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梦与情
林行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屏风后, 过了许久,他仍僵在原地,没能缓过神来。
仿佛三魂七魄都随着林行川一起走了。
周身似乎还萦绕着那人的清冷气息, 察觉到某些异动,洛子期无意识地深吸一口气。
不知想到什么, 洛子期心中一紧, 正端着药碗的指节忽然一颤, 手中的药碗应声落地。
“哐啷”一声脆响,瓷碗破碎的声音划破此间寂静的空气,碎瓷片溅开时带起几滴药汁,落在他的衣摆, 令洛子期心神恍惚不安起来。
屏风后立刻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林行川闻声, 几乎是跌撞着出来的, 瞧见屋里的情形,他不禁皱起眉头,疑惑地盯着地面上的污渍。
洛子期坐在床榻上,抬眼心虚地看向林行川,却又瞬间再次深吸一口气。
青年此刻衣衫不整,雪白里衣松松垮垮, 显然是脱了一半后,听见声音急急忙忙重新系回去的,并不工整,衣领向里叠进去了一些, 歪歪斜斜露出白皙精致的锁骨,还有一小片细腻如玉的胸前风光。
洛子期只匆匆瞥了一眼,便猛地移开视线, 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一下,心脏酸酸麻麻,连呼吸都变得滚烫。
他现在已经深深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是不是被什么诡异的东西附身了──不然怎么会脑子里全是些不堪入目的画面?
“师、师叔。”
洛子期低着头愣愣喊他一声,声音都有些颤,想说些什么来掩饰面前的场景,舌头却像打了结,说不出其他话来。
他下意识将整个身体往后靠了靠,使得身下的异动不会太过明显。
将人沉默几息,洛子期这才敢小心翼翼地低头认错,声音极低:“对、对不起师叔……我没拿稳,不小心打翻的。”
林行川的目光落在地上蜿蜒的药汁上,瞧见他这副心虚的模样,眉头微蹙,但语气依旧十分温和,先声安慰他道:“无妨,你没事就好。”
只是这药……他指尖无意识地收紧。
这忘忧藤虽说不难寻,但他只来得及带回这些,还不知够不够用,这下没了,可还得等明天再去寻了。
可谁知道情花蛊什么时候发作?
说不定是今天晚上,说不定是明天早上。
若是……若是情花蛊今夜发作,可怎么办?
林行川不敢想下去,只能安慰自己,或许这情花蛊也不会乱发作。
他快步走过去,瞧见洛子期下摆上都溅了不少药汁,不由得低声叹息。
蹲下身仔细看过后,确认确实没问题,这才抬眸,恍然瞧见洛子期的耳尖此刻红得快要滴血,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他。
他以为是洛子期做错事情不敢看他,心头焦躁淡了些,声音也不由得更温柔。
“我们明天再找。”林行川对洛子期向来是十分宽容的,此刻也只是习惯性摸了摸他的发顶,嗓音轻柔道,“你先去收拾自己吧,这里我来就好。”
洛子期对上身前林行川的视线,瞧见眸中那一抹柔和,心中更是心虚至极。
为什么心虚呢?
因为洛子期不想承认,他方才连听见林行川的声音都觉得像是受到了某种刺激,遑论如今林行川还碰了他。
指尖触及发丝,那点温凉轻轻覆在他的头顶,令他忍不住浑身颤栗。
但这点触摸完全不够,远远不够。
洛子期忍不住想一把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亲吻,啃咬,含在嘴里,将它捂热。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今夜的欲望格外疯狂,几乎快要他压抑不住。
洛子期只觉得林行川就像一张极具吸引力的网,一点一点将他与无边的欲望一起吞没,拉入一片虚空之中。
可那是林行川。
“不。”他极其克制地稳住嗓音,猛地低下头,脖颈绷得笔直,不敢再看一眼林行川的任何部位,“我自己弄的,还是我自己来吧。”
林行川察觉到他细微的颤抖,动作一顿,皱起眉头。
“你怎么了?”
洛子期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滚烫起来,如果林行川再呆在这里,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
“……我真的没事。”
他缓缓闭上眼睛,带着极端压抑的颤抖,轻声道。
再睁开眼时,眼里已经恢复一丝清明,脸颊却紧绷,牙关咬紧。
灯火幽暗,洛子期那张俊美的脸藏在一半阴影里,没叫林行川看出一分异常。
林行川沉思片刻,只当是洛子期今日又不高兴,终究是没再坚持,转身进了屏风后。
水声淅淅沥沥响起时,洛子期刚飞快把地面上的碎瓷片和污渍收拾好。
耳边传来的水声和摩擦声,像是带着钩子,一下又一下挠在他的心尖上,令他忍不住想把耳朵也捂起来──可他又舍不得。
于是就这样躺在床榻上,耳盗铃般捂着一只耳朵,紧紧闭上眼睛。
却使得脑海中疯长出更多念头──林行川逐渐褪下单薄的衣裳,裸露出光洁的脊背,精瘦有力的腰腹……
活色生香的画面。
正想得心猿意马,他忍不住手往下伸,眼见事态越发不可控制,他忽然瞧见林行川竟湿着身体便从屏风后出来了。
洛子期顿时惊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白色里衣吸收了身体上的水分,紧贴着柔嫩的肌肤,逐渐变得透明,徐徐勾勒出堪称艺术品般的优美线条。
湿发滴滴答答,落下的晶莹水珠,从那双漂亮极了的眉眼,高挺的鼻梁,饱满粉嫩的唇,修长的脖颈……一路向下,渗进衣襟里。
洛子期只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滚烫,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剧烈,疯狂,像是要跳出胸膛。
师叔……在干嘛?
他迟钝地想着。
师叔这般勾人,是想做什么?
浑身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倒流,尽数冲上头顶。
他看见林行川微颤的睫毛上沾着的水珠,看见他唇瓣被水汽浸得愈发红润,看见他敞开的领口下,肌肤白得像雪。
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都不剩了。
所有的血液都奔流向一点,令他再也无法克制住自己。
“师叔……”
他的眼神迷离,无意识地轻声呢喃,声音哑得不行,伸手轻轻拉过面前之人的腰肢。
灼热至极的呼吸撞上灯下美人的颈窝时,皎洁的月光正透过飘动的窗帘静静流淌。
洛子期甚至能够清晰闻到对方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方才打翻药碗导致的草木香气,使得本就被欲望侵蚀的头脑更加混沌。
身下异动愈发明显,他死死攥着面前人的手腕,指节泛白。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些不堪的画面在疯长。
他想吻那觊觎已久的唇瓣,想抚过全部细腻的肌肤,想将这人揉进骨肉里。
颤栗的指尖触及那片敏感的腰腹,陷进后背湿润的肌理,仿佛一捧即将融化的春雪,温凉,却逐渐被他的滚烫融化。
他的眸光烫得令人发颤,流连在林行川的眉眼,半分也舍不得离开。
似乎感受到了跟前人的僵硬与颤抖,洛子期深吸一口气,粗粝的指尖轻轻抚上林行川的眉眼,激起一阵细微变调的呼吸。
肖想已久的面容此刻离他极近。
月光清冷,却令人躁动不安。
“洛子期,你……”
林行川好像对他说了什么话,洛子期却听不太清楚了。
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脸颊,他抬眸看去,撞进一双盛满柔意的眸子里。那双眼平日里总是清冷温和,此刻被水汽润过,竟带了几分惊心动魄的诱惑。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只知道,这不过是个梦。
因为现实的林行川与他亲昵,却绝不会这样。
他需要克制自己才行。
可是这是在自己的梦里,无论在梦里对林行川做什么事情,现实里的林行川都不会知道,所以做什么都不为过。
想到这里,洛子期再也忍不住了,将自己突如其来又无边无际的欲望一展无遗。
布料相擦的细碎声音里,林行川的惊呼被他堵在唇间。
少年的吻带着不容拒绝的炽热,落得又急又碎,从敏感的耳垂滑到突出的喉结,带起林行川一阵细微的战栗,麻感沿着脊椎一路窜下去。
于是所有的理智都成了屋里摇晃的烛火。
“师叔……”他粗喘着气,声音低哑,急促,小心翼翼,不断重复呢喃着对方的名字,带着无尽的渴求,“林行川……”
林行川呆愣地盯着面前已经毫无理智的人,宁愿这是一场梦。
“洛子期……”
他的嗓音同样在颤抖,因为害怕,因为紧张。
剩下的声音都被少年突如其来又早有预兆的吻封缄于喉间。
唇齿相依,空气里满是潮湿的喘息,混着少年独有的荷尔蒙气息,令他只能跟着本能往更深的暗夜里飘。
其实在第一个吻落下时,林行川就完全可以拒绝,将洛子期推开,锁在屋里让他独自煎熬。
林行川本想这样。
可是少年湿润的眼睛雾气朦胧,就这样看着他,声音软得不像话。
“师叔……我好难受。”
少年仰起头,嘴上说着软话,手中力道却不由分说,将他牢牢压在身下,腰腹掐得生疼,浓密的睫毛轻轻蹭过他的下颌,勾起一片痒意。
如同神明最虔诚的信徒,洛子期满怀虔诚地一点点吻着他,轻声呢喃他的姓名。
从上到下,随着滚烫的指尖一起流淌而过。
他耳尖通红,与林行川对视,嗓音极哑、极低、极轻。
“可不可以?”他的鼻尖蹭着对方的鼻尖,软绵绵问,“……师叔,给我,好不好?”
林行川盯着他泛红的眼角,听见这道声音,到了嘴边的拒绝忍不住咽了回去,便再也狠不下心推开。
他向来是对洛子期无比宽容的,至于洛子期醒来以后的事情,那也是醒来以后再说。
喉间忍不住溢出一道软得不像话的奇怪声音,令林行川心惊一阵,此后便再也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指尖插进少年的发间,起初是推拒,后来就变成了无意识地抓紧。
所有的呜咽和喘息都藏在了唇齿之间。
世界缩成彼此交缠的影子,在月光下忽明忽暗。
夜还很长。
那一捧春雪终归被暖阳融化了。
虫鸣声起,林行川早已听不见任何声音。
洛子期眼神清明,嘴唇低低靠近身下人的耳畔,小心翼翼地吻着,嗓音温柔至极。
“林行川,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一写起来就发了狠忘了情,于是写了一整章……美味至极……
小师叔向来是对小洛十分宽容的[狗头]
一点也不露骨,毫无擦边词,全是氛围感,希望别锁我[求求你了][求你了][求求你了][求你了]
第112章 情之至
正午的日头正烈, 金辉透过窗棂斜斜切进来,暖烘烘地落满床榻,将被褥上蜷缩的人影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林行川眼皮沉得很, 费了些力气才掀开一条缝,眼尾还带着未褪去的红肿。
混沌的意识尚未回笼, 四肢百骸已先一步传来密密麻麻的酸痛。
尤其是身下某个不可言说的地方。
但那里明明该是灼痛难忍的, 此刻却泛着清清凉凉的触感, 除了难言的疼,并没有其他不适,显然是被人仔细处理过了。
迟钝地神经终于转了过来,昨夜的画面如同汹涌潮水般, 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破碎的喘息, 交缠的身影, 少年压抑到极致后失控的眼神……
不可描述, 不敢形容。
想起隐约之间瞥见的那朵在月光下妖冶盛放的黑色情花,林行川猛地闭上眼,喉结不自觉滚动。
这都什么荒唐事儿啊……
这叫他今后该如何面对洛子期?
指尖掐进手心,微痛让他思绪更清明几分。
虽说自己对洛子期的情意不假,可洛子期呢?
洛子期对他又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昨夜心甘情愿为洛子期解蛊的是他,与洛子期纠缠厮混的是他, 少年在情潮中一声声唤着他的姓名,可那是蛊毒催动,还是一片真心?
毕竟当时洛子期的身边只有他,除了他, 再无人能够缓解那般难忍的苦楚。
若是换作别的对洛子期有情之人在此,大抵也会如此吧?
洛子期本就年少,对这些事懵懂无知, 他自己也是头一遭,况且被情蛊催着,少年疯得厉害,哪里有半分温情可言,以至于两个人的体验都不算好。
可就算不好,疼的也是他,按照洛子期的性格,就算心中不喜,也会陪着他等他醒来。
可如今醒来,榻边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没有。
想来,洛子期也是不愿见他的。
思及此,林行川不仅是身上疼,心也疼,闷得慌。
他不禁自嘲地勾了勾唇。
罢了,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吧。
微凉的指尖轻动,喉间干涩极了,他艰难起身,尽量避免着那处的撕扯,伸手去够着桌案上的茶水。
只是没想到他此刻依旧力气全无,“哐当”一声,茶盏又被他弄倒了,无数细碎瓷片在地上飞溅,茶水洒了一地。
“师叔!”
熟悉的声音在门边慌乱响起,洛子期瞬间出现在屋内。
听见这道声音,昨夜里少年在耳边低喃的软语仿佛还在回荡,林行川身子一僵,下意识想闭上眼装睡。
但毕竟已经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装睡也没用。
情花蛊发作,导致他们折腾到半夜。
昨夜里,解蛊后的清醒让洛子期瞬间记起了所有事情,惊得他连忙将林行川安顿好后,连滚带爬下了床,去外边看月亮。
只是那清冷明月高悬,洛子期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
他怕极了。
怕林行川醒来会厌恶他,怕那双总是含笑的双眼再次冷冰冰地看他。
可他又实在舍不得不看林行川,又灰溜溜地回去,盯着林行川熟睡的眉眼,趴在床边,低声讲了好多好多话。
讲了什么他不记得,只知道自己趁着林行川昏迷过去听不见他说话,把想说的都说了出来。
随后一直不敢合眼,生怕林行川的身体因为受不住这番折腾而出什么问题。
师叔醒来后会是什么反应?
洛子期那时连想都不敢想。
他当然清楚自己把这一切都当做蝴蝶梦催动的梦境时,对林行川所为之事有多放肆。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一切都不是梦境。
他亲了师叔的唇,咬着师叔的肩膀,像是要将往日压抑的欲望也一同释放出来,发了狠地动作,明明正在强人所难,却还道貌岸然地问一句:“可不可以?”
简直禽兽不如!
洛子期想到这里,便觉得呼吸都要停滞了。
所以天亮了,他便不敢再看林行川的脸,悄悄躲在门外的墙角坐着,试图冷静了一上午。
直到方才听见屋里有了动静,他以为出了什么事情,下意识便急急忙忙冲了进来,瞧见半坐着的林行川,才想起来自己连要说什么都没想好。
该说什么呢?
说昨夜里自己不是故意的?
说自己其实对他心悦已久?
说……
“洛子期。”
嘶哑的声音从床榻上传来。
洛子期立刻停止了思绪,唯唯诺诺地站在门口,垂头等着听林行川的斥责。
总之,师叔怎么骂他打他都行,洛子期都认了。
只是等了许久,洛子期也没等到想象中的怒骂,心中无比煎熬,更加心虚又害怕。
想了想,他还是先开了口,只是眼睛依旧不敢往林行川身上看去。
“师叔,对不起。”
这话说得那叫一个真挚又诚恳。
林行川实在没什么力气说话和动弹,转过头,眯着眼望向门口不知所措的少年,终归还是强撑着坐起身。
被褥滑落,露出颈间深浅不一的红痕。
罢了。
谁叫是他自己先心软的呢?
林行川指尖微动,朝洛子期勾了勾,洛子期便马不停蹄地凑到他跟前,紧张兮兮地看着他。
阳光落在洛子期的发顶,碎金般的光点跳动着,却掩不住他眼底的慌乱。
“怎么了师叔?”他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一瞬不瞬地看着林行川,“是、是哪里不舒服么?”
林行川瞧着他这副如鹌鹑般瑟缩的模样,想起昨夜少年失控时的狠劲,不禁嗤笑一声。
“你怕什么?”
洛子期低下头不敢说话,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只恭恭敬敬地半蹲在床前,如同做了罪大恶极之事后等待听审的罪犯。
一室寂静,林行川心中也正纠结。
“……昨夜你可不是这副胆小样子。”林行川思索片刻,缓缓开口,目光落在他的发旋上,“胆大包天的时候,怎么没想着怕?”
他得知道洛子期对这件事情的态度──他更想知道洛子期是否对他也有情意。
这亏可不能白吃。
“我……”
洛子期身子一颤,指尖掐进掌心,头埋得更低,声音细若蚊呐。
他该怎么解释?他该怎么说明?
“我知道你被情花蛊影响了。”林行川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费力,“疼的又不是你,紧张什么?”
洛子期听见这话,猛地抬起头,视线不受控制地扫过林行川的脖颈、手腕……
他当然知道里衣之下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满是青青紫紫的抓痕和咬痕,细细密密地分布在林行川身体各处──毫无疑问,都是他干的。
他顿时更心虚了,脸“腾”地红透了,连耳根都泛着热。
“那……我给师叔揉揉?”洛子期小心翼翼地提议,声音里带着讨好,“对不起。”
林行川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想从他的小心与讨好之外再看出点什么,可是少年低垂着眼帘,半分不给他探查的机会。
“嗯哼?”
他挑眉盯着面前的少年,轻轻发出一道鼻音。
正当洛子期飞快思考他这是什么意思,自己又该说哪些话才不会惹林行川生气时,便听林行川慢条斯理缓缓道:“你要帮我揉哪里?”
轻飘飘几个字,却让洛子期更加慌乱,热意盘旋在脸颊上挥不之去,呼吸也乱了个彻底。
“师、师叔。”
他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脑中思绪千回百转,不断咂摸着这句话其中的意味,生怕林行川这是在压抑着怒火。
毕竟这事儿怎么说都是他不占理。
他以下犯上,他目无尊长,他大逆不道。
往日随意开的小小玩笑也就罢了,这……洛子期实在不知道现今该如何面对林行川,若是林行川发怒,他又该如何才能叫林行川原谅自己。
可他确实居心不良,他无可辩驳。
难道他要就这样告诉师叔,说他心悦师叔已久,说还请师叔看他一眼?
那他还能再见到师叔一面么?
然而林行川似乎确实不打算放过他。
“怎么不说话?”林行川又问,指尖轻轻敲了敲床沿,“昨晚直呼我名字的时候,不是挺顺口的?提起裤子知道喊师叔了?”
洛子期长睫微颤,轻轻咬了咬下唇,脸更红了。
他半跪在床边,垂头盯着床头,不敢看林行川的神情。
正午阳光烈烈,从窗柩透进来,落了洛子期一身碎金流光。
“你昨晚亲我,咬我,轻薄我的时候,可不是这般胆小如鼠的。”
林行川一贯轻柔的嗓音在头顶响起,连放在床侧的手指头都仿佛正在泛着柔和光晕,可这道声音落在洛子期耳朵里,便犹如山雨欲来,是暴风雨前的最后平静。
“师叔,我……”
“还记得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吗?嗯?”
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洛子期张开的嘴又闭上,低垂着头,胡思乱想着,他又没喝解药,他森*晚*整*理什么都记得。
那些被刻意压制的画面又翻涌上来。
他记得很多,记得清清楚楚,记得每一个细节。
记得林行川被他吻得泛红的眼角,记得林行川含着氤氲水光的眸子,记得林行川唇边溢出的一声声破碎的喘息……
思绪如同洪水闸门打开,一瞬间汹涌而来,可却更令他心慌。
即便不是他想这样做,可他到底还是做了此等荒唐事……不,其实是他一直都想做的事情,只是借着情花蛊发作,以为是蝴蝶梦幻境,便十分大胆地做了。
而他心中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也是真的,如今自己竟然还在肖想林行川能够原谅他。
“师叔……”
他已经心慌到了极点,所有可怖的后果都想了一遍,鼻头一酸,彻底跪坐在地,顾不上散乱的碎瓷片令他膝盖疼痛,头埋得更低。
“是我做错了事,是我大逆不道,师叔怎么骂我打我惩罚我都可以……”
少年不敢看他,话里带着哭腔,双手放在床榻上,声音哑然,几乎是带上了一丝祈求。
“……只要师叔别不要我。”
他连碰都不敢再碰一下林行川,眼泪“啪嗒”一下就断了线。
林行川微微愣住,没料到洛子期竟慌乱至此,瞬间心软极了。
还未等洛子期话音落下,温凉的指尖忽然轻轻碰了碰洛子期放在床榻上的手,手心覆上他的手背。
洛子期身体一僵,没敢动。
那只手轻轻勾了勾他的指尖,带着安抚的意味。
他不禁迟疑地抬眸,再次看向床榻上躺着的人,顿时撞进一双满是笑意的眼睛。
林行川的眼睛很亮,像盛着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哪里还有半分怒意?
“地上都是碎瓷片,你不疼?”
听见这句话,洛子期更是呆滞。
师叔没生气。
这是第一反应。
过了好半天,洛子期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些什么。
他连忙听话起身,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林行川却忽然将那只勾着他手的手指抬起,轻轻抵在他的唇边。
洛子期呆呆地望着床榻上躺半坐的人。
随着一声极轻的叹息,便见林行川的手指缓缓抚上他的脸颊,用指腹轻轻擦去咸涩的眼泪。
“哭什么?”他的动作温柔得不像话,随后笑起来,“我怎么可能不要你呢?”
第113章 我爱你
“师、师叔……”
洛子期的声音打着颤, 泪眼朦胧地望着眼前人,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眼神却又些发怔。
那句话犹如石子砸入心湖, 漾起阵阵涟漪,搅得他思绪一片混沌, 转着转着便停滞下来, 只剩下那句话回荡在脑海中。
师叔这是什么意思?
他明明做了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 师叔非但没有动怒,没有斥责,没有将他丢在一旁,甚至反倒温温柔柔地替他擦眼泪, 说不会不要他。
师叔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喉间发紧, 心跳得越来越快, 越来越急, 撞得他胸口发疼,那个不敢想的答案在舌尖不断打转,偏生不敢说出来。
林行川大抵是天底下最温柔、最宽容的人了。
洛子期无端地想着。
午后阳光越发毒辣,金晃晃的光刺眼,晒得他浑身滚烫,心中躁动得要命。
这一次, 却不是因为情花蛊作祟。
面前这一切都美好得不像话,如同一场稍纵即逝的幻梦。
师叔不该骂他、揍他的吗?师叔这般心高气傲的人,他如此冒犯,不该冷眼看他吗?怎么会如此温柔地朝他笑?
洛子期忽然从一片躁动中冷静下来了。
难道是蝴蝶梦又发作了, 给他编织了这么一场美梦?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一切思绪,眼神稍微恢复一丝清明, 却见面前的林行川忽然歪了歪头,鬓边碎发随着动作滑落,添了几分慵懒。
“你在想什么?”
洛子期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眸温润柔和,映着自己的身影,他生怕只要眨一下眼,这场美梦就消散不见了。
他实在太贪恋这份美好,指尖却不自觉地打颤,嗓音极轻地问林行川:“师叔,我……我真不是在做梦吗?”
林行川闻言,又笑了起来,如春风拂过柳梢头。
“你觉得,这是在做梦吗?”
洛子期愣愣地点了点头。
对面的人沉默半晌,随后嗓音轻柔,如同一片羽毛落在他的心头,一只手撑在床榻上,那张昳丽的脸缓缓凑近,带着淡淡的香气。
温热的呼吸打在他的脸上,带着午后阳光的暖意,惹得他心尖发痒。
“那若是梦,你想跟我说什么呢?”
尾音微微上扬,像一串细细密密的小钩子,勾得他心神一荡,三魂六魄都跟着林行川走了。
林行川总是这样。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有多么勾人么?
每一个语调,每一个眼神,都像在引着他往欲望的深渊里坠落。
洛子期的嗓子更是哑得厉害,一字一句都说不出来,指尖抖得更凶,眼神却亮得惊人,一如初见时,定定地望着林行川,炙热的目光一寸寸仔细描摹着他的眉眼。
“我想说什么呢……”
他低声喃喃着。
身后阳光暴烈,身前林行川温柔如水地看着他。
洛子期不自觉伸出手,指尖轻轻抵在林行川的唇上──昨夜里辗转反侧,无数次触碰按揉的地方。
窗外虫鸣聒噪,热风从窗口溜进来,掀动少年耳边碎发。
秋日阳光微燥,少年眼神认真,语气诚挚,一字一句,虔诚如神明信徒。
这句话他仿佛已经说过好多好多遍,以至于想说的时候,便能脱口而出。
清晰得像是镌刻在心上。
他说:“林行川,我爱你。”
昨夜那一句只有天地和自己知道的温柔呢喃,如今终于落在了另一个人的耳中。
他极其纯情而虔诚地落了一个吻,在自己抵在对方唇上的指尖,随后那根手指又被林行川主动拿了下去。
情难自已,情不自禁。
他低垂着眼眸,望着林行川鼻尖细密的汗珠,带着几分青涩,轻轻贴上了那双微凉柔软的唇瓣。
下一秒,他便听见林行川唇齿间溢出细碎的回应,轻得如同一声叹息,却清晰无比──
“我也是。”他说,“子期,我爱你。”
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天地之间仿佛瞬间安静下来,万籁俱寂,只剩下两人交叠的、急促的呼吸声在耳边回响。
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喜讯,瞬间狠狠砸在洛子期的心上,将他砸得头脑发晕。
少年微微退开些许,不知为何,忽然傻傻地笑起来,反手紧紧握住林行川的手,将那只微凉的手贴在自己滚烫的脸颊上。
“师叔。”他轻轻呢喃,深吸一口气,目光黏在林行川脸上,像是怎么也看不够,“师叔。”
千言万语堵在喉头,他好似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最终只化作一声又一声的称呼。
这个带着禁忌感,却又无比亲昵的称呼,往日里是告诫自己不可越雷池半步的警示,此刻竟成了世间最甜的蜜糖,含在舌尖,甜到心头。
于是洛子期紧紧攥着那只手,想起昨夜情之至深时,青年攥着他的力道,不禁低头轻吻修长的指节,随后又垂眸吻住了虎口那颗毫不起眼的小痣。
林行川笑着将手抽走,嗔了他一眼:“你做什么?”
洛子期还未来得及回话,便瞧见林行川眉眼又染上几分心疼。
“你瞧瞧,方才跪什么?我又没怪你。”
洛子期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去,才发现自己衣裳下摆湿了一大片,是被泼洒在地上的茶水浸湿的。
而下摆已经被林行川轻轻撩起,单薄的裤料下,丝丝血迹若隐若现。
他张了张嘴,看着林行川略显费力的动作,连忙将人扶好,安安稳稳侧靠在床榻上,轻声道:“我不疼的。”
“瓷片都扎进去了,怎么可能不疼?”
林行川正要再说些什么,便发觉洛子期的目光正幽幽落在自己身上。
那些暧昧的吻痕和抓痕早已在动作间显露无遗。
林行川话音一顿,抿了抿唇,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罪魁祸首,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
洛子期立刻低下头来,给他揉了揉酸痛的腰,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没有师叔疼。”他俯身吻了吻林行川的侧脸,再次轻声道,“对不起。”
青年极轻地叹息一声,打算这件事就这样翻篇。
享受着洛子期极为妥帖周到的按摩服务,他舒服得眯起眼睛,随口道:“有什么对不起的?本就是我自己心软。”
洛子期眉眼低垂,闻言轻笑一声,明知故问道:“若是旁人,师叔也会心软么?”
林行川微微睁眼,伸出手轻拍了下他的脑袋,语气略有不满道:“若是旁人,碰着我的时候就该死了。”
洛子期手中动作一顿,恍然想起昨日那行事下流的男人。
他的神色平静,手下按着那处的力道却不自觉重了些。
“嘶──”
一道低低的吸气声传来,洛子期猛地回过神来,连忙放轻手劲,紧张地观察林行川的神色。
“我、我不是故意的。”
林行川随意摆摆手,眼中却漾起几分调侃。
“怎么这时候还能走神?太高兴了?”
阳光落在他发梢,镀上一层金边,洛子期闻言低头笑了。
“是啊,太高兴了。”
太高兴了。
高兴的是,以后他的嫉妒心、他的占有欲,以及他那些难以抑制的爱慕,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摊在阳光下,完完整整地呈现给林行川了。
高兴的是,可以毫无顾忌地牵手拥抱,可以无需理由地亲吻抚摸,而不是独自在阴暗处胡思乱想,却又不得。
高兴的是,他们两情相悦,他们光明磊落。
世间没有再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以至于他依旧觉得,自己现在正在做一场极其美好的梦。
可哪怕这真的是蝴蝶梦的幻境,洛子期也认了。
只是这么久过去,眼前依旧岁月静好。
一切都没有变化。
那这就不是那个变化多端的幻境。
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仍然觉得像在梦里一样。”洛子期笑着,声音极轻,“师叔,要不然你还是揍我一顿吧,这样太不真实了。”
“哪有人上赶着挨打的?”
林行川闻声不禁挑眉。
洛子期心中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欢喜,盯着林行川后颈那抹明显的吻痕,俯身亲了一口,掌心下立刻传来一阵细微的颤抖。
他略带歉意地对上林行川控诉的眼神,轻笑道:“对不起啊,师叔。”
林行川正要问“怎么又对不起了”,便见少年目光沉沉,嗓音微哑。
“只是我太想亲你了。”
林行川:“……”
果然,挑明心意就是不一样,林行川想,有些人越发没大没小了。
不过他没再纠结这件事,动了动身子,趴在床上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任由洛子期揉捏着酸痛的腰,眯着眼睛,像只慵懒的猫。
“话说,你身上的蝴蝶梦该怎么办?”
洛子期动作顿了顿,沉默一瞬,语气平静道:“不是说没解药吗?那就随缘吧。”
但是林行川不甘心。
“阿箬不是说过,蛊王鼎能解百蛊?”他缓缓说道,“或许我们可以去寻一寻。”
“但毕竟这是珍贵之物,哪能说拿就拿?”
二人沉默半晌,林行川仍不死心。
“那找新蛊王呢?蛊王也可……”
洛子期笑着打断他的话:“师叔就别操心了,我真的没事。”
“可是王三死了。”
林行川冷不丁说道。
洛子期顿时哑然语塞。
王三死了,死于蝴蝶梦,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而他告诉林行川自己没事,这话说出来,自己都不信了。
他看向林行川,便见林行川正紧紧盯着他,眉眼拢着淡淡的愁绪。
“难不成我年纪轻轻,就要成鳏夫了?”
林行川的声音轻轻的,洛子期一怔,随即笑起来。
阳光透过窗棂,在两人身上投下交叠的光影。
虫鸣声声,热风徐徐。
“怎么可能?”洛子期柔声道,“我与师叔还要长命百岁,要长长久久。”——
作者有话说:长长久久[撒花]
第114章 做买卖
“希望如此。”
林行川反手攥住他的手, 指腹摩挲着对方温热的掌心,闷声道。
洛子期见状回握,指尖微微用力, 随后解下外袍搭在一旁,带着一身暖意重新躺回被窝里, 将人严严实实圈进怀中。
一夜未合眼, 又一直悬着心, 此刻怀中温香软玉,熟悉的气息萦绕鼻尖,洛子期只觉得眼皮发沉,困意如同潮水般漫上来。
林行川能感受到身后人的呼吸渐渐沉缓, 知道他是真的累了, 于是自己也放松了些, 任由洛子期严严实实搂着自己, 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便也闭上眼睛了。
“先不想这些了,师叔。”少年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困倦的沙哑,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腰,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再歇会儿吧。”
兵荒马乱的一天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入夜时分,两个人都醒了,腹中空空, 早已饥肠辘辘。
洛子期忽然想起,上午闲来无事,他还亲手炖了羹汤, 温在灶上,只是回来后心绪翻涌,又困倦了,竟把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听见林行川说饿,这才又想起来,于是连忙掀被起身。
“我去热一热,再端来。”
林行川没动,只在被窝里应了声,嗓音慵懒。
腰背和那处依旧酸痛,却比白日里要好上不少。
林行川懒得勉强自己,依旧赖在床上,目光落在空空如也的墙角,有些发怔。
总觉得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可仔细想来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不过是他与子期把藏在心里的话都说开了而已。
嗯,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他忽然心中就酸酸胀胀的,如同被温水泡过的棉花,无比庆幸这件事情──他们之间,从来不是一厢情愿。
他懒得猜洛子期是何时动了心,也懒得想自己为何心悦洛子期,总而言之,他们是两情相悦的。
这就足够他心中欢喜许久了。
只是一想到那抹红色的蝴蝶印记,林行川心中不免忧虑起来。
还是要去寻找蛊王鼎,亦或是蛊王。
重金相求也好,受制于人也罢,总之蝴蝶梦这玩意儿,绝不能拖了。
翌日清晨,洛子期便去寻了村长。
“蛊王鼎?”村长语气有些惊讶,想起洛子期身上的蝴蝶梦,目光不禁落在他的耳后,又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沉声道,“此等宝物,向来是由那些长老们保管的,我等粗人可不够格见上一眼。”
昨夜林行川又与洛子期提了这件事,洛子期拗不过他,只好一大早跑这一趟。
听见族长自嘲之语,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
“那大祭司够格吗?”洛子期不禁挑眉问道,“这听起来地位应当与长老们不相上下吧?”
“大祭司?”族长嗤笑一声,语气带了些嘲讽,“我记得当今大祭司还是个黄毛丫头呢!那群长老连让她看一眼新蛊王都不愿,更何况蛊王鼎。”
“为何?虽说大祭司是个姑娘家,也不至于连新蛊王都见不得吧?”
聊到这里,族长环顾四周,忽然凑近,示意洛子期弯下腰来,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听闻新蛊王至今尚未认主,我们这儿那些有头有脸的都去见过了,唯独就瞒着她一个……她这大祭司的位置,还是上任大祭司硬塞给她的,要不然只空凭一身本事,她能当上大祭司?”
洛子期隐隐约约察觉到他话中之意。
这明摆着不待见女流之辈,虽说阿箬本事足够,可那群人明显不愿让一个女人上位。
不过想来也是,他们进入苗疆一路走来,几乎没见过几个女人抛头露面。
唯一与众不同的,只有阿箬。
阿箬就像一只无拘无束的鸟儿,穿梭在重重叠叠的大山里。
“你提起她来,应当是见过这位大祭司了。”族长低着头,手上动作未停,缓声道,“我虽未曾见过她,但能让上一任大祭司力排众议扶她上位,想来也是个有本事之人,若是能让新蛊王见上她一面,认主了,恶心那几个长老一把,我倒也十分高兴。”
“你好像不太喜欢那些人?”
洛子期低垂着眼,盯着族长虎背熊腰的身影,轻声问道。
一时风止,万籁俱寂。
二人沉默许久,洛子期才重新听见族长的声音。
“我恨他们。”
男人语气带着浓郁的恨意,如同实质。
显然这话不假,族长与那些人的仇怨极深。
洛子期闻言不禁愣住,再问下去,又要牵扯上幻蝶谷里这个神秘部落与苗疆长老的恩怨,他无意打听。
思忖片刻,他状似不经意问道:“外界传得这个部落玄之又玄,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过我看族长知道的还挺多?”
族长手中正捣着一些草药,闻声动作慢了下来。
“他们评价我族神秘,又不代表我们耳目闭塞,怎么说,我们也是苗疆之人。”
“那你知道是谁在保管蛊王鼎么?”洛子期十分直白地问,“蝴蝶梦不解,师……我心难安。”
族长觑了他一眼,手中动作一顿。
“那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
洛子期:“……”
二人沉默一番,族长终于将手中的药捣碎了,转头倒进了正煮着滚烫开水的壶里。
“而且,你们还真不一定能拿到手,还是别不自量力了。”他说,“想来那些老家伙看得紧呢,最近蛊王鼎风头大盛,他们就等着那些人跳进去,出不来。”
洛子期思索片刻,对这句话有些疑惑。
“什么意思?”
“你们要在这里待多久?”族长却不应他,反而状似不经意岔开话题,“我可不管吃管住的。”
洛子期想了想林行川那一身痕迹,沉默片刻,才道:“还要再待几日吧。”
见族长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洛子期随手从怀中摸出一块还未来得及兑换银两的碎金子,这些钱让族长再收留两日,简直是绰绰有余。
见族长眼神一亮,他扔给族长,挑眉道:“现在能管吃管住吗?”
族长眼疾手快接住,掂量了两下,嘴角忍不住往上翘,语调也轻快不少,话却仍然端着:“也不是不行……”
见洛子期瞥了一眼过来,族长这才漏出一副真心实意的笑容。
“保证洛掌门吃好喝好,住到什么时候都行,若是要走了,我便亲自送你们安然无恙出谷。”
洛子期扯了扯嘴角,眸光落在冒着热气的水壶,轻笑一声。
“族长做两头生意,我倒是不介意,只是你不怕那边怪罪?”
“不过点头之交,图个利字而已。”
村长笑得精明。
洛子期眉梢微挑,好整以暇地抱臂看着他。
“他花大价钱让我捉住你们,可没说一定得捉住。等我报信说人抓到了,你们留点东西在我这里,回头我便能推说你们跑了,两头不落空。”
洛子期忍不住给他竖了根大拇指。
“族长真是会做买卖。”
林行川伸手端起碗,嘴上如是说道。
屋舍简陋,但重金之下,族长又给他们添置了好些东西,同时他们也不用再自己动手做饭了。
林行川喝了口手上的汤,咂了咂嘴,随口说道:“没你做的好喝。”
洛子期支着下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眼神亮晶晶的,听见这话,顿时喜上眉梢,乐滋滋道:“自然。”
见林行川没了其他反应,他又继续补充一句:“要是师叔喜欢我的手艺,以后我常给师叔做。”
林行川欲言又止。
“师叔还想吃什么,我也可以学的。”
林行川哭笑不得。
“堂堂洛掌门,拿剑的手用来作羹汤,林某可受不起。”
“这有什么?”洛子期的眼睛清澈透亮,目光紧紧黏在他的脸上,笑得眉眼弯弯,“只要师叔喜欢,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做什么都愿意?”
林行川勾了勾唇,抬眸轻飘飘瞥他一眼,眼底带着点玩味。
洛子期喉头动了动,舔了舔唇,谨慎问道:“师叔想让我做什么?”
温凉的手指忽然抬起,轻轻捏住他的下颌,林行川缓缓凑近,那双漂亮的眼里含着浓郁的笑意,红润的唇靠近他的耳畔,温热的呼吸轻打,惹起一片红意。
只见他耳语了一句,洛子期顿时脸色爆红,却强装镇定,面无表情,随后嗤笑一声。
“不行。”
林行川立刻垮下脸,装作委屈模样。
“你方才还说做什么都愿意,这才过了多久,这就不算数了?”说罢,他便放下手中碗,背过身去,不再看洛子期的神情,闷闷不乐的声音传来,“言而无信。”
洛子期见状眨了眨眼,伸手去拉了拉林行川的手,被人不动声色地躲开,看上去连碰都不让他碰,于是有些无奈。
“你要是实在想……”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几乎要听不见了,“也、也不是不行。”
空气凝滞一瞬,随即传来一声轻笑。
林行川又转回身来,看着洛子期,眼里笑意都快溢了出来。
“那还是算了。”他随意往后一靠,指尖把玩着腰间那枚玉佩,莹润的指尖素白,嗓音慵懒,“我可不想费力。”
洛子期红着脸笑起来,凑过去,弯腰俯身在他红润的唇上轻啄了一下。
“下回定然不会再累着师叔了。”
“我可不会再信你的话了。”
二人目光对上,视线交缠,颇有些暧昧不清的意味。
正当洛子期再要凑近些,按捺不住想吻上去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叩门声,带着族长的大嗓门。
“洛公子在吗?”
洛子期皱了皱眉,心中颇有些不满,但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他神色平静地起身,前去拉开门,面无表情地看向门外的族长,低声询问:“什么事?”
族长隐约觉得洛子期不太高兴,也不敢太过叨扰,连忙将手中的信件交给他,解释道:“今日族民打猎,打下一只大鸟,捡回来发现腿上绑着这个,我瞧见洛公子你的名字,便马不停蹄给你送来了。”
洛子期伸手接过书信,指尖触及粗糙的纸页,心中泛起一丝疑惑,朝族长轻声道了声谢。
第115章 汤桂昌
关上门的瞬间, 洛子期瞥见林行川眼中浮起的疑惑,随后扬了扬手中的纸页,随后当着他的面, 缓缓打开了那封信。
信封上落着的确实是洛子期的名字,笔锋跳脱, 却没写寄信人的名字。
那字迹洛子期也陌生得很, 可刚扫过开头两句话, 洛子期心头已然掠过一个名字。
“是阿箬寄来的。”
他低声说道,林行川“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信纸上。
“看看。”
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洛子期索性将整封信完整铺开, 盯着那潇洒至极的字迹, 一字一句念了出来──
“吾今已得所求之宝, 念汝现身于幻蝶谷, 尚且安否?然吾正赴此地,若君有缘得见此信,便当恭迎大驾!若君不在此,或未得此信,使二人不得相见,则当此为又一探奇之旅也!”
“果然是阿箬。”洛子期看着那字里行间的雀跃, 忍不住笑出声,“她竟正赶来幻蝶谷?”
林行川眨了眨眼,指尖轻轻捏了捏他的腕骨,仰头望向他的脸, 眼带笑意。
“那我们可要祝阿箬姑娘一路好运了。”
洛子期转眸看向他,轻笑道:“爱探险的大祭司定然不怕这些。”
“叫族长带我们去接应一下阿箬姑娘吧。”林行川指尖滑到他的手背,状似随口说道, “小姑娘还是别独自探险了,到时候跟你一样,阿泽也会不高兴。”
“什么叫跟我……”洛子期蓦地反应过来,明白了他的意思,声音一顿,指尖不禁摸上耳后,呐呐道,“行吧。”
林行川的目光顺着他的动作,落在那枚鲜红的蝴蝶印记上,微凉的指尖轻轻抚过。
其实那处摸上去一片平坦,并无任何异样,那印记犹如在里面生长出来的,自从上次蝴蝶梦催动情花蛊后,越发鲜艳显眼。
“你都进过哪些幻境?”他低声问,“青云剑派?”
洛子期笑着摇摇头,应声道:“那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更多的,是林行川。
只是每次看到林行川,他都能够清楚地意识到那是幻境。
所以他说过,有林行川在,就什么都不怕。
林行川就是他的解药。
可是这些林行川却不知道,听见青云剑派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他便心急起来。
“还有其他的?有什么噩梦?”
洛子期见他满眼焦灼,心中莫名隐隐有些欢喜,笑眯眯地用鼻尖蹭了蹭他的侧脸,说:“师叔也知道,除去青云剑派那件事,我一生顺遂,能做什么噩梦?”
林行川眸光微动,这才松了口气,顿时安下心来。
也是,洛秋风千娇百宠出来的小儿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能做什么噩梦呢?
但是洛子期心思一转,又低头蹭了蹭他的脖颈,缓缓出声说:“不过倒是有一件事。”
林行川受不了他这般如同撒娇的行径,伸手将他的脑袋推开。
“什么?”
洛子期被迫推开脑袋,随后抬头,清亮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林行川,努力压下唇角,声音软绵。
“梦里师叔不要我,还想杀我,叫我好伤心。”
林行川:“……”
他无情嗤笑一声,显然不信这句胡说八道。
“我可不会让自己做鳏夫。”
洛子期又低头埋在他颈窝笑了起来,温热的呼吸打在白皙皮肤上,惹起一片薄红。
“师叔,我要是死了,你应当叫……寡夫?”
林行川再度沉默。
“呸呸!别说这种晦气的话。”他不轻不重地拍拍洛子期的脑袋,有些无奈,随即也笑起来,“小小年纪,油嘴滑舌。”
“师叔惯的毛病,师叔就得听着。”
“说正事。”林行川岔开话题,“话说阿箬来幻蝶谷做什么?这里也没有什么值得她跑一趟的。”
“阿箬啊,她哪儿都想去。”洛子期解释道,“幻蝶谷她还没来过,想来也不奇怪。”
所以阿箬也不怕他们收不到信,才会说,如果他们无缘再见,就当做一场冒险。
只是比去迎接阿箬这件事更早的,是族长第二天再次带回来了一个男人。
洛子期瞧见那人的第一眼,只觉得实在眼熟。
“真是有劳族长了。”那汉子虎背熊腰,腰间别着一把锃亮的大刀,十分和气地拍拍族长的肩膀,“货都到齐了?那边等着要呢。”
“到齐了,到齐了。”族长连忙引着那个男人转身往自家院子走去,边恭恭敬敬地说:“汤镖头快请,货就在我家院子里呢。”
一转头,他们便迎面碰上洛子期二人。
“汤镖头?”
先出声的是林行川。
他盯着那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微眯双眼,缓声问道:“镇山镖局,汤桂昌汤镖头?”
“嗯?你认得我?”
那汉子正是汤桂昌。
“你们认识?”
族长顿时紧张起来,搓着手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三人。
洛子期一听这名字,终于想起来那莫名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了。
“原先不认得。”洛子期勾了勾唇,意味不明道,“只是曾遇过一些事,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
“哦?”汤桂昌听见这句话,有些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地问,“我可从未见过二位,敢问小兄弟说的是何处哪桩事?”
洛子期转头看了一眼林行川,见林行川没什么反应,于是只笑了笑,岔开话题道:“族长与汤镖头既然还有要事相商,那便先不聊这些琐事了,有机会再与汤镖头细说一二。”
族长好奇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犹豫许久,还是对汤桂昌说:“汤镖头,请随我来。”
汤桂昌也只好点头,随后走了两步,还是转身朝他们道:“若是小兄弟愿意细说,我随时奉陪。”
“好。”
待二人离开以后,洛子期这才转头看向林行川。
“看来汤镖头此次前来,跟我们没什么关系。”他笑了一声,“我当以为是要把我们押送给那阴沟老鼠的。”
林行川眉梢微挑,不置可否,转身往回走。
“先回去吧,等会儿再去找族长。”
“师叔很了解汤桂昌这个人么?”洛子期很快跟上他,从前不敢问,如今倒是有什么就问什么了,“我记得先前在青州时,师叔很快就发现千面狐假扮的汤镖头是假的了。”
“不过点头之交。”林行川瞥了他一眼,“你想听?”
洛子期眨了眨眼。
“师叔想说就说,不想说,我也不会再问的。”
“其实也没什么。”
林行川的走路姿势还有些别扭,不过表面乍一看倒是没什么异常,只是走得有森*晚*整*理些慢。
洛子期掌心放在他的腰间,陪他慢慢走着。
幻蝶谷的风光正好,山水相逢,柳绿花红,部落居民大多和善,只有先前被洛子期恐吓过的那个男人,见了他们还总是躲着走,可见当时是真被吓得不轻。
“你应当也听说过,我年轻时总想着挑战全江湖,满足那点少年时的虚荣心。”
林行川忽然开口。
“自然听说过。”洛子期低声笑道,“师叔当年威风得很。”
“那时我声名鹊起,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了春山剑法的名号,也是我初次见到汤镖头时。”
林行川仰起头,望着头顶蔚蓝的天,透过烈日,声音飘忽起来。
烈日当空,刚过晌午,黄土道上的热浪还未褪尽。
汤桂昌正勒着马,眯眼瞅着前方岔路口那片密匝匝的林子,心中有些隐隐的不安。
镖队里的趟子手刚歇了嗓子,“合吾──”的余音还飘在半空。
“吁──”
他猛地一扯缰绳,枣红色的马儿立刻打了个响鼻,身后的镖马也跟着顿住,“镇山镖局”几个大字随风“呼啦啦”地飘扬。
“汤镖头?”
一旁的镖师苏二刚要开口,那黑黝黝的林间顿时窜出二十多个黑影,短刀在日头下闪着冷光,将镖队围在当中。
为首的是个独眼汗,一道丑陋的疤痕从眉骨斜到下巴,可怖至极,只见他手中鬼头刀往地上狠狠一戳,气势十足地盯着汤桂昌等人。
“留下镖银,饶你不死!”
汤桂昌倒也没动怒,只是将腰间大刀拿在手中,沉声道:“镇山镖局的镖,朋友哪儿路的?道上规矩……”
“规矩?”独眼汉啐了一口唾沫,“爷爷们在这黑鱼岭饿了三天,道上规矩能当饭吃?”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扬,那鬼头刀带着霹雳风声直冲汤桂昌劈过来。
汤桂昌早有防备,避身躲过,大刀“噌”地一声出鞘,刀背磕在对方刀刃上,震得独眼汉连连退却好几步。
“动手!”
独眼汉朝后吼了一声,数十个喽啰立刻扑了上来。
苏二手握单刀,迎上左边两个喽啰,单刀横扫,把一人的短刀打飞,随后一脚踹飞了另一个。
只是趟子手是个年轻小伙,手中只有一根哨棒,急得满脸通红,却死死护住身侧的镖车。
汤桂昌心里清楚,这批送往苏州的官银不能有半分闪失。
不过他们镖车的装备也十分牢靠,只要能护住车,拖到附近驿站的官兵前来就行。
他瞅准机会,一刀逼退独眼汉,冲苏二大喊:“护车!”
然而正当双方焦灼时,斜坡上突然冲出来一个喽啰,谁用攥着火折子,竟想往镖车的帆布上凑。
汤桂昌心中一紧,猛地扑过去,大刀反手穿刺,正划在那喽啰的手腕上,火折子“啪”地一声落在地上,被他立刻一脚踩灭了。
可就是这一心二用的时刻,独眼汉的鬼头刀已经伸到眼前。
他慌忙仰头,刀锋擦着鼻尖过去,削掉了他几缕头发,脖颈上顿时起了层冷汗。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破空声突然从头顶传来,众人只觉眼前红光一闪,一道身影从路边的老树上一跃而下。
那人裹着一身鲜艳的红绸衫,腰间长剑未出鞘,手中却捏着一张极其简陋的木弓,而那道破空声正是从此而出。
少年潇洒落地,看着偏了几分,却狠狠刺穿独眼汉身后地面的弓箭,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不好意思,准头不好,下次一定。”
第116章 字云岫
“哪来的野小子!”
独眼汉反应过来后, 瞬间勃然大怒,怒喝着挥刀砍去,却见红衣人手腕轻翻, 长剑“唰”地一声出鞘,一道银亮的弧光闪过, 精准地挑在鬼头刀的刀背上。
只听“铛”地一声脆响, 独眼汉虎口震裂, 鬼头刀瞬间脱手而飞,插进了一旁的树干里。
红衣少年压根没看他,脚尖在押送镖车的马匹背上一点,身形如同鬼魅般飞快移动, 长剑如火树银花, 晃动之间令人眼花缭乱。
凡是靠近镖车的喽啰无不被这骇人的剑气逼退, 要么手中直接被打掉了兵器, 要么被剑风扫中,连连退却好几步,踉跄着不敢上前。
他的身法快得令人,鲜艳的红绸衫在沉闷的黄土地上穿梭,像一团跳动的热烈火焰,明明没下半分杀手, 却让那群悍匪连近身都不敢。
汤桂昌眯着眼瞧向红衣少年的身影,盯着他面上的银白面具,脑海中隐隐冒出“春山剑法”几个字,随后这才反应过来, 面前这位看上去年岁不大的少年郎,正是近来声名大噪的少年剑客──林见溪!
“杯倾剑,春山剑法……你是林见溪!”
苏二也认出了那套剑法, 惊愕地看着林行川的身影,忍不住出声。
独眼汉见势不妙,捂着被林行川打得流血的手,朝后怒吼道:“撤!”
那群喽啰本就被林行川打得懵了,闻言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往深林里胡乱钻。
林行川没再追赶,只是施施然收剑回鞘,转身看了眼镖队,目光在汤桂昌身上顿了顿。
“多谢林少侠出手相助!”
汤桂昌连忙上前,拱手作揖,嗓音洪亮有力。
林行川随手摆了摆手,嘴角勾出点似笑非笑的弧度:“汤镖头就不必如此多礼了,不过随手而为,帮点小忙罢了。”
见无其他麻烦事,林行川说罢,足尖一点,红影轻闪,少年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凌乱的枝叶间。
“近来灾荒严重,许多流民落草为寇,前方十里还有劫道的,当心些。”
轻飘飘的声音传来,汤桂昌望着树梢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让镖队众人赶紧收拾好。
镖队里的人这才敢出声,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方才那道红衣身影。
“果然英雄出少年,百闻不如一见呐!”苏二懒洋洋地靠着镖车,望着那个方向不禁笑起来,“林少侠心肠还怪好。”
汤桂昌不置可否,抬头看了眼天上的烈日,将大刀归鞘,阔步向前。
“走吧,赶紧赶路!”
后来汤桂昌又曾碰见过几次这位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剑客,不是他自己被劫道,就是他撞见林行川被劫道。
二人每每相遇,瞧见彼此,都有些无奈。
久而久之,二人便也有了些惺惺相惜的交情。
“这么说,你们已经照过好几回面了?”洛子期捻着他的手指,轻轻揉搓两下,随口问道,“当时在青州,那位汤镖头没认出你时,你就已经起疑了?”
林行川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手指任由他拿捏,漫不经心道:“那时江湖上满是我的死讯,他认不出,倒也寻常,毕竟没人会想一个死人死而复生。真正让我生疑的,是后来查到的那些零碎线索。”
不过这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洛子期此刻也懒得多问,只望着天边流云叹道:“师叔从前的日子这般丰富跌宕,倒衬得我这人生平淡如水了。”
林行川侧过脸,眼尾扫他一眼,唇边不禁漫上一抹浅淡的笑意。
身侧虫鸣渐渐歇下去,静了半晌,他忽然又开了口:“其实我爹曾给我取过一个小字。”
小字是男子及冠后由长辈给小辈取的,洛子期不知他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个,顿时抬眼看向林行川,眼底满是诧异。
他还记得,当年林行川以“林见溪”之名闯荡江湖、声名鹊起时,便有人揣测过这个名字并非真名。
后来真正的林见溪开始常随林渊一同出现在众人眼前,承风楼少主林见溪的名字传出去了,这种质疑的声音才渐渐平息。
直到林行川来到青云剑派,无论是长辈或是所遇之人,对他的称呼不是“林行川”,就是“林见溪”,并未有过其他称呼。
想来林行川如今二十有四,洛子期还以为其实并没有小字这回事。
如今乍然听闻还有个小字,洛子期顿时兴致勃勃地问:“那你的小字是什么?”
“云岫。”
“云无心以出岫?”洛子期沉吟片刻,不由得说道,“倒是很合师叔当年逍遥自在的性子。”
林行川笑眯眯地看着他,不知道想起什么,轻笑一声,却又听不出什么语气。
“其实他取这个小字的主要目的是下一句。”
“鸟倦飞而知还?”
“是,那时我爹总说我,天地任往来……”他顿了片刻,语气无奈,“从来不着家。”
洛子期恍然大悟,也没忍住笑出声。
“所以是用来劝你‘鸟倦飞而知还’的?林楼主还真是……幽默。”
林行川没接话,只是望着他笑。
眼见着快到他们住的那间院落了,洛子期忽然又追着问:“这小字从未听人提过,怎么今日忽然说了?”
林行川眉梢一挑,斜斜瞥他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意味不明地道了一句:“你猜。”
简简单单两个字,就把洛子期打发了,偏偏却又勾得他心头好奇,抓耳挠腮。
但洛子期也不好再问,毕竟方才林行川那语气,实在算不上好。
进了院子,他坐在门槛上,漫无目的地盯着天上飘然而过的流云,又听见院中树梢间的鸟鸣,不经意转眸看向树杈上的鸟巢时,脑海中又不自觉地蹦出那句诗。
他此刻忽然就反应过来了。
看着林行川坐在庭院里慢慢擦着杯倾剑的身影,洛子期顿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想了许久,他慢慢走到林行川身边,蹲下身,脑袋轻轻靠在林行川的胳膊上,垂眸盯着面前光彩照人的杯倾剑。
“怎么……”
林行川刚开口,就被洛子期打断。
少年猛地起身,双手捧住他的脸,目光坚定。
林行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正心中疑惑,眼神迷茫。
只见洛子期垂眸仔仔细细盯着他这张脸,语气十分真情实意地朝他道:“师叔,若是报完仇,你不想留在青云剑派,那便去游历你的山川湖海吧。”
林行川更懵了,实在摸不透这小子又在发什么疯。
他想起曾经听人讲,小孩这个时期正是想法最丰富最奇怪的时候,洛子期这是脑子里又想了些什么奇怪的东西?
洛子期丝毫没有注意到林行川逐渐饱含探究的眼神,还在满心惆怅。
只听他又自顾自地长叹口气,继续说:“你要是在外面累了,就随时回青云剑派……”
“你是不是还要说,青云剑派永远是我的家?”
林行川忽然明白了,径直打断他的话,好整以暇地抱臂看着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师叔你还真是……倒是让我自己说下去啊!”
气氛全无,洛子期顿时惆怅不下去了,没好气地捏了下林行川的脸颊,忍不住笑起来。
林少侠的脸何时被人这般蹂躏过,此刻人有些懵,漂亮的眼睛眨了又眨,才发觉这是洛子期占便宜的小动作,顿时气笑了。
洛子期胳膊挨了林行川轻飘飘的一巴掌,对他来说,跟挠痒痒似的,只是还没来得及回味,对方便收回了手。
他俯身凑去,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林行川。
林行川不咸不淡地觑了他一眼。
“怎么?”
“若是你不喜欢‘云岫’这个小字,那让本掌门来给你取一个新的。”
林行川:“……”
他扯了扯嘴角,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一声。
“大可不必。”他语气淡淡,细细听来却能听出一丝无奈,“洛子期,你真是越发没大没小了。”
洛子期依旧一如既往地嬉皮笑脸道:“还不是师叔惯的。”
林行川看了他半晌,决定放弃跟他交流。
这人就是这样,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给点颜色就开染坊……
这边玩笑打闹,还未清净片刻,他们没去寻汤桂昌,汤桂昌反倒先寻上他们了。
院门被叩响,洛子期开门一看,只见五大三粗的汤桂昌立在门口,便如同一座山般。
不过洛子期深知汤桂昌为人仗义宽厚,于是连忙将他请进院中。
“汤镖头,请进。”
汤桂昌朝他拱了拱手,便往里走,打量一圈四周,来到院中草棚下的桌案边,大马金刀往那儿一坐,随后有一只素白的手向他推来一盏茶水。
他毫不客气地捏起茶盏,一饮而尽后,先是看了又看一旁红衣鲜艳的林行川,盯着那张昳丽的脸打量了许久,这才转过头来看向洛子期,挠了挠头。
“我这边忙得差不多了,过会儿就带货运走。”汤桂昌说,“先前小兄弟说,你曾因我遇过些事,对我印象深刻……我实在好奇,倒是想听听是何事?”
汤桂昌是真好奇。
他可从未见过面前这少年,若是见过,他绝不会毫无印象。
相比之下,反倒是旁边这位红衣公子,瞧着眼熟许多。
“其实也不算大事,只是那时正是武林大会,我初到青州,便被人盯上,有人假扮你……”洛子期将那事简单复述了一遍,笑着说道,“你看,确实没什么要紧的,只不过瞧见汤镖头,忽然想起此事罢了。”
汤桂昌闻言若有所思。
“那事我还真略有耳闻,听闻是与青云剑派有关,不想竟然与我也有些关系。”他道,“你便是那洛子期吧?”
“在下正是。”
汤桂昌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我与洛秋风虽说算不上至交,却也是旧识,只是那时走镖事忙,未能前去吊唁,小兄弟莫要怪我。”
“汤镖头有心了。”洛子期垂眸应声道,“晚辈怎会怪罪。”
“回头带我去看看你爹吧。”
他又拍了拍洛子期的肩膀,说罢,洛子期轻轻应了一声,三人一时无言。
汤桂昌不动声色地再次瞥了眼林行川那张脸。
林行川早就发现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实在令他有些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起来。
“汤镖头总看我做什么?”
闻言,洛子期眉梢一挑,也转头看过去。
汤桂昌往后坐了坐,收回视线,犹豫许久,这才轻声道:“你……长得有点像我一个故人。”
何止是像?今日初见时,他差点以为是那位故人诈尸了!
“哦?”林行川勾了勾唇角,笑问,“我像谁?”
汤桂昌舔了舔嘴唇,老实巴交道:“一个跟我一样经常被劫道的倒霉蛋。”
“噗!”
洛子期听见这话,实在没忍住,先笑出声来——
作者有话说:惺惺相惜倒霉蛋组ovo
番外可能会写点我想写的少年时期小师叔,其他暂定的还有双生子番外,青云剑派夫夫、兄妹日常番外。
大家番外还想看点什么吗?[眼镜]没人点的话到时候随便写点了[垂耳兔头]
第117章 再启程
林行川沉默一会儿,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腰间玉佩,思忖片刻,才悠悠抬眼, 似笑非笑:“原来在汤镖头眼里,当年名动江湖的第一剑客林见溪, 只是个跟你同病相怜的倒霉蛋么?”
“那倒也不是……”汤桂昌正要辩解, 霎时反应过来, 眼睛瞪得溜圆,惊道,“你怎么知道是林见溪?”
瞧着汤桂昌这副模样,林行川与身旁的洛子期对视一眼, 乐不可支。
汤桂昌这才后知后觉, 盯着林行川那张苍白却难掩俊朗非凡的脸, 忽然大腿一拍:“好家伙!我说怎么瞧着眼熟!果然是你!”
他瞬间激动起来。
“好兄弟!”他激情澎湃地拍了拍林行川的肩膀, 只顾着乐呵呵道,“前段时日有人说你没死,我当空穴来风,原来是真的啊!”
林行川被他拍得眉头微蹙,看着汤桂昌浑然不觉的模样,却没躲开。
洛子期一下子便注意到林行川的神情, 唇角紧抿,不动声色地侧身挡在两人中间,轻描淡写地隔开汤桂昌的手。
“我师叔如今身子不大好,汤镖头手下留情。”
汤桂昌这才注意到林行川唇角泛白, 额头甚至沁了一层薄汗,顿时讪讪地收回手,连连作揖。
“是我孟浪了, 对不住对不住!”
林行川摆摆手,笑意温和,岔开话题问:“无妨,只是不知汤镖头的镖队,怎么会到幻蝶谷来?”
汤桂昌挠了挠头,自觉没有不能讲的,于是应声道:“我本是送一批药王谷的货去一个扬州商人那儿,前两日那商人又与我说跟族长做了笔交易,要我顺路来取货,一并送到扬州,这不,我今儿一早就赶来了。”
“扬州商人?药王谷?和族长的交易?”
洛子期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与林行川交换了和眼神,眼底笑意都淡了些,不约而同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洛子期先收回眼神,指尖捻着衣袍一角,沉吟片刻,抬头时已经换上一副爽朗的笑容。
他们不好打听押送的货物是什么,洛子期只是道:“巧了,我们正好也要去扬州,不如汤镖头顺带捎我们一程?”
汤桂昌只当他们真是顺路,于是大笑一声,当即拍着胸脯应道:“好说,好说。”
“汤镖头打算何时动身?”洛子期转头看了眼正捏着茶盏的林行川,回头道,“我好与师叔收拾些行李。”
“时间紧,今日便得走,弟兄们还在谷口等着。”
汤桂昌思索片刻,沉声说道。
“那我与师叔可得赶快收拾了。”
“好,好。”汤桂昌目光从洛子期身上转回来,看向不怎么讲话的林行川,低声问道,“话说林兄弟可查到了当年那件事的凶手?”
林行川自然知道他问的是承风楼那事儿,思索片刻,点了点头,说道:“此番我们前去扬州,正是为了此事。”
汤桂昌听见这话,顿时又激情澎湃起来。
“那正好,林兄弟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喊我!”
林行川微微一愣,唇角噙着温和笑意,眉眼弯弯。
“那到时候可就有劳汤镖头了。”
三人又商讨了几句行程,定下汇合时间汤桂昌便大步流星地先走了。
林行川垂眸盯着自己素白的指尖,半晌才轻声道:“阿箬那小姑娘,恐怕还正往这边赶呢。”
“倒是忘了这茬。”洛子期想起来这件事,思忖片刻,随即说,“我去跟族长说一声,让他派人接应,顺便跟阿箬说我们改道扬州,不必再来寻我们。”
“也好。”
林行川微微点头。
时间紧,二人也不敢耽搁,草草收拾一番,仅留下一套衣服在此,便往约定的地方去了。
远远就见族长正站在一辆马车旁,几个族民正费力地推着车,汤桂昌立在另一边瞧着。
车后忽然冒出一个清秀的小少年,看起来十分活泼,拉着族长的手臂,晃了又晃,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听不懂的方言。
洛子期听不懂他嘴上的话,因此并未在意。
“族长,洛某还有一事相求。”
洛子期将阿箬的事情与他说了,族长爽快应声。
毕竟不过小事一桩,族长本就得了不少好处,这点小事自然满口应下。
交代完毕,汤桂昌瞧着貌似有些弱不禁风的林行川,忍不住皱眉道:“此行路遥,林兄弟,你这身子骨,真吃得消?”
林行川微微勾唇,摇了摇头:“不必担心我。”
洛子期看在眼里,心中微微涩然。
这还没能歇两天,二人又要接着一路风尘。
不过这是揪出那幕后之人的好机会,他们也等不得林行川休息好。
与族长道过别,一行人缓缓往出谷的路走。
花海开得正盛,五彩斑斓的花瓣沾着露珠,无数蹁跹蝴蝶飞舞。
不知是不是花香太过浓郁,洛子期略微觉得脑袋晕乎,不动声色地摸上一旁林行川的手,这才觉得心下安稳些。
在幻蝶谷谷口接应汤桂昌的,是苏二。
苏二大名苏乔林,只是家中排行老二,众人便习惯称他为苏二。
镖队在此等候了将近半日,实在有些不耐烦,远远瞧见一队人马从那花海中走出来,顿时骚动起来。
苏二定睛一看,一眼便见汤桂昌身边顿了两个生面孔,尤其是那红衣公子,虽面色苍白,却眉眼如画,美得惊人,心中疑惑,忍不住凑近问道:“老大,这是……”
苏二正要问,便见自家老大十分客气地转头先征询那位红衣公子的意见:“你介意么?”
林行川的指尖轻轻抚上被风吹乱的鬓发,思忖片刻,摇了摇头:“莫要声张便是,想取我性命的,早就盯着了,不想的,知道这件事了也无妨。”
汤桂昌听完,便乐呵呵地回头朝苏二介绍道:“这位便是林见溪,旁边这位,是青云剑派现任洛掌门。”
苏二顿时惊得后退半步,眼睛瞪得溜圆,跟当初汤桂昌得知此事时的反应如出一辙。
“林少侠?”
“苏镖头,许久不见。”
面前这位青年容貌昳丽,嗓音温润至极,虽也是一身红袍,但眉宇间那股凌厉锐气却淡了许多,添了几分说不清的清冷柔和。
苏二不禁有些感慨,伸手拍了拍林行川的肩膀,叹了口气:“我还真当你……唉!”
林行川浅浅一笑,没有接话
洛子期瞥了一眼他肩头的手,不动声色地将人往自己身边带了带,指尖若有似无地搭在林行川腰侧,面上十分友好地朝苏二打了个招呼:“苏镖头。”
苏二闻声看向洛子期,上下打量他这副护犊子似的姿态,眼尖地瞧见洛子期放在林行川腰上的手,再看林行川早已被带着不知不觉往旁边挪了半寸,顿时心领神会。
他朝着洛子期拱手作揖道:“洛掌门年少有为,苏某久仰了。”
洛子期也回礼过去。
客套话并没说两句,路途遥远,时间甚紧,镖队这几句话过后,立刻便动了身,准备上路。
这边镖队已经启程,另一边,阿箬长吁短叹地终于来到了这片花海前。
“唉,洛子期呀洛子期,难道没看到本大祭司的信吗?为什么不恭迎本大祭司大驾!”阿箬望着空无一人的花海,几乎要发疯了,“真是累死本姑娘了!”
结果话音还未落,旁边的花丛里忽然冒出了一个脑袋,正是之前拽着族长胳膊的少年。
少年看起来十六七岁,眨着乌溜溜的眼睛,呆愣愣地看了她半晌,才脆生生问:“你就是阿箬姐姐吗?”
见阿箬点点头,少年顿时开心起来,笑出两颗小虎牙:“是爹爹让我来接你的!听说你是来找那两个哥哥的?”
阿箬闻言反应过来后,心里刚暖了暖──原来洛子期还是看到信了。
结果少年的下一句又令她崩溃:“那两个哥哥才跟着商队走了,他们要我告诉你,他们要去扬州,你不用再去找他们了。”
阿箬:“……”
阿箬恶狠狠地跺一跺脚,随后眼珠子提溜一转,拉过少年。
“带我去见你爹爹。”
少年垂眸盯着自己被阿箬握着的胳膊,脸色一红。
“好……好的。”
此时镖队已经走出数里地,洛子期骑在高头大马上,摇摇晃晃,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镖队,数只马匹拉着几辆马车,想来里面都是要交给那位扬州商人的货物。
“这里面都是些什么货?”洛子期思索片刻,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草药?”
他正是与苏二说着话。
苏二侧头看他一眼,应声道:“是呢,都是从药王谷里的草药,听说是与前任谷主做的交易,说来也巧,我们去时谷主都换了人,好在现任谷主还算痛快,帮我们把这批货物给找了出来。”
洛子期不禁挑眉,眼底带上一丝兴味。
“前任谷主的交易,现任谷主接手,那这些货所得银两岂不是都到了新卖家手里?”
苏二闻言笑起来,点头道:“是啊,好大一个便宜呢!这些货,可价值不菲!”
“那扬州商人可有称呼?”洛子期看似随意问道,“幻蝶谷向来神秘至极,我以为这是个闭塞的部落,没想到竟然还有人与之做生意。”
苏二瞥他一眼,眉梢微挑,轻笑道:“我们叫他关伯,跟他做交易的也都是这么称呼的,怎么?洛掌门也想与他做生意?”
“不过好奇而已。”
洛子期随口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转过头去。
那李青苏还真是捡了个大便宜,而且既然把前任谷主这些交易货物都找了出来,想必李青苏已经将药王谷都翻了个底朝天,坐享其成无数财宝吧?
他随后寻了个机会,将这件事说与林行川听了。
林行川正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闻言缓缓睁开眼,皱起眉头。
过了片刻,他说道:“你写封信给李青苏,问问这批货的底细,还有那个扬州商人。”
洛子期闻言立刻应下,也心下算计起来。
第118章 转水路
许是由于林行川与汤桂昌这两位倒霉蛋体质凑到了一起, 接下来的路竟格外“热闹”,几乎一日一劫,以至于费了许多时日。
苗疆这片地方, 本就山林众多,山匪盘踞, 一不小心就会被袭击。
那些山匪毫不讲道理, 并不听什么道上规矩, 见到商队就乌泱泱冲来。
好在并没有什么人财损失,只是不免费些时间,他们只能加快脚步。
出了苗疆地界,又路过好几个不大的城镇, 终于一波三折地抵达了转水路的渡口。
彼时镖队和伙夫们正忙着卸货装船, 汤桂昌立在一处阴凉地, 与林行川说着些无关紧要的事, 转头忽见洛子期捏着一张信纸快步走来。
“回信了?”
林行川原本正靠着身后的货物,姿势懒散,瞧见他后,顿时坐直身子,接过洛子期递来的书信,垂眸看去。
洛子期往汤桂昌那处瞥了一眼, 汤桂昌明了,识趣说道:“我去瞧瞧装货进度。”
林行川朝他点点头,见他走远了,这才重新看向手中纸页, 缓缓展开。
“果然有问题。”洛子期在一旁低声解释道,“李青苏查到了前任谷主确实与那扬州商人来往密切,有过多次货物交易, 而现在这批货里,还藏着观音醉这等当初被复刻出来的毒药。”
“他就不怕被李青苏发现?”林行川看着手中的信,眉头紧蹙,“真是胆大包天,竟然依旧选择跟李青苏进行这笔交易。”
“我认为大概是怕被他人发现的。”
洛子期思索片刻,说道。
林行川还未看完信,闻言抬眸看向他,静静等待下文。
“此人极其小心谨慎,这批货里的成品毒药并不多,并且混杂在其他普通药物中,李青苏猜测那位商人手中应当有特殊手段可以分辨这些药物。如果李青苏没猜错的话,这次大部分货物应当只是一些制毒材料,而且被分装各处,按批次运到扬州,我猜那人手底下应当还养着一些制毒师。”
一口气说下来,洛子期说得有些口干舌燥,不禁四处望了望。
“可他分明知道李青苏是我们的人。”林行川指尖不禁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瞧见他模样,将身上水壶接下来递给他,同时道出心中疑惑,“难道他真不怕我们顺藤摸瓜找到他?”
“不怕又怎会如同阴沟老鼠般,藏着掖着不出现?”洛子期微微皱起眉头,火气莫名有些大,低声道,“他最好是别让我逮着!”
林行川察觉到他的情绪,安抚般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随后指尖轻点纸页上的墨迹,说道:“我看李青苏还说,商队里有这位扬州商人的手下。”
洛子期还没来得及看到那儿,闻言不禁眉头皱得更深。
“那他岂不是知道我们现在正在镖队里了?”
“自然。”
洛子期语气略显担忧:“那人不会突然对我们下手吧?”
林行川思忖片刻,摇了摇头。
“道上皆知汤镖头向来‘义’字为先,若是我们在镖队里出了事,汤镖头势必会调查凶手,想必会耽误时间,这批货物很有可能送不到他手上,或不能及时送到他手上。”林行川心中思索,轻声道,“既然是分批次装货,他现在应该急需这批货物才能动手,并且还想保证货物能够安然无恙地送到他手上,不然也不会找上镇山镖局。”
“也是。”洛子期思索一番,十分赞同,心放宽了些,“总之我们已经在他眼皮子底下了,他不急这一时半会儿……这批货物送不到他手上,于他而言才是得不偿失。”
林行川微微勾唇,语气温和,提醒他:“我们注意他的手下就行。”
不过说到这里,洛子期忽然想起来另一件事。
“听说扬州是清风明月楼的地盘,你说那扬州商人会不会就是清风明月楼的人?”
至今为止,承风楼和青云剑派之事都有清风明月楼和暗影阁的手笔。
暗影阁自然不必多说,作森*晚*整*理为江湖有名的杀手组织,都是拿钱办事,可清风明月楼就不一样了。
只能说那小肚鸡肠的楼主实在心胸狭隘,犯下滔天大罪也依旧紧追不舍。
洛子期都忍不住有些好奇,承风楼,或是说林行川,到底是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赶尽杀绝至此。
可师叔又曾说过,他与清风明月楼并无深仇大恨,不过是当年武林大会时令那楼主颜面尽失,从此二人便十分不对付。
暂且不提这些,洛子期想了想,若不是不能明目张胆对上,这些日子又跟着线索一直停留在西南,想必他早已准备着手料理了。
林行川对此不置可否,微微颔首,瞧着不远处的货船,转头对洛子期说道:“该走了。”
洛子期目光落在脚下破旧的木板上,心中还在琢磨这事儿,闻声乍然抬头,却见林行川的身影已经远远在前头,连忙抬脚跟上。
“师叔,等等我!”
林行川回头看他一眼,温柔轻笑。
“快过来。”
温和的嗓音落在他的耳中,仿佛带着无尽的蛊惑,令他差点心思缭乱。
然而他才迈出半步,瞬间清醒过来,冷眼盯着不远处的林行川。
青年一身红衣胜火,远远站在货船前,见他不动,还歪了歪脑袋,语气里满是疑惑:“洛子期,你在想什么?”
洛子期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盯着那道人影愣了许久。
烈日高悬于空,今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船帆猎猎,鼓风而行。
洛子期登上船后,船很快便开了。
汤桂昌跟镖队兄弟们坐在一起,离他们十分远,只有细碎的声音传来。
一些东西阻挡了两边的视线,此处甲板上只有他与林行川,二人并肩而立。
“你方才怎么犹豫那么久?”林行川温柔眉眼如画,望着岸边川流不息的人潮,好似只是随口一问,“我以为你不想去扬州了呢。”
洛子期趴在船杆上,侧头盯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看了许久,也并未曾看出什么异常,于是转过头去,低头看向船下汹涌滚动的雪白波涛。
“方才想了点事,没太注意。”
他随意应声,便不说话了。
此刻倒真像是有心事的模样,林行川瞧着沉默的洛子期,双眼微眯,清风拂过鬓发。
他忽然俯身凑过去,在洛子期干干净净的耳后吻了一下,随后在他耳边轻笑一声,惹得少年浑身一阵酥麻。
岸边人来人往,所有喧嚣鼎沸都在另一头,他们这方天地反而寂静无声。
洛子期顿时捂住自己通红的耳朵,掌心不断传来滚烫的热意,目光带上了点不敢置信的意味,一瞬不瞬地看着林行川。
“师叔你……”
喉间发紧,霎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虽然他们什么都做过了,但如此轻飘飘的一个吻,还是能叫洛子期心脏跳动十分剧烈。
“怎么?不能亲吗?”
林行川低垂着眼眸,嗓音微哑。
这句话简直就是调戏,一点也不像是林行川会干的事情,但洛子期此刻思绪凌乱,又觉得这是林行川会干的事情。
他有些不知所措,盯着罪魁祸首看了半晌,最终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中秋将至,身后的人们正在热烈讨论着阖家团圆的事情。
各种声音杂乱不一,却令洛子期觉得分外熟悉,正要反吻下去的动作稍顿,眉头微皱。
他静默地盯着面前正专注看他的林行川,只觉心脏跳动静止。
一只金红蝴蝶悄然飞过他的头顶,面前的林行川眉眼弯弯,笑着问他:“怎么了?”
船已行过三里地,洛子期还没从昏迷中醒来。
林行川轻轻摸着怀中少年的耳后,那里的红色蝴蝶印记此刻愈发鲜艳。
外头汤桂昌大步走来,敲了敲门,听见林行川的声音,这才推开房门。
瞧见此景,他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是怎么回事?洛小兄弟平日里看着身强力壮的,怎会突然昏迷?”
林行川低垂着眼,伸手轻轻抹平洛子期梦中微皱的眉头,轻声道:“我猜应当是蝴蝶梦。”
“蝴蝶梦?那是什劳子东西?”
汤桂昌乍然一听,一时间没想起来蝴蝶梦是什么。
但毕竟人在江湖,有些传闻自然也听说过,不过几息,便从记忆角落里搜罗出有关蝴蝶梦的信息。
他顿时默然,良久才沉声道:“难怪你们身在幻蝶谷……这东西难道没有解药么?”
林行川面上没什么表情,听见这话,垂下眼眸,轻轻摇头。
“族长说,没有解药。”
“那、那这可怎么办?”
五大三粗的汤镖头都不禁结巴起来,盯着青年怀中昏迷不醒的洛子期,一时间也手足无措。
“我原本想去寻蛊王,或者蛊王鼎。”林行川轻声道,“只是时机不等人,他又说得实在太轻描淡写。”
汤桂昌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能醒吧?”他不善言辞,在房间里转了两圈,想了想,试图安慰林行川,“我见先前洛小兄弟活蹦乱跳,想来只是突发情况,以洛小兄弟的本事,不过片刻便醒了。”
林行川见他这副欲言又止、斟酌言辞的模样,有些想笑,但又实在笑不出来。
先前洛子期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没有关系”,说些好听的话哄着他。
可真当蝴蝶梦发作的时候,又是如此突如其来,林行川信他的话,又不免担心至极,听不进去他往常说的任何话。
要是洛子期真醒不来……
林行川晃了晃脑袋,将洛子期妥帖安置在狭窄的床榻上,盖好被子,随后二人便一同出了船舱。
已是将至中秋,林行川仰头望向天上渐满的月亮,忽然转头看着汤桂昌,随口问道:“中秋不与家人共度?”
汤桂昌也抬头看天边月亮,看着那只缺了一点的圆弧,无奈一笑。
“这次是赶不上的,回头带点好东西回去,给他们母子俩补偿补偿。”他说,“毕竟养家糊口的事儿嘛……”
未尽之语都散在了微凉的夜风里,林行川继续盯着缺了一点的月亮看,并没有说话。
汤桂昌清楚林行川当下的境况,自然也没再提别些有的没的,只就着扬州风光又聊了两句。
夜风涌动,黑浪翻滚。
船舷处忽然传出几道不大不小的细碎声音,叮叮当当,在安静的夜晚格外明显。
不久过后,只听前去那处查探的船夫大声惊叫:“水鬼劫船了!”
整艘船随着这声高呼顿时混乱起来。
林行川与汤桂昌闻声对视一眼,皆看见对方眼中的无奈。
第119章 遇水鬼
暮色四合, 江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午后的燥热与夜间的凉意混杂,令人有些胸口发闷。
江浪“啪嗒、啪嗒”地拍打着船侧, 溅起的水花在月色下泛着细碎的银白。
镖队的老陈刚点完最后一件货,眼角余光忽然扫到船舷外多了几叶不对劲的小舟。
他心里咯噔一下, 正要往甲板前侧跑去找汤桂昌报信, 身侧的船杆“哐当”一声剧震, 一只磨得锋利的铁钩,带着粗麻绳“嗖”地飞来,死死勾住了船板,绳尾那端立刻绷紧, 将两艘船牢牢连在了一起。
紧接着第二个, 第三个……
三只黑帆的快船早已悄无声息地围了上来, 如同幽灵一般跟着他们, 紧紧咬着货船两侧。
每只船上都立着两个壮汉,个个满脸横肉,身宽体壮,眼神凶得像要吃人。
他们腰间都缠着粗麻绳,绳头正是那勾在船杆上的铁钩,手里的钢刀在朦胧月光下泛着森森冷光。
老陈正要高呼, 另一侧已经有人先喊出了声:“不好了!是水贼!”
两侧加起来正好一共六只船,他再细想一番,发觉他们已经进入了涟江地界,那这些水贼就是……
传说中的“涟江十二水鬼”!
为首的刀疤脸朝着他们咧嘴一笑, 露出一口黄牙,粗糙地嗓子高喊:“上!”
一声令下,所有壮汉立刻抓着麻绳, 皆如猴子一样灵巧地顺着钩锁而来,脚在船侧一蹬,“噌噌”几下就翻上了货船甲板。
林行川赶到时,那十二水鬼已经全部上了货船,正与镖队和船夫们打得热火朝天、不可开交。
汤桂昌“唰”地一声,立刻拔出身侧大刀,刀身在月光下微微一闪,怒喝着冲上前去:“宵小之徒,也敢劫我镇山镖局的船!”
话音未落,他已经和两个水鬼缠斗起来,刀光剑影瞬间在甲板上铺开。
然而一片混乱之中,林行川心中隐隐发觉有些不对劲。
这些水鬼分明是来劫船的,却未曾有一个人动过船上半分财物。
他眸光一沉,在隐藏在暗处细数人数,果然发现船上早已在混乱之中少了好几个人。
他心头一紧,悄然摸向船舱位置,刚到舱门口,一个伙夫瞧见他,突然从货堆旁钻了出来,畏畏缩缩地扑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大侠!”男人脸色惨白,声音抖得厉害,眼里却毫无恐惧之色,“救命啊!”
一声高喊,完完全全暴露了他。
林行川眉头一皱,抬眸看向船舱里,余光里果然瞥见船舱深处闪过一道冷光。
他顿时心中明了,猛地拂袖甩开那伙夫,反手抽出腰间杯倾剑,“叮”地一声,立刻精准地抵挡住暗处袭来的钢刀。
长长的钢刀抵上锐利的杯倾剑,火星“噼啪”溅起,月光下泛着银光的剑身映照着对方的眼睛。
林行川身子骨虽弱,剑法却半点没搁下,对付一个水鬼尚且游刃有余。
然而正当他准备速战速决,将那人一剑封喉时,那伙夫又嗷嗷叫着扑了上来。
他被撞得身子一歪,胸口生疼,动作一僵,险险躲过对方趁机刺来的一刀,胸口顿时涌上一股燥火。
林行川眉头紧锁,死死盯着脚边装腔作势的男人,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抬脚狠狠一脚踹过去。
那伙夫“哎哟”一声被踹飞,正好直接撞上匆匆赶来的另一个水鬼,二人顿时滚作一团。
“区区走狗,你真当我不敢杀你?”
林行川眉眼间染上一抹阴翳,语气森冷至极,手中杯倾剑映着泠泠月光,映照出紧绷的侧脸,竟带着几分从未见过的狠戾!
一股从心底蔓延的寒意瞬间爬上他的脊椎骨,那伙夫这时才真是怕了,冷汗顿时冒了出来,眼神恐惧,抖着嗓子求饶:“大侠、大侠饶命啊!”
那被撞倒的水鬼骂骂咧咧地立刻翻身,一把将那伙夫掀翻在地,提着钢刀就与从船舱里出来的水鬼一同朝着林行川扑来,两人一前一后夹攻而来!
林行川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握剑的手紧了紧,再度看向冲来的两人。
“铮铮”两声脆响,刀刃相见,迸发出无数火花。
雪亮钢刀朝着林行川两侧避开,他瞅准空隙,猛地后退两步,借着身后货堆的力道空翻而起,一脚踹中左边那人的太阳穴,同时手腕一翻,杯倾剑横扫而出,在右边那人脸上划开一道血口子,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两人吃痛后退,对视一眼,又立刻嗷嗷叫着猛攻上来。
到底是身体大不如从前,林行川逐渐应对得有些吃力,还要随时小心提防小人暗算和别处偷袭。
刀光剑影之间,余光又见两个水鬼偷偷摸进船舱里,林行川恍然想起洛子期此刻还正昏迷着,躺在其中,顿时心中一紧,手中剑便漏了破绽。
那水鬼本就是个劫船老手,能逍遥法外这么久,功力自然不弱。
发觉林行川一瞬间的停滞,毫不犹豫地抓住了他这一丝破绽,迅速配合另一水鬼使用钢刀划出阵阵刀影,密不透风地将林行川包围起来,困在其中,无路可逃!
林行川眼角扫过甲板,汤桂昌正和一个刀疤脸斗得难分难解,镖队其他人各自为战,剩下的船夫在水鬼面前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不是被砍倒就是在四处逃窜。
没有人能够来帮他,更别说顾及船舱里还不知醒没醒来的洛子期。
林行川急火攻心,手中剑自然也挥得急促,想也没想,他顿时拼着一口气,将全身内力都聚在剑尖,手臂一振,剑气如潮水般横扫而出!
那看上去分明如同温润春水般的剑意,此刻撞进重重刀影中,却陡然化作凛冬寒风,“咔嚓”一声,漫天刺骨寒意将刀阵斩得支离破碎。
两个水鬼闷哼一声,被震得生生后退数步,捂着胸口,满脸骇然地瞪着一身煞气的林行川。
他们自然是知道自己对上的是何方人物──当年的天下第一剑客林见溪!
可明明那人说他早已身弱如病秧子,连剑都提不动了,而且传闻中的春山剑法随妙,却是以“快”为要,并非极凶极煞之剑法……然而如今面前这凶悍剑法,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人被他的气势震慑,一时不敢上前。
而林行川自身也不好受,强忍着胸口翻涌的血气,冷冷地瞥他们一眼,趁机迅速纵身进入船舱内。
船舱不大,仅有几个房间,里面趁机摸进来的两个水鬼瞧清来人,眼睛不由得瞪大,迅速作势应敌,猛地挥刀扑上来。
林行川手中剑毫不留情,迅速斩向其中一人。
寒光一闪,“噗嗤”一声,他们还未来得及反应,一个水鬼的手臂已经掉落在地,鲜血喷了一地。
另一个水鬼见状,迅速怒吼着挥刀上前,毫不犹豫地径直往林行川的脑袋上砍。
林行川低头一躲,手中长剑顺势往对方下盘横扫,使得对面这只水鬼一时脚下不稳,“咚”地一声便向后倒去。
断臂的水鬼捂着被砍去的臂膀,疼得龇牙咧嘴,心中怒意大盛,独臂挥刀凶狠砍下,作势要将林行川劈成两半。
林行川下意识闪身躲开,抬剑格挡,“铛”的一声,却震得他虎口发麻,身子不由得往下一沉。
船板被钢刀劈开一道裂隙,船身都跟着微微晃动起来。
长剑震鸣,细碎的光掠过林行川的眉眼,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将全身力量凝结于长剑之上,旋身一转,磅礴的剑意便如惊涛骇浪朝这二人汹涌而去。
两人举刀抵挡,却还是被震得连退数步,最后被剑气掀翻在地,挣扎着爬不起来。
然而身前刚歇,背后又有风声袭来。
两柄钢刀映着舱内的油灯,带着刺骨的寒意从两侧砍来,封死了他所有退路。
林行川眉头紧锁,牙关紧咬,强忍着浑身的疼痛和头晕目眩,正准备横剑格挡,身后突然传来“吱呀”一声开门响。
比人影更快的,是一道突如其来的雪亮剑光!
“嗡!”
剑身震颤发出的响动在耳边炸响,林行川脑中瞬间一片空白,下一秒,他落入一个熟悉的温暖怀抱。
清冽的熟悉气息萦绕鼻尖,林行川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忍不住往那人怀中埋得更深了些。
洛子期只低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随即松开他,低声飞快道:“等我。”
林行川堪堪站稳,还未来得及应声,便见洛子期立刻提剑上前,与背后那两个水鬼缠斗起来。
他站在原地,静静听着身后的兵刃相击的脆响,握着杯倾剑的手却控制不住的颤抖,胸口气血翻涌,浑身疼痛,难受至极。
垂眸看向面前倒地不起的两个水鬼,林行川眼底翻涌着骇人的戾气,如同刚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凶煞。
“噗嗤!”
利剑穿透骨肉的沉闷声音响起,在狭小的船舱里格外清晰。
血光飞溅,林行川毫不犹豫地刺穿二人的胸膛,似是觉得还不够解气,甚至旋着手腕又狠狠转了两圈,疼得那二人面如白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哀鸣,不过几息,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连他这病体都能轻易解决的货色,自然敌不过此刻气势如虹的洛子期。
不过区区数招,那二人同样死于绝命剑下,倒在一片血泊里。
洛子期收剑回头,看向背对着他的林行川,沉默了片刻,才试探着伸出手,想去拉他的手腕。
温热的指尖才堪堪相互触及半分,对方猛地一阵瑟缩,便将手迅速缩了回去,藏进了宽大的袖中。
林行川转过身来,眉眼间早已藏下那些狠戾,眼神平静地望着他,鲜血顺着杯倾剑身,“滴滴答答”地落进血泊中。
“师叔……”
洛子期顿时声音发涩,望向昏暗之中那双通红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说不出一句话来。
外面甲板上喧嚣的打斗声渐渐平息。洛子期浑身僵硬,甚至不敢再去看林行川的眼睛。
良久,他才听见一道沙哑至极的嗓音,低低地钻到他的耳朵里。
“洛子期,你就是个混蛋。”——
作者有话说:小洛快点哄老婆[眼镜]
第120章 生闷气
“我混蛋。”
洛子期的声音低哑, 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只低着头,下意识伸手去捞林行川的衣袖, 指尖带着点颤意,讨好似的想把人哄回来。
可林行川像是铁了心不接这茬, 胳膊一甩就挣开了, 连带着打开他的手, 抬脚便往外走。
二人擦肩而过,林行川连眼皮都未曾掀一下,不看他一眼。
洛子期僵在原地愣了瞬,望着那清清冷冷的背影, 眼底翻涌着一片晦暗不明。
方才他们合力解决了四个水鬼, 剩下的八个被众人团团围住, 四下溃散逃了五个, 杀了两个,最后一个被汤桂昌捆得结结实实,像条死鱼般,随意扔在甲板上。
周遭一片死寂,只有船板上还未收拾干净的血腥气在弥漫。
林行川快踏出船舱时,脚步忽然顿住。
洛子期心猛地一提, 下意识地正要抬脚跟上去,却见那人抬手往脸上狠狠抹了一把,濡湿了一小块衣袖,随即又大步前行, 丝毫没有半分等他的意思。
他呆愣愣地盯着那抹红衣消失在舱口,在一片浓重的血腥气里沉默良久。
直到心口那阵钝痛逐渐漫上来,头脑逐渐清明, 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醒了。
面前这一切已经不是梦了。
方才那个眼神冰冷的林行川,也不是幻觉。
他深吸一口气,一脚踹在旁边早已凉透的水鬼尸身上,闷响一声,才抬步追了出去。
外头正乱着,众人忙着收拾残局,见他出来,才敢小心翼翼地往船舱里挪。
洛子期一眼就瞧见了林行川,那人背对着他坐在汤桂昌旁边,杯倾剑斜斜撑在地上,花纹繁复的剑柄被他握在手中,红衣青年就那么轻轻靠着货堆,安静地听汤桂昌在一旁问话,侧脸线条明显紧绷,浑身寒意。
“你们要找的是谁?
汤桂昌正审着被五花大绑的水鬼。
那水鬼紧闭眼睛,嘴角撇着,一副打死也不吭声的模样。
林行川眉峰拧着,萦绕着一抹烦躁,眼尾虽泛着点薄红,浑身却像裹着层寒气,昭示着此人此刻心情十分不妙。
周遭的人都不敢直接看他,只得眼巴巴地盯着那水鬼,可盯了半天也没盯出个名堂。
涟江十二水鬼虽然在这一带称王称霸,横行多年,但向来只敢劫些小船,或者大点的商船,哪敢动他们这种镖队大船?
那些流民落草组成的山匪不识规矩,这水鬼不可能不知道镇山镖局。
船上大旗明晃晃的“镇山”二字迎风飘扬,这些水鬼今日却如同自寻死路一般,不自量力地来劫他们的船,着实有些令人疑惑不解。
汤桂昌问得一遍比一遍急,林行川听得不耐烦,手腕轻旋,杯倾剑“噌”地转了个圈,晃过他的面前,剑尖稳稳指在水鬼鼻尖上。
“问不出来,那就杀了吧。”
声音里如同夹杂着飞霜,森冷刺骨。
汤桂昌也不知道是谁惹着了这尊大佛,五大三粗的汉子此刻缩着脖子,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也不敢吭声,眼睁睁看着林行川用着锋利的剑尖在那人脸上划开一道极深的血口。
那人痛得睫毛剧烈颤抖起来,眉心猛地一跳,豁然睁开眼。
“活着呢。”林行川冷不丁地轻笑一声,犹如地狱爬出来的恶魔低语,“那就好好看着,自己是怎么死的。”
江风带着潮气刮过来,水鬼打了个寒颤。
锋利的剑尖又抵上他胸口,慢悠悠地划来划去,像是在掂量从哪儿下刀最疼,琢磨着如何将他开腔破肚,折磨至死。
这青年生得极好看,是那种带着攻击性的昳丽,美得惊人,偏生又掺着点如沐春风般的柔意,使人下意识忽略了这种攻击性。
可这水鬼只看一眼就不敢再看。
这哪儿是美人,分明是索命的恶鬼,多看一秒都觉得脖子发凉。
他赶忙又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只是胸前的剑似乎突然停下来了。
他偷偷睁眼瞥去,却见个玉树临风的玄衣少年正立在红衣公子的身后,眉眼俊朗,却也同样压着一丝挥不去阴霾。
少年正将身上的外袍脱下,轻轻地往林行川身上披,林行川却丝毫不领情,一把扯下,便将那留有余温的衣裳扔回少年怀中。
“我冷死,也不要你的衣裳。”
洛子期无奈地看着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黏糊糊地跟在他身边紧挨着坐下。
林行川没看他,身子却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洛子期跟过去,林行川便又挪。
一来二去,周围的人都看出了不对劲,眼神偷偷在两人身上打转。
洛子期抿紧唇角,没理会那些目光,此刻全心全意只有生他闷气的林行川。
他静了片刻,低声唤道:“师叔,理我一下。”
林行川现在还有些胸口发疼,听见这句话,顾不上浑身疼痛,直接站起身来,想远离这个令人糟心的家伙,却不想一时头晕眼花,晃了晃身子,险些没站稳。
再次落入熟悉的温暖怀抱时,林行川浑身一僵,鼻尖猝不及防地泛了酸。
可他偏要撑着那点脸面,迅速稳住心神,强行压下所有情绪,一把挣开洛子期的手,转头坐到汤桂昌另一边,低声跟他说起话来。
汤桂昌紧张地看看林行川,又看看洛子期,心想从上船起就想到的局面果然出现了。
洛子期微微敛眸,深吸一口气,还是将手中的衣裳披在林行川的身上,摁着他的肩膀,不让再扯下,也不管听不听,低声朝着他说道:“师叔不理我也没关系,我先去给师叔拿药。”
方才灯光昏暗并未看清,此刻才见林行川的脸色惨白如纸,一看就极其不好受。
苏二站在人群后,看见二人这副模样,心中琢磨片刻,悄然跟着洛子期离开的背影而去了。
林行川像是没察觉身上多了件衣裳,也没听见他的话,只自顾自地跟汤桂昌讲着话。
“那位扬州商人可有派来下属,请问是哪个?”
他眉眼间压着一股烦躁,汤桂昌哪儿敢说个不字,只得转头吩咐一旁的镖师,道:“快去将郑大人喊来。”
片刻后,那个先前冲撞过林行川的男人被带了过来。
一瞧见林行川,他脑子里就回响着那句杀意尽显的“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吓得腿肚子直哆嗦,脸上却强装镇定,走到跟前问:“汤镖头,有何吩咐?
“是林兄弟找你。
汤桂昌知道准是郑玉惹了事,不然也不会特意提起这个人,于是赶紧朝他使眼色,示意他放乖点,毕竟相识许久,汤桂昌清楚自己可管不了林行川做事。
郑玉长着副贼眉鼠眼的精明相,却不知怎地竟然也会做出此等蠢事,许是真当林行川身子弱好欺负。
林行川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唇角勾起抹笑,明明如沐春风的笑容,却吓得郑玉莫名浑身猛地一抖。
“郑大人莫不是觉得,林某如今好欺负?
他把玩着腰间的玉佩,手中杯倾剑上还未擦拭,上头血迹斑斑,在月光下看着甚是骇人。
“小人不敢!”郑玉慌忙摆手,立刻反驳道,“方才、方才小人不过一时情急,想着林大侠武艺高超,定然能救小人一命!”
“呵。”
林行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剑尖直指郑玉的脑门,心里憋着的火气正没处撒,此刻只想全泼出来。
“我瞧郑大人倒是聪慧果敢,恰好今日想吃鱼了,我既救了你一命,你下去给我捉条大鱼上来如何?”
如今船只早已行至江心,郑玉不通水性,按照林行川现在这架势,定然不会让人救他,下去必死无疑。
郑玉发觉这个事实,瞬间汗透重衣,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心下一横,“噗通”一声跪下去,面上哭喊着:“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
汤桂昌并不知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对方毕竟是生意伙伴的人,不好坐视不理,连忙打圆场,低声朝郑玉道:“林兄弟向来心善,既然救了你一命,报答也是理所当然,船上有鱼,林兄弟想吃鱼,郑大人去做一条便是。”
这话明着劝郑玉,实则是说给林行川听的。
林行川自然清楚汤桂昌想将此事化了,虽然并未咽下这口气,但还是同意了。
见林行川点了头,汤桂昌瞬间松了口气,眉头也不禁舒展了些,喊来伙夫带他去了。
汤桂昌继续审问那装聋作哑的水鬼,林行川坐在旁边百无聊赖地听着,眼神却飘向了江面,心思早不知飞哪儿去了。
而另一边,地上肮脏粘腻的血泊已经被几个伙夫迅速打扫干净了,他推开房门走进房间,从包袱中找出了些当初三九给的药来。
仔细分辨过后,他捧着这些药,一出门便瞧见了紧随而来的苏二。
洛子期瞧见来人,脚步微顿,握紧手中的药瓶,语气平静问道:“苏镖头,是来找我?”
苏二先是瞧了眼船舱外,这才回头上下打量一番洛子期。
“洛掌门此事,我也有所耳闻,只是他从上船的时候开始,就已经不高兴了。”
这个“他”说的是谁,洛子期心知肚明。
他低垂着眉眼,应了声:“我知道。”
苏二见状,知道他也心中清楚,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轻声道:“大家看得出,他很在意你,他不希望你步他后尘。”
这句话中的意味,苏二知道,洛子期更是再清楚不过。
从林行川教他春山剑法开始,他就知道林行川对他抱有怎样的期望。
他当然也知道林行川为何生闷气,只需将心比心,假如身中蝴蝶梦的是林行川,他也会是这般心情。
方才仅仅只是一瞬间的触碰,他都感受到了对方剧烈的颤抖,此刻站在仍留些许难闻血腥气的船舱中,他甚至呼吸不过来。
他的林行川在为他难过。
他的小师叔在为他害怕。
难过身中蝴蝶梦如此痛苦,害怕步他后尘身弱而无法握剑。
但他也没有办法。
蝴蝶梦无解。
只是他有些不敢想,当初林行川听见蝴蝶梦无解的时候,心中又是如何做想。
他平复了下呼吸,转眸定定看向苏二。
“多谢苏镖头关心,这事……洛某自会解决。”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