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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第 151 章 最后一面


    紫色面具挂断电话, 俯视被束缚在座椅上的人,他缓缓蹲下,手沿着小臂摩挲。


    黑色皮质手套刮过肌肤, 像有细微的电流划过,断断续续地刺激着神经,周言晁蹙眉注视他。


    大拇指指腹摁在小臂内侧某处, 紫色面具说:“把这个扔进海里,谢谌也会跳进海里捞你吧?”


    周言晁蹙眉不解道:“你到底是谁?你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为什么?你指哪件事?”紫色面具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审视周言晁,“如果是指绑架你这件事, 只是单纯不想你过得那么顺利。”


    他粗暴地钳住周言晁的脖颈,逼迫人仰视自己, 指尖使力到发白, 咬牙道:“苦尽甘来不该用在你身上。”


    陷入窒息的周言晁眉头紧拧,面红耳赤, 束缚带随着他的挣扎深深嵌入皮肉,他被迫与写满憎恶的双目相视, 直到大脑快缺氧到停止思考,再被狠狠甩开。


    人连带椅子侧倒在地,訇然作响, 身体撞击地板也感觉不到疼痛,只顾着大口攫取氧气,像一个哮喘病人。


    嘴角渗出些许唾液, 周言晁平复呼吸后, 声音依旧沙哑,他侧目而视,“那变性试剂呢?你觉得你这么做就是对的吗?”


    “是对是错, 不是赢的那方人才说了算吗?”


    面具挡住了表情,声音也没有情绪。他说:“无论我遭受了什么,也没想过拿公众泄愤,更不可能报复社会。我只是负责制造贩卖变性试剂而已,谁来买它,买它做什么,并不由我决定。归罪于我,在我看来,不过是想将过错责任转交于我,然后心安理得。如果人人心向自由和平平等,哪还轮得到变性试剂登场?换句话说,造成现在后果的不是大家吗?”


    “……”周言晁不再与他争辩。


    紫色面具似乎有严重的精神洁癖,不容许一丝恶的存在,利用变性试剂使人的内心欲望膨胀,稍加蛊惑怂恿,再给人定罪施惩。


    紫色面具朝房门迈步,周言晁维持侧躺姿势看他转身离开,注意到躺在地板上的一只玻璃管。


    紫色面具毫无察觉的迹象,或许只要踩下去,玻璃就被挤压发出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响。


    周言晁看到了解开束缚的可能性,但当在鞋底只距离玻璃管几厘时,脚悬在半空,停顿两秒后再向前挪了几寸,稳稳地落在玻璃管前方,一场踩踏就此避免。


    周言晁愣住,视线再度上移,却发现紫色面具正回头瞥向自己,由于面具遮挡,他依旧无法窥测对方的表情。


    “砰!”


    紫色面具带走玻璃管,将门重重关上,留周言晁一人置身黑暗。


    自周言晁失踪后,变性试剂的交易更为频繁,性别协调中心和三方已经申请过多次专业人员协助,但追查永远只停留在表面,仅能成功逮捕受利益驱使贩卖变性试剂的普通人,依旧无法获得有关紫色面具的蛛丝马迹。


    有人提出假设猜想,并非是卧底藏匿组织,而是只要有电子设备存在,紫色面具就能透过防黑系统进行监听。


    他们打造出一个全新环境,不允许出现任何现代信息设备,进而商讨下一步计划。


    在信息技术面前,人类的隐私一直面临被侵害的危险。科技发展带来的便捷如今却成了一种阻碍。失去先进的搜查系统,众人一筹莫展。


    沉默之际,谢谌撩起自己的袖子,指向手臂,坦诚公布道:“因为特殊情况,他这里植入过定位芯片,应该还没有取出来。”


    其他人还未发言,一支笔从空中划过直砸谢谌额头,又被弹到地上滚了几圈,直到碰到一只鞋才停止。


    扔笔的成员勃然道:“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现在才说?耍我们很好玩吗?”


    谢谌垂眸看着那只笔,神色淡然,“紫色面具联系我,说同意我再见周言晁最后一面。”


    “什么意思?他要杀了周言晁?”


    “这会不会是陷阱?”


    “谢谌,你的话我们很难相信啊。”


    反对的声音频出,谢谌提高音量,打断他们:“你们认为周言晁就是紫色面具,而这次见面我可能会和他通风报信?我有什么可报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三天两头的开会,却商量不出一个彻底的解决办法,怪紫色面具天赋异禀,怪群众愚钝无知,认为组织有内鬼卧底,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有提出一个好的意见吗?我也不相信你们,就算是陷阱,除了踏进去还有什么方法吗?还是说,这为数不多可能接触到紫色面具的机会,你们要放弃?”谢谌讥讽道:“协调中心的策略让我怀疑是否是为了敛财。”


    某位组长闻言色变,“注意你的言辞,你身为中心的一员,却在抹黑中心。”


    A方代表恍然大悟,“我说怎么频繁进行搜捕、救助,这期间的补贴也不少了吧。相较于三方,协调中心的每一个成员不是都有基础薪资了吗?真是贪得无厌啊。”


    堇厉声打断:“够了。我们来这儿不是为了听你们吵架的。”


    信息部部长规箴道:“好了,就像谢谌说的,做点实质性的事吧。我们现在开始重新制定计划。”


    位置显示周言晁在本市郊区半山腰的独栋别墅,这里也是紫色面具同意二人相见的地点。


    目前各项数据表明本人除情绪波动较大,身体机能并无异常。张茹配合在短期内,对中心和三方开放定位查看权限。


    确定好各自点位后,各方分组提前进山埋伏在别墅附近,为了避免行踪暴露,他们暂时切断用于远程沟通电子设备,救援队伍在山下随时接应,一旦发生重大意外事故,再恢复通讯寻求救援。


    约定见面当日,偏逢小雨,乌云密布。谢谌按照时间准时出现在别墅大门门口,植被在阴天下灰蒙蒙的。铁门特意敞开,像是等候多时。


    踏步声都被玄关的地毯吞没,谢谌扇了扇沾了雨珠的刘海,从出发到抵达眼皮一直在跳,周遭诡异的安静让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门廊两侧悬着郁金香型壁灯,暖黄光在晕染出深浅不一的阴影。谢谌穿过拱形门洞,进入客厅,落地钟、藤编椅、红木制桌、米色亚麻桌布,他打量景象,在墙壁地板上发现许多细密的小孔,窥伺感油然而生。


    手机铃声打破宁静。


    紫色面具说:“知道我会发现,为什么还要做多余的事?居然戴了微型摄像头。”


    谢谌低头注视夹在领口的微型摄像头,“这是他们要求的。”


    “随便吧。坐电梯,上六楼。”


    电话随即挂断。


    紫色面具的不在乎态度让谢谌的神经瞬间紧绷,他似乎完全不怕位置信息暴露。同时,摄像画面实时转播到性别协调中心、三方的大楼以及实验室。


    张茹看着谢谌和周言晁的心率同时居高不下,镜头伴随人的步调晃动,进入电梯,摁下楼层,在门合上的最后一瞬,墙壁射.出一条细微的蓝色光线。


    那是什么?张茹回放,暂停放大。


    像是从小孔里蹦出来的。


    类似红外线的装置吗?张茹揣测间,谢谌已经抵达露台。


    短时间内,雨势渐大,淅淅沥沥打在深浅交错的花岗岩上,溅出一簇簇小水花。紫色面具身倚雕画栏杆,察觉到人来了,转身回望。


    雨如纱布,将两人之间隔出一段距离,身影朦胧,彼此的静默让怪异感更加明显。


    “他人呢?”


    伴随距离的拉近,谢谌看清紫色面具手中的匕首,顿时戒备起来。


    三方和中心代表们坐在会议室不约而同地露出讶异的神色,现实和想象区别甚大,原本计划是让谢谌和周言晁见面,趁紫色面具注意力分散的同时,人员们潜伏进别墅进行抓捕。


    屏幕上同时播放着谢谌的第一视角和定位信息,画面显示定位基本重合,而谢谌正面对上了紫色面具。


    答案就在眼前,一切豁然开朗。


    普通的露台成了竞技场,人被撂倒在地,摄像头歪斜,蒙上水渍,画面变得模糊不清。他们看着谢谌和紫色面具打斗,血液被雨水洗涤,沉吟声愈发痛苦。


    谢谌跪在地上呛咳,再扶着栏杆重新站起,他擦掉嘴角的血液,清楚实力悬殊,但奇怪的是,对方并没有下死手,次次避开要害,却又拳拳到肉,他暗道倒真是变态该有的作风。


    “需要通知其他人别耗费精力搜查,直接前往露台。”在某位部长提议后,张茹第一个反对,不管她如何解释劝说,但大家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谢谌被掐住脖子摁在冰冷的石板上,雨水落进他的眼睛,又从眼角流出,脆弱的眼睛被异物侵袭,又不得不睁眼观察对方的动向。


    在刀即将刺入胸口时,谢谌及时抓住对方的手腕,艰难地发出声音,“反正我也活不了,让我见最后一面,你说的……”


    察觉到对方失神,谢谌趁此反击,他蓄力挥拳将人打倒,等人捂头趔趄站起后,他对准太阳穴又是猛击,再掐住脆弱的脖颈。


    紫色面具抵着栏杆无路可退,在压力的促使下被迫后仰,几乎半个身子探出去。


    谢谌挥拳正欲打碎面具,势要看清对方的真面目。


    对视间,他透过伪装看到熟悉的眼睛。


    错愕的一瞬。


    心脏紧缩。


    谢谌垂头看见扎进左胸口的东西,它几乎一半埋进肉里,露在外面的银刃被涌出的鲜血覆盖成暗红色,又被雨洗净。


    “呃……”


    匕首穿过肋骨间隙,谢谌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最先感受到的不是痛觉,伴随刀刃挤压进身体,诡谲的充盈感先一步袭来,裹挟着身体。


    温热的液体从胸口汩汩涌出,像沸腾的汤汁溢出器皿。谢谌捂住出血部位,手被利刃划伤,他的力气也随热血流出体外。


    空气中像飘着碎玻璃,他深吸一口气,气管就被划伤,尝到浓烈的血腥味。


    喉结滚动,鲜红色液体混着口唾从嘴冒出,粘稠的浆液经雨水冲刷,染红他的下巴。


    整个世界开始剧烈晃动,就连眼球的移动都不受控制。他依旧本能地朝人怀里倒去,对方扶住他的肩膀再轻轻一推——


    谢谌摔落在地,原本朝向自己的鞋尖调转方向,他迫切地想要喊住对方,可是喉咙一发力,就被涌上来的血液堵住。


    他拼命地将血水往回咽,竭力想要挽留,疼痛感迟钝地翻涌而来,压迫呼吸系统,更让他无法吐露一个字。


    插在胸膛的匕首犹如烧红的铁钎,烙烫他的心脏,每次微弱的呼吸都会撕扯身体深处的伤口。


    别走。


    别走。


    谢谌发出痛苦呜咽,他倔强地伸手,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捏住对方裤脚,伴随对方决绝地迈步,布料从指腹间扯离,只留下一抹不易察觉的猩红。带血的手在空中滞留几秒,重新垂落,无意识摩挲石板,湿润滑腻,


    他气息奄奄,舌根残留着血的咸腥。


    “嗬呃……”


    视觉能力开始衰退,眼泪淌下来,谢谌迷糊地看着正在离开视线范围的身影。


    他终于明白了紫色面具那些话的深意。


    他躺在血泊中,温热的记忆与冰冷的惨状皆被雨水无情冲走,他闭眼,独自沉入黑暗。


    “嗡嗡……”机器打磨物品发出声音。


    紫色面具坐在工作台前,捣鼓手里的作品,“我一直不理解……”


    周言晁被捆绑在附近的木椅上,盯着他的背影。


    “他们怎么怀疑到你头上的。明明彻查了有关你的事,不管是建立救助站还是牺牲自己救谢谌,这种善意都凝聚在具体的人身上,而紫色面具与你的行事作风有着天大差别,一直把某一群体视作重点关注对象。或许是因为你向至亲挥刀,他们就觉得可以下定结论,你是一个品道德败坏的人。人们好像都是这样的,当你做了一件坏事,他们就忘了你做过的所有好事,来审判你。贬低人才能凸显自己的高贵,不管在哪方面,这个方法都是有效的。”


    “反正那么多人怀疑你,要不你将计就计,顶着我的名号做一回所谓的坏人?”紫色面具将新打磨好的面具递到周言晁面前,“戴上它。杀了谢谌。”


    周言晁打量面具,与紫色面具戴的那具根本无异,忖测到对方的心思,淡然回复:“与其让我当你的替死鬼,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面具后迸出轻笑。


    “如果我说,闵恩没死呢?”


    第152章 第 152 章 再见一面


    哒哒——


    汽车飞驰而过, 沿着蜿蜒山路在雨中穿梭。雨刮器抹掉挂在车前窗的水珠,紫色面具坐在驾驶位,偏头瞄了一眼身侧湿漉漉的人。


    面具被捏在手里, 碎成几瓣,碎片边缘划破了手,渗出的血液与原本干涸在掌心的血液相融, 他却感觉不到痛。


    他鲠骨在喉,掩面喟叹。


    谢谌当时是什么眼神。


    他不知道,他根本不敢看。


    救他后悔吗?


    他好像终于能回答这个问题了。


    如果当初他没有那么做,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情了。谢谌就不会因为无法接受变性的身体而精神萎靡, 不会知晓最信任的朋友真实面目,不会体会失去双亲的悲痛, 不会被这么恶心的自己缠上, 不会患上精神疾病,多疑幻视又幻听……比起承受这漫长又痛苦的人生, 谢谌好像只用倒在巷子里痛苦那几小时。


    周言晁本以为只要自己竭尽所能,就能让人获取幸福, 他倾尽所有,他违背诺言,他触摸omega的身体, 他将目光停留在omega在身上,他耐心地陪伴日日夜夜,他亲眼看着谢谌的情况一点一点好转。


    他能感受到omega在一点点敞开心扉, 从抵触到信任, 他希望谢谌不要放下戒备,同时又庆幸如此肮脏的自己被接纳,至少有omega不再畏惧他, 在他身旁平静熟睡,安心地朝他袒露后颈,自然地靠在他的肩上,钻入他的怀里,拥抱他,亲吻他,一遍遍违心地强调变异的信息素香气馥郁……


    他又让一切回到了原点。


    不,更糟糕。


    为什么。


    对视瞬间,周言晁清楚地知道谢谌已经认出了他。


    但是为什么。


    刀已经扎进胸口了,却还是朝他怀里倒。


    周言晁深吸一口气,悲伤情绪让他胃部开始抽搐,几欲干呕,又强迫自己咽下涌上来的酸苦。


    如果当初他没有救谢谌,那是不是意味着万事顺意的坦途结束,而非暗礁嶙峋的苦海启程。


    车停止行驶。紫色面具解开安全带,示意周言晁下车。


    周言晁纹丝不动,他多次欲言又止,最后泪眼婆娑地看向紫色面具,哽咽道:“为什么?”


    他抿住颤抖的嘴唇,又补充道:“因为我是他的儿子吗?”


    “叔叔,告诉我。”


    轻声的呼唤将神秘的面纱揭开。


    紫色面具沉默地转头,靠回椅背,面朝前方,盯着被雨蒙住的车窗。


    他摘下了自己的面具。


    周言晁对紫色面具的模样没有印象,或许是那时年纪太小,又或是地下室光线太暗,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双腿上……


    与其说是紫色面具擅长藏匿,倒不如说是在大家的认知里,不相信大腿中部以下截肢的人还能继续自由灵活地行走。


    “两次。”


    周言晁面露疑色。


    “水和蛋糕,你给我的,所以我救了你两次。”紫色面具说:“我是恨他,但我不会把对他恨延续到孩子身上。我没有父债子偿的想法,我这么做只是因为闵恩的疯,你也有责任。”他眯起眼,反问:“你不也抱有这种想法,才一直痛苦地活着吗?”


    “谢谌现在在被抢救中,你希不希望他活下来呢?如果抢救顺利,对你付出真心的人清醒后意识到被辜负该有多痛苦。”


    字句犹如魔咒勒紧周言晁的身躯,“为什么要把对无辜的人卷进来,直接虐待我就好了,无论有多痛,我都愿意承受。”


    “与其说习惯疼痛,更可以说你是享受□□的疼痛,毕竟你可以从中获得慰藉。身体只是痛苦的载体,当这个器皿出了问题,除了麻木还是麻木。比起肉.体折磨,你我都清楚,只要我们不疯,我们的精神就还有可虐待、可压迫的余地。”


    雨打在二人身上,一前一后,踏入住宅。


    周言晁盯着紫色面具的背影,格外关注他的双腿。


    紫色面具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打量,说道:“科技,不光可以改造物质世界,还可以改造人类。当身体的零件出现问题或损坏,需要通过技术物来弥补这些不足,眼镜、助听器、人工耳蜗、心脏起搏器都是帮助身体发挥正常机能的工具。”


    “你很奇怪我为什么没有低头却能发现玻璃管。截肢后,大脑、脊髓、周围神经共同适应肢体缺失时可能产生‘系统错误’,引起幻肢痛。为了缓解这种情况,可以用镜像疗法,欺骗大脑,或者通过VR技术模拟肢体还存在的景象,再或者通过服药、调节大脑活动。我制造出能通过脑机接口控制的仿生肢体,不,远不止于此,它甚至更为智能灵敏,你可以理解为这是我的另一双眼睛。它可以自动检测出脚下的异物,同时通知大脑,从而规避摔倒受伤。这听起来可能有些恐怖,像是我的腿有了自我意识。”


    “一个身体怎么能允许有两种独立意识存在呢?””紫色面具自问自答:“我的大脑却接纳了这双腿,我非但不用再让忍受幻肢痛,还能像正常人一样行走奔跑,甚至剧烈运动后也不会出现肌肉酸痛。”


    “至于坏处,我至今没有发现。不过,这项技术也极具争议,如同忒修斯之船,人们总是思考,一个人如果身上的所有器官都是通过他人移植而来的,他还是原来的自己吗?同样,我的大脑清楚对地了解智能义肢并运行它继续存在,我身体的一部分是由电子设备构成,那我还能称之为完整的人类吗?”


    “你是不是人和我无关,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听你讲这些的。她没死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是在说无关紧要的紧要东西吗?”紫色面具将周言晁引到四楼走廊的尽头,站在紧闭的房门前,“你回答决定了你对闵恩的看法。”


    周言晁意识到所谓的没死究竟是什么意思,难以置信地看向紫色面具,他战战兢兢地打开房门。


    这只是一件普通的房间,整体以褐色与深绿色为主,局部贴上色彩鲜艳的花砖,欧式的拱门和中式花窗相结合,配以生机盎然的绿植点缀。


    当手指穿过这些物体时,周言晁才明白眼前一切都是幻像。


    居然可以不通过屏幕或其他介质,在空气中直接成像。甚至不依赖视差,达到真实的三维感知,逼真到如同身处一个真实又温馨的空间。


    “这是她自愿的?”周言晁质问。


    紫色面具打量房间,“你不是很清楚吗?那时的她已经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了。”


    “她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以这种方式困住她!”周言晁揪住紫色面具的领子,正欲挥拳,察觉到一侧亮起的蓝色荧光,逐渐幻化成人形。


    一瞬间,埋在内心深处的畏惧侵袭而来。


    周言晁脱力跪地,勉强用手支撑战栗的身体。


    前方光源亮度增加,一眼,只用一眼,他就瞥见熟悉的裙摆,因为有罪常常跪地,所以比起她的脸,这才是他最常见的东西。


    伤痛与年龄无关,时间会冲淡一切,但并不代表狰狞的疤痕就会凭空消失。


    周言晁的脑袋沉重地垂下,颅内持续嗡嗡作响,他已经分不清真假,也不明白这是改造还是复刻,只剩本能的恐惧占据心头,蠹蚀理智。


    闵恩俯视着跪在身前的人。


    她的眼睛是结冰的湖泊,她的长发是垂下的柳丝,她是月下尊贵静立的雕塑,周身散发淡蓝色光芒。


    时隔多年,他们以这种方式再见。


    周言晁感受到落在身上的目光。寒意侵入脊骨,这种凝视过分凝重,压弯了他的背,让他不敢丝毫抬头。


    孕育者的目光于孩子而言本该具有温柔、慈爱、关怀,是等同于神的存在,因为世界是其怀中诞生的。


    但周言晁从未享受过片刻温馨,此时的重逢相聚无法让他产生依恋,让他想起尖锐的嘶吼、剖开的腹腔、打碎的瓷盘、猩红流泪的眼,以及写满对他憎恶的脸。


    不安、紧张,这些情绪像磷火,灼烧着他,炙烤到皮肤收紧,勒得他喘不上气,不受控地觳觫。他手捏成拳头,攥紧自己的血,竭力试图蜷缩身体,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把自己藏起来,免得再惹人生厌。


    恍惚间,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曾经信誓旦旦承诺的事情,任何一件,他都没有做到。


    如果说零星做的几件所谓好事,不过是滴入墨池的几颗露水,根本不抵饱含罪恶的血肉。他像一只插满漂亮羽毛的乌鸦,想用东西粉饰肮脏的人生,在对方的审视下原形毕露。


    他听候发落,他等待审判,他唯有继续忍受无休止的折磨,


    沉默越久,他反思自省的时间越久,到最后觉得让自己陷入苦痛来赎罪这种想法都是卑劣的,那根本不是发自内心的忏悔,只是形式上减轻罪恶感,想依靠疼痛冠冕堂皇地得到解脱。


    他不知所措,他不清楚到底应该到痛苦到何种程度,积蓄已久的眼泪终于在此刻倾泻,就算如此悲恸,在闵恩开口说话前,他却连最基本的呜咽声都不敢发出。


    “沈珏,你太坏了。”


    声音并不机械,但也没有什么温度。


    闵恩面无表情地看着跪伏在地上发抖的人。她像在陈述一件事实,但似乎没有怪罪的意思。


    “抱歉,是我擅作主张。”站在身侧的沈珏道歉,模样却无丝毫悔改,“但我觉得实在有必要让你们再见一面。”


    第153章 第 153 章 甘之如饴


    福利院里最多的就是beta和omega, 以及有缺陷的alpha。除非双亲已故,前者多因为平庸或弱小,后者可能是智力、精神或精神残缺。


    人们对此习以为常, 但这或许表示,一个各方面健康的beta或omega的地位才可能等同于一个不完整的alpha。


    今天,又有一个alpha被领养走了。他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 不幸的是家人被一场车祸夺走了生命。


    “我们领养她不是因为他是alpha,第一次见面,他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太惹人怜爱了。”前来领养的alpha表达想法。


    在成人的眼里, 是乖巧安静的孩子被孤立了,而福利院的孩子们都清楚在关系变得亲密前, 这个健康的alpha就会被领养。


    沈珏坐在院子小亭的台阶, 手撑在膝盖上,托着腮帮子, 尺码偏小的衣服紧紧牵制他的胳膊,反复的清洗让布料尽是毛絮。他隔着灌木丛看到那对伴侣互相挽着手准备办理领养手续。


    微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 沈珏闭上眼仔细聆听。远处的孩子们正围坐成圈,举行的草坪阅读会,朗读声断断续续入耳。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嘹亮的女音霎时响起, 发声距离急遽缩小,音量大了数倍,盘旋在头顶。沈珏被吓得抖了一下身子, 转头的一瞬, 视线受到遮挡,脸被什么扫过,后发现是头发, 在他抬手拨开前,俯身的人先一步撤离。


    沈珏挠了挠痒酥酥的脸颊,看到一张从未见过的脸,“什么?”


    “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玩?”


    沈珏看向不远处的孩子们,“我喜欢一个人。”


    “你被孤立了吗?”


    “也可以这么认为吧……”


    “也可以?”


    “换句话说的话……”沈珏食指刮了刮脸,眼神有些躲闪,犹豫地说:“是我不要他们了。”


    “噗哈哈哈哈……”


    沈珏看到捧腹大笑的人,蹙眉道:“笑什么?”


    她摇头,“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很乐观嘛。”


    沈珏将视线移到领养人身上,“你是他们的孩子吧?”


    “嗯。”


    “不担心他们把爱分给其他人吗?”


    对方笑而不语,眼睛里却没有刚才的那抹喜色。沈珏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冒犯,正准备开口道歉,又听到她说:“你一个人呆在这儿,是想像他一样看起来很可怜,然后被领养吗?”


    “……”


    “alpha和beta不一样。同样是独自缩在角落,备受瞩目的alpha是暂被遗落的金子,而普通平凡的beta是被遗忘的灰尘。”


    “是吗?”沈珏起身步步逼近她。她挺直身板,即使距离近到快贴在一起,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沈珏的身高矮她半个头,对峙间,他退回到正常的社交距离,“但你不是发现我了吗?”


    她坦然笑着指向自己的眼睛,“它能看到最容易被忽略的东西。”


    “……那就当我真是这么想的,我心思不单纯吧。”


    “你没错,你想要的,只是一个完整的家庭而已。”


    “只是。你拥有了并且没失去过,才会用只是这个词。你根本不知道,对我来说,这又有多么的珍贵……”沈珏敛眸。


    “闵恩,你这死丫头又乱跑!”男alpha隔着灌木叫唤起她的名字,“回家了。”


    “来了。”闵恩高声回应道。她跑出小亭,又回头看向站在原地的人,“就是因为我拥有了,才会用‘只是’这个词。”


    “……”


    beta犹如这世界的一层灰,又轻又薄,是最易被忽略的存在。他们没有味道,进入性启蒙阶段后的alpha和omega交流热火朝天,有的甚至会暧昧地凑近感受对方的信息素,beta们只能通过偷听枯燥的语言幻想他们身上的味道。


    在关键的升学阶段,本就聪慧的沈珏受到资助,顺利考上市内最好的高中。置身新环境,他依旧没有交到朋友。


    只要人与人之间存在差异性,就随时有可能建立等级,擅长察言观色的他最清楚谁的眼睛里充满鄙夷。


    也有人表示好意,可沈珏不需要,他各方面正常,如果仅仅是因为身世就对他进行特别关照,那他们和鄙视自己的人无异。


    并非是自尊心作祟或敏感脆弱,他只是无法接受来自幸福的人这种不自知的傲慢,潜意识将他放在低位,并施以怜悯。他们得到善良的头衔,而他得到的是最不想要的关怀与可怜形象的固化剂。


    午休时间,大部分学生都在食堂就餐,沈珏等走廊空旷后才下楼。他像往常一样埋头翻阅笔记本,这次却撞到了人。


    “对不……”沈珏抬头,道歉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并不会仔细留意人的样貌或打扮,因为这些都会随时间发生改变。直至今日,猝不及防的重逢让他意识到自己从未忘记过她,哪怕他们曾经只交流了几分钟。


    她好像忘记了。沈珏合上笔记本,眺望逐渐缩小的身影,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自问变化真的有那么大吗。


    天台、操场、小卖部、食堂,沈珏和她偶遇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但两人自始至终都没有交流,甚至连对视都少。


    转眼到夏季,即将进入期末阶段。沈珏午饭后在后花园散步,看到了坐在凉亭里的人,或许是见印在眼眸里太多次,他只靠背影就认出了对方。


    闵恩倚在美人靠上,她手托着下巴,盯着树干上的蝉。


    “你好,我叫沈珏。”蝉鸣裹挟着青涩的声音,他站烈日下,脸颊被烤得发烫,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凉亭不是我一个人的。”


    沈珏踏进凉亭,走到距离她还有半米的位置,“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们以前见过。”


    “嗯。”


    “你忘了我的名字吗?”


    “没有。”沈珏顿了顿,“但如果是自我介绍的话,名字不是要从本人的嘴里说出来吗?”


    “闵恩。我叫闵恩。”


    闵恩闵恩。


    沈珏本以为“恩”字寓意着恩惠,她诞生在这个世界是上天的恩赐。


    随关系的拉近,他才明白“恩”是感恩戴德的意思,她身为omega,父母没有抛弃她,反而留下了她,她一辈子都亏欠父母,要心怀莫大的感恩,要顺从他们,要爱戴他们,要孝敬他们,无时无刻的,无条件的。


    时隔多年,沈珏终于理解“只有”的深意。闵恩拒绝了他的道歉,认为两人都在不经意间刺痛了对方,互相扯平了。


    期末家长会上,沈珏的课桌上摆放着全校第一的成绩单,全班只有他的监护人没有出席。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资助人,对方只是定期给他生活费、住宿费和学费。


    暑假期间,沈珏没有机会见到闵恩,他没有她的联系方式,没有资格约她见面,也没有理由浪费她的时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做作业时停下笔,倒数开学的日子。


    下半学期,闵恩也没再出现。沈珏从旁人口中得知关于闵恩的传闻。假期期间,她散发信息素,想要勾引作为alpha的亲哥哥,意外导致哥哥腺体受伤。


    即使高二的闵恩从入校至今都没表现出对异性有好感,更没有提及对青春期恋爱的憧憬和向往,但这不妨碍大家相信她的背德行为。


    比起质疑传闻的真实性,大家更喜欢对内容本身津津乐道。


    高三紧张的冲刺阶段,闵恩的哥哥闵兴脖子上缠着绷带,回到毕业班复习备考。一提及腺体损伤,他就满面忧愁,作为受害者,他包容犯错的妹妹,收获大家的称赞。


    “爸妈让她在家反省呢。妹妹她没有谈过恋爱,很容易混淆亲情和爱情的,我不怪她。”课间,闵兴对着八卦的人群侃侃而谈,他享受着备受关注的感觉。


    “哪门子亲哥呢。你不是从福利院出来的吗?”相较于众人的感叹,质问的声音更为突兀。


    他们发现了这个外班人。


    “喂,怎么乱进别人班?还有,你说什么福利院?”


    沈珏从人群中走出,“你父母车祸去世,被送到福利院。当时有孩子说自己父母的遗物掉了,你看他很宝贝那个东西,偷过来结果发现不值钱,骂了一句破烂,扔河里了。你还故意打翻饭碗弄脏给你留饭的老师的裙子,你……”


    “你谁啊?!认错人了吧?”闵兴脸色大变。


    “你是我见过最自卑的人,不敢承认自己是被领养的,居然一直强调自己亲哥。没有异性缘,但又想显摆,所以趁着当事人不在胡编乱造。一个妹妹不顾亲缘关系想和你苟且,你拒绝了她,就像是决定权在你手里,只要点点头就能拥有,在你的认知里,还有什么比这个成本更低的炫耀方式呢?”


    拳风迅疾,沈珏被打倒在地。气急败坏的alpha被同学拦住,没能继续攻击。


    沈珏撑起半个身子,擦了擦嘴角的血,“普通情况下,beta和omega身体素质差异不大,我能被你一拳撂倒,那你又怎么会在omega那儿受伤?”


    闵兴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她害我受伤是板上钉钉的事。”


    如果闵恩伤人的事是真的,那到底是什么让她愤怒到这种程度。


    沈珏透过谣言猜到个大概,上前揪住他的领子,扬起的手臂被人抱住,迟迟没有落到那张得意扬扬的脸上,场面僵持到班主任出现。


    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挨了一拳沈珏顶着嘴角的伤一声不吭,还没被揍的闵兴哭丧着脸说身体不舒服。


    沈珏的班主任不信品学兼优的沈珏会打架闹事,还在为他说情。年级主任厉声打断:“不能因为孩子缺乏家庭教育,就可以免除对他的处罚!”


    班主任留意沈珏的表情,“主任,你这么说会伤孩子的心的……”


    “现在高三是关键期,他擅自闯进毕业班里闹事,我们只考虑他的心情,就不顾高三的孩子了吗?”


    “他不是有资助人吗?请到学校里来沟通一下情况。”


    “……”


    沈珏跟着资助人从教导处出来,有一种被保释的感觉。他盯着对方的背影,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资助人,比他想象中年轻。


    “说吧。为什么闹事。”


    “因为愤怒。”


    “看你表情好像不是。”


    “如果喜怒形于色,大家会觉得我说的话都带有情绪。我为了看起来不像个撒泼的疯子,现在已经在拼命地忍着了。”


    “不怕我不资助你上学吗?”


    “怕。”


    “那下次就别再犯了,没有能力承担后果前不准闹事,哪怕受气了,也给我忍着。”


    “知道了。”


    沈珏打听到闵恩的下落,第一时间赶到便利店。她穿着员工的蓝色马甲站在收银台,脸上还有未消散的淤青。


    沈珏在玻璃门外逡巡,纠结后准备离开,背后传来声音。


    “只看一眼就走了吗?”


    “担心你不想我看到你这幅样子。”沈珏转身面朝她,目光瞥向别处,不敢正视她的脸。


    “这幅样子?什么样子?很惨的样子吗?要可怜我吗?是我该觉得丢脸,伤及自尊,然后刻意回避你吗?你怕我回避你,所以先回避了我。”


    “……”沈珏手指摩擦校裤的裤缝,自己这样和那些特殊对待自己的人有什么区别。


    他抬起头直视闵恩的眼睛,那颗因质问而焦躁的心落进平静清凉的湖泊里。


    即使颧骨有淤青,身穿朴素的蓝色工服,但闵恩就是闵恩,从始至终,发生变化的只有他那颗爱胡乱揣测又卑劣十足的心。


    现在没有客人,两人拿了一根冰棒掰开分着吃。沈珏吃不出冰棒的甜味,他盯着闵恩的淤青。


    “别给脸不要脸。喜欢你是看得起你,装什么清高……到底骨头要被自信腐蚀到什么程度,才能说得出这些话。”闵恩仰头看着天花板感叹道。


    沈珏没细问,但已经了解事情的原委,养子想要侵.犯亲生孩子,但家长却向着养子,甚至责罚了有血缘关系的那个。


    “你不去上学也是因为他们吗?”


    “他们不给我交学费,说因为我治疗费花了一大笔,让我出来打工挣钱还债。”


    沈珏愕然,闵恩仍是平静。


    “早知道下手就再重点,随便散发信息素的家伙,腺体残废了才好。”闵恩又说:“看你嘴角有伤,估计他在学校造谣,你给我讨公道被他揍了吧?”


    “……嗯。”沈珏失落地垂头,“我没用。”冰棒没有降温成功,他觉得自己脸烫乎乎的,那么气势汹汹地闯进去,结果被揍了一拳,还没还击就被老师带去办公室批评了,甚至被资助人警告了。


    “怎么没用。”


    “嗯?”


    “朋友替我打抱不平,我很感动。”


    沈珏差点没拿稳手里的冰棒,跳转话题,“你还想继续读书吗?或许,我可以尝试联系我的资助人。”


    “你的资助人很有钱吗?”


    “应该算是吧。”


    “虽然我还是想读书,但不想利用你得到这个机会。那样我们的关系好像发生了改变,如果未来有天我获得了成就,那你功不可没,这种天大的恩情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名字成了枷锁,让她不想亏欠任何人,也不想再感恩。


    “我不想依赖任何人。血亲尚且如此,更何况其他人。谁会缘无故对你好,获得的利益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闵恩说:如果把被拯救的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可能也是在送自己去另一个地狱的路上。


    “从我出生开始不就在苦苦地还债了吗?当我意识到这点,我就发誓这辈子都不生孩子。他们听到后就又开始了,说不生孩子的omega是不完整的。”闵恩咬了一口冰棒,“我说,那能不能给我办一个残疾证。”


    冰棒渐渐融化,沈珏在一旁安静聆听。


    “他们总说我翅膀硬了。等真硬的那天,我肯定毫无留恋地飞了。”


    闵恩想摆脱桎梏,现在还不是成熟的时机,沈珏知道她在忍耐,在等待。


    冰棒塑料壳上凝结的水珠滑落,打湿指缝,沈珏轻声询问:“那你飞之前,能告诉我你会去哪儿吗?”


    沈珏离开便利店,联系资助人商量借钱的事。


    “借钱做什么?”


    “另一位同学遇到一些困难,没办法继续上学了。您可以算利息高一点也没问题。我以后连带我的学费,一起还您。”


    “你怎么保证你还得上?”


    “以我的成绩,考上国内最好的大学分数线最高的专业没问题。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有能力的人,不让你的付出白费的。”


    “……”


    “是你先在我身上看到某种可能性,才会选择对我进行资助的,不是吗?”


    “我要了解她的具体情况后才能给你答复。”


    周末凌晨,沈珏接到资助人的电话。


    “她的一切费用我都可以支付,钱也可以不用你还,但我有其他条件。”


    “好。”


    “不问是什么吗?”


    “怕你反悔,就先答应了……”


    “从现在开始,你每年的寒暑假必须提前掌握下学期的学科知识,上学期间,你晚自习后的所有时间都归我,所以你要在当日离开学校前完成所有作业,不要因为一些小事,让老师请我去学校。”


    “晚自习后做什么?”


    “我先给你补课。”


    “我成绩已经够好了。”


    “不。是补我专业领域的课程。先掌握基础的专业知识,再帮我做事。”


    “好。还有,我现在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何栐。”


    电话挂断。


    黑暗中,屏幕的微光照亮沈珏的喜色。


    他们现在都还太弱小,闵恩怕被算计而不想依赖任何人,那这种事由他来做就好了。


    他不清楚会帮对方想要得到什么,但如果这真是一条送自己去地狱的路,至少目前,他甘之如饴。


    第154章 第 154 章 崇高理想


    沈珏大学毕业后, 顺利保送研究生。资助人的社会地位远比沈珏所想的更高,他是从事类脑计算研究的教授,一个执着于改变人类基因的疯子。


    沈珏在二十四岁那年, 替何栐做了一个实验,以开颅手术的方式,将电极放入何栐的大脑内。如果单从术后的身体机能来判断, 这项高风险的实验没有失败。


    目前脑机接口技术以非侵入式为主,主要获取头皮表面的神经元群综合电活动。再或者通过微创手术,将电极置于大脑皮层。


    信号的采集一般通过电极与大脑相连,电极的放置位置的不同使采集的脑电信号也有差异, 位置越深,噪音越低, 可信度越高。伴随研究的深入, 精度越高,未来脑机接口将从针对对运动想象和运动意图, 延伸至记忆、情绪。


    沈珏充分展现出何栐在他身上看到的可能性,因为被寄予厚望, 他的私人时间几乎被实验占据,一年内见闵恩的次数屈指可数,外出超过半天甚至需要向何栐请假。


    “这是今年第几次了?”在沈珏申请电子假条的半分钟后, 何栐打来电话。


    “算上你同意的,这是第三次,算上你不同意的, 这是第六次。”


    “你追这么久, 有效果吗?”


    “不,我没有追。”


    沈珏在这方面有寻常人无法理解的执拗和木讷,他认为感情不是单纯的追求或示好, 而是两颗心自然地靠近。在无法确保自己注视毫无欲望时,他甚至不敢让目光在对方身上停留。


    在这个勇敢求爱却给被追求者造成困扰的时代,自卑敏感成了他的优点。但他偶尔会做出与努力践行的思想相背离的行为,时常自我反省,陷入过度反思。


    沈珏放下刀叉,餐厅内悠扬的小提琴演奏也戛然而止。


    此次相聚,是为了庆祝闵恩顺利通过层层筛选,进入omega保护协会。闵恩手写了两封信,一封给何栐,一封给沈珏,以此对两人长期的帮助表示感谢。


    “你笑什么?”闵恩微眯起眼,用叉子指向沈珏。


    “只是觉得你很优秀。相较于我,你需要面对更多问题,但每次跟我提及,都是在你解决它们之后,还是用轻松的口吻,就连考上omega保护协会这件事,你打电话来也只问我要吃个饭吗。即使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付出了很多努力,脑子里就会有一个声音窜出来说‘闵恩真厉害啊’……”


    “嗯。你脑子的反应是正确的。”闵恩坦然点头,她不会谦虚摇头摆手说运气使然,糟糕的家庭犹如厚重的泥土,一颗小小种子努力破土发芽,她自知艰辛被称赞夸耀理所应当。


    红酒的度数并不高,沈珏也没喝几口,但他两颊酡红,心怦怦乱跳,不敢直视坐在对面的闵恩,坐如针毡。


    “闵恩,我有件事需要向你坦白。”


    “嗯?”


    “我干了一件非常不尊重你的事情。”


    “什么?”


    沈珏将东西从衣兜里取出,玻璃瓶没放稳,摔在桌面,咕噜咕噜向闵恩那一侧滚去,里面的白色药片跟着转动。


    “这是资助人给我的。”沈珏手捂住下半张脸,头垂得更低了,瞥向桌脚,闷声道:“beta服用过后,在药效期间可以闻到alpha或者omega的信息素。”


    “……”闵恩转动玻璃瓶,“头抬起来和我说话。”


    是啊。道歉应该面对人,不该摆出回避的姿态。


    沈珏挺直脊背,但肩膀仍处于内收状态。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知道你的味道。”


    “那你直接问我就好了。”


    “不一样,不是生硬死板的语言描述,是作为beta的我,用唯一能感知到信息素的嗅觉来了解你的味道。”


    “药效一过,你不还是感觉不到信息素?难道以后每次见面你都要吃个药吗?”


    “不,不是。我想通过这一次留下你的味道,留在我的记忆里。你坐在我对面,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像以前那样和我分享你的生活、你的心情,而卑劣的我却在偷偷感受你的信息素,我良心很不安,我不知道我是否是真的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还是只是让自己的内心好受一些,又或者两者都有,所以想向你坦白。”


    闵恩打量着坐立难安的沈珏。


    个人无意识散发的信息素是任意一个健全的alpha或omega都能感知到的,像吸入空气一样常见,这是AO之间普遍存在的现象,而这位beta却觉得是冒犯,在真诚地道歉。


    记忆是如此私密的东西,他大可不必开口,因为她根本无法钻进人的脑子里去检查,可他还是如实交代了。


    沈珏迟迟没有听到回应,汗颜道:“闵恩,你想我怎么做?如果要打我的话,先等药效过了吧。不然信息素会带过来,可能让你的心情更不好。”


    “……”


    繁华的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清脆的巴掌声仿佛让时间凝结,沈珏站在饭店门口附近,他的头被打得偏向一边,脸火烧般的疼。


    旁人只当情侣吵架看热闹,揣测究竟是omega无理取闹还是beta不可饶恕,有人指责说再怎么样也给人留点面子,不应该在大庭广众之下扇耳光,甚至想让beta回击给点颜色给omega瞧瞧。


    沈珏没有被煽动,他密切地关注闵恩的眼,羞耻和自尊应该是建立在没有犯错的基础上,后悔的只是或许应该找个人少的地方挨打,至少这样闵恩不用遭受谴责。


    闵恩对部分观众的批评置若罔闻,平静地说:“打完了。走吧,去艺术展。”


    沈珏回神追上走出几米远的人,跟随她的步伐节奏,并肩而行,小声问道:“你要不再打多两巴掌?”


    “听起来像奖励,不要。”


    “这对我来说才不是奖励……”沈珏着急解释,但不得不否认,挨完巴掌他心里好受一些了。


    两人的感情深到不会因为一个巴掌就产生隔阂,犯错就认错,有罪就受罚。哪怕在旁人看来不足称道,沈珏并不觉得这是可以忽略的一件小事,只要她在意,他在意,那再小的事都值得重视。


    风扬起闵恩的长发,打在沈珏的身上,隔着布料和皮肉,拍得他心脏乱跳。还记得他成年那一天,两人计划爬山看日出,中途沈珏的手电筒坏了,没留意到石头歪了脚,以他的步行速度,根本无法在日出前赶到山顶。


    “对不起。”沈珏趴在闵恩的背上,手举着手电筒照路,他听到急促的喘息声后愧疚感油然而生,将闵恩凌乱的湿发别在耳后。


    “要是我脚崴了,你也会背我的。”闵恩气喘吁吁道:“我要保存体力,不要和我说话。我保证,我们会在日出到达山顶。”


    薄雾裹挟的湿气浸润泥土,自然清新的香气萦绕在四周,沈珏却无法忽略汗水和洗涤剂相混合的味道。


    天亮之前,闵恩躺在草地上疯狂喘息,胸口还在因长时间负重前行而剧烈起伏,她的衣服被晨露打湿,沾满泥渍。


    她还调整完呼吸,就被人拉起。


    倏忽,眼前靛蓝色的天空裂开,金红的霞光刺破云絮,琥珀色的光晕像液体般流动着,天地都被蒙上一层金釉色。


    美景印进漆黑的眼瞳,她呼吸凝滞,亲眼看着红日跃出云涛,飞鸟划过山岗。


    “许愿吧。”


    “嗯?”


    “人们看到美好的事物,不都想许愿吗?参天大树、流星、月亮,朝阳也可以吧?”


    她卸掉所有力气重新躺回地面,头顶的鸟在高空中飞翔,距离太远无法辨别品种。


    “非要许愿的话,那我要做最自由的鸟。”


    沈珏问她自由到什么程度。


    闵恩伸直手臂,手掌盖住远处的飞鸟,它们扇动着翅膀,从指缝溜走。她说:“自由到谁也觉得抓不住。”


    “你呢?”


    “我……”


    沈珏没有许愿。他没有特别想要完成的理想,也没有特别想要成为某种人。


    沈珏将贴在自己身上的发丝,抬手轻轻拨掉它们。闵恩瞧见不远处的艺术展馆,稍微加快步子,还不忘回头让沈珏跟上。


    沈珏凝望着她的背影,笑着迈步。


    如果非要说愿望的话,我希望你任意高飞。无论天涯海角,我永远追随。


    如果——


    如果画面定格在那时该有多好。


    被关进地下室的沈珏,被折磨得体无完肤时,总是在无尽的黑暗中回忆起温馨时光。他经常梦到以前的事,那是让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或许在他人看来,这样生不如死的状态不如就此解脱。


    可是,闵恩怎么办呢?


    只要活着,就还有带闵恩出去的可能性,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后悔的是没有早点做出要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的觉悟,真正想要吃掉自己的肉时维持生命时,残肢已经腐烂。腥臭味也无法阻挡进食欲望,就连脓水也犹如植物的汁液那般鲜美。饱腹感让他暂时获得一点精力,他像面临冬眠的哺乳动物,这里就是他储存食物的洞窟,他不敢一次性吃完粮食,他耐心地咀嚼成肉泥,吮吸骨髓。


    角落的红点闪烁着,将如狼似虎的他尽数录了下来,疯魔二字都不足以形容。


    没有双腿,就为自己再造一双义肢,他重新直立行走,重新学会奔跑,只为有天回到闵恩身边,和她一起离开。


    只可惜,他最后带走的只有她的大脑。


    得益于亲属放弃尸检,取出人脑再瞒天过海并非难事。


    无人知道他怀着怎样的痛苦,就连他自己也不曾意识。支撑着他活下去,只剩疑惑。


    他不信,不信他所认识的闵恩会就此了结自己的生命。为了寻找真相,他利用毕生所学,完成了一项史无前例的实验。


    人性和道德,或许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都随着闵恩的生命一同飘散到遥不可及的远方。


    解决温度和PH制控制问题,他创造出适宜大脑长期存活的环境,复杂又稳定的生命支持系统进行持续的氧气和营养供应。


    “缸中之脑”实验探讨现实、感知和意识的本质。在该假设中,将大脑放入装有营养液的缸中,并通过电极与计算机连接,模拟所有感官输入,使大脑认为认为自己仍处于一个真实的身体中。


    与之不同的是,他选择让大脑意识到肉.体的死亡,但即使脱离身体,大脑仍能存活。


    新算法新范式刷新脑机接口的信息传输能力,系统快速精准读取和解码大脑的神经信号,再借助全息影像生成电子形态,并及时进行电子信号反馈,逼真的虚拟身体和大脑信号完成无缝对接,彻底实现人机双向交互。


    沈珏跪在她的面前,苦熬数不尽的日夜,他面容苍白削瘦,眼下乌黑,眼白快被红血丝填满,本想让重逢更加美好,但他连梳妆打扮的时间都无法等待,看到闵恩的那一刻眼睛都舍不得移开,苦楚堵塞喉咙,只剩下泪源源不断地淌下。


    千言万语淤积在胸口。


    闵恩啊——


    他们都说你是疯子,说你生在福中不知福,说你不识好歹,明明嫁入豪门,过着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却整天自怨自艾,怨声载道,撒泼打滚,变成人人口中的疯子。


    曾经差点触手可得的自由,本以为下一秒就能抓住幸福,结果坠入了地狱。


    如果并非走投无路,又怎么会向曾经伤害你的家人求助。


    先婚后爱和日久生情于你而言毫无作用,你一直在证明,孩子不是维系家庭关系的工具,更不可能是拴住母亲的链子。


    他们爱你,想用自以为的深情打动你,却未给予你真的想要的东西。


    我从未忘记过你的愿望。


    你想要只是自由。


    沈珏看着自己呕心沥血换来的结果。


    闵恩没死,她成为了更强大的存在。


    她的生命将静止,她不具备现世存在的身体,她不会被囚禁捆绑,她将永远自由。


    “因为读取储存记忆数据,从出生到现在的各种经历我又重新走了一遍。所有的事都很新,像昨天才发生一样。但我知道对你来说不一样。”闵恩朝他笑道:“好久不见。”


    人人梦寐以求的永生,在闵恩身上实现。


    电子人所作出的一举一动,是计算机的解读加复制,还是人类意识的延续,沈珏无从得知,他最想弄清楚的是闵恩自杀的原因,但却遭到拒绝回答。


    沈珏不是没有考虑过是闵恩自主自愿选择了死亡,所以他做出的唯一干预就是为系统赋予了自毁程序,让闵恩有权结束自己的电子生命,但闵恩没有这么做。


    令沈珏担心的另一个问题是,虚拟身体可能导致人缺乏社会实践,失去对“肉身存在”的感知,从而丧失主体性、物质性。这种永生可能会使闵恩陷入虚无感,甚至让她对生命的概念模糊,感官的缺乏一定程度上影响共情能力,面临一系列道德伦理问题。


    直到L.0发行,沈珏得到答案。


    电子设备充斥人类的日常生活,闵恩从信息世界里了解到真实计划,通过体检筛选适合变性的人类,为体能或智力优于常人的omega注射L.0,本质上只是通过降低腺体的感知力,从而降低信息素对人体的影响。


    她并没有为人类思想观念的改变感到喜悦,也没有因beta或omega在社会上拥有“一席之地”而雀跃,她的目光停驻在未通过筛选的人身上和没有无力承担变性试剂高额费用的人身上。


    因为能实时获取来自世界各地的信息,她比谁都更清楚了解现实世界里人类饱受的每一分艰辛。


    这场筛选像是把那些人打入地狱,告诉他们贫穷和基因是拥有自由与平等的先决条件。


    全息技术让她不似市面上的机器人,她不是由僵硬的特殊材质制成,她可以做出丰富的表情。


    “不能因为力量弱小就可以忽略啊。”


    沈珏看她面容悲切,她的眼睛再次注意到被忽略的人,就像当初她发现自己那样,只可惜她不具备现世存在的身体,她只能通过电子设备获取知识和信息,她无法给这个世界带来物质上的改变。


    沈珏遗憾地说:“以前我的老师做过相关的研究,只可惜他出意外离世了,不然或许老师能帮上忙。”


    闵恩说他没死,沈珏当然不会质疑消息的真实性。


    人们都在担心AI入侵人类世界,被人类取代。闵恩保留自我意识,以电子形态进入信息世界。只要使用信息化设备的人,在闵恩面前都无处遁形。


    沈珏轻而易举得到老师的线索,早些年芯片植入的副作用已经开始显现,何栐的精神状况出现问题,时好时坏,已经无法从事相关研究。


    沈珏在闵恩的帮助下,对O转A的试剂进行了改良,极大程度上降低死亡风险。


    “A转向其他性别的试剂很少人会主动购买使用……如果被有心人利用,情况就大有不同了。”时间有限,沈珏打算放弃改进其他试剂,他询问闵恩的意见。


    闵恩说:“缺乏现世身体,我没有触觉和嗅觉,也感知不到我的信息素,对我而言,我的性别也不重要了。如果非要问我怎么取舍,我更希望大家意识到性别不值得大家重视到如此地步。”


    “我知道了。”


    在发行L.0-1前,沈珏坐在工作台前给打磨完的面具进行固色,他需要一个新的身份来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


    闵恩走路没有声音,但她偶尔会模拟脚步声,以此告诉沈珏自己来了。当荧光蔓延到衣服上,沈珏知道她就站在身侧,便开始说话。


    “你应该知道我去做了点手术吧,为了让容貌年龄和你的差距没那么大……好在手术还算成功……在学校经常被其他学院的学生误会成校友来着,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是老师……”灯下的沈珏依然年轻,他神情专注,在光影的照射下,睫毛在皮肤上形成颤动的蝶影。


    “我也可以和你一起老去。”


    沈珏无言笑了笑。


    闵恩问为什么是紫色。


    “你最喜欢这个颜色。”


    固色剂彻底干透后,沈珏戴上它。


    “怎么样?”


    他们隔着面具相视。


    闵恩说他会成为全人类的敌人。


    “我知道。”他平静地回答。


    可这是他活着唯一想做的事。


    为你戴上紫色面具,替你完成崇高理想。


    第155章 第 155 章 死亡权利


    惨白的光倾泻进房间, 玻璃瓶悬吊在半空,冰冷的液体经滴斗,沿塑料软管缓缓钻入手背。


    那只手的食指动了动, 躺在病床上的人胸膛平缓地起伏着,仍昏迷不醒。


    几分钟后,他的眼睛睁开一条缝, 被模糊的白色刺了一下,又再次虚弱地阖上。意识如浑浊的潮水灌入脑中,伴随着疼痛,让人再次醒来。


    谢谌吃力地起身, 喉咙溢出一声闷哼,他龇牙咧嘴地捂住左胸, 缝合在伤口的线紧绷着, 像数只小虫用尖牙扎进皮肉,紧咬不放。回忆像缠绕在身上的绷带, 勒得他呼吸困难。


    谢谌拔掉插在手背的输液针,扶墙趔趄地走出病房。


    十分钟后, 谢谌被强行带了回来。他的上衣被剥开,袒露出左胸上狰狞的伤,血还在往外渗。医护人员对他扎针, 进行局部麻醉,重新缝合裂开的伤口。


    在抓捕行动成功前,高层禁止任何官方媒体进行报道。但事件以口口相传的形式, 在三方和性别中心内部扩散开。


    林由站在病床一侧, “捡了一条命就别乱跑了。”


    “周言晁呢?我睡了多久。”


    “没抓到。四天。”林由继续说:“幸亏刀的位置扎歪了,不然你现在已经在停尸房了。”


    “是吗?”


    听闻谢谌苏醒,部长前来看望。在助理将果篮和花束放在矮柜上时, 部长的屁股已经挨到沙发。


    包扎完伤口的医生询问谢谌,“身体其他部位还有什么不适吗?”


    “没有。”


    “左耳听力正常吗?”


    谢谌抬起头,“为什么这么问?”


    “我们在你的左耳耳道发现血水,但没有检查出伤口。如果打斗过程中没有遭受过外伤,那可能是外耳廓沾染到血迹,因为下雨的缘故,流进耳道里了。”


    “……”谢谌若有所思地揉捻左耳耳垂,“可能是吧。”


    “你好好休息,现在病人比较多,别再乱跑,给我们增加工作量了。有什么问题及时说出来。”


    待医护人员离开后,安静的氛围被一声喟叹打破,谢谌和林由同时看向部长。


    “人都有识人不清的时候,谁年轻时没为情所困过呢。”部长倚着沙发靠垫,小臂搭在扶手上,“不过还是多亏了你,终于确定了紫色面具的真实身份,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多了。”


    谢谌移开视线,微微垂下头。


    “在让你加入性别协调中心前,我们就已经怀疑他可能是紫色面具,奈何找不到突破口……”部长的声音戛然而止,“不过你工作踏实,情绪稳定,心态也好,我们几个部长商讨后,最终决定等这件事结束后,让你留下来。”


    他又咧嘴笑着调侃,“毕竟是中心,不是外面那些用完就丢的黑心企业。”


    谢谌毫无喜色,“这些都等我伤好了再说吧。我现在头疼,只想好好休息。”


    “行,那你就先养伤,抓到紫色面具后,我争取给你们安排一次见面的机会。”部长起身步到床尾,意味深长道:“你应该有很多话想和他说吧?”


    “只能说话吗?”


    “嗯?”


    “我挨的这刀,不能还回去吗?”


    部长先是一怔,被他逗得差点笑出声,“那可不行,你倒是捡回一条命,万一人家没那么好的运气呢。”


    “……”


    仇人互生爱恋、情人反目成仇,这两种戏码永不过时,试问谁又不爱看呢。


    与其说是历经生死攸关的大事,谢谌像是暂被重病击倒,即使有伤在身,眼睛里迸射出的报复欲望丝毫不减,“一蹶不振”一词似乎这辈子都不会用在他身上。


    部长打量着他,临行前丢下一句“要是所有失恋的人都有你这种心态就好了”。


    林由自始至终也没见谢谌掉一滴泪,“你倒是一点都不伤心。”


    “我看起来是那样的吗?”身负重伤,面颊毫无血色,谢谌病恹恹的笑容尤为瘆人,他幽幽问道:“我是那样的人吗?”


    “……不是。”林由注视着那张惨白的脸,睒了睒眼睛,“但你现在笑起来有点吓人。”


    麻醉的药效正在逐渐消退,谢谌捂住发疼的胸口,“我现在恨不得一刀砍死他。”


    “……”


    闵恩坐在椅上,俯瞰跪地的人。


    周言晁蜷缩在冷漠的目光之下。


    紫色面具没有利用任何工具限制周言晁的活动,不必担心他逃脱,闵恩就是困住他的最佳牢笼,不论生死。


    “谢谌暂时脱离危险了。”


    闵恩分享出这个消息。周言晁霎时舒了一口气,他又及时捂住嘴,防止自己再发出声音。


    “要把他身体的各项数据说给你听吗?”


    “不,不用。”


    “你觉得我是闵恩吗?”


    周言晁默不作声。


    “我是否有自我意识,我说的话是出于电脑下达的指令,还是通过解码脑信号延续的生命。”闵恩笑道:“我虽然具备同时处理复杂信息的能力,但我无法从信息空间里获取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这是目前人类还未涉足的领域,沈珏算是开创了先例,他却没有宣扬他的技术突破,与其说是不想,倒不如说是不能。”


    “人类以自我为中心,一直想要成为世界的主人,在认知具有局限的同时,怀有探索边界的渴望。明明对未知的恐惧深深根植于求生本能中,却在必要的时候转化为了不起的内驱力,让人有了超越本能的勇气和牺牲精神。随着对科技的探索,人类改变世界的能力剧增,这项技术的成功是历史的必然。沈珏只是提前结束了进程,但他没有推过普及,因为一支小小的变性试剂,就已经让现实世界天翻地覆了。”


    闵恩说,技术、制度、社会思想,三者需要同步,任何一方超前或落后都会出大问题。


    “如果他让我替罪,是为了继续研究……那我死了,不就违背了你的意愿吗?”


    “我的意愿?”闵恩稍稍歪头,几缕发丝随即从她的肩上垂落。


    “你让我活下去。你不是想让我痛苦的活下去吗?”周言晁战栗不止,竭力遏制眼泪,抿紧唇不发出呜咽声,但一说话就全露馅了,“所以我才,一直在找最痛苦的活法,让自己一直陷入被折磨的状态。不,我没有在怪你,是我自愿做的,是我自己想要赎罪,我才这么做,我才……不然我早在那天和你们一起离开了……”


    恍惚间,周言晁意识到,闵恩的那句话延长了他的生命。


    他并不认为闵恩是在救自己,就像母亲的怀抱本该是世界上最温暖的摇篮,于他而言,却是最恐怖的噩梦。


    “不管我再怎么残忍虐待自己,我一见到你,我还是很痛苦。”他的头几乎要钻入地面,源源不断地泪在地板上留下一汪小池,映着扭曲的脸。


    “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怎么样才维持生命的前提下让自己受到最大程度的摧残……”


    看见她的一瞬,他徒生无力感,他所承受的痛苦还无法称之为痛苦,他还需要新的、真正的痛苦。


    当闵恩的光蔓延过来,他战战兢兢地跪着倒退,连散落在的光辉都不敢染指。


    “你好像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是不希望在我自杀后,你做出相应的举动。”


    周言晁愣怔住了。


    “死亡是一件无比高尚的事,它标志着人生的终点,人们获得而来的金钱、名利、荣誉、感情可能会使悼词或碑文多几个字,那是穷尽一生为死亡赋予的光环。这光环虚妄,投射出生者对消逝的恐惧,总希望留下点什么以此证明自己曾存在于这个世界。可我没有对这种微光的眷恋,我需要的是被遗忘,需要的是一场没有任何意义的死亡。”


    “而你如果因我而死,那无疑是将我死亡的败笔。”


    “我或许真的恨过你,但那对我来说尤为久远,远到我已经忘记这种情绪是如何激荡在我的胸膛。你的出生本就不在我的人生计划之中,我自然从未对你抱有任何期待,你过着怎样的人生都与我无关,我不会因为你过得幸福而愤懑,也不会因为你过得痛苦而心有平衡。就算没有你,我的观点依然如此,一个人想要怎么过他的人生是他的自由,任何人都不可以干涉。”


    周言晁淌下新的泪水,“我一直以为……你希望我痛苦地活着,我不敢轻易死去,一直在寻找人生最痛苦的活法。”


    闵恩冷冰冰地说:“我不想留给你展示品德的机会。”


    “……”


    “你旁边的那个木柜是实物,第二个抽屉里有匕首。”


    周言晁拉出抽屉,看着躺在里面的匕首有些茫然。


    “那现在你知道我真正的想法了,你从未失去选择死亡的权利,你要解脱吗?”


    周言晁取下匕首鞘,刃身如镜,冰冷光滑的表面透出凌冽的寒意。他将匕首抵在脖颈一侧,锐利的锋芒划破皮肤,凉意携着刺痛钻入肉里。他手臂颤抖,迟迟没有果断割开自己的动脉。


    哐当——


    匕首坠地。


    尖锐的声音刺痛耳膜。


    周言晁跪趴在地,盯着带血的匕首,那抹猩红让他再度流泪。


    “如果我是让你过去产生想死的念头,那什么又是你现在想活下去的理由?”


    周言晁垂头不语,以手覆面,一滴泪溜出指缝。


    水坠落进透明的液体里。


    吊瓶沐浴在夕阳下,空气中的细小颗粒缓缓漂浮着,病房内的一切都像镀了一层鎏金,水珠宛如有温度的星点,正一滴一滴下坠,液体随输液管向下流淌,末端的针头直戳地面的砖缝。


    病床早已空空,只留下凌乱的被褥。


    第156章 第 156 章 新生隔阂


    正值期末考试周, 写有“诚信考试”的红色横幅曝晒在阳光下,学生们稀稀疏疏地走出教学楼。


    “你中午吃什么?”


    “不知道啊。考完了,想吃顿好的犒劳一下自己。”


    两个omega并肩朝宿舍楼走去, 交谈被迎面走来的人打断。


    “你好,请问你知道未来技术学院沈珏教授的办公室在哪儿吗?”


    “啊,沈教授啊。我们不是他的学生, 不清楚他的办公室,但是我今天看到他了,他应该是来监考的。”其中一个女omega指向身后的教学楼,“你不嫌麻烦的话, 可以找一下一楼的教室,或者再问问其他同学。”


    “好的, 谢谢。”


    鞋底踩在大理石地砖上发出细微声响, 时而走廊上学生的低语盖过。上午的考试全部结束已到午休时间,只有少数人逗留在教学楼。


    考场上的最后一位学生抓起书包大步流星跨出教室, 险些撞到进来的人。


    “不好意思。”


    道歉声还回荡在空气中,人已经疾步走几米远。


    “幸好他及时交卷了, 不然我可能要耽误考试了。”


    站在讲台上整理试卷的沈珏循声抬头。他看起来尤为年轻,即使着重成熟庄重,也不像一个年近半百的人, 阳光将他的身影印在后方的白屏上,它像随形的恶魔。


    与沈珏相比,谢谌的形象很是糟糕, 他站在门口, 身上的病服换成干净简洁的夏装,身形消瘦,面色苍白, 目光怨毒,像索命的鬼。


    门被反锁上,走廊阒然,又被巨响贯穿。


    沈珏被摔在门上,佝偻着身子,他手扶住座椅以作支撑,嘴角溢出鲜血,抬头看着对方胸口。


    缝合伤口再次崩裂,血水正在往外渗,穿过纱布和绷带,将上衣染红。谢谌面无表情地说:“周言晁在哪儿?”


    沈珏掩嘴,呛咳出的血液漏出指缝。明知自身如今身处险境,他却没有丝毫慌乱,对死亡的恐惧早就被他吃掉了,紫色面具镶在了他的脸上,严丝合缝,让他不再显露情绪。


    他逃过了所有的搜查追捕,偏偏被这人抓到了,这个本该卧病在床的人。


    “你要杀了我吗?”沈珏放下手,唇齿被血染得猩红,“你想就杀死澄清周言晁不是紫色面具的机会吗?”他趁其不备反扑过去,抓起滚落在的钢笔,朝谢谌心脏刺去。


    谢谌倒地,迅疾捂住要害。冰冷的异物侵入手背,伴随蛮力,直抵深处。剧痛像点燃的汽油,从掌心爆炸。


    “呃……”喉间挤出痛苦的沉吟。谢谌钳住沈珏的手腕,一脚踹开他。


    沈珏撞到讲台台阶。


    钢笔抽离出去,笔尖摩擦骨头的声音,以身体为媒介,传递给谢谌。创口不大,但深得可怕。血红的小洞可窥见骨头,手指无法再灵活的舒展,伴随疼痛,他半边身体跟着发麻。


    他扶着课桌站起,手止不住地哆嗦,黏腻的血沿着手指蜿蜒滴落,像在啜泣。


    伴随迈步,地砖上的血花一路开到沈珏身边。


    因疼痛蜷缩的beta,像卷曲的纸页,被粗暴抚平。谢谌骑在他的身上,尚未受伤的手握住他的小腿,如黏腻的蛇紧贴着。一路抚摸,直至大腿,谢谌眼底闪过一丝邪光,指腹摩擦衔接处来回确认,他细细抠弄,视线落在沈珏大腿中部。


    即使义肢再逼真,本人与其配合得再好,但通过触感也能立即分辨二者。再完美的机械也无法取代肉.体的柔软和温度……


    别在腰后的匕首迅猛扎入,轻松刺破布料,它略过无法感知疼痛的电子部位,进到尚未受损的下肢。受伤的肌肉不停痉挛,鲜血像润滑油一样,让谢谌握不住刀柄。他将掌心抵在匕首末端,使出全身的力将刀刃推进血肉里,伴随锋面刮过骨头的声音,刀柄一同往伤口里挤。


    “我说了,这刀我一定要还回来。”


    谢谌把匕首拔出来,带出血浪,他俯瞰着脸色煞白的沈珏。“给你带来痛苦的不是其他人吗?怎么抓着人家的孩子报复个不停呢?明明他才是那个救你的人。”


    很难称之为暗示的东西,他万幸自己读懂隐喻,如果自己真的忽略掉了,就无法追查到沈珏。


    庄园里年长的佣人或许都知道地下室关过这么一个人,但他早就被记忆这条长河冲走。于他们而言,他们只需要打理好庄园、照顾好雇主,至于曾经见过的这位是谁又是死是活,都不重要。


    庄园的前主人劣迹斑斑,翻出陈年旧账,沈珏也不过是铸就罪恶雕像的一颗沙粒,谁也没曾想它扬起尘土,带来风暴。


    “你的假肢还要再做长一截了。”


    谢谌再次举起手臂,毫不犹豫地朝另一只腿的完好部位刺去。


    血水四溢,将地砖洗成红色,泛着耀眼光泽。平躺着沈珏一动不动,机械检测到身体受损,他的痛感已经被屏蔽。


    两人对视着。


    “我们都一样可怜。”沈珏说。


    谢谌捂住还在流血的胸口,哀怨且恨恨地看着沈珏。


    是吗?这就可以一笔勾销吗?


    那又谁来可怜周言晁?


    谁来抹掉我和他之间新生的隔阂呢?


    第157章 第 157 章 不得自由


    门被人破开, 警卫和组织成员蜂拥而入,将纠缠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分开。鲜血从谢谌的口中喷出,他视线迷糊, 听不清周围的人说什么,因失血再次休克,被送去抢救。


    “谢谌, 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部长站在病床前一脸威严,他背对着窗户,逆着刺眼的阳光,宛若一座落满灰尘的雕像。他沉声说道:“你真是胡闹又莽撞。”


    谢谌的一只手被输液管拴着, 另一只手被镣铐铐在病床的围栏一侧,手腕细瘦到像骨头包了一层薄薄的皮。他的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 又再次阖上。


    部长踏出门后, 守在病房外的助理提醒距离会议开始还有半个小时,同时偷瞄安静的谢谌。


    追查紫色面具一事陷入瓶颈, 变性试剂仍在地下市场流通,查封工厂、打击违法行为, 恶势力层出不穷,在抓到紫色面具前一切都是治标不治本。


    而此时,周言晁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并不是所有组织成员都怀疑周言晁, 救助站递交出一份报告,附带一份曾接受过周言晁帮助的人员名单,庞大的数量令所有人讶异, 但与遭受变性试剂迫害的人群相比, 还是相差甚远。这份报告并不能成为周言晁无辜的有力佐证。


    救助站的负责人说,我们只看我们想看的,只听我们想听的。


    他们密切关注与周言晁相关的人, 自然也将谢谌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谢谌拖着未痊愈的身体驱车驶往周言晁的庄园,在所有人以为他要将被背叛的愤怒发泄在佣人身上时,他却大摇大摆地走进大学刺杀了一个与整件事看似毫无关联的教授。


    整个过程仅用时四小时,他的目标前所未有的明确,行动又是如此果断。此前,谢谌与沈珏毫无交集,这迅速引起所有成员的重视,扑朔迷离的事件迎来了转机。


    “他大概率知道我们暗中监视他,怕我们不信他说的话,想把事情闹大点儿,引我们去调查。”部长按了按发疼的脑袋,“先开会,听完调查和审讯报告,再商讨决定吧。”


    根据管家和年长的佣人的口供,沈珏与周言晁的母亲曾是朋友,被关在庄园的地下室遭受虐待,失去双腿,后在他人的帮助下顺利逃离。谁也没想到,下落不明的沈珏,多年后摇身一变成为德高望重的教授。


    其研究的专业领域让人很快联想到那个脑袋里被植入芯片的人,深入调查,发现沈珏曾经受过他的资助。


    层层蛛网蒙住的谜团被谢谌刺破。对于谢谌怎么知道紫色面具就是那个关在地下室的人,所有人心存疑虑,但奈何他至今昏迷不醒,他们无法追问。


    “我只是一个失去双腿的普通beta,在监考结束后被一个不认识的omega刺伤。”沈珏被转到观察室。观察室的信号被屏幕,且没有任何可进行通讯的电子设备。


    沈珏坐在椅子上,两条仿真机械靠在他身旁。为了防止他的断肢不舒服,椅子上特地放有一个崭新的软垫。他大腿仅存的、高度敏感的残肢末端神经受损严重,这种疼痛级别以及愈合的困难程度远超普通伤口。


    好不容易能重新行走的人,如今连假肢也不能再使用,他却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即使连接着神经,即使将其视作是身体的一部分,再次失去以后,他也意识到自己拥有的本就是不该属于自己的一部分,他侥幸拥有了一段自由行走奔跑的时间。


    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人人高喊自由,人人不得自由。


    “你们有证据吗?”


    “目前没有,但案件特殊,还麻烦你配合我们的调查。”


    “……”


    又是一次一无所获的审讯。其他人员急得都快跺脚,审讯经验丰富的专员紧盯着观察室的监控画面,“再等等。”


    画面中,沈珏坐在座位上,他的裤腿少了支撑,像流水一样淌在地上。


    在行动范围被限制的前提下,如果沈珏真的是紫色面具,那么这个极度依赖信息掌握的人,陡然被流放到这座“信息孤岛”,会陷入极大的焦虑和失控感,削弱他的心理防线只是时间问题。


    身体的剧痛、信息隔绝、计划被打乱,蠹蚀着神经,原本坦然自若的形象被巨大的压力一点点被剥落,但他始终缄口不言,直到他的秘密被发现。


    原本是为了尝试给沈珏重新接上假肢,却意外发现安装在假肢内部的零件,一个类似于U盘的东西,它可以用于通讯,但貌似需要连接其他设备才能完成。当把它插.入到电脑,所有人都诧异了。


    屏幕显示出一个人像。


    他们隔空对望,试图与其沟通,但对方一语不发,电脑像是在播放无声视频。


    沈珏接受新的一轮审讯,他紧紧盯着对方手中的传输器,仿佛那比他的生命还重要,这在众人眼里毫无疑问是一个把柄。


    “现在愿意和我们好好沟通一下了吗?”


    “我是紫色面具。”


    原本只是想要他配合调查,谁也没想到他就这么轻易地认罪了。


    “把它还给我,我就告诉你们。”断肢的疼痛毫无征兆的袭来,让沈珏不得不蜷缩的身体,但他说话的态度是如此坚决。


    人们面面相觑,比起一个简单人像视频,他们更需要当事人详细的口述。


    装置回到沈珏手中,他将其捧在掌心,这里面装载的是闵恩的数据,普通电脑读取显示的只会是视频。他当着众人的面将它吞下,他扫视惊骇的面孔。


    他因剧痛不停战栗,手抓住截面,指甲深深嵌入肉里,咬牙切齿道:“已经晚了。你们觉得紫色面具消失,这个世界就会变好吗?变性试剂只是人类认知发展的其中一个节点,说得残酷一点,它带来的是平权的幻想。当它顺利完成使命,就会让原本更加隐蔽的歧视显现出来。到那时,人类还有新的问题需要去解决,人类还是因为层出不穷的矛盾而陷入无休止的斗争……”他的气息开始紊乱,垂下脑袋,伏在桌面上。


    “你不能进去!!”门口传来呵斥的声音。


    谢谌在解开镣铐后见了何栐一面,得知沈珏完成了一项突破生理限制的实验。


    就现状而言,人类并不具备掌握这项技术的能力。目前的科技发展,人类一直处于一种担忧,害怕被人工智能代替,恐惧被其奴役,甚至无法在保留思想的前提下,达到“发展自我”和“运用技术”两者的动态平衡。


    如果长期陷入人类中心主义的漩涡,耽于人类主宰世界的美梦,那可能将人类引向永远无法与技术融合的悲剧。


    与其作为一项重大突破,被公布于世,沈珏更希望它随自己的生命一起消亡。不管是接近半疯状态的,还是那个实验室。


    当谢谌闯进来,他看到观察室里人的姿态,慌忙叫人把门打开,却被当做寻滋挑事的人,要被赶出去。


    他巡视一圈,迅速判断出一群人中谁最有话语权,拿出匕首胁迫他说:“沈珏状态不对,把门打开检查!马上!!”


    他激动地吼着,匕首已经划破人的皮肤,划出一条细细的红线。


    有人去开门,还有人试图解释,劝他冷静下来,说这是正常现象幻肢痛。


    “幻肢痛会捂肚子吗?!他吃了什么!”


    “他刚刚吃了……马上叫救护车!”


    大家终于醒悟过来。


    趴在桌面的沈珏听见熟悉的声音,微微抬头,他撑开沉重的眼皮,看到晃动的人影,立刻辨认出对方是谁,笑时鲜血从他的嘴角钻出。


    门被打开,谢谌第一时间冲到沈珏身前,抓扣他的嗓子眼,给他催吐。


    沈珏干呕不止,却只能吐出黏腻的鲜血,他绵软无力地靠在谢谌肩上,抓住谢谌的手臂,下巴被浸红,气若悬丝道:“没用的,毒……”


    谢谌置若罔闻。


    沈珏再次咳出一滩血,露出红色的牙齿,“他也会死……”


    “不,他……”


    谢谌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怀里的人已经没了反应,已经停止呼吸。


    第158章 第 158 章 剧烈心跳


    沈珏彻底停止心跳的同一时间, 城某处发生爆炸。


    调查人员抵达目的地时,空气中还弥漫着一种焦糊味,四周气温高到压迫人的呼吸, 地面散落着烧焦碳化的不明物体,偶尔有几簇还在燃烧的火焰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爆炸的余威将周遭的树木摧毁, 只留下破败枯槁的惨景。


    官方通报L.0-1事件核心嫌疑人紫色面具确认死亡。


    主持人播报具体内容,“当前,警方正全力追缴残留试剂、缉捕涉案同伙。紫色面具不仅是L.0-1的研发者和散步者,更长期利用高科技手段, 宣传极具危害性言论,为其非法危险试剂及实施其他严重犯罪行为制造舆论基础。其鼓吹的‘换血计划’是一种极端理念, 罔顾科学伦理与公共安全, 刻意放大社会矛盾,将复杂的社会议题极端化、暴力化, 挑动群体对立,蒙蔽并利用了部分人群, 使他们成为其犯罪计划的工具和牺牲品,导致大量无辜民众遭受不可逆的身心伤害。”


    “我们再次提醒公众,认清紫色面具言论的本质:它带来的不是解放, 而是灾难;它引人走向的不是未来,而是毁灭。”


    政府谴责任何以任何形式传播、美化紫色面具极端言论的行为,要求网络平台及媒体应切实履行责任, 清理相关有害信息, 并呼吁群众保持高度警惕以及独立思考能力,坚决抵制一切煽动暴力、破坏法治、宣扬仇恨的言论,共同维护社会稳定。


    即使官方表明将加强相关医疗研究, 全力救治受试剂影响人员,但这份通报难以迅速平息群众长期积累的怨气。


    紫色面具的死亡不是终点,是社会动荡的新起点。不管是在现实还在网络,都能看见悲愤不已的试剂的受害者及其家属。


    “他居然就这么死了!太便宜他了!”


    “我的身体怎么办?政府补偿有什么用,以后我还能在社会上立足吗?!”


    “解药呢!!!”


    “他的同伙呢?试剂配方传出去了?要是还有疯子像他一样怎么办?!”


    “人死了,就查清楚了?早干嘛去了?!”


    人们长期深受恐慌的迫害,对官方的通报将信将疑,即使相信恐惧源消失,也陷入一种深层忧虑,紫色面具的技术、思想或许已经扩散,社会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的模样。


    而紫色面具的极度崇拜者觉得这是一场阴谋论,甚至认为是愚昧的大众害死了唯一能带来变革的人,愤怒地发动零星的、更致命的恐怖活动。


    此外,也有人趁此牟利,因为L.0-1无法再生产,残余的变性试剂价格飙升……


    阶段性胜利的疲惫感席卷每一个组织的每一位成员,他们至今不清楚紫色面具获取信息的技术,在真相水落石出前,主要目标就自杀了,没有人为一个疯狂的天才离世而感到惋惜,被毁的实验室让他们拥有一种挫败感,如果不是紫色面具主动承认并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们的调查可能依旧停滞不前。


    可惜的是,他们至今不知道紫色面具自杀的原因,也许是因为那个小小的U盘,但他们再也无法挖掘其中的秘密。


    “对于误判周言晁是紫色面这件事,内部会做检讨。这件事只有高层们才知道,希望你也保密。”部长又来看望这个令人头疼的下属,“但是你擅自行动,上面也会追究的。”


    “我知道了。”谢谌垂着头坐在病床上,因为伤口反复撕裂,迟迟未愈合,他还不能出院,他的刘海已经长到将和睫毛纠缠在一起,挡住了眼睛,“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虽然事情看起来好像结束了,但他给我们留下巨大的烂摊子,追捧者的发动暴.乱需要压制,地下市场剩下的最后几批试也需要清理……具体情况等你出院后再说吧。”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我们还在找他。”


    “……”


    “你最近注意安全,紫色面具的‘信徒’在追查他的死因,虽然官方在报道时已经模糊了紫色面具的真实身份,但如果有人查到你身上,你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我也会向上面申请,给你安排一些保镖,期间你谨慎小心一些。”


    部长嘱托完离开带上门,谢谌平静地侧躺在病床上,忧郁地看着窗外的夕阳,眼睛里的光芒随其一点点消逝。


    复仇的快感转瞬即逝,紫色面具倒是一死百了,一支试剂的副作用何止在他的身体,他的心灵乃至人生已是千疮百孔。


    他自以为一切尘埃落定,就能迎接美好,如今却陷入巨大的空洞和虚无,后知后觉手刃仇人并未感受到救赎。


    周言晁至今行踪不明,或许早就随着爆炸成为灰烬。谢谌又回到孤身一人的状态,他不愿掐断最后一丝希望,他抱着仅剩的可能性等待着。


    这种苦等让谢谌心生悲凉,自己总是在等,好像别无他法,如果周言晁不出来,自己这辈子都无法找到他。


    深夜,门被悄悄推开。


    走廊的灯光伴随造访者一同进入病房。人踏着无声的脚步,缓缓靠近病床,但没有做出其他举动。他久久伫立,直到走廊传来细微动静,才调转步子准备出去。


    转身的一刹那,原本躺在床上的人跃然而起,从背后搂住他。


    “抓到了。”


    声音里饱含痛苦和急切,让那双原本准备反抗的手停下动作。


    病房内飘散的消毒水和酒精味,被萦绕在鼻尖的茉莉香掩住,信息素并没有助眠的作用,但至少能证明味道的主人还在身边,让谢谌拥有一个短暂的好眠。


    在严重缺乏睡眠的前提下,谢谌还是只睡了5个小时就醒了过来。他坐靠在病床上,一语不发,周言晁则挪到一旁的椅子上。


    从分别到重逢,仅隔两个多月,他们却像是几年未见,不知从何说起,彼此沉默着。


    曾经一碰面就是剑拔弩张的两人,如今谨慎到担心自己说错一句话、一个字,就会伤了对方的心。


    “如果我不抓住你,你打算就这么一辈子躲着不见我了吗?”


    “你嗓子有点哑,我先给你倒杯水。”


    周言晁起身,又被谢谌制止。


    “你先回答我。”


    “不,不是。”周言晁倒了一杯水,递过去时继续说:“想先等你伤好了,我怕你见到我更生气,身体迟迟恢复不了。但你一直没出院,所以才来看看情况。”


    谢谌喝掉半杯水,再开口时声音沙哑减轻了许多,“你把来龙去脉讲给我听,我再决定我生不生气。”


    周言晁愕然,“为什么不生气?”


    换作谢谌不解。


    “伤害了就是伤害了,我有难言之隐又怎么样,被逼迫的又如何?你听完了,结局就会有改变吗?你就不会躺在这里了吗?你身上的伤疤就会消失吗?你在那时候感受到的疼痛就能减轻吗?”


    “我生气,我的伤也不能马上痊愈,我把情绪发泄在你身上,结局也不过是从一个人受伤变成两个人受伤而已。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做,我更想听你的感受。”他想周言晁倾诉,想知道亲手抹杀曾经挽救过的生命有多难过……


    从刀扎进心脏,到失去意识,再到醒来躺在病床上,谢谌没有一刻是愤怒的。如果是几年前的他,知道自己濒死前的真实想法,一定会觉得荒诞又不可理喻。在生命流逝时,他却想为对方辩解,周言晁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谢谌蹙眉,不知道如何形容如今激荡在怀的情绪,他和周言晁之间的连接很脆弱,脆弱到一把匕首就差点斩断,他们是如此渺小又无能为力。


    如果他真的以如此悲情的方式死去,如果他们的故事以此作为结束,周言晁将一直带着这个未解开的误会和强烈的自罪感,直至生命终止。


    谢谌设想时间另一支点的未来,他总会为那种遗憾产生流泪的冲动。他还是想要倾听,哪怕遍体鳞伤。谢谌抓住他的手,摩挲冰凉的皮肤。


    “告诉我,伤害我的理由,你被威胁也好,你有其他苦衷也好,我流着血、流着泪也会听你解释的。”


    那只手却缓缓地缩出谢谌的掌心。


    空气凝滞,同时谢谌的心也被这份冷漠凝结,他纳罕地看着周言晁跪下。


    “为什么要替我这种人考虑着想?告诉你这些,你就能找机会开脱我的罪行,找借口原谅我吗?你不能这么做啊,谢谌,你应该像那时候一样,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应该在我身上刺满窟窿,你应该对我恨之入骨才对。”


    他肩膀微微内收,连跪姿都拘谨,仰着头摆出迫切又恳求的模样,不停张合的嘴唇吐出冰锥似的话,深深刺进谢谌的心脏。


    谢谌的胸口又闷又痛,扬起手臂,周言晁心甘情愿地闭眼,却迟迟没有等到这一巴掌。他睁眼查看情况的瞬间,脸被捧起,有东西落在嘴唇上,在弄那是什么前,他的注意力又被逼近的人脸勾走。


    眉眼近在咫尺,谢谌打湿的睫毛粘连成一簇簇,眼瞳不安地转,搅动着红血丝,伴随紊乱的呼吸,周言晁尝到了短促的乌龙茶味。


    “事到如今,你觉得我们之间靠这种你来我往的伤害就能解决吗?”谢谌蹙眉苦闷地说:“如果发泄在你身体上的痛苦会如数还击到我的灵魂上,你也还要我这么做吗?”


    “什么?”


    “我的意思是,这么做,我也不痛快,如果你想在我这儿找虐受,还是死心吧。”


    周言晁像焉掉的花垂下脑袋。


    “还有什么想法,一起说了吧。”


    “我不能离你太近了。”


    “想和我分开,是这个意思吗?”


    “嗯。”


    “这个分开是指什么。不会再跟踪我?不会再监视我?不会再偷拍我?”


    “如果你不希望我那么做的话,我以后再也不会做那些事了。”


    “你确定吗?”


    “……”


    谢谌从始至终都只能被迫盯着人的头顶,他移开目光,掀开被子准备下床, “既然你态度这么坚决,那我去找另一个周言晁好了。”


    话音未落,谢谌的手臂就被人一把抓住。


    “什么时候?住院期间吗?因为我不在你身边吗?出现频率高吗?一天出现多少次?”


    接连的逼问敲击谢谌的脑神经,谢谌回头,他看到布满裂纹的玻璃,仿佛一碰就要碎掉了,他想收回自己的话,但已经晚了。


    泪水已经淌下,周言晁偏头躲避视线,遮挡眼睛。谢谌一把抱住他,汹涌而来的水汽让视野模糊,“骗你的。我现在只看得见你了。”


    谢谌感受到身体的微微颤抖,“如果唯一陪在我身边的你也离开了,我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呢?重新缩回暗处观察我的你,和当初又有什么区别?我们已经无法从对方的人生中抽离了,所以就这样吧。”


    “不。以后可能还有无数个紫色面具威胁我杀了你,当我下次做出同样选择,或许下次你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周言晁摇头,又被谢谌按进怀里,他挣扎时摸到缠在谢谌胸口的绷带,随即安分下来,靠在人的肩上,原本压抑的呜咽化作泪河,浸透谢谌的病服。


    “我留在你身边也只会让你痛苦啊。我给你带来了这辈子也无法消除的痛苦记忆,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做好的,我从小一直以为,可是一看到她,我才发现我承诺的事,一件都没有做到,一件都没有……”


    周言晁呜咽着,他的面容在泪光里扭曲,又清晰得令人心碎,“我看到你的脸,都会想起我对你做过的事,以前你门口无缘无故出现的花是我送的,但它们却成为你精神状态变差的原因之一。我连这么一件小事都做不好,我怎么敢留在你的身边。救你是我自愿的,我不想你有负担,也不想你觉得对我有亏欠,更不希望你因此为我做什么……”说到最后,他泣不成声。


    “为什么把错全归在自己的头上呢?”


    长期盘踞的自我厌弃让周言晁躲避宽恕,渴望惩罚。


    他说:“我知道我无法决定我的出身,但我能选择怎么度过我的人生。”


    “既然我让你如此煎熬,更不应该留在我的身边吗?这种痛苦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日夜啃噬着他的负罪感,那自我鞭挞中获得的短暂喘息,就这么被谢谌赤裸裸地揭开了。谢谌洞悉他扭曲的渴望,更让他无地自容,让他不得不正视两人之间,这段因伤害被强行捆绑又无法割断的关系。


    这种在痛苦中才能确认的存在价值感,此刻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住周言晁的四肢,让他不得动弹,只能继续依偎在谢谌的怀里。


    两人之间存在很多,是不可逆的伤害,是近乎病态的奉献或索取,是历经苦痛的惺惺相惜。这些畸形的东西杂糅在一起却变了质,它们成了长久的牵挂,也是一辈子的放不下。


    谢谌将周言晁的手轻轻握住,按压在自己的胸膛上,这回他使了一些力,防止人再从自己的掌心逃走。他的睫毛还是湿润的,未干涸的泪在苍白的皮肤上熠熠生辉。


    周言晁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任由手掌紧贴心脏,他察觉到这份跳动前所未有的剧烈。


    只有谢谌知道这是每个付出真情的人专属的忐忑。


    他双眼低垂,哀伤地说:“不是喜欢我的心跳吗?你不离得近一点,怎么感受得到呢?”


    第159章 第 159 章 片刻幸福


    夏夜总是暴雨阵阵, 紧闭的玻璃窗留下蜿蜒的水痕,模糊了城市的轮廓。


    吧台顶上的一束暖光笼罩在人身上,杯中只剩一小口琥珀色的白兰地。


    周言晁安静地趴在桌上, 身后传来电子门锁打开的声音。谢谌拎着新鲜食材进屋,粗暴的风让雨伞的作用不大,衣服和鞋都被雨水打湿, 手里的塑料袋还在滴水。


    谢谌放下东西,靠近吧台。


    周言晁在轻柔的抚摸中低哼,感知到乌龙茶味信息素,他睁开眼, 目光有些失焦,迷蒙地掠过晶莹剔透的酒杯, 落到对方的脸上。


    暖意随酒水在胃里扩散, 再攀上面颊,浮出一层薄薄的红晕。周言晁握住谢谌的手, 脸凑上去,让冰凉湿润的掌心贴得更为紧密。


    “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现在很晚了吗……”周言晁的声音如同窗外的雨丝, 轻飘飘的,带着模糊不清的尾音。


    “没有,是我想早点回来。”


    蝴蝶又换了新的工作, 约谢谌吃饭庆祝,谢谌却心不在焉,食不知味, 便说明理由离开了。


    已经出院两周了, 伤口早就结痂,但隐形的沟壑横在两人心间,他和周言晁再怎么努力, 也无法回归原本的生活。


    谢谌怕稍不经意流露出的担忧压碎那个抗拒关怀又极度自卑的灵魂,他只能静静地看着周言晁一语不发,继续消沉。


    谢谌轻抚滚烫的脸颊,喉咙像被什么硬物堵住,他深深呼吸,淤积的气息像锐利的弯钩从胸腔刮到喉咙,扯出一阵尖锐的酸涩。他站立在一侧,被痛苦的潮水淹没,却还是只能用平静的语气询问。


    “你今天为什么要喝酒呢?是故意趁我不在吗?”


    “我以为,你会很晚回来的……”周言晁的视线重新落回酒杯上,他揉了揉额角,“我没有,被关起来……”几个字从头他齿间挤出。


    约莫过去半分钟,周言晁再沉重地说:“我可以随时逃跑的,我没有,我一直跪在那里,我不敢看她的脸,不敢和她对视,我想知道最痛苦的活法,她却说已经不恨我了……”


    “或许她已经不在因为我的存在而感到煎熬,她不在乎我了,也不想再给予我任何情感,不想和我有牵扯关联,我替她高兴的同时又很难过……她活着的时候受尽折磨,最后只能释怀地说出那些话,听起来像所有恩怨都一笔勾销……但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与其说是她选择了这种结局,倒不如说她只能选择这种结局。为什么有些人活着一直饱受折磨,只有通过死来解脱,有些人坏事做尽,享受了一切,却只用在最后一瞬体会到死亡带来的疼痛……”


    谁会想让讨厌的人像幽灵一样在自己的脑子里来回游荡呢?厌恶到一定程度,只能是不在乎,甚至连负面情绪都不想施舍出去……


    周言晁掩面恸哭,沉没在记忆的泥沼里。


    实验室爆炸前,闵恩说谢谌找到了沈珏,两败俱伤,谢谌再次被送往急救,可能性命垂危。通过时间推算,其实那时谢谌早已脱离生命危险。


    她为什么要撒谎?这个问题一直盘旋在周言晁的心头。如果那时候他选择留在实验室,不去查看谢谌的情况,或许他也随爆炸化为灰烬。


    “我为什么能活下来……”周言晁将手拿开,他疲惫的脸上布满泪水,“因为她给了我机会……她不想我死在那里,这是对她莫大的羞辱……”


    周言晁戛然而止。


    她讨厌他提到她,更讨厌他想起她。


    他怎么做都是错,他选择生或死都有罪。


    痛苦和自卑像汹涌的海啸将他吞没,他再也坐不稳,身子一软,要从高脚凳上落下去。失去平衡的一瞬间,他被一股力托住。


    谢谌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手臂环住周言晁的肩和腘窝,稳稳地将他横抱起。


    周言晁的脸颊贴住温热的颈窝,眼泪失控地淌下。


    新的一场雨落在谢谌身上,留下大片滚烫的湿痕。


    谢谌抱着周言晁,走到沙发旁小心翼翼地坐下,他将人牢牢地圈在怀里,手臂收得很紧,轻抚着单薄的脊背,试图抚平剧烈的抽动。


    周言晁缩在谢谌臂弯里,断断续续的呜咽后精疲力竭,他开始细微地抽噎,脆弱的身躯仍在颤抖。他的脸颊紧紧贴着温热的胸膛,隔着薄薄的布料,清晰地听见心跳,让他近乎虚脱的身体平静下来。


    周言晁嘴唇翕动,吐出破碎的音,似在睡梦中的呢喃。


    谢谌扶起周言晁的脸,透过模糊的泪眼分担情绪,明明伤口已经愈合,他的心脏仍在作痛,他深知这不及周言晁承受的千分之一,他只能充当沉默的容器。


    谢谌抚去周言晁的眼泪,亲吻湿润的脸颊,口中咸涩令他苦不堪言。


    周言晁撑着沉重的眼皮,与谢谌对视着,他用干燥的指腹轻轻拂过谢谌的面庞,又垂下手臂,继续蜷缩在谢谌的怀里,深陷乌龙茶气息之中,紧绷的身体松弛下去,伴随醉意昏沉地睡去。


    谢谌维持拥抱的姿势,他僵硬地抬起手,触碰颧骨下方的皮肤,手指传来冰凉的湿润感。


    他低头,指尖的水痕在暖光下折射出微光,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周言晁一同落泪。


    雨夜格外漫长,寂静中,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一深一浅,被雨声掩埋。


    翌日,晴空万里。植物繁茂生长的季节,庄园更是呈现一片欣欣向荣之景。建筑没有生命,只要花钱精心维护,它们就不会追随主人逝去,而将永远富有生机。


    佣人们采摘洋桔梗、百合、剑兰等应季鲜花,扎成花束装点在室内各处。几个园丁还在弯腰修剪灌木丛,跑车从他们身旁飞驰而过,风扬起散落在地的碎绿。


    佣人捧着花束上楼,准备将它们插在卧室的古董花瓶里,正巧撞见走廊上的三人。


    长久上锁的房间被打开,周言晁停驻在门口迟迟没有迈步踏入 ,他的目光轻轻扫过一成不变的家具摆设。在记忆中的沉痛被唤醒前,他率先移开眼,“找几个女omega,把有关她的东西都烧了。”


    周言晁遗传到延绵不绝的仇恨,周泽铎的遗物在下葬前就全部清理干净,但他不知道如何处理她的遗物,就仍由其保持原样,直到再见到电子形态的她,才得到答案。


    想被遗忘,不想让人记起,首先就要抹掉所有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谢谌察觉到周言晁的情绪低落,“不进去看看吗?”他的袖口被抱着鲜花的佣人扯拽,对方用眼神警告他不许多嘴。


    周言晁摇头默不作声,看着佣人们进进出出,抱着多年前的旧物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一个稍微年轻的佣人看到纸箱里的毛线衣,询问并肩而行的老佣人,“这件衣服怎么这么小?”


    老佣人解释说:“以前庄园里养过猫,夫人很喜欢猫,平常有空就给小猫织衣服,但心情经常不太好,织得断断续续的,后面……”


    伴随距离的拉长,她的声音越飘越远,传进谢谌耳朵里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周言晁捂嘴干呕,谢谌即使拽住他问怎么了。管家准备联系医生来检查,又被周言晁制止。


    他的过去如此不值得怀念,但看到这些东西总会忆起往昔。他不清楚涌上心头的情绪是什么。如果这是不舍,那就是亵渎,因为他根本没有怀念的资格。


    “可能是昨晚喝太多了。”周言晁刚解释说,管家就令人去准备醒酒汤。谢谌拉着他下楼坐在沙发上休息。即使睡前给周言晁热敷了一下眼睛,但他的眼尾仍微微红肿。


    “下次不准一个人喝酒。”


    “我喝了的会重新给你补一瓶。”


    “你觉得我是怕你喝光我的酒?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抠的人?”谢谌牵起周言晁的手,稍微用劲捏了捏,再靠在他的肩上,“没人聊天,只知道闷头喝,当然会醉得厉害了。不要这样。”


    同时,谢谌暗自庆幸周言晁醒来什么都不记得。


    “你其实不用和我一起来的。”


    “反正也无聊,到处走走也好。”


    谢谌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随意,但与周言晁十指相扣的手不由地握得更紧了。


    “你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还是不要……”


    周言晁话还没说完,他的手就被抓住盖在左胸上,有些错愕。


    “好了好了,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要再担心了。你再这么一直说下,我的心才是要被气裂了。”


    “……”周言晁原本僵硬的脸因为他的话浮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待所有东西都处理完,谢谌还是很在意佣人们的谈话,他不想再错过有关周言晁的事,询问管家后找到在走廊上说话的老佣人,询问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后面先生很生气,他觉得一个畜生得到的爱都比他多,当着夫人的面抓住猫的尾巴,把猫活活摔死了。请你别给小少爷说,我们一直骗他说是小猫自己跑掉不见了。虽然少爷好像不在乎,但每次放学回来都在庄园里到处徘徊,我们知道他是想找猫,怕他伤心,一直没告诉他事实。”


    佣人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先离开,留谢谌原地惆怅,有关周言晁,他似乎有了解不完的悲痛。这个人犹如布满裂纹的瓷器,一碰就碎,根本不知该从何修复。


    “仅仅因为这件事,你就露出这种表情了,如果你知道他以前过得远比你想象的还惨,你根本无法心平气和呆在他的身边。”


    前来搭话的佣人格外眼熟,谢谌注意到她衣服上的序号,想起她是谁。


    只是今非昔比,谢谌无法再与她针锋相对,只能坦然地说道:“我现在就已经无法心平气和地呆在他身边了。我怕我太过热情,他就再次回避我,退到我看不到的地方。”


    z-52说:“庄园的人对少爷都很冷漠,并非不是大家不关心他,是只有适当保持距离,才能不让他产生负面情绪。我们只有做好分内的事,精心照料好这里,每天让这里的每一处看起来舒适又温馨,让随时回来的他都能看到充满生机的场景。我们不能强迫关怀,能做的只有通过环境减少他的负担和焦虑,但这样的效果微乎其微。”


    “直到你出现了,我们都很讨厌你,因为你的存在加重了他的痛苦。这里很多老佣人都是看着少爷长大的,我来的时间不久,只能通过他们的描述知道小时候的少爷。越了解就越发厌恶你,你总是用言语和行动伤害他,你现在想想你做的那些,你还能说服自己说,因为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被完全谅解吗?”


    “……”


    z-52深吸一口气,“我原本是打算看到他过得幸福就离开这里的。但是有你在,我就不用继续呆在这里了。”


    “什么意思?”


    “我的妈妈以前受过他的帮助,如果我妈妈的病没有被治好,我可能也不会出生。这或许只是有钱人的举手之劳,大多数人觉得我当佣人简直就是大材小用,但要想尽快近距离接触到他,就只有这个工作。我是想报答救命之恩,他好像什么都不缺,但你我都知道他缺少什么。”


    “我也想要他幸福,但是他抗拒。”


    “幸福又不是无时无刻围绕在人身边的,谁说自己这一辈子无比幸福,没有过一点忧愁或挫折,幸福本就是短暂地出现在人身上。普通人的人生不都是在饱受痛苦中偶尔体会片刻的幸福吗?只是你的存在能让他的这些‘片刻’增多。”


    “虽然这么说很让人难过,但是你觉得一个没有被爱过的人,自己能清晰地明白什么是爱吗?没有体会到幸福的人,又怎么轻易察觉到幸福降临在了他的头上?如果担心他得到幸福就抗拒你,与其纠结如何让他接纳幸福,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让他无法察觉到悄悄靠近的幸福。”


    “还有,少爷不是没有喜好的,只是他越来越不愿意表现出来而已。你作为和他最亲近的人,就多观察一下吧。”


    “既然你知道关于他以前的事,能把你了解到的喜好告诉我吗?”


    z-52蹙眉地上下打量他,像在看一堆垃圾,“怎么可能让你那么轻松得到答案,你还是费尽心思地从少爷那儿挖取吧。”


    “……好吧。”


    z-52思索片刻,“我只跟你说一件事,小时候,佣人跟他睡前童话,听到人鱼故事,他提到过想和父母去海边。”她递上名片,“这是我的号码,我希望有天得知我的恩人过得很幸福。”


    离开前,z-52让谢谌对两人的谈话保密,如果周言晁知道她留在庄园的原因,可能又会陷入自责。


    谢谌驾驶车辆沿着单调的道路离开庄园,他回想起z-52的话,不禁叹息嘀咕道:“好难……”


    “什么好难?”周言晁好奇地偏头。


    谢谌这才发觉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呃……我说天好蓝。”


    周言晁留意天空的颜色,相较于昨日的阴雨天,确实晴朗,他附和道:“是挺蓝的。”


    谢谌偷偷瞥向周言晁,目光锁在眼尾的那一抹浅红上,在人发现前及时收回目光,继续专心驾驶。


    这条路格外的长。


    想要和你一起变得幸福,但又不能让你察觉到自己正在被幸福所包裹。


    第160章 第 160 章 思念形态


    【周言晁】:我今晚回去很晚, 你先睡吧


    日薄西山,桌面上的手机弹出新消息。谢谌坐在靠窗的矮座沙发上,瓷盘里的蛋糕奶油微微融化, 饮料一口未动。


    他起身离开咖啡馆。


    走廊寂静,谢谌伫立在门前,他微微叹息, 声音里夹杂着苦闷,最终还是开锁踏入室内。


    墙壁映入眼帘。


    或许那已经不能称之为墙壁,它由无数张谢谌的脸孔构成的,令人眩晕, 从地板到天花板,密密麻麻。


    原本只是想单纯分享拍照, 但如今这些相片可能成为点燃痛苦的星火。


    谢谌打算在周言晁发现前, 将这些照片处理干净。而本就心意不相通的二人在这件事上有了默契,原本说会晚回家的周言晁, 抱着同样目的推开了这扇门。


    “额,那个……我……”谢谌被开门声吓得汗毛直竖, 他愣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向周言晁解释。


    手机换了新的,在新设备上重新登陆以前的账号, 没有聊天记录。所有人都过分关注谢谌的病情,却没有思考过在幻觉出现前谢谌是如何度日的。


    本人只字未提。


    但满屋子的照片让思念有了具体形态。


    周言晁站在门口,他像一座凝固的雕像, 那双总是带着阴郁的眼睛, 此刻充斥着难以置信。


    渐渐的,他的表情浮现出茫然。


    目光像锐利的针刺在谢谌脸上,谢谌捏照片的手指绞在一起。他即使知道周言晁无法接受, 但还是低估了照片带来的冲击力,甚至能猜到对方会如何解读这几面墙的存在。


    “我……”


    谢谌的声音干涩得厉害,“那时以为你不在了,我只是想完成答应你的事而已,后来就成了习惯了,不知不觉就拍了这么照片。又不想你知道,所以想趁你不在,把它们都清理了……”


    “习惯?你不觉得这种习惯很可怕吗?人死了,你应该感到解脱才对啊……”周言晁的眼神扫过那些照片,再次定格在谢谌强装镇定却难掩担忧的脸上。


    他在那哀愁的目光下冰泮,心里升起恐惧,纵使某日自己真的不存在于世,仍像幽灵盘踞谢谌的心,如此困住人的一生。


    “就算这样,你还想我靠近你吗?”


    谢谌透过周言晁的目光,察觉到深不可测的痛苦,解读出周言晁对沉重的情感抗拒,却无法反驳。


    这份的沉默令周言晁后退转身,他的动作仓促得像要逃离一场瘟疫,肩膀撞在门框上也浑然不觉。


    他没有再看谢谌,也没有再看那堵墙。他只是踉跄地离开,留下那扇门在身后空洞地晃荡,留最伤心的人在里面。


    谢谌迈不开腿,他听着跌跌撞撞远去的脚步声消失在尽头。


    现在追上去有什么用,即使说话,所有情绪都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他越靠近,他越后退。


    谢谌将手里的照片抚平,继续撕扯粘贴在墙壁上的照片,将它们叠起来,一张接着一张,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想不出让周言晁接受的说辞,不明白怎么做才能让彼此都幸福,他重复机械的动作,伴随断断续续的撕拉声中,心跟着摇摇欲坠,最后双脚无法支撑站立,整个人摔倒在地。


    墙壁开始扭曲变形,上面密密麻麻的人脸堆砌虚假的笑意,像是在嘲讽他的无能为力,暗示两个本就千疮百孔的人根本无法走到一起。


    谢谌望向惨白的天花板,它似乎在降落,快要压在自己身上,每一次呼吸都难受。


    他躺在零散的相片间,他被人从地上捞起,天花板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墙壁也恢复平整。


    谢谌推开折返的人,缺少支撑以后再次摔倒,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挡住自己的脸,“你走开,不要碰我。”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水沿着掌心流淌,从手腕滴落到散在地面的相纸上。


    “照片的事先放一放,你现在身体状况不对。”周言晁摸到他发烫的皮肤,又被对方挣开,像一簇火从掌心溜走,只留下令人焦灼的余温。


    “好不好,谢谌?”


    他是如此忧虑,轻缓的声音像是低哄,就算谢谌化成碎片,都会随之震颤。


    最终,谢谌妥协道:“你去买抑制剂吧。我等你。”


    “好。”


    谢谌躺在卧室的床上,服用抑制药物后用被子裹紧自己的身体,在信息素重新回到控制前,尽量减缓其扩散的速度,防止味道干扰彼此的思考。


    “你怎么又回来了?”


    “放心不下你。”


    周言晁再次跪在床边,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什么错,他习惯放低姿态,他的眼睛一如既往倾诉担忧,这份温情却让谢谌感到异常冰冷。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愿意发消息给一个根本不回复我的人吗?我也不想印很多照片,一张张贴上去,又一张张撕下来,我比谁都知道这样很蠢很笨,我也想证明自己过得幸福,但幸福不是想就能得到,也不是费力争取就能拥有的。”


    “你总是想着过去和未来,不断地懊恼又畏畏缩缩。你能不能想一想现在,能不能看一看现在的我呢?我也人,我的心不是铁,也不是冰,它不是坚不可摧,它也会随温暖消融……”


    “你碰到的人都太坏了。他们对你太过冷酷无情,所以你才觉得我做的事温暖,但是仅凭这些,怎么能让你的心柔软得像水一样呢?”


    “你是谢谌吗?”


    周言晁听到质问稍微愣神。


    “你不是我,你不能通过你的思想定义我的感受。你无法理解我感受到的温暖,就像现在,你同样不能体会我有多伤心……”谢谌的声音跟着情绪再次破碎,颤抖地说:“我真的特别特别难过……可就算这样,我还是不想放手……”


    泪珠再次落下,无声地砸进被褥里,洇出两点深色,又在周言晁的心里溅起水花。


    都说谢谌自私,如今看来真正自私的是自己。他这具身躯包裹了太多人性的缺点,胆小怯懦又刚愎自用。一瞬间激起的自责愧疚,又随谢谌落下的眼泪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特殊的感受,它以简单的字句来定义太过苍白,他的身体灵魂都可以不属于自己,只要谢谌愿意,他将一切都奉献给谢谌,被折磨到体无完肤也甘之如饴,他永远无法逃脱自我厌恶,但谢谌的一滴泪胜过他对自己的在乎。


    光靠道歉不可消弭,周言晁跪着向他靠近,带着朝圣般的郑重,捧起他的右手,仰头凄切地询问,“我该怎么做,你才不再伤心。”


    “你哭什么?被丢下的是我。”谢谌将手抽离出去,轻轻擦拭他眼尾的泪痕,“我希望你不要再去纠结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尽量去想一些具体的、实质的东西。”


    “那又是什么?”


    “比如这个。”


    谢谌俯身低头,轻轻抵住周言晁的额头,鼻尖相触,呼吸交融。


    周言晁做好了准备,低垂着眼等待柔软的到来,但想象中的吻迟迟没有落到嘴唇上,他思忖着,这是否又是自己愚钝,会错了意。他思考得正专注,好似听到一声轻笑,抬眸的刹那,眼睛恰巧被人用手遮住。


    谢谌盖住他的眼,他的目光落在对方翕动的红唇上,俯身亲吻,原本只想浅尝辄止,一秒延续成两秒,半分钟,又是一分钟,他越来越迷恋,捧着周言晁的两颊,闭眼深吻,想借助亲密的吮吸抽走对方体内的伤痛。


    周言晁理解了那漫长的停顿,闭眼回应。


    泪水顺着紧贴的脸颊滑落进唇缝,品尝彼此的咸涩,洗刷苦痛。


    泪与吻交融间,看似脆弱的连接更为牢固。


    “等……”周言晁急促地喘息着,轻推谢谌的肩,动作谨慎小心,力道微乎其微,就连声音都轻缓柔和,“等等……”


    谢谌停止亲吻,眼睫毛扇动了一下,一颗水珠紧随其后,滴在周言晁的脸上,他哀伤地说:“你还是要推开我吗?”


    周言晁从未见过这样的谢谌,心跟着晃晃悠悠,他目移别处,期期艾艾地开口,“我我,没有带药……”


    嘴里被塞了什么,周言晁抿嘴回味时意识到是平常吃的药,诧异地扭头却看见谢谌已经脱掉上衣。他在解裤腰的皮带,“上来。”


    “你随身……”周言晁还在垂眼思索他从哪儿摸出来的药,手腕被拽住,朝前倾倒。


    低鸣在紧贴的身体之间回旋,谢谌的每一寸都在发烫,他平躺着,手指像燃烧的枯藤缓缓攀上周言晁的脖颈,延伸到肩胛,抚摸紧绷发硬的肌肉,心情跟着紧张起来,这股情绪在体内翻涌,让他无法忽视。


    “怎么了?”周言晁嘴唇贴在谢谌的颈侧,灼热的气息散在皮肤上,谢谌不受控地哆嗦了一下。


    “好奇怪,不是身体,是我的心情。”谢谌捂住胸口上已愈合的疤痕,曾经可能停止跳动的心脏,比以往更活跃,像是要从那道狭窄的裂缝里蹦出来。


    周言晁抓握住他的手,亲吻他的指尖、手背、掌心、腕部,吻如骤雨降落,他俯身描摹伤疤,嘴唇像一片羽毛轻柔拂过,暖意沿愈合的裂口渗入。


    谢谌抚弄着他的发丝,感受舔舐,喉头时不时蹦出低吟。原本受伤的神经像干枯的枝叶,经过吻的润泽逐渐舒展。


    两具身体在昏暗中袒露,他们都被命运粗暴地摆弄,左胸上有着相似的伤痕,隐形的丝线牵引着两颗破碎的心慢慢贴近。


    空气变得稠密温暖,伴随彼此距离的拉近,空间愈发逼仄,周言晁小心又谨慎,他的目光凝聚在清隽的脸上,监视着对方表情的变化。


    胸膛因沉重的呼吸浮起,伤疤也随之起落。谢谌的皮肤被汗液洗涤,变得湿滑晶莹,在微弱的耸动下晃出光泽,像湖面漾开的涟漪。


    承载感情的器皿深不见底,每当以为会盈满溢出,感知到的香气就又会馥郁几分。


    周言晁不会随意释放大量信息素,谢谌知道,唯一发生改变的,是自己与日俱增的情感。


    谢谌垂眸,目光沿着平坦的腹部滑下去,看着彼此紧密相贴,他甚至能感受到刮过的每一条青色藤蔓,动作缓慢至极,让他无法顺畅呼吸,就像喉管被一同堵塞。


    “你要卡着一辈子不动吗?”谢谌艰难地说道。


    “你胸口的伤还没好,我怕它裂了。”


    “这点动劲怎么可能?”


    话音才落,谢谌头猛地向后仰,脖颈拉出流畅的弧线,皮肤上还凝结着汗水。酥麻感沿着脊柱攀升,直抵头颅炸开,眼前闪烁白光,恍惚的瞬间看不清身前的那张脸,光是听到对方短促的呼吸,身体就被唤起细微的战栗。


    谢谌还没来得及责怪,伤疤又被手指轻抚。周言晁问他感觉怎么样。


    谢谌反握住那只手,垂首时还气喘吁吁,他的面颊被滋生的快意染红,面对近在咫尺的周言晁,迷蒙地反问,“你在问哪里的感受?”


    “你的所有感受,我都想知道。”


    “这里很好。”谢谌牵引他感受怦怦心跳,“如果你让我舒服,或许会更好。”


    “教教我。我不会自顾自乱动的。”


    唇瓣厮磨,口舌交缠,借助唾液互递信息素,双方同时互调转位置。谢谌跪坐着,摁住周言晁的肩,让人安分地平躺。


    茉莉花香蔓延升腾,萦绕周身。久病的他略显脆弱,支撑身体的手掌沁出汗液,他身体微晃,险些失稳滑倒,后仰时又被周言晁及时伸出的手稳稳牵住。


    两人十指相扣,掌心紧密贴合,凝视着对方的眼眸。


    谢谌像触电般,手指发麻。


    人生是无边的荒漠,情.欲不过是一捧炽热的黄沙,它会随时间沿指缝溜走,但最后留在手心的沙粒被深深嵌在掌纹里,成为了情感最珍贵的花饰。


    记忆里的仇与痛永不可被磨灭,但此时令人心悸的微声携着温柔覆盖昔日苦楚。


    谢谌像随波逐流的浮木,漆黑的眼瞳倒映着周言晁迷离的脸。


    周言晁似乎被纯粹的生命吸引,看着他的伤疤跳动。


    在人脱力倒下时,周言晁及时起身搂住了他。两人面对面抱坐着,他们收紧胳膊,想将对方的气味嵌入自己的身体,凝固在这温存之中。


    最后一丝力气伴随燥热消退,谢谌紧绷的肌肉彻底松弛下来,他疲惫地靠在周言晁的肩上,耷拉着眼皮,吐出微弱的呼吸,悬挂在发梢的水珠掉落到周言晁的后背,留下浅淡的水痕。


    汗液将两人粘连,他们在喘声渐息的余韵中,感受彼此的体温。


    两人换成舒服的睡姿,朝对方侧躺着,脸上写满迷醉。


    “我如此丑陋,你却视而不见,还让我呆在你的身边。”


    “丑陋?”


    谢谌观察那张脸,试图找出被周言晁放大的瑕疵,伴随审视时间的加长,亲吻的想法反而更为强烈。


    周言晁不安地垂眼,他自知皮囊漂亮,但也脆弱,担心一切被对方的目光刺破,所有丑恶的形态无所遁形,便小心地将脸埋在谢谌的怀里,声音也闷呼呼的,“心灵丑陋。”


    “…………”


    谢谌揉搓周言晁头发,时而拨弄几缕发丝,思考了半天才回复道:“可能是我太肤浅了。”


    半晌后,谢谌又说:“我不会那么快原谅你的。”


    周言晁又从他怀里钻出来,“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不知谢谌从哪儿摸出一张照片,用它挡住下半张脸,只露出被泪水洗涤的眼睛,亮晶晶的,格外动人。


    “我想拍一张你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