敢将刀交予周煜……
“你若再管我的人,便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程雪衣话语虽轻,却掷地有声。
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袖口的一处刺绣,没再说话。
周煜向来不会说谎,所言句句皆为真话。只是将自己的位置从局中人,改成了观局者。
他掀开车帘。
青石板路上静静躺着一只竹蜻蜓。由竹子简单制作而成,只需用手一搓,便能轻盈地飞起来,
一个小男孩飞快地跑来,蹲下身子一把捡起它,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竹蜻蜓。
他身旁站了个少女,微微垂首,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几朵荷花,戴着面纱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不远处,一个中年妇人不紧不慢地在后方跟着走来,“山山,娇娇,去敲门啊。”
周煜抬起手腕,铃声引得那少女压低荷花的叶片,露出怯生生的眼眸。她声音很轻:“踏过江水采得荷花,买一朵吧,公子。”
“我弟弟生了病……”她道。
荷花开得娇艳,清风一吹,少女明洁如镜的眸子里荡开阵阵波澜,含露的荷叶衬得她脖颈滢白。
周煜鬼使神差买了一朵,只是无人可送。他进了门,将荷花随手丢在门槛边。
“抓几帖方子,上次说好的。”周煜有些走神。
胡不归启开抽屉,食指与拇指并齐搓了几味药材出来,拾起地上的布包,三下五除二打包好,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他打开门的一隙,递出去:“上次吃了可好些了?”
周煜道:“好了许多了。”
“下次叫雪衣丫头再来一次,老夫亲自为她施针,再逼出些寒气。这病啊,着实不易好。”
周煜道:“这次不行?”
胡不归向他解释,病室有人。周煜略一打听,就知此地来了三个熟人。
还是打个招呼吧。
瓦房里,李奉元端着瓷碗宛若雕塑,胡不归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抢过瓷碗,一番调侃,然而递出的瓷碗却迟迟没人来接。
瓷碗孤零零地悬在半空,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你……你……”
李奉元指尖颤动,抬手指向周煜,忍不住瞪他:“她竟是跟你一起来的?”
不必言明名字,周煜已然知晓他所指之人。
除了程雪衣,又能是谁呢?
“与你何干?”他声音很冷淡。
周煜瞥一眼王絮,向屋外走,肩膀突然被人粗暴地扣住,回头看却是李奉元的脸。
李奉元大声指责:“你这人,怎的如此不知检点!婚前还这般勾三搭四,简直不可理喻!”
没点正形,身为程雪衣的未婚夫,他怎么能在婚前搞出那么逾矩的纳妾仪式。
一时间,周遭静了下来。
王絮不肯说话。反手扣住崔莳也的手,崔莳也微微皱眉,颔首看不清表情。
王絮伸手接过瓷碗,胡不归悄悄地溜出了门。
周煜往后靠了靠,不甚在乎地说:“饮食男女,有何不可?昔日我在百香楼,一掷千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说,难不成你就在意一个名分?”
周煜和王絮,好像并非是他想的那种关系。
崔莳也谨慎地,迟钝地,以指骨微微碰了碰他,意识回笼,他像是被火烤了一下似的,猛地收回手,不知说些什么。
李奉元一听这话,更是火冒三丈:“你简直无耻至极。”
周煜自然不会忽视崔莳也的小动作,不过,他本就不喜欢王絮,也不在意,悠然地继续道:“人生苦短,何必拘泥于这些小节。”
李奉元怒道,“她岂是你能随意对待的人?”
周煜嘴角的笑容更浓了,直起身子,抬脚向前,凝视他:“哦?那你又算什么?有什么资格来管我的事?我不介意她找个男宠,你介意吗?”
他漫不经心地瞥了崔莳也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投名入伙请到南王府。”
周煜抬脚出门,甚至不看诸人一眼,李奉元也不甘示弱,跟上去摆开架势。
两人在台阶上拳来脚往。
“叮当”一声脆响。
王絮先前一言不发,两人出门后,她以勺子探入碗中,盛起一勺稠糯的粥液。
崔莳也喉间涌上一股哑意,恶心的反胃。
崔莳也一见那绿色的粥,便想到了一口铁锅。
在梦中,灾民们在饥饿的驱使下,彼等饮血啖肉,人性泯然无存。
磷火扑飞,烧起来,燃起来,点着起来,把他一身的血煮开,熬成一锅红汤,热的,苦的,在漆夜中不停摇荡。
崔莳也睫毛很快眨了一下:“我还是要起身。”
王絮扶他起身,以勺舀粥。
他先是不想吃:“你先放下,你的手还受伤呢。”
“动一动好得快。”
王絮没放下碗,舀起一勺,在空中放凉,轻声问:“你没话要问我?”
“你……”崔莳也不露声色地凝她,“你喜欢周煜吗?”
王絮看了他几眼,没有立刻回答。
她以为崔莳也会问,为何她不去叫人,为何要一个人面对南王案的凶手。
这样也不错,省得她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
崔莳也略有几分慌张地偏过头,逆着光,光晕刚巧落在他染了绯色的耳朵上:“你不喜欢周煜?”
王絮没想到他竟如此离谱,忍不住逗他一下:“你喜欢周煜?”
两人声音不大不小,台阶上打斗的人亦可听得一清二楚。
李奉元一时失神,被周煜摁肩膀按在墙上,脸上挨了一拳,他很快回过神,咬着牙再挥出一拳。
崔莳也冷不丁听到她这句,怔愣一下,眉宇间满是苦恼,耳根的红蔓延至脸颊。
王絮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有些嘲意。
崔莳也惊讶又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她,正要开口,一勺粥就送进了唇畔。
是王絮伸出的勺子,所以,他还是吃了下去。
崔莳也合上唇,细细地咽下去。
米香醇厚,入口即化。
先是软糯的谷物在舌尖蔓延,而后蔓延上来的是草药的涩意。
不苦,还有些甜,这是碗加了甜槐花的药粥。
王絮道:“周煜……他强抢了我。”
屋外打斗的两人一同僵了一下。
周煜禁不住笑了一下,略有几分咬牙切齿,李奉元只觉得这两人不顾及旁人的死活,忍不住将视线投向屋内。
崔莳也蜷起的指尖不自觉绷直了,用了力,便显露出浅浅的筋骨来,他的睫毛下雨淅淅沥沥地掉下,低软的嗓音轻颤:“他真可恶。”
王絮又递来一勺,崔莳也眼梢敛着薄红,倾了身子,去含住勺子,吃下粥。
“你还想知道什么?”
他呛了一下,喉咙发紧,连忙道:“不,不……”
“我不想知道。”
“是粥太热了?”王絮吹了一口,又送进他的唇畔,崔莳也乖巧地吃下。
崔莳也不在乎其他人的目光,他在乎的人,向来没有别人。
王絮不经意地向外看一眼:“你很讨厌周煜?”
窗棂透出阳光,王絮的下颌线很好看,崔莳也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崔莳也下意识道:“先前不讨厌。”
“他这般嚣张做派,你不讨厌他?”
王絮有些不解,为何是先前,讲心里话,她挺不喜欢周煜。
“当年徐国尚且弱小,隔壁有些强大的国家虎狼环伺,他以身入八方困局。”
崔莳也眸中闪烁了一下,轻声解释:“没人会讨厌他。”
王絮回他:“如此看来,他也并非一无是处。这世间之人,又有谁能尽善尽美呢?”
“他有时候做事,确也有些缘由。”
“为什么是他?”
“适龄的还有些身份的只有三个人,其一就是长……”崔莳也以手指了一下门外的人:“他性格霸道,生在江东,不适合。”
“至于太子殿下,一国储君,不合适,二殿下,太小了。”
“周煜的母亲周将军病重,她父亲急于结束战争,不是不爱他。”
只是爱重她母亲多于他。
只可惜,周煜做了质子后的几个月,周将军也去世了。
屋外打斗的两人一同停下。
李奉元没想到还有这回事,眼神怪异地投向周煜,周煜却和他站得有些远了。
周煜站在光下,脸上的表情很淡,睫毛下的眼眸却是乌黑,分不清什么情绪,只是不太高兴。
屋内人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是李奉元从未见过的,带着些讨好的软绵绵的音调。
“不过……我现在很讨厌他。”
崔莳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手撑在下颌,眸中干净得不带一丝杂质。
王絮手心包扎的淡褐色布帛十分干净,她指腹捏紧木勺柄,垂眼递喂过来:“为什么呢?”
崔莳也转过头,心跳漏了一拍,微凉的指尖扣在一起,脸颊微微发烫。
白日光盛,院中槐花香甚浓。
王絮抬眼望向窗棂,胡不归正在捋槐花,花瓣顺着掌心,落进簸箕里。
她在转眸一看。
崔莳也挺直了身子,托着下巴,袖子卷到手肘,衣领很低,阴影落到锁骨处。
他慢吞吞地说:“因为你讨厌他,所以我就讨厌他。”
王絮默了一下。
这会哪怕她是个石头,也是看出来了,眼前这个芝兰玉树的贵公子,光明正大地喜欢她。
赤子之心,白首之诚。
可王絮对他,还是一点感觉没有。
一点都没有。
他的真心,于她而言,一文不值。
第26章 红妆 故烧高烛照红妆
天边水汽混漾不分。路边的青草都被严霜打得有些枯凋。小巷口,赶牛人头戴斗笠,手中挥舞着细长的鞭子,不时吆喝着牛群。
一个身材瘦长的人纵马奔来,不由分说便要收走他的牛。赶牛人惊慌失措,连忙上前阻拦。
可那些人毫不理会,强行驱赶牛群离去。
中年妇人紧拉住儿子衣衫,遥指那牛,道:“你可得好好念书啊,要不长大以后就得放牛去,还得让那些小流氓把牛给弄走。”
她却没看到,跪在地上悼哭的老汉,怀中多了一锭金元宝。
老汉竟是喜极而泣。
中年妇人本就心绪不佳,携子前来问诊,孰料那医者竟言道人满了。
人满了?
她明明瞧见一边的马车上下来个富贵公子哥,在她之后,却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中年妇女怒目圆睁,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门,破口大骂:“你个该死的庸医!有钱人就能进,穷人就进不了?别人还说你悬壶济世呢,我看你就是个黑了心的混账玩意儿,就知道赚黑心钱!”
这人吵闹得厉害,程雪衣的侍女走上前来,掏出几两银子递到她面前,吩咐道:“拿着这些钱,去别处看大夫去。”
可这妇人却狠狠唾了一口口水:“有钱就了不起啊?看不起穷人咋的?我偏就在这儿看着。”
她一边叫嚷着,一边却迅速地将银子妥帖地收到衣袖之中。
小巷深处,那扇陈旧的门再次被推开,周煜率先走出,李奉元跟随其后。
两人之间却隔着五六尺的距离。
倏然间,周煜的心猛地一揪,像是漏跳了一拍。
捧荷花的少女坐在台阶上,身上棕红色兽皮做的衣衫略显陈旧,她睁开惺忪的眼,荷花上蒸发的露水自她睫毛上滴下,无声无息地在她眼眸中消散。
少女迅速站起身来,低垂着眼眸,脖颈也一并低下,像是鹿在饮水。
她小步凑近李奉元,轻声道:“公子,买朵荷花吧。”
周煜只觉得心口堵得厉害,他一把将药材塞到李奉元手中,催促道:“拿去给她。”
“你这是何意?”李奉元皱着眉头接过药材,心中怀疑周煜不怀好意。
周煜无所谓地耸耸肩,目光却始终离不开那捧着荷花的少女。
李奉元瞬间领会周煜心思,气得发笑。不过此刻,他急切想见程雪衣,抬腿冲向马车。
甫一拉开帷幔,案几上有道刻痕,程雪衣将案上的宣纸摊平,工整对折好。
李奉元盘腿坐上马车,小心地稳住身体,倾身靠近桌案上的药炉,拿起蒲扇轻轻扇动炉火。
双颊能感受到火焰的炙热,火光在李奉元脸上跳跃:“我在这看到崔莳也了,他好像有了喜欢的人。”
那一副摇尾乞怜,可怜巴巴的模样,简直令人恶心,真是茶到骨子里。
药液在小火的炖煮下微微翻滚,偶尔溅起一点小小的水花。
程雪衣将宣纸收入袖中:“谁?”
李奉元抄起砂锅,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快速在炉灶口一擦,“噗”的一声,跳动的火苗瞬间蹿起。
叫什么李絮,胡絮……?
“你不认识……”李奉元笼统地答,“他就是个三心二意的,先前还讨好你呢。”
“他送的东西,我打发给下人了。”
在李奉元眼中,程雪衣时而遥若天边云,时而近在咫尺间。
她是有求几乎必应的,虽有时不予理睬他。
李奉元自口袋中取出一块糖果,半撕开包裹的糖衣,没敢拿手碰她,以糖纸去蹭一蹭她的衣袖:“他们着实太过腻歪。那女孩舀起一勺,崔莳也和狗一般,忙不迭地凑过去吃。”
渐渐升腾起的药香愈发浓郁,带着一些苦涩,又夹杂着些许清新。
程雪衣脸色分在苍白,慢慢地剥离糖纸,轻薄的糖纸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倒是颇为好奇,究竟是哪家的小姐,能令崔三公子动心至此。”
李奉元举起水囊向砂锅里注了些清水,他有些迟钝,水线分岔跳到了桌上。
她好瘦。
月白的衣衫虚拢住身子,凑近一些,隔着一层糖纸,依旧能触到纤细柔软的骨骼皮肉。
小巷中,男孩将蜻蜓朝着马车窗牖处放飞,红漆大门边,周煜上前一步,沉声道:“你的花,我全买了。”
荷花少女闻言,双眸一亮。可周煜却忽地脸色一冷,伸手一指,厉声道:“把你的面纱揭下来。”
荷花少女略一犹豫,将手按在面纱之上。她忽地睁大双眼,望向巷口。
手猛地拉住周煜的衣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周煜顺着荷花少女的目光望去,神色在一瞬间露出错愕。他将手向后猛地一收,荷花少女顿时失了气力,身子一软,吓得跌倒在地。
朱漆大门,院内青石铺地,花木有致生长。
崔莳也满心惊讶,他从未与王絮提及,自己不喜吃苦一事。
王絮将瓷碗搁置在一边,轻声道:“崔公子的玫瑰露,有些甜。”
崔莳也隔着错落的光看王絮,掌心渐渐收紧,往回收,声音哑的不行:“王姑娘可否替我去寻支笔来,我与家中传个信。”
他几日不归家,若无他的口信,只怕小僮难以封住口,届时走漏消息,恐引得王絮再度遭调查。
王絮推门出去,崔莳也却想到还有件与周煜有关的事,他还没告诉王絮。
徐国经七王之乱后,勤练兵马,军威赫赫,日益强盛。陈国未蒙天庇,灾祸连连。两年前,南王突入陈国境地,大肆杀戮劫掠,竟劫走周煜。
徐国单方面撕毁了不战合约。
陈国欲报南王之仇,在周煜的接风洗尘宴暗施杀手。岑安长女为救周煜,为敌国探子报复戕害。
胡不归拿着笔墨走来,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袍,身形清癯瘦削,然精神却极为矍铄。
他转头责问身旁的王絮:“哼,你这丫头,为何不帮他写上两个字?”
崔莳也欲言又止,想说的话堵在喉间,他向胡不归解释:“家中父母认得我的字,若叫王姑娘替我写,反倒会让他们疑神疑鬼,还是罢了。”
胡不归神神叨叨地将王絮拉出门外,而后伸出手向她索要钱财。王絮却长久地沉默不语。
胡不归呵了一声:“哈……你可别想跑,瞧你穿得人模人样,竟连钱都付不起?我所用之药可皆是好药。”
“把你的簪子留下。”胡不归伸手去取王絮头上的银簪。
王絮侧身一闪,恰好躲过胡不归的手。
胡不归见状,火气更甚。
王絮将她哄到槐树下,离远了崔莳也在的瓦房,“不如我留下给你帮工?”
这簪子于她而言有大用,断不能给他。
“哼,就凭你那抓药的三脚猫功夫?还不够格!老夫自己便能应付,你可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胡不归嘴上虽这般说着,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心动之色。
胡不归在摆弄药材时,对药的敏感度仿佛已达天人合一之境。
那双手如同与药材融为一体,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精准地拿捏着药材的特性和用量。
王絮自始至终都未有个正式的师傅。
胡不归微微扬起下巴,说道:“不过,听老夫一句劝。你与这小公子,倒是挺般配。”
王絮这份这份识人的眼力让胡不归对她另眼相看,开口求胡不归收他为徒,还有,她这不服输,咬着牙向上爬的劲。
“小公子怕他和你在一起,被你带累受了一身的伤的事传到家中,家人反对你们。”
王絮将簪子收入袖中,“那我嫁给他,你看如何?”
胡不归一双眼瞪的溜圆,倒是不想王絮竟真答了他,转而一笑:“怕是不行。”
风吹动马车的銮铃响动,清脆如玉碎。槐花一落如雨,院墙上的苔藓幽绿得生出寒意。
胡不归捋了捋胡须,若有所思:“屋外等着的,是丞相千金。”
王絮垂下眸。
程雪衣?
已经好几个月没再见到她了。
周煜大婚之日,程雪衣也不曾露面。
“她虽是个瞎子,不过有个好出身,配的是南王世子。虽说这人花天酒地,资质平庸。”
难怪……
未曾想,她竟是周煜的未婚妻。
红妆铺地,宾客如云,丞相却是毫无反应。
想来亦是知晓,她不过是周煜的替罪羔羊。
胡不归不禁道:“南王去世,也不知他们会不会退婚。”
姻亲南王去世,于丞相而言究竟有何益处?
周煜竟也拒绝从军,有钱人断不会做无利之事。有的人不明就里,看不懂丞相亦有杀南王之心,便会觉得丞相无辜。
丞相必定会设法将此权柄洗白,收入自己囊中。
而周煜身为知情人,却并无保身之策,且丝毫不惧被杀,究竟是何原因?
胡不归微微摇头,神色中带着几分惋惜:“你虽身着华服,可干起粗活来却如此熟练。且连一点银子都拿不出,你的簪子、衣裳莫不是这小公子给你买的?他的确喜欢你,可你们终归是不相配的。”
“你学得几门手艺,可他赏玩的是的是风月。”
锦服华簪非己力,鸳鸯难配意迷离。
王絮有手段,踩着这小公子上位,胡不归先前入内调侃她,实是不忍她不肯停歇的努力付诸东流。
胡不归叹道:“你们两个,有缘无份。”
晨雾笼罩了整座屋子,屋内绰绰的人影,正题笔写字,不知何时起了雾,白茫茫一片。
崔莳也抬起头,向窗棂边瞧了眼。
槐花盛开,在雾中像下了场大雪。
王絮背身站在槐花树下,春日的露水沾湿了她脸颊,沿着眉骨滴下,打湿她的衣襟。
她钩低枝条的手一松,抬袖擦了下脸,似早料到他在看她,扭过头来——
崔莳也神色稍黯,苦涩笑意不达眼底。
但见她遥遥一笑,灿若春华。
笑意并不算和煦,有些冷,像是积雪初融时,冰茬在流水中化开,在夜里柔柔地,慢慢地渗透出来。
可这笑却不是对他,是对来人——周煜。
崔莳也却是呆住了,手心的笔一斜,顿挫地笔调向上勾出一道粗长的痕迹。
崔莳也心中一阵叹息。
正是一年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又是这样……
屋檐相连,画梁相接,周煜大步跨进屋内,一把拽起瘫软在地的女子,硬生生地将她拖了过来。
啪的一声,他走得急,踢翻了扫帚和簸箕,槐花稀稀疏疏地落在地上。
碍于这人在这里。
周煜看向王絮:“我只问一句。”
王絮正在折槐花,周煜转身回来,她也有几分诧异,“你说。”
“你可知道,他的身份?”
周煜指了一下屋内人。
王絮不语。
“他是你旧情人的亲舅舅。”
王絮适时露出几分惊讶。
云雾像流动的白玉,无声地将两人隔开,王絮只觉得周煜此刻无限遥远。
他心情很不好,不知谁惹了他。
像是梅雨季阴干的纸,皱巴巴得还算有型。
“你旧情人先前不杀你,我就知道他不知道。”
王絮道:“我不让他知道。”
周煜不禁露出几分哑然:“……”
他没忘记,自己也可算得上徐载盈的表弟。
王絮抬眸看他。
周煜脸色很黑,一指门外: “他这个疯子,好像已经知道了。”
门被撞得框框响,门框不住地颤抖,朱漆在剧烈的撞击下微微剥落,露出斑驳的底色。
周煜站在槐树下,槐树多刺,他可不想爬上去。
他低着头,一把松开攥荷花少女的手,可荷花少女又抓紧了他。
周煜紧盯着她,一字一顿: “你干什么?”
“我怕。”
荷花少女甚至不太敢抬头:“救我娘……”
周煜脸色陡然一变,厌恶地甩开她的手,她却整个人压上来,周煜自袖中掏出一柄匕首,狠狠地割下去。
王絮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那女子惊慌失措地张开手心,手却迎上了白刃。
刹那间,手心鲜血四溢,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大片,已然看不清原本的模样。
门在剧烈的撞击下几近崩裂。
朱漆剥落,木屑飞溅,门框扭曲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门外人却一句不发。
门上鲜艳的朱漆不停颤动,好像随时会溅得人一身血。
第27章 云娇 公无渡河 公竟渡河
王絮拉上瓦房窗牖。
不远处,门扉振动声一停,院里骤然间被沉寂包裹地严严实实,下一刻,朱漆门轰然倒地。
屋内传来崔莳也的声音,语气中夹杂着几丝不加掩饰的关切:“出什么事了?”
“没事……你别出来。”
王絮话音方落下,胡不归自炊房冲出来。
与此同时,一个壮硕的黑点在溅起的灰尘中猛地冲进院子里。
是一头横冲直撞的牛。
它头颅低下,牛角对准槐树,“砰”的一声,槐树剧烈摇晃,细小树枝瞬间折断。
胡不归躲在王絮身后,讶声道:“谁放了这么多疯牛。”
门外牛群奔腾而过,扬起漫天尘土。
牛鼻翼急剧扇动,嗅到血腥味后双眼更红。它猛地转身,四蹄狂奔冲向荷花少女。
蹄下尘灰漫天飞扬,只差毫厘之距。
锋利的牛角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就要将少女刺穿。
王絮抄起挂在门框上的鞭炮点燃向牛抛去,眨眼间,荷花少女将身边周煜推至牛前。
周煜无端地被她推了个趔趄。
鞭炮声骤然炸响,震得周煜心脏漏跳了一拍,牛角猛地一拱,撞得他身形不稳,被逼得向后退了两步。
周煜挥剑而出,剑光一闪,刺中牛眼。
疯牛发出一声嘶吼,轰然倒地。
周煜快步回身,拽住荷花少女,将她拉到身侧,脸上笼上一层阴云,“你在干什么?”
先前,极度的恐惧与求生本能如同汹涌的潮水裹挟了荷花少女,此刻她煞白了一张脸,怯生生道:“放开我,快放开我……”
周煜冷笑一声,抬手轻抚抚荷花少女通红的眼尾,“你有这双眼,就不要露出这样可怜的表情。”
荷花少女的手心汩汩渗出鲜血,血腥之气弥漫开来,竟引得又有牛闻着味冲了进来。
王絮自药房取出艾草,点燃扔在瓦房前。
艾草燃烧起来,袅袅烟雾升腾而起,形成了个屏障护住瓦房。
胡不归一头扎进附近屋子,快速掠过杂乱的物什,终于抓到装香料的袋子。
他火速打开,将桂皮、八角撒在牛的尸体上,遮盖住牛身上的血腥味,泄了口气:“还好老夫是个老江湖,这种惊掉人下牙的事,也见怪不怪了。”
“前几年——老夫还打死过一只老虎。”
门口露出个毛茸茸的棕毛耳朵,它的爪子还沾染着鲜红的血迹,经光一照闪烁着锋寒的光泽。
闯入眼帘的是一头幼熊。
王絮这才转身看周煜。
原来他所说的惹上麻烦,是这个麻烦。
按他的说法,这熊是徐载盈引来的。
徐载盈是一个这样丧心病狂的人?
所幸门口的熊,只是张望一眼,就转身退到后边了。
周煜若无其事地用刀挑起荷花少女的下颌,侧身道:“区区一只熊,在胡太医眼中应该不在话下吧?”
胡不归傻了眼,“什么熊,我打死的不过是只病猫罢了。”
荷花少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周煜轻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捏着刀柄,以刀身上上下下描摹她的轮廓,“你叫什么名字?”
荷花少女扭头,不肯吐出一个字。
王絮捡起一块石子,迅疾砸向周煜手心。周煜反应极快,侧身一闪。
王絮一个箭步上前,牵起荷花少女的手,而后迅速向后退出几步,“跟我出去。”
荷花少女满脸惊恐,泪水不断涌出,声音颤抖着说:“我怕,我怕。外面,外面有更可怕的东西。”
王絮神色未动,悄然盯了一眼她的手。
轻声开口安抚道:“你不是一心要救你娘吗?我会帮你。你的手在流血,将熊引进来,你身后的病患怎么办?”
先前劫持崔莳也的黑衫女,手上有一小道烧伤的痕迹。荷花少女的手此刻血雾淋漓,豁开了个大口子,即使有痕迹便也看不真切了。
王絮怀疑她,只因这人从头到尾,没喊过一声痛。
程雪衣在屋外,终归王絮是不会出事的。
不如试一试这荷花少女,到底是人是鬼。
荷花少女被拉得一个踉跄,虽满心恐惧,却也只能跌跌撞撞地跟着王絮往外走。
巷子里静得可怕。
墙壁在阳光的斜照下投下斑驳的影子,地面的石板路有些许青苔,散发些许潮意。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
马车横亘于路上,中年妇人携其子,二人畏缩不前,紧紧靠在墙角。
幼熊此刻正趴在拉车的马身旁。
爪子剖开马身,马发出凄厉嘶鸣,血染红了地面,几头牛也横七竖八地躺在一旁。
潮湿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王絮胃里一阵翻涌,拉着身侧人的手紧了几分。
“周煜!”
李奉元高声呼喊,抬手撩开马车帘子,而后纵身一跃,来到王絮这边。
他松开系着的棕红色斗篷,顺势一甩,将斗篷抛向刚走出来的周煜身上。
这一声,惊得熊弓起身子,后爪一蹬地面,一道棕色弧线向周煜射来。
周煜见状,脸上看热闹的神情一扫而空,他侧身一闪,险险避开熊的攻击,却也惊出一身冷汗,“李奉元,你这江东的野蛮人,连一头熊都怕成这样!”
李奉元瞅准时机,举起匕首刺向熊后腿,“你可是武将之子,这头熊你岂不是能直接宰杀来茹毛饮血!”
“你不也是武将之子,江东子弟最是野蛮……”
周煜一剑刺中熊的脖颈。
棕熊转身挥爪,李奉元躲闪不及,膝盖被拍倒在地,口中吐出一口鲜血,不忘道:“你这色迷心窍的人,怕不是得了花柳病,一张嘴,吐出的全是病气。”
……
荷花少女冲到中年妇人面前,“娘,我们快走。”
程家马车横在路中,挡住了众人的去路。
拉车的马仅余一匹,中年妇人带着儿子匆匆忙忙攀上车辕。行过之时,竟撞倒荷花少女。
她眼睁睁地看着中年妇人,满脸的惊愕与委屈。
然而,中年妇人并未回头,只是心急火燎地三两下登上了车。大喊:“哪个会驾车哟?赶紧走哇!那可是熊啊,熊咧!”
车内传来程雪衣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坠地:“有他们在,没事的。”
荷花少女一个趔趄,倒向路边的树丛。交错的枝桠勾走了她的面纱。她默不作声地流下了眼泪。
王絮俯身捡起地上之面纱,而后递还于她。
难怪荷花少女要以轻纱覆面,不作伪饰而言,王絮一十六载人生,从未见过如此美人。
美人恰似燃烧的红蜡。
向上处,是光焰中的冷艳花枝,卷起火一般炙烈花苞。向下处,为云娇雨怯的玻璃魂,若不加以悉心呵护,便将烟消云散。
荷花少女急忙将面纱遮盖于面,一双眼怯生生地望向王絮,轻声道:“谢谢。”
这人王絮莫名有些熟悉。
王絮护着荷花少女,向车厢走去,“我送你,去见你娘。”
荷花少女乖软地点了点头。
王絮指尖一寸一寸凉下去,掀起帷幔一角,侍女正为程雪衣沏茶,程雪衣眸子专心地盯在桌面。
正要完全掀开之际,从天而降一头棕熊,落在马身上。
那匹马受惊嘶鸣,高高扬起前蹄,四蹄乱蹬,棕熊在石板上摔得鬃毛飞舞。
“周煜,你个口口东西。”李奉元怒目圆睁,挥剑向周煜砍去,“你踢到那去干什么,你是个口口吗?有人你不懂?”
周煜身形一闪,躲过这一击:“失误,失误。”
李奉元一击未中,心中更是恼怒,急忙掉转方向,奔向马车这边。
棕熊瞪大了眼睛,鼻孔中喷出粗重的气息,跳上车厢,风呼啸而过,吹动周煜的衣衫,手中的剑也微微颤动。
王絮抓起荷花少女,自马车上滚下去,倒在一边的荆棘中,棕熊闯进了帷幔,车内传来母子惊恐地尖叫。
程雪衣原本精心梳理的发髻也有些散乱,她直起身道:“别怕。”
她霍然直起身来,微微侧头,似乎是在判断帷幔的方向,双手端起砂锅,不顾手心疼痛猛地掷出。
砂锅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带着一股凌厉之势。
棕熊正欲扑向帷幔,冷不防被砂锅砸中,被烫得大声喘息起来。
它身躯猛地一颤,口中发出愤怒的咆哮,却又因砂锅的热度而不敢贸然上前。
王絮将这一方动静尽数收入眼中。
“雪衣,雪衣你别怕,我来了。”
李奉元大跨一步跃上马车,迅速擎出腰间匕首,朝着棕熊猛冲过去。高高举起匕首,用力扎向熊身。
一下、两下、三下……
李奉元不知疲惫般,连续插了十几下棕熊没了呼吸,才肯罢休。
鲜血溅落在李奉元的脸上,他的一双眸子惶惑地睁大,却像是清水濯洗过一样,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
李奉元忙不迭地钻进帷幔。
他顿时慌了手脚,小心翼翼地取来清水为程雪衣漱洗手指,“你疼吗?”
程雪衣的手指通红肿胀,轻声回:“不是要我的命,什么都好。”
窗棂处,帷幔轻轻卷起。
荷花少女凑在一旁,与她弟弟亲密耳语。
王絮的手按在帷幔上。
周煜不愿她见到程雪衣。
此前,王絮没瞧得分明,只记得黑衫女手上有一道疤。
程氏家主心有不安,恐周煜难下狠手,再遣人来杀南王,亦未可知。可这样的话,程家为何不杀崔莳也?
这一切,只有见到程雪衣,才有个分明。
一阵微弱的喘息声自王絮身后传来。
寒意自王絮足底骤起,恰似无数冰寒针,徐徐扎入肌肤,须臾便蔓延周身。
王絮转身看它。
它假装死去,埋伏在原地,将以雷霆之势起杀手。
棕熊的眼睛半睁半闭,眼神中透露出痛苦与疲惫,但是更多的是——
马的眼睛是横瞳,可清晰辨明前后方。熊的眼是圆形,与人相同。
人会隐匿眼中的怨毒,动物却不能。
棕熊盯上王絮,目光如箭,直刺过来,令人不寒而栗。
车厢里起了争端,程雪衣的侍女大喊一声:“你在干什么?你抢我们小姐的东西干什么?”
荷花少女立于窗棂边,对着身旁男孩轻声言语。
恰此时,一页纸自窗牍中飘出。
忽有一双手伸了出来,甚是白皙,在空中徒劳地抓挠,似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地收回去。
车厢里,李奉元的语气也是溢于言表的惊讶:“没事的雪衣,我去帮你捡回来。”
窗棂边男孩扔出来一个物什:“姐姐,接好了。”
棕熊于此刻,眸中凶光毕露,四肢蓄力,猛地向王絮扑去。
王絮闪身一躲,撞上不远处周煜幸灾乐祸地眼神,咬着牙,正要再次转身。
王絮身后再无退路。
她眸光猛地一震,只见荷花少女手持一刀,猛地劈向她。
刀光一闪,发出尖锐的破空声。
棕熊如一座小山跳上来。刀的去势已无法收回,直接插进了棕熊的眼睛。
棕熊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眼睛处鲜血喷涌而出。
它再次倒地,但仍不甘心,试图再次站起来。
荷花少女拔出利刃,刀锋上还沾染着牛的鲜血,她脸色惨白,道:“我叫……云娇。”
一柄剑,自远处而来,扎进棕熊的脖颈。
是周煜。
云娇瘫坐在地,脸颊微红,手中的刀滑落,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衫。
她抬头看向周煜:“你为何不早救我们?”
周煜看了眼王絮,轻描淡写地道:“你是谁,我是谁。”
阳光的斜照下投下斑驳的影子,地面的石板路有些许青苔。
云娇跪在地上,白肤像骨末,红晕如丹砂,黑发如漆灰,影子沉默地落在地上,有些青。
怨恨就像水珠从岩石缝里渗出,此恨独属柔弱者,满含绝望,尽显疲惫。
可除了流泪,她还会握刀。
王絮若有所思,心中被一双手攥紧。
程雪衣的手伸出来的时候,王絮看到一道一闪而过的烧伤。
和黑衫女一样,很是陈旧的伤口。
王絮拉起云娇,正要捡起地上那页纸,一名侍女款步走来,弯腰轻巧地捡走了那页纸:“没事吧?”
王絮很轻地摇了下头。
胡不归自炊房抄起一把剔骨尖刀,抡动手腕冲出门槛,见到此前场景,呆了一呆,“老夫温酒上阵,不想这里竟有几个大罗神仙,将这奇事给解决了去。”
“诶,那又是谁?”胡不归指着马车身后的人。
一群人走上场来,他们身着玄色官服,衣角处绣着云纹图案,自墙角缝隙挤了进来。
王絮一眼认出,这些人是大理寺的官员。
这些人却是朝着王絮走来,侍女柳眉微蹙,质问道:“你干什么?”
为首那人语气虽恭敬却不失坚定地说道:“我等奉命办案,多有得罪。此事涉及重大,还请王小姐随我们回大理寺配合调查。”
第28章 残荷 听雨声
胡不归吃了一惊,一拍周煜肩膀:“你不去追你未婚妻?”
大理寺似乎在追查一个案件的凶手,遂带走了王絮,还有云娇一家三人以及程雪衣一行人。
徒留周煜与胡不归于原地。
周煜安不应声,眸中映出一个身影。
云娇在小心翼翼地托住荷花的茎秆,纤细的手指卷起衣袖,轻柔地擦拭干净花蕊上的血迹。
云娇双手捧花奔至王絮身前,软声道:“送你。”
迂回曲折的光落在她们身上。
荷花叶瓣轻薄,荷香细细,娇艳妩媚。
王絮安静了一息,将荷花托在右手心,道谢再答:“一路平安。”
云娇先是一怔,而后轻轻眨了眨眼。
“你未婚妻都被带走了!”胡不归的声音令周煜回神,他随口应了声,抬起手心,铃声叮当。
脑中像铺画卷一样,闪过一段回忆。
周煜出身尊贵,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一日上山礼佛,见有人临溪濯发,心起玩念,一凑近她,未料反被其反手按倒,跌入溪水之中。
春水冷寒,周煜甫一探头,复又被按入水中,那人似存了心般刻意折磨于他。
“你可知我的身份?”周煜喊道。
“你是谁呢?”那人掰过他的下颌,语气轻柔至极,却疏离得如缥缈天云,“我是骁骑将军独女,姜家皇室云——”
那人很是随意地轻瞟过来,山光与水光相融相汇。只记得阶下花枝冷艳,堂前佛火微亮,残垣与荣光,全映她一人身上。
而后八年,他与这人相互纠缠,争斗不休,恨不能将对方置于死地。
两年前,这人送他一串铃铛。
周煜踏上徐国土地,蝉鸣鸟叫,山高路远,他乡遇故知的事,他以为再不可能发生。
直到那一天。
周煜在洗尘宴上遭遇刺杀,他本可以呼喊人来,可发现刺客是她的时候犹豫了。
他们二人之间,有生死相搏的惨烈,亦有惺惺相惜的微妙。
岑安的女儿以身替他挡剑,惊愕地转头看向他,可最后的话却像露水一样短暂,“原来是你。”
在这生死瞬间,四个字承载了千言万语。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周煜生平首次为所作所为懊悔。
南王一案,周煜心中知晓她也来了。再见到云娇的时候,周煜仔细观察着云娇的一举一动,他亦怀疑,云娇与黑衫女是同一个人。
可云娇是这样的怯懦,胆小,低眉顺眼。
周煜再抬头时,眸中恢复清明,慢慢地向云娇看去。
不是她。
云娇牵起王絮的手,斟酌着字句:“你能不能,陪我。”
王絮摇头拒绝,离远了几步。
正要走上车与程雪衣一同离去,可大理寺官员却拦下了她:“陆少卿有请。”
陆系舟?
王絮垂下眼,移开视线。
一辆马车停在小巷尽头,王絮掀了车帘,不想里面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景象。
还有一个意料不到的人。
“自断一臂。”
车中青年声音清越。
一个身形瘦长的人跪在地上,不敢相信太子如今这般仁慈,闭上眼睛,抽出腰间的佩刀。
瘦长个惨叫一声,鲜血喷涌而出,手臂应声而落,滚到王絮脚边。
他捂着胳膊脸色惨白的下了马车,王絮平静地抬眸望向正中坐好的青年。
眼前人非昨日人。
案牍上放着一方小巧炉具。铜釜安于炉上,纤弱的青年正煎茶。
一时之间,水汽渐消,炭火噼啪作响,
水光与雪光交映,衬得徐载盈面颊淡施红粉,像是点了一抹哀情的胭脂色。
对上王絮的眸光,徐载盈表情不带一丝笑意,清清冷冷地扫了王絮一眼。
王絮挨着陆系舟坐下,身侧人看向王絮:“你的手,怎么了?”
王絮以布帛层层包裹的右手,干净的白帛上浸出了血迹,她盯了徐载盈一眼:“先前被南王案凶手刺伤,方才与牛、熊缠斗,不慎致使伤口裂开。”
马车轱辘碾过一处坑洼之地,马车摇晃了下,将案上的书卷震落在地。
徐载盈端起一杯茶,掌心微微发烫。
风来疏竹,雁度寒潭,要人过而无痕处,于他想必也是同样轻易。
毕竟情非昨日,人非昨日。
陆系舟叹道:“可怜,我来帮你包扎一下。”
王絮伸出手。
陆系舟自袖中取出瓷瓶与干净的布帛,倒出研磨成粉末的草药,解开王絮手心缠绕的布帛。
“哎。”陆系舟一声抽气,语中带了些不自然,“这又是不知道遭了谁的连累。”
徐载盈静了好一会,才抬眼望来。
王絮手心伤口渗出血迹,边缘微微翻卷,内显粉嫩肉色,有处尚凝着个暗红色的血痂。
瘦长个断一只手臂轻了。
徐载盈无需亲自动手,瘦高个是陛下的人,听从陛下之命。此番失了手臂,归去亦是死路一条。
岑安寻觅诸般踪迹,南王案凶手逃窜至此。嫌疑人计有两行人,程雪衣,名唤云娇的女郎一家。
岑安命瘦高个以疯牛试探此二人孰会武功。
谁料他竟自宫中调出棕熊,其行悖逆,大胆妄为。
岂料,王絮亦在此处。
徐载盈与陛下并非一心。
史载之中,父子相残、太子逼宫之事屡见不鲜。古往今来,常有太子在权臣相助之下,逼宫谋反。
陛下既盼太子成长,又将之控于自己羽翼之下。
徐载盈如今,看待王絮,也是如此。
干净的布帛每绕一圈,要稍微重叠一部分布料,确保包扎牢固,打结。
陆系舟像是孩子抓起了娃娃,眸中尽是新奇。
徐载盈只觉得他有些碍眼,一直没说话,弯腰捡起掉落的书卷,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陆系舟缠得还算工整,到了打结时就显得有些笨手笨脚了,反反复复换了几个方式也不怎么见成效,诚恳道:“我就这么缠进去了,你只要别乱动就不影响。”
徐载盈轻抿茶水,苦涩在舌尖蔓延。他的面皮又白又薄,现下泛红,更显得面若敷粉一般。
陆系舟放下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杰作,把自己说得有点心虚,道:“你反正也要静养……”
不待他说完,徐载盈截了他的话,搁下茶盏,推开书卷,一双眼如针叶雪松,叫人看得疏淡眩晕,语气很淡:“这等小事,也做不好。”
“你下去。”
徐载盈凑身过来,陆系舟扫他一眼,长吁短叹地拾起落在车舆上的折扇,毫不留念地下了车。
王絮静了一静,与徐载盈离得极近。
他垂眸看来,长发倾泻,雨后的白桦林的香气扑面而来,冷寂带着木质的厚重感。
王絮手上方才包好的布帛被轻轻地拆开,徐载盈忽顿了顿,“你为何不说?”
窗棂缝隙透出些乌青的光来,显得他眸光有些幽暗,长发也带上些青苔的苍色。
王絮收回目光:“什么?”
“换药前,要先清洗伤口。”
徐载盈取来干净清水,以布条蘸湿,而后慢慢靠近伤口,将伤口处的污垢和杂质逐一清除。
他拣起案上的布帛,在火上一烤:“当初你长陵郊外的……”顿了顿,晦暗不明地道,“山洞里,不也是这样帮我换药的?”
王絮抬眸望他。
四目相对。
徐载盈手上动作亲热,眼中情绪却可说是冷淡,甚至冷漠,是拒人千里之外的不关心。
不正常。
按徐载盈的个性,应该是将这事按下不提。王絮直觉有些什么东西改变了。
而这种改变,不是她所希望的。
王絮向前稍一倾,两人的长发漫天交织成一幅芬芳锦帷,似有若无间,撩过徐载盈掌心,馥郁的血腥味如有实质在他指尖绕了一匝。
徐载盈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去拿布帛,掀开了窗棂的帷幔。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珠轻拢着烟雾,新鲜的空气冲散了马车里密不透风的血腥味。
王絮见他眼神一变,左手将搁置在地的荷花举起,“我在静思庵内,日日皆对荷花,先时遇一卖荷的少女,其言乃猎户之女,与母及弟相依为命,此番是进城是为探亲。”
“殿下,此女所言,可信吗?”
徐载盈静静地听她说,不做回答,绕过话题:“前朝靖文公辟琳池,池中植莲之奇品——分枝荷。宫女竞相嚼食荷花,莲香盈于全身。”
“此物散瘀止血,你若欢喜,可多食。”
徐载盈的衣衫色如翠玉,不染纤尘,亦无褶皱,脖颈亭亭,细白纤长,衬得他指骨上泛起一些苍青色,“你别乱动。”
因着疼痛所致,王絮自喉间发出几声轻吟,脊背颤了一颤。
……怎么陆系舟为她上药,就一声不吭?
徐载盈指骨叩了叩她的手腕,抬眸看她,“你到底在干——”
王絮眸光洇了水渍一样,颊上晕上一层荷花红,左手捏着烟粉色的荷花茎秆,小口小口地将花瓣咬进唇里,露珠在她唇畔晶莹流转。
一点花汁洒在徐载盈的指尖,徐载盈离远了些,自案上取过书卷,捋远了几分她的长发。
五指扣紧,手心纸张揉碎洇湿。
王絮莞尔一笑:“我读不懂你的意思,阿莺。”
徐载盈的血一度冷了,又再度升温,他清晰地意识到,王絮在摧折他,他正走向灭亡。
……可他非要看看,王絮想干什么。
徐载盈声音有些冷:“你读不懂,我却也不明白。”
花瓣在王絮齿间被捣碎变形,娇艳的花瓣在一番蹂躏下,残破不堪的花身逐渐湿润起来。
细细密密的雨露飘进来打湿了王絮额前的发,王絮以受伤的手去握徐载盈的手心。
徐载盈一把捏住她的胳膊,将她的手腕攥得发红,冷意在眸中堆叠在,“我说,我不明白。”
“你恨我。”
荷花闻起来香,可入口,却是清苦无比的。血淌在手心,手腕也酸起来。
王絮挤出微笑,“你恨我,因为你恨自己,所以连带着恨我,其实我什么都没做错。”
“不是吗?”
徐载盈的理智像珠帘之上的珠翠,骤然间,被一双无形的巨手用力猛拉。
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响,珠翠便如流星般疾速坠落到底。
王絮再次说中了。
徐载盈一直以来最痛恨软弱。
在他看来,软弱之人什么都守护不了,终将一事无成,只能无奈地等待他人来安排自己的命运。
今时,他最恨王絮。
恨她可怜又可恨,可憎却又有着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就如同世上最为甜蜜的毒药。
在王絮颓败的家中,徐载盈身中软骨散,姿态卑下至极。为将她留住,放下自尊,苦苦哀求于她,不要走。
王絮还是走了。
千乞万求,难获垂怜,此举非君子所为,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
可他不是君子,也不做君子。
王絮脚抵在马车对壁,挡住了他的身子,徐载盈扣住她纤细的脚腕,向回一收。
徐载盈此次前来,本就是为了与她切割。
王絮偏不遂他的愿。
花影火光的掩映下,王絮的薄薄的衣袖撩起,指尖一下一下地摩挲徐载盈的下颌。
她的长发在徐载盈膝上铺陈,红润的唇在他下颌印下一个轻盈的吻,“靖文公辟琳池的故事,我也听过一个民间版本,说是他——”
徐载盈主动地将王絮压进怀中,含住她的湿热吐息,制止她再泻出流离的字句,荷花的清苦扑人而来,缭绕在他鼻尖。
徐载盈咬住王絮的耳垂,齿间磨了一下。
这个民间故事徐载盈也听过,靖文公辟琳池,是为与宫女纵欲作乐,荒淫嬉戏。
徐载盈先前尚不信,然此刻已然信了。
他的声音也有些潮湿起来,甚至带上一些幽怨:“我不明白。”
王絮搂住他的脖颈,自下而上,摸了上去,细嘱叮咛一样耳语:“你不明白什么?”
徐载盈的心绪在慢慢地被揉着,揉成各种形状,却还是没有头绪。
只能忍耐地闭上眼,任凭情绪推搡。
“我可以给你更好的选择。”
若她爱财,他愿以黄金万两相赠;若她爱人,他可遣美男无数相送。
细碎的吻落在她脸颊上,这人似乎要吻遍她整个脸颊,王絮以手摩挲他的脖颈:“那我要是喜欢你的兄弟呢。”
二皇子徐锦江被扔在了长陵的乱葬岗,现下已成了一具枯骨,对外只道他在行宫养病,不宜露面。
徐载盈睫毛微微轻颤,在那波光潋滟的眼眸中投下一道细微的涟漪。
他缓缓抬手,轻轻抚摸着王絮被汗水浸透的脊背:“活人与死人,终究是没有可能的。”
骤雨过,似琼珠乱撒,打遍新荷。
芰荷香里忘忧销魂,终身难忘。
只叫留得残荷听雨声。
王絮脊背呈一条直线贴在车壁,凌乱的发丝纠缠在一起,脸被遮在徐载盈绣了翠竹的衣襟中。
像是一株低垂的荷花,将花瓣藏于接天碧绿的荷叶之中。
陆系舟掀开车帘。
光打在两人身上,徐载盈抽离了身子,王絮面颊如荷花般一片浓红。
陆系舟所效忠的太子殿下甚是冷淡地投来一眼:“你有事?”
第29章 我要他 你的妻室
陆系舟浑身上下都被雨淋湿,雨水滴在脖颈上,融成细小的水珠,流淌进长衫的皱褶里。
霜来得有些晚了。
王絮衣袂稍乱,垂首整理起来,侧首间,不经意瞥过窗棂,窥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立于台阶前门框之侧,露出一角云水绿衣角。
那身影转过身来,濛濛的雨丝打湿了他的眉眼,电光火石间,王絮与他对上一眼。
崔莳也怔了几秒,撑起伞走下台阶。
徐载盈顺着王絮的眸光望去。
小巷中,程家马车挡住了石板路,只觑得一道出尘的青绿人影。
油纸伞下青年踱步过来,步履虽缓,却无比坚定,半遮的伞檐下依稀露出疏冷的眉眼。
这人莫名地有些似曾相识。
徐载盈还要再看,王絮径直起身挡住窗棂缝隙,两个人一同站起来,车里空间顿时逼仄起来。
徐载盈原本一手搭于她膝上,一手撑在她锁骨处。此刻,两手皆无处安放。
他声音是意想不到的艰涩:“你干什么——”
王絮却掰住徐载盈下颌,将碎花瓣抹在他脸上。
血液浸透了花身,染红了他濡湿在脸颊上的发丝,徐载盈本就苍白的脸颊,由此更加潮红。
“殿下,我有一句话想问您。”
王絮见徐载盈怔住,以指腹揩去他眼睫下的水光,他眼中流淌的是春色酿就的千里烟雨,铺天盖地卷起情潮,涟漪不平。
徐载盈自喉间溢出一道微妙的叹息。
王絮念殿下时,重重地咬了下牙,发出的音浆糊一样稠在一起,像是贴在人边上耳鬓厮磨一般。
思及此,徐载盈呼吸顿促:“你先前说,遇到一个卖荷花的少女,其母为猎户,且有一弟,进京为寻亲而来。”
王絮静静地看了他一会。
眼前青年睫毛浓密卷翘,湿润地闪着光,扑朔得很快,细看过去,是潸落的泪光。
“人畜无害的面皮下,里子却并非红肉白骨,而是另一层面皮。她是擅剥皮抽筋的人皮鬼,否则因何以纱遮面?”
“你亦为猎户之女,岂会不知她是否可信?”
“她定力气颇大,且极擅射箭。”
徐载盈顺势捏住王絮手腕向下按,俯身吻得很急促,残荷的津液自他手缝流下。
王絮挣脱他的桎梏,膝盖顶在他腹部,手腕一挡,“殿下的妻室在何处。”
徐载盈轻拈被揉碎在脸上的花瓣,被欺凌得柔心弱骨一般,眼中情绪晦暗不明。
……原来她问的,不是那个人。
徐载盈凝视她许久,才道:“你有何事?”
骤雨催花落,王絮的声音很轻:“皇室血脉的延续刻不容缓,太子妃的家族也会更加衷心地效忠殿下……”
这些话,日日都听得见,徐载盈不觉有几分哑然的可笑,“所以呢?”
王絮轻声道:“若是殿下要纳我为侧妃,我自当感恩戴德,全心侍奉殿下。但我亦知这深宫之路崎岖难行,往后定当谨言慎行,不负殿下恩宠。”
徐载盈又有些恨王絮了。
这恨反反复复,扰得他烦不胜烦。
“太子妃乃殿下正妻,身份尊贵。我因殿下荣宠,既为侧妃,自当敬重太子妃,恪守本分。”
王絮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难不成殿下这般待我,连个侧妃的位置都不给我?”
徐载盈捡起一片绣帕,慢条斯理地擦拭脸上的红痕,神情冷淡了几分:“谁说我爱你?”
两人离远了几步。
徐载盈向后靠,坐回车舆中心,语气平静:“你怎生的这样想,若你真心想要夫婿,我可以替你自诸多良家子弟中择一个。”
他静一静,开口:“我母家的也——”
王絮却截断了他的话,指向门帘外透出的人影,道:“那我要他。”
门外陆系舟差点摔了个跤。
他自积满泥灰的水洼望去,水珠滴答落在风卷出的花瓣上,本该亭亭绽放的荷,此刻凋残在泥水中。
陆系舟平白生出几分荒唐的想法。
……殿下可真是,可真是旁若无人啊。
王絮下了车。
只身走在细雨中,慢慢地向前,她的前方骤然出现一道青衫人影,将她拢在伞下。
青衫人影的声音隐在雨幕,听不真切:“你的手怎么又溢出血了,我们先找胡太医包扎一下……”
陆系舟将窗棂的帷幔关上。
徐载盈手中翻着一卷书,于火边烤着看。自始至终不曾朝这边瞧上一眼。
然而,那书上字迹,分明已被水迹洇湿,难以辨清。
回想王絮以手掰住他脸的时候,他是咬牙切齿的恨,还是感同身受的爱,他不敢承认。
恨是被撕裂的伤口,爱却淌在鲜血中面目全非。
徐载盈恨王絮不够爱他,更恨那少得可怜的爱里她也未全心投入。
陆系舟不由得心间轻轻一晒。
王絮下车前道:“你既怕又何必想,你既想又何必怕。你教我鼓起勇气,可你自己呢?”
陆系舟先前还好奇,王絮究竟对徐载盈做过何事,惹得他既不舍得杀她,又不舍得放她。
可无论何事,终归徐载盈不再介怀了。
总有人认为,爱之深则虐之切,爱之深而求之苛。
王絮不停地虐待徐载盈,让他心疼、委屈或愤怒,可王絮越是对他狠,他越是衷心。
毕竟感情中最大的痛苦不是失去,而是无可替代。
在陆系舟看来,毁掉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给他虚无缥缈的爱情。
耽于感情,这叫堕落。
徐载盈本人却未必不清楚。
只是清醒地沉沦。
终归是可怜可恨可憎。
王母做了个梦。
王絮脖上吊了根红帛,长长地挂在梁上,她没踩着地,虚虚地飘过来。
寂静里,只有王母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风中忽传来一阵帛带摩擦梁木的声音。
她是被勒死的!
寒意从脚底传遍全身,王母喉咙干涩。
“娘……”
“娘……”
自王絮长大后,很少这般唤她,两人一向是相顾无言。
邻家人都道她生了对“好”。
两个孩子乖巧懂事,聪慧机灵。
每夸到这,总要多提几句王絮,说她体贴周到又生得好看,简直像是城里的大小姐。
王母不得劲了。
王絮好看?这些土鳖是真没见过贵人。
六年前的一个冬天,王郗被冤鬼所缠,王母找了几个道士来做法,道士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小子,命中有个姐姐,是来索命的。
王母道:“先前送了个女儿出去,她若长大,要来索命,便来索我的命吧。”
道士说:“自然是索你最心爱之人的命。”
王母心里一惊。
第二日,她赶去京城感业寺祈福,行至半路盘缠用尽了,只得风餐露宿,靠着野菜和凉水充饥。
长安,遥不可及。可走走停停,她还是到了。
冷得不行了,王母进店想讨杯热水喝,一下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地板都带着脂粉味,王母阖上眼,有人拉她起来,她正要感谢,那人将她踢出了门槛。
两枚铜板砸在她脸上。
王母道:“我不是乞丐。”
一双脚重重地碾在她身上,那人挥手扇风,似乎要扇走一阵恶臭:“给你钱了还要怎样?”
住在长安的人,有着锦缎制成的鞋面,不是以草绳编织的草鞋,由粗布织的布鞋。王母看得一清二楚,鞋底是上好的檀木,鞋头翘起有只鸟振翅欲飞。
她拾起两文钱,买了个馒头,窝坐在这店的墙角,小口小口吃着,从天黑坐到天亮。
第二日,她离开了长安,回到熟悉的村落。
背上背了一个女童。
她把“系铃人”接了回来。
弯弯的眉毛,月牙似地,脸颊圆圆的,红扑扑的。王母有时候想,有个女儿也不错,但是看久了,她一阵心里发毛。
她是这个家的灾难。
日子就这样平平无奇的过去。
“丢掉她……浸死也可以……多个人就多口饭。”
“反正她还小,从前的事,不也没人责怪我们吗?”
她抱着睡熟的王絮,指着老伴骂:“她管你叫爹,管我叫娘,你要杀我们的女儿?”
王母自觉,自己待王絮也是尽了一份心了。
现在,她还不能杀她,要把她养大成人,不能像长安的人一样金贵……至少要把她养成一个像她一样的人。
一儿一女,凑成了个“好”字。
这很好,这有什么不好?
她不是不晓得自己偏心,可是一碗水本就端不平,更何况王絮是个女孩。
她给她吃,给她穿,至少把她拉扯大。
可这孩子却和她不亲。
总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以一双眼睛平静地看着她们,什么都没说,却什么都说了。
这孩子从被接回来之后就一直很安分,性子很冷,甚至让她觉得凉薄。
她把肉菜留给王郗,王絮就安静地吃饭。她叫王絮下地打猎,她学了半天干得比大人还利索……
王絮和她没半分像,明明两人是一个培养模子长大。王絮是有恨的,必然是有恨的。
不管旁人怎么夸她勤劳能干,王母也只觉得她在伪装而已。
因为她是来讨债的,什么都想要,想不吃苦,想过上好日子,她就是来讨债的。
一日,王母起夜解完手,冷得搓手正要回房,灶房升起炊烟,她凑近一看。
王絮正将手浸在水盆里,洗净灶灰,绞起衣角擦干水渍。
将王郗的饭菜以布包好,妥帖地压在行囊里。她抽了本书,站在灶边,仔细地一页一页翻。
王母一下五味杂陈。
什么时候叫她读了书?她怎么敢读王郗的书!她读了书可怎么办?
王絮大了翅膀硬了,王母不敢冲进去打掉书与她撕破脸。依她的个性,王母怕她哪天真擎出把刀,趁夜色正深,把她一家杀了。
门嘎吱一声响了,王絮提着一盏方形的纸罩灯,走进来,一路上透过柳树和杨树的枝丫,看到人间万家灯火,穿过冗长的甬道,牢房是黑压压的,只余下一双闪光的眼睛。
王絮慢慢地转过身来,或许是藤紫的光打在打在她脸上的缘故,她的脸有些幽晦。
王母的眼睛终于有了光,她罕见地握住了丈夫的手。
王絮真是来索命的,可是索她的命不好吗?为什么要索她儿子的命”
她自幼离开自己身边生长、心中岂能毫无怨念?
王母看不破这个孩子,假日时日,她挣脱旧缚、摆脱折磨。
必定是盈满兴奋与快意的。
如今,王郗死了,这算是撕破了旧日亲情的脸皮了。
王絮终究克死了他。
王母不会再等待了,等待是最恐怖的事,时机待时而逝,她要先下手为强。
第30章 回家 情悔
月色为青年颀长的影子镀上一层薄薄的雪,疏星点点,淡月高悬。
“你在找什么呢,崔家三郎?”
胡不归眯起眼睛,朝远处望了一望,作势要抡动船桨,将船推离岸边,“王絮那丫头,老夫看呐,指定是回家去了。”
王絮在胡不归处习草药之术。
中午饭毕,王絮取出锦帛习惯地为崔莳也擦拭嘴角,崔莳也握住她的手,很轻地摇头。
临近傍晚,她的身影却不见了。
胡不归一人出来划船。
崔莳也立于茫茫江滩,有钟声自不远处敲响,几点青荧的渔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王絮一定是回家了,如此夜深,她若迟迟不归,家人岂不无端忧心?
胡不归用将船桨抵在岸边,试图推动船只,嘴里嘟囔着:“哎呀呀,这船可不好推,你就别瞎折腾了,赶紧回去吧。”
要知如此,就让王絮替他擦拭了。
这样的秽物,怎生忍心让她辛苦操劳?
身后忽闻细碎之脚步声,崔莳也心中徒然生出几分隐秘的期待。
抬眸间,却见王絮立于身后。夜阑之下,花影摇曳,皆入眸底。
……惟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
王絮垂目看他,左手提着一坛酒,盖子与坛口的贴合处包裹一层软布,防止酒气外泄。
蓦然回首,她却在灯火阑珊处。
胡不归捋着呼吸,笑出声来: “哈……你不会以为我真将这丫头送走了吧,我是叫她去酒肆沽酒去了!”
山峦倒映在水面,形成无数重叠的影子。
水鸟栖息在生长茂密芦苇的沙洲中。只看白鹤无声,苍云息影,物外行藏。
崔莳也期期艾艾地道:“真好。”
三人一同盘膝在船中央的木案边,紫红色的桑葚酒咽入喉中,芬芳馥郁,酸涩甘美。
崔莳也脸色微红,像是暮春的晚霞,尚有些意犹未尽。
如此甚好,饮酒作乐,吟诗作赋,实乃快事。
崔莳也为这想法默然片刻,沉吟道:“靖文公姜蘅在位时期,社会动荡、政治黑暗,玄士们选择游船来躲避现实的纷争和苦难。”
相传靖文公姜蘅,昔于游船之上,袒裼裸裎,且饮酒放歌。
崔莳也本只想自我反思一番,不想胡不归接过话题。
“我倒是听民间说书人谈起过。”
胡不归端起酒坛,向酒盅注酒,一下注满十几盅,抬眼道:“靖文公下罪己诏,薨在太和殿后,天下二分,乱世遂终。”
靖文公是令小儿夜啼的,家喻户晓的暴君。
因性行暴虐,遭上天之罚,死状甚惨。
……胡不归那时尚为十八少年郎。
靖文公下罪己诏之际,其统治已然穷途末路。彼时,左右羽林将军背叛,杀上玄武门。
其中一位将军还娶了姜蘅的公主妹妹。
按理来说,靖文公不堪此击自戕身亡实属常情。
胡不归的父亲是宫中炙手可热的太医。
他跟随父亲去到太和殿,不想,竟然见到一幅匪夷所思的画面……
“有人说,靖文公不是自戕,而是他杀。”
今晨下过雨,叶子滴下的雨珠落在王絮脸上。
河畔边长了颗大的海棠树,绿叶繁茂,红花凋零在水中,层峦叠翠的绿叶影下,王絮抬手折下一枝:“作恶多端的人,迟早会遭报应。”
习习柔风吹散崔莳也绕在指尖的一缕长发。
他端起杯盏,轻抿一口酒水:“不过,靖文公,他或许未必是畏罪自裁。”
崔莳也抬眸望了王絮一眼,“只是他死状甚为蹊跷。”
靖文公晚年下诏书,自请废位。
皇宫戒备森严,绝非能让人悄无声息闯入之所。
靖文公所处之地乃太和殿,其周无树木、宫殿环之,且有层层侍卫围守。
一日,有宫人见他久久未起,实在忧心,闯入殿中,便只见其尸身。
胡不归如今想起来,都想吐。
昔日高高在上的靖文公,如今却身首异处。
首级滚落一旁,双目圆睁。
曾经象征着无上权威的身躯,此刻却冰冷地躺在血泊之中,龙袍上的绣纹也被鲜血浸染。
胡不归的下颌,鼻尖,耳根泛起了微红,不知是豆因醉酒所致:“靖文公死因是蛇毒。”
此毒虽狠辣,中毒后绝无回天之力,却是慢性之毒,从服下至死亡,需整整一个时辰。”
若有人使其服下此毒,便要一直看守直至其死亡,以防中毒者对外求救。只是如此行事并无必要,下毒人在殿中每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完全可以用见血封喉的毒药,或者中途便离去。
王絮问道:“莫非是想瞧他惨状?”
“那蛇乃异域毒蛇,捕捉甚难,况且此毒乃麻痹性毒液,不会让人痛不欲生。”
这便是靖文公自戕的原因。
没了菩提身,有了神仙毒,一世逍遥到头,不如饮下毒药,重投来过。
王絮又问道:“既然尸首分离,为何还要下毒?”
“这便是蹊跷的点。”崔莳也望着湖边天际的月光,轻声道:“许多人说,靖文公是鬼神所杀。”
为何不是他杀,只因为,蛇毒会全身流血,直至死亡,所以中毒者不可能毫无察觉。
王絮听到此处也皱眉道:“这……不是旁人,难道是他自己割下来的吗?”
胡不归浑身上下红透了,像是从沸水里捞出来的螃蟹,外壳红得瘆人:“从刀口走势来看,非常有这种可能……”
十七个仵作的解释皆是,靖文公服下那蛇毒后过了大半个时辰才被割下脑袋,这期间怎会没有动静呢?
当时靖文公在礼佛,终日对着佛像诵经,在寅时之前都能听见皇帝断断续续的朗诵之声。
此人刚才说,不会让人生不如死,也就是说此毒服下后……
“是。”崔莳也微微颔首,右手轻折衣袖,将它拢到后边,“故而方有‘天怒人怨,鬼神请之’此等荒诞之说。”
崔莳也唇角上扬,露出一抹浅笑,手中衣袖轻轻收拢,负于身后,开口道:“我二侄子幼性顽劣,好嬉闹,家人惧他玩火生祸,常以彼时靖国公主——”
王絮不经意地朝崔莳也身后看去,岸边影影绰绰地站了个人,他正向这里张望而来。
“你买这一坛桑葚酒,还不如叫我这老骨头喝点马尿呢?”胡不归触及到了这人的眼神,踩着甲板踏出船,一溜烟地消失在街上。
木案之上,小酒盅工整地排成一行,几近满满当当。崔莳也端起一盅,触手生凉,他顿了顿:“他怎么走了?”
崔莳也正要转身,却见王絮以四指捏住一蛊。
那酒盅小巧玲珑,紫红桑葚轻轻一震,衬得她的指节如玉般剔透。
崔莳也半睁起眼眸: “你——”
王絮一蛊接着一蛊地喝起来。
崔莳也以衣袖挡了她一下,不动声色地将剩下杯盏向后轻轻一推,低声道:“莫要再饮了。”
王絮直起身,崔莳也莫名其妙地也跟着站起身来,“倘若你有什么问题想问我,我定会悉数告知于你,毕竟我们是好朋友。”
崔莳也立于船身之上,王絮则坐在船舷之处,目光正投向岸边。
崔莳也垂眸自水面向上望去。
城中万家灯火在江面闪烁,宛若璀璨的银河,明月好似霜,照见人似画。
一只手轻轻拉住了他的长发,微微拽了一下。崔莳也顺着这股力气,将头扭了过来,王絮竟将身子贴上来,靠在他的衣襟上。
柔软的身躯与他的衣衫紧密相触,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温度,碎发挠得他耳垂一痒。
他忘了自己说了什么,好像是一句:“谁来了,胡不归回来了?”
崔莳也默不作声地向后连退几步,全然没料到自己竟一脚踩在了船头边缘。
“扑通”一声,他瞬间从船上掉了下去,溅起大片水花。
“公子,你当无事吧?”
王絮站在船头,伸手去拉他,崔莳也甫一伸手,长发散在水中如绮丽的绸缎。
他急促地呼吸起来,胭脂一般红艳的脸颊被湖水浸透,身子浸在冷夜寒风的漆夜中。
风停了,月亮方才西斜。
……好疼。
经由冷水洗濯的伤口,又细细密密地疼起来。可他的呼吸声却很急促。
崔莳也问:“是周煜?”
王絮一心想要躲避的人,无非就是周煜罢了。周煜所说的,投名入伙请到南王府……
王絮环住他的脖颈,捋开他濡湿的长发,拉住他的手:“上去。”
足踏水底细沙,崔莳也的心却似竹节拔根发出的簌簌声,较远处细微的锣点音犹弱几分。
崔莳也握紧她手腕,摇头,不知怎么执著起来:“他走了吗?”
王絮抬起眼帘一看,岑安站在岸边。
他吃惊地看向这处,王絮与他对上视线,岑安急忙移开双眼。
看样子并没有发现。
可一双颤抖的手,却轻轻地环绕住她的脖颈,溅起的细小水花打湿了王絮的衣袖。
溪水滋润过的眉眼红艳更浓,崔莳心间暗昧深远,傍晚轻微的寒气终于袭来,见王絮不答话,他无端地有些恐慌:“他走了吗?”
王絮朝远处一瞧,道: “他走了。”
王絮伸手去拉崔莳也,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爬上船,胸膛剧烈地起伏躺在甲板上着。
崔莳也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勾起几叶海棠花瓣,天际线边月上柳梢,水云漂泊不定。
湿冷的水汽氤氲他的长睫,沁得他周身冰凉,溪水是苦涩的,泥沙渗在舌尖上。
远处,渔船的锣点鼓子音敲得细细碎碎。
王絮俯身靠近,以衣袖小心翼翼地将他脸上每一颗水珠都擦拭干净,轻声道:“一看到……周煜,我便有些急了。”
崔莳也闻言转眸看向街边。
船上水云身,岸边无尽灯,洪昇在《长生殿·情悔》中所言:“虽谢尘缘,难返仙庭。”
佛教指色、声、香、味、触、法六者为尘,是心的所缘,能染污心性,故称尘缘。
何谓“情悔”。
三尺白绫若赐我,可愿葬我于君侧。
崔莳也不会有一丝悔恨。
王絮唤他,拉他入世: “崔莳也?”
“往后你便唤我为崔滢吧。”
崔莳也饮下一杯酒,酒液润润地划过喉,徐徐地游离在腹间,扫除了溪水的腥味。
王絮的目光在崔莳也红润的脸颊上流连。
此情此景,是否只是虚梦一场?
时间徐徐倒流而过。
她回到小巷中,竹瓦红墙外,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行人在微光中两三走过。
午间驰骋,黄昏急落。
她回到长陵郊外的小村庄,朝刘掌柜刺出的刀回到鞘中。
……
射出的箭镞复归弓身,弓箭稳执于王母之手。
挥洒汗水的回到脸颊,王母既授艺于王絮,遂不复亲入山林。
急景流年,匆匆逝去。
她未识诗书,亦不知村外别有新天地。唯负箩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数载辛勤耕耘,嫁一庄稼汉,对外教子有方,对内教妻以礼,旁人皆赞其敦厚老实。
白昼尽则黑夜至,生命终则死亡临。
王母一生尽融于此,王絮的命运亦将没于其中。
……
崔莳也与王絮一同回到巷中,胡不归吵吵嚷嚷地涌了上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崔莳也。
胡不归满脸焦急与关切,口中不停地念叨着:“你怎么整成了这样?可把人急坏了!”
崔莳也无奈地看着胡不归,任由他这般查看。
胡不归凑到王絮跟前,指着崔莳也身上的伤,夸张地嚷嚷道:“嘿,你瞧瞧他这伤!我刚换的药,这下又得重来一遍。”
他忍俊不禁道:“你俩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呀,我这小身板可经不住这么折腾哟!”
王絮静静地站着,看着这一幕,微微一笑。
远处点起万家灯火,宵禁将至,崔莳也站在门扉处,弯弯的眉眼含了一丝笑意。
…因为你的缘故,总算是,不再孤独了。
门外的王絮的眼中亦是煜煜的灯光,情绪甚好,笑意深深浅浅,看不真切。
崔莳也跨步出门,却被一手轻轻地向里挡了一挡。
“夜深露重,我家人在巷口等我。”
“崔滢,你们回去吧。”
站在巷口等待了许久的岑安,终于见到那女子自深深的夜幕走出。她的眼睛半垂下去,乌发被风一吹泛起涟漪,湿润的发梢水色油亮,声音裹在夜色中,碎珠玉一样掉到地上。
岑安道:“我来接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