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斩银铃
无间客好整以暇地立于另一端的树枝上, 望向提剑立于另一边神色冷峻的洛子期,语气无不嘲讽。
“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自己这么没用?为什么你保护不了任何一个人?”
如同蛊惑人心的鬼魅,一点点掀起洛子期心中的惊涛骇浪。
“啧啧, 天真。”
夜风摇晃树枝,月影随云而动, 洛子期的心也随之起伏, 无间客的声音传到他的耳边, 脑中顿时闪过无数字句。
但下一秒,一句温和嗓音所念的“不要多想”,同样在他脑海中响起。
心中的惊涛骇浪瞬间平息下来。
不要多想。
不能多想。
他盯着月光下流转着红光的绝命剑,微微合眸, 深吸一口气, 仔细回想林行川这句话的意思。
无间客惯会拿捏人心, 几句话能挑拨起他的心绪, 一个眼神能看出他在想什么。
他此刻才无比清楚地发觉这一事实,也更加警惕无间客每句话中的意味,不敢深想,不愿深想。
从最开始,无间客的每句话都在逐渐击溃他的心理防线,随后通过一个表情, 一个孩童,一个挑衅,将他的道德置于高点,将他的怒火逐渐点燃。
如果没有林行川时刻提醒, 洛子期确实差点被他得逞。
可如今他的心已经平静下来了。
月色朦胧,天色微明。
他握紧了手中的绝命剑,余光落在下方尸傀潮中浴血苦战的林行川和阿箬。
那道红衣身影在他眼中仿佛正在无限放大, 直到他能够看清他最喜欢的林行川的一个表情。
他最喜欢林行川笑时的模样,不是寻常礼貌淡然的微笑,而是肆意畅快的大笑。
林行川总是有种惆怅的意味萦绕身侧,就像回不去的少年时光。
可这样的林行川,总会在最关键最需要的时候,给他一种心安。
心思百转千回,洛子期重新看向无间客,语气如霜。
“天真又如何?”
今日只有你死我活。
未尽之语懒得再说,脑中无数剑式一闪而过,洛子期毫不犹豫迅速出剑,雪亮剑身映照出一双冰冷的眼眸。
无间客面具之下的眉头紧皱,立刻察觉到洛子期周身的变化,杀意依旧,那丝被他挑起的怒火却被重新隐藏。
他微眯双眼,心知自己与之对打,铁定不是洛子期的对手,当机立断飞身下跃。
破碎风声之间,银铃再响,尸傀动作统一,再度猛攻本就身陷囹圄中的林行川和阿箬。
林行川双手紧握剑柄,撑着杯倾剑身,看着眼前再次凶猛起来的尸傀,双目通红,咬牙切齿。
若是他未曾有这一身病骨……然而没有若是。
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林行川咬着牙再次砍下袭来的尸傀的头颅,身体已然到了强弩之末。
阿箬的蛊虫对那些毫无痛觉的尸傀并没有作用,只能在杂乱之间将那些符纸艰难扯下,可在如此庞大的数目之下,这些作用依旧微乎其微。
金粉也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阿箬为了自保和减轻林行川的压力,早已耗尽了身上所有金粉,只能凭着一把匕首和一个钩索四处寻找机会。
此刻二人身陷无尽的尸傀之中,显得那样渺小无力。
无间客就这样跃入那一大片乌压压的黑影之中,白色观音面具瞬间隐匿于黑暗。
洛子期随之一跃而下时,强忍着没去查看林行川的情况,眼神如鹰如隼,目光凛然锐利,四处逡巡,不断寻找着那道可恶的身影。
尸傀之间的位置再次随着四处荡漾的银铃声开始变换。
林行川苦战之际,余光瞥见没入黑影之中的洛子期,却也心知不可着急。
天边皎月早已黯淡下来,他算了算时刻,竟是黎明将至。
他们与无间客纠缠了一整夜。
不论他或是洛子期,都已精疲力竭。
好在洛子期与无间客在断崖上对峙时,林行川手下挥剑斩杀尸傀,同时分出了点注意观察这些尸傀的变化。
经过多时的观察,他总算瞧出了点名堂,同时眼见着白日将至,尸傀的行动也微不可察地逐渐迟缓。
“阿箬,看见那几个边缘游荡的灰衣服尸傀了吗?”他开口朝已经来到他身边不远处的阿箬说道,“麻烦你去将它们解决了。”
“行。”
解决几只尸傀还是不成问题的,阿箬环顾一圈四周,找到那几只尸傀所在,随即将骨笛收了起来,飞钩往头顶树干上一绕,便带着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飞身而去。
虽然没有砍死,却重重在那几只尸傀的脑袋上捅了好几刀。
也算勉强解决了这些尸傀。
随着这几个尸傀被解决,无数尸傀所成的原本井然有序的阵型忽然乱了起来。
林行川趁机用尽全身力气,咬紧牙关,提剑直冲,随后破开一道口子,即将杀出一条血路。
眼见着尸傀的阵型被林行川看出来,即将受到重创,隐匿其中的无间客顿时坐不住,从尸傀群中冒出脑袋,阴冷的目光直直落在面色如纸的林行川身上。
银铃声略显急促,尸傀们再次变换位置,这一次,所有尸傀皆朝林行川猛扑而去。
可无间客才从中冒头,洛子期瞬间察觉,立刻有剑光闪过,惊得他银铃声乱了一瞬,尸傀的动作也顿住几息,阵形一时未成。
他反应极快地躲过那柄泛着寒芒的利剑,再次遁入拥挤的尸傀潮中,同时重新号令僵住的尸傀凶猛围攻林行川。
洛子期又找不到他的位置,心中不免隐隐开始着急起来。
不能着急,洛子期在心中告诫自己,不可以着急。
他顿时沉下心来,准备继续寻找无间客的身影,余光却没忍住落在不远处的林行川身上,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丝丝鲜血从林行川的唇角缓缓流出,才显露一点,便被他暗中用袖子重重擦过去,不剩任何痕迹。
可洛子期此刻却看得分明,甚至他已经开始猜测林行川是第几次这样干了。
林行川似乎是没想到洛子期还会分心注意自己的情况,此刻与洛子期对视一瞬,眼神中闪过的几分呆愣。
洛子期心中顿时紧张,下意识正要过去,却见林行川眼神森冷,哑声高喊:“身后!”
被这话惊醒回神,洛子期立刻挥剑转身,削铁如泥的剑刃擦过无间客那张观音相面具。
面具被凌厉的剑气划过,隐隐出现一丝裂痕。
随着洛子期第二道愤怒至极而挥出来的澎湃剑气险险擦过无间客的侧脸,面具应声破裂,碎成两半,落入一片血污与杂草之中。
一张极其可怖的脸映入所有人的眼帘。
如同被生生抽干了血肉,仅剩一张紧绷的、蜡黄发灰的皮囊包裹在嶙峋的骨头上。
眉骨突起,眼窝下垂,两颊深深凹陷,鼻梁骨在干燥的皮肤下凸起,如同一截快要折断的枯枝,嘴唇也毫无血色,干硬地抿着。
整张脸没有一丝活气,骨骼冷硬,皮肤枯槁,在一片昏暗中,如同一尊被遗忘在墓地而早已风化的骷髅,让人看一眼就脊背发寒。
无间客慌忙拿手遮挡住自己丑陋的脸,逃也似的号令尸傀掩护自己,将自己隐藏其中。
洛子期皱起眉头,手中剑丝毫没被不断阻拦的尸傀影响,反而挥出得更加凶猛。
不过多时,无间客再次被洛子期逼出来,随后被打得节节后退。
男人可怖的脸上布满凶狠之意,刹那间,他枯瘦指间的银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动静,无数尸傀瞬间从林行川那处调转了方向,唤来阻挡洛子期追杀他的路。
可没了阻拦的林行川此时又动了。
他虽已是强弩之末,却仍飞身而来,以一人一剑,挡住了那些扑向洛子期的尸傀。
同样而来的还有心急如焚的阿箬。
洛子期回头看着身后的情景,微微愣了一瞬。
只一瞬,他便咬紧牙关,转过头去不再看那场景,毫不犹豫地继续盯着无间客的身影,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开出一条血路,打在无间客身上的剑招招致命。
只要无间客试图用尸傀拦住洛子期,林行川和阿箬就会随之前去阻拦,好让洛子期能够心无旁骛地追杀无间客。
有飞鸿捕影的身法加持,洛子期即便能被拦住一时半会儿,也够追上仓皇逃窜的无间客。
论近战,无间客显然不是洛子期的对手。
月黑风高,山谷断崖之上,两道黑衣身影立于其上。
前不久还在男人口中称赞的绝命剑,此刻已然抵上他的颈喉,割出一道十分明显的血痕。
“不是喜欢这把剑吗?”洛子期嗓音冰冷至极,睥睨着最终跌倒在地、一身枯骨的男人,利剑直指他的面门,“那我便用它杀了你!”
无间客眼神阴翳地盯着洛子期。
剑斩银铃,银铃破碎。
一瞬间,所有尸傀都停止了动作,强撑已久的林行川和阿箬,此刻终于得以喘息。
“你以为,杀了我,这些人就能死而复生吗?”嘶哑的声音从青黑嘴唇里传出,无间客桀桀大笑,“他们是死人!你以为,没了我,他们会有好下场吗?”
洛子期冷眼瞧他。
“你猜这群没有了主人的行尸,最后的归宿是什么?”
洛子期并不想听这些蛊惑人心的话,他低垂眼帘,语气平静:“哪管他人身后事,我现在只要你的命!”
还未等无间客再说话,利剑毫不犹豫挥下,如同杀那群尸傀一般。
这一夜里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此刻竟显得无比熟练。
头颅骨碌碌滚下断崖,乱草堆里,那张可怖的脸上仍然保持着大笑的表情,眼里依旧是凶狠恶毒的恨意。
观音面具,歹人心肠。
洛子期嫌恶地“呸”了一声,狠踹一脚尸身,随后一跃而下。
剑尖抵着地面,林行川手心紧握剑柄,半跪在地。
看见面前纠缠他们一夜的尸傀终于彻底停下动作,林行川这才长舒一口气。
“咳……咳咳!”
他不禁重重咳了两声,抬眸见洛子期还未看向他,匆忙将唇角嫣红的血迹抹去。
“你、你没事吧?”
阿箬瞧见他抹唇角的动作,小心翼翼地看着林行川颤抖得厉害的身躯,想伸手去扶他。
林行川确认血迹已经弄干净后,这才抬起头,看向满眼担忧的阿箬。
“你、咳咳……你千万别告诉他,我刚刚又吐血了。”
阿箬愣了一下,不明白为什么林行川要瞒着洛子期。
林行川正要再说些什么,下一秒,他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彻底昏迷过去的最后一秒,他听见的是远远传来的洛子期撕心裂肺的声音。
──“林行川!”
没大没小——
作者有话说:小林你再不珍惜一下自己的身体……小洛就要黑化了……
第102章 冷冰冰
清晨阳光明媚, 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柩,轻轻落进屋里,暖白色的光芒照了床边的少年半身。
林行川从一片黑暗中逐渐醒来, 缓缓睁开眼睛,冷不丁被刺眼的阳光刺激出一滴眼泪。
缓了许久的神, 他才再次睁开眼睛, 意识到自己现在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榻上, 而洛子期正趴在床边熟睡,一只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腕。
似乎每隔一段时间,就总是会出现这样的场景。
林行川一瞬不瞬地看着正坐在小板凳上趴着埋头睡觉的洛子期,心中不禁想着。
瞧着怪可怜的。
他幽幽无声叹口气, 伸出另一只没被紧攥着的手, 微微翻身, 摸了摸洛子期的脑袋, 捡起落在床边的一撮发丝随意捏了两下。
少年被这番微小的动作忽地惊醒,心脏猛地一跳,连忙抬头去看床上的人。
见是林行川醒了,洛子期面上愣住一瞬,随后长舒一口气。
“原来是你醒了。”
他垂下眼眸,捏了捏手中那只瘦削的腕骨, 语气平静。
林行川并没察觉到一丝不对劲,闻言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是啊,我醒了。”
他张了张嘴,正要再说些什么, 便见林行川用那只空着的手,随意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眉眼弯弯问他:“你要不要上来睡一觉?”
洛子期微怔, 低头看了森*晚*整*理看自己,轻轻摇头。
“我穿着外袍,就不睡了,你要吃点东西吗?”洛子期松开手,揉了揉眼角,起身问道,“喝点粥吧,你昏迷了一天,什么都没吃呢。”
林行川眨了眨眼,瞧见他眼下乌青和满脸倦意,唇角微抿,也不强求。
“行。”
等洛子期出门去给他端一直温着的粥,林行川这才开始打量自己。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香气,一身清爽,没有任何不适,身上只着了一件白色里衣,连头发显然都是精心打理好了的。
实在有些过于贴心。
林行川见状沉默一瞬,心中隐隐冒出一个猜测。
待到洛子期端着粥碗进来,他犹豫许久,才开口问:“谁帮我清理的?”
在尸傀潮中苦战一夜,可不能够是这般干干净净。
洛子期垂眸将温粥放在床边的桌案上,这才低声应道:“……我。”
林行川:“……”
林行川对此艰难思考了几秒,最后放弃思考。
“……那你还挺贴心。”
这话中的意味不明,洛子期随意扯了扯嘴角,没说其他的话,指尖捏着瓷白勺子搅了搅温热的白粥。
“师叔自己喝,还是……”
“我自己来。”
林行川此时有些尴尬,很快应声,仍有些酸软无力的手小心接过粥碗,压根没给他说出另一个选择的机会。
洛子期微怔,便由着他去了。
气氛有那么一丝丝怪异,林行川专心喝粥不说话,一向话多的洛子期却也默不作声。
林行川一想到是洛子期替他梳洗的,便尴尬得说不出话,可他悄悄抬眼看着低头不知在想什么的少年,不明白为什么洛子期也如此沉默。
正当二人气氛胶着时,忽然传来一道清脆的敲门声。
洛子期瞥了一眼悠闲喝粥的林行川,起身前去开门,便见阿箬正站在门口。
“我已经传信给阿泽,叫他近日多多注意……哦对,寨老会帮忙找个厉害点的大夫来,只是毕竟山路十八弯的,大概还得等几天……”
“用不着寻大夫。”
话音未落,熟悉的温和嗓音从房中传来,阿箬惊讶了一声。
“你醒了呀?”
阿箬越过洛子期,往里探头,便见林行川正将空了的粥碗放在桌案上,随后抬眸看向她。
“病人需要休息,等大夫的日子正好调理一番,好些了再上路,多完美的计划!”阿箬对于他讳疾忌医的行为颇为不解,苦口婆心劝道,“若是你再在半路上昏迷,洛子期又……”
她察觉到洛子期凉凉瞥过来的视线,声音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又不知会有多担心呢!”
林行川眸光微动,看向立于门口半身阴影的少年。
少年身形挺拔如松,剑眉星目,生来就是一副无忧无虑之相,然而此刻却低垂眼帘,神色平静,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忽然觉得这个小少年与往日有些不太一样了,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林行川将这点怪异压在心里,理了理思绪,这才懒洋洋应声:“短短几日也无用,早些做了想做的事情,再说这些不更好?”
话说得有几分道理,阿箬无力反驳,只好将求助的目光落在洛子期身上。
洛子期垂眸盯着神色淡然的林行川,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动,不再看林行川,转头朝阿箬道:“让大夫来吧,等师叔身子好些了再走。”
态度不算强硬,却全然不顾方才林行川所说的话。
林行川眉梢微挑,盯着洛子期自作主张的背影,顿时说不出话来。
待阿箬离开,他这才有些气闷地望着洛子期:“我都说了,不需要。”
洛子期没理他,俯身收拾好桌案上的粥碗,神色平静道:“师叔昏迷这么久,估计闷得慌,等会儿我带师叔出去走走吧。”
再次被无视了的林行川心中忽然升起一团小火焰,眼神如刀,恨不得在洛子期脊背上戳出两个洞来。
可林行川也不是不讲理之人,想来也知道,洛子期这显然是生气了。
他自知理亏,重新躺下,抬眼望着天花板,再度整理一番思绪。
如今这番情况看来,若是他身子情况不好,洛子期铁定不会重新带他上路……指不定都不会再去幻蝶谷查探蝴蝶梦的消息了。
可他们如今仅有一个蝴蝶梦的线索,他们必须去。
而且三九都说了,这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若是不早些解决手上的事情,这般断断续续的调养也毫无用处。
找大夫有什么用!
林行川气呼呼地想,药王谷都没办法的事情,其他大夫就有用?
洛子期还没回来,但闲不住的阿箬又上了门。
“你是叫林行川吧?”阿箬自觉搬来小板凳,坐在桌案边,撑着下巴瞧着床榻上慵懒倚靠的病美人,啧啧两声,“其实那时只要洛子期能拖得够久,我们也不是不能逃出去,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你图什么?”
林行川垂眸,手中把玩着被洛子期放在一旁的玉佩,盯着上面的“林”字,思索片刻,才轻声道:“他想杀了无间客……拖得久了,我们只是能逃出去,不一定能杀了他。”
无间客显然很能躲藏,若是拖得久了,无间客大可以抛下所有尸傀,直接逃走,到时候他们再想追也追不上。
阿箬不太理解林行川的想法。
“他想杀,你便要这样成全他?”
林行川上下抛着玉佩,随口说道:“自家小孩儿,不得自己宠着?”
阿箬沉默片刻,福至心灵,忽然笑起来。
“我可不觉得你把他当小孩儿了。”
林行川闻言挑眉,眸光转向不远处坐姿随意的女孩。
余光不禁落在门口,瞧见并没有人,这才放心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阿箬十分惬意地翘起二郎腿。
“毕竟谁家宠孩子是这样的?”她悠悠开口,停顿一瞬,眸光微动,立刻话锋一转,“听说你从前是天下第一?”
林行川没说话。
阿箬叹了一声,说道:“可我记得,那人明明叫林见溪,你叫林行川,那真正的林见溪是谁?”
“……是我弟弟。”
阿箬恍然想起年前江湖上的传闻──承风楼满门被屠,想来真正的林见溪已经死在那里了。
察觉自己急忙转换的话题有些伤人心了,阿箬面色严肃,缓缓把翘着的二郎腿放下,十分诚恳地道歉:“抱歉,我不是故意提这事儿的。”
林行川随意摆了摆手,淡淡一笑:“没事。”
他瞧见阿箬仍旧有些拘谨的神色,决定自己主动换个话题,思索片刻,于是问道:“我昏迷后,洛子期怎么了?”
阿箬面色一僵,眼神不自觉瞥向门口,林行川见状,顿时心领神会,也往门口瞧去。
门外少年正双手抱臂,懒懒倚靠着门外的竹栏杆,神色不明。
“师叔问阿箬做什么?”他语气听起来十分正常,神色却平静得不像话,轻笑一声,“阿箬知道的,哪有本人清楚?”
林行川没由来的,竟从洛子期身上感觉到了一丝压迫。
他心中疑问又起,一瞬不瞬地盯着洛子期俊朗的眉眼,半晌,才扯开一抹笑意。
“也对。”
阿箬左右打量,察觉到二人之间的紧张气氛,眼珠子提溜一转,见势不对,立刻拍拍屁股跑路,只留下门外门内二人。
林行川掀开被子准备起身,环顾四周一圈,抬眼看向快步走进来的洛子期,忽然开口问道:“小兔崽子,我衣裳呢?”
跟撒娇似的,洛子期漫不经心地想,嘴上极其理直气壮道:“我把它们全洗了。”
林行川:“……”
他欲言又止,瞧着洛子期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心中略感无力。
“那我穿什么?”他缓缓问道,“难不成穿你的?”
洛子期眯了眯眼,居高临下看向林行川那双漂亮的眼睛,不过几息,忽然恢复了林行川最熟悉的模样,轻笑一声。
“也不是不行。”
林行川:“……”
看见这人变脸比翻书还快,林行川二话不说躺了回去。
“那我不出去了。”
“那我就在这里陪着师叔。”
背后传来一些小动静,同时一阵目光灼灼,如芒在背,林行川有些受不住。
他回想一番,想起昏迷前最后听见的名字,又想起洛子期今日做派,觉得洛子期如今实在是太大胆了!
没大没小地直呼他的大名,倒反天罡地无视他的命令,简直就是恃宠而骄!
“小兔崽子!”
他不禁忿忿骂出声。
洛子期将他微微翻过身来,随意拉过他的手臂,顺势握住他的手心,往自己温热的脸颊轻放,低笑一声。
“小兔崽子就小兔崽子,你现在得听我的话。”
林行川转头不咸不淡地瞅他一眼,又气闷地收回手,背过身去。
“目无尊长!”
闷笑声从背后传来,不过多时,少年轻快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那又如何?”
第103章 装糊涂
那又如何?
林行川听见这句话, 眉梢微挑,觉得有些新奇。
径直翻回身去,他盯着洛子期此刻的弯弯眉眼, 恍然间想起方才洛子期那副阴沉的样子,心道还是不与洛子期一般见识。
二人对视两眼, 林行川果断收回被洛子期轻轻握着的手, 窝在被窝里, 好不悠闲地使唤洛子期:“我要出门。”
“方才不是说不出门?”洛子期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低着嗓音道,“现在可没有师叔的衣裳了,你要出门, 只能穿我的。”
林行川盯着洛子期的眼睛看了几秒, 忽地一笑:“好啊。”
洛子期闻言眼神立刻亮了起来。
由于一切从简, 他们实际上并没带两件衣裳, 大多是路途上随手添置。
如今洛子期也仅剩一件干净衣裳,摆在林行川面前,而衣服的主人正眼神亮晶晶地盯着林行川看。
林行川捏着柔软衣裳一角,扭头再看端端正正坐在小板凳上,却满脸期待的洛子期,犹豫着开口, 问道:“难不成……你还想帮我穿?”
“可以吗?”
洛子期眼神更亮,立刻起身。
“不可以。”
林行川面无表情看着洛子期作势要走过来的动作,冷酷拒绝。
洛子期便又一屁股坐回去了。
林行川见状未免多看他一眼,心想着, 先前洛子期那般不听话的模样,他以为洛子期此时也会不由分说就上前来帮他,没想到竟然又变得如此听话。
果然, 小兔崽子还是小兔崽子。
即使一如既往的黏人,也还算有点分寸。
他心中胡乱想着,手上动作不停,随意穿上了洛子期的衣裳。
全部穿完时,才察觉到洛子期的衣裳于他而言竟然有些大了。
分明两人差不多高,如今林行川穿着洛子期的衣裳,却总觉得有些空荡荡。
好在洛子期向来不喜那些宽大的袍子,如今这身也是较为紧身的劲装,那点空荡也大抵可以忽略不计。
这还是林行川头一次穿起黑衣,低头打量自己许久,这才抬眸看向一旁端坐着的洛子期,便发现洛子期正盯着他发呆。
“发什么呆?”
他垂眸盯着洛子期,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洛子期回过神来,仰着头看向面前一身黑衣的林行川,笑盈盈道:“师叔怎么穿都好看。”
林行川忍不住扬起唇角,轻哼一声:“那是自然。”
耳边又传来少年的笑声,林行川头也没回,往门外而去。
秋日阳光算不上燥热,被凉爽的山风一吹,反而颇有些舒服,叫人心情愉悦。
不远处有一条溪流,叮叮咚咚响着,时不时还能听见捣衣声。
洛子期陪着林行川沿着小路慢慢走,一路上瞧见好些当地寨民,脸上挂起朴实的笑容,眼神带着新奇,朝着他与林行川打招呼。
洛子期十分有礼貌地应声,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心情仍然很好。
他悄悄看了眼身侧望着远山的林行川,手指不安分地勾住对方的小拇指,见林行川没有反应,于是更加大胆地握上一整只手。
“说吧。”
林行川忽然开口。
洛子期心脏猛地一跳,反应过来后,半晌才问:“师叔要我说什么?”
林行川闻言,脚步微顿,转头看向他。
“别装糊涂,你跟阿箬在瞒我什么?”
洛子期随意一笑,指尖挠了挠林行川的手心,随后便察觉林行川把手抽了回去,只得无奈叹口气。
“真没瞒你什么。”
“阿箬说话时,你为什么要打断她?”
林行川就这么大大咧咧问出来了。
洛子期垂下眼眸,犹豫好一会儿,才轻声喊他的名字:“林行川。”
林行川沿着小路走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盯着洛子期低垂的眉眼,从鼻腔中发出一道疑问。
洛子期也跟着停下来,转头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忽然将他揽入怀中,脑袋轻轻埋在他的颈窝。
“……你知不知道,我当时差点被你吓疯了。”
林行川被他忽然揽入怀中,闻言怔住,微微侧头,眸光微动。
他盯着少年落在他面前的头发,随后伸出手,安抚似的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低声道:“抱歉,我也没想到。”
“……你怎么会想不到?”洛子期闷闷的声音传来,揽着他的手都在轻微颤抖,好半晌,才继续道,“你向来都是这样,你总是这样。”
“哪样?”林行川深吸一口气,试图缓和气氛,打趣道,“舍己为人?”
洛子期半晌没讲话,只将他抱得更紧。
“若是别人,你也会这样吗?”
林行川垂下眼眸,思索片刻,含糊不清道:“或许吧。”
洛子期就沉默了。
他将自己的脑袋埋得更深了,还不易令人察觉地轻蹭两下。
林行川有些好笑地推开他,打算再打趣两句,却见洛子期抬起那双通红的眼睛,此刻正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心脏瞬间被什么东西莫名击中,他呼吸一滞,不自觉抬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抹去洛子期眼角沁出的泪。
“哭什么?嗯?”
洛子期蹭了两下他的手掌,撇了撇嘴,眼神四处乱瞟,就是不看林行川。
僵持半晌,最后还是林行川败下阵来,揉了揉洛子期的脸,轻声道:“以后不会这样了。”
洛子期这才重新看向他,低低应声,随后忸忸怩怩地用双手搓着林行川温热的手心。
“师叔,我只有你了。”
听起来真是太可怜了。
林行川长叹一口气,任由他攥着自己的手不放,继续往前走去。
在此歇息一事,就这样以由洛子期单方面决定,卖可怜为手段,林行川反抗不得而告终。
阿箬自觉留下来给二人当向导,教会二人几句常用的方言,随后带着他们熟悉这一片地方。
阿箬口中暴躁的寨老确实暴躁,不过仅对阿箬一人生效,对待洛子期和林行川二人极其热情──尤其听见阿箬说二人将为祸多年的无间客杀死以后,更是奉为座上宾,连带着对阿箬的脸色也好了不少。
林行川此遭过后,精神也不太好,这几日颇感身体疲惫,总是昏昏欲睡。
洛子期一刻不离地陪着他,连林行川睡着的时候,也是独自坐在那个小板凳上,做着自己的事情,或者是将林行川抱在怀里,心满意足地一起躺在床上。
如今洛子期对着林行川做这些亲昵至极的事情,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本来也不觉得奇怪,若不是从前实在不敢以下犯上,他早就会这么干了。
反倒是阿箬看着他们这副做派,不禁啧啧称叹,连连摇头。
不知道的,真以为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寨老找来的大夫到达曲水寨的那一天,林行川恰好精神很足,正百无聊赖地给洛子期雕小人。
说是一礼还一礼,先前没时间,如今正好。
只是技术实在难以评价。
大夫正给林行川把脉,洛子期坐在一边盯着林行川瘦削的手腕时,阿箬兴冲冲跑进来,朝洛子期小声说了几句话。
“寻宝?”
屋里大夫正在给林行川诊脉,于是洛子期跟阿箬走了出去,瞧见阿箬如此兴奋的模样,想了想,还是婉拒了。
“我还要照顾师叔,反正你说不危险,你自己去好了。”
阿箬环顾一圈四周,低声道:“那儿宝贝肯定多,说不定能找到点能帮你师叔调养身体的好东西呢?反正也不危险,就去那里看看而已。”
听见第一句话,洛子期眨了眨眼,可耻地有些心动了,但他还是犹豫。
“可是我们闯了祸怎么办?”
阿箬一听这话,就知道有机会,自信地拍拍胸脯,信誓旦旦朝他保证:“有大祭司在,你不要害怕,有错我都揽,跟你没关系!”
听上去颇为仗义,但洛子期并不是很信任阿箬这个大祭司的威信。
待到老大夫走出来,洛子期连忙去询问一番林行川的身体情况。
果然不出所料,状况十分不好,甚至老大夫还断言,若是再这般折腾几次,非死即残。
气得洛子期连连瞪了林行川好几眼,好久没给林行川好脸色。
待老大夫又叮嘱几句,前去煎药时,洛子期才缓缓趴在林行川床边,捏着他的手,盯着他虎口上的小痣看。
“别这样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林行川轻轻勾了勾他的手指,低声道,“我已经答应你了,以后不会这样了。”
洛子期沉默半晌,这才轻轻应道:“你可要说话算话。”
“我何时不曾说话算话?”林行川伸手揉了揉洛子期的脑袋,随后道,“我有些累了,喝药的时候再喊我。”
洛子期微微点头,状似犹豫,欲言又止。
林行川抬眸瞧他这副模样,心中有些疑惑:“还有什么事吗?”
洛子期将阿箬邀请他去寻宝的事情说了。
“她说了去哪里吗?”
洛子期摇摇头。
“她说不危险。”
林行川眨眨眼睛,觉得以阿箬那调皮的性格,大抵这个地方也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不过洛子期待在这里看着他也是无聊,既然阿箬说不危险,那林行川也懒得管,由着他们去了。
见林行川若有所思,洛子期特地信誓旦旦地向林行川保证:“师叔,我会小心的,你不要担心我哦。”
林行川回过神来,伸手敲了敲他的额头,有些想笑:“谁担心你?胆子比天大。”
等林行川喝了药再次睡下后,洛子期便跟着兴致勃勃的阿箬离开了。
然而盼什么没什么,怕什么来什么。
林行川忽然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看向窗外,已是晨光微曦。
一夜过去,洛子期和阿箬还没从那所谓“宝地”回来。
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起身推开房门,便见曲水寨的寨老急匆匆朝他这个方向而来,身后乌泱泱跟着好几个人。
那几个身影正抬着两个昏睡的人一路过来。
林行川心脏猛地跳了一下,指尖不禁捏紧了木门,泛起一片白。
那被抬着回来的二人,正是洛子期和阿箬——
作者有话说:又多了好几本预收……什么时候能写完[问号]
想变成八爪鱼……想拥有全自动码字机[求求你了]
第104章 情花蛊
幸而给林行川看诊的大夫尚在寨中, 众人急急忙忙将洛子期和阿箬放下后,那大夫一大清早地就被扯来给昏迷不醒的洛子期和阿箬看诊。
数人围坐在一旁,好奇的、紧张的、担心的目光皆落在床榻之上。
林行川盯着老大夫给洛子期把脉的手不言不语, 等到老大夫松开手,正要快步上前问时, 老大夫朝他微微摆手。
“我再去看看另一个。”
见老大夫一脸淡定, 林行川虽不知什么情况, 却微微松了口气,收回询问情况的话,跟着走向隔壁的阿箬房间,停在门口, 不再进去。
半晌过后, 老大夫才再次走出来。
“这俩孩子什么情况?”
寨老首先出声问道。
“没什么大事, 不过吸了一些毒雾昏迷罢了。”老大夫对此还有些经验, 摸了摸下巴,挑眉问道,“是不是在寒潭洞发现他们的?”
寨老转头看向身后一名糙汉子,那是个猎户,此时听见老大夫的话,连连点头。
“我一早上山砍柴发现的, 这俩娃子就倒在洞口,我寻思着不对劲,就喊了人。”猎户说到这里,心有戚戚道, “还好发现了,不然要不能醒,指不定会被野兽吃了。”
“那应当没错了。”老大夫顺着下巴摸上一小撮白胡子, 解释道,“寒潭洞里有种毒雾,吸食久了,便会头晕目眩,想来这俩孩子发觉不对劲便跑出来了,结果还是没能逃过。”
众人无言。
林行川闻言指尖轻轻敲了两把腰间玉佩,只问:“他们何时能醒?”
“这毒雾不难解决,也没什么伤害,喝过药后一会儿就能醒了,林公子不必担心。”
林行川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眼见着众人纷纷散去,老大夫也抬脚前去开药,林行川在此停留片刻,不知在想什么。
随后正准备抬脚再去看看洛子期,寨老却出声将他留了下来。
“林公子,还请留步。”
林行川闻声回过头去,看向寨老,眨了眨眼。
寨老是个眉目慈祥的小老头,性情爽朗,此刻却皱起眉头,瞧着他欲言又止。
“寨老有何事?”
他面上略显不解,低声问道。
寨老神色犹豫,反反复复看了林行川好几眼,这才开口说道:“是这样的,方才将洛公子带回来时,我留心观察了下,发现洛公子脖颈后有黑色花纹,便心中怀疑……”
他语意未尽,抬眼悄悄观察林行川的神色。
林行川皱起眉头,忙声询问:“怎么回事?”
寨老叹了口气,犹疑不定道:“他们许是在洞里碰见了些奇怪的蛊虫……洛公子身上那花纹,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是来自幻蝶谷的情花蛊印记。”
情花蛊?
林行川听见这个词,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是什么蛊?”他连忙问,“危险吗?能解决吗?”
寨老轻轻捻了捻手指,看着林行川,斟酌应声:“这蛊其实不难解,也不算危险。”
清风拂动,竹影漂浮在半空。
林行川高挑的身影立在竹栏杆前,手指微微用力地捏着身侧的栏杆,指节泛白,眸光微动,静静盯着寨老,等待下言。
“说麻烦也不麻烦,若要解蛊,只有两种方法。”寨老思索说辞,缓缓道,“一是吃下幻蝶谷独有的忘忧藤,可解情花蛊,但可能会有一些不算严重的后果,二是……”
寨老到这个年纪,这档子事倒也不是说不出口,只是面对风姿绰然的林行川,再想了想隔壁正躺着的少年,他还是选择比划了两下动作。
林行川眸光一定,顿时明了。
他艰难地思考了两秒,最终还是问:“那忘忧藤……”
寨老瞧他的眼神有些奇异,虽然好奇,却也没多问,直道:“那忘忧藤不难寻,只是幻蝶谷险象丛生,要小心莫要陷入迷阵。”
林行川点点头,又问:“那有什么后果?”
“会忘记近几个时辰里发生一切的事情。”
林行川微微抬起下巴,“喔”了一声,道:“确实不算严重。”
尚在可接受范围内。
二人沉默半晌。
最终寨老着实有些藏不住心思了,又偷偷抬眼瞧了好几下这位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开口问道:“其实第二个选择更容易,何必冒险前去幻蝶谷寻忘忧藤呢?”
林行川神色不禁难言,忽然明白了寨老的言下之意,言语间有些艰难,缓缓解释道:“我与子期……并非寨老你想的那种关系。”
寨老慈祥的脸上添了几分疑惑。
“哦,原来是老夫误会了。”寨老用手背擦擦额头,汗颜道,“我见洛公子对你甚是亲昵,还以为……”
林行川扯了扯嘴角,轻声道:“他家长辈如今只剩我一个沾亲带故的,对我亲昵,不过是小孩子粘人了些。”
“原来如此。”寨老低声道,“既然如此,那确实不能行这事。”
林行川莫名笑了一下,随后转身准备离开,忽然想起其他疑问,转头问寨老:“那情花蛊一般何时会发作?”
“这个……具体情况,还得看洛公子了。”
林行川眨了眨眼,闻言有些不解。
即便如此,他还是点点头,这才真正转身离开,前去看望某个先前信誓旦旦说不会出事的小少年。
他走到窗前,学着前几天洛子期的模样,搬来那张小板凳,坐在床边。
过了一会儿,他又伸手捏起洛子期的指尖,垂眸盯着洛子期的脸看了半晌。
若是洛子期清醒时,他定然是万分不敢如此的。
小孩子调皮黏人也就罢了,他可不能逾矩。
紧接着,他想起寨老所说的黑色花纹,于是起身小心翼翼地将洛子期翻了个面,向下微扯他的后领,果不其然瞧见一朵极其显眼的、自下而上蔓延生长的黑色的花。
花的形状诡丽,不过稍作打量,便能看这是朵未开的花──想来发作时便开了。
再往下扯过些,能看见这朵花几乎覆盖了少年大半个宽阔脊背,花枝沿着坚实的肌肉线条生长,四处蔓延。
在脊背上破土而出的黑色花枝,已经不是诡异可言了。
林行川呼吸微滞,将被他弄乱了的衣服重新整理好,盯着洛子期昏睡的模样,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寨老说,情花蛊发作,得看洛子期的情况。
什么样的情况会导致情花蛊发作?
林行川想了半天,什么想法都有,最终还是全部摒弃到一边,不打算再想这事。
想来洛子期心思纯澈,应当也不算碍事。
正好他们本就要去幻蝶谷,顺路采了忘忧藤给他解蛊,倒也不算麻烦事。
如此想来,林行川心中总算松了口气,转身出门准备再去探望一下撺掇洛子期前去“寻宝”的阿箬。
阿箬只是陷入昏迷,并未有其他事情,林行川看了两眼,便放下心来。
想来二人应当未曾遇见大麻烦。
出门时,恰好碰见老大夫端药过来,待放下药碗,老大夫将他拉到一边,也给他把了把脉。
“林公子无需太过忧心,这毒雾并不算麻烦。”老大夫微微皱眉,沉声道,“反倒你自己的身体才是麻烦呢!”
林行川闻言也只是随意一笑,十分温和应声:“我知道的。”
“你知道个屁!”老大夫瞧见他这种病人就生气,“你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怎会落到如今地步?我看你也是个练家子,从前潇洒吧?现在难受吧?”
林行川霎时无言以对。
“你若是还想好好活着过完余生,就别再瞎折腾!”
老大夫骂骂咧咧离开了,林行川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垂下眼眸,忽然想起另一个人。
当初他拖着余毒未清的病体下山前,李百药也是这般告诫他。
“你若是还想做你的天下第一……你若是还想过完下半辈子……算了,你若是还想报仇雪恨,就别瞎折腾,有事使唤子期那小子就行了!”
小老头骂骂咧咧地给他治病,下手却极轻,是真怕他疼了。
往日种种历历在目。
回过神来,林行川目光不禁落在不远处的青山上。
可惜他注定是折腾的命,从前闹腾,现在也不安分。
这事儿林行川没想怪阿箬,小孩子好奇心强,放在从前的他身上,也会这么干,不让他们去才更危险。
只是看着洛子期尚且昏迷不醒的样子,心中还是有些难受。
他总算明白了洛子期先前那句“差点吓疯了”──自己今早看见洛子期被抬着回来的时候,心情如何只有他自己清楚。
好在无论是毒雾还是情花蛊,都不算麻烦事,等洛子期醒来,再问些细节也不迟。
日将迟暮时,洛子期和阿箬先后醒了。
先醒的是洛子期。
林行川坐那张小板凳上看书,察觉床上传来微弱的动静,连忙合上书望向床上躺着的人。
长睫轻颤,洛子期从一片昏暗中缓缓睁开眼。
一睁眼便是浓重橘黄的黄昏阳光,还有林行川逆着光坐在一侧的身影。
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却恍然觉得那人此刻真像是神仙下凡。
还未缓过神来,他先下意识喊了一声“林行川”──自从意识到某些事情以后,他开始喜欢喊林行川的名字,总觉得这样反而更亲昵,更能满足他那点隐秘的欲望。
林行川坐在那边,替他挡住有些刺眼的阳光,听见这道声音,顿时笑起来。
“看来你确实尚未清醒,第一反应竟是喊我名字。”
洛子森*晚*整*理期缓了好一会儿神,这才应声道:“喊你名字怎么了?我就想喊你名字。”
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弱,但还能跟他开玩笑,想来确实没什么事了。
洛子期很快坐起身来,四肢尚且无力,眸光涣散一阵后,渐渐聚焦在面前的林行川身上,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前几日这般的还是你,今日就轮到我了。”
“你也好意思说。”林行川觑了他一眼,没好气地用折扇轻敲他额头,随后才温声问道,“饿不饿?”
“饿了。”洛子期很老实地应声回答,随后脸上忽然绽起一个笑,美滋滋道,“我要吃红烧肉!”
“还敢点菜?”林行川眼神凉凉,听不出什么语气,“只有萝卜青菜和白粥,不吃就继续躺着吧。”
“如果是师叔喂的,那也行,我大发慈悲勉强入口……哎哟!”
迎接洛子期的只有脑袋上一扇子。
“没大没小。”
林行川如是说道,紧接着悠然飘了出去,不再看身后洛子期的反应。
经过这番,林行川可算放下心了。
如此生龙活虎,还敢逗弄他,想来半点事没有。
待将粥碗搁置在桌案上,林行川才又坐下。
“你们当时在那里遇到了什么?”
第105章 小别离
林行川没先将情花蛊的事情说与洛子期, 反而问道。
洛子期垂下眼帘,努力回想一番当时情景,随后摇摇头。
“其实我们当时什么都没遇到。”
林行川闻言微愣, 抬眸看去,从鼻腔中发出一声疑问。
“当时阿箬带着我去那个山洞, 进去时并没发现什么奇怪之处, 就是实在阴凉。”洛子期低声缓缓道, “不过进去不久后,我们很快碰见了几只奇怪的虫子,阿箬说这是蛊虫,但她也不认得是什么蛊, 不过很快将它们解决了。”
林行川听到这里, 眼帘低垂, 端起桌案上的茶水抿了一口, 若有所思。
“我们再往里走,再没碰见什么,但忽然觉得头晕目眩,我们也没想出事,便赶忙往回去了……”洛子期抬头看向若有所思的林行川,轻声道, “若真要说遇到什么,也就那几只蛊虫。”
林行川垂眸不语,唇角轻抿,半晌才问:“……你当时有没有感觉到虫子咬你?”
洛子期闻言微愣, 再次摇摇头。
“不曾。”
“喔。”林行川淡定地应了一声,抬眼看向正打算将碗中白粥一口闷了的洛子期,轻描淡写道, “你中蛊了。”
“唔……”
差点把粥呛出来的洛子期连忙咽下那口粥,随后剧烈咳嗽两声,满脸通红,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不敢置信地看着林行川淡然的神情,惊恐道:“什么?”
“我说,你,中蛊了。”
林行川坐在小板凳上,悠悠扇着扇子,随意瞥他一眼。
洛子期目瞪口呆,不过瞧见林行川满脸淡定的神色,缓过神后,也逐渐平静下来。
“你这副神情,想来应当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回头问问阿箬如何解决便是。”他长叹口气,“真是要吓死我。”
林行川这才接话:“我问过寨老了,寨老说,解蛊需要幻蝶谷的忘忧藤,阿箬应当帮不了我们。”
不知为何,林行川下意识将另一个选择隐瞒下来,随后摇着扇子的手微顿,垂下眼眸,盯着洛子期放下粥碗的动作。
洛子期闻言,结合林行川的态度,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那正好,我们反正也是要去幻蝶谷的……这蛊是干嘛的?”
林行川思索片刻,斟酌道:“你且放心好了,我问过寨老,一般情况下不会发作。”
洛子期全然信任他,虽然没得到答案,但也乐呵呵的。
“那就行,总归不是身患绝症,小爷我还没拿下天下第一呢!”
“你若是身患绝症,那我就不是在这儿悠闲的摇扇子了。”
洛子期听见这话,抬眸看向坐姿极其随意的林行川,眼神疑惑。
“那定然是要得先抱着你哭两声,落几滴眼泪,告诉你还有几日可活,让你痛哭流涕立下遗嘱,将青云剑派的产业全部转到我名下……待我潇洒快活一生,挥霍完你的家产,我再同你殉葬,还能博个叔侄情深的好名声。”
洛子期:“……”
“哈哈。”一阵沉默过后,他不咸不淡地假笑一声,“那师叔可真是名利双收啊!”
林行川见此乐不可支。
不过几息,洛子期不知想到什么,眸中渐渐漫上一抹笑意,忽然道:“不过寻常人家不都是夫妻同葬么?师叔是师叔,怎么也要同我葬在一起?”
“……”林行川被这句满是逗弄的话噎了一下,大抵是因为本就怀着某种不好的心思,此刻竟有些做贼心虚,一向胡话张口就来的嘴像是被封印住,说不出话,只能干巴巴解释道,“一时口快。”
洛子期此刻心思全在逗弄林行川身上,并未察觉到这分异常。
他想了想,眼珠子滴溜一转,又笑了起来。
“若是师叔实在想与本掌门葬在一块儿,也不是不行……”
“才不要。”林行川生怕他还会无知无觉地再说些无忌之词,果断阻止洛子期接下来要说的话,随口道,“我自会寻个风水宝地,保证你日后也缠不上我。”
“那还是缠着吧。”
洛子期声音极轻,连坐在不远处的林行川都未能听清。
“嗯?”林行川微微倾身,漂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床榻上的人,“你方才说什么?”
洛子期抿了抿唇,状似不满回应:“说好的叔侄情深呢?”
“此等客套之词不是讲给外人听的?”
话音刚落,二人对视一眼,不知为何,视线忽地齐齐移开。
洛子期有些无奈,盯着自己的手指,躲开林行川的视线,低声道:“现在讲如此久远之事做什么?师叔还要长命百岁呢!”
林行川闻言微怔,目光重新落在洛子期身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应声:“也是。”
待阿箬醒来,寨老好一顿唾沫横飞的教育过后,洛子期和林行川才敢进去探望她。
“那寒潭洞里到底有什么好东西?”
林行川关心过她的身体过后,话锋一转,忽然问道。
阿箬支支吾吾半晌,连洛子期都忍不住怀疑地看过来,她才犹豫着解释道:“我前日偷看寨老的手书,瞧见这个地方,说是寒潭洞里有个寒潭,周围生长着奇花异草,遍地都是宝贝,连那寒潭也有疗养之效,可像话本子里的仙人洞府了!”
她极快地抬眸看一眼跟前的两人,又垂下眼,视死如归一般,飞快道:“我就想瞧瞧那些是不是真的,再说了,一般话本子里,这不就是仙人洞府的标配么?”
连洛子期听了都有些难以言喻自己此刻的心情。
“所以你就带着我去了?”他不敢置信地看了又看阿箬,声音略显有气无力道,“大祭司,我还是太信任你了……当时就该多问你两句的!”
阿箬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对着手指,半晌才敢悄悄瞥一眼沉默以对的林行川,再看一眼险些炸毛的洛子期。
“这不是只有你会陪我去么?”她眼神期期艾艾,心虚道,“哎呀!江湖第一大善人洛小公子,你不会怪我的吧?”
洛子期:“……”
寨老那手书是个什么玩意儿,他们尚且不探讨,阿箬这说干就干、毫不求实的作风,倒让他们敬畏不已。
“我再也不会信任你了。”洛子期拍拍胸脯,状似心有余悸道,“真怕你哪天带着我去送死。”
阿箬不禁撇了撇嘴,对此十分不满。
“话说,阿箬你可认得你们遇见的蛊虫?”
阿箬转头看向出声的林行川,微微摇头,思索片刻道:“我不认得,苗疆里稀奇古怪的东西极多,我也不可能全认得……比如你们要去的幻蝶谷,我没去过,那儿也神秘得很,我就了解得少。”
林行川若有所思。
寨老说,情花蛊是幻蝶谷的,难怪阿箬也没看出来。
只是,幻蝶谷的东西怎么到处都是?
林行川皱起眉头,目光忍不住落在洛子期后领。
此刻衣领将那朵黑色的花遮挡得严严实实,林行川也看不见什么东西。
洛子期察觉到他的视线,眸光纯澈看向他,好奇问道:“师叔在看什么?”
林行川微微摇头,没说什么。
日落日起,二人在曲水寨又停留了三日,经过二人一番不算激烈的争执,这才决定明日收拾东西朝幻蝶谷出发。
阿箬早已在日前就离开了曲水寨,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
“真是太可惜了,青云剑派的掌门大人。”她兴致勃勃找到洛子期,语气轻快道,“你不信任我也没用了,本大祭司现在决定独自前去寻宝了,不带着你一起去送死了。”
“你又要去哪里寻宝?”
洛子期彼时正在欣赏林行川给他雕刻的小木偶,闻声自动忽略她的一顿胡侃,转头疑惑地看着她,准备再仔细问她两句,以免出事。
阿箬却藏着掖着,怎么问都不肯说,只眉眼弯弯,笑得灿烂。
“有机会你再见着我了,就知道啦!”
于是洛子期只好作罢。
“那大祭司可要小心点了,毕竟不是时刻都有像本掌门这般慈悲心肠的江湖第一大善人会去跟你一起送死。”
他将手中小木偶比在太阳下,微微眯着眼看,满眼欣赏,随后转眸看向身侧的阿箬,语气懒洋洋的。
“没事。”阿箬毫不在意地说,“本大祭司会自己去青云剑派再拉着掌门大人一起寻宝的。”
“随时恭迎大驾。”洛子期闻言轻笑一声,“快去吧,忙忙碌碌寻宝藏的大祭司。”
阿箬不急着走,两只细白的胳膊搭在泛黄的竹栏杆上,有些好奇地凑近,盯着他手上的小木偶看了两秒。
“好丑。”
阿箬不禁发出一声真心实意的感叹。
恰好开门出来的林行川:“……?”
幽幽视线瞬间落在阿箬身上,阿箬顿时如芒在背。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洛子期长得丑,所以……反正是怪洛子期丑。”
无辜躺枪的洛子期:“……?”
“阿箬姑娘睁眼说瞎话的功力倒是深厚。”
林行川呵呵一笑。
“就是就是。”
是洛子期在一旁拱火。
阿箬本来还正心虚着,闻言笑嘻嘻朝洛子期扮了个鬼脸,这下知道着急了,于是脚下一溜烟就跑了。
“江湖第一大善人洛小公子,还有人美心善的林师叔,后会有期!”
洛子期捏着那个不成人形的小木偶,望着阿箬状似落荒而逃实则轻松惬意的背影,再侧头看向神色一片平静,眼底却流露出些许怀疑之色的林行川,没忍住笑了一声。
“笑什么?”
林行川侧眸不咸不淡地瞟他一眼。
“小木偶太可爱了,令本掌门喜不自胜。”
那一抹怀疑之色被明显的认同代替,林行川拍了拍洛子期的肩膀,尾音上扬:“有眼光。”
至此,洛子期不禁思绪发散地想,大概在林行川眼里,那本满是狗爬字、如同天书一般的剑谱,也是一代神作吧。
于是洛子期也这么问了。
林行川颇为惊奇地盯着他,眨了眨眼。
“天下第一自创的剑法,你难道不认为它是神作吗?”
二人对视一眼,都没忍住笑了。
洛子期歪着脑袋靠在竹栏杆上,以自下往上的视角仰视林行川。
黄昏漫漫,竹影摇晃,流光碎金。
“师叔。”
“嗯?”
洛子期眯起眼睛,斟酌许久,才缓缓道:“你好像变了很多。”
“比如?”
林行川眉眼低垂,眸光细碎。
“我们初见时,你还对我冷嘲热讽。”
林行川十分无赖,轻笑一声,说道:“不记得了。”
洛子期跟着笑,再没提这件事,抬起头望着远处青山,沉默半晌,任黄昏流光宛转其身。
林行川看着他明朗的侧脸,忽然觉得洛子期其实也变了很多。
最后一抹夕阳余晖落下,天色暗了下来。
“等一切恩仇都了结,师叔,你会留在青云剑派吗?”
第106章 幻蝶谷
不是央求“留下来好不好”, 也不是命令“你要留下来”,而且一句简单的询问,语气淡然, 仿佛只是随口这么一问。
“舍不得我啊?”
林行川沉默片刻,对他没由来的愁绪以玩笑应之, 却没想到少年转过头来, 那双明亮的眼眸看他几眼, 语气十分认真:“我真想要个答案。”
入夜时分,万籁俱寂,唯余树声,风声, 与虫鸣。
心跳如擂鼓, 身侧手指微蜷, 洛子期忽然有些紧张。
林行川抬眸望进那双认真的眼里, 安宁的寨间有一道犬吠传来,他的心脏也随之被敲了一下。
“问这个做什么?”他眉眼淡淡,转眸避开洛子期的视线,面向对面的竹林,溪水映着泠泠月光,“天黑了, 你还要在这里喂蚊子吗?”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反而见他避之不谈,少年有些失望地耷拉下脸。
见天色确实很暗了,于是他转身拉开房门, 抬脚准备进去。
“……也许吧。”
林行川一贯温和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洛子期闻言,脚步微顿,回头看他。
栏杆边的青年一身热烈的红衣, 站在那儿却清清冷冷如天边皎月,眉眼如淡然水墨画,唇角噙着一抹温和笑意。
“青云剑派的掌门大人。”林行川学着阿箬的语气,低声笑道,“舍不得林某就直说,倒也不必如此缠缠绵绵。”
一句玩笑话打破略显微妙的气氛,洛子期此刻疯狂跳动的心脏逐渐平息下来,轻轻握了握手心,才发觉手心里冒出了点汗。
“自然舍不得师叔。”他垂下眼帘,呼出一口气,半开玩笑道,“毕竟师叔可是天下第一,若非当初年纪小,我定然早已缠上师叔。”
话中似有深意,林行川却没去多想。
听见这句话,他本想说:“我如今不是了。”
想了又想,怕洛子期又多想些什么,于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只随意哼笑一声。
“粘人精。”
这话落在洛子期耳中,简直跟撒娇一样——轻飘飘,黏糊糊,软绵绵,像猫儿爪子挠心上。
不知为何,他心中顿时有种莫名的冲动,想将面前这个令他心中如此悸动的罪魁祸首摁在怀中,揉进血肉。
可这是大逆不道的举动,师叔对他再好,也定然会推开他的。
洛子期盯着林行川的身影,微微握了握拳,深吸口气,转身再次靠回栏杆,看向幽深的竹林。
“真要喂蚊子?”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洛子期张了张嘴,此刻嗓音有些哑。
“我……再看会儿风景。”
林行川:“……”
不理解,但尊重。
隔日二人便出发,寨老将所知幻蝶谷的一切事情,都一股脑告知二人。
“蝴蝶梦这东西,我所知也不多,听闻此蛊是以一种红金色的蝴蝶为引,再具体的,我就不清楚了。”寨老缓缓说道,“中蛊之人会被其引入求而不得的美梦与平生最恐惧的噩梦之中,反反复复轮替折磨,若是不及时解蛊,最后或会将人折磨至疯。”
众人无言,寨老思索一番,才继续说道:“王家公子之所以求遍神医却从未得治,或许只是因为没人想到这是一种蛊──毕竟再多的神丹妙药也解不了蛊。”
洛子期闻言,微微皱起眉头。
蝴蝶梦是蛊一事,他们先前从阿泽那里就得知了。只是王家眼线与暗探众多,若是真的求遍神医,定然也曾来过苗疆查探过,为何他们不知那是蛊?
“这个消息……外界怎会未曾传出一点风声?”洛子期将心底疑虑说了出来,语气不解问道,“我们才入苗疆不久,便已得知此事,按理当说,王家不可能不知道。”
寨老闻言微愣,才解释道:“事实上,我们也是前阵子消息传出以后,才得知幻蝶谷还有此等蛊毒。”
那就更奇怪了。
幻蝶谷在苗疆几乎是人人闭口不谈的,其中不为人知的神秘蛊毒为什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世家?
洛子期瞬间想到了先前那个自称青云剑派之人的男人──那人便是去的幻蝶谷。
难道是那个人……或说是那人的幕后之人,将蝴蝶梦下在了王三身上,并嫁祸给青云剑派的?
而青云剑派之难的发生,正是由于王三因蝴蝶梦而死,王家讨伐,加之清风明月楼与暗影阁的对林行川的追杀。
两方势力目的毫不相同,却恰好撞在了一起。
洛子期与林行川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待与寨老道别过后,便沿着弯弯的河流,离开曲水寨,继续往前走了。
山水路遥,二人风尘仆仆。
马儿打着鼻息,洛子期正随意坐在树下阴凉处,一只手肘撑着膝盖,看着面前开得娇嫩的鲜花,眉头紧锁。
“怎么了?”
林行川蹲在清澈见底的溪流边,舀了一捧溪水,洗了洗手,起身瞧见洛子期的神色,随口问道。
洛子期仰天长叹一口气。
“这块儿地方真是山路十八弯的。”他有气无力道,“师叔,你说咱们现在到哪儿来了?”
林行川抬头看了看日头,心中思索片刻,道:“大抵不远了。”
“师叔。”
“嗯?”
“你说我们要是不小心碰上那个神秘兮兮的部落了怎么办?”
洛子期托着下巴,垂眼盯着脚下的野草,随手一拽,几点青草汁液溅在手指上,散发出一阵浓郁的草木香气。
“我觉得咱们碰上蝴蝶迷阵的概率更大。”
林行川不咸不淡接话,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
洛子期不禁被这话噎住,半晌才道:“师叔……或许,咱们可以想点好的。”
林行川就笑了一声,没应这句话,只道:“记得留意忘忧藤,给你解蛊。”
“自然。”
洛子期沉默一瞬,应了声,随手又拽了根狗尾巴草放在嘴里,微眯双眼,含糊不清朝林行川说道:“师叔,你看我,这样是不是更风流倜傥了?”
“幼稚。”
林行川觑了他一眼,见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不禁嗤笑一声。
洛子期正要再贫两句嘴,余光处忽然闪过一抹闪动的素白。
回头看去,只见几只白色蝴蝶正朝他们这边扑棱翅膀飞舞而来。
“师叔你看那儿!”洛子期眉梢一挑,眸中染上一丝惊奇,“这么久终于瞧见了几只蝴蝶,果真不远了!”
幻蝶谷地如其名,传闻谷中遍布缤纷花海,生长着各种各样的蝴蝶。
有的蝴蝶无害,有的蝴蝶却是最隐秘的杀人利器。
他们又走了约莫半日的路程,终于远远望见那一片五光十色的花海。
即使是断崖窄道,也盛开着缭乱繁花,万千斑斓蝴蝶飞舞其间。
大自然的一幕美得令人心惊,洛子期看得眼睛都直了。
然而,越是美丽,越是危险。
“小心点。”林行川从中回过神来,低声提醒他,“若是陷入传说中的蝴蝶迷阵,咱们可不一定能出得去。”
听见这话,洛子期恍然想起初入药王谷时的场景,随后与林行川对视一眼,便听对方轻笑一声。
“你若是好奇,倒可以再试试直接闯进去。”
洛子期:“……”
试试就逝逝。
目光四处逡巡,可目光所及之处,除了五颜六色的花朵,就是五颜六色的蝴蝶。
忘忧藤长相极其朴实无华,他们一路上都未曾看见过所谓“忘忧藤”的影子,而如今,前路只有这一片谷中花海。
因此他们若是想找到所谓忘忧藤,必然要入花海。
而且,洛子期想,想要蝴蝶梦的线索,他们或许还要闯一闯那传说中会吃人的神秘部落。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二人试探着往里策马而行,然而马儿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进入其中,他们只得翻身下马,自行走入其中。
好在不至于随意一脚便是危机,他们小心翼翼地往不远处的断崖处走去。
两侧断壁默然相对,无数藤蔓四处伸展,从断壁生长的矮树上垂下来,如绿丝绦,随风摇晃,几点粉白花瓣如星子点缀其中。
浓郁花香扑鼻,洛子期才踏入其中,顿感花香浓郁得几乎呼吸不畅。
二人捂住口鼻,这才好受得多。
──简直无法想象在这其中生活的神秘部落之人是如何习惯的,想来嗅觉定然不大好。
洛子期脑中正胡思乱想,忽地目光一顿。
万千蝴蝶如同冬日落雪,飞舞着经过他们面前,绕过他们的身影。
随着衣袍摆动扫过花瓣,染上一片各色花粉。
几只蝴蝶便悠然停在他们的衣摆上。
林行川正努力寻找忘忧藤的影子,并未在意这些小事。
反倒是洛子期瞧见一只小小的粉色蝴蝶,此刻正停在林行川的肩头,随着洛子期目光落在其上,扑闪了两下翅膀。
莫名涌上一番心思,他忽然眯起眼睛,喊了林行川一声。
“师叔。”
林行川闻声很快回头。
随着他的动作,蝴蝶忽地扑腾起翅膀,飞过林行川的眼前,越过他的鼻尖,最后停在了他耳后的发梢上。
万千蝴蝶自他身后随意飞舞,令人眼花缭乱,眼前之人却在此刻更令人移不开眼。
林行川皱起眉头,伸手将那只蝴蝶轻轻挥开,抬眼却见洛子期神色愣愣。
“你发什么呆?”
洛子期没想到这只蝴蝶竟如此识相──字面意义上的识相。
美人发鬓簪蝴蝶。
“世上竟有如此美人!”洛子期啧啧称叹一声,“原来这蝴蝶也跟我一样,喜欢美人么?”
林行川闻言,眉头微松,没忍住笑出声。
“油嘴滑舌。”
洛子期笑着摇摇头,一蹦一跳往前走去。
穿过花海,穿过断崖,面前豁然开朗,变成一片满是花开的林子。
依旧飞舞着各种蝴蝶,如梦似幻。
“小心点。”
林行川提醒他一声。
洛子期自然知道此地或许危机四伏,走的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的。
四处藤蔓低垂,有些遮挡住他们看向前路的视野。
洛子期走在前头开路,提剑撩开那些烦人的藤蔓,边跟林行川说着话。
“这幻蝶谷果然地如其名,这辈子见过的蝴蝶都在这里了。”他嘴上碎碎念着,也没等林行川回应,又道,“师叔,寨老不是说忘忧藤很好找吗?怎么我们到现在都未曾见着?”
话音落了几秒,洛子期等半天,却没听见回音。
心中猛地一跳,他瞬间觉得不对劲。
“师叔?”
利剑正撩着那些挡住前路视线的藤蔓,他却不禁回头望去。
原本正紧紧跟在他身后的林行川,此刻竟无声无息不见了!
第107章 红蝴蝶
“怎么了?”
林行川的声音忽然从不远处传来, 低垂的青绿藤蔓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意撩开,于是那张熟悉的漂亮脸蛋重新出现在了洛子期面前。
他见到林行川后,顿时眉头微松, 长舒一口气,转身轻轻拉过林行川的手, 再悄悄握紧。
“我还以为你不见了。”他唇角微抿, 低声道, “我还是拉着你吧,免得你出事。”
林行川闻言,微微一笑。
“我不会有事的。”
洛子期听见这话,眉梢微挑。
“师叔如此自信?难不成还有什么事儿没告诉我?”他狐疑道, “瞒我什么了?”
林行川摇头, 依旧是温温柔柔的笑。
“我能瞒你什么事情?方才只是瞧见个好似忘忧藤的东西, 凑近瞧了发现并不是, 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洛子期对林行川向来是信任的,他说没有就是没有,也不曾怀疑。
于是他点点头,便轻轻牵着林行川的手往前走去。
万千蝴蝶蹁跹,不为人知之处,一只泛着金色的红蝴蝶悄然飞过他们身后。
这片林子好似无边无际, 洛子期不知自己已经走了多久,但依旧未曾见到出路。
上次如此情境,还是在药王谷的紫雨林里,陷入迷雾之中时。
莫不是他们陷入了传说中的蝴蝶迷阵?
想到这里, 洛子期脚步微顿,环视四周飞舞的各色蝴蝶。
“怎么了?”林行川察觉他的动作,侧头看他, 温声再次问道,“怎么停下了?”
洛子期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眼神莫名,几息过后,才应声道:“师叔,你没发现吗?我们好像又迷路了。”
林行川轻轻“啊”了一声,唇角依旧噙着一抹温和笑意,目光四处打量,什么都看了,又好似什么都没看。
半晌,才轻声应道:“没有迷路啊。”
话音刚落,洛子期忽见一只红蝴蝶悄然飞过对方身后,扑闪着翅膀,轻飘飘落在林行川耳后的发梢上。
他心中顿时大惊,猛然意识到什么,想要伸出手去将那只红蝴蝶挥开。
却见林行川像是根本没注意到那只红蝴蝶,瞧见他的动作,甚至轻轻回握住他的手,慢慢贴近自己的脸颊,眼神柔和而温情。
“师叔……”
洛子期被那眼神看得心神一愣,发觉林行川异常的举动,被温热掌心轻握着的手背就快要贴近脸颊时,他忽然猛地挣开那只手,瞬间拔剑刺向林行川!
林行川立刻闪身躲过,衣摆轻晃,漂亮的眼里顿时流露一丝委屈之色──哪儿还有清清冷冷天上明月之感,分明就是只魅惑人心的男狐狸!
“子期,你怎么舍得对我用剑?”
那只异常显眼的红蝴蝶依旧稳稳停在他的耳后,衬得那张本就绝尘的脸庞越发惊心昳丽。
洛子期却紧盯着那张熟悉的脸,眉头紧皱。
明明一模一样,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绝不是林行川。
洛子期眸光森冷,嗓音仿佛三九寒冬的北风。
“你也配用这张脸如此惺惺作态!”
他再次提剑猛然刺去,迅速挥向面前这个诡异的人影。
红蝴蝶扑棱两下翅膀,落下几点金粉,从面前这道身影的耳后施施然飞走了。
这道红衣身影也随着他的利剑立刻刺穿心脏!
青年眸光依旧温和,却随着鲜红的血液从胸口喷涌而出,身影顿时消失不见,随即逐渐化成数十只红蝴蝶,不断向上盘旋、飞舞。
无数纷飞的各色蝴蝶随之而来,将立在最中间的洛子期团团包围住。
那些红色蝴蝶零落融入面前的蝴蝶风暴之中,随着翅膀振动,落下片片金色粉末,在阳光下映出粼粼金光。
“跟着我。”
一道熟悉的、低沉的声音从天而降,轰然在他耳边响起。
洛子期忍不住往四处看去,却未曾发现一个牢记于心的身影──而那道声音分明就是林行川!
蝴蝶振翅,掀风而起。
金红蝴蝶绕他身侧几圈,忽然继续向前而去。
万千蝴蝶成风暴,一点金红引其道。
洛子期犹豫几息,微微向前迈出一步。
忽然,天光大亮。
他从一张床榻上睁开眼时,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却没能摸到熟悉的绝命剑,反而是──一把小木剑。
洛子期顿时愣神,低头看向腰间,眨了眨眼,思考自己此刻身在何处。
然而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这副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拎着小木剑,一骨碌跳下床,推开门。
十一二岁的洛子期还没长开,有点婴儿肥的脸上朝着天上明亮的大太阳挂起一个十分明媚的笑脸。
他往院中一瞥,便瞧见虎背熊腰的洛秋风正双手负在身后,一本正经立于院中。
“爹!今天教我什么?”
小少年一蹦一跳过去,扯住洛秋风的衣袖,仰起头。
洛秋风睨了他一眼,瞧见他的模样,脸上顿时绽开一抹笑,转过身来,双手掐住他的腰腹,将他举至半空,与自己平视。
“你今天想学什么?”
“学剑!”洛子期兴致勃勃地高喊着,“我要学剑!”
洛秋风哈哈大笑,十分随意地问他:“你怎么又要学剑了?前两日不才跟我发誓,要好好跟着你爹我学刀么?”
洛子期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红衣身影,银白色的面具遮住了那个少年的面容,只露出一个白皙的下巴。
那是他昨日才见过的哥哥,一个使剑非常厉害的哥哥。
昨日听闻有贵客到,于是他偷偷跑去看了。
那个哥哥跟他对视一眼,不久便舞起剑来──那可真是比他爹耍大刀好看多了!
一想到这里,洛子期更加兴致勃勃地高喊着:“那剑使着可好看了,我要学好看的!”
随后他从身侧拿下自己才到手一天的小木剑,眉眼弯弯朝着洛秋风笑。
“爹,你看,这是那个大哥哥给我的剑!”
“……大哥哥?”
洛秋风闻言皱起眉头,恍然想起什么,顿时面上大怒。
“果然是林行川这个臭小子带坏你了!我就说他闲得没事干怎么突然舞起剑了!”
洛子期眨了眨眼,疑惑不解地看着他爹气得嘟嘟囔囔的模样,想了想,又继续抱着洛秋风的手臂,晃了晃。
“爹,我要学嘛!”
洛秋风就这样看着他。
“你森*晚*整*理学剑做什么?”
洛子期听见这声问,脑子里只有林行川那道英姿飒爽的身影。
但他不傻,思索片刻,没再说“好看”,只甜滋滋说道:“当然是为了保护爹爹,保护大家呀!”
听得洛秋风一阵心花怒放。
反正洛子期都是学一阵没一阵的,洛秋风也并不在意,只当他一时兴起。
直到洛子期日日都坐在藏书阁里学习剑法,日日待在演武台上拎着他的破铁剑与人单挑,洛秋风这才察觉那么一丝不对劲。
向来三分钟热度的洛子期,头一回对某个事物的兴趣保持了那么久。
身后突然袭来一把大刀,他下意识反手抬剑格挡,锃亮的刀身映出洛子期此刻通红的眼睛。
他盯着洛秋风哈哈大笑,重重拍着他的肩膀,满脸骄傲的神色,本该高兴的心忽然苦涩至极。
他的目光落在刀身倒映出的自己,轻轻眨了眨眼,忽然眼前又一黑。
入眼是深夜时分的青云剑派。
亭台楼阁重重叠叠,洛子期站在大殿前那条弯弯曲曲的石子路前,抬眼向上看去。
那是一轮明月高悬。
青云剑派的正殿灯火通明,洛子期怔愣一瞬,抬脚往前走去。
“吱呀”一声,沉重的大门被他轻而易举推开。
他看过去,一眼便瞧见了正中央盖着白布的棺木。
洛子期脚步一顿,垂在身侧的指尖不禁微微颤抖起来,眼角瞬间湿润。
一步,两步……
他如同当初一般,脚步缓慢而沉重地迈向那方方正正的棺木。
洛子期执剑立在一旁,垂眸盯着身侧的白布,眸中神情看不清楚。
“看看他。”那道熟悉的声音说,“你不想再看看你爹的模样吗?”
洛子期好似并没有听见这道声音,就这样呆呆立在棺木旁。
时间好似已经流逝许久,青云剑派那片尸山血海将他的思维逐渐吞噬。
他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了。
眼前顿时闪过尹文带着悲痛的脸,恸哭不绝的高喊声在他耳边轰然炸响。
“少年掌门”,这是如今江湖上许多人用来指代他的称呼,其中意义人人皆知,也没人敢在他面前提。
其实洛子期一点也不想当这个掌门。
从前他觉得有他爹在,他可以逍遥快活一辈子,仗剑天涯,走马观花,如那传闻中的天下第一剑客林见溪一样。
可洛秋风死了。
洛子期垂眸盯着跟前刺眼至极的白布,抬眼环顾四周挂满的白绸,他低笑一声,提起手中绝命剑,一剑将面前的棺木狠狠斩断。
数十只金红蝴蝶再次纷飞,眸光一转,洛子期竟已然身在桃李渡那个小酒摊里。
“小公子又来啦?”
老板娘笑着给他端了一壶桑落酒,倒入杯盏,酒香四溢。
他盯着手中杯盏,清澈的酒液漾开一阵波纹,随后逐渐泛红,最后变成一滩腥红的血液。
跟前的老板娘脖颈处一条鲜明的血线飞溅,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向上翻着,顿时蒙上一片阴翳。
“小公子……快……跑!”
如破风箱般嘶哑的嗓音落入耳中,洛子期身子轻颤,往后退了两步,不由自主向外跑去。
“大师兄!”
一道轻快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洛子期脚步微顿,回头看去,身后不知为何竟又变成熟悉的山门。
偌大的“青云剑派”四个字明晃晃挂在上头,两名一身蓝衣的小弟子正站在山门前,恭恭敬敬朝他拱手敬了一礼。
“师兄!一路顺风!”
洛子期喉间堵塞,好不容易缓过来,正要说话,便见头顶无数弓箭齐发。
漫天箭雨将他们刺得不成人形,鲜红刺眼的血液淌了一地。
眼中的世界忽然变得光怪陆离,无数鲜血逐渐凝结成一个个人形,朝洛子期缓慢走来。
是洛秋风,是老板娘,是死去的青云剑派弟子,是被改造成药偶前的人,是被屠杀前的寨民……
“救救我们。”
“救救我……”
他呼吸猛地一滞,握着绝命剑的手心霎时紧了三分。
一只金红色蝴蝶再次翩然飞过他的眼前。
是谷中林间,无数黑影重重,一点红色身影执剑立在其中。
他立在断崖之上,无头的黑袍人被他一脚踹开,正要往那道身影走去,却见那道强撑的身影忽然倒下──
“有正门不走,又翻墙做什么?”
温润嗓音传来,洛子期猛地低头,便见梨花似雪,红衣胜火。
树下的青年眉眼如画,玉树临风,一身清清冷冷,抬眸轻瞥他一眼。
洛子期坐在墙头,低头看着那人身形,眨了眨眼,眼眶逐渐泛红。
林行川见状,抬脚慢慢走到墙角,上下对望,随后朝他伸出一只手,眉眼染上几分笑意。
──“子期,快下来。”
──假的。
洛子期盯着那只红润手掌的虎口处,眼神冰冷。
都是假的!
雪亮剑光瞬间闪过。
刹那间,绝命剑猛然撞上杯倾剑,随即迸发出一道刺眼的火花!——
作者有话说:好想写夫夫打架啊……
第108章 悟剑法
两剑相撞, 发出刺耳尖锐的铮鸣声。
洛子期咬紧牙关,握着剑的指尖泛白,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可对面那青年看似随意一横剑, 只轻轻一推,他便如断线风筝般踉跄后退足足数十步。
剑气卷起漫天尘土, 簌簌飘落的雪白梨花纷纷扬扬, 一片花瓣恰好落在他的剑上。
他手腕轻旋, 挽了个剑花,那抹雪白便随之坠入脚下尘埃,转瞬不见。
洛子期紧盯着不远处悠然伫立的人影,深吸一口气。
那人不知想到了什么, 目光落在他难看的神色上, 忽然勾起唇角, 随即漫不经心地轻笑一声。
“原来如此。”
什么意思?
洛子期望着他弯起的眉眼, 指尖微蜷,握剑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眼前画面骤然一转。
雨声淅淅沥沥,眼前笼着一层朦胧雨雾,深林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马蹄声“踏踏”,由远及近,洛子期闻声瞬间惊得转过头去。
只见一抹红衣飞快掠过他的眼前, 打马穿林而过,衣袂翻飞,带起一串晶莹雨珠。
片刻后,更杂乱的马蹄声逐渐放大, 无数黑衣人紧随红衣公子的背影追杀而去。
视野再变,洛子期定睛看去,眼前只剩一匹吐着鼻息的马儿, 悠然立在树下。
雨珠“滴滴答答”,落在油光发亮的马鬃上。
黑衣人们悄然下马,猫着腰逼近那处。
忽然,一道雪亮剑光快得令人反应不及,无声无息间,已然将所有人一剑封喉!
为首的黑衣人察觉动静,猛地回头,洛子期清晰地看见他骤缩的瞳孔中,倒映着恐惧与绝望。
黑暗之中,他抬眼望去,恰好与脸色苍白如纸的红衣公子对上视线。
那双熟悉的漂亮眼睛里,此刻的眼神陌生至极。
“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那人嗓音冷得像是淬了冰,神色明明平静无波,握着剑的手却在微微颤抖,被洛子期看得一清二楚。
他衣上沾着湿润的泥污,雨水顺着白皙皮肤的纹路,从高挺的鼻梁滑落,浑身湿透却脊背挺直,手中长剑在暗夜里泛着寒光。
洛子期望着他,目光倏地顿在那颤抖的指尖,嘴唇微动,喉咙发紧,说不出一个字来,心中莫名一疼。
他知道,那是还未寄人篱下时的林行川。
红衣身影忽然再次消散,瞬间化作漫天红蝶盘旋,随后与这潮湿无声的雨夜一同隐没在眼前。
蝶群纷飞间,他忽觉场景又一次变换,再睁眼,他已然置身幻蝶谷中。
万千蝴蝶尽成金红之色,层层叠叠将他环绕,撩开低垂的青藤,林行川的身影又立在他的面前。
“你因何学剑?”
那道熟悉的声音依旧从天而降,听上去好似只是随意一问。
洛子期闻声眼神一凛,目光紧盯面前之人未动的唇瓣。
脑海中无数画面翻涌,帧帧都映着林行川的模样。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心中念头一转,只见他猛地使出春山剑法,锋利的剑尖试探性地刺向面前之人。
忽然,耳边传来林行川的轻笑声,随后不远处那个人影竟使出了跟他一模一样的招式!
两剑再次相撞,洛子期牙关紧咬,不敢置信抬头,才惊觉眼前这人竟也是打不散的──甚至比他强上太多!
可洛子期从不是会服输的性子。
被打得接连后退两步,他脚尖轻点地面,锋利的剑尖再度直指对方。
“洛子期,你要杀了我?”
——“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熟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洛子期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看清面前人微动的唇瓣,手中动作不由得一顿。
就是这刹那的迟疑,瞬间被对方抓住破绽,以相同的招式再次将他击退。
“洛子期,打架分心,可不是件好事哦!”
漫不经心地语调,像极了林行川,可眼前这人,分明不是林行川。
汹涌剑势再起,两人瞬间你来我往数十招,他却依旧次次被林行川用相同的招式逼退。
不对。
面前那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眉眼弯弯地笑问:“什么不对?
洛子期抬眼的瞬间,绝命剑与杯倾剑凌厉剑气齐齐横扫,二人又以相同招式对上!
他心中明了。
林行川与他不同,他是无师自通,学得驳杂,一招一式总隐约混杂着点其他样式。
林行川却有当年声名盛极一时的洛珉教导剑法,虽所学不多,却招招精妙,运用得更是早已炉火纯青。
可如今,他会的剑法,面前这“林行川”竟也全会,不像林行川,更像是……另一个自己!
偏生这人长着一张林行川的脸,总让他忍不住心慈手软,狠不下心──明明先前他还能在察觉不对劲时,立刻朝着幻影下狠手。
一切都是算计好了的。
洛子期咬紧牙关,盯着面前的人影,眸光冰冷至极。
不知过了多久,招式依旧在被模仿,二人打得难解难分,难决胜负。
他却忽然觉得累了,呆呆地提着剑,抬眸望着不远处悠然站立的人,疲惫如潮水般漫上心头。
世上最难战胜的,原是自己。
洛子期低头盯着手中的剑,麻木的思维几乎令他想不起来自己会什么,不会什么,接下来要使出什么。
他的脑海中只有一片空白,什么都不剩下了。
两方攻势骤停。
“洛子期。”
不远处那与林行川一模一样的幻影,目光忽然变得温和,像极了林行川平日教他剑法时的模样。
随着那人轻轻唤了一声洛子期,他手中的绝命剑忽然脱手飞出,稳稳落入对方掌心之中。
洛子期再也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觉一阵沉重剑风掀起,蝴蝶振翅,随那人的身影舞动起来。
“洛子期,你看,你的剑里有什么?”
那道声音不再是林行川的,反而低沉、沧桑,仿佛混杂着无尽的风霜雨雪,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剑里……有什么?
洛子期望着那不断舞动的剑影,绝命剑泛红的剑身此刻仿佛映照出他一瞬而过的眼睛。
万千蝴蝶在重重剑影中飞旋,无数画面同时在眼前闪回。
他看见了无数无辜者枉死的脸,看见了不断淌血的暗夜,看见了棋盘上黑白子的争锋与碎裂……
剑里有什么……
他的目光穿过重重蝶影,再度望向剑身泛红的绝命剑。
透过冰冷的剑刃,他看见一只金红色的蝴蝶,此刻正停在万千灰白枯骨之上。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耳后有一个小小的蝴蝶印记正缓缓生长,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飞离。
幽远的呢喃声渐渐变得嘶哑而苍老。
恍惚间,他一时竟分不清是蝶翅在动,是风在动,还是自己的心在动。
面前是幻蝶谷如梦似幻的场景,蝴蝶穿花而过,时而停在剑尖,翅尖微颤似要远飞,时而掠过低空,轨迹飘忽不定。
风过林梢时,飞悬的蝴蝶虽无固定方向,却总能在花影交错的缝隙中找到路径,每一次振翅都暗合重重剑气流动。
行云流水的剑法骤然收势,他垂下眼眸,心念微动,绝命剑竟眨眼间回到手中,握着剑的指尖不自觉握紧。
那人的身影瞬间消失了,只剩下无数金红蝴蝶盘旋于空,久久不去。
没有刻意运功,也没有回想剑谱,洛子期的目光悄然停在一只蝴蝶上,随着蝴蝶起落的轨迹,轻轻抬起手。
剑尖划破空气的刹那,万千蝴蝶同时振翅。
脑中忽然浮现对战尸傀儡的那个夜晚——那时心中所想,他本已忘却,此刻却清晰如昨。
蝴蝶忽然转折,他的手腕也随之轻旋,剑锋诡异地绕了个弯,恰好避开了迎面飘来的一片花瓣。
剑势未歇,借着那缕气流顺势前送,剑尖稳稳点在丈外一朵花的露珠上。
“你为何学剑?”
“你因何学剑?”
“剑里有什么?”
洛子期缓缓闭上眼睛,扪心自问。
一切问题好像忽然间都有了答案。
他说过为了保护大家而学剑,从不只是哄洛秋风的话。
他见过天边高悬的皎月,心向往之,而欲与明月高悬不落。
他记得那些足够铭记一生的遗憾,痛苦,那些人,那些事,不会忘。
庄生晓梦迷蝴蝶,剑随心动,我随剑行。
他睁开眼,再看那些蝴蝶时,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化作了一只蝴蝶,震颤翅尖所及之处,便是剑之所至。又觉得是蝴蝶化作了手中利剑,每一次振翅,都是最自然的招式。
剑气未散,剑锋静止。
风停了,那只蝴蝶忽然不知去向。
此间天地一片白茫茫,花影、蝶踪,皆已不见。
“往前走吧。”
那道已经变得极其苍老的声音,此刻化作无数人的声线,重重叠叠,真真假假。
“往前走吧。”
一片虚无过后,洛子期再次猛地睁眼,入眼是蔚蓝的天,身下是扎人的青草。
依旧是那片花林,各色蝴蝶仍在半空振翅。
这次又是在哪里?
他心知自己大概已经身陷蝴蝶迷阵,只是没想到这迷阵场景竟是一重叠着一重,无穷无尽,没完没了。
到了此刻,他已经彻底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脑海中闪过那只红蝴蝶的影子,他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抬眼打量一圈四周。
再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和身影,可此时此刻的这份平静,却让洛子期觉得更加不真实。
还有一个问题──既然他陷入了蝴蝶迷阵,那林行川呢?
真正的林行川在哪里?
念及此,洛子期心中一紧,握紧剑随意选了个方向——他走的是身后的回头路。
那些声音都让他“往前走”,可这迷阵中的话,他不信。
若此刻是现实,而他如今找不到林行川,只有可能是林行川早已在路上便已出事。
他正想着要快点找到林行川,四处逡巡的目光却忽然顿住。
不远处,几朵娇嫩的花上,竟托着一枚玉佩,在阳光下闪着莹润微光。
洛子期顿时一惊,连忙冲过去捡起那枚玉佩,指尖抚过上面的花纹和刻字,定睛一看──一个方方正正的“林”字,赫然映入眼帘。
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几乎要握不住这枚轻飘飘的玉佩。
是林行川的玉佩。
也就是说,洛子期此刻或许已经不在迷阵里,而消失不见的林行川……是真的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是小洛的新剑法!
写得有点玄幻和啰嗦……
看来看去自己还是没这个笔力,下次不这么写了……
第109章 救美人
篝火轻晃, 黑色人影幢幢,偶有几只蝴蝶飞过。
一阵奇怪的语言传来,篝火旁那群人正不知在大声密谋些什么。
林行川懒懒掀开眼皮, 瞧向那几个人。
他们的上半身是裸着的,下半身以麻布为胫衣, 外头裹着兽皮做成的半裙, 侧脸皆有一道蝴蝶印记, 古铜色的皮肤在篝火的映照下泛出金黄透亮的光。
人人手中持长矛,其中一人头顶带红色花冠,想来应该是领头人。
林行川再低头看去,动了动被捆绑得严严实实的双手和双脚, 挣脱不得。
若是从前的林行川, 面对此情此景压根不在话下, 如今他却没这本事了。
因此, 他只再多看了一眼那被夜风摇晃的篝火,便又闭上眼睛,静心聆听火花炸响的声音以打发时间。
不远处,那围着篝火坐着的几人,不知讲到什么,皆抬眼盯着安安静静的林行川, 眼神饱含打量之意。
“族长,外面的男人是真好看。”其中一个贼眉鼠眼的汉子对着林行川看了又看,嘿嘿痴笑,对坐在另一边的族长道, “我可以把他也娶回家吗?”
族长不悦地觑他一眼,忍不住皱起眉头。
“你都娶了六个媳妇,还要?”
“那几个不抗造, 都死了!”这汉子语气有些不满,悄悄转头继续打量林行川,贪婪而下流的目光在他全身逡巡,“而且……那几个都没他好看。”
“不行。”族长眼神无奈,义正言辞道,“这是我们的任务,你要娶他,也得等那人允许你带走他。”
他不满地撇了撇嘴。
“这小美人儿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那人怎会一直抓不住他,我们这不就轻轻松松将他捉回去了么?咱们这里天大地大,他喊鬼来都救不了他!”
说到这里,族长心中也觉得十分疑惑。
他们发现这人时,便是见他独自站在一株忘忧藤边,状似要摘藤。
他们先前就巡视过周边,压根没有其他人──也就是说,眼前这个漂亮男人没有同伴,把他抓了也没人救得了他。
于是几只带着致幻效果的蝴蝶随意经过他身旁,这小美人儿就这么顺顺利利倒下了,简直不要太好对付。
先前他们听那人叽里咕噜说一大堆什么天下第一、武功高强的,还以为有多厉害呢!
如今看来,不过尔尔。
林行川独自静默地坐在那里,半边身子隐入阴影之中,听着耳边连串激烈的鸟语,心下浮出一丝烦躁。
也不知道洛子期为什么会忽然昏迷,如今有没有醒来,有没有陷入危险。
醒来发现没见着他,只见到那枚玉佩,也不知会不会着急得厉害。
那几只蝴蝶悄然飞来时,他有所察觉,但他还是顺势倒下。
本想借此机会进入这个神秘部落,好能够得到一些有关蝴蝶梦的消息。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群人不过走了一小会儿,便停在这里,升起了篝火。
此时已是深夜,若是洛子期醒来了,大抵也不会再有什么行动。
被捆绑着的双手在身后微微一动,指尖轻轻按了按藏在手心里的一截忘忧藤。
杯倾剑已经不在他的腰边,而是被随意扔在了那群人的脚边,沾染了无数尘埃。
他的眼睛微微睁开一点缝隙,一眼便瞧见其中一个汉子正拿起他的杯倾剑,不断抚摸、打量。
然后用来切兔肉、烤兔肉。
林行川:“……”
若是杯倾有灵,想来定要嗷嗷跟他哭诉一番。
只是如今受制于人,拿不回剑,只得让杯倾受苦一番,林行川思索片刻,还是把眼睛闭上了。
眼不见心不烦。
山谷深深,一只蝴蝶悄然飞过林行川的面前。
篝火旁的那几人不知道谈论了什么,都在畅快大笑,同时其中一人的眼神十分黏腻地落在他的身上,令他极其不适。
林行川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眼神。
心中顿时更加烦躁气闷,抬眼盯着天边高悬的明月,深吸口气,思索再三,依旧选择闭上眼睛,忽视这道灼热的视线。
待天色微亮,这几人便继续带着他上路。
此刻双脚倒是被放了出来,只是手依旧不得解放,林行川垂眸盯着脚下的路,时刻注意着周边的环境。
一只粗糙的手忽然轻摸上他的腰,林行川瞬间被激得后退两步,猛地抬头,眉头紧锁,眼神嫌恶地盯着那人。
那汉子身长不高,裸着的上身精瘦,眼底挂着乌青,目光猥琐,正咧着嘴嘿嘿笑着,用蹩脚的官话说道:“小美人,你想活吗?要不从了我吧?”
“滚!”
林行川本就不是个脾气好的人,昨夜的粘腻目光够让他烦躁了,如今听见这人一分一毫都不想掩饰,立刻忍不住出声骂道。
那汉子听见这话也不恼,反而笑得更欢,眸光贪婪。
“从了我,说不定你还不用受那些折磨,你放心,我活儿好着呢……”
忽然,一阵锐利风声在他们耳边炸响,刺眼白光一闪而过,竟生生从这汉子的□□瞬间穿过!
一柄映着日光的利剑此刻狠狠插在地面,汹涌的剑风掀起一片尘土,麻布胫衣也被撕碎一块下来,飘飘然落到地面。
随着汉子尖锐刺耳的尖叫响彻云霄,前面走着的那几人皆瞬间回头看来。
汉子缓缓伸出颤抖的指尖,指着那把利剑,喉间堵塞,一点话都说不出来,裆下一片空洞,有风漏进去。
随后几点不明液体从中滴落,浸湿了一片土壤。
林行川瞧见这人甚至被吓得尿了裤子,立刻远离了他好几步,别过眼去,盯着那柄利剑,唇角微勾。
“你说,你要谁从了你?”
路旁的树上忽地跳下一个人影,洛子期飞快拿回地上的绝命剑,三下五除二飞身狠狠踹了这个汉子一脚。
那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被狠踹出几丈外,侧头吐了口血,目光空洞地盯着洛子期凶神恶煞的脸,再低头盯着自己漏风的□□,立刻吓得两眼一翻,昏过去了。
其余几人见到忽如而至的洛子期,瞬间心神警惕起来,没人管地上躺着的汉子,而是立刻拎起手中长矛,纷纷指向洛子期。
一道尖利的口哨声响起,无数蝴蝶从四面八方飞来。
洛子期早已顺势将林行川手上的死结砍断,随后将人护在怀中。
似是有意而为之,他炙热的掌心悄悄放在林行川的腰间,与方才那个汉子触碰到的地方相吻合,指尖轻轻摩挲两下,半分不肯离开。
林行川只轻轻垂眸瞥了一眼,目光便放在洛子期的侧脸上,随后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他隐约瞧见洛子期耳后出现了一个红色蝴蝶印记。
这是……
还未等他细想,那族长已然提起长矛,与洛子期打了起来。
少年身姿挺拔,肩宽腿长,即便怀中依旧抱着林行川不放,仅凭一只手,也能跟族长打得有来有回。
林行川被他紧紧搂着,在他怀中左摇右晃,深感不便,下意识想挣脱去一旁。
然而洛子期打架也能分心察觉他的细小动作,极快地瞥他一眼,随后箍着他腰间的掌心微微用力,反而搂得更紧。
“洛子期……”
林行川见状不禁噎了一瞬,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他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
他目光逐渐紧盯洛子期手中挥动的剑锋,数道锐利剑气划过,掀起一片尘土。
路径诡异,招数不定,丝毫不像原先洛子期最近学什么就使什么的作风。
林行川甚至能够看出来,好几招甚至融会贯通几家不同剑法,以至于威力更甚,也更让人难以对付。
他不知道洛子期是如何短时间内将自己的剑术风格转变成这样的。
虽然从前就隐隐有了这种苗头,却没想到只是一夜不见,他就像是领悟了某种法则一般,能够融会贯通得如此行云流水。
还有更多的,便是林行川从未见过的招式,分明看起来像是十分随意的一挥剑,轻飘飘地落下,剑意却一往无前,能让人感受到其中蕴含着极其骇人的力量。
洛子期游刃有余地与族长过招,同时轻而易举地化解了蝴蝶风暴带来的阻挠,那些具有致幻效果的蝴蝶似乎对他来说,效果已经微乎其微了。
族长意识到这一点,眉头紧皱,余光忽然瞥见他耳后的蝴蝶印记,不禁冷笑。
然而还未等他再吹口哨,那分心瞬间的破绽便被洛子期抓住,剑锋带着磅礴的剑气立刻刺穿了他的肩膀,令他不由得痛呼出声。
其余几人并非什么有勇有谋之人,只会些简单的蛊术,却没想到这些蝴蝶对洛子期没有丝毫用处,看见他们最为厉害的族长也落于下风,不禁目瞪口呆。
族长紧咬着牙,狠狠朝他们喊道:“蝴蝶梦!他中了蝴蝶梦!”
洛子期听不懂他在喊什么,却见一旁其余几个废物瞬间兴奋起来,心下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眼见那几个人将手指放在唇边,林行川一瞬间意识到他们要干什么,立刻伸手将洛子期的耳朵捂住。
温热掌心紧紧附上耳朵与侧脸,四目相对的瞬间,洛子期不由得怔愣住。
耳边没有丝毫外界声音,只有一阵怦怦心跳如擂鼓,霎时由一声连成一片。
“别听。”
他盯着那张嫣红的唇瓣,看清林行川所说的话,脑子却像是宕机了,反应不过来。
喉间发紧,他不动声色地咽了咽口水,喉结不由得上下滚动。
那双温柔漂亮的眼睛此刻正紧紧盯着他,看过去,好似满心满眼都是他。鸦羽般的长睫忽闪,略微干燥的唇瓣微张,像是有种致命的吸引力,正在不断蛊惑他的心神。
他瞬间将视线移开,好不容易稳住心神,趁着还没被哨声影响,洛子期手中剑愈发凶猛。
林行川贴在他耳朵上的手掌随着他的动作微松,口哨声顿时伺机而入。
一刹那,洛子期手中动作微顿。
林行川心道不好,余光瞥见地上被那汉子随意扔在地上的杯倾剑,正想要捡回来,禁锢他腰间的手掌忽然更紧,几乎是发了狠的,令他半分不得动弹。
洛子期正抱着他,腰间力道不由分说,却又莫名显得小心翼翼。
“让我抱会儿。”他压着嗓子,低声喊着,听起来格外可怜,“师叔。”
抱着林行川对他出剑并不算有太大影响。
可口哨声入耳,眼前画面隐约一阵变幻,他能抓住的真实的依靠,只有怀里的林行川和手中的剑。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心知不能拖,于是立刻依靠直觉一剑抵上族长的喉间。
苗疆人本就不擅武,族长能与之打得这么久,全凭洛子期对他手下留情。
族长被他速战速决的一剑抵着喉咙,虽心有不甘,却彻底不敢擅自妄动。
“小兄弟,放过我,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族长余光瞥见一旁那几个没用的东西,目光落在洛子期冷若冰霜的脸上,咬牙切齿出声道——
作者有话说:土匪和美人。
土匪小洛(邪魅狂拽):“小美人,你不如从了……”
美人小林(踮脚靠近):“啵唧。”
呆呆小洛(脸色爆红):“……我。”
第110章 得线索
被自家族长这么轻飘飘一瞥, 瞧见连族长都不敌眼前少年,甚至听上去还打算老实交代,那几个人顿时停下催动蝴蝶梦的口哨声, 接连跟着滑跪,垂头不敢吭声。
“我想知道什么, 你都告诉我?”
随着体内蝴蝶梦逐渐平息, 眼前幻觉缓缓消失, 洛子期沉默好一会儿,这才低沉出声。
他终于放松了禁锢在林行川腰腹的掌心,指尖不住地摩挲两下,盯着族长的眼睛眸光冰冷。
有那么一瞬间, 林行川觉得洛子期像是换了个人──又或许是长大了。
他拿捏不定, 毕竟洛子期似乎都是这样对待讨厌的人。
“我都告诉你。”
族长的官话说得蹩脚, 但足够离他不远的洛子期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洛子期闻言轻笑一声, 细细打量过对方此刻看上去真诚无比的神情,随口说道:“先带我们去部落。”
他怀中尚未离开的林行川此刻闻言,不禁眨了眨眼睛,疑惑不解地抬眸望向洛子期的侧脸。
族长微眯起眼,想着他竟自投罗网,心中正欢喜, 便听洛子期嗓音微凉,冷漠无情道:“当然,如果出了什么事,我想, 我并非没本事屠杀一整个部落……你觉得呢?”
俊朗少年面上挂着轻松的笑,看起来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什么叫他觉得呢?
这人简直就是在明晃晃地威胁他!
可族长如今被利剑抵喉,命在洛子期手中, 方才也见识过他的剑法,此刻自然毫不怀疑面前这个少年是真有那本事,遑论猜测洛子期到底敢不敢、会不会。
族长心中算盘打得响亮──总而言之,进了部落里,就是他的地盘,一切都还未定呢!
思及此,他面上立刻挂起虚伪的笑容。
“好说,好说,小兄弟,跟着我走便是。”
林行川盯着森*晚*整*理族长变幻莫测的神情,侧头看向洛子期,不免有些担心。
“你……”
“嘘。”
洛子期没敢看他的脸,只将食指抵在唇边,唇瓣微微嘟起,发出一道气声。
见林行川已然脱离他的掌心,捡起了自己的剑,他微微垂眸,不动声色地顺势牵住林行川的手,往前走去,目不斜视。
然而他的耳尖几乎红得滴血。
他还在回想着方才四目相对那一幕。
柔软掌心似乎还在他耳朵和侧脸留有余温,令他心中躁动。
林行川悄然用余光打量着洛子期,瞥见那红透了的耳尖,心中不禁揣测是不是洛子期中了蛊,才会如此异常。
洛子期怎会突然又中蛊?中了什么蛊?
他不由自主地想着。
分明洛子期昏迷时,他还未曾见过这道印记,随后他离开去找忘忧藤,洛子期也除去昏迷外,毫无其他异常。
可现在,明晃晃的蝴蝶印记就在他的耳后生长,如同情花蛊的黑色花纹一样。
什么蛊能长蝴蝶印记?林行川只能猜出一个蝴蝶梦。
若真是蝴蝶梦,那可真是糟糕透了。
林行川惴惴不安地被洛子期牵了一路,丝毫没有注意到少年一些隐秘的小动作。
时而捏捏他的虎口,时而摩挲他的指尖,像是在不断克制,同时急需某种安抚。
林行川怀着祈祷,终于进了那传说中的神秘部落。
大抵天总不遂人愿。
他们被族长带到部落后,便径直进了族长家的院门。
屋舍简陋,却井井有条。
洛子期本就面对族长一行人算不上好印象,于是也懒得做表面功夫,搬了张椅子,将林行川安顿好,自己随意落座。
他眸光冰冷地盯着对面坐着的族长,毫不啰嗦,开门见山。
“蝴蝶梦,有没有解药?”
少年此刻的声音已经恢复平日清亮,指尖一下又一下有规律地轻点扶手,另一只手中紧握绝命剑,剑尖点地。
果然。
林行川倏地看向神色淡然的洛子期,只觉心中顿紧,呼吸不畅。
族长听见这句话,眸光微动。
“蝴蝶梦没有解药。”
林行川闻言不禁垂下眼帘,轻咬下唇。
果然被他猜对了。
洛子期却毫不在意地点点头,再次直接问道:“是谁要你们抓我师叔?”
这个问题令族长脸色微变,沉默着斟酌好一会儿,欲言又止。
“唰”的一声,绝命剑尖直指族长门面,赤裸裸地威胁。
族长被利剑指着,不禁咽了咽口水,心中思绪万千。
最终还是决定小命要紧,这才低声坦诚道:“是个扬州商人。”
扬州商人?
洛子期与林行川对视一眼,心中有些疑惑。
他再次转眸看向族长,扬了扬剑尖,示意继续说下去。
族长微眯起眼,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正值午后,烈日炎炎,天高云淡。
部落内鸡犬安宁,鸟语花香,树林阴翳,蝴蝶纷飞,一片和乐。
“三年前,有个扬州商人无意来到我们部落,在此地落脚两日。”他说,“那人是来寻一种蛊的。”
“他温和有礼,腰缠万贯,虽然外界传得我们极其神秘,但也不代表我们真的不与外界联系。我们有意与他交好,于是问他要什么蛊,可以用钱财来换,就当结交一番。”族长说到这里,微微低头,轻声道,“他说他只要一种能使人陷入醉生梦死之幻境的蛊毒,最好是没有解药,我瞬间就想到了蝴蝶梦。”
听到这里,林行川不禁心中疑惑。
难道蝴蝶梦真的没有解药?没有解药该怎么解蛊?
“于是我将蝴蝶梦高价卖给他,告诉他,只要这只蝴蝶停留在你想下蛊之人的耳后,那人便会身中此蛊,时不时陷入噩梦与美梦交织的幻境之中,他十分满意。”
“后来,我们接触也很频繁,只不过仅仅是利益关系。”族长面无表情地解释道,“前几日,我们再一次接到他的请求,他出了极高的价格,就是捉一个闯入幻蝶谷的红衣公子,如果不能活捉,就直接杀死。”
洛子期听见这两句话,大抵猜测着。
除了当初屠杀承风楼的幕后指使,怎会还有人会对着林家后代紧追不舍呢?
因此,这个扬州商人很有可能就是幕后指使。
可是,蝴蝶梦又与林家有什么关系?
蝴蝶梦分明是下在了王三身上的。
只听族长继续解释道:“那位商人,富甲一方,野心极大,我虽不知他的名字,却曾听闻他说起过,他想做皇商……也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做成。”
皇商?
两个人再次对视一眼,抓住了这个关键词。
他们这段时日光顾着四处折腾,压根没有关注过江湖上其他事情,遑论朝堂事。
林行川心下有了主意。
白一名身在皇城,打听这些事情应当不难。
眼见着幕后指使有了线索,而蝴蝶梦左右也没有解药,他们再问下去无济于事。
于是洛子期面上又挂起人畜无害的笑,吓得族长浑身一抖。
“真是劳烦族长您了。”洛子期终于对他有些礼貌了,微微笑道,“若是族长接下来也安分些,洛某定然不负族长的一番心意。”
虽说态度好些,这话里的威胁之意却十分明显。
族长抬眸疑惑地瞧他一眼,便见洛子期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
“青云”二字赫然在目。
族长并非对外界一无所知,也曾在那个商人口中听见过青云剑派的名号,心下一惊,便是一点其他心思也没了。
总之大家不过都是利益交往,得饶人处且饶人才是。
思及此,族长便唤来自己的夫人,低语几句。
如今的问题就是,洛子期所中的蝴蝶梦该如何解决?
洛子期面上看起来并不太担心这件事,正准备问族长有关“忘忧藤”的事情,林行川便拉住他,给他瞧了眼藏在衣袖里的青绿藤蔓。
正是寨老跟他们描述的忘忧藤模样。
于是洛子期话锋一转,问族长如何使用这忘忧藤解情花蛊。
族长闻言微愣,看了看二人,目光流转之间,林行川心知族长在想什么,不由得低咳一声,道:“族长告诉我们如何使用便是。”
洛子期听见他这声咳嗽,反而心中紧张起来。
“师叔你怎么咳嗽起来了?”
他正想去扶住林行川,结果对上林行川的眼睛,对视两秒,没忍住移开视线。
林行川没察觉到他的异常,只低声道:“我没事的。”
“好吧。”
“既然如此,忘忧藤交给我便是。”
洛子期听见声音,侧头瞥了族长一眼。
“……人为利往,鸟为食亡,洛公子不必如此看我。”
林行川没忍住笑了一声。
解药是夜里送来的。
部落里鲜少有外人到来,这个房间是临时收拾出来的,二人还得挤一挤。
林行川本来还有些担心情花蛊会不会突然发作,但见到族长夫人将药碗端了进来,他霎时放下心了。
“你这情花蛊倒是能解决了,只是蝴蝶梦该怎么办?”
清润嗓音落在耳边,洛子期此刻正坐在床边,盯着林行川的玉佩看了半晌,捏着它的指节泛白。
林行川没把玉佩拿回来,坐在洛子期身侧,将药碗推到他面前。
“没什么影响。”
察觉到身侧凹陷下去,洛子期低垂眼眸,余光瞥见烛火下白皙细长的指节,心中一颤,嗓音微哑。
“……有师叔在,不会有事的。”
他的美梦与噩梦,无非就是那些事情,那些场景,那些人。
只要有林行川在,他就能熬过去。
林行川闻言,心中怔忪一瞬,随即侧身到他身前,伸出被洛子期盯着的那只手,不轻不重地摸了摸少年的脑袋,眉眼弯弯。
“我就这么有用?”
洛子期抬眸看去,一眼撞进那含着葳蕤烛火的漂亮眼眸,顿时呼吸一滞。
他不禁轻声道:“自然……师叔就是我的解药,自然有用。”
一如既往的油嘴滑舌,这次却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但林行川并未深想。
他转回身去,恰好族长夫人又提了两桶热水来,他便收拾收拾准备去屏风后沐浴。
“快些喝吧。”
他背对着洛子期,将外袍利落脱下,温和的声音不大不小传入洛子期的耳中。
优美的腰背线条随着外袍脱落一览无余,隐约能看见肌肉鼓出的痕迹,里面是一身干净无暇的白色里衣,极妥帖地包裹着青年挺拔的身姿。
林行川抬手将发冠拆下,青丝如瀑,在身后摇曳。
洛子期闻声抬眸看去,便是这样一副活色生香的场景。
恰好林行川回头看他一眼,那双漂亮的眼睛便好似直接摄取了他的心魂,令他心神荡漾。
他不禁呆愣住,脑海中闪过无数不可说、不堪入目的想法和画面,呼吸都忍不住剧烈颤抖起来,目光不受控地紧紧跟着林行川只着里衣的身影而去——
作者有话说:明天那章不知道放不放得出来……
按照之前连反应都不过的审核标准,大概是放不出来,但我还是试着写一下吧[化了]
感觉又要大战审核三百回合[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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