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桂花香
二人换了间房, 不多时,那名被擒的刺客便悠悠转醒。
几番威逼之下,他终于松了口, 支支吾吾地吐露了些许内情。
“是……是雇主千金悬赏林公子的性命,我们三人原想……”
“原想什么?”
洛子期俯下身, 用剑尖挑起他的下巴, 眼神少见地浮现几分狠戾之色, 只是弯身遮挡,未被林行川察觉。
刺客跪坐在地,偷偷瞟了眼一旁悠然立着的红衣青年,喉结滚了滚, 才继续道:“原想着能轻松拿下。”
洛子期眸光冰冷地盯着他的眼睛。
“先前传闻那林见溪已死, 后又传闻说他身中剧毒, 早已成了一介废人, 恰好有雇主千金悬赏项上人头,我们寻思着,即便从前是所谓的天下第一,如今不过就是个病秧子,便、便动了心思……”
林行川手中折扇轻摇,半身倚靠着窗台, 一双漂亮的眸子随意瞥了眼地上的刺客,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尾音微微上扬, 带着几分疑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只是一眼,那刺客便被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意慑住, 顿时软了身子,忙不迭地为自己开脱道:“小人也是被那千金悬赏迷了心窍,纯属利益所驱,绝无冒犯林公子的本意啊!”
“绝无冒犯本公子的本意?那你如今出现在这儿,岂不是自相矛盾?”
林行川唇角噙着笑,眼底却是没什么情绪,看那刺客的眼神犹如看待蝼蚁般漠然。
这番模样,瞧着竟有些骇人。
一旁的洛子期倒是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视线从林行川身上收回,手中绝命剑映着窗外月色,将刺客脸上的惊恐照得一清二楚。
他想,如今他们二人的形象,落在这刺客眼里,大抵凶神恶煞极了。
他正在思考林行川会如何处置这名唯一活捉的刺客,却听林行川突然开口道:“罢了。”
洛子期瞬间转过头去,有些愣愣地看着林行川平静的神色。
“你回去吧,告诉你们阁主,我林行川睚眦必报,该讨的债,一分都不会少,他若想此后明哲保身,便自己掂量清楚。”
青年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听得刺客浑身一颤,待反应过来这话中的意思,顿时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起身,在洛子期冰冷的注视下,仓惶逃窜而去。
“师叔怎会如此好心,就这么放他走了?”
洛子期在后头有些气闷地问道。
林行川转头望了眼窗外渐淡的月色,随手将桌案上的铜镜摁倒,没答话,只转身走向床边,随意放下腰间的杯倾剑,瞟了眼仍在生闷气的洛子期,轻描淡写地说:“我趁他昏迷时,给他下了药。”
洛子期不曾注意过林行川干了这事儿,闻言顿时有些疑惑,好奇追问:“什么药?”
“不清楚,从那堆货物里随便拿的,先试试吧。”他语气随意,“总之,这些手段,迟早要原封不动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洛子期:“……”
林行川瞧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失笑,褪去外袍,坐到床边,抬头看向仍在怔神的洛子期:“别想这些了,既然本公子已被千金悬赏,想来这两日是安生不了了,等过几森*晚*整*理日,到了琴剑宴上,我们再一探究竟,看看他们到底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洛子期对此只能点头应下,抬眸却见林行川伸手轻轻拍了拍床头,歪着脑袋朝他笑着问道:“一夜没合眼,子期不来同我歇会儿?”
他微微一怔,耳尖腾地红了,脚下却已听话地快步走了过去,将人紧紧抱在怀中。
怀中一片瘦骨嶙峋,洛子期轻轻叹口气,小声附在他耳边低语:“到底何时才能好生将你养回来。”
林行川只是伸手捏了捏他的后颈,没有说话。
次日清晨,二人在楼下闲坐,忽然听见周遭有人提起昨夜的动静。
“昨夜里好像有刺客出没,你们听到什么声响了吗?”
这几日因着岑河即将举办盛大的琴剑宴,扬州城内甭管来此游玩的还是赴宴的,还停留着不少江湖侠客。
昨夜动静如此之大,即便是普通人也会被惊动,更何况这群耳聪目明的武夫。
只是碍于大抵是私人恩怨,众人不好插手,都只在暗地里偷瞄,并未上前打探。
话音刚落,便有几道若有若无的目光轻轻落在二人身上,带着些许探究意味,想来是昨夜有人看清了他们的装束,此刻已然认出正是他们二人。
更多的,是在打量着洛子期。
毕竟少年半年前才在武林大会上出尽风头,行走江湖间,总会有人还记得他的模样──更何况,还有前阵子青云剑派的事情,令众人更加好奇这位年少掌门。
二人是此处的住客,昨夜的打斗损坏了好些桌椅,店家自然也知晓昨夜之事,拨算盘的手顿了顿,眼神不动声色地扫过二人。
昨夜夜色浓黑,灯火昏沉,又出了那般事,他没敢细看二人样貌。
如今白日里瞧着,二人皆是身姿挺拔,且不说那位戴银白面具的红衣公子,单是身旁这位少年,便生得俊朗非凡,眉宇间透着一股正气。
这般龙章凤姿,怎么看也不似恶人。
大堂内众人大约也是这般心思,少数几个认出洛子期之人,更是明了其中恩怨,没过多久,那些打量的目光便悄然撤去。
话题很快转回几日后的琴剑宴,众人闲聊几句,注意力便彻底从二人身上移开了。
洛子期对这些闲谈兴致缺缺,他不关心琴剑宴何时举办,如何举办,他只关心何时能捉了那幕后之人,为自己,也为林行川报仇。
用过饭后,瞧着林行川兴致颇高,他便没打扰,百无聊赖之际,去向店家要了块干净帕子,仔细地擦拭起手中的绝命剑。
擦完自己的,大抵是觉得还不够,又把杯倾剑也一起拎了过来。
林行川听众人讲着近日江湖趣事,正听得兴致勃勃,只瞥了一眼洛子期的动作,便没再注意过。
在座的江湖侠客中,有人见多识广,眼尖得很,一眼瞥见了那把剑,心头顿时猛地一惊,只觉眼熟极了,然而却被身旁的闲谈打断思绪,注意力又被拉了回去,转头便将这事儿忘了。
洛子期没留意这小插曲,擦完剑,抬眼看向已不再听众人高谈阔论的林行川,问道:“师叔,要出去走走吗?
外头眼线不少,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
但洛子期也不愿日日闷在屋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向来是他们的应对之道。
接下来几日,果然如他们所料,并不安生。
暗处里,各方人马都在盯着他们的动向,不知是敌是友──关于这个“友”,他听林行川讲过,承风楼还有几个旧部身在扬州,只是他怕被盯得紧,还未曾联系他们,不过近日风声大得很,那些人或许已经正在留意林行川的动向。
只是时常光临的暗影阁刺客就有些难缠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专挑夜黑风高杀人时。
洛子期倒不甚在意,这不过是些不咸不淡的小打小闹,他尚且应付得过来,况且后来某日开始,大抵是那被放走的刺客当真回去复命了,他们日子肉眼可见的安生许多。
而那幕后之人大约是在等他们自投罗网,真正的重头戏,还在几日后的琴剑宴上。
即便如此,洛子期仍难免提心吊胆。
每逢林行川光明正大地在扬州城闲逛时,他都要紧随其后,时时刻刻留意着周遭动静。
若不是为了揪出真正的幕后黑手,洛子期怕是等不到琴剑宴,早已提剑杀向清风明月楼了。
也正因如此,或许岑河才不敢贸然邀请。
不过瞧那郑先生此番明目张胆的“盛情邀请”,倒像是完全没与岑河商量过。
想来岑河自己也不会知道,在他最珍视的小儿子的满月宴上,竟会藏着这般“惊喜”。
洛子期跟着林行川逛了几日,几乎把整个扬州城都走遍了。
见林行川甚至还有闲情去寺庙上香,他不禁啧啧称叹:“师叔倒是好闲情,怎么来这寺里了?”
他接过林行川递来的红绸,才将其端端正正摆好在桌案上,面前又递来一支蘸饱墨的毛笔,洛子期的目光却是落在捏着那支毛笔的素白指尖上。
这般好看的手,怎么写出的字就……
他心中正胡思乱想着,没听到回应,这才转过头去,眼神清澈地看向林行川。
林行川面具下的唇角微勾,语气漫不经心:“求个神佛加持。”
他捏着毛笔的手指微顿,转头望向眼前高大庄严的寺庙。
古老的桂花树上,还留着几点残花,香气却依旧浓郁,萦绕鼻尖。
无数红绸在深绿的枝叶间迎风飘扬,他忍不住失笑。
“那你怎么只来偏殿拜观音娘娘?”
林行川闻言眉梢一挑,往后随意一靠,随手捞过一根红绸看了看又放下,道:“那倒不是,只是这几日曾听人说起,这寺里有这棵挂满红绸的桂花树,想起还未做过这种事情,觉得挺有意思,喊你一起来写一个。”
洛子期捏着笔杆,一时无言。
“那要是观音娘娘听不见你的愿望呢?”
“听不见便听不见吧。”林行川轻笑一声,“事在人为。”
洛子期听见这话,看着他这副无所谓的模样,想了想,忽然放下手中正准备落下的笔,转身朝着观音殿而去,最后停留在观音娘娘的雕像前,双手合十,极其虔诚地跪坐在蒲团上。
林行川环抱的手臂微微松开,顿时直起身来,看向洛子期的背影,有些哑然。
他是不信神佛的,方才那句“神佛加持”不过一句玩笑话,他也曾听洛子期说过不信这个。
如今洛子期忽然这副虔诚的模样,令他着实有些意外。
“虽说事在人为。”洛子期望着金光闪闪的观世音菩萨像,缓缓闭上眼,低声道,“但还是恳请观音娘娘保佑师叔平安喜乐,此后余生,顺遂无忧。”
林行川立在一旁,看着少年挺直的背影,看着他向观音娘娘虔诚叩首,不知为何,心头忽然一堵,竟说不出话来。
直到少年重新回到他眼前,他这才回过神来。
四周静谧,这座古老的寺庙里,只出现了几个洒扫的弟子,皆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不染尘俗的模样。
山间钟声忽然敲响,伴随着少年询问的声音。
“师叔,你想写什么?”
洛子期已经重新捏起那支笔,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按住那条红绸。
林行川张了张嘴,望着洛子期认真的眼眸,心头微动,最终低笑一声。
他说:“唯愿与子期,岁岁长相见,万喜万般宜。”
洛子期落笔的动作微顿,一直低着头,几息过后,才一笔一划认真写下后面两句话。
最后一笔落下,他捏起那根红绸细看。
红绸滤去了刺眼的阳光,墨色的清秀小楷在红黄交织间熠熠生辉。
“唯愿与云岫,岁岁长相见,万喜万般宜。”
他学着林行川的语气念了一遍,念到那个小字时,偷偷瞟了眼林行川的神色。
见林行川不过愣了一瞬,随即便笑了起来,看似并不在意他突然的冒犯──或许是冒犯,他这才放下心,将红绸递过去,眉眼弯弯:“师叔来挂吧。”
林行川接过祈愿红绸,选了个显眼的位置,抬手挂在枝叶间。
那根红绸混在无数虔诚的祈愿中,在桂枝上轻轻飘荡,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一旁的观音娘娘看见。
桂花的甜香萦绕周身,二人相携离开山间寺庙,顺着山路,慢慢走回了山下的扬州城——
作者有话说:好了,七夕小剧场的出处写完了!小剧场的灵感就是从这里来的!
第132章 琴剑宴
秋风渐凉, 等到了中秋之日,扬州城内竟飘起了细雨。
丝丝凉意从脚底往上窜,街道上, 行人目光却纷纷落在身侧大气磅礴的醉仙楼前。
“今日醉仙楼怎地闭门谢客了?”
“你还不知?听说岑楼主重金包场,要办一场琴剑宴呢!”
“难怪难怪, 这些人都是去赴宴的?”
一位路人拉住正同样打量醉仙楼门前排着长队的男子, 顺着那人的目光望去, 好奇问道。
只见那门口摆放的“今日闭门谢客”的告示下,三三两两穿着打扮似江湖客之人,正陆续进入。
有人抱琴,有人佩剑, 有人执枪, 却都掏出了一枚精致的令牌, 递给门口的小厮验看。
小厮仔细核对后才放行, 因此,门口这才排起了一列不长的队伍。
洛子期与林行川立于不远处隐蔽的屋檐下,静静旁观着往来宾客。
“我竟不知近几日扬州城内卧虎藏龙,岑河竟能请到这么多人来。”
洛子期不认得几个人,却在此时,瞧见好几个相识之人。
他盯着不远处醉仙楼前正与他人交谈的好几位声名远扬的前辈, 不由得啧啧称叹:“中秋佳节,不陪着家人,都来陪着岑河作甚?”
林行川瞥他一眼,语气淡淡道:“你不也在这儿?”
“我这是来陪他过中秋的?”洛子期随口一应, 想了想,旋即又道,“说来, 到扬州后还未曾给清清他们寄家书,不知他们这中秋过得如何。”
雨幕自青伞边缘落下,洛子期抬起手臂,手掌伸到了青伞外。
冰凉的水花接触到温热掌心的瞬间炸开,他甩了甩手,才继续道:“往年中秋,我爹会早早就请山下那位最会做点心的厨子上山,洛清清总跟我争抢那几个最好吃的月饼。”
“明知今日是中秋,我们都忘了吃上一口月饼。”
林行川听着他讲,愣神一瞬,不知是否因为下雨,引起愁绪,还是因为提及了一些早已不可追忆的事情,他此刻忽然有些惆怅。
“若是琴剑宴上无事发生,就去买个尝尝好了。”洛子期眨了眨眼,很快转移了话题,“说起来,师叔,这还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中秋。”
等了良久,洛子期却没听见回应,忍不住转头看向林行川。
那条长队在一片秋风萧瑟中,略显热闹。
林行川探究的目光来回逡巡,似乎是瞧见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想得有些入神,唇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
“你瞧见什么了?”
他不禁有些疑惑,顺着林行川的目光望去,却未曾见到有什么奇怪的人。
他久居青云山,虽说洛秋风时常会带他去别处,却也只见过些长辈,对江湖他人之间的关系知之甚少,更看不出什么门道。
林行川也不解释,只神秘兮兮地对他道:“无事,只是今日怕有好戏看了。”
“什么好戏?”洛子期忍不住好奇追问,见林行川不应他,顿了片刻,才道,“我还以为,让岑河瞧见我们,已是一场大戏。”
林行川垂眸,轻抚脸上那张银白面具,嗤笑一声:“我不认为他不知我们要来。他与郑先生联手,或许我们一到扬州,他便知晓我们所有动向,派了不少人正盯着我们。”
扬州乃清风明月楼扎根之地,不说处处皆是眼线,但郑先生都已知晓他们到来,岑河更不可能不知。
而且,就算先前不知他们会来这琴剑宴,如今他们已经站在此处,此刻也必然知晓。
至于他们会不会砸场子,那才是岑河真正该担心的事情。
即便洛子期自忖还算讲道理,既是八方来客的宴会,又是中秋佳节,自当高高兴兴——除非有人让他不快。
不多时,一名小厮匆匆从楼内跑出,在门口四处张望,举止怪异,惹来不少目光,随后与那守门检查令牌的小厮耳语几句,便又匆匆离去。
洛子期与林行川对视一眼,都笑了。
“他方才是在找我们?”
“也许。”林行川指尖摩挲着那枚精致的令牌,上头“岑”字刺眼,按着那几道沟壑的指腹不自觉加重了力道,“你说,他会让我们进去么?”
“我猜不会。”
洛子期轻笑一声,再没说话。
秋雨绵绵,凉意渐浓。
街边角落,青伞下的二人并未引起匆匆行人的注意。
与此同时,扬州城外。
一名姑娘用手掌挡着头顶的雨,却只是白费力气,最后浑身湿透地躲进城门下。
望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又被一阵萧瑟秋风吹过,她浑身一抖,随后满是雨水的手掌便被另一只尚存温热的手小心翼翼地捉了去,一点一点包裹起来。
似乎是不习惯如此举动,她下意识皱了皱眉头,抽开那只手,随后搭在同样湿透衣裳的小公子肩膀上,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
“二位少侠在此,莫不是去琴剑宴的?”
一道温润男声响起。
姑娘循声望去,只见一温和俊朗的青衣男子,正撑着油纸伞立在城墙边,身侧还有一位撑着伞,浑身气质不凡的玄衣公子,神情冷峻,瞧着不太好惹的样子。
姑娘黑漆漆的眼珠子提溜一转,笑道:“正是,请问怎么走?”
一旁的小公子拉了拉她的衣袖,似有话说,却被她一个眼神制止。
贺梨白看着他们湿透的模样,将手中油纸伞递去,指了条路:“醉仙楼就在那个方向。”
想了想,有些不忍道:“附近有客栈,应当还未开宴,二位不用着急,可先休整一番再赴宴。”
姑娘听罢,连连道了谢,伸手接过那把油纸伞,便与身侧的小公子共撑一伞,又踏入雨幕中。
走远后,少年才敢低声道:“阿箬姐姐,我们要去那个琴剑宴吗?”
“不去。”阿箬果断拒绝道,“一听就不好玩,而且咱们是来找人一起干大事的。”
“那你为何要应那人?”
阿箬柳眉一挑,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抬着下巴,一本正经道:“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搜集情报……”
顿了顿,她忽然想起那位公子给他们的称呼是“少侠”。
这个称呼可不是随意喊的,那琴剑宴……
她顿时转口又说:“不过如果你想去的话,我们可以去那个醉仙楼瞧瞧,就当长长见识了。”
少年对她的突然转变感到有些不解,却仍眨巴眨巴眼睛,乖巧点头,顺着她的话说:“我想,我们去看看吧。”
阿箬满意一笑,跟着点头,拉着少年的胳膊,继续在雨幕中前行。
醉仙楼内。
宫灯高悬,纱面上绘着水墨山水,灯光柔和。青石地面打磨光亮,胡桃木桌椅油光可鉴,椅凳上铺着暗纹锦垫。
墙上挂着几幅写意水墨,笔锋苍劲,青瓷瓶中插着时令花卉,幽香阵阵。
青衫侍者步履轻盈,托盘上杯盏精美,碰撞声清脆如磬,不过多时,珍馐美味便如流水般,纷纷送至各处,摆放各席。
远处戏台上,昆曲婉转,水袖轻舞,引得满堂喝彩。
虽然门外挂着“闭门谢客”的牌子,楼内却已是高朋满座。
楼有三层,最上层只有二桌,桌边早已坐着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个个精神抖擞,气度不凡,一瞧便知是各家泰斗级别的人物。
其中一位中年男子腰间佩剑,剑穗半垂,一手按桌,一手举杯,眼神精明,正挂着讨好的笑容,朝他们敬酒。
大堂的角落里,几个汉子已经喝得兴起,脸色酡红,赤着臂膀,酒碗碰撞“哐当”作响,大有不醉不归的架势。
中年男子敬完各位前辈,与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说了许久的话,这才下了二楼,半身倚靠栏杆,冷眼看着楼下那些江湖粗人不拘小节的举止。
紧接着,他转眸招手,唤来不远处紧紧跟着的小厮。
“郑先生还没来?”岑河眉头紧蹙,低声询问,“这都开宴了。”
小厮低眉顺眼地应声道:“回楼主,郑先生还未来,许是有事耽搁了。”
岑河想了想,生意人素来事多,便耐着性子,皱着眉头,来回踱步,继续等候。
有人前来敬酒,他面上立刻换上笑容,与其寒暄。
“岑楼主好福气啊!爱妻头胎便是个儿子,可喜可贺!”那人瞧着脸色酡红,酒意上涌,眼神却清明,话锋一转,“只是,君安怎么办?”
提起这个儿子,岑河眉头不禁皱得更深,眼神不由自主地瞥向大堂里正在人群中谈笑风生的青年。
那是他的长子岑君安,知书达理,乖巧懂事,是他最满意的孩子,因此平时也多有照拂。
可偏偏是意外之下,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婢女所生。
作为清风明月楼楼主,他十分满意这位长子。
可作为父亲,他自然会偏心爱妻所生的小儿子,即便小儿子这才百日。
他压下心头的烦躁,却不知为何,还是回应了那个不知礼数的男人,淡淡道:“君安最是乖顺,会照顾好弟弟的。”
那人得到答案,大笑着离去,望向角落里一袭白衣出尘的岑君安,眼神却满是怜悯。
岑河盯着那人离去的背影,眼神阴冷,随后便没再多关注,又招手唤来小厮,低声询问:“让你们盯着的那两人,可有动静?”
“回楼主,林见溪与洛子期正在醉仙楼外徘徊,似想进来。”
岑河心中一紧,隐隐一阵不安涌上心头,莫名更加烦躁。
沉吟片刻,他的声音低沉而狠戾:“一定不要让他们进来!郑先生还没来,计划还不能开始……这两个人,怕是来砸场子的!”
“是。”
小厮应声,立刻退下了。
岑河环视四周,脸上忽然又挂起笑容,随手端起一旁的酒盏,又朝一位姗姗来迟的老者走去。
“终于挤进来了。”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柳潇潇的声音含糊混杂在鼎沸人声中,“你快找找他们在哪儿!”
“莫急,他们或许还没来。”莫越洲护着她到一个人少的桌前,“你先在这儿待着,想吃什么随意,我去寻他们。”
“那行。”
柳潇潇见莫越洲一手包揽此事,便喜滋滋地抓起桌上的一只大鸡腿,啃了一口,含糊不清地回应道,目送着莫越洲的离开。
不过多时。
“众位!”
忽然,高台之上,岑河举杯,附着内力的雄浑嗓音压过了全场的喧嚣,响彻整座富丽堂皇的醉仙楼。
正在吃东西的,正在交谈的,正在喝酒的,皆在此刻停下,众人齐齐抬头看向声音来处。
“今日,是犬子的满月宴,故邀请各位英雄豪杰中秋相聚,还望各位尽兴!”
堂中众人皆是一片捧场的喝彩。
正要继续热闹时,一道清脆女声忽然响起——
“怎么没有青云剑派和药王谷的人……唔!”
第133章 最登对
莫越洲刚踏回大堂, 便被柳潇潇那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惊得心中一紧。
他立刻一个箭步上前捂住她的嘴,眼神急促示意她莫要说话。
正待他抬头准备向众人赔罪,不远处, 一道熟悉的声音已悠然响起。
“就是,岑楼主怎么邀请了天下侠客, 偏偏不邀请本掌门?近日忙里偷闲, 本掌门正巧在扬州城, 今日便不请自来了,想必岑楼主大人有大量,不会怪我吧?”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洛子期负手而来, 光明正大, 气势逼人。
莫越洲心下松了口气, 将柳潇潇拉至身后, 示意她不要乱讲话,这才继续看向大堂中朝他们走来的洛子期。
还有带着斗笠与面具的林行川。
莫越洲眼神不由自主向他腰间看去,却未曾见到杯倾剑,不禁皱起眉头,抬眼正好撞上洛子期朝他微微颔首。
他眨了眨眼,索性便不想了, 拉着柳潇潇在一旁角落里安静坐下,尽量降低二人的存在感。
不过众人此刻早已忘却柳潇潇那句石破天惊的话,眼神全胶着在姗姗来迟的洛子期身上。
戏台上依旧咿咿呀呀唱着婉转动听的戏曲,似乎未曾发觉其间的暗流涌动。
宽敞华丽的大堂内, 此时几乎落针可闻。
洛子期扫视过周围安静如鸡的众人,眉梢一挑,盯着脸色阴沉的岑河, 勾起唇角,问道:“怎么?岑楼主不欢迎我?”
“怎么会呢?”
岑河面上皮笑肉不笑,话里明显含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无数看戏的眼神落在二人身上,目光流转间,众人发觉洛子期并非孤身一人,其身旁还站着一位戴斗笠的青年。
他强撑着笑,阴冷的眼神死死盯着洛子期身侧的青年,对青年的身份,心下立刻有了答案。
身侧传来轻微响动,是那小厮悄悄到了他身后,似有话要说。
他思忖片刻,淡去眸中的阴冷,忽然装作十分亲切的模样,问道:“不过洛掌门大驾光临就罢了,怎还带了人?敢问这位公子是……”
洛子期转眸瞟了一眼身侧垂眸不语的林行川,却见林行川也转过头来与他对视一眼,他忽然灵机一动,唇角笑意更盛。
“近来本掌门心情郁郁,幸有佳人相伴,此番正是携妻来此散心的,身侧这位……”他顺势牵起林行川的手,眸光清亮,面上极尽少年天真之色,他道,“正是爱妻。”
众人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却在几息后,原本落针可闻的大堂,瞬间炸开了锅。
顿时无数目光皆向洛子期身侧那位红衣公子投去,好奇的,惊讶的,疑惑的……
可令众人如此反应的,并非洛子期已有妻子一事,而是这位公子瞧着挺拔如松,身姿绰约,虽看不清面容,却分明是个男儿模样!
这这这……
众人一时对着堂中二人,有些说不出话来。
林行川今日来,并不在意自己是否会被关注,原本满脑子全是该如何弄死岑河,如今乍然听见洛子期这话,闻言也是一愣。
他脑中顿时闪过无数思绪,他想,洛子期就这样公之于众……也不知日后江湖上又会有怎样的传言。
不过依着洛子期的性子,他定然不曾考虑过流言蜚语如何,眼下想说,那便说了。
林行川不由得失笑。
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林行川除了继续纵容他这般胡闹,也别无他法,只好反手握住少年有些颤抖的指尖,细细安抚。
洛子期看着肆意至极,实则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得到了林行川的回应,他不看林行川的神情,也知这是默许,顿时松了口气,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欢喜与雀跃。
他想,这下所有人都会知道,他与林行川,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即便如此不合时宜。
可洛子期做事从来不在乎时宜。
岑河也一时有些惊讶,罕见地结巴:“洛掌门倒是……直言不讳。”
洛子期牵着林行川的手,一路在柳潇潇旁大剌剌坐下,一副吊儿郎当模样,嚣张道:“自然,毕竟洛某可不似岑楼主,做的亏心事一件也不敢承认。”
这话一出,众人的眼神更加意味深长,目光在两方之间来回逡巡。
岑河气得顿时脸色铁青,连一贯虚伪的笑容都挂不出来。
“洛掌门这是何意?不请自来也就罢了,这是来砸场子的?”
“自然不是,”洛子期眸光直直盯着楼上的岑河,眸光明灭,笑得无辜,“洛某不过是来参加令郎的满月宴,见众人如此沉默,便说些玩笑话,让大伙儿开心开心,没想到却惹了岑楼主不快,哎呀哎呀,小辈不知礼数,真是对不住,还望岑楼主海涵。”
嘴上说着对不住,话里可没有半分歉意。
众人一听这话,可真觉得嘲讽至极。
岑河应他不是,不应他也不是。
应了显得自己故意找茬,不应又显得自己没肚量──即便他小肚鸡肠的名声早已名扬千里。
岑河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眼神死死盯着洛子期那张欠揍的脸,随后目光不经意间转到他身旁那位红衣公子身上,不知想起什么,脸上忽然重新挂上虚伪的笑容。
他语气缓和下来,对着众人道:“既然如此,本楼主便不计较洛掌门这般冒犯,各位继续,定要尽兴而归才是!”
但这场戏可比台上的好看百倍,众人怎么舍得移开目光?
不过再不舍得,他们也不敢触了岑河的霉头,谁不知晓他小肚鸡肠,睚眦必报?
众人便重新开始吃菜喝酒,高谈阔论,只是眼神依旧时不时往这位大摇大摆、不请自来的洛掌门身上瞟。
洛秋风生前为人仗义,行事端正,在江湖人缘极好,不少长辈都是看着洛子期长大的,因此如今即便身在岑河做东的宴席上,也还是更加关心洛子期。
今日听了这么一个惊天消息,不免迟疑着上前探问。
得知这并非玩笑,那些人愣了许久,搓着手心,瞧着林行川,半晌才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纷纷道:“这位公子一瞧着实是个妙人,佳偶天成啊!”
管他真心假意,洛子期就爱听这种话,喜滋滋地回应他们。
“家妻玉貌仙姿,自然是个妙人,子期都时常不免自惭形秽。”
这话说得太夸张,又着实肉麻,惹得一旁的柳潇潇不禁皱起眉头,嫌恶地又坐远了些。
虽然柳潇潇也才得知,但不知为何,她甚至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此也并没有多惊讶──瞧洛子期对林行川的举止行为,哪像是寻常师叔侄的模样?反正她跟她师叔不是这般模样。
至于莫越洲就不一样了,他实在觉得此事惊世骇俗。
他忍不住盯着林行川,看了又看,瞧了又瞧,欲言又止。
林行川早已察觉到他的情绪,直到来人终于少了些,这才抽空,转头询问:“你想说什么?”
莫越洲支支吾吾半天,才问:“这是真的吗?”
他看不清林行川的表情,却莫名觉得对方此刻正在笑。
“真的。”他应声道,“难道不像真的吗?”
“可是……”莫越洲“可是”半天,也没能够说出什么其他话,最后思量许久,只真诚道,“罢了,其实前辈开心就好。”
林行川曾听洛子期醋意大发时讲过,当年林见溪横空出世,最后被人人称之第一,不少人都对他怀着无限的崇敬与憧憬。
少年们大抵都喜欢这类角色,热衷于将其神化,供于神坛,莫越洲也是其中之一。
瞧着少年仍旧打结的眉头,林行川忽然明了莫越洲的迟疑。
他低笑问道:“你喜欢潇潇,也有理由吗?”
莫越洲浑身一僵,顿时耳根通红,偷偷瞥了一眼正没心没肺吃喝的柳潇潇,此刻平日里那般高冷风范全无,朝林行川支支吾吾道:“这、这又不一样。”
林行川只是轻轻一笑,不再说话。
莫越洲坐在那儿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直到柳潇潇兴致勃勃找他说话,他才回过神来,看着少女眉眼弯弯的模样,他不禁再次看向不远处的二人,忽然就明白过来。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终。
更何况,那是他人事,即便从前他认为,供在神坛之上的人物,不应沾染这些私情。
可林行川又不是神,林行川是有着七情六欲的人,即便不是洛子期,也会是其他人,是他太过于神化当年那个骄傲肆意的少年郎了。
“莫越洲,你在听我讲话吗?”少女的声音传来,“我要生气了!”
莫越洲再度回神,看着少女嗔怪的眼神,忽然轻轻一笑。
“我在听。”
众人沉浸在宴席之乐之中,无人关注的角落,缓缓走来一位年轻男子,手执一把羽扇,瞧着煞是风流。
“郑先生。”岑河皱着眉头,小声询问,“洛子期他们当真不请自来,这可如何是好?”
“不过区区毛头小子和一个病秧子,你也怕?”
郑轻松往前两步,立在他身侧,悠然倚靠在栏杆上,目光紧紧盯着不远处的二人,眉头微皱,倏而又松开。
他笑得精明,闲闲森*晚*整*理道:“他来了不是正好?”
岑河闻言微愣,想了想,觉得确实如此。
这洛子期和林行川此番前来,不正是自投罗网么?
郑轻松的到来使得他心下放松了些,他又忍不住看向坐在角落里,被众人簇拥包围的老人,心下冷笑一声。
“令尊近来可好啊?”他忽然问,“听闻郑先生又与药王谷做了一笔大生意。”
郑轻松轻抬羽扇,掩盖唇角的冷意,眸光微闪。
“家父自然好得很。”他道,“倒是岑楼主喜得贵子,可莫要冷落君安,君安是个好孩子。”
“我自然知道。”
岑河紧锁着眉头,心中有些不爽。
这些人总提起岑君安,可他扪心自问,绝不曾亏待过君安这个儿子!
即便如今清风明月楼楼主的位置注定不会是岑君安的,但毕竟是他最为懂事的大儿子,他怎么会亏待?
如此想着,他面上的阴沉终于消散一些,重新端起笑来,朝着不远处众人簇拥的老人身边走去。
“盟主,这醉仙楼的饭菜可还合你的意?”
闻人锋捏着酒盏,随意应付着众人,也已经喝了不少。
听见声音,这才转眸瞥向岑河。
“醉仙楼乃是扬州最好的酒楼,其中酒菜滋味自然是上好的。”闻人锋不咸不淡应声道,“忘了祝贺岑楼主喜得贵子,如今补上,还望莫要怪罪。”
岑河面上带笑,态度恭谦至极。
“岑某自然不会怪罪。”
二人互相打着马虎眼,岑河往四周打量一圈,忽然轻笑一声,向闻人锋提议道:“大伙儿只是吃菜喝酒,听曲儿看戏,未免太过无聊,既是琴剑宴,不如让大伙儿自行比试娱乐,盟主你看,这样如何?”
闻人锋深深看他一眼,苍老的眼眸幽深,思忖片刻,应声道:“岑楼主做东,总问老夫作甚?岑楼主自行做主便是。”
岑河一笑,随后又回到原处,唤来小厮,又上了不少佳酿佳肴,摆在众人面前,随后撤下那戏班子,将戏台子空了出来。
要不说这醉仙楼是扬州最好的酒楼,上下只三层,就足以容纳众多江湖豪杰在此齐聚,甚至还搭了个如此之大的戏台子。
如今这戏台子,好戏就要由大家自己唱了。
众人闻言一阵兴致勃勃,洛子期目光四处逡巡,最后不动声色地落在那不显眼位置的男人身上。
郑先生。
他眼皮猛地跳了两下,随后皱起眉头,心头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可这里耳目众多,岑河和这位郑先生再如何,也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对他们动手。
他微微压下心中的不安,视线从男人身上收回,只瞥了一眼戏台子上的人,看清人后,眉梢微微一挑,心下觉得有趣。
那正是江湖传闻中的一对死敌,据说只要碰面了,便是不死不休。
思及此,他忽然再观察一番在场众人,他认不出几个人,却在看出来其中好几对互看不顺眼的死对头,顿时觉得这场琴剑宴着实好玩。
他忽然想起来先前林行川在那屋檐下曾说过的话,转眸看向只静静端坐着的林行川。
“师叔不吃点么?好歹是扬州城最有名的酒楼醉仙楼。”
洛子期撑着脑袋,一瞬不瞬地瞧着林行川,丝毫不曾在意远处戏台子上笛声与琴声的较量。
林行川瞧着那些看上去十分可口的饭菜,敛下眼眸,淡淡道:“我没胃口。”
洛子期对此略感遗憾,长叹一声:“我也不太有胃口,真是可惜了这一桌酒菜。”
话音刚落,只觉周遭一阵惊呼,琴师拨出的琴弦骤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嗡鸣,一道裹挟着强劲内力的音波,直袭洛子期而来!
“铮!”
第134章 琴弦断
音波骤至, 如利刃破空,直取洛子期眉心。
内力激荡,硬生生将那道飞速而至的音波震散, 洛子期摸上剑柄的手指微顿,抬眸望去。
电光火石之间, 除却横亘在他面前的杯倾剑, 最前方帮他挡下这道音波的, 竟是莫越洲的剑。
白衣少年锐气的剑挡下了这一道杀意,另一道绵里藏针的剑意却直冲戏台,径直劈开了一道裂缝。
洛子期心中一惊,神色一凛, 不忘朝莫越洲颔首致谢, 反手扣住林行川的腕骨, 转眸定睛于戏台之上。
林行川收剑入鞘, 斗笠下的目光冷若冰霜,同样看向台上抚琴之人。
这声琴鸣,如石子投入湖心,激起千层暗涌。
堂中人似乎都被横生的变故给吓着了,饮酒作乐的喧闹停顿许久,这才诧然回神。
虽惊有人如此直白地痛下杀手, 但是更令他们惊讶的是,方才白衣少年替洛子期挡下杀意的剑后,一闪而过的另一道剑光,竟是如此眼熟!
这是当年与林见溪交手过的人此生绝不会忘记的剑意。
然而众人只能心中暗自猜测, 偷偷抬眸瞟了一眼高台之上的岑河,再看戏台上仿若无事发生的琴师,那道被剑意劈出来的裂缝明晃晃摆在众人面前, 谁也不敢上前问洛子期,只敢暗中打量那位红衣斗笠的公子。
那人若真是林见溪──不,必然是了。
众人心想,从前便有风言,林见溪与青云剑派颇有渊源。而后岑河无端地针对青云剑派,或多或少,与林行川脱不了干系。
如今洛子期身边这位红衣公子,即便身形微瘦,熟悉之人却仍能认得出来,更何况如今众人都瞧见了他那腰间别着的那把剑。
这大堂之内,但凡叫得上名号的人都在此处,杯倾剑名动江湖,何人不认得?
先前未曾注意,只因青年宽大的袖子一直遮挡──印象中的林见溪从不穿宽袖衣裳,因此即便瞧见标志性般的红衣,也未曾往那人身上想过。
习武之人眼神极好,即便方才杯倾剑只是一闪而过,他们也能够轻而易举作出论断。
还未等洛子期质问,岑河立于高台,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高声道:“今日是琴剑宴,以武会友,点到为止。这位琴师技痒难耐,不过力道未控好,差点误伤了洛掌门。想来洛掌门大人有大量,不会介意吧?”
他把“差点误伤”四个字咬得极重,挑衅之意昭然若揭,却又说得滴水不漏。
“真是什么好话都给他说了!”
柳潇潇坐在莫越洲身后,瞧着岑河眼里闪着精明的光,嫌恶地小声嘟囔道。
莫越洲这次没有阻止柳潇潇,周边的人都听见了这句小声嘟囔,却见他只将长剑随意横放桌面,不知是有意无意,竟震得碗碟轻颤,随后目光淡漠地落在岑河身上。
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岑河盯着莫越洲颀长的身影,微一蹙眉,想起这是哪家的人物,却并未放在心上。
不过也是个毛头小子罢了。
洛子期自然注意到了莫越洲为他出头的举动,心中十分感动,但眼下实在不是平日里耍滑头的时候。
他抬眸,与高台上的岑河对视,不过一息,懒洋洋一笑,嗓音清朗:“自然不介意,只是家妻胆小,若是受了惊,可是要赔的。”
话音未落,他指尖一勾,将碗碟上的筷子握在手心,随后掌心轻翻,筷子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如流星赶月般射向戏台。
“嘭!”
一声闷响,戏台上的琴师捂着手腕,有鲜血从他指间流出,随后连人带琴翻倒,琴身碎裂,七弦尽断。
“以琴会友,并非以琴伤人。”洛子期淡然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了大堂的每一个角落,“岑楼主,你说呢?”
他盯着脸色骤然沉下来的岑河两秒,又笑眯眯地转头看向那琴师,同样问道:“风前辈,你说呢?”
那琴师名风袖,一手绝弦琴名动天下,只是如今好巧不巧跟着岑河惹上洛子期,倒真成了“绝弦”。
来之前,林行川还有些担心洛子期蝴蝶梦在身,会有些棘手,但洛子期既然敢来,自然是不怕的。
少年面前一片淡然,行为举止漫不经心,好似并不在意方才自己做了什么。
岑河心中却掀起一片惊涛骇浪,他没想到洛子期年纪轻轻,本事倒不小,方才那一筷子便可看出来,洛子期绝非是什么三脚猫功夫,而是有真本事之人,且出手狠辣,丝毫不留情面。
难怪郑先生的人捉不住一个病秧子,他从前一直以为是侥幸逃脱,原来是身边有这般人物!
然而什么风浪没见过,岑河面上笑容不变,拍了拍手,朗声道:“洛掌门说得是,确实是风大侠不懂规矩了,如今风大侠手被伤了,琴也破了,不如这事儿就此揭过吧?”
“呸!”柳潇潇搓了搓胳膊,又偷偷摸摸吐槽起来,“暗地放冷枪,还大侠,他配么?”
莫越洲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却没有任何动作。
琴已断,风袖自无再留之理。
但对方才之事一句解释都没有,甚至眼神都未曾放在洛子期身上,一派不屑之意,洛子期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风大侠并非毛头小子,怎会不懂规矩?本掌门年幼时,家父便教导做人须光明磊落,不得行小人之事的道理,方才风大侠这般做派,可是无人教导过这般道理?”他笑眯眯地看着风袖,随后眼神缓缓落在高台上的岑河身上,笑意不达眼底,“若想与本掌门切磋,堂堂正正下战书便是,偷偷摸摸算什么?岑楼主,你说呢?”
这话如巴掌般扇在岑河脸上,众人神色各异,却都偷瞧着他阴沉的脸色,表面上是阴阳怪气风袖的小人之举,但谁都清楚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这是冷嘲热讽当初青云剑派那事儿呢!
不过想来也是,当初洛子期还正沉浸在夺得魁首的喜悦当中,转头便当头一棒,听闻那等悲痛消息,换作在场任何一个人,想来都会忍不住嘲讽。
更有甚者,都在想洛子期为何没有直接提刀砍了岑河的脑袋,只在此明嘲暗讽,未免太过心慈手软。
这事儿岑河理亏,不好发作,只得继续挂上虚伪的笑容,应和道:“自然如此,只是风大侠如今没了琴,洛掌门即便赢了也胜之不武,何必再咄咄逼人?”
“哦?本掌门咄咄逼人?”洛子期把玩着腰间绝命剑剑柄,指尖顺着剑柄上繁复的纹路向下,流光闪烁其间,惹得不少人瞩目,他微微笑道,“本掌门从不咄咄逼人。”
他环视一圈周围,打量众人各异的神色,目光落在林行川身上时,却见林行川素白的指尖轻敲杯倾剑,发出不为人知的轻响。
洛子期神色微顿,明白林行川的意思——这是告诉他,万事还有他兜底。
他心下放松许多,于是在林行川极其淡然的姿态中,缓缓呼出一口气,唇边带起笑,朗声道:“琴剑宴,既然有琴,怎能无剑?在下不才,愿为诸位献丑,既然岑楼主有心做个好人,不如,岑楼主便替那琴师,与本掌门过上几招?”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正如洛子期所言,打便打,堂堂正正下战书便是。
他如今便是当着众人的面,向这位年长数倍的前辈,光明正大地宣战!
前后双方行径对比,高下立判,更显得岑河实在小人行径。
没人再去追究风袖为何下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洛子期与岑河。
岑河身为清风明月楼楼主,江湖威望自然远胜洛子期这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能稳坐清风明月楼楼主之位,定然绝非等闲之辈,而且岑河也有自成一派的独门秘法,虽说当年被林见溪打得落花流水,可无论怎样,实力都不可小觑。
而在众人眼中,洛子期不过是侥幸拿过一次魁首,便销声匿迹大半年的少年掌门,谁也不清楚他的实力,但想想,即便少年天才,经验太浅,在实力老辣的岑河面前,实在不够看。
更重要的是,他是长辈,此刻洛子期向他挑战,无论输赢,洛子期都讨不着好。
赢了,是不敬长辈,输了,颜面尽失。
众人想,他何必自找苦吃呢?
可洛子期和林行川显然都不这样想,他们只是对视一眼,林行川便知道洛子期这是在为他出头。
即便被扣上不敬长辈的帽子,洛子期也难忍这口恶气——不能光明正大地杀了这个伪君子,难道还不能让他重温当年噩梦么?
林行川抬眸,目光第一次正面落在岑河身上,斗笠下,唇角微勾,似笑非笑。
当年林行川横空出世,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岑河揍得落花流水,可把这小肚鸡肠之人气得不轻,听说连连做了好几夜噩梦。
岑河微微皱眉,瞧着洛子期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心道这洛子期果然是少年心性,初生牛犊不怕虎。
洛子期虽夺得魁首,被称作少年天才,不过年纪轻、资历少,就算他身边那位曾是令他受奇耻大辱的林见溪,也不可能十年之内横空出世两个“林见溪”。
岑河自认为这些年也精进不少,这少年定然不是自己的对手,于是俯下身子,低头审视一番洛子期,笑道:“既然洛掌门有雅兴,作为长辈,指点晚辈一二,也是应该。”
洛子期嗤笑一声,眉梢一挑,也笑道:“岑楼主,刀剑无眼。若是不小心伤了楼主,还望海涵。”
“好说,好说。”
岑河压根没把洛子期这句话放在心上,抚须一笑,脚下轻轻一点,整个人如柳絮般飘上戏台,衣袂飘飘。
洛子期也不甘示弱,身形一晃,已立于戏台中央,与岑河遥遥相对。
两人尚未动作,空气中已然弥漫开一股无形的压力。
堂中诸人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林行川坐在台下,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望着戏台的目光平静如水。
但若是洛子期瞧见他这般动作,便能知道,这是他将杀意收敛到极致的表现——他想杀了岑河。
反正当年的天下第一林见溪行事嚣张肆意,从不顾及声名如何。
轻纱之下,林行川唇角抿直,眉头微蹙,眼神悄然无声地打量四周人物,心中计量。
四周大部分乃是中立之人,大抵都抱着坐观龙虎斗的心思。
虽不知岑河邀请如此多江湖之人相聚在此,打得是何种心思,但若是岑河敢伤了洛子期半分,他即便是当下斩落岑河的脑袋,眼下众人也没几个敢出声。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最是合理不过。
只要岑河敢动洛子期半分。
似乎是察觉到了剑主的杀意,宽大袖袍下,杯倾剑隐隐嗡鸣。
第135章 假似真
闻人锋倚在楼上, 俯瞰众生百态。
“那是林家小子么?”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拄着拐杖,从他身后的人群中缓缓走过来,站在他身边, 目光顺着他的视线而去,锁定楼下那位安静端坐的红衣身影, 低声问道。
喧闹至极的酒楼之中, 江湖豪客云集, 随便点一个,哪位不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老者的声音虽不高,落在有心之人耳中,却清晰可闻。
众人或举杯, 或执箸, 看似相谈甚欢, 耳朵却已悄悄竖起。
答案似乎不言自明, 可人们总渴望亲耳听到那一声确认。
听说闻人锋前些日子还受邀去青云剑派,甚至为青云剑派那事儿,上了京城告了王家一状——按理当说,江湖庙堂两不相问,闻人锋毫无必要去京城一趟,却没想到王家前任家主竟真因此事倒台了。
而闻人锋素来偏爱他那小弟子林渊, 爱屋及乌,对林渊这位出挑的儿子林见溪更是另眼相看,请了自家师弟从小教导其剑法。
若非林见溪相邀,闻人锋又怎会插手青云剑派那一烂摊子事儿?
闻人锋并未回头, 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轻轻应了声:“也许是他吧。”
这声“也许”,意味深长。
众人神色犹疑, 拿捏不定,面面相觑,见闻人锋转首看来,又纷纷装作酒足饭饱、谈笑风生的模样,仿佛方才的好奇不过是错觉。
闻人锋心中微哂,这群人啊,年纪越大,越爱嚼些江湖八卦。
目光微转,忽地凝住——一袭白衣、手执羽扇的身影忽然映入眼帘。
他心中一惊,顿时定睛细看,不知是老眼昏花还是怎的,那白影却如被风一瞬吹散的薄雾,忽地一下便消失在他视线中,无影无踪。
身侧老人察觉他神情有异,连忙问道:“闻人兄,怎么了?”
闻人锋凝视那处片刻,眸光沉沉,随后收回目光,微微摇头。
他想,郑逸云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扬州呢?
听说近来郑逸云有意做皇商,在京城扎了根,想来忙得不可开交,怎会有空来这琴剑宴?
或许,真是老眼昏花了。
闻人锋想着,将目光重新投向林行川,随后又缓缓移至那宽敞的戏台上。
黑衣少年负剑而立,眸光冷淡,不说举手投足处处是,单看那执剑的姿态,竟隐隐有几分熟悉的影子。
“那孩子的剑法,是小川教的吧?怎么连执剑的姿态都学了去?”
被人道出心中所想,闻人锋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应声道:“连你都瞧出来?确实是有八九分像。”
“武林大会时,这孩子还招式驳杂,我瞧着像是想起什么招式就使什么招式,除了只学到些许皮毛的春山剑法,几乎难以想象此人会与小川扯上瓜葛。”老者说着顿了顿,挑眉瞧着台上少年的身影,颇有兴致道,“如今与岑河交手,一招一式,怎么看,都像是小川的路数?他故意的?”
老者说得正不错。
台上,洛子期执剑而立,望着不远处眼神精明的岑河,忽然想起曾经听过的传闻,眼珠子提溜一转,一个念头忽然在心中成形。
既是替人出头,何不借用那人的招式,再将他打得落花流水?
于是便有了老者方才的感慨——台上少年的一招一式,乃至握剑的姿态,都像极了当年风光无限的少年郎。
众人见到这熟悉的架势,心中一惊,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安静端坐的林行川,若有似无地打量。
举止投足能学到如此神似,说是洛子期自学成才,任谁也不信,唯一的可能,那就是林行川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既是林行川倾囊相授教导出来的剑法,若是让这天赋异禀的少年真学到其中精妙……众人不禁将目光重新落回戏台之上,心中纷纷有些动摇。
说不定,说不定当年的传闻还会再重现一遍呢?
再看方才台上。
只见对洛子期心中想法一无所知的岑河,正缓缓拔出鞘中重剑,剑身宽阔,寒光闪烁。
他剑尖轻点地面,微微一笑:“洛掌门,请。”
洛子期指尖轻轻摩挲剑柄,将剑身从那流光溢彩的剑鞘中抽出,寒光映照出他冷冽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男人身上,想到心中那绝妙的主意,他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嘲讽。
剑横在胸前,他的眼神陡然凌厉。
“请!”
话音落下的瞬间,两人身形同时动了。
岑河只看一眼洛子期的起手式,便洞悉了他的心思。
“你想用春山剑法再胜我一次?”他嗤笑一声,不以为意,“你真当自己是林见溪?”
话音刚落,他的剑如大刀阔斧,大开大合之间,快、准、狠,直取洛子期咽喉。
这一剑,绝非点到为止,而是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意,似乎是想直接要了洛子期的命!
岑河面目略显狰狞,眼神阴冷附在面前少年身上,本就对他厌烦至极,瞧着他手中招式,更是气愤至极。
就是此人!才叫他们这一年来始终抓不住那病秧子的尾巴!才叫他难解心头大恨!
洛子期神色不变,长剑挥洒自如,如行云流水,游刃有余之间,将岑河的攻势一一化解,处处封死了岑河的进攻路径。
“叮叮当当!”
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火星四溅。两人的身影在戏台上疾掠而过,快得只余几道残影,看得众人眼花缭乱,叫好声此起彼伏。
实在是精彩至极!
“好久没见过岑楼主出剑了,雄风依旧不减当年啊!”
“这少年也不赖,年纪轻轻竟能与岑楼主打得不相上下,不可小觑,真是不可小觑!”
“……”
台上打得越发难解难分,台下众人越是议论纷纷、兴致勃勃,所有人皆等待着一个结果。
洛子期眉头紧皱,小心翼翼地对付面前的岑河。
几招之间,他心中便有了些计量。
岑河此人,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却又相当谨慎──除了不知为何会贸然参与承风楼与青云剑派一事。
当年林行川以春山剑法击败岑河,令他颜面尽失,此后,按照他的性格,岑河定然会对春山剑法进行一番研究,想来恐怕比林行川本人还要透彻。
这是洛子期早有预料的事情。
因此如今岑河瞧着洛子期手中熟悉至极的一招一式,只觉分外可笑。
然而,数十招过后,岑河正要按照曾经研究出来的应对之法,一举拿下之时,他从容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不对!
洛子期眸光微闪,见他略微慌乱的身法,唇角勾起一抹笑意,长剑直刺,飞快掠过他身侧时,不屑笑道:“林见溪永远是林见溪,没有人能成为他。”
手中剑随心而动,他眉眼认真,甚至带上一声怜悯,语气却不乏几分恶劣,低声道:“你真当这是林见溪的剑法么?”
若说春山剑法如三月春风拂杨柳,轻快飘逸,那洛子期此刻施展的剑法则如二月春风,飘逸依旧,却分外料峭,更添诡谲,完全让人摸不着下一剑会落在何处。
然而表面看起来着实像极了春山剑法,不知情者会理所当然以为这就是复刻,只有应对其中的岑河才知道,这一招一式之间的大开大合,完全不似春山家剑法,反而凌厉霸道,隐隐蕴藏着一往无前的杀伐之气,逼得岑河连连后退。
岑河心中愈发惊骇,额头已见细汗。
少年内力之深厚,剑法之精妙,皆远超他的预料。
这春山剑法……这不是春山剑法!
饶是岑河将春山剑法研究得透彻,也不敢妄下定论,只得勉力支撑,不断抵挡洛子期越发猛烈的进攻。
事到如今,那些以为洛子期想用春山剑法打败岑河的人,才看出来其中不同。
“这……洛子期这不是春山剑法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皆神色激动地望着台上的少年。
这下人人都看出来了,那越来越不相同的一招一式,并非春山剑法,洛子期不过是以春山剑法掩人耳目,令岑河放下戒心。
而岑河果真被他给骗到了!
岑河越发脸色苍白,眼神却阴沉至极。
时隔多年,他竟然又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毛头小子逼到如此境地!
耻辱感如潮水般涌来,他气得不轻,噩梦仿佛再次降临,使得他手中招式都乱了几分。
不行!
他岑河,堂堂清风明月楼楼主,怎可败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怎可再受如此奇耻大辱!
就在众人以为洛子期胜券在握之时,岑河忽然一声长啸,重剑微颤,竟使出了一招诡异至极的剑法。
宽阔的剑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空中猛然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完全不在意洛子期刺来的剑锋,竟是直取他的左肩。
这一剑角度刁钻至极,几乎避无可避!
林行川神色骤变,这一式……他恍然觉得有几分熟悉,指尖下意识要拨开剑柄,提剑上前。
闻人锋也是眉头紧皱,目光沉沉地盯着岑河使出的这一剑,目光再次投向先前那白衣羽扇消失之处。
洛子期眼神一凝,不退反进,划破岑河一片衣角后,手中绝命剑急速转变路径,竟是硬生生扛下了这一剑!
岑河像是下定了决心,杀意尽显,额角青筋暴起,手中力道又加重几分。
“噗!”
剑尖刺入血肉的声音清晰可闻,鲜血瞬间浸湿了洛子期的衣衫。
“子期!”
林行川的声音陡然变冷,他的手已经握在剑柄上了,却被一旁的莫越洲死死拉住。
“前辈,不可!”
林行川猛然回神,粗喘两口气,目光灼灼地盯着台上的少年,最终还是忍了下来,缓缓坐回去位置上,眼神却半分不离不远处的身影。
重剑仍在下压,洛子期却仿佛未觉疼痛。
他咬紧牙关,脑中划过千万种想法,电光火石之间,忽然蓄力暴起,将重剑抬起几分,随后身形迅速变换,长剑如雷霆般猛然劈下。
趁岑河身形停顿,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洛子期这一剑令岑河手中的重剑狠狠震颤,震得他整只手臂麻痹至极,根本使不上力气。
似有意无意,洛子期眼神凛然,继续在岑河右手腕上狠狠扎了一剑。
“当啷!”
右手吃痛,长剑落地,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戏台子上格外刺耳。
岑河脸色大变,想要后退,却被洛子期用剑尖稳稳抵住咽喉。
“岑楼主,承让了。”
洛子期的声音冰冷,眼中没有一丝温度。
台下一片死寂。
岑河脸色霎时阴沉下来,额角青筋暴起。
他深吸两口气,忽然鼓起掌来,忍着右腕的剧痛,脸上努力挤出一抹虚伪的笑容,却又因为疼痛而显得龇牙咧嘴,怪异极了。
“好!好一个洛掌门!果然英雄出少年!”他眸光阴冷,犹如附骨之疽般落在洛子期身上,“今日是小儿的满月宴,不宜见血,方才无意间伤了洛掌门,洛掌门也还回来了,不如卖老夫一个面子,就此作罢,如何?”
话虽示弱,洛子期却心知肚明,岑河这等人物绝不会轻易认输,这番态度,必是另有后手。
他眉头微蹙,眼里闪过一丝讥讽。
感受到身后林行川急切的目光,他沉吟片刻,终是收回长剑,后退一步。
“既然岑楼主开口,洛某自然不敢不从。”
说罢,他一跃而下,立刻被林行川拉去查看伤口,莫越洲与柳潇潇也急忙围了过去。
岑河自然也不好受,脸色铁青,捂着被震得发麻而几欲感受不到剧痛的手腕,指间鲜血淌了一地,趁着洛子期背过身去,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后狼狈地回到了楼上。
这一场,可真谓是两败俱伤。
岑君安见父亲受了伤,连忙捧着上好的伤药上前。
“父亲,您……”
岑河听见他的声音,不知想起什么,脸色更沉,连看也未看这个大儿子一眼,冷哼一声,便径直拂袖而去。
岑君安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探视目光,盯着岑河紧握重剑的左手,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指尖死死攥着那伤药。
不知下定何种决心,他忽然追上两步,跟在岑河身后,垂着头,低声问道:“父亲是还在怪君安无法习武吗?”
岑河脚步一顿,回眸看了一眼这个向来懂事听话的大儿子,眸光沉沉。
“我从未怪你无法习武。”
岑君安抬起头,眸光一亮,面上正要挂上笑,将伤药送上前,却又听岑河冷声道:“即便你有林见溪……不,你就算有洛子期的本事,这楼主之位也不会是你的。”
岑河神情冷漠,仿佛面前垂着头的少年只是一个陌生人。
“君安,别在本楼主面前耍那些小心思!”
岑君安闻言,愣了愣神,急忙解释道:“儿子从未想过要跟弟弟争……”
“总之,安安分分守好你弟弟长大,这便是你的职责。”
岑君安张了张嘴,却又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对,只得呆呆愣在原地,最终还是低下头,将眼底的泪水隐去,轻声应道:“儿子知道,儿子只是……”
只是想做个好儿子,让父亲能多看他们母子一眼。
可话音还未落,岑河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
第136章 天仙醉
岑河脸色阴沉地回到二楼, 唤来小厮草草包扎好手腕,匆匆丢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 直奔郑轻松所在的包厢。
他已经等不及了。
然而,经历了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比试, 谁还有心思饮酒作乐?
众人的目光依旧胶着在洛子期身上, 有敬佩, 有忌惮,亦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洛子期无视周遭众人打量的目光,面不改色地走回林行川身边,刚落座, 便感觉到一只温凉的手覆在自己的手腕上, 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汗意, 微微使了点劲, 将他掰了过去。
林行川抬眸,目光落在他肩头正在渗血的伤口上,嗓音低沉森*晚*整*理,含着些许心疼与不满:“疼不疼?”
洛子期正要咧嘴一笑,准备装作无所谓的模样,下一秒便倒吸一口凉气。
“嘶──师叔停停停!疼!”
林行川不再言语, 拉着洛子期光明正大地离席,到后院寻了个无人的角落,小心地环视一圈周围,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他们倒是不怕岑河派人盯着, 就怕背地里放冷枪。
他从怀中摸出个白瓷瓶,取了些雪白水润的药膏,温热的指尖轻轻按在伤口上涂抹。
那药膏一瞧便是个好东西, 一抹即化,洛子期只觉得一阵凉意覆在其上,并无刺痛。
随后又见林行川从怀取了张帕子,替他仔细包扎,止血疗伤。
他的动作轻缓,眼神专注,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少年肩膀宽阔,却遍布深浅不一的陈年旧伤,林行川早已看过许多遍,心中仍不免一阵酸涩。
“真当你皮糙肉厚么?”
“小伤,小伤──嘶!我错了!”
洛子期嘴上嚎着,目光却黏在林行川半遮半掩的脸上,半分不离。
他看着看着,忽然笑了。
“师叔,你方才是不是担心我?”
林行川抬眸看他,眼神复杂,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下次别这样了。”
“好。”洛子期应得干脆,“不过这不算为了师叔,岑河掺和进青云剑派一事,那他本就是跟我有仇的,我不过是挑衅自己的仇人罢了。”
林行川闻言微愣,似是实在无奈,只好再长叹口气,随即低下头,不再言语,手中力道更轻了些。
力道过于轻飘飘,像是有片羽毛挠他痒痒,洛子期没忍住偏了偏身子,趁着林行川抬头的时候,他忽然伸手撩开他斗笠前的轻纱,明亮清透的目光随之落在那张容色昳丽的脸上。
任由轻纱随意滑落在乌黑的发丝间,他轻轻凑过去,飞快地啄了下林行川的唇角,笑眯眯道:“权当赔罪,师叔可莫要生气了。”
“嬉皮笑脸。”
林行川失笑,将手中的药膏收起来。
听见这话,洛子期便知他气消了,于是又啄了一下,这才乖乖往后退,重新整理好林行川的斗笠,牵着他的手回到席上。
他们还不知岑河此番要做什么,怎么可能就这样离开?
刚踏入大堂,便见消失许久的岑河重新露面。
“诸位,岑某方才得了郑先生的贺礼——千金难买的天仙醉!思忖良久,还是决定拿出来与诸位共享,还请开怀共饮!”
话音落,他拍了拍手,一行美姬便手托方盘,从珠帘后缓缓走了出来,莲步轻移,流水般散开,在每人面前摆上一盏琥珀色的酒。
“天仙醉!”有人嗅见香气,惊呼出声,“真是天仙醉!岑楼主好大的手笔!”
在场爱酒之人,谁没听过天仙醉的名号?传说中,此等美酒千金难买、一壶难求,如今在这一小儿满月宴上,竟人人有份,怎不令人心动?
即便是不爱饮酒之人,听见这宝贝稀奇程度,也不免想要尝上一口。
岑河脸上堆着浓笑,扬起手中酒盏,又说了两句好赖话,眼见着席上众人纷纷共同举杯饮下,连去而复返的洛子期与林行川也喝了酒,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天仙醉不愧是天下第一美酒!”有壮汉面带陶醉,高声称赞道,“谭某一生尝过此等美酒,死也无憾了!”
众人哄堂大笑,却无一人驳他不是。
岑河听得眉开眼笑,又拍了拍手,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只听他道:“素来美酒配美人,如今只有美酒怎够?”
众人皆屏息望着他,神色期待,等着下文。
岑河的目光缓缓扫过,最终落在林行川那顶惹眼的斗笠上,仿佛能透过那层轻纱看清其中的容貌。
他自然没见过林行川什么模样,但只看记忆中曾漏出来的半张脸,以及挺拔如松的身段,便也知道是个妙人。
不过他并不在意林行川何等玉貌仙姿,他只想将这人活捉了,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特地请来了天丝阁的玲珑姑娘,为各位献舞一曲!”他面上挂着笑,朗声道,“这位玲珑姑娘可是绝世美人,美酒配美人,诸位觉得够不够?”
“好!”
大堂内立刻响起几道喝彩,随之掀起一片热闹,众人议论纷纷,举目四望,期待地寻觅着那抹窈窕身影,都想一睹这位“扬州第一美人”的模样。
他们自然听过传闻,这天丝阁的头牌玲珑姑娘,平日里绝不轻易露面,所谓美人一笑值千金,寻常人士更是千金求不得见她一面。
上回玲珑姑娘露面,整条长街水泄不通,美人身影朦胧,他们还真没几个瞧见的,如今岑河竟有本事让这位美人献舞,又怎能不兴奋?
众人只觉这次宴会来得实在值当。
连柳潇潇都忍不住有些好奇这位玲珑姑娘长得有多漂亮了,伸长了脖子往珠帘后张望,却被一层又一层的大汉挡着,不免心情有些糟糕。
不过她的目光无意间落在林行川身上时,又觉得美人不算稀奇──如今想来,也不知是否情人眼里出西施,洛子期曾暗地与他们吹嘘,说林前辈比玲珑姑娘漂亮多了。
一个男人,怎么能用漂亮来形容呢?
那时柳潇潇还未曾在意,一心只想着跟洛子期斗嘴,如今想起来,倒是十分自然地将满心好奇转移到林行川的容貌上了。
莫越洲勒令她不许饮酒,并以身作则,即便此乃千金难求的天仙醉,那两盏醇香美酒也就这样孤零零地摆放在桌案上。
众人的心思都在珠帘后,无人在意他们两个孩子,因此柳潇潇无意打翻了酒盏,也无人理会。
倒是洛子期瞥了一眼,毫不留情地嘲讽:“大小姐还是这般毛手毛脚。”
柳潇潇柳眉一竖,忍不住讥讽回去:“总比某人故意浪费的好。”
洛子期心思也不在这处,才懒得与她争执,听见丝竹声起,目光便转向乐声来处。
宫灯高悬,金瓦流光。
丝竹渐起,如水入涧。
不远处,角落里的珠帘被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挑起,一位面带轻纱的女子缓缓步入。
绛红长裙曳地,裙上绣的鸟雀随步伐展开羽翼,腰间流苏轻颤,腕间银铃在舞步中叮当作响。
她眼眸如秋水,藏着万种风情,莲步轻移,水袖翻飞,似将世间所有柔媚都揉进了这一舞里。
大堂众人只看了一眼,便屏息凝神,顿觉楼中明亮灯火都好似为她的容颜黯淡了几分。
丝竹声里,人人都有靠近美人的机会,美人却若即若离,只留下一阵香风,混着天仙醉的酒气,醉人不已。
洛子期只瞧了一眼,顿觉无趣,于是一手扶着额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林行川柔软温热的掌心。
林行川好似对这位玲珑姑娘十分感兴趣,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道曼妙身影,眸光沉沉,毫无搭理洛子期的意思,惹得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快。
玲珑暗香浮动的水袖轻轻拂过面前时,他正要说话,将林行川的注意力拉回来。
绛红色飞快掠过眼前,他下意识微微后避,转瞬便皱起眉——他分明没喝酒,却觉得头脑有些昏沉,如同醉了一般。
捏着的手心不知何时松开,却又骤然收紧,一只冰凉的手覆上他的手背,洛子期抬眸看去,是林行川。
他松了口气,正要反握回去,却见林行川斗笠下的轻纱被香风掀起一角。
不对!
他猛地拍开那只手,再抬眼时,面前哪里还是林行川?早已不知何时变成玲珑姑娘言笑晏晏的模样。
“洛公子反应好快。”
玲珑朝他眨了眨眼,柔媚的嗓音贴在耳边,带着几分诱惑。
洛子期紧握剑柄,却不敢轻易动手。
幻境!
他心神一凛,盯着那张倾城容颜,只觉可怖至极。
郑先生手下竟有这般人物!
“真是没想到,洛公子竟是最先中招的。”玲珑笑得娇俏可人,声音透着一股逗弄之意,“玲珑记得,洛公子可没喝酒呢。”
她怎么知道他没喝酒?
洛子期双眼微眯,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冷声问道:“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玲珑摘下斗笠,指尖忽然多出一朵牡丹,轻轻簪在发髻上。
她看着自己落在酒盏中的倒影,好生欣赏一番过后,却无意瞥见身侧一只红蝶悄然飞过。
她似是明白了什么,听见他这句话,笑得越发深意:“洛公子怎会觉得,玲珑会回答?”
她娇笑一声,话音未落,绛红色水袖骤然拉长,朝洛子期袭去。
好在洛子期早有防备,绝命剑瞬间出鞘,狠狠削向水袖。
可那袖子像是从未被斩断般,瞬间恢复原样,玲珑的身影也随之瞬间消失,只留下一道轻笑声:“我是幻境的主人,更何况,洛公子身上还带着蝴蝶梦,想杀我?还是先做梦吧!”
眼前场景大变,万千红蝶纷飞其间,无数花枝破土生长,开出一片片艳丽至极的牡丹花。
洛子期只觉头脑一阵剧痛,手心一松,长剑落地,身体竟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当啷!”
剑落地的声响惊动了周边众人,有几人朝这边望来,却不知为何毫无动作,眼神呆滞。
林行川闻声心头一紧,还未来得及发觉周边的异常,转头便见洛子期双目紧闭,直挺挺地倒下来。
他耳后那枚黯淡已久的红蝶印记,此刻正鲜艳得刺眼,令他不由得呼吸一滞。
他眼疾手快扶住洛子期后仰的身子,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莫越洲,却见一旁柳潇潇情况似乎也不太妙。
林行川眼神刚落在正揉着眉心的柳潇潇身上,莫越洲已经第一时间扶住她,急声问道:“潇潇!你怎么了?”
“莫师兄,我头好晕……”柳潇潇声音虚弱,眼皮子半抬不抬地看向倒在林行川怀中的洛子期,忍不住皱眉,“洛子期这是已经晕了?”
林行川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刚要开口,便见柳潇潇话才说完,脑袋一垂,也晕了过去。
二人对视一眼,皆意识到不妙。
环视四周,果然不少人已眼神迷离,不知是被美人袖中香气熏晕的,还是醉在了天仙醉里。
林行川盯着玲珑游走于众人之间的身影,所过之处皆是如此,再看二楼早已没了岑河的踪迹,眸光一沉,立刻冷声道:“走!”
可还未等他们动身,身后便传来脚步声。
那位只见过一面的郑先生,正笑眯眯地望着他们,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来者即是客,宴席还没散,林公子怎可先行一步?”
第137章 绝处生
“你是谁!”
莫越洲剑锋先至, 雪亮长剑如寒芒乍现,直指面前男人眉心。
林行川的注意力却全然未曾落在此人身上。
他的目光悄然扫过四周,却见堂中此处动静已然不小, 可周遭宾客竟无一人侧目。
满座皆是醉眼迷离之态,或伏案酣睡, 或自斟自酌, 仿佛沉浸在一片与世隔绝的幻梦之中, 对近在咫尺的剑拔弩张浑然不觉。
林行川见众人此态,心头一沉。
莫越洲自然也察觉到周遭异常,不禁将怀中昏迷的柳潇潇搂得更紧,寒眸如冰, 锁定在对面的男人身上。
男人正缓缓摇着折扇, 唇角噙着笑, 眼底却掠过一丝寒芒, 笑意不达眼底。
“我本不想做到这一步。”他的目光好似能够穿透林行川斗笠上的轻纱,看清其眼底波澜,停顿一息,他漫不经心道,“若是你们不来,今日这群人或许能更尽兴些, 可惜……你们偏要自投罗网。”
“什么意思?”
莫越洲眉头紧蹙,紧盯他的神情,不敢有半分松懈。
郑轻松自然不会回答他的话,看着神色紧张的少年, 忽然一笑,彬彬有礼道:“郑某多有冒犯,还请武当山莫要怪罪在下。”
莫越洲还未来得及反应, 便见他手中折扇轻轻一摇,刹那间,堂中黑影骤现,无数黑衣人落下,将几人团团围住。
“杀了。”
二字落地,刀光已至。
黑衣人们瞬间朝他们袭来,林行川心头一惊,腰间长剑“呛啷”出鞘,将洛子期匆匆按在桌下,剑锋横扫,堪堪格开迎面劈来的弯刀。
莫越洲那边亦是兵刃交击之声骤起,火星四溅。
堂中本有几位尚算清醒的宾客,见此阵仗顿时酒醒大半,心中警觉,睁开迷蒙的双眼,正欲起身查看,忽有悠扬琵琶声穿堂而来。
那曲调柔媚婉转,入耳却如灌了铅,那些好不容易清醒之人闻声只觉头脑一沉,眼前发黑,顷刻间便如其他醉倒之人般软倒在地,昏死过去。
林行川咬牙挡下那些突袭,祈祷并非所有人中招,不至于令他们陷入孤立无援之地,听见琵琶声,脸色骤变。
抬眼望去,檐下立着的正是玲珑!
美人巧笑倩兮,素手拨弦,余音绕梁,令人不禁沉浸于其中。
可林行川无暇欣赏,一旁的洛子期此刻眉头紧蹙,身子微颤,无需多想,显然已被乐声扰了心智。
满座皆昏,唯林行川与莫越洲逃过一劫,尚能支撑。
可身前黑衣人如潮水般涌来,不算多,对付他们却绰绰有余,更何况每个黑衣人皆是下了死手。
刀光剑影中,二人渐感不支,尤其是身子本就不大好的林行川。
“前辈,你带洛子期先走!”莫越洲在兵刃交错的间隙靠近,低声急道。
他护着身后的柳潇潇,少年人的眼神里满是恳切,似不知此局难破。
林行川眸光微动,一道微不可察的叹息隐在刀剑声中。
他看着莫越洲既要应付黑衣人的刀锋,又要顾着昏迷的少女,不忍点破这“先走”不过是奢望。
沉默片刻,他只沉声道:“再撑一会儿,我信子期。”
洛子期未曾沾酒,想来之所以陷入昏迷,必是那迷香引动蝴蝶梦发作,他相信洛子期不会为蝴蝶梦幻境所困,他相信洛子期能醒过来。
莫越洲深深看他一眼,挡下一刀,咬了咬牙,低声应了句“好”。
一片混乱之中,郑轻松的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林行川无意间抬眼,却见二楼栏杆后,岑河正用阴鸷的目光盯着他。
大堂已是如此,楼上那些前辈想来也毫无防备。
他们这般大费周章,究竟意欲何为?
林行川想不出来,也无心再想。
他们孤立无援,林行川无法保证这身病骨能撑到洛子期醒来的时候,即使二人配合还算默契,也无法带着两个昏迷的人全身而退。
这就是一场彻彻底底的鸿门宴,不仅只是针对他们的鸿门宴。
令人眼花缭乱的刀影齐齐落下,林行川咬着牙,斗笠早已不知在混乱中落于何处,露出苍白至极的脸,同时手中杯倾剑横扫而去,与莫越洲一同堪堪回击,只觉手臂沉重如铅,手腕颤抖不已。
不止是手腕在颤抖。
杯倾剑剑尖抵着地面,倒映出那双冰冷的眼眸,林行川深吸一口气,靠着剑身勉强稳住身形,指尖颤抖得厉害,连向来清明的头脑,此刻也昏沉起来。
挥剑已成身体本能,不知厮杀了多久,他几欲抬不起剑,脑中更是混沌无比。
刹那间,一道锋利的刀刃直直向他劈来,却被同样略显力竭的莫越洲扑过来挡下。
少年肩头顿时绽开一道血花,染红一身白衣,额角流下几滴冷汗,神色却未变,反而急声问道:“前辈,你还撑得住吗?”
林行川垂眸,盯着自己剧烈颤抖的指尖,一时竟答不上来。
他想撑住,他不想再拖谁的后腿。
可身体里的力气正一点点流逝,浑身骨头像是要散架般疼得厉害,眼前一阵阵发黑,好似随时都会倒下。
他好像真的快撑不住了。
一阵汹涌的无力感瞬间涌上心头,恍惚间,令他忍不住梦回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
就在此时,一阵清脆笛音陡然响彻酒楼!
急促,清亮,如破晓的晨光,穿透满堂血腥,落在每个人身上,好似要将昏沉中的众人从睡梦中惊醒。
脑子终于迟钝反应过来时,林行川不由得心中一惊。
这曲调,是曾经听过的。
在药王谷,在苏长春出现时。
那是松风调!
犹如一道闪电破开漆黑天幕,林行川顿时灵台清明,猛地抬眸望向紧闭的酒楼大门。
那里分明什么都没有,可他却仿佛瞧见了无数蛊虫正从门缝里涌入,悄无声息地侵蚀着这方天地。
有的正攀爬在每一位昏迷宾客的衣襟上,有的已经攀附上黑衣人的衣角,悄然钻入其中,还有的正在笛声的号召下,朝着二楼的岑河与郑轻松而去,与二位作壁上观的罪魁祸首相斗。
毫不起眼的蛊虫轻轻啃咬着。
笛声中,昏死的宾客渐渐有了动静,哼哼唧唧地醒转;黑衣人动作骤然迟缓,脸上浮现出麻痹之色,莫越洲压力顿减,终于得以喘息与反击。
林行川见状,强撑的那口气瞬间散了,随即无力跌倒在地,一片混乱之中,他的目光却落向二楼。
他只听过苏长春吹奏松风调号令万蛊,可苏长春不是死了么?如今吹着松风调的,会是谁?
脑中闪过无数人影,他瞬间想起了一个看似不可能,却又极其合理的人。
“停下!”
二楼传来岑河的怒喝。
面前的黑衣人本就迟缓下来的动作,闻声皆是一顿。
林行川抬眼望去,只见栏杆上,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正用匕首抵着岑河的脖颈,面朝大堂众人,而动作彪悍的姑娘正将五花大绑的郑轻松按在一旁,挤得他面部扭曲。
那扰人心智的琵琶声早已停了,玲珑被蛊虫缠得动弹不得,脸色惨白地倒在地上,而那上好的琵琶也被黑漆漆的虫子们逐渐咬了个稀巴烂。
“你们都给本姑娘滚开,不然你们主子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来者正是阿箬!
笛声已经停下,昏迷的众人将醒未醒。
阿箬叉着腰,对着楼下残存的黑衣人喊话,同时也是说与被制服的二人听的,声音清脆却带着威慑。
许是二人眼见着林行川等人终于陷入绝境,逃无可逃,一时得意忘形,以至于未能察觉蛊虫上身,此刻早已身中蛊毒,才被两个少年轻而易举拿下。
但败了就是败了,阿箬毫不留情地拍打两下郑轻松那张扭曲的脸,冷哼一声。
“让你这群走狗退下,不然本姑娘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郑轻松脸色阴沉,狠狠咬了咬牙,磨得咯吱响,却屈服道:“都退下!”
黑衣人们本就浑身麻痹,行动迟缓,早已不是莫越洲的对手,此刻闻言面面相觑,立刻听令撤退,狼狈离开酒楼。
郑轻松冷冷盯着面前将他五花大绑的姑娘,只需稍作猜测,便能知晓阿箬的身份。
“苗疆新蛊王。”他又惊又怒,语气森然,“竟是个黄毛丫头。”
阿箬一听见这话,便不高兴了。
“你瞧不起谁?”她踹了他一脚,懒洋洋地靠在栏杆上,“手下败将也配说这话?”
“你!”
郑轻松气得脸色铁青,却又挣脱不得。
岑河更是动也不敢动,不光浑身麻痹感越发深重,脖子上还架着一把冰凉的刀刃。
莫越洲将洛子期和柳潇潇安置在安全处,转身扶起脸色苍白的林行川,让他好生休息,而自己不过粗略包扎一番伤口,便执剑抬眸看向来人。
阿箬和那少年押着郑轻松、岑河下楼,又把昏迷的玲珑拖过来,众人围着这三个俘虏,一时沉默。
半晌,林行川终于恢复些许力气,尽量稳住声音,冷声问道:“你们大费周章,究竟是为了什么?”
郑轻松毫不客气地冷哼一声,闭眼不语,摆出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
阿箬简直要气笑了。
“你还挺有血性?”
她初来乍到,不清楚此人身份,只觉贼眉鼠眼,实在不像好人。
她更不认识岑河,转头踢了两脚同样被五花大绑的岑河,指尖把玩着那把锋利的匕首,说道:“那你说。”
岑河也咬紧牙关,拒不吭声。
阿箬顿时烦躁起来,目光扫过林行川身后依旧昏迷的洛子期,仔细看去,终于发现洛子期耳后那道红光微闪的蝴蝶印记,连忙快步走过去。
“洛子期竟然中了蝴蝶梦?”
莫越洲闻言顿时皱起眉头。
“蝴蝶梦?”他张了张嘴,想起先前江湖传言,喃喃道,“我听闻王家就是因为蝴蝶梦一事,才对青云剑派下手,没想到……”
林行川点头,任由阿箬打量那道印记。
一旁的岑河听见“蝴蝶梦”三字,忍不住悄然睁眼,看向被众人围着的少年,眼里止不住的幸灾乐祸。
他见过王家三公子身中蝴蝶梦的惨状,那可真是人不人鬼不鬼。
这洛子期竟福大命大,没被蝴蝶梦逼疯,好生活到了今天。
不过这蝴蝶梦根本无解,饶是他再幸运,也不可能逃过这一劫!
然而郑轻松却盯着阿箬的身影,眉眼间不见一丝轻松。
他早听闻洛子期与一个苗疆少女交好,却满心满眼都是杀了林行川,没想到反被三人杀了无间客。
后来洛子期去幻蝶谷,身边没了这少女,他便没再在意,谁知……
“怕什么,我有办法。”阿箬忽然眼睛一亮,转头看向脸色苍白的林行川,骄傲地扬起下巴,兴高采烈说道,“本姑娘可是寻宝归来的!”
林行川心中微动,勾起唇角,轻声询问:“那么,阿箬姑娘可寻到了什么宝贝?”
阿箬眉眼弯弯,举起手中竹笛,再次吹响《松风调》。
笛声婉转,楼中蛊虫齐齐汇聚而来,乌泱泱一片,瞧着甚是骇人,却无人畏惧。
只见一只通体鲜红、体型略大的蛊虫从她袖中缓缓爬出,洛子期耳后红色印记一阵忽闪,那只鲜红的蝴蝶好似即将振翅而飞。
“去吧。”
阿箬轻声道。
第138章 幻境破
洛子期冷眸如霜, 死死盯着面前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幻影。
这已经不知是第几回合交手了,二人在这幻境之中打得两败俱伤。
第一次将幻影击溃后,他脑中都会一阵剧痛, 那时他便清楚,伤了这幻影, 无异于是伤自己。
随着二人你来我往, 脑中剧痛越发明显, 洛子期轻而易举就能够想象到自己的结局。
因此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观察防守,一招应一式,以至于分明有太多机会可以战胜幻影, 洛子期却一直处于劣势。
可若是不早些寻找破幻境之法, 这无休无止的缠斗迟早会耗尽他的心神, 将他困死在幻境中。
此刻已是第三回合。
洛子期不敢败, 可幻影却又好似故意折磨他,先前在某一刻不经意露出破绽,顷刻间便被他一剑灰飞烟灭,化作数只红蝶。
如今脑中剧痛又起,光是忍下这种痛苦,都耗费他无数心气。
再看眼前幻影招招用的都是他十分熟稔的剑式, 杂糅百家之学,可每当他想好应对之策提剑相迎,对方的招式便又会瞬间发生变化,像极了他当初对战岑河时的模样。
洛子期盯着幻影手中绝命剑不断变化的路径, 频频被打了个出其不意,终于体会到当初岑河的感受。
唯一不同的,大概是面前的幻影还会好心地及时收住剑势, 如逗猫般逗弄他,叫他心中憋屈却又无法发泄。
身侧几枝艳丽的牡丹花悄然开放,他再次闻见先前那股香气,心神一阵恍惚。
待他回过神来,再看面前的幻影,直觉它顿时变得格外强悍。
不仅剑招里掺了许多他从未见过的路数,剑意也更加凶猛,若非他及时反应,这原先处处留情的幻影甚至险些要将他当场斩杀。
洛子期一边飞快拆解招式,下意识将那些陌生剑招刻进脑海,一边暗自心急,观察周围环境。
其实自玲珑拂袖离开后,他原已回到了蝴蝶梦幻境。
他清楚记得,蝴蝶梦本不是这样的。
这蛊术之所以得名,是因它会将人拖入有蝴蝶幻化而成的层层叠叠的美梦与噩梦,在极致的拉扯中摧垮人的心智,最终逼得人疯癫自尽。
可眼下,却只有这么一个“自己”,挥着与他同源的剑,逼他自相残杀。
打赢了伤己,打输了还是伤己,简直是死局。
洛子期甚至怀疑,是那些梦境再也折磨不了他,这蛊术才换了法子,要他亲手毁掉自己。
可为何面前幻影会处处留情?
二人势均力敌,洛子期能杀它的机会多,它自然也能解决洛子期。
可幻影并不曾下死手──甚至再次卖了个破绽,令自己斩于他的剑下。
脑中再次掀起一阵汹涌的疼痛,洛子期有充足的理由怀疑,这幻影在故意折磨他。
正思忖着,只见漫天红蝶纷飞,迷蒙他的双眼,随后红蝶消散,视野之中,那道幻影再次凭空出现。
趁着面前的幻影还未动作,洛子期忽然撑着绝命剑,一屁股坐在了脚边的青草地上——他实在受够了。
杀又杀不得,死又不能死,还要时时提防对方自杀。
天高地阔,风卷着青草的香气从远方而来,掠过鼻尖。
幻影见他这般“自暴自弃”,竟也停下了动作,静静地学着他的模样,跟着坐下,如同一面镜子,映着他此刻忧愁的模样。
洛子期见幻影如此举动,心中惊讶,莫名松了口气,抬头望向蔚蓝的天空,盯着天上缓缓飘过的流云,看了好一会儿。
那些随着玲珑到来而盛开的牡丹,早已悄然消失不见,在洛子期未曾注意的时候。
太祥和了,太宁静了。
天地寂寂无声,没了刀光剑影,没了醉人花香,没了难忍疼痛,此时此地,唯有他与“他”。
洛子期收回视线,转而看向手边的绝命剑,良久,他忽然开口,声音比耳畔吹过的风更轻:“这里不是蝴蝶梦幻境,对吗?”
话音落地,只余风声。
他却像是笃定了什么,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绝命剑上隐隐闪烁的红光,甚至手指割破也不曾在意,任由鲜红的血缓缓流淌于雪亮剑身上。
又想起上次蝴蝶梦发作时的情景。
那时天地浩荡,幻化作林行川的人影曾向他展示过一套陌生剑法。
明明从未学过,他那时却能悟到剑随心动之感,将那套陌生剑法行云流水地使出,他却只当是幻境的虚妄。
可那分明就是今日幻影与他过招时所用剑法,也是他迷迷糊糊所领悟的剑法。
蝴蝶梦怎会教他剑法?
他垂下眼眸,盯着隐隐闪着红光的绝命剑,脑中灵光一闪,愣了许久。
“一把杀戮之剑,怎么会藏着这样的剑法?”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幻影,又像是在问手中的剑。
话音刚落,身后的幻影忽然化作万千红蝶,漫天飞舞。
随后那些红蝶低低盘旋于他身侧,幻化作无数道红光,钻入绝命剑中,眨眼间消失不见。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辽阔天地间响起。
“是我。”
仅有这二字,便再没了下文。
洛子期心头一震。
他初得绝命剑时,察觉到其中异常,曾特意又去藏书阁里翻遍古籍。
绝命剑,号称天下第一剑,却也是一把杀戮之剑,历任主人皆是双手染血的大魔头,甚至有传闻,此剑能影响剑主心智。
他那时还疑惑,这把沉寂在青云剑派万剑窟多年的古剑,为何会选他做新主。
毕竟他并非什么大魔头,甚至在拿到绝命剑之前,他连只鸡都没杀过。
林行川赌他心思纯粹,能抗住剑中戾气,事实证明,洛子期确实没被影响。
运气更好的是,身中蝴蝶梦后,反倒因祸得福,竟误打误撞得到了绝命剑暗藏的剑法。
剑与剑法,向来是相得益彰的,如杯倾剑之与春山剑法。
只是洛子期万万没想到,堂堂杀戮之剑,名为绝命,剑法竟如蝴蝶梦般,包罗万象、诡谲多变,瞧着似真亦假,如梦如幻。
剑与招,透着一股矛盾的惊艳。
洛子期还想再说什么,脑中原本隐隐褪去的剧痛,此刻却骤然加剧。
眼前闪过一片刺目的红光,他艰难抬头望去,蔚蓝的天空竟染成了一片血色,泛着血光的流云里,无数红蝶好似死去般,从云中簌簌落下。
红粉扑面,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这些人可怎么办?”少女的声音带着几分愁绪,隐隐约约飘进洛子期耳中,“若是没猜错的话,他们个个都中了迷香,少说也要在此昏上三四个森*晚*整*理时辰。”
“那两个是装死的,不如等盟主醒了再处置。”柳潇潇懒洋洋的声音传来,“敢堂而皇之摆鸿门宴,准是一肚子坏水儿,指不定还留有后手。”
没过几息,洛子期便在朦胧之中,听见了最熟悉的那道声音。
林行川听罢二人所说,撑着下巴,沉默半晌,才道:“也只能如此了。”
“诶?洛子期,你醒了?”
柳潇潇最先发现他醒来,声音陡然拔高。
洛子期才刚睁开眼,便见柳潇潇的脸在眼前瞬间放大,吓得他差点从地上栽下去。
柳潇潇“啧啧”两声,毫不客气道:“弱鸡。”
洛子期此刻脑中还隐隐作痛,不知道方才柳潇潇其实也晕了过去,更何况压根也没那心思跟她斗嘴,因此并未应声。
他环视一圈堂中晕倒的众人,看清不远处抱着胳膊瞧他的阿箬,十分意外,却没说什么,只朝她颔首致意。
恍惚游离的目光最终落在一旁苍白脸色的林行川身上,待他看清此时那人的狼狈模样,顿时心中一紧,连忙起身。
林行川好似知道他要做什么,提前冷静出声道:“你先歇着,我并无大碍。”
脸都白成这样了,怎么会没事?
见林行川不欲多说,眼下也不是亲近的好时候,洛子期只得压下担忧,转而问阿箬:“发生什么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箬立刻眉飞色舞地讲起自己的“英雄事迹”。
如何跨越千里山河赶来扬州,如何受人相助,掩人耳目混进酒楼,又如何凭二人之力将岑河与郑轻松五花大绑,救下众人。
末了,她瞧着洛子期,得意地挑眉:“还有,你身上的蝴蝶梦,本大祭司已经解了!”
洛子期望着她风尘仆仆的模样,愣了许久,眼眶微热,于是起身,郑重其事地朝她拱手致谢:“辛苦阿箬姑娘,洛某无以为报。”
阿箬被他这郑重模样吓了一跳,连忙把身后的小少年推到身前,躲在后面摆手,惊讶道:“我们可是好朋友啊!帮你不是应该的?更何况,我来扬州是来玩的,帮你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何必如此郑重?”
柳潇潇瞧见洛子期这么大阵仗,也吓了一跳,眼珠子一转,出声调侃道:“本姑娘也帮过你,怎么不见你如此感谢本姑娘的大恩大德?”
略显沉重的气氛瞬间被柳潇潇这句话打破,洛子期闻言无奈一笑,又朝柳潇潇和莫越洲拱手:“也多谢潇潇师妹与莫师兄。”
“诶,使不得使不得,我可受不起洛掌门这一拜。”柳潇潇见他来真的,头一回没了跟他斗嘴的架势,笑眯眯道,“洛掌门多请我吃几顿好吃的就是。”
待到身上恢复了些力气,洛子期立刻起身前去查看被阿箬弄晕过去的岑河与郑轻松。
没来得及逃跑的玲珑也在不远处,大概是怜惜美人,阿箬还好心将她安置在椅子上。
“哦对了,我从她身上找到了这个。”
阿箬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枚吊坠,洛子期接过来,定睛看去,只觉甚是眼熟。
“这不是……”
“玉佩碎片?”
一旁的林行川比他更先出声。
还未等众人疑惑出声,楼上忽然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动静,随后一道愕然的惊呼响起。
“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醒了。
林行川迅速将玉佩碎片与其他碎片收好,抬眼望去,恰好对上扶着栏杆往下看的闻人锋等人。
闻人锋的目光先是落在林行川身上,朝他微微颔首,随后待他看清楼下被绑的两人,眉头一皱,立刻搀着身侧的老者下楼,沉声追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139章 幕后人
开口问话的是位老者, 林行川认得,当即颔首:“无雨前辈。”
这也是几十年前江湖上颇高响当当的人物,只是早已不曾露面于人前, 因此洛子期等人面面相觑,全然不识此人。
但无雨是瞧着林行川长大的, 此刻目光自然越过众人, 落在他身上, 径直开口问道:“小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行川摇了摇头,脸色苍白,轻声咳了两道, 缓过来, 才道:“晚辈也不知他们意欲何为, 好在在阿箬姑娘的帮助下, 眼下已将岑河与同谋拿下,正想交由盟主处置。”
说罢,他目光落在静默的阿箬身上,介绍道:“这位便是阿箬姑娘。”
闻人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瞧见微微脸红的阿箬连忙摆手:“我也是得了他人相助。”
闻人锋只是温和地笑了笑,谢了她一句, 视线随即落在地上昏迷的二人,尤其在郑轻松那张年轻的脸上停留许久。
他眉头紧锁,不知是想起什么,眸光忽明忽暗, 随后接过话头:“此事老夫自会公正处理,川儿,你身子骨弱, 少劳心费神,让子期赶紧送你回去静养吧。”
林行川一愣,眉峰微蹙,神色略显惊讶地瞧了眼闻人锋,张了张嘴,正要追问,便听闻人锋立刻又转向洛子期,语气多了几分不容置喙:“带你师叔回去,这里交给老夫,定会给众人一个交代。”
洛子期目光在气氛略显不对的二人之间转了一圈,沉思片刻后拱手,试探问道:“盟主办事,晚辈自然放心。只是这二人与我等有不共戴天之仇,此番扬州之行本就是为他们而来,我们想等真相水落石出,再做了断。”
闻人锋那布满厚茧的指尖微微蜷缩,迎上洛子期清澈却坚定的目光,忽然长叹一声,声音低了几分:“老夫知道了。”
林行川见状不再多言,悄悄攥紧了手心的玉佩碎片,撑着桌子起身,朝闻人锋拱了拱手:“那此事便托付给盟主了,眼下众人皆中了迷药,至于是否有毒还不清楚,晚辈总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还望盟主多加提防。”
闻人锋摆了摆手,没再言语。
一旁的无雨却乐呵呵地插了话:“小川你先顾好自己!拖着病体瞎折腾像什么话?你是没听见先前闻人兄怎么数落你……哎,你扯我袖子做什么,还不让我说了?”
林行川瞧得出无雨是故意插科打诨,于是顺着他的话头,朝他们点头致意,笑道:“晚辈记下了,定会好生休养。”
踏出酒楼时,扬州城已浸在夜色里,长街上却依旧灯火如昼。
今日是中秋,满城人都出来赏月游玩,丝竹声、笑闹声顺着风飘过来,与酒楼内的凝重气氛格格不入。
“就这么把人交给盟主了?”柳潇潇快步跟上,语气里满是不解,“我们费了这么大劲才捉住他们,就不管了?”
洛子期没接话,转头看向身侧的林行川。
林行川感受到他的目光,垂眸盯着手中那枚银白面具,原先用来掩人耳目的物件,如今也不需要了。
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表面,思忖片刻,语气平淡道:“倒也不是彻底不管了,但盟主的意思也很清楚。江湖众人之所以推举出一个盟主,正是为了此类事情。岑河他们此番召集这么多江湖豪客共聚一堂,又暗中下了迷药,其中牵扯到的,早已不止是私人恩怨,而是整个江湖的事情。”
“江湖要不太平了。”
一直沉默的莫越洲忽然开口,话音刚落,便与洛子期对上视线,二人眼中的沉重如出一辙。
“那两个家伙不过是两枚棋子,败露了就当替罪羊。”阿箬跟在最后头,语气懒洋洋的,却带着几分锐利,“这幕后之人野心不小,也够狠得下心,你们说,他到底想干什么?”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众人走着走着,已经走到一处较为清冷的街道,周遭只剩下脚步声和远处的喧嚣。
柳潇潇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寒意,小声道:“幸好我爹他们没来,不然真出了事……对了,他们既然想布这么大的局,为什么偏偏绕开了青云剑派和药王谷?我可不信他们做局陷害整个江湖,会特地放过你们。”
洛子期望着前方明明灭灭的灯火,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不好说,或许是想栽赃嫁祸,也或许是做贼心虚。”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洛子期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眉梢一挑,扭头看向最后阿箬,好奇问道:“你先前说,是有人帮你混进酒楼的?你可知道是谁?”
“不认识。”阿箬摇摇头,眼珠子微微上抬,似乎是在回忆,缓声道,“我听人说起这琴剑宴,正门不得进,于是偷溜后院时撞上的那人,若是我没看错,那人当时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我随口安慰了两句,他便问我是不是迷路了,我骗了他,但他真信我,就带我进去了。”
“倒是巧了。”洛子期若有所思,“回头得找机会好好谢人家。”
“你说的是,所以当时我就问过他的名字,还挺好听。”阿箬歪着头想了想,说道,“他说,叫他守静就行。”
“守静?”
林行川忽然抬眸,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
“怎么了?”洛子期不禁疑惑追问道,“难不成师叔认识?”
林行川眉头舒展,不知为何轻笑出声,见众人面上皆是一片疑惑之色,才缓缓道:“你们可知岑河那两个儿子的名字?”
“我只知长子名叫岑君安。”洛子期应声道,“这有什么关系?”
莫越洲很快反应过来,还未等林行川说话,便开口道:“若是我没记错,岑家长子今年已是弱冠之年。”
林行川轻轻点头,平静道:“岑家长子,名君安,字守静,听说还是前阵子刚取的。”
众人皆惊。
“这这这……”柳潇潇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几息过后,才道,“这不就是坑爹么?”
洛子期却更在意林行川的未完之语:“那二儿子呢?”
“便是今日宴会本该登场的主角,岑君静。”
阿箬还在琢磨其中关窍,洛子期与莫越洲却已是了然。
“给岑君安取‘守静’为字时,想来是在岑君静出生前后吧?”洛子期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鄙夷,“守静守静,守的可不是岑君静么?岑河这真是极致的偏心。”
“这哪是坑爹,是天道好轮回,多行不义必自毙。”阿箬笑嘻嘻地接话,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指着前方,“本姑娘赶路都快累死了,前面就是落脚的客栈,我先带小时回去了。”
小时,便是那个跟在后头,一路一言不发的小少年,也是幻蝶谷族长的儿子。
“我还想问,你怎么把他带出来了?族长能同意?”洛子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小时,朝阿箬挤了挤眼,“按着你风风火火的性子,不嫌麻烦?”
“你可别小看我家小时!”阿箬哼了一声,却没多说,拉过小时的手,便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走了,回见!”
阿箬走后,柳潇潇和莫越洲也因路线不同,不久便与他们各自道别。
灯火明灭的长街上,终于只剩下林行川与洛子期二人。
洛子期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搂住林行川的腰,将人稳稳揽在怀里。
“师叔,我昏迷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有没有……”
洛子期正神色焦急,话没说完,便见林行川眸光微动,伸出食指,轻轻点在他唇上。
感受到唇上温热的触感,洛子期眨了眨眼,立刻乖巧地止住话头,只定定地看着他。
林行川浅浅一笑,声音却好似在叹息:“我只是一身病骨,有些乏力,并无大碍,倒是莫越洲那孩子,为了护我,受了不少伤,回头可得送些好东西给他补偿一下。”
洛子期挑了挑眉,想起醒来时莫越洲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肩膀,在他昏迷期间发生了什么,此刻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便也没再说什么,只低声道:“是我大意了,躲过了酒菜,没想到那香气竟也能诱发蝴蝶梦。”
“好在现在没事了。”
林行川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温凉的触感刚落下,便被洛子期紧紧握住。
他抬眸,眼里带着几分无奈:“今日洛公子可是大胆得很,往后江湖上的人,该怎么看你?”
话题转得突然,洛子期却瞬间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当即笑了,清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林行川的脸瞧:“千金难买我高兴。”
“洛公子是高兴了。”林行川觑了他一眼,不知是自嘲亦或是调侃,只听他道,“若是我英年早逝,洛公子难不成要为我守一辈子寡?”
洛子期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十分不高兴:“呸呸!师叔怎能说这种话?”
林行川没再言语,两人就这么静立着。
许久,洛子期才轻声道:“师叔会平平安安,与我白头偕老。”
“你才年方十八,如此年轻。”林行川忍不住笑了,轻轻捏了捏掌心的手指,调侃道,“这就想着八十的事,实在有些为时过早了。”
“因为师叔这般好,我实在舍不得。”洛子期自知肉麻,没敢看林行川的眼睛,直愣愣往前走着,语气却十分真挚,“自从见过师叔,往后我也瞧不上别人了。”
林行川感受到指间微微收紧的力道,沉默半晌,直到熟悉的建筑出现在眼前。
“罢了。”林行川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四枚玉佩碎片,在手心细细拼合,转移了话题,“你看这图案,认得吗?”
碎片拼合后,露出一片独特的祥云纹,昏暗灯火下,纹路中央隐隐能看见一个“郑”字。
“果然与那郑先生有关。”洛子期凑近,端详片刻,眉头紧锁,“只是瞧他那模样,不像是能布下这等大局的人,他背后一定还有人。”
林行川没应声,却听他很快又道:“说起来,我倒想起一个人。”
“你想起了谁?”
洛子期却没有回答,只牵着他的手,快步走进前方的客栈,与客栈老板十分自然地打个招呼,随后一路上楼,回了他们的房间。
关紧房门,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四周,确认无误后,二人才在茶案边相对而坐。
“我曾听闻,盟主门下有两位弟子。”洛子期垂下眼眸,回忆着从前偶然听来的传闻,“其中一位是承风楼楼主林渊,也是盟主最疼爱的小弟子,视若珍宝,师叔可知道?”
林行川不置可否,只平静地看着他,无处安放的指尖轻敲垂落在下摆的玉佩,发出微小的闷响。
“另一位,传闻多年前出了意外,武功尽失,最后与盟主恩断义绝,从此销声匿迹。”洛子期说着,忽然抬眸,目光直直地看向林行川,“师叔,你对这件事,可知道些什么?”
林行川撑着下巴,转头望向窗外。
一轮圆月高悬夜空,房间里的烛火轻轻摇晃,将他的影子映在窗纸上。
“我知道有这么个人,但所知不多。印象里,父亲很少提起这位师兄……不,应该说,从未提起过。”他顿了顿,声音轻了几分,“那人与盟主决裂,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怕是只有那些老一辈的前辈才知晓内情。可即便去问,他们也未必会说,不知为何,关于此事,所有人好似都讳莫如深。”
当年的事,早已如流水般逝去,记得的人寥寥无几。
林行川从前从不在意这些传闻,一来父亲从未提及,想来也不想提,二来他本就不是爱打听八卦的性子。
如今就算知道些什么,也全靠早年胡乱听来的只言片语,还不知真假。
洛子期见他确实不知关于此人的事情,顿了顿,只好道出最后一句他所知道的消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人,也姓郑。”
“郑……”
林行川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色。
洛子期朝他摊手,耸了耸肩,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我也只是随口一说,指不定与这枚玉佩上的‘郑’字并无关系呢?”
林行川盯着他的眼睛,眸光沉沉。
过了许久,他才轻声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盟主不让你再掺和今日宴会之事的时候。”洛子期一瞬不瞬地盯着林行川的眼睛,漫不经心道,“老实说,我想,盟主应当也猜到了。”
话虽如此,到底是不是,两人都无法定论。
茶案上的烛火跳动着,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房间里只剩下沉默。
直到月上中天,窗外的喧嚣渐渐沉寂,房门却忽然被轻轻敲响。
第140章 月儿圆
洛子期指尖骤然蜷缩, 手指悄无声息地摸上腰间剑柄,夜风吹过油灯,烛火摇摇晃晃, 映着剑鞘所投下的阴影微微晃动。
正当洛子期思考门外到底是刺客还是访客时,忽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嗓音, 有些熟悉。
“川儿, 是我。”
是闻人锋。
洛子期眉峰微蹙, 神色疑惑地看向林行川。
见林行川颔首示意,他这才压下心头疑云,伸手缓缓拉开门闩。
昏黄的烛火从门缝中漏出来,映照出来者的模样, 果然是闻人锋。
“深夜叨扰, 还请洛公子莫怪。”闻人锋眉眼沉敛, 目光掠过洛子期肩头, 落在屋内起身相迎的林行川身上时,眸底似有微光一闪,“我是来寻川儿,说几句话。”
“可是调查有了眉目?”
林行川朝洛子期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将人请进。
三人随意落座,而洛子期起身将一旁的茶壶拎了过来。
闻人锋却没急着开口, 目光反复在洛子期脸上逡巡。
可洛子期只是垂着眼,修长的手指捏着茶壶,稳稳地为二人斟茶,姿态恭谨, 让人挑不出错,仿佛什么都未曾察觉。
沉默在屋内漫延,直到茶香弥漫开来, 老人才重重叹了口气,伸手捏起茶盏。
“或许算是吧。”
他低头抿了口茶,另一只手的指尖却在桌案下不自觉地摩挲着衣袍一角。
往日里那个从容的小老头,此刻竟像个闯了祸而做贼心虚的孩童,眼神不自觉落在桌面的木纹上,声音极轻:“不过,我不是为调查结果来的。”
林行川没有接话,只静静地看着面前这般做派的闻人锋,心中不禁疑惑。
相识多年,他自认还算了解闻人锋。
平日里瞧着不着调,实则行事稳重,心思缜密,不然也不可能坐上盟主之位。
可面前的人,脊背微微佝偻,双手甚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般坐立不安的模样,分明像是心中藏着千斤重的心事,而难以言说。
他可未曾见过这样的闻人锋。
“但说无妨。”思及此,林行川的声音打破了僵局,带着几分熟稔,“你我之间,何须如此见外?要我帮什么忙,尽管说。”
闻人锋张了张嘴,却又闭上,沉默半晌后摇了摇头。
可不过几息,他又像是下定了决心,重重一点头。
窗棂未掩,秋日的凉风一阵灌进来。
秋日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却让三人的头脑愈发清明。
林行川正欲追问,却听闻人锋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笃定,又好似试探:“你一定会杀了灭门凶手的,是吗?”
林行川的眉眼瞬间沉了下去,藏在袖中的指尖猛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又很快松开。
一丝不祥的预感,悄然漫上心头,令他不禁有些紧张。
“盟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闻人锋听见这声“盟主”,身子几不可查地一僵,随即长长叹了口气。
他抬眼望向窗外,皎洁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岁月如刀刻,那张脸上早已沟壑纵横。
莫名的,此刻的闻人锋,竟浑身萦绕着几分悲戚的气息。
果然,其实他走这一遭,毫无必要。
血海深仇,天之骄子一朝跌落神坛,林行川怎能不恨?怎能不杀?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满是苦涩。
“想来你也猜到了。”老人的声音带着颤意,“我原本……是想来为他求情的。”
为谁求情?
林行川与洛子期对视一眼,一个名字缓缓浮现在他们二人脑海中,顿时,所有的疑云都有了答案,二人的心却一下子沉了下去。
“不可能!”林行川的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如炬,紧紧锁定在面前的老者身上,唇角紧抿,随后冷声道,“他从未放过林家,从未放过我,我怎么可能放过他!我凭什么放过他!”
见闻人锋沉沉的目光,他深吸一口气,努力遏制住指尖的颤抖,眸底翻涌着悲伤与愤怒。
“盟主竟为了一个犯下滔天大罪之人,拉下脸面来向晚辈求情……他杀的是我父亲,是您的弟子!他灭的是我林家满门!您怎能……怎能为他求情?”
洛子期眉头紧锁,掌心却悄悄覆上林行川颤抖的指尖,轻轻往下按了按,用无声的动作安抚着。
他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闻人锋,眼底一片漆黑。
察觉到闻人锋此番前来的用意,林行川的嗓音早已带上了压抑不住的颤抖,这番质问出口,被洛子期小心翼翼地安抚着,才惊觉自己的失态。
他连着深呼吸了好几次,直到听见洛子期清朗的声音,才噤了声,渐渐平复了翻涌的情绪。
“林渊师叔曾是您最珍视的弟子。”洛子期的声音冷若寒霜,却字字清晰,陈述事实,“承风楼满门惨死,我青云剑派又无辜蒙难,他手中早已沾满鲜血,如今更是野心勃勃,将矛头对准了整个江湖。晚辈信盟主公正,才将此事全权托付,只求一个真相,不想盟主三更半夜前来,竟是为了此事。”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剑,盯着闻人锋,毫不客气质问道:“晚辈也想知道,为何如此?”
闻人锋张了张嘴,却始终无言以对。
月光被云层缓缓遮蔽,屋内的光线愈发黯淡。
就在洛子期以为他不会回答时,闻人锋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
“我知你们不会放过他,此番前来,我早已料到,如今为他求情……不过是我心中有愧。”
二人闻言皆是一怔,再次对视时,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不解。
闻人锋又叹了口气,望着二人警惕的神色,低声道:“你们就当……我从未说过方才那番话吧。”
林行川定定地看着他苍老的面孔,看了许久,像是头一天才认识面前的老者。
久到肩膀都开始僵硬,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松动,攥紧的手指也缓缓松开。
他垂下眼,盯着茶盏中映出的那轮圆月,在茶水晃动间碎成无数碎片,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吐出一个字:“好。”
正如洛子期所言,闻人锋最是看重林渊,怎会真的为了一个凶手,与林渊之子闹得不可开交?
往日里两人不拘身份,玩笑打闹尚可,如今这般情景,林行川碍于这层关系,实在不好再追问,更不可能与闻人锋闹僵。
但洛子期却没有这般顾忌。
见二人气氛稍有缓和,他便径直开口道:“盟主不如说说调查是否有些眉目吧,不过幕后之人,我们大抵也猜得八九不离十,只是眼下不宜打草惊蛇,更何况……”
说着,他伸手拿起方才林行川放在一旁的四块碎玉,小心翼翼地拼在一起,随后推到闻人锋面前。
“我们手上有枚玉佩,想来与那人有关,只是百思不得其解,正巧盟主来了,不知您是否见过?”
闻人锋的目光落在玉佩上独特的祥云花纹时,眼眸微动,面上神色却依旧平静。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玉面上那个细小的“郑”字,声音里带着几分莫名的慨叹:“若是我没记错,这是逸云山庄的通行玉佩。”
“逸云山庄?”
洛子期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他们只知闻人锋大弟子姓郑,却不知叫什么。
如今听见这句话,那个名字几乎要冲口而出,他却硬生生压了回去,只盯着闻人锋的神色,试探着问道:“通行玉佩为何会恰好分成四块,一路送到我们面前呢?”
最初洛子期拿到第一枚玉佩碎片时,并不觉得奇怪,可随着碎片接二连三地落到他们手中,便显得格外刻意。
那几个前来刺杀他们,却反被击杀的人,带着这枚玉佩,仿佛就是为了将玉佩送到他们面前。
洛子期百思不得其解,正欲再问,却见闻人锋也皱起了眉,沉吟道:“他的心思难猜,我从未看清过,既对你们狠下杀手,又故意递送线索,实在矛盾得很……你就算问我,我也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
林行川却盯着闻人锋不断摩挲着那个“郑”字的动作,渐渐出了神,随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指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腰间的玉佩。
那是林家的召令玉佩,上面正刻着一个“林”字。
一段尘封的记忆,忽然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那时他尚年幼,性子直白又执拗,有什么问题非要当场问个明白,得不到答案便要钻牛角尖,又时常童言无忌。
初次拿到这枚玉佩时,林渊告诉他,这是林家的信物,见玉如见家主,务必妥善保管。
可他哪里懂这些,才不管是干什么用的,只摸着玉上蜿蜒的花纹和字迹,扬起稚嫩的小脸,望着高大的林渊,脆生生地问:“这个‘林’字,不像爹的字迹,是谁刻的呀?”
林渊当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盯着那个字看了许久,才伸手将玉佩牢牢系在他腰间,声音低沉地回答:“是一个故人的字迹。”
“故人?是死掉的人吗?”
几岁的孩童哪里懂“故人”的含义,只想到大人们常说“已故之人”,是已经死去的人,便这般幼稚地问了出来。
旁边的林见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林见溪跟他一样大,瞧着弱不禁风,那时却背着手,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老气横秋地跟他解释:“兄长真笨,所谓故人,就是过去认识,现在却不曾见面的人呀!”
“他给咱家玉佩刻字,那关系肯定很好,怎么会成故人?”
“故人也可以关系很好啊!兄长你真是太笨了!”
“林见溪!别以为昨日夫子夸你课业好,你就能压我一头!”
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俩小孩,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转头便将“故人”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
林行川早已不记得当初林渊的语气和神色,可如今想来,那位故人,就是逸云山庄的主人了──也是屠杀承风楼满门上下的凶手。
可是,为什么呢?
林行川并不觉得,林渊会将一个对自己有敌意的人,称其为故人。
正怔忡间,洛子期也已回想起一些关于逸云山庄的传闻。
传闻中,逸云山庄的主人郑逸云,乃是江湖首富。
有人说他曾是凌于云端的剑道天才,却因意外弃武从商;也有人说他剑道多年无成,才转而经商,一步步创下如今的基业。
不过毕竟多年过去,传闻真假难辨,洛子期也不知此人当年究竟如何。
但是,这不巧了,面前正坐着的老者,不正是逸云山庄的主人郑逸云从前的师父么?
不过听说,当年这对师徒闹得极僵,早已恩断义绝,想来都是些不愿回忆的难堪往事,闻人锋又能告知他们什么呢?
察觉到洛子期探寻的目光,闻人锋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了两下,沉声道:“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
洛子期眼眸微转,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盯着闻人锋低垂的眼睛,语气带着几分好奇:“敢问当年郑逸云为何与盟主恩断义绝?”
闻人锋的手指猛地攥紧,指节泛白,几乎要将手中的茶盏捏碎。
“不过是些陈年旧事,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行川也不禁抬眸望去,却见闻人锋的神色从未有过的严肃,仿佛触及了什么不愿提及的事情。
洛子期却像是没察觉到他的不悦,依旧坦然追问道:“是盟主让我有话尽管问的,为何偏偏不答这个?”
闻人锋沉默片刻,正要开口,却又听洛子期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锐利:“罢了,既然盟主不愿说,那我换个问题,盟主是如何得知幕后之人是郑逸云的?光凭那几个刺客,与逸云山庄八竿子打不着,郑逸云更是从未露面,您为何要三更半夜来为他求情?”
这些问题句句都像利刃,直刺要害。
闻人锋再次陷入沉默,直到月上中天,又渐渐西斜,他才像是从漫长的回忆中挣脱出来,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他们长得太像了。”
谁?
洛子期与林行川同时心头一震,脑中闪过那个传闻中的“郑先生”。
洛子期先前还疑惑,这位郑先生与他们素无瓜葛,为何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如今听闻人锋这般说,瞬间豁然开朗。
郑先生与郑逸云同姓,又同样经商,若真如闻人锋所言长得相似,那答案便昭然若揭。
虽然从未有森*晚*整*理消息说过郑逸云有子女,但并不排除他有。
若那位年轻的郑先生真是郑逸云的儿子,那就很好解释为何郑先生会与他们针锋相对。
因为郑逸云与他们为敌,势必要将林家赶尽杀绝。
闻人锋长长叹了口气,眸中翻涌着悲伤之意,再次望向窗外的月色。
那月光此刻显得格外刺眼,他微微眯起眼,圆月在他眼中逐渐变得模糊。
再回头时,声音含着几分无奈与决绝。
“既然你们想知道,那我便告诉你们。”
这是一段尘封多年的往事,荒唐又无奈。
闻人锋至今仍想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发展到这般地步,更想不明白,那个曾经恭敬听话的弟子,为何会变成后来的模样。
或许,正如郑逸云后来所说,是他从未真正留意过这个弟子,才错过了那些细微的变化。
郑逸云是闻人锋在路边捡来的孩子,那年他才五岁,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眼看就要活不成了。
那般年幼的孩子,或许只知道听师父的话,就能不再受欺凌,不再挨饿受冻,于是他对闻人锋毕恭毕敬。
年轻时的闻人锋还不是那么沉稳,也时常莽撞,偶尔惹着仇家,还要带着个孩子四处逃。
闻人锋孤身一人过了一辈子,哪里懂得如何教孩子、养孩子?
郑逸云就这般在跌跌撞撞中逐渐长大,跟着他学了些粗浅的剑法。
其实闻人锋最擅长的是拳法,剑法不过是略通皮毛。
之所以让郑逸云学剑,只因他瞧着郑逸云那羸弱的模样,便不是个打拳的料,本想让他学点谋生的手艺便罢。
恰逢林家祖辈登门拜访,随意问了几句,得知郑逸云什么都不会,便问闻人锋:“怎么不让这孩子学点东西?”
闻人锋想了想,随手扔给郑逸云一把小木剑:“那就学剑吧,学到能保护自己,安身立命,也就够了。”
他从未指望这个差点死在路边的孩子能有什么大出息,虽说是他的弟子,待他不坏,却始终不曾用心。
在他眼中,这就像捡了一只快饿死的小野猫,能活下来,就已是万幸。
同年,他受林家祖辈之托,收了个关门弟子,名叫林渊。
林渊不学剑法,专攻拳法,却也会些基础的剑术,时常与郑逸云切磋。
闻人锋后来想,一切的改变,或许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他分明记得,郑逸云第一次见到林渊时,眼睛亮得像星星,那是孤独了许久的小猫,终于找到了一个玩伴,于是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真心都掏给对方。
他们一起捉蝴蝶,一起躺在青草地上晒太阳,一起分享偷偷藏起来的点心,互相分享许多趣事。
郑逸云是真心喜欢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师弟的。
可渐渐地,闻人锋的精力都放在了林渊身上。
林渊天赋出众,拳法进步神速,时常得到他的夸赞。
后来,闻人锋想,如果他当初将精力从林渊身上,分出一半给他的话,郑逸云是不是就不会变成那副阴郁模样。
谨小慎微的郑逸云开始患得患失,却又闷着不说,只让那些阴暗的心思在心中生根发芽。
虽然自己从未被责骂,可看着小师弟被师父捧在手心的模样,心中的天平,还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忽视中,慢慢倾斜了。
他以为师弟到来,会多一个人来爱他,却不想,师弟是来分走师父对他的爱的。
嫉妒与不甘,像藤蔓般缠绕住那颗原本纯粹的心,最终将喜爱一点点吞噬,变成了难以化解的敌意。
郑逸云并非自命不凡,却始终觉得自己不比林渊差,就算天赋稍逊,他也比林渊更努力。
可他拼尽全力追赶,却始终得不到师父的一句肯定。
师父的目光永远都落在天赋出众的林渊身上,不曾给予他半分。
闻人锋是后来才知道他这些心思的,可那时,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真正让师徒二人关系急转直下、恩断义绝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那年倒春寒来得格外猛烈,空气里还带着刺骨的寒意,林渊的仇家在一块糕点里下了毒,欲置他于死地。
那时的林渊,早已察觉到师兄对自己的疏离,于是抱着那盒师兄最喜欢的糕点,满怀希望二人能够重归于好。
后来的事,闻人锋不愿多提。
或许是一时心软,又或许郑逸云从未真正恨过林渊,他只知道那盒糕点最终被郑逸云吃了下去。
此后郑逸云武功尽失,成了一个废人。
一个废人,如何能比得上当时如珠如月、被众人捧在手心的林渊?
郑逸云大抵是疯了。
因为心中有愧,闻人锋和林渊容忍了他两次暗害,直到第三次,当郑逸云的刀几乎要刺进林渊心口时,闻人锋终于忍无可忍,彻底失望。
“那是你的师弟!”
他对着躲在黑暗角落里的郑逸云怒吼。
郑逸云眉眼间满是阴郁,灰暗的眸子紧紧盯着闻人锋,如同一条暖不起来的毒蛇,阴恻恻应声道:“我自然记得。”
记得什么?
闻人锋如今想来,或许郑逸云只记得,是林渊毁了他的一生,让他永远拿不起剑。
他只记得,林渊是他的一生之敌。
那天之后,师徒二人彻底恩断义绝,从此再未相见。
洛子期听完这段往事,久久说不出话来。
好像每个人都有错,可每个人的错,又都带着几分无奈。
林行川则再次想起了“故人”二字,可这世间,何人不曾心中有愧?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茶盏中漾开的波纹,任由思绪飘远。
直到一阵刺骨的夜风从窗口灌进来,他才猛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拉紧了宽大的袖子。
洛子期瞥见他的动作,下意识看向窗外,二话不说脱下自己的外袍,轻轻搭在林行川肩上。
少年独有的清冽气息包裹过来,身上有了暖意,让林行川的心安定了些许,可当他看向洛子期起身去关窗户的背影时,眉头却突然皱紧。
“咻!”
破空声骤然响起,洛子期反应极快,身体猛地向旁一侧,一支暗箭擦着他的耳畔飞过,“笃”地一声深深嵌入对面的墙壁,箭尾还在微微颤动。
林行川瞬间警觉,洛子期立刻抬脚踢起地上的长剑,握在手中,眸光冰冷地望向窗外。
窗外无风,唯有清冷月光落了一地,静得出奇。
对方只射来这么一支暗箭,便再无动静,洛子期本想追出去查看,手腕却被林行川紧紧拉住。
“莫要轻举妄动。”林行川声音带着几分急促,扯着他的袖子,指尖微微收紧,苍白的脸色在月光下更显得清冷,“小心调虎离山之计。”
刺客的目标必然是他,而他本就身体不好,今日又损耗过重,一个两个倒也罢了,若是对上数人,未必有还手之力。
若是洛子期此刻追出去,林行川咬了咬牙,他恐怕真的凶多吉少。
闻人锋却忽然站起来,眯着眼瞧窗外,低声道:“无妨,你先追,有我守着川儿。”
林行川张了张嘴,目光落在老人鬓边的白发上,那发丝在橘黄的烛火下,泛着如霜雪般的光泽,小老头此刻却挺直了脊背,像棵迎风的老松。
他喉结滚动半晌,才低声道:“若他们人多势众……”
“附近布了我的人。”闻人锋打断他,声音压得极低,“吹哨为号,他们片刻就到。”
洛子期见状,不再犹豫,提剑便掠出门去。
窗户“吱呀”一声轻轻晃动,屋内只剩二人,闻人锋朝着窗外吹了三声短哨,清脆的哨音穿透夜色,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林行川的心却依旧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侧的杯倾剑,手心满是早冷汗,夜风吹过,带起一丝凉意,令他忍不住身子轻颤。
他望着对面稳坐的闻人锋,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涩意:“还是我连累了你。”
“什么连累不连累的。”闻人锋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温茶,沉声道,“本来……”
刹那间,闻人锋的话音戛然而止,他极快地向后仰去,躲过又一支袭来的暗箭。
林行川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地提剑起身,目光死死锁定窗外。
可还未等他看清夜色中的黑影,三支淬着毒的暗箭已接踵而至,箭尖泛着银色寒芒,在摇晃的油灯下刺得人眼睛生疼。
时间像是被拉得极慢。
闻人锋原本端着茶盏的手骤然翻折,茶盏脱手而出,茶水精准地泼在箭尖,暗箭的轨迹被水滴击打得微微一偏,好险掠过林行川的面前,只削去了几根发丝。
闻人锋深深看了林行川一眼,青年的脸色早已苍白如纸,唇角泛着病态的青灰,握着剑的手甚至在微微打颤。
难怪。
念头刚闪过,便听“哗啦”一声巨响,窗棂被硬生生震得粉碎!
七八名黑衣刺客翻窗而入,弯刀的寒光映在闻人锋沟壑纵横的脸上,也映在林行川骤然冰冷的眼眸里。
“你直接走!”
人多势众,来者不善,闻人锋猛地偏头,对着林行川低喝。
话音未落,一把弯刀已朝着他的脖颈劈来!
闻人锋侧身避开,袖中藏着的短匕顺势划出,“铛”的一声与弯刀相撞,与此同时,刀剑相撞的声音已然传到耳边。
“走不了了。”
林行川提剑迎上,剑锋与刺客的弯刀相击,却因内力虚浮,被震得连连后退,唇角溢出一丝刺目的鲜红。
闻人锋咬了咬牙,将林行川往房门的方向狠狠推了一把,自己则迎着刀锋扑了上去。
老者深灰的布衣在刀剑光影中翻飞,像是一只追逐猎物的狮子,每一次挥拳,都有新的血花溅在斑驳的墙面上,一双拳头威力不减当年,打得面前的刺客闷哼连连,令他们一时无法接近林行川。
“走!”
闻人锋没有回头,哑着声吼着。
“这件事,本就从未与你有半分关系!”他一拳砸倒身前的刺客,嘶哑的声音传来,“是我欠的债,该我还!你走!”
闻人锋的声音不大,却好似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
林行川握着剑的手指剧烈颤抖,指节泛白,那张精致明艳的脸此刻毫无血色,唯有唇边一点红意。
看着面前一次次挡住刺客攻击的身影,听见刀锋碰撞的脆响,听见闻人锋压抑的闷哼,还有刺客们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他像是喘不过气一般,急促地呼吸着。
他明知道自己离开此地才是最好的选择,双脚却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只能死死攥着剑,看着闻人锋的身影目眦欲裂。
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
鼻尖突然涌入浓烈的血腥气,盖过了洛子期外袍上令人心安的清冽气息。
心口像是被破开一个大窟窿,冷风灌进去,疼得他几乎窒息。
脑海中混沌一片,无数张熟悉的脸在眼前闪过,耳边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喊——
“少主跑啊!”
“川儿快走!”
“走啊!”
“砰!”
房门被猛地撞开,一道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林公子,冒犯了!”
他还未来得及看清来者的模样,就被牢牢攥着手腕,一股大力将他往外连拖带拽。
他的目光却始终落在房间内,那个因苍老而显得矮小的身影。
碰撞声从未落下,林行川死死盯着闻人锋,瞧见记忆中永远和蔼的老者,此刻半跪在地,后背插着数把弯刀,深灰的衣袍早已被鲜血浸透。
他的头微微垂着,几缕凌乱的发丝遮住了脸,一片苍白之中溅上几点鲜红,如同雪地中傲然盛放的梅花。
刺客们见林行川要逃,嘶吼着冲破闻人锋的阻拦,就要追上来。
就在此时,闻人锋垂着的手突然动了,从袖中摸出一枚磨得光滑的铜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油灯的方向弹去。
油灯轰然倒地,火舌逐渐席卷整个桌案,浓烟滚滚而起。
“走……”
这是闻人锋留给林行川的最后一个字,声音微弱,如风中残烛,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林行川看着老人在火光中逐渐模糊的身影,积压许久的泪水终于决堤。
几道黑衣人影冲上来,挡住刺客的追杀,他们的身影挡住了火光,也挡住了他看向闻人锋的最后一眼。
他像个提线木偶般被拖拽着前行,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烈火,是刺客们愤怒的咆哮,还有那个在火光中屹立不倒的背影,正与记忆中无数个“让他走”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眼泪像断线的珍珠,砸在衣襟上,晕开一片片湿痕,可他却失了声,就这样被人带着离开了这座客栈。
踏出客栈大门的那一刻,天边高悬的明月突然映入眼帘,眼睛一眨,又忽然被打碎,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脸上,林行川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骤然一黑。
模糊中,好像有人在喊他“师叔”,那声音熟悉又遥远。
下一秒,他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少年独有的清冽气息包裹着他。
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令人安心,林行川却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抓不住了,头脑一片昏沉,眼前画面闪帧,令他心痛难忍。
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秒,素如枯槁般的手就这样垂落下去,唯留长剑落地“哐当”一声脆响。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