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夜低语


    外头那水鬼仍咬牙不招, 搜身时却掉出块碎玉佩来,纹路看起来甚是眼熟。


    汤桂昌还在皱眉打量,林行川瞧见这碎玉佩, 指尖微微收紧,却是对此一清二楚。


    不等汤桂昌回过神, 寒光已掠过眼际, 他瞧见林行川当真将这人抹了脖子, 顿时大惊。


    “你真将他杀了?”汤桂昌惊得后退半步,语气间并非怪他狠厉,只愁眉紧锁,“万一货损了, 我怎么跟对方交代?


    林行川慢条斯理地用绢帕擦着剑刃, 闻言瞥了眼地上渐渐冰冷的尸首, 唇边漾开抹淡笑:“既然这个碎玉佩在, 他便不会怪你的。


    汤桂昌听他这笃定的语气,有些不解,还想追问,余光却无意瞥见船舱布帘被轻轻掀开,玄色衣袍扫过,来人墨发梳成高马尾, 更是丰神俊朗。


    他喉头一哽,顿时不作声了,瞟了眼早已转过身去的林行川,只讷讷道:“既然如此, 我先去看看货物有没有损失。”


    林行川早瞧见了那身影,浑身一僵,忙背过身去, 装作欣赏江面上的粼粼波光与明月。


    耳朵却悄悄支棱着,连对方鞋底踩过甲板的轻响都听得一清二楚。


    洛子期早已换了另一件外袍,瞧见先前那件外袍还好好地挂在林行川身上,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放轻脚步走过去,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随即轻轻一吻。


    “师叔,这会儿能理我一下了么?”


    林行川被亲得浑身一僵,下意识低下头去,才发觉自己还乖乖披着人家森*晚*整*理的衣裳。


    再大的气,到这份上也散了大半。


    他幽幽瞥了眼身侧的少年,终是转过身,朝他伸出一只手。


    洛子期故意装傻,歪头看着他,眼底盛着笑意,乖乖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手心相触,一片温热。


    掌心相触的刹那,林行川刚要抽回,少年手指已灵活地插进他指缝,十指紧扣,不由分说,令他不得挣脱。


    “你……”林行川见状,都快气笑了,挣了两下没挣开,只得作罢,抬眼瞅着面前这个毫不讲理的人,声音有些闷,“我的药呢?”


    洛子期这才抬起另一只手,宽大的掌心里,正躺着个小巧的白瓷瓶。


    “三九特意交代过的,师叔动了手,就得吃一颗。”他把药塞进林行川空着的手里,声音放软,“先前那次你昏迷时,我就喂过了,调养身子用的。”


    林行川指尖捏着瓷瓶,仔细回忆一番,忽然想起也许是对付无间客的那次。


    “你还好意思说我。”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你知道这次我又有多害怕吗?”


    “我知道。”洛子期轻轻抱住他,青年的身子清瘦,隔着衣料都能摸到肩胛骨的形状,他低声道,像叹息,又像承诺,“下次不会了。”


    林行川把脸埋在他的颈窝,沉默良久。


    久到江风都带上凉意,久到月上中天时,肩头一片温热湿意的触感,才传来一道略带哽咽的声音:“你就仗着我舍不得揍你。”


    洛子期把人搂得更紧,手在他后腰轻轻拍着,喉间微微有些涩然。


    “便是师叔真要揍,我也得先心疼师叔的手疼不疼。”


    林行川这才笑了,抬手捏了捏他的脸,有些无奈:“你真是……”


    “油嘴滑舌?”


    洛子期抢了他的话,林行川微微一顿,慢悠悠补道:“巧舌如簧。”


    “师叔惯会举一反三,子期自愧不如。”


    林行川被他逗笑,抬眼看去,一眼便望进少年清亮的眸子,呼吸微滞一瞬,随后温润的嗓音像春日融雪的清泉,悦耳动人,撩人心弦。


    “子期惯会蛊惑人心,师叔自愧不如。


    “蛊惑人心的难道不是另有其人?”洛子期有些无辜,一双清透明亮的眼里藏着盈盈笑意,低头凑到他的耳边道,“某些人可莫要冤枉好人。”


    “那我是吗?”


    林行川也学着他装作极其无辜的样子,直勾勾望着洛子期,忽然凑过去,在他下巴上亲了一下,又在鼻尖上啄了啄,随即眉眼一弯,再没了动作。


    洛子期被这两下勾得呼吸微滞,眼神渐渐沉了下来,察觉跟前那明晃晃的挑衅眼神,他忽然低笑一声,低头便要吻下去。


    终于心满意足地堵住了那张能说会道的嘴。


    然而只吻了一息,林行川却微微后撤,让那吻擦过唇角。


    洛子期低垂着眼,盯着那张水润柔软的唇瓣,声音有些哑:“躲什么?”


    “在外面……”


    话音未落,腰间忽然一紧。


    林行川抬眸,撞进洛子期深不见底的目光里。


    少年将他搂得更紧,再次低头吻下来,察觉到怀中人想躲,腰间紧扣的手指微微松开,迅速攀上脆弱的后颈,温热的掌心轻轻扣住,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同时轻轻捏了捏,这才感觉到怀中人安分下来。


    唇齿辗转,那双素白的手紧紧攥着少年结实的臂膀,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


    “够了……”他的嗓音软得有些发颤,轻声唤着对方的名字,“子期……”


    洛子期最受不住他这样唤自己,却也知在外不可放肆,只得依依不舍地松开。


    鼻尖蹭过他的侧脸,带起的微潮气息落在细嫩的皮肤上,勾起一阵酥痒之意,惹得林行川轻轻瑟缩了一下。


    他轻轻推了一下洛子期的胸膛,见人松了手,这才转回身去,望着船下翻涌的江水,耳根红得要滴血。


    “简直胡闹。”


    洛子期手指轻轻捻了捻自己同样不争气的耳朵,低笑了一声。


    “花前月下,实在难忍。”


    “哪儿来的花?”林行川闻言不禁瞥他一眼,指着船下,笑盈盈地调侃道,“水花?”


    “师叔委屈一下,倒也可以。”


    货堆暗处,距离太远,声音隐隐约约听不真切,然而汤桂昌看着二人这一番动作下来,早已瞳孔地震。


    苏二蹲在他旁边,在先前瞧见那一幕时,便已经迅速捂上了汤桂昌的眼睛,嘴里还小声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撒手!”好戏被打断,汤桂昌一巴掌打掉苏二挡着他视线的手,又瞟了两眼甲板上那旁若无人的亲昵,心中依旧震惊。


    “我嘞个乖乖……”汤桂昌不禁嘴里直咂舌,转头看向苏二,却见他一脸淡定,反倒感觉奇怪,“你难道不惊讶吗?”


    苏二轻呵一声,神色平静,心中正想着,可不是谁都像汤镖头这般直来直去的。


    却不曾想,直来直去的汤镖头对此接受程度如此良好,只惊讶了一会儿,下一秒就把矛头对准了他。


    “若是我没记错,洛掌门年方十八,如今就有这等知己,你都快三十了,别说娶妻了,连一个红颜知己都没见着,你这是真打算孤身一辈子?


    苏二闻言瞥了一眼天上孤零零的月亮,故作高深地叹气,低声应道:“我从前找大师算过了,说我是个孤寡命,这辈子找不到媳妇儿的,老大你还是莫要关心此等伤心事了。”


    汤桂昌嗤笑一声,显然不信他这番鬼话,转身摇着头走了。


    苏二望着甲板上相携的身影,也跟着叹了口气,默默跟了上去。


    二人浑然不觉角落里还有这么一出,洛子期正握着林行川的手呵气暖着,等他就着温水吃了药,又并肩站了会儿,聊了两句,看江风卷着月影碎在浪里。


    发觉外头风越来越冷了,洛子期不禁伸手拢紧了林行川身上的衣裳,这才一起往船舱慢慢走去。


    蝴蝶梦的事谁都没再提,回到舱内,话题自然落到了扬州商人身上。


    “那手下叫郑玉,听汤镖头说,倒是得那商人器重。”


    洛子期正歪歪斜斜地躺着,将脑袋枕在林行川的腿上,抬眼直勾勾地盯着林行川低垂的眉眼。


    林行川正把玩着他散落在膝间的头发,闻言手中扎小辫的动作微顿。


    “此番受了我一通羞辱,指不定要在主子面前怎么搬弄是非。”林行川继续说道,松开手中的头发,将人抬起来,才道,“接下来,怕是要辛苦洛掌门了。”


    洛子期被迫起身,听见这句话,便转过身去,顺势凑到他面前,轻笑一声。


    “辛苦倒是不怕,只是要有报酬的。”洛子期双手撑在他的身侧,单膝跪在榻上,鼻尖几乎贴着他的鼻尖,眼底笑意流露,“师叔打算用什么来做报酬?”


    “子期想要什么报酬?”林行川盯着他的鼻尖,在他唇上轻吻,挑眉问道,“这个够么?”


    “不够。”洛子期语气带笑,伸手握住林行川放在身侧的手,嗓音低沉,眼里如有一团化不开的墨,“远远不够。”


    “莫要得寸进尺。”林行川抬眸瞪他,眉梢却带着笑意,“能给的只有这么多了。”


    洛子期看着他眼底的狡黠,眉梢微挑,忽然往后撤了撤,温热的掌心轻轻覆在他的腿间,低笑起来。


    “不可以吗?”洛子期语气极其真诚,眼神清亮,见林行川抿唇不语,又追问一句,“不好吗?”


    林行川呼吸一滞,待反应过来后,立刻打掉他的手,无情道:“不好。”


    “这可真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情。”


    洛子期嘴上说着,被打掉的手又重新回到那个位置,见人没再动,便得寸进尺般,将人揽过来,往自己怀里靠了靠,又低头轻吻。


    “你看,你明明觉得很好。”


    林行川窝在少年宽阔的怀中,闭了闭眼睛,不想再说任何一句话。


    纵然船身偶有颠簸,逐渐显现的晕船不适也抵不过身边的温软。


    洛子期只觉得这几天的好日子过得无比飞快。


    好日子过完了,船身一震,便靠岸了。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秋日的扬州依然繁华,才下船,喧闹声便如潮水般涌来。


    青石板路上车水马龙,酒旗在风里招展,行人摩肩接踵,连空气里都飘着脂粉香与糕点甜。


    洛子期只觉得自己撞进了一片人声鼎沸里。


    行人如流水,来往不绝。


    “我还是头一回来扬州。”洛子期牵着林行川的手,蹦蹦跳跳往前走,眼睛亮晶晶地往四处看,嘴上念着,“都说扬州‘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如今来了,我倒要看看是不是名不虚传!话说师叔从前来过扬州么?”


    “来过。”


    林行川点了点头。


    他们此刻身在渡口,来往船只众多,人多眼杂,先前只道他们是来扬州的,也不好再跟着汤桂昌前去交货,便打算先寻个地方落脚,等待汤桂昌整顿完毕,再暗中跟上去。


    只是那扬州商人既然知道他们到了扬州,怕是不会轻易罢休,就是不知又会有何动作——


    作者有话说:[眼镜][眼镜][眼镜]


    第122章 大才子


    扬州实在热闹繁华, 洛子期走在街头,瞧着两旁摊位上转着糖人的竹棍、镶着珠玉的发簪,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下来, 时不时蹲在摊子前拨弄两下新奇玩意儿。


    看着洛子期如同花蝴蝶般流连街边,林行川立在一旁, 听见他被捏面人的老汉逗得直笑, 恍惚间竟觉回到了青州城那时。


    “师叔, 你喜不喜欢这个?”


    洛子期举着把折扇跑过来,“唰”地展开,扇面上青山叠翠、流水潺潺,墨色里还晕着点浅绛。


    “这位小公子好眼力!”摊主凑过来, 上下打量了眼洛子期, 见他虽一身风尘仆仆, 却难掩一身富贵人家养出来的气质, 顿时喜上眉梢,脸上堆着笑,“这可是今年新科状元贺玉琤的真迹,整个扬州城独一份!”


    “嗯?真迹?”洛子期摩挲着扇面,有山有水确实好看,但他志不在功名, 可没听过这位大才子的名字,“贺玉琤是谁?”


    还未等店家开口大谈特谈,洛子期先听见林行川笑了一声,不由得疑惑转头看去。


    “一个满嘴酸诗情话的……”林行川伸手合上折扇, 指尖掠过冰凉的竹骨,话音里带了点笑意,却不知想起什么, 在舌尖打了个转,忽然顿住,随即毫不留情地嗤笑一声,“胆小鬼。”


    店家脸上的笑僵了僵,偷偷打量起他,见他一身红衣,眉眼间却自带一股清冷气息,语气间又好似与这位新科状元熟稔得很,想来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他干咳两声,打圆场道:“公子若不喜欢,小店还有别的样式,您再瞧瞧?”


    洛子期捏着扇柄的手顿了顿,眸光在林行川脸上转了圈,没说话。


    “师叔,你认得他?”待走出几步,他才忍不住问,“你们很熟?


    林行川瞥他一眼,拉过他的手往外走,声音带上些许漫不经心:“不认识,不熟,走了。”


    洛子期抿紧唇角,没再追问,只是被牵着的手悄悄反握了一下。


    二人随意寻了个客栈落脚,结果刚踏进客栈,便听客栈内忽然一阵喧哗,顿时炸开了锅。


    “听说了没,天丝阁的玲珑姑娘,明儿晚上要露脸了!”


    穿青布短打的书生把折扇往桌上一拍,引得邻桌几位客人都探过头来。


    他呷了口凉茶,喉结一动,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说不出的兴奋:“上回她在楼上弹了半阙《霓裳》,就凭那指尖勾弦的功夫,多少人为了再听一句,把天丝阁的门槛都快踏破了!”


    洛子期和林行川拾级而上,听见这阵动静,脚步未停。


    “何止是听曲?”旁边穿绸缎衫的老者捻着山羊胡,眼角的笑纹堆得老高,眸中不禁流露些许向往,“上回我远远瞅见一眼,那身段,那眉眼,就跟画里走下来的似的!听说她还会画一手簪花小楷,啧啧,才貌双绝啊!”


    “那可得去给玲珑姑娘捧个场!”


    “你?”书生笑起来,“玲珑姑娘有郑先生捧着就够了,咱们算哪根葱?”


    “郑先生?”两个挑担子的脚夫凑过来,其中一个擦着汗,好奇问道,“就是咱们扬州那位据说富可敌国的大商人?”


    “正是!”


    “咱们是没闲钱进去,可远远瞧一眼也好啊!”另一个脚夫嘿嘿笑,“明儿晚上绕到后巷站站,指不定还能一睹芳容,听人说她鬓边总簪朵红山茶,配着那支血红玲珑簪,真是……美人一笑值千金!”


    洛子期的脚步顿住了。


    他回头望了眼那群说得热闹的人,又转过头来,与林行川对视一眼,眼里满是探究。


    林行川蹙了蹙眉,拽了他一把,示意他赶紧上楼,便没再管身后动静。


    待一切收拾好,确认四下无人,洛子期这才沉声道:“方才他们所说的郑先生,师叔觉得是谁?”


    林行川低垂着眼,盯着腰间玉佩的“林”字,指尖轻轻摩挲。


    “或许就是我们打听到的那位扬州商人。”他思索片刻,沉吟道,“不过那位扬州商人被称作‘关伯’,这位郑先生,也未必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


    话虽如此,洛子期却隐隐觉得,这郑先生定不一般。


    “明日我们去天丝阁打听打听,不就知道了?”


    林行川闻言手中动作一顿,抬眼瞥他一眼,语气带了点说不清的意味。


    “你可知道天丝阁是什么地方?”


    洛子期眨了眨眼,回想方才那几人说的话,迟疑道:“……青楼?”


    “你爹要是知道我带着你去那秦楼楚馆,不得爬上来揍我一顿。”林行川指尖轻敲桌面,语气凉凉道,“打听消息罢了,犯不着亲自进去。”


    “我爹他……”洛子期话说到一半,声音顿了顿,才道,“他就算知道,挨揍的也是我。”


    二人沉默片刻,洛子期这才继续道:“那我们便去寻汤镖头吧,见上这关伯一面也好。”


    暮色刚浸软了天边最后一缕红霞,运河里的画舫便次第亮起了灯。


    纱灯晕着暖光,倒映在水里,便碎成了一片粼粼金色波光。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洛子期望着窗外的火树银花,忽然转头,“师叔,过几日就是中秋了,虽然月儿还未圆,但既然来了,便出去看看吧。”


    林行川没有道理不应他的盛情邀请。


    波光随着摇橹声荡开,又随波慢慢拢回来,与两岸的酒肆、阁楼的灯火缠成一团朦胧的光。


    酒旗在风中摇晃,“醉仙楼”、“闻香阁”的灯影里,鲜香的美食气息混着脂粉甜腻的香气,从半开的窗扇里漫出来。


    画舫上的歌女正拨着琵琶,弦音阵阵,飘过二十四桥的石栏。


    他们坐在摇橹船上,静静看着扬州的夜景。


    “好像许久没有这般安宁的时候了。”洛子期支着下巴,看着一旁的残荷掠过,忽然轻声道,“若是将来也能如此,倒也是美事一桩。”


    林行川垂眸,细细抿了一口茶,不曾应声,随即手中不知又从何处摸出一把折扇,“唰”的一声张开。


    洛子期闻声凑过去瞧,扇面竟是素白一片,连个墨点都没有。


    “师叔何时买的新折扇,我竟没发现。”洛子期笑了一声,“怎么连个字画都没有?”


    林行川闻声目光也落扇子上,晃了晃手腕,折扇也跟着摇,随后眉梢挑了挑:“路过顺手买的。”


    话音刚落,洛子期便移开了视线,然而林行川却恍然想起先前洛子期问起的话,不禁一笑。


    “说不定哪天就遇着某个大才子,让他给我题幅真迹,这扇子的价钱就能翻几番了,稳赚不赔。”


    听见这话,洛子期立刻转过头去,也无心再赏夜景,眉头一皱。


    “什么大才子?”


    “没什么。”


    林行川低头啜茶,目光落在远处灯火璀璨、歌舞升平的华丽画舫上,不知想起了什么,低低笑了一声。


    “我不信。”洛子期不满地撇了撇嘴,“你是故意说这种话逗我的。”


    “我故意怎么了?”


    折扇抵着下巴,林行川回过神来,歪了歪头,眉眼弯弯看向洛子期,语气里带着点无辜。


    洛子期一时间拿不准他这句话的意思,正琢磨着如何回嘴,顿了顿,恰好摇橹船靠近岸边,微微一震,有新的客人上了船。


    他随意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寻思着不知怎么回,那就换个问题。


    于是他满是不高兴地问:“那贺玉琤是谁?”


    “那老板不给你介绍过了么?今年的新科状元,连中三元的大才子。”


    林行川压根没往别的地方瞧,只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面前的洛子期,眸光微微闪动。


    “你可别跟我打马虎眼。”洛子期推开他指尖的茶盏,将自己的手指放了进去,捏着那根手指,轻轻挠了挠,语气尽是不满,“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林行川任由他的小动作,似乎是逗开心了,这才打算一本正经回应。


    “从前一位好友。”他眯了眯眼,远处画舫的灯火朦胧起来,他轻声道,“到了青云剑派以后,我便再也没见过他,没想到他竟然回去科考了。”


    “原来贺某在林公子的眼中,不过‘一位好友’?”


    洛子期还未来得及回话,身后乍然响起一道声音,林行川被洛子期捏着的指尖微微一颤,猛地回过头去,瞬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睛里。


    月辉漫过船舷,落在那人的肩头,乌发用一根羊脂玉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鬓角,被晚风吹拂得微晃。


    眉眼清俊,带着些漫不经心的疏朗,鼻梁高挺,唇线分明,在林行川的印象里,他的唇角总是似弯非弯地勾着。


    身着一身月白锦袍,领口袖子绣着暗纹流云飞花,随着他的动作微晃。


    一看便知是打小浸在书香与规矩里养出来的气度,一举一动都像是照着章法来的,偏偏又自然得让人觉察不出半分刻意。


    “许久不见。”那人轻笑一声,“没想到我在云岫心中的地位仅仅只是普通好友,倒是辜负了贺某的一片心意。”


    林行川着实没料到这般巧,今日才提起,人就站在了眼前。


    良久,他定了定神,才缓缓勾起唇角,应了声:“好久不见,贺大才子。”


    贺梨白施施然在他旁边坐下,便见他对面那位身着金线玄袍、气质非凡的公子也紧跟着落座。


    林行川上下打量了那位玄袍公子两眼,没等贺梨白介绍,忽然似笑非笑地朝他拱手,语气十分恭敬道:“草民见过太子殿下。”


    话音刚落,四座皆静。


    被称作太子殿下的人,闻言微微眯眼,支着脑袋,眼中满含探究之意地打量他,语气漫不经心问道:“你怎么知道?”


    林行川假装没看见贺梨白递过来的眼神,轻声笑道:“从前听玉琤提起过殿下。”


    听见这话,玄袍公子顿时眼神一亮,坐直身子,来了兴致。


    “他怎么说孤的?


    林行川笑眯眯地正待开口,一旁贺梨白脸上已经挂起不咸不淡的笑容,十分冷静地打断他们这番要命的对话:“我什么都没说过。”——


    作者有话说:知心好闺蜜上线[眼镜]


    应该不算副CP,只出现一小会儿[垂耳兔头]


    第123章 相谈欢


    林行川眨了眨眼, 顺着话点了头,状似十分乖顺:“玉琤确实什么都没说过。”


    贺梨白:“……”


    他一时语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


    太子殿下的目光轻飘飘扫过来, 落在贺梨白紧绷的侧脸上,却没说什么, 只轻哼一声, 随手捏起案上茶盏, 轻抿一口,紧接着皱起眉头,又将茶盏放下。


    贺梨白见太子没什么反应,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转头不轻不重地瞪了一眼林行川。


    见林行川闷笑着别过脸去, 正想开口, 视线却无意间落在两人暗地相触的手指上, 这才发觉向来不喜与人接近的林行川,此刻手正被对面这位少年人握着。


    他不由得微眯双眼,思索片刻,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真心实意的笑容。


    “殿下此行不便声张,唤他萧公子便是,倒是这位……”


    贺梨白的目光明晃晃地在那交叠的手指上顿了顿, 尾音拖得悠长。


    洛子期似乎这才想起自己还捏着林行川的手,瞥了眼笑得莫名的贺梨白,似乎在确认什么,迟疑片刻, 才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手。


    “青云剑派洛子期。”他朝贺梨白拱了拱手,声音清朗,“见过贺公子。”


    “贺梨白, 小字玉琤。”贺梨白朝他回了礼,语气微顿,目光越过他,落在始终不肯转过脸来的林行川身上,低笑一声,“原来你就是洛子期,洛公子果然一表人才,任谁见了都喜欢。”


    “咳咳──”


    林行川终于舍得转过头了,耳根泛着点薄红。


    洛子期听见他这一声咳嗽,立刻侧身看过去,语气关切:“师叔可是着凉了?”


    江风穿船而过,带着朦胧水汽,此刻月已中天,清辉遍洒,确实容易侵寒。


    林行川摆了摆手,却没看他,反而抬眼望向贺梨白。


    那眼神里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好似二人只能看见对方,洛子期瞧着,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不太痛快。


    正怔愣间,他忽然察觉到一道探究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他循着那道目光望去,只见对面的太子殿下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眸色沉沉,脸色却难看得紧,像是谁惹着他了。


    他也实在看不懂这位太子殿下的眼神,思忖片刻,只觉大抵宫中之人就是这般多疑。


    对方毕竟是太子,洛子期略一颔首,依着礼数又拜了一拜。


    萧鹤逸又打量了他两眼,余光瞥见不远处一白一红两个身影正低声说着什么,凑近得很。


    他捻着茶盏的手指顿了顿,忽然开口,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一件事儿,语气听不出喜怒:“孤也听过洛公子的名字。”


    “哦?”


    洛子期有些好奇。


    “前些日子,玉琤央着孤为你们……青云剑派做主,惩治王家,孤心软了,便应了。”


    洛子期一怔,记起了数月前王家之事。


    他记得明明是闻人锋闹了王家,才引得局面动荡,王家内乱,白一名才顺利夺得家主权。


    不曾想这其中竟还牵扯了贺梨白和太子殿下。


    他连忙再次拱手,语气恭敬:“多谢殿下。


    “不必谢孤。”萧鹤逸下意识又呷了口茶,语气淡淡,“若不是玉琤再三恳求,孤可不会管一个江湖门派的闲事。”


    洛子期只觉得他这话说得奇怪,随着萧鹤逸的目光,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贺梨白。


    对方正与林行川说着小话,垂眸浅笑,月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虽心中有些不解,却还是依言谢道:“也多谢贺公子。”


    话音落定,两人间又陷入沉默,船桨卷着水声,倒显得这沉默格外清晰。


    洛子期正琢磨着该跟太子说些什么,便听萧鹤逸忽然开口,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犹豫:“不知洛公子可有心上人?


    他闻言微微一愣,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林行川那处。


    月光落在那人侧脸,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他唇角不自觉地漾起笑意,轻轻点头:“有。


    抬眼时,却见对面的太子眉头皱得更紧了,脸色比方才还要沉几分。


    洛子期思索片刻,本着说多错多的原则,选择闭上了嘴。


    太子殿下看起来十分不高兴,若是他再多说两句惹得太子殿下不高兴,要砍他的脑袋可就不好了。


    这边气氛尴尬,另一边林行川与贺梨白倒是聊得十分畅快。


    “上次一别,后来听闻承风楼之事,我还当你真折在那里了。”贺梨白声音压得低,带着点后怕,“直到后来见着你们那位武林盟主,旁敲侧击问了许久,才敢确信你还活着。”


    林行川闻言,眉梢一挑,反倒有些怀疑地看向他:“你怎么从小老头儿嘴里撬出消息的?”


    他敢第一个寻的就是闻人锋,正是放心闻人锋嘴巴严实,如今听见贺梨白这么说,有些好奇。


    “他没说,是我猜的。”贺梨白的目光落在林行川手中那柄素白折扇上,看了片刻,才抬眼望向天边明月,轻叹道,“我今日来时,还在念‘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没成想转头就瞧见了你。”


    “我也想起你了,上次别后至今,我还以为再也不能相见。”林行川捏了捏手中茶盏,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他笑了笑,“可惜手中不是酒,不然倒真与去年一般无二了。”


    “你怎么来扬州了?”


    “办些事。”


    林行川语焉不详,含糊带过,贺梨白却一下子明了,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找我。”


    林行川没忍住调侃他:“然后你找你家太子殿下帮忙么?”


    贺梨白失笑。


    “你莫要再提了,我与子野,是绝无可能的。”


    林行川不明白他为何会这般笃定,但听见这话,还是选择不再提起。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贺梨白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你可知,过几日中秋,清风明月楼楼主将在醉仙楼办一场盛大的琴剑宴?听说邀请了众多江湖豪杰,扬州城里这几日鱼龙混杂得很,你如此明目张胆行事,可要小心。”


    “琴剑宴?我还真不知道,想来定然是没有邀请青云剑派的。”林行川微微皱眉,问道,“难不成邀请你了?”


    贺梨白摇了摇头,轻笑道:“自然不是邀请我,我一介书生,可与江湖豪杰沾不上边。”


    “贺大才子可是今年新科状元,莫要妄自菲薄才是。”


    贺梨白抿了抿唇,嗔了他一眼,随后继续道:“原是请了王适,但他如今正忙于王家内乱,恰逢殿下想微服下江南,体察南方灾情,我便替他接了这邀请过来。”


    许久未曾听见这个名字,林行川微微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王适”说的是白一名。


    他没提王家事,只漫不经心地调侃一句:“贺大人倒是好闲情。”


    “比起云岫你来,那还差得远。”


    贺梨白轻飘飘瞥了眼身后。


    洛子期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们这边的动静,仔细瞧瞧,还有些虎视眈眈的意味。


    贺梨白回眸看向林行川,轻笑一声:“琴瑟和鸣,所念相伴,何时的事情?”


    林行川勾了勾唇,抿了口茶,手中折扇轻摇,语气随意:“我初春时才见过子期。”


    贺梨白:“……”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又堆起那副标准的虚伪笑容:“我就不该问。”


    “哈哈哈哈!”


    林行川忍不住笑出声,惹得身后两人都望过来,眼神里满是好奇,他却偏不解释,只笑着摆手。


    笑够了,他才把话题拉回来:“你要去这琴剑宴?”


    “本来是打算去瞧瞧的,毕竟光明正大刺探敌情,也该是普、通、好、友为你做的。”贺梨白先是阴阳怪气一句,随后笑得意味深长,“但我现在觉得,这种事情,还是你自己去更合适。”


    “你明知清风明月楼是我仇家,还让我去?他们此番若真想抓了我,我可跑不了。”


    林行川托着下巴,直接忽略他的阴阳怪气,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腰间玉佩,玉佩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自然是去报仇啊!云岫,你可是忘了当年自己有多风光?再者,我瞧你家这位兴许也不差,杀一个当年的手下败将还不简单么?”


    贺梨白说得太理所当然了,以至于林行川总觉得,下一秒就能将清风明月楼楼主的项上人头斩于剑下。


    林行川被他逗笑了:“借你吉言。”


    “话说,除却这个清风明月楼,还有谁参与当年的事儿?”贺梨白问起这个,顿时有些伤感,“我想起林伯母给我做的点心了。”


    林行川听到这里,转眸瞥他,眼神带着点探究:“话说,你怎么知道有清风明月楼掺和一脚?”


    贺梨白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干笑两声:“猜的。”


    林行川嗤笑道:“不愧是大才子,这都能猜着。”


    “好吧……我当时确实也派人去调查了。”贺梨白唇角微抿,眸光一闪,忽然握住他的手,状似情真意切道,“贺某这般将你放在心上,你竟只当我是普通好友?实在是太令人伤心了!”


    眼见着这事儿翻不了篇了,林行川眼角余光瞥见身后两人骤然沉下去的脸色,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眉梢一挑,皮笑肉不笑,岔开话题:“今非昔比,你注意点。”


    贺梨白:“……”


    好可恶啊。


    他恶狠狠地森*晚*整*理瞪了洛子期一眼,对方却一脸茫然,显然没明白自己哪里惹到这位贺公子了。


    他们话说得极其小声,几乎是脑袋凑脑袋讲的,身后那二人对他们的谈话一概不知,只见着他们举止不是一般的亲密。


    洛子期看了多久,心中便酸了多久。


    摇橹船缓缓靠岸,木桨划过水面的声音渐歇。


    四人下了船,贺梨白朝林行川挥了挥手,笑道:“既然你代我去,那我便不多留了。南方近来旱灾严重,我与殿下还有要事在身,就只在此停留两日,若需帮忙,传信与我便是。”


    林行川朝他拱手应声。


    看着两人走远,一直被冷落的洛子期才敢再次握住林行川的手,十指紧紧相扣,力道带着点少年人的执拗,像是在无声抗议。


    林行川瞧着他这副样子,忍不住失笑:“我不过多与他说几句话。”


    他瞥了眼四周,夜色沉沉,不见人影,才凑近了些,在他唇角轻啄了一下,语气带着安抚。


    “我的子期天下第一好,想来定然不会这般小气。”


    洛子期被这一下吻得唇角微扬,却又强行压下去,眼帘垂下,声音带着点委屈:“可师叔见着贺大人以后,连个眼神都未曾落在我身上。”


    “是我的错。”


    林行川认错很快,瞧见洛子期这副委屈巴巴的模样,都不禁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忽略他太久了。


    “那师叔如何补偿我?”


    洛子期晃了晃交握的手,语气带着点得寸进尺的撒娇。


    林行川听见这话,盯着他盛满月光的眼眸,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先斥了句:“你真是越发胆大妄为了。


    洛子期只盯着他,不吭声,良久,才听见林行川叹息一声,又在他唇角吻了一下,目光沉静柔和,笑意漫上眉梢。


    “那你倒是说说,想要如何补偿?”——


    作者有话说:幕后两攻再度相见。


    小洛:原来你俩是一对儿啊(长松一口气.jpg)


    太子:原来你俩是一对儿啊(长松一口气.jpg)


    小林和小贺是很好很好的朋友,或许在少年小林的番外我会写一些[眼镜]


    第124章 天丝阁


    翌日天光已爬上窗棂, 日头都晒得老高了,洛子期和林行川才慢悠悠下楼,在大堂里寻了张桌子坐下用午膳。


    “咱们今夜当真不去给那玲珑姑娘捧个场么?”待肚子里填了个七七八八, 洛子期才状似随意地开口问道,眼底藏着点好奇, “我倒真想见见那位传说中富可敌国的郑先生。”


    “怎么, 你也想去给那貌若天仙的玲珑姑娘捧个场?”林行川斜睨他一眼, 一只手支着下颌,指节轻轻叩着桌面,目光落在他脸上,没等洛子期接话, 他又慢悠悠地话锋一转, 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倒也难怪, 毕竟家花哪有野花香呢……”


    “师叔。”


    洛子期无奈地唤了一声,索性起身坐到他身边,悄悄伸过手去,在桌布遮掩下捏了捏他的手腕,指尖一勾,便与他十指相扣, 小动作做得隐秘又自然。


    “今日我们先去见见汤镖头。”林行川指尖微顿,像是没察觉到他这般撒娇的小动作,眉峰微蹙,语气正经起来, “那人明知我们身在扬州城,却半点动静也无,反倒让人心里不安。”


    这话听着, 倒像是他们上赶着要去给人当猎物似的。


    洛子期垂下眼,目光落在林行川虎口那颗小小的痣上,怔了片刻,才抬眼笑道:“他最好安分些,别闹出什么动静来。”


    林行川没听出他语气里那点暗藏的冷意,只随手夹了块晶莹的糕点放进他碗里:“再吃点,还剩不少呢。”


    洛子期乖乖地夹起来吃了。


    先前汤桂昌说过,等到他们收拾好一切以后,会有个接头人前来他们落脚的客栈寻他,带他去交货的地方。


    昨日镖队虽然已至扬州,却还有一堆清点货物之类的杂事,算了算,今日午时应当就能收拾完毕,是以这会儿,洛子期他们才动身往镇山镖局落脚的客栈去。


    刚踏进客栈门,就听见苏二的大嗓门在里头响:“看什么玲珑姑娘!等老大回来交完货,咱们就得继续赶路回去了!你还想不想回家过中秋?”


    “可听说那玲珑姑娘貌若天仙,我就远远瞅一眼都不成么?”


    另一个声音带着点不甘心,还有些撒娇的意味,洛子期一听就认出,是镖队里年纪最小、最跳脱的赵五。


    “我替你爹揍死你,尽想着喝花酒、看漂亮姑娘!”


    苏二作势就要往他背上拍一巴掌,下一秒便见赵五灵活躲过,反身往他身后跑了。


    “难道苏镖头你就不想瞧瞧美人?那姑娘在传闻里可真当是绝色,许多人都惦记着要一睹芳容呢!”


    “我瞧个屁啊!”


    苏二没好气地敲他脑袋。


    “苏镖头。”


    洛子期扬声打断了他们的话,苏二这才注意到门口的两人。


    “洛公子、林公子怎么来了?”苏二搓了搓手,回头瞪了一眼嬉皮笑脸的赵五,赶忙上前问道,你们是来寻老大的么?”


    洛子期点了点头。


    “实在有些不巧了,老大前脚刚走不久,交货去了,若是想找他,怕是得等他回来了。”


    “汤镖头何时才能回来?”


    洛子期语气随意,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估摸着得晚上了吧?”苏二想了想,回答道,“按照往常,总得吃过饭才成。”


    “那可有些晚了。””洛子期脸上流露出几分惋惜之意,对苏二道,“我听闻清风明月楼的楼主不日要办一场盛大的琴剑宴,邀请了众多江湖豪杰,镇山镖局威名赫赫,本想问问汤镖头是否受邀,若是能结伴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苏二闻言微愣,仔细回想了片刻。


    “琴剑宴我倒是听说了,只是老大有没有被邀请,我就不清楚了。再说了,等老大跟接头人交货回来,兄弟们就得继续赶路,快马加鞭的话,指不定还能赶回去过个中秋呢!”


    洛子期点点头,没再多说,只问:“那汤镖头往哪儿去了?夜里我还有其他事,只想见汤镖头一面,询问一下此事。”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苏二早已对他们二人全然信任,只当他们是真想问琴剑宴的事,想来也碍不着老大交货,便随口道:“接头的人带着老大往天丝阁那边去了。”


    洛子期故作疑惑:“天丝阁?”


    “可不是嘛!就是那玲珑姑娘所在的地方。”苏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挠了挠头,“不然你以为方才赵五那小子,怎么嚷嚷着也要去?”


    洛子期心里立刻有了计较,也跟着笑起来,转头对还在一旁嘀咕的赵五朗声道:“怎么,你还想去天丝阁呢?”


    赵五瞅了眼年纪相仿的洛子期,正想拉着他一起说说笑笑,盛情邀请他一起去那天丝阁见见世面,余光却瞥见一旁的林行川,那人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淡淡扫过来,像是早看透了他的心思,神情有些冷然。


    到了嘴边的话顿时拐了个弯,他挠挠头,讪讪笑道:“就、就嘴上说说,毕竟是美人嘛,谁不爱多看两眼?”


    洛子期见他这副模样,挑了挑眉,转头得意地瞥了林行川一眼,扬声道:“我可是日日都能见到美人,才不稀罕呢!”


    赵五:“……”


    苏二在一旁看得直乐,伸手拍了拍赵五的脑袋,说道:“天丝阁就别想着去了,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公子少爷们寻欢作乐的地方,你有那闲钱去天丝阁找姑娘?”


    “知道了知道了。”


    赵五捂着脑袋,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


    见没什么别的事,洛子期二人又与苏二多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刚走出客栈门,洛子期便转头看向林行川,忍俊不禁:“看来咱们还是得去趟天丝阁了。”


    林行川沉着脸,一声不吭地往前走了几步。


    正当洛子期以为林行川又要开始教育他时,却听他轻叹一声,应道:“先让我把脸遮起来。”


    洛子期有些纳闷,自从青州回来以后,林行川向来行事大方,再没掩面示人,怎么偏偏今日要去天丝阁,反倒把脸遮起来?


    还遮得这般严实——只见他先戴了个银质的面具,想了想,又在外面覆了层薄纱,把整张脸挡得严丝合缝,连一点轮廓都瞧不清。


    “师叔遮得这么严实,我都找不着天下第一美人在哪儿了。”


    洛子期不禁打趣道。


    林行川冷哼一声:“等会儿里头的美人多的是,让你看个够。”


    “都不如师叔好看。”洛子期笑嘻嘻地凑过去贫嘴,见林行川不愿多说,便没再追问,识趣地转了话题,“我们这就去天丝阁,可怎么找到汤镖头?”


    林行川沉默一瞬,低声道:“慢慢找吧。”


    苏二只说汤桂昌大约在天丝阁,两人到了地方,还没进门,一股甜得发腻的脂粉香就扑面而来。


    门口站着几位穿红着绿的姑娘,个个笑靥如花,瞧见洛子期这般眉眼清朗、一身正气的模样,都愣了一下,才纷纷挥着帕子上前试探着问:“小公子,进来玩玩嘛?”


    洛子期被那浓郁的脂粉气熏得微微后退,正想回头看林行川,却见他仿佛没瞧见周围这群如狼似虎的莺莺燕燕,径直迈步走了进去。


    “天丝阁”的牌匾明晃晃地挂在上头,一直在教育他的小师叔就这样如若无人般走了进去,洛子期不禁有些敬佩,小师叔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


    当即便学着林行川的模样,面不改色地抬脚踏进去了。


    虽说脸上遮着面具与纱巾,半点容貌不露,但那身形挺拔如松,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清隽出尘的气质,反倒让人忍不住猜想,这面具下该是何等风姿。


    姑娘们见多识广,戴面具来寻欢的客人也不少,可瞧这位的气度,便知定然是位绝色。


    谁不爱跟好看的人儿玩?林行川才踏进门,几人便蜂拥着迎了上去。


    林行川抬手做了个手势,姑娘们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齐齐退了回去。


    那是天丝阁的暗号,示意客人今日无需姑娘作陪。


    可这位蒙面公子不要人陪,没说后面这位俊俏小哥也不要啊!


    姑娘们立刻调转方向,又朝着洛子期围了上来。


    洛子期在糙汉子堆里长大,从小到大哪见过这阵仗?环肥燕瘦的美人纷纷往身边凑,香风阵阵,软语盈盈,他只能手足无措地往前挪,活像只误入花海的懵懂蝴蝶,被绕得眼花缭乱。


    偏他还是只守规矩的蝴蝶,一边往后躲,一边低声道:“不用,我真的不用……”


    眼睛却紧盯着前方林行川那抹悠然自得的背影,急得额角都沁出薄汗,只想赶紧追上去。


    真不知道方才师叔干了什么,才能劝退这一群莺莺燕燕,竟然不早早告诉他!


    姑娘们见他耳根子红得快要滴血,反倒觉得新鲜有趣,明知他说不用,却还是围着他打趣,就爱看他这副纯情模样——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小哥怕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


    这一看也知不是来寻乐子的,直到前头一位红衣公子转过身来,含笑解围:“姑娘们,这位小公子可禁不住你们逗,等会儿生气了,可是要拔剑的……放他过来吧。”


    青年嗓音温润如玉,单听声音便知也是个妙人。


    姑娘们瞧见洛子期腰间别着光鲜亮丽的剑鞘,只得略带遗憾地瞧着二人一同离去的身影,还是笑着四散开了。


    楼梯旁悠然站着的老鸨早已远远瞧见一堆姑娘簇拥过去,不由得也好奇看过去,自然瞧见了那两位翩翩佳公子。


    楼梯旁斜倚着的老鸨早就瞧见这边热闹,先前二位公子被一堆姑娘围着,她便好奇打量,待见姑娘们这会儿都散了,而那二位公子却直直往她这儿来,心里也猜着几分,忙扭着腰迎上来。


    “二位公子可是来听曲儿赏舞的?还是来寻乐子的?”老鸨笑盈盈地攀上他们的胳膊,说着就想靠上来,“我们这儿新来了两个小姑娘,小锦儿,小雨儿,这两位姑娘的手艺可都不错!”


    老鸨正给他们介绍新来的两个姑娘,林行川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她的接触,手中折扇“唰”地展开,慢悠悠摇了两下,打断她的话:“自然是带好友来听曲儿的,鹊儿姑娘还在这儿么?”


    老鸨听见这个名字,愣了一下,点头道:“自然还在这儿呢,只是鹊儿姑娘许久未曾……”


    “没事,就找她吧,要一间包厢。”


    林行川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老鸨扫了眼四周偷瞄过来的各色美人,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扬声喊了个人:“去把鹊儿姑娘带过来。”


    说完,她又看向一旁的洛子期,思索片刻,正想问问这位年轻公子的意思,却见林行川抬手用折扇轻轻一挡,面具下只露出来的眼睛微弯,笑意却不达眼底,沉声道:“这位公子与我一同的。”


    “啊,好、好的。”


    老鸨也不尴尬,见有人领着鹊儿姑娘过来了,这才叫鹊儿带他们上楼。


    临走前,老鸨递给鹊儿一个眼神,只是鹊儿才一触碰,便很快低下眼,气得老鸨在他们身后偷偷狠狠一跺脚。


    面前又来了客人,老鸨可不会再管一个没有半分眼力见的姑娘,连忙迎上去。


    恰好又有客人进门,老鸨哪还顾得上一个没眼力见的姑娘,立刻换上满脸堆笑,掐着嗓子迎上去,声音娇滴滴的:“这位公子,是来寻哪位姑娘的?咱们这儿有卖身的,有卖艺的,公子想找哪位作陪?哦,玲珑姑娘今日不见客,公子要是想见,可得等晚上,今晚啊,玲珑姑娘可说了,会出来给大伙儿献上一曲呢……”——


    作者有话说:瞧小师叔这轻车熟路的架势[眼镜]


    第125章 五两银


    鹊儿姑娘在前头引路, 穿过层层包厢时,周遭隐隐约约飘来婉转悦耳的丝竹声,时而又混杂着不堪入耳的调笑。


    洛子期听着那些混乱的声响, 皱起眉头,耳尖泛红。


    但他如今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了, 目不斜视地经过一扇扇门, 他的目光紧紧落在跟前林行川身上, 耳边喧嚣嘈杂,他心神一歪,恍惚想起了昨夜里的情形。


    林行川并未允许他纵意放肆,只是那薄红的眼角和水润的漂亮眼睛, 还是叫他心满意足。


    越想越有些控制不住脑海中的想法, 洛子期忽然察觉自己的手被人轻轻捏了一下, 顿时将自己恍惚的心神拉了回来, 看向面前朝他皱眉的人。


    “你又发什么呆?”


    周遭的杂音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隔开,被他排除在外,眼里只剩下面前那抹红色身影,也只听得见这一句话。


    洛子期抿了抿唇,心想也不可能告诉林行川,自己方才脑子里都是些什么画面, 于是只道:“在想些事情。”


    随后脚步也紧紧跟了上去,只是心思一转,一阵疑惑不免浮上心头。


    师叔怎会对这里这般轻车熟路?


    方才三两下劝退了那群围着的姑娘不说,此刻还指名道姓叫了位姑娘作陪。


    难不成师叔嘴上教育他, 不许他踏足这种烟花之地,自己反倒早已是常客?


    也是,师叔前二十多年的人生那般跌宕精彩, 自己所见的不过是沧海一粟,与之相伴的时光更是短得像弹指一瞬……


    脑中正胡思乱想着,鹊儿姑娘很快在一间包厢前停下,轻轻推开门,低眉顺眼地引二人入内。


    洛子期深知林行川有轻微的洁癖,即便心里翻涌着无数猜测,也信他定能洁身自好,可终究按捺不住,抬眼望向这位被林行川指名道姓点来的姑娘。


    鹊儿作为天丝阁的歌女,自然长得不差,眉目清秀,算是耐看,不过在美人扎堆的天丝阁里,实在排不上号,比起自己……


    洛子期猛地掐断这荒唐念头,稳了稳心神,再抬眸去打量鹊儿的行为举止,见鹊儿不像其他姑娘那般争着讨好客人,反倒只一味垂着眼,一切皆不逾矩,连半句逢迎的话也没有。


    这般不争不抢、不娇不媚的性子,出现在满是调笑意浓的天丝阁里,实在显得格格不入。


    因此洛子期心中愈发觉得此人怪异。


    林行川在门前脚步停顿片刻,洛子期隐约听见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还未等深想,便见林行川已经抬脚进了包厢,四处打量一周,状似随意地绕了一圈,最后挑个椅子坐下。


    洛子期紧随其后落座,目光警惕地落在鹊儿身上,心头的疑团愈发浓重。


    厢房的窗户紧闭,窗棂上的雕花花影落在地板上,他认出来,那是一只独立枝头的喜鹊。


    墙边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乐器,不似他们方才经过的好几个厢房那般装饰得绚丽繁华,这个厢房倒是别具一格,处处都透着清新淡雅之感。


    如同面前这位看似不争不抢的鹊儿姑娘一样。


    鹊儿沏茶的动作利落而优雅,没有半分多余的动作,待将茶盏放置在二人身前的桌案上,便恭恭敬敬跪坐在旁,低眉顺眼地轻声问:“听说公子们想听曲儿?不知想听哪首曲儿?”


    林行川手中折扇随意摇晃,沉吟片刻,笑道:“《霓裳》,如何?”


    鹊儿放在膝间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余光飞快掠过墙边安放的琵琶,低声应道:“那是玲珑姐姐的拿手曲,鹊儿不会,公子还是点些别的吧。”


    “若是我只想听《霓裳》呢?”


    林行川用折扇支着下巴,垂眸看向跪坐的姑娘,语气漫不经心。


    “鹊儿也别无他法。”她始终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声音轻柔得像一汪静水,“不如我为公子弹首《长歌》,可好?”


    阳光正透过窗棂斜照进来,林行川起身推开窗户,长街的喧嚣顿时涌了进来,带着市井的烟火气。


    着了一身红衣的翩翩公子只需站在那里,即便戴着面具,覆着轻纱,在午后的阳光下,却依旧能清晰地看清他的面容轮廓。


    素白的指尖染上橘黄色,折扇轻敲窗沿两下,发出沉闷的声响,林行川回头看向跪坐桌案一旁的鹊儿。


    洛子期安安静静地坐着,并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开窗。


    鹊儿也不太明白,察觉到厢房里忽然天光大亮,于是抬起头来,看向落了一身阳光的林行川,刹那间,她像是发觉了什么,那张清秀的脸上满是怔愣,随后再次猛地低下头去。


    林行川望了眼窗外的长街,沉默一瞬,才转回身施施然坐回去,手中的折扇开开合合,几番摆弄后,轻轻抵在鹊儿下巴上,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才缓缓开口问道:“现在可以为我弹一曲《霓裳》了吗?”


    话音刚落,鹊儿浑身都颤抖起来,像是想起某些往事,眼尾瞬间泛起一片红意,瞧着竟有几分楚楚可怜。


    林行川却神色冷淡,好似并没有看到她这般作态,只收回折扇,语气任性又随意:“玉琤临别时作《长歌》,如今你要给我唱这首,寓意不好,我不听。”


    听见贺梨白的名字,洛子期微微皱起眉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没有出声打扰。


    林行川比他年长,比他见过更多的人,比他走过更远的路,遇见过谁,与谁能够成为二三知己,谁又对其存有怎样的心思,都是洛子期无法插手的,也没有资格插手的事情。


    因此他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着鹊儿脸上似哭似笑,手指紧紧绞着柔软的裙摆,似有千言万语的目光牢牢锁在林行川身上。


    鹊儿沉默了许久,久到林行川准备再次开口时,最后那未曾说出口的千言万语,才化作了一句不甘与无奈,一字一顿,如泣如诉。


    “鹊儿,早已不会那首《霓裳》了。”


    素白的折扇再次摇晃起来,林行川指尖轻点身侧扶手,沉默不语地盯着早已不敢看他的鹊儿。


    洛子期看不见他面具后的神情,却能感受到他此刻的情绪。


    林行川分明有些不悦。


    他是为鹊儿这般态度而不悦。


    只是还未等洛子期深想林行川为什么不高兴,便听林行川道:“不弹也罢,本公子今夜听玲珑姑娘弹。”


    鹊儿浑身一僵,几息过后,她垂着头,起身碎步走到那把琵琶前,抱起琵琶,轻声道:“扫了公子的兴致,鹊儿还是弹首《长歌》吧。”


    林行川没应声,垂眸转向一直未曾出声的洛子期:“你想听么?”


    鹊儿抚上琵琶琴弦的手指微顿,依旧低垂着眉眼,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洛子期探究的目光在鹊儿身上停留许久,才应声道:“来都来了,自然要听。”


    鹊儿静默片刻,指尖终于动了。


    “风摇残花影,月浸冷帘纱……酒盏空对月,弦音无人答。往事逐流水,鬓角生霜花……一曲长歌起,怎知落谁家。”


    哀婉的曲调缠缠绵绵,洛子期听着听着,不知怎的,目光竟落在林行川的侧脸上出了神。


    待最后一个调子彻底落下,他才缓缓回过神来。


    “难怪师叔指名要你,鹊儿姑娘的技艺确实不凡,我这般不懂音律的人,都听痴了。”


    林行川手中折扇微顿,转眸淡淡地瞥他一眼,轻笑一声。


    洛子期闻声望过去,却见他眸中意味深长,却看不太明白。


    这时林行川忽然微微俯身,素白的折扇轻轻落在鹊儿带着薄茧的手指边,鹊儿下意识地伸出手,张开手心。


    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动作,随即又慌忙想缩回去,林行川却已将五两银子放在她掌心,声音温润,语气里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既然子期喜欢,便赏你了。”


    不知为何,鹊儿紧紧盯着手中的五两银子,忽然笑了起来,眼泪却顺着眼角滑落,晕开了一片脂粉。


    “公子……鹊儿早已攒够那五两银子了。”


    林行川没说话,洛子期心中却又开始想着这五两银子,曾经于二人而言,有着怎样莫大的意义。


    或许是因为窥探欲与嫉妒心作祟,这些天来遇见许多人,令洛子期无比好奇曾经林行川身上发生过的一切事情,可他又不敢开口问,生怕林行川对他过于强烈的窥探欲望感到厌烦。


    现今也是如此,他瞥了眼正有些出神的林行川,状似平静地接话道:“师叔做事向来随心,想给多少便给多少了,都说往事逐流水,鹊儿姑娘不必挂怀。”


    鹊儿转头看他,愣了愣,眼尾更红了,那眼神里翻涌的复杂情绪,洛子期依旧读不懂。


    他没心思欣赏这份楚楚可怜,只盯着那五两银子,心中猜测着这五两银子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猜不透其中究竟藏着怎样的过往,只好沉默以对。


    仿佛终于从往事中回神,林行川收回抵在鹊儿手边的折扇,开开合合地摇着,再没提银子的事。


    “既然只有玲珑姑娘会弹《霓裳》了,那你可知道她在何处?”


    洛子期闻声有些惊讶地看向林行川,心中想着,他们不是要去寻汤镖头么,怎的寻起这位玲珑姑娘了?


    鹊儿听到“玲珑”二字,眸光微闪,又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目的模样,柔声回道:“郑先生今日来了天丝阁,许是玲珑姐姐在陪。”


    林行川垂眸打量她片刻,继续问道:“那这位郑先生呢?”


    鹊儿依旧乖顺:“郑先生是天丝阁的大主顾,有专门的包厢,公子若是想知道……”


    鹊儿的话音还未落,外头忽然掀起一阵嘈杂喧闹,洛子期起身快步走到门口,附耳倾听一阵,神色怪异,随后走了回来。


    “外头有人在闹场子,听说是某位世家公子来逛青楼被家里人找来了,现在正准备把人带回去。”


    林行川闻言指尖微顿,见与他们无关,目光这才重新回到鹊儿身上,语气依旧漫不经心而平淡,像是鹊儿说也行,不说也罢。


    鹊儿深吸一口气,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死死盯着他指间那把摇晃折扇,犹如她那颗七上八下、高悬不落的心,轻声道:“公子想知道的,鹊儿都可以说。”


    林行川沉默地等着她说下去。


    “这次鹊儿不再要五两银子了。”


    “……那你要什么?”


    林行川微微俯身,目光锁着鹊儿那双柔而不媚的丹凤眼,缓缓问道。


    洛子期也好奇地望过去,饱含探究的眼神紧紧落在鹊儿微微颤抖的娇小身影上。


    过了许久,才听见鹊儿那仿佛凝聚了所有勇气的声音,带着微颤,却异常坚定。


    “公子,这次……鹊儿想让您带我走。”——


    作者有话说:小林是把鹊儿当好朋友的,鹊儿性格就是不争不抢的,所以没多少积蓄。当初他想帮鹊儿赎身恢复自由,但被家父发现逛青楼,出手大方的公子哥被制裁了,身无分文。而鹊儿只差五两银子便可为自己赎身,小林曾向她保证会帮她凑齐这五两,但还没有下一次见面,就发生了一系列变故。


    这就是本章五两银子的由来。


    第126章 听墙角


    “……鹊儿。”


    林行川的声音在屋内落下, 空气一时略微凝滞。


    洛子期早在鹊儿提出那番请求时就蹙起眉头,猛地站起身来,瞥见林行川望来的眼神, 他又在片刻沉默过后,缓缓坐了回去, 发出不大不小的沉闷声响, 在一片寂静中格外清晰。


    林行川知他此刻心思, 不免微微叹口气,再次开口时,声音有些冷。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右手握着的折扇“唰”地收拢,骨柄轻叩着左扶手上, 笃, 笃, 两声沉闷的轻响像敲在人心上。


    他面上瞧着平静无波, 眼底却深不见底,让洛子期与鹊儿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但下一秒,他们就明白了。


    “你早已攒够了清清白白的五两银子,为何不自己离开?”


    鹊儿浑身一僵,像被冰水淋透,从头凉到脚底, 喉间微哽,瞬间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深深埋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努力挤出来一些声音:“鹊儿……我……”


    青楼女子讲什么真心, 大抵最不可信,可鹊儿姑娘偏偏生出了这般真心。


    距离上次相别,将近一载, 她等着那句“帮你赎身”,等到今天。


    她明知道林行川清清楚楚地拒绝过自己心意,明知道帮她赎身不过是林行川对好友的一片真心善意,她明知道的,明知道的。


    她支支吾吾半晌,清楚地明白了林行川话中的意思。


    他此番来天丝阁,根本不是为了带她走,不过是恰好有事过来,想起这里还有个熟人罢了。


    那些日夜的等待,那些小心翼翼的幻想,原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泡影。


    洛子期在一旁琢磨片刻,也品出了其中滋味,心头顿时窜起一股滔天醋意,撇了撇嘴,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林行川淡淡扫过来的一眼按住了。


    那眼神里带着几分安抚,他便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林行川站起身,蹲到鹊儿面前,用折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与自己对视。


    光影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我知鹊儿姑娘身不由己,在此处的日子甚是艰难。”他的声音放轻了些,看着面前的鹊儿,眼神意味深长,“但既然攒够了那五两银子,小鹊儿也该懂得自己飞了。”


    折扇从她下巴移开,林行川转身走到洛子期面前,看向面色不佳的洛子期,柔软指腹轻轻碰了碰他的侧脸,算作安抚,随后俯身牵过他的手,将人拉起来。


    洛子期向来不会放过与林行川接触的机会,见林行川这次竟然主动牵起了自己的手,自然不会再去因为一些不可能的事情而生什么闷气,满心满眼都是面前的人。


    若是让旁人见了,只会觉得他实在好哄得很──但洛子期就是这般好哄得很,只要林行川有一点偏向他的表现,他都会被哄好。


    林行川见人哄好了,这才侧头看向仍怔在原地的鹊儿,语气已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带路吧。”


    鹊儿望着他与那位不相识的少年交握的手,那亲昵姿态自然得像是曾经远远瞥见过的林渊与他的妻子。


    一时恍然间,她顿时明了,心头最后那点希冀也碎了,一阵森*晚*整*理难以言喻的难过像潮水般漫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知道林行川不喜欢自己,可也没想过林行川竟也喜欢男人。


    她吸了吸鼻子,有些不甘心,但转念又想,有什么不甘心的?一切都是她自己原本就清楚的,不过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沉默到最后,她像是终于释怀了,只小声嘟囔一句,柔婉的嗓音微哑:“林公子,我等了你许久。”


    林行川背对着她,似乎叹了口气,这才回头看她,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我会给你寻个好去处,你知道的,我们是朋友。”


    一句话,将一切一厢情愿都尘埃落定。


    鹊儿垂下眼眸,将眼底的湿意掩藏,沉默片刻后,才放下怀中抱着的琵琶,指尖轻轻划过冰凉的弦。


    再抬眼时,已经恢复往日那低眉顺眼的模样。


    她快步走到前面,轻轻推开雕花木门,往外悄悄张望几息,见无人在意此处,这才回过头去,朝他们低声说道:“公子随我来吧。”


    她的语气听上去平静无波,好似方才之事全然未曾发生过,这是此事翻篇的意思。


    林行川这才彻底松了口气,下意识捏紧了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洛子期的手。


    鹊儿在前头引路,往郑先生的厢房走去。


    洛子期反手攥紧林行川的手,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问:“我们不是要找汤镖头和关伯吗?怎么反倒来寻郑先生和玲珑了?”


    林行川语气十分随意,如同正在与他谈论今天的天气。


    “我猜关伯和郑先生有关系,反正眼下也找不着人,不如赌一把。”


    那可真是太随意了,以至于洛子期听得一时心神恍惚。


    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这确实像是林行川会做的事情。


    只是做决定从来不与他商量这一点,洛子期深深以为,此事过后,还要与师叔细谈一番。


    至于所谓曾经的“红颜知己”,洛子期低头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令他心中的不高兴散去大半。


    虽然还未散尽,却又觉得实在犯不着,毕竟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鹊儿姑娘这番一厢情愿,本就够可怜了──若是他喜欢师叔,结果发现师叔竟喜欢姑娘,想必自己只会比鹊儿更伤心。


    走到一处楼梯口,鹊儿思索片刻,飞快地扫了眼四周,确认无人后,转身带他们绕到后院。


    那尽头看着像是一道木质楼梯,藏在一片繁盛的花丛里,像无数繁茂花枝攀附在墙面上。


    楼梯往上,隐约有丝竹声从窗口飘下来,缠缠绵绵的。


    分明是秋日,后院此处楼梯却一路皆是花团锦簇,开得比春日还热闹,挤挤挨挨,恰好遮住了他们的身影。


    对面是车水马龙,喧嚣闹市,楼梯旁的窗儿临街打开,耳力好的人,能清楚地听见里头说话的动静。


    三人放轻脚步,一阶阶往上走,鞋底踩在木阶上,没发出半点声响。


    待走到楼梯尽头的平台,几人皆蹲下身去,使得花枝能够完全遮挡住他们的身影,洛子期小心翼翼地凑到墙边,果然听见了清晰的对话声。


    先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温吞带些慵懒,过了片刻,竟真的传来了汤镖头的声音,虽不高,却能听出几分宾主尽欢的意味,只是还藏着点急切。


    “药王谷与苗疆那批货,已放在我住的客栈后院,等先生清点完,钱货两清,我就该启程回去过节了。


    紧接着便是那男人不紧不慢的声音。


    “不急,不急,汤镖头好不容易来趟扬州,总得赏一赏这里的美景、美食、美人吧?美景美人这里都有,过阵子,岑楼主将在醉仙楼办场大宴,不知汤镖头可有兴趣?”


    “我知道。”汤桂昌的声音传来,带着点好奇,“说是邀请了不少江湖豪杰前来,定在中秋那日……醉仙楼,岑楼主此番可是大手笔,是为了庆贺什么?”


    年轻男人轻笑一声,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我听闻,似乎是岑楼主小儿子的满月宴。”


    “一个满月宴,竟要这般大张旗鼓?”


    汤桂昌的语气里满是讶异。


    “听说那是岑楼主爱妻头胎,自然金贵些。”年轻男子叹了一声,“岑楼主与我多有生意往来,这点小钱自然是拿得出的,汤镖头若是想去,尽管放开了吃,那醉仙楼的酒菜,可是一等一。”


    汤桂昌“哦”了一声,便没再追问。


    楼上的丝竹声忽然停了,那年轻男人又开口,语气里带着漫不经心的调笑:“刚说要让汤镖头赏美人,想起扬州城的美人可不少,这天丝阁便占了大半,汤镖头难得来此,可想欣赏一番?”


    “这就大可不必了。”汤桂昌不明意味地哼笑一声,似玩笑般道,“家妻善妒,若让她知晓我竟在此处赏美人,可不得把我削咯!”


    “汤镖头可莫要辜负我一番心意,这位玲珑姑娘可是天丝阁的头牌,来,玲珑,给汤镖头唱段听听。”


    玲珑那柔媚的嗓音随即飘了过来,像羽毛搔过心尖,听着乖顺极了。


    “汤大人想听什么曲儿?”


    来了扬州城,汤桂昌自然早听过玲珑的名声,此刻好似忘了方才自己说什么,状似随意问道:“什么曲儿都成?”


    玲珑没应声,反倒是那年轻男人接了话:“自然,除了《霓裳》。”


    汤镖头听见这话,微微挑眉,倒没什么其他想法。


    只是窗外的三人闻言,互相对视,鹊儿随即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洛子期与林行川见她如此后,很快交换了个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


    但转念一想,当是富家子弟寻欢作乐的古怪规矩,便没再多想,继续凝神细听。


    “既然《霓裳》不成,我这一介粗人也不懂什么雅乐,玲珑姑娘随意唱段便是。”汤桂昌客客气气应声,也不想真扫了年轻男子的兴致,“有美人,有美酒,已是快意事!”


    接下来的对话渐渐寻常,洛子期听了几句,没再听出什么门道,转头看向林行川,眼神询问是否该走了。


    他们在这儿待得太久,先前那间厢房久无动静,难免引人怀疑。


    可就在他们悄悄转身下楼时,花丛掩映的角落里,忽然传来一阵拉扯声。


    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正拽着个姑娘,嘴里胡言乱语:“花前月下,美人儿……陪爷乐呵乐呵……”


    那姑娘背对着他们,看不清模样,却见那男人忽然捏起姑娘的下巴,醉醺醺的肉脸上浮现一片痴色,那张油腻的唇就要亲上浑身抗拒的姑娘时,只见她猛地抬腿,一脚踹向男人的下盘。


    那浑身肥肉的男人顿时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惊得好几间厢房里的声音都戛然而止,紧接着便有不少脑袋从窗口探出来往下瞧。


    三人反应极快,立刻闪身回了楼梯平台,却还是被窗边的汤桂昌瞥见了一角。


    他盯着那抹迅速消失的红衣身影,眯了眯眼,待对面的郑先生问起时,才哈哈一笑:“楼下有个醉汉轻薄姑娘,被踹了命根子罢了。”


    郑先生挑了挑眉,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玩味,笑道:“我还当是有什么小老鼠,跑到这儿来窥探些什么呢。”


    汤桂昌放在膝头的手微微一顿,面上却不显任何,随即大笑起来:“郑先生可是天丝阁的大主顾,老鸨怎敢让小老鼠跑到您这儿来捣乱?”


    “汤镖头说的是。”


    郑先生抬手举杯,朝他示意,汤桂昌便也端起酒杯,与他一碰,酒液晃出些微涟漪。


    宾主尽欢的气氛依旧,二人眼底晦暗不明——


    作者有话说:最近会忙一些,可能要改成隔日更了[抱抱]不过能更出来还是会尽量的[抱抱]


    第127章 柳潇潇


    洛子期等人压根没留意窗边那两人的对话, 目光紧锁在不远处那位桃红衣裙的姑娘身上,心中惊疑不定。


    他转头看了眼身后的天丝阁,又转回来看了眼仍是一身女装打扮的姑娘, 不敢置信地仔细打量那张脸,简直熟悉无比──那正被醉汉骚扰的桃红衣裙姑娘, 正是天元山掌门之女柳潇潇!


    “柳潇潇她……”


    他心中琢磨着, 思考自己该怎么开口, 才能表达出自己的震惊,手背忽然一暖,发觉是林行川把手覆在他手背上。


    只听林行川也蹙着眉头,疑惑问道:“你确定那真是柳潇潇?”


    洛子期自幼就认识柳潇潇, 而柳潇潇也没别的姐妹, 怎么可能会认错人?


    听见他的肯定, 林行川唇角微抿, 眉头紧皱,小声嘟囔:“堂堂天元山掌门之女,跑到天丝阁来,这是体验新生活?”


    洛子期:“……”


    三人位置较远,花丛掩映,他们躲在其后小心隐蔽, 因此柳潇潇并未发现他们。


    她回头瞪了眼身后各个窗边看热闹的众人,柳眉一竖,破口大骂:“看什么看!该干嘛干嘛去!”


    楼上顿时有人嬉笑几声,抛来一句荤话, 便见柳潇潇顿时脸色沉得都能滴出水来,腰间长鞭“啪”地一抽,尖锐刺耳的破空声响起, 一鞭狠狠抽在那正痛得哀嚎的醉汉身旁地面。


    饶是楼上众人离得远,都能清清楚楚瞧见那道深深的痕迹,连连惊呼,那醉汉更是被吓得脖子一缩,即便身下再痛,连哼都不敢哼了。


    “再看!本姑娘挖了你的眼珠子!”


    楼上的人讨了个没趣,慌忙关窗,再不敢招惹这暴脾气姑娘。


    柳潇潇又在醉汉身侧狠狠甩了一鞭泄愤,嫌恶地狠狠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许是偷偷溜出来的,不好寻滋挑事,闹得太大,只敢这般威慑一下。


    可就这一下,竟也将那醉汉直接吓晕了过去,甚至隐隐约约还尿了裤子。


    她朝着昏倒在地的醉汉“呸”了一声,紧接着烦躁冷哼,抬眼扫了圈四周,“噔噔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竟直直朝着洛子期他们这边跑来。


    八目相对的刹那,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洛子期早在她往这边跑时就提心吊胆,生怕被柳潇潇发现他们在这里──回头那张管不住的嘴要是说出去点什么,他洛子期清清白白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柳潇潇本是来寻路的,猛地瞥见三人缩在狭窄的楼梯上,还以为是天丝阁的人玩新花样,清秀的小脸立刻皱成一团。


    再定睛一看,其中一人竟是洛子期,她顿时瞪大了眼睛。


    洛子期急急忙忙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


    柳潇潇反应过来,见三人此刻模样,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神色一凛,朝着洛子期郑重点头,随后一步一顿地往后退,浑身僵硬地转身,看似想赶紧离开这诡异地方。


    洛子期望着她的背影正纳闷,想着不过是在天丝阁看见他了,也不至于惊讶成这样。


    随后一转头,瞧见林行川早已背过身去,鹊儿姑娘则双手捂脸望天,脑中电光火石一闪而过,瞬间恍然大悟,也跟着瞪大了眼,看向那因太过震惊而同手同脚走开的柳潇潇。


    不对,柳潇潇这丫头误会什么了!


    思及此,他立刻小心翼翼而又带着些急切地想追上去,才悄无声息地翻身下楼梯,无意间抬头,却见那先前偷听的窗口,有位模样清秀的年轻男子支着下巴,歪了歪脑袋,笑意盈盈地盯着他们。


    四目相对的刹那,洛子期眉头一皱,便听那男人语气带着戏谑,眼神却冰冷,目光如同一条毒蛇般,阴翳森冷。


    “哎呀呀,果真有小老鼠混进来了呀。”


    洛子期还没琢磨透这话的意思,就见男人抬手,刹那间,无数黑衣人从暗处无声飘落,竟是训练有素的暗卫!


    这些暗卫不仅功夫高强,还极其擅长隐匿,难怪他们方才早已被发现,却半点没察觉!


    林行川暗道不好,当即拔出腰间杯倾剑,摸了摸脸上严实的面具,跟着跳下楼梯,站在洛子期身侧,眼神探究地盯着窗台上的年轻男人。


    瞧见那张脸,他忽然皱起眉头,脑海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却转瞬被劈头而来的冷刃打断。


    随着年轻男人的手落下,那些暗卫齐齐涌了上来,足足有□□来个人!


    男人轻笑一声,丢下句“好好玩,小老鼠们”,便随手关了窗。


    那张脸消失在视野里,取而代之的是暗卫们手中冰冷锋利的刀刃。


    兵刃相接的脆响在后院炸开,再次惊动了不少人,又有无数脑袋从窗口探出来。


    洛子期看在眼里,牙关紧咬,心知必须速战速决。


    有人才瞧见此处兵刃相接之景,顿时忍不住惊呼出声,却又连忙捂住了嘴,“砰”地一声关上窗。


    见众多训练有素的暗卫出手,便知这是个人恩怨,因此谁也不敢插手惹火上身。


    隔岸观火的众人,在一柄利刃径直飞向他们时,连忙关上窗户,假装一切未曾发生。


    洛子期奋力应付着难缠的暗卫,余光瞥见林行川的身影,那只素白瘦削的手握在剑柄上,显得更加苍白无力。


    他顿时有些心急,下意识出声:“师叔,你先走,护好鹊儿姑娘就行!”


    林行川飞快回头看他一眼,手中长剑依旧利落地格挡着袭来的刀刃。


    恰在此时,他瞥见一个暗卫朝悄悄往鹊儿方向扑去,心中明白洛子期的意思,也不逞强,当即飞身而出,一剑刺向暗卫后背,将其逼退,再近不了鹊儿半步。


    只应付一个暗卫,对于如今的林行川来说,也算游刃有余,只是还要时刻注意护着鹊儿,难免有些束手束脚,因此半晌也未能决出胜负。


    这边打得难解难分,洛子期那头更是险象环生、水深火热,刀剑相撞的锐声不绝于耳。


    他牙关紧咬,额上青筋暴起,耳后那枚红色蝴蝶印记隐隐浮现。


    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似又浮现出那片花海,和那个执剑的身影。


    幻象里,蝴蝶纷飞,指引其道,现实里,洛子期手中的剑飘忽不定。


    刺、劈、点、撩、扫……


    他此刻的剑势看似轻盈,落下的剑意却沉重汹涌,打得暗卫们措手不及,好几人被掀翻在地。


    然而这式剑法他并未完全领悟,威力有限,此刻双拳难敌四手,正当一个暗卫从他身后突袭,洛子期还没来得及旋身,一道破空声已骤然响起!


    长鞭狠狠抽在那暗卫背上,打得他惨叫一声,皮开肉绽,血花飞溅!


    执鞭的柳潇潇甩了甩长鞭,眼神森冷地盯着暗卫,与洛子期对视一眼后,忽然闪身躲开。


    紧接着,一柄极其锋利的长剑直刺洛子期而来,他顿时惊得侧身一躲,回头就见那雪亮的剑刃径直扎向他方才所在的后方!


    “噗嗤”一声,利剑穿透血肉的声音清晰传入众人耳中。


    鲜血溅出,柳潇潇嫌恶地往旁边挪了两步,拍了拍自己的衣袖。


    洛子期盯着那滴着血的剑尖,猛地抬头——


    握剑的少年身着白衣,剑身泛着冷光,映出他紧绷却锐利的侧脸,剑尖斜指地面,带起一缕轻尘。


    “莫越洲!”


    洛子期有些发怔,还没来得及想这两人怎么会一同出现,便见莫越洲只朝他微微颔首,眼神平静,再次快速出剑。


    四周暗卫再次涌了上来,他迅速回过神,三人合力对付剩余暗卫,虽不轻松,却也渐渐占了上风。


    满地狼藉,血腥味弥漫。


    柳潇潇盯着洛子期欲言又止,余光瞥见一个红衣身影朝这边走来,再看那公子身后的姑娘,她不解地问:“这是?”


    洛子期怕再生事端,想离开此地的心急切,随意向他们介绍道:“这是我师叔,这位是师叔的朋友。”


    这话一出,鹊儿不由得抬眼,第一次认真打量起眼前的少年。


    洛子期却没心思留意她的目光,只想着恐怕还有追兵,自然地拉起林行川的手,想起后院外头便是热闹长街,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临走时,路过那个早已晕过去的醉汉,莫越洲看了两眼,眼神平静,手中剑却在他手心狠狠一刺。


    男人疼得刚要睁眼,又被他一掌敲晕。


    洛子期瞧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原本有些不解,但一再看前头对这边毫无所觉的柳潇潇,对上莫越洲平静冷淡的眼神,忍不住啧啧两声。


    莫越洲只瞧了他一眼,微微挑眉,什么也没说,径直越过他往前走去。


    鹊儿领路,带着他们到了后院一个僻静的角落。


    几个少年齐齐翻上墙头,最心急的柳潇潇脚下一滑,险些栽进墙后的小渠沟,被莫越洲一把拎了回来。


    只剩林行川与鹊儿还在墙边。


    洛子期回头,就见鹊儿微微后退两步,先看了他一眼,才转向林行川,姿态端庄,眉眼温柔,轻声道:“你们走吧,我得回去。”


    柳潇潇闻言,倒是心直口快:“你不跟着我们走,留在这天丝阁作甚?”


    鹊儿长相清淡,全无青楼女子的娇媚,她朝柳潇潇浅浅一笑,眉眼弯弯,此刻竟美得动人。


    “我想,林公子说的对,小鹊儿该学会自己飞了。”


    柳潇潇不解其意,洛子期与林行川对视一眼,却清楚地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林行川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低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倒是洛子期彻底松了口气,看着一身浅淡的鹊儿,也笑道:“那你可要快些离开,莫让老鸨发现你是从犯。”


    残阳如血,映在河渠之上,泛出粼粼波光,由红转白,如同跳动的火焰逐渐熄灭。


    鹊儿深深看了他们一眼,眸中情绪不断翻涌,欲言又止良久,最终才化作一声轻笑,柔婉的嗓音里,藏着一丝如释重负的雀跃。


    她说:“林公子,若是愿意,一刻钟后,可听鹊儿一曲《霓裳》?”


    不远处精致奢华的天丝阁,晃眼的明灯次第亮起,天上皎洁明月渐渐高悬。


    风里飘来袅袅丝竹,温柔缠绵,掩去了远处几个洒扫小厮的惊呼声。


    甜腻的脂粉气混着淡淡的血腥气,随着清凉的晚风缓缓漫上屋檐,飘向头顶那轮明月。


    林行川指尖微动,转过身去,翻身一跃,同少年们一起坐在墙头,最后认真看了眼亭亭玉立于杂草中的鹊儿,嗓音是一贯的温文尔雅。


    他说:“我会听见。”


    第128章 霓裳曲


    “洛子期, 你们怎么在天丝阁?还惹上麻烦了?”


    柳潇潇蹦跳着往前赶,脑后的麻花辫随着动作甩得欢快,发梢扫过肩头时带起细碎的风。


    洛子期怀抱长剑, 与林行川并肩而行,目光在柳潇潇和她身旁的莫越洲身上打了个转, 似乎想起什么, 忽然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严肃, 一本正经问道:“我还想问你,你跟着莫越洲在天丝阁做什么?你怎么混进去的?姑娘家家的,去哪儿耍不好,偏偏来此等风尘之地, 回头我就告诉你爹去!”


    柳潇潇猛地回头, 辫子随着转身的动作甩出一道弧线, 唇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 眼里藏着明晃晃的挑衅。


    “你有本事就去告状呀!我还怕了你不成?告状精!”


    “你要是告诉我你们来这儿干嘛的,我就不告状。”


    洛子期也不在意她这点挑衅,下颌微扬,眉梢一挑,看着柳潇潇倒着走的身影。


    “本姑娘偏不告诉你!”


    柳潇潇手指扒拉下眼皮,吐舌头朝他做了个鬼脸, 正欲再说些什么。


    “潇潇。”身旁一直沉默的莫越洲忽然开口,打断她还未说出的话,余光往身后瞥了眼,抬手轻轻揉了揉少女的发顶, 声音压得低,“专心看路。”


    柳潇潇偷偷觑了他一眼,悻悻地瘪瘪嘴, 转回去乖乖往前走,只是脚步里还带着点不服气的小劲儿。


    洛子期眼尾微挑,望着她那副看似乖巧、实则蠢蠢欲动的背影,忽然低笑一声,刻意学着莫越洲的语气,阴阳怪调:“哎哟,潇潇,专心看路。”


    “洛子期!你欠揍!”


    柳潇潇听见这声,瞬间炸毛,转身张牙舞爪,就要往他这边扑来。


    洛子期正欲拿未出鞘的剑挡住少女扑来的身影,却见她脚步猛地一顿,目光忽然停在另一边,有些不明所以。


    他顺着柳潇潇的目光看去,只瞥见跟在他身侧的林行川,腰间正别着熠熠生辉的剑。


    不过是剑而已,柳潇潇这是什么表情?难不成她一个耍鞭子的也认识杯倾剑?


    毕竟林行川是长辈,柳潇潇从未仔细留意过洛子期身侧这位戴着面具的红衣公子,此刻才惊觉,那剑柄的纹路十分熟悉──瞧着分明和莫越洲那本珍藏手札里画的一模一样!


    她赶紧拽了拽莫越洲月白的衣袖,指尖都带着点发颤。


    莫越洲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眉头不自觉蹙起。


    “你这眼神盯着我师叔看什么?”


    洛子期见她神色异样,觉得莫名其妙,下意识往前一步挡在林行川身前,恰好挡住了他们探究的目光,不过那熟悉的剑还是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脑中隐隐浮现出一整把剑的模样,莫越洲不禁侧了侧身,再度看向林行川腰间,心头咯噔一下。


    “是杯倾剑啊!莫越洲!”


    柳潇潇抱着他的胳膊使劲摇晃,声音里的急切与震惊打断了他的思考,却直接告诉了他答案。


    莫越洲动作一僵,猛地抬起头看向那位戴着面具的红衣公子,眼底瞬间闪过一抹惊喜的色彩。


    洛子期一听这话,再看莫越洲那熟悉的神情,心下顿觉不妙,赶紧再一侧身,还张开双臂,幼稚地将林行川挡得更严实了。


    “莫越洲,你又什么眼神!”


    坏了,他怎么就忘了,莫越洲也是极其敬仰林见溪的,让他瞧见活生生的林见溪就在他面前,该不会厚着脸皮跟他抢师叔吧?


    以莫越洲的性格,应该不会吧?


    洛子期胡思乱想着,越想越觉得心中别扭。


    林行川被挡在身后,看着身前这高大又带着点孩子气的背影,忍不住低笑一声,素白的指尖轻轻搭在少年肩头,温声唤他的名字:“子期。”


    洛子期听见这声唤,气焰瞬间矮了半截,回头望过去。


    虽然看不清面具后的神情,但莫名就觉得他在笑,心里顿时涌上点委屈,却又说不出口。


    林行川瞥见他微微下撇的唇角,一时无奈,指尖不动声色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洛子期下意识就想反手回握过去。


    见洛子期神色好了些,他才抬眼望向不远处并肩而立的少男少女,眼底漾着盈盈笑意。


    修长的指尖轻轻抵在唇边,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低声笑道:“小姑娘,轻点声儿。”


    柳潇潇听见这话,像是意识到什么,惊得瞬间捂住嘴,慌忙往四周一扫。


    他们一行人方才傻傻愣在路中央,此时早有行人投来好奇的目光,留意他们这里是什么情况。


    柳潇潇心中一紧,立刻下意识拽住莫越洲的手腕,装作没事人一样,拉着他转身往前走去,仔细一看,竟紧张得同手同脚起来。


    莫越洲早已回过神来,余光瞥见她浑身紧绷,心中失笑,抬手拍了拍柳潇潇的后背。


    柳潇潇猛地转头瞪向他,一双杏眼瞪得圆溜溜的,半晌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窘态,沉默片刻,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出声,莫越洲也跟着唇角微微上扬。


    洛子期瞧着她这副模样,先前那点莫名其妙的别扭早散了,也跟着笑起来,嘴上还不忘损她:“瞧瞧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儿!”


    柳潇潇笑够了,斜睨他一眼,没好气地回嘴:“我就不信,等你知道你师叔是那位时,能比我强到哪儿去!”


    说罢,又偷偷瞧了一眼拎着素白折扇慢慢晃的林行川,双手捂住心脏的位置,眼神亮晶晶的。


    “那位”指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洛子期却一脸坦然,嬉皮笑脸道:“我当然没出息,不过师叔教我剑法,你们可没这福气!”


    莫越洲听了这话,忍不住回头望去,却见林行川的目光始终不动声色地落在洛子期身上,心中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欲言又止半晌,于是他也跟着调侃一句:“难怪方才见你剑法比半年前精进不少,原来是有高人指点。”


    洛子期十分得意地“哼”了一声,双手抱剑,眼神明亮地望着莫越洲。


    “虽然肥水不流外人田,但若是师叔乐意,我勉强让师叔也指点指点你吧!”


    莫越洲闻言眼睛一亮,正要说话,便见洛子期把头又扭到一边,嘴上嘟囔:“毕竟咱俩还得当对手,你太弱了可不行……”


    他不禁轻笑一声,随后正色道:“那在下可得好好努力了。”


    夜色渐深,扬州城的街头愈发喧闹,行人如织,从他们身旁匆匆掠过。一行人被裹挟在人潮里,顺着涌动的方向缓缓前行。


    千灯如昼,万盏齐明,天丝阁的牌匾再次映入眼帘。


    他们没再进去,而是坐在斜对过靠近后院的茶楼里,不看楼里楼外绚丽的灯火与交错的酒盏,不听街头街尾熙攘的人声与断续的惊呼。


    林行川望着茶盏里微微漾开的波纹,不过多时,耳边隐约飘来一阵熟悉的琵琶声。


    几个小少年无意听曲,正兴致勃勃谈论着天南海北的事情。


    隔着一条热闹长街,他从窗口望去,明亮的灯火映在他漂亮的眼眸中。


    对面阁楼的窗前,分明映出人人所期的玲珑姑娘的倾城容颜,他的目光却越过那里,好似穿过了整座天丝阁,望向了后院那条花团锦簇的楼梯的方向。


    他看不见那楼梯,看不见那些簇拥的繁花,眼前却仿佛已浮现出鹊儿弹奏一曲《霓裳》时的身影。


    “……杯酒同倾,笑看云流。岁月如弦,莫负良秋……一曲霓裳,消尽闲愁。余音未已,此情长久。”


    歌声不是旧时人,终究往事逐流水,再不是当年。


    当年三人举杯邀月时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他心中却清楚,今时非昨年,彻夜畅谈天下江湖的三人都早已身不由己。


    林行川仰头饮尽杯中茶,闭了闭眼,待耳边曲调已经彻底落下,再睁开时,看向又不知因为什么而争吵起来,正在拌嘴的少男少女。


    沉默片刻,他忽然笑了一声,眸光微闪,开口道:“有人想干点大事么?”


    六双明亮的眼睛齐齐望过来,洛子期与柳潇潇最是等不住,急忙异口同声追问道:“去干什么大事?”


    说罢,还互相嫌弃地瞟了对方一眼。


    林行川摇了摇手中素白的折扇,起身时,腰间的玉佩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不紧不慢地踱步至他们面前,伸手拿回摆在桌上,供这群人怀着崇敬之心欣赏的杯倾剑。


    玉树临风的身姿悠然惬意,垂眸盯着剑鞘纹路,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调侃意味:“去寻宝。”


    三位少年也不问寻什么宝,去哪儿寻宝,只眼神明亮地盯着他看。


    莫越洲尚且还装作淡定的模样,微微点头,应了声“好”,洛子期与柳潇潇闻言,则立刻直起身子,兴高采烈地附和道:“好!”


    说罢,又互相嫌弃地瞟了对方一眼。


    今夜,注定无眠。


    天丝阁内歌舞升平,奢华的包厢里,一个男人眼眸低垂,盯着面前跪得笔直的年轻男子,语气听不出喜怒,只冷哼一声:“你怎么会觉得,仅仅只是你那十个暗卫,就能杀了林见溪?”


    “父亲!”


    年轻男子连忙抬头想辩解,迎面却飞来一只质地、成色皆上乘的玉镯,“啪”地砸在他脑门上,震得他一阵发晕,随后落至脚边,价值连城的稀罕物就这样碎成几块。


    “我让你盯着林见溪的一举一动,你就是这么敷衍了事的?”


    他不敢再辩解,头埋得更低了。


    外头喧嚣阵阵,包厢内却寂静得可怕。


    沉默许久,那男人才缓缓笑了一声,俯身将年轻男子扶起,异常亲切地唤他的名字:“轻松。”


    郑轻松立刻颤着声音应道:“……父、父亲。”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男人掐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四目相对,语气瞬间冰冷至极,“下一次,杀了他。”


    “是、是!”


    郑轻松连忙应道,却被男人随手甩在地上,额角瞬间沁出冷汗。


    包厢里空气凝滞,沉默中,只见那双熟悉的云纹锦鞋从他眼前经过,稍作停留一瞬,便继续朝门外走去。


    他不敢抬头,直到雕花木门被重新关上,才如一条涸辙之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神阴沉得可怕。


    “……一曲霓裳,消尽闲愁。余音未已,此情长久。”


    外头森*晚*整*理一曲终了,人声鼎沸隐隐约约传至包厢中,没过多久,那扇雕花木门再次被推开,一个婀娜窈窕的身影碎步走了进来。


    郑轻松早已不似方才那般狼狈,恢复了那副风流倜傥的模样,地上的一片狼藉也早已被收拾干净,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他笑意盈盈地捏起玲珑的下巴,从一侧的桌案上拿起一幅画卷,缓缓展开,盯着画中那张极其昳丽的面容,转眸一字一顿地对她道:“玲珑,记住这张脸了吗?”


    玲珑跪坐在地,抬眸仔细看过画像,看清此人面容,心中微微一怔,随即毕恭毕敬地应道:“记住了。”


    “下次见了他,想办法杀了他。”


    他语气里的阴狠让玲珑不禁身子一颤,眸光微动,却还是恭顺地应声:“是,少主。”——


    作者有话说:最近事多,后面马上开学,但是放心不会断更的,原谅我的不定期更新吧,不要抛下我[求你了]


    第129章 放火时


    “师叔, 咱们到这儿来,是要去找汤镖头汇合吗?今日汤镖头见了那商人,说不定我们还能再套些话来……”


    客栈后巷灯火通明, 光亮映得白色墙面明明灭灭。


    三个少年小心翼翼地缩在阴暗的墙根下,生怕被人瞧见, 唯有林行川懒懒散散地斜倚在对面, 悠然而立, 指间那枚温润玉佩正随着他手中的动作起起落落,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洛子期这声问话压得极低,话间还忍不住打量一圈四周。


    林行川闻言,只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晃了晃, 随即手腕一转, 指尖微勾, 示意他们凑近一些。


    少年们立刻乖顺地挪到他跟前, 眼神亮晶晶地盯着他瞧。


    银白面具在夜色下熠熠生辉,他们看不见林行川的神情,于是听得更加专注。


    “咱们可不是去找汤镖头的,这事儿啊,还得瞒着他。”他语调压得极低,神秘兮兮, 尾音却漫不经心地往上扬着,“咱们要去的地方……”


    话音往上一挑,三个少年下意识地仰起脸,眼睛瞪得溜圆, 连呼吸都放轻了。


    等听清林行川接下来说的话,几人差点没捂住嘴,那道惊呼声直直卡在喉咙里。


    “怎么?不敢去?”


    林行川“唰”地展开折扇, 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那模样,倒像是要做的事情有多么光明磊落。


    莫越洲自小被师友家人视作希望,接受最规矩死板的教育,做事从不逾矩,更何况此等偷鸡摸狗之事,一听这话,顿时眉头一皱,往后缩了半步。


    然而瞧见另外两人眼里都闪着兴奋的光,他自我怀疑一瞬,心里两个小人儿逐渐打作一团。


    林行川淡淡瞥他一眼,状似随意说道:“你若实在不愿,也不勉强,本就与你们没什么关系,不去也好,牵扯上你们,也算是个麻烦。”


    说罢,似乎是觉得自己这个想法还是太为难人了,林行川干脆拍板:“罢了,我带子期去便是,你和潇潇在别处等着就好。”


    柳潇潇听见这话,顿时炸毛了。


    “不行!我要去!”柳潇潇搓着手,满眼雀跃,胳膊往洛子期肩上一搭,那熟稔劲儿活像拜把子兄弟,兴致勃勃说道,“洛子期,带我一个呗?”


    她不敢跟林行川套近乎,索性直接从洛子期这儿入手。


    洛子期眉梢一挑,看着她这副恨不得立刻义结金兰的模样,低低咳了两声,话里隐隐带着几分笑意:“莫师兄若不去,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莫越洲眯着眼瞧着这对师侄一来一回,转头又见柳潇潇已经兴冲冲地盯着自己,少女话还没出口,他便先败下阵来。


    “好。”


    “莫师兄果然爽快!”


    柳潇潇丝毫未曾察觉三人话间的暗流涌动和弯弯绕绕,只觉得莫越洲果真是仗义之辈,不愧是名门出来的世家公子哥。


    被夸“仗义”的莫越洲没接话,只转向林行川,十分矜持问道:“前辈有何安排?越洲一切听从。”


    林行川上下打量他一圈,心中啧啧两声,随后说道:“自然有,你们的任务可重要得很。”


    有时候,洛子期总觉得很奇怪。


    谁能想到初见时清冷出尘的人,如今竟是这样一个坏心眼,前后大相径庭,简直像是换了个人。


    可洛子期又仔细想想,却觉得也不奇怪。


    当年传闻里那个一心追求天下无敌的少年郎,本就该是骄傲肆意、张扬不羁的,怎么想,都不可能会是初见时那般清冷模样。


    那才是林行川的伪装。


    如今林行川隐隐像是显露出过去模样,洛子期得以逐渐窥见真正的林行川,心中觉得十分高兴,唇角也跟着微微勾起,连跟柳潇潇拌嘴的心思都没了。


    这反常模样,惊得柳潇潇没忍住上下打量他一眼,转头问林行川:“这人经常这般痴笑么?”


    林行川沉默片刻,抬手敲了敲洛子期的脑袋,见人回过神,这才迟疑着说:“也许……不算经常?”


    洛子期没听懂这俩人的对话,只觉得心里畅快,拍了拍柳潇潇和莫越洲的肩膀,望着眼前层层叠叠的高大院墙:“好了,赶紧找找汤镖头他们把货藏哪儿了。”


    没错,他们此番正是要前去寻那些货物!


    今日午后所闻汤镖头与那位年轻男子的对话里,听得出来那些货物尚在清点。清点和搬运货物所需时间,这几日过来,他们对此心中清楚,想来应当还没来得及运走──至少没有全部运走。


    林行川一想起那些货物是什么,心头便戾气丛生。


    洛子期更是如此,若真有那本事,恨不得让这些东西直接凭空消失,绝不让那奸商用它们害人。


    在船上待着的那几日,他们日日与这些货打交道,汤桂昌也从未对着他们起过警惕心,虽然汤桂昌自个儿不知道那些草药的用途,洛子期和林行川那时跟随他的脚步,听着却步步惊心。


    哪些箱子装着什么货物,如今他们一眼便能认出来。


    夜深人静,后院无人,只余偶然虫鸣。


    一行人猫着腰,沿着墙根小心翼翼地摸索,一间房一间房慢慢排查,偶尔遇上有人的屋子,好在夜深人静,里头的人早已睡熟,并未察觉窗外的窥探。


    他们个个模样方正,看起来正义凛然,不似鼠辈,如今却干着此等偷鸡摸狗之事,对于莫越洲而言,这还是头一次。


    一时手脚都有些放不开,于是他只跟着在后面时不时瞧着,没参与洛子期和柳潇潇光明正大的“偷窥大业”,并且时刻警惕四周动静。


    林行川自然也没闲着,一边留意着周遭,一边脑中飞快运转,思索那些货物的藏处。


    这般重要的东西,那奸商绝不可能随意堆放,定然安排了人手看守,说不定就是如同今日那些训练有素的暗卫。


    思及此,他查探得愈发仔细,示意一直活跃在光影下的洛子期和柳潇潇藏好身形,确认一切都安全了,他们才再次挪步。


    好在客栈不大,房间不多,没一会儿就只剩几间房没查过了。


    洛子期再次随意朝窗子里看去,这次有了个新发现。


    他把林行川带过去瞧,从窗口戳出来的一个小洞中,可以窥见床榻上正躺着一个人——正是苏二!


    既然苏二在此,想来离那货物所在之处也不远了。


    许是那奸商也没想到他们会突发奇想来偷货,这一路顺畅得有些诡异,竟连个看守的人影都没撞见。


    林行川生怕周围会有暗卫埋伏,以至于伤了这几个各家的手上明珠,每次都是自己打头阵,小心翼翼地向前试探。


    洛子期有心替代林行川,正要上前,林行川只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他便乖乖继续跟在后头。


    瞧着林行川这般熟练查探的模样,总觉得此人大抵不止干过一次这种事情。


    可奇怪的是,再一路过去,剩下的房间里都不住人,直到他们终于确认地点,小心翼翼地半推开一扇门,看见里头堆放的剩余货物,从始至终,除却几个打瞌睡地小厮,他们都没遇上半个人影。


    不仅是林行川,连洛子期发觉这件事情时,都不禁皱起眉头。


    望着满室堆放的货物,又转头看了看正在门口不远处放风的莫越洲和柳潇潇,四周安静至极,他满心不解。


    这些货物对那奸商而言,明明十分重要,怎么会就这么随意放着?


    但既然无人看守,洛子期也不再犹豫。


    凭着记忆找到几个眼熟的箱子,先顺手摸了几瓶上好的伤药,一路过去,最后停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箱子前。


    生怕有诈,二人对视一眼,一时没敢下手。


    这里面装着的东西,二人最是熟悉不过了──正是各式各样早已失传的毒药成品,包括观音醉!


    小心翼翼地用剑砍断箱子上的铜锁,发觉并无发生任何情况,林行川迅速从里头摸出几包不知名的药粉,一把揣进兜里,便示意洛子期得手后赶紧走。


    洛子期紧跟着摸了几个小瓷瓶,刚要迈步,回头再次瞥见那个箱子,他垂眸思索一瞬。


    趁着林行川不注意,他悄悄摸出火折子,背过身去,“噌”地一声,微弱的火苗在昏暗的房间内亮起。


    他用身子挡住那点微弱的光亮,在林行川踏出门口的瞬间,将火折子丢进了箱子里。


    既然带不走,那就让这些毒药永远别现世。


    做完这一切,落下一截的洛子期连忙飞快跑至门口,赶上他们的脚步,轻轻带上门,任由房间内那点光亮在暗中逐渐放大,没让林行川察觉任何异样。


    见莫越洲和柳潇潇示意周围没人过来,四人对视一眼,立刻跃上屋檐,撒腿狂奔。


    一路都顺利得令人心中发慌,洛子期回头望了眼客栈方向,仿佛已经看见熊熊燃起的火光,心里有些发虚,连忙催促着众人逃跑。


    但转眼便瞥见面前林行川瘦削的背影,又觉得那些祸害人的东西,能少一点是一点。


    自诩“从不做偷鸡摸狗事”的洛子期,头一回干这种勾当,心虚得厉害,后背手心冷汗直冒。


    倒也不怕把那一整个客栈都给烧着,那房间四周莫名其妙都未曾住人,门外不远处还有打瞌睡的小厮,想来不久就能听见动静。


    悬着的心放下几分,他抿了抿唇,拉过林行川的手,心中胡思乱想着。


    “你偷偷干了什么?”


    身侧突然传来一句气音,洛子期瞬间惊得浑身一抖,那张银白面具顿时映入眼帘。


    他连连摇头,林行川盯着他看了三秒,便转过头去,没再问话。


    他悄悄松了口气,心却没敢放下,连柳潇潇兴奋地跟他讲话,都只是敷衍应答。


    要是师叔知道他一把火烧了那些东西,会责怪他吗……


    终于,一路提心吊胆之下,他们顺利地将莫越洲他们送回了客栈。


    “太刺激了!洛子期!”柳潇潇兴高采烈地跟他讲着,“下次还有这种冒险,记得再喊我!”


    洛子期挑眉,瞥她一眼,看着跃跃欲试的少女被莫越洲一把拉了回去,乖乖闭上了嘴,这才回道:“下次的事情,下次再说。”


    他们与莫、柳二人约好过几日琴剑宴上再见,便转身往回走,不多时就回到了自己住的客栈。


    洛子期心里揣着事儿,林行川也未曾点明。


    跟林行川相拥躺下后,他也只睡得浅浅的,耳朵始终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忽然,深夜一片浓稠的黑暗里,他的眼睛瞬间睁开,目光直直射向夜风吹动的窗口!——


    作者有话说:来晚了,还有一个七夕小剧场在下面[抱抱]


    时间线是结局的一年后。


    ————


    雨停后,星河渐显,集市热闹,游人如织。


    洛子期刚买了两串糖画,游走在行人之间,目光四处打量,终于在阑珊灯火处瞧见了想见的人。


    他左手拍拍林行川的肩膀,立刻跑到右边,却不想直直撞进了那双漂亮的眼眸之中。


    “你去哪儿了?”


    还未等林行川话音落下,眼前忽然出现一串狐狸形状的糖画,黄澄澄,亮晶晶。


    “我瞧见一姑娘缠着她的情郎要糖画,想着也给师叔买一串。”洛子期眉眼弯弯,故作委屈道,“哪曾想师叔一点儿也不注意我,自己跑这儿来了,让我好找,还怪我乱跑。”


    林行川闻言唇角微微上扬,眸光轻闪,藏在宽大袖中的手指轻轻捏住手心里的东西,另一只手自然地接过那串糖画,轻轻咬了一口。


    麦芽糖浓重的甜意从舌尖漫上心头。


    “师叔,听说那牛郎织女一年才能在鹊桥上见着一回,这一年来,虽然我也少见师叔,不过……”


    洛子期的话说到一半,向林行川看来,眼神明亮,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林行川轻笑一声。


    “子期想说什么?”


    洛子期忽然背过手去,手上那串小麻雀形状的糖画藏在身后,反而低头咬了一口他手上的小狐狸。


    “咯吱咯吱”咬了几下,洛子期这才状似不经意般往前走去,路过林行川时,微微侧身,含糊不清道:“想说,不过我们好上一些,不必等鹊桥,我往后日日都能见着你。”


    远处流萤飞过,林行川盯着少年往前走去的背影,眨了眨眼,意识到他话中的意思,不由得轻呼出一口气。


    “希之。”


    他朝着前方小声喊着。


    即便很小声,却还是被人十分轻易地听见了。


    鲜少听人喊自己的小字,洛子期一时没反应过来,心中好奇林行川这般又是为何,于是很快回头看去。


    红衣公子身后一片昏黄灯影摇晃,迎着几分街边人声热闹,青年眉眼如画,笑眼弯弯。


    星河下,少女们的乞巧歌隐约传来。


    林行川将手心里的东西放在洛子期手上,带着细微濡湿的汗意。


    “比不了织女巧夺天工,只是尽力而为。”漂亮的眼睛忽闪,细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他低垂着眼眸,轻声道,“希之莫要嫌弃。”


    洛子期低头看去,那是一枚做工不算精巧的香囊。


    讲真的,这大概是洛子期认识林行川这几年来,出自那双只会握剑的手下,最为精致的东西了。


    难怪近来师叔好不容易舍得从广阔的山川湖海回到这一隅小居,却频频找各种借口让他睡书房,原来是因为藏着这个。


    他抬眼望去,瞧见林行川鲜少带了点紧张的神色,顿时“噗嗤”一声笑出来,眼底的光比一旁摇晃的烛火更亮。


    “师叔送什么东西,我都不会嫌弃。”他低下头,轻吻住青年的唇角,低笑道,“希之只愿……”


    “万喜万般宜,岁岁长相见。”


    林行川攥紧身前挺拔少年的手臂,闭上眼睛,轻轻应声。


    身后,灯火摇晃,星河长明。


    第130章 黑衣人


    客栈的灯笼在阴凉的夜风中轻轻晃悠, 地上的光影便跟着碎成一片,摇摇晃晃。


    二更的梆子声刚落,案头烛火正忽明忽暗地跳着。


    “铛。”


    夜风里混进一声极轻的瓦响, 让本就悬着心的两人瞬间绷紧了神经。


    洛子期指尖已快要搭上床头剑柄,目光如电, 直直射向那扇临街的、糊着纸的雕花木窗, 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


    “咚!”


    窗外一道黑影猛地闪过, 纸窗“嗤啦”破了个口子,冰冷的月光涌进来的刹那,一道冷光随着破空声响起,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飞射而入。


    洛子期摸向剑柄的动作加快, 手腕一翻, 长剑已然紧握在手中, 旋即翻身扑向林行川。


    “噗嗤──”


    刀刃扎进木头的闷响就在耳边炸开, 洛子期猛地回头看去,果然见到一柄锋利的小飞刀,此刻正深深钉在床头,尾端还微微颤动。


    他急促喘了两口,不等那黑影破窗而入,两人已经同时坐起身来, 翻身下床,提剑在手,蓄势待发!


    木屑飞溅的瞬间,洛子期旋身错步, 长剑横扫而出,精准地格挡住刺向门面的短刃,“锵”的一声, 刀剑相接处瞬间迸发出明亮的火星。


    刹那间,洛子期就借着这一瞬的光亮,看清了面前蒙着黑布的刺客,只一双眼漏在外头,像是一条藏在阴影里的毒蛇,目光阴冷得让人发怵。


    林行川的剑更快,他几乎与另一个黑影同时动起来,身影如同鬼魅般滑向右侧,剑刃贴着对方手腕掠过,逼得刺客不得不慌忙回手自保。


    “铛铛铛”几声脆响,兵器相撞的余震震得窗棂似乎都在颤动,那刺客下意识收回手,却见林行川已经借势旋身,一脚狠狠踹在对方膝弯。


    那刺客不由得踉跄着撞翻了桌凳,“哐当”,一道巨大的动静响彻云霄,在此刻夜深人静时,格外刺耳。


    二人对视一眼,心知很快就会有人过来,紧盯着面前刺客的动作,想要速战速决。


    另一人见同伴不敌林行川,待看清对面容貌后,心思一转,立刻弃了与洛子期的周旋,转而直扑林行川后心,似要一鼓作气,将其置之于死地!


    林行川眼疾手快,手腕翻转,剑脊重重磕在那人后颈,使得刺客不由得闷哼一声。


    然而那刺客手中的动作却没停,反手一刀划向林行川的腰侧。


    可洛子期也不是吃素的,哪会让他得手,顿时横剑扫开刀锋,借力后跃,足尖点在床沿,长剑如蛇出洞,直刺对方心口。


    在洛子期的掩护下,林行川迅速闪身躲过,同时与之目标一致,长剑直刺,却在触及衣襟时猛地顿住,瞬间收回手中剑!


    眼前这刺客,竟然如此怕死,还穿了一身保命的软甲?


    二人对视一眼,耳畔刀风又至,林行川抬剑格挡,一片漆黑夜色里,在洛子期掩护下,他与刺客拆了几招,眉头越皱越紧,心下却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


    只听门口又传来两声轻微的响动,洛子期心中大惊。


    “门外还有一个。”林行川扫开一名刺客的短刀,随后立刻急速退回至洛子期身边,“小心点。”


    洛子期正制住身前刺客,剑锋抵着对方咽喉,还未压下手去,房门处瞬间袭来一支飞镖。他手中剑微侧,挡开那支飞镖,却也给了手中被压制的刺客逃脱的机会。


    林行川扬手扫落仓惶逃跑的刺客手中刀,随即一脚将其踹至摆放着烛台的桌案前,狠狠撞翻了整个桌案,紧接着旋身而去,长剑直刺其臂膀,令他动弹不得。


    火光落地的瞬间,洛子期借着光亮猛冲,长剑在空气中划出破风声,精准地刺穿了刚推门而入的刺客袖口。


    对方吃痛,短刀脱手,转身就要跑,洛子期也不恋战,余光瞥见林行川的身影,旋身回护在他身侧。


    最后一名刺客见势不妙,竟想翻窗再逃走。


    洛子期冷笑一声,正要追上去,却被林行川拉了回来。


    他脚步一顿,不禁回头望去。


    “不用管,跑了就跑了。”林行川眉眼低垂,眸中酝酿着冰冷的光,语气森冷,“有人买了我们的命,这些都是暗影阁的人。”


    他与暗影阁打过不少交道,这三人一看就不是专门培养的死士,互相间毫无配合,倒像是临时凑一起接了这活儿。


    想来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否则真够他们喝一壶的。


    洛子期收回目光,一手抓起地上那名几乎要疼晕过去的刺客。


    被制住的刺客刚要挣扎,便被他反手一掌劈在颈后,软倒在地。


    烛火不知何时已经被冰冷的夜风吹灭,温暖的烛光熄灭了,只剩下满地流淌的清冷月光,瞧着那横躺的黑衣人,洛子期用剑挑开他脸上的黑布,露出一张十分陌生的脸。


    林行川擦了擦剑,看向在夜风中微微摇晃的残破的窗,眸光微动。


    长剑归鞘,金属碰撞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迈步至窗前,望着那些刺客逃窜的方向,窗外白日里热闹的长街,此刻早已寂寥无人。


    “师叔,会不会是白日那人?”


    洛子期想着,那位郑先生怕是早就发现了他们,或是算准了他们会跟着汤桂昌去天丝阁,才早早在那边等着。


    为什么等待他们?只能说明这位郑先生跟幕后主使必然脱不了干系。


    洛子期忽然觉得一阵毛骨悚然,不知从何时起,他们的一举一动好似都在那人的掌控之中,指不定此时此刻这座客栈周围,早已不似表面这般平静,暗地里还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


    林行川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看着一地狼藉,将杯倾剑重新别在腰间,颤抖的指尖隐藏在宽大的袖袍之中,喉结上下一动,努力压下喉间翻涌上来的咳意。


    沉默许久,他忽然开口:“我突然想到,那位郑先生分明知道我们在旁边,却还极力邀请汤镖头去那个琴剑宴,怕是故意说与我们听的。而岑楼主邀请天下名门与豪侠,连白一名都有一份,偏偏唯独没邀请的,只有如今你做主的青云剑派,和李青苏做主的药王谷,你说,他们打的什么算盘?”


    洛子期俯身捡起地上的烛台,扶好桌案,顺势随意踹了脚昏死过去的黑衣人,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听见这声问话,他眉头微皱,思忖片刻,才淡淡回声道:“我猜岑楼主未曾邀请青云剑派和药王谷,是不敢。他明知在青云剑派那件事里,我与他已经有杀父之仇,此等血海深仇,我没直接斩了他已是仁慈,他怎敢邀请我们?倒是那位郑先生胆子大……我猜他会在琴剑宴上有所动作,不过,岑楼主会知道他这位好盟友要做什么么?”


    “我猜不出。”林行川瞥了他一眼,拖过一张椅子坐下,盯着他脚边的刺客,沉吟片刻,像是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巧精致的令牌,打量几眼才道,“你说,他们知不知道,白一名那份邀请函,已经到了我们手里?”


    洛子期瞧见他的动作,俯下身来,也仔细打量几眼这枚令牌──这是上次与贺梨白相见后,贺梨白托人送来给他们的。


    “不管他知不知道,他的目的都达到了,这场鸿门宴,我们必定会去。”他有些感叹,“无论是为了追查真相,还是杀岑河报仇,他都清楚,我们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林行川没应声,指尖把玩着那枚令牌,随后抛给洛子期。


    他伸手接住,稳稳握在掌心,目光却是落在林行川身上的。


    “其实我有点好奇,岑楼主怎么会认得白一名?世家公子哥隐姓埋名入江湖,取这样一个名字,想来行事也不会那么高调,岑楼主眼高,怎会在意他?”


    洛子期随意踱了两步,然后站到林行川的椅子后面,腹部靠着椅背,宽大的手掌轻轻抚过他有些凌乱的头发,等着他回答。


    桌案上被重新摆放好的烛台旁,有一面被放倒的铜镜。


    洛子期余光瞥见那面铜镜,正想去将其重新立起,却听林行川忽然开口。


    他语气中含笑,说道:“毕竟岑楼主小肚鸡肠之声名远扬……我当年和岑河结梁子的时候,白一名已经时常跟在我身边,跟在我身边的人,岑河也不会放过,因此那段时日,白一名没少被他时不时的找麻烦。不过那都是些小打小闹,白一名只当笑话看,不计较,两人倒没真结仇。”


    洛子期顺着他头发的手指微顿,眸光闪烁,沉默几息后,才重新开口:“那岑楼主又为什么这么恨师叔呢?”


    恨到要联合他人把承风楼都赶尽杀绝,恨到要犯下如此滔天大罪,结下如此血海深仇。


    这里头的梁子,至少,绝不止当年让岑河丢了脸面那么简单。


    林行川便没说话,感受着身后少年的动作,脑袋往后一靠,抬眸向上看,恰好与低头看他的洛子期视线相对。


    指尖的发丝打着卷,昭示着少年正在思考。


    林行川总觉得洛子期对他的往事格外好奇,从前不敢说,如今二人亲近了,胆大了,倒是敢一直刨根究底。


    他盯着那双清亮的眼眸,看了又看,直到洛子期俯身轻轻吻了吻他的眼角,湿润柔软的触感令他回过神来,这才伸手推开少年的脸。


    “那可说来话长了。”他道,“都是些年少不懂事时惹的祸,怕你笑话,所以我不打算说。”


    洛子期闻言不禁失笑,眉梢一挑,捧着林行川的脸颊往里推了推,还故意嘟了嘟嘴,结果被他一巴掌拍开,自己先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他忽然想到,总听人说,少年心气始终是不可再生之物。


    他眼看着林行川好像恢复了些许少年人的模样,却忘了,那些难以忘怀的事情总是会横在人心头的。


    即便如今的林行川依旧张狂,手中剑看似握得极稳,不似当初那剑心破碎的模样,可他依旧是失去了一切,满身病骨,强撑着一口气活下去的林行川。


    就像人人都道他天生乐天派,他也永远忘不了洛秋风的死,忘不了那些血海深仇,林行川也是如此。


    他沉默片刻,随即再次朝着林行川绽开一个笑。


    “我当师叔要将这些‘说来话长’的风流逸事长话短说,原来是不如不讲。”洛子期的手伸过去,把林行川拉起来,牵着人往外走,嘴上仍道,“不说就不说,我也没有很想听。”


    林行川只是轻轻捏了捏握着他的手,垂下眼眸,沉默着跟他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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