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铁锁(2)
苏云青随周叔坐上前往林府的马车。
皇宫车轿金雕奢靡, 极好分别,行至街市,百姓不约而同陷入寂静, 垂首不动, 待车行远。
京城充斥着死气, 不似凉州百姓和睦。
马车在林府门前停下, 整条街道仿佛静止,众人一动不动,放轻呼吸, 降低存在, 用近乎同情的目光看向落魄的林府。
直到苏云青掀帘下车,才引来一片低语。
“红衣!”
最先入眼的是那身刺目的红裙, 当今圣上对红衣的暴戾,从上位开始,四个年头新年当月,人人皆是素衣,无人敢穿得喜庆。
如此乍目的颜色, 已是多年未见,匆匆一瞥,足矣惊骇。
“那不是……前……侯夫人?她怎么敢穿红裙?”
“你没看从什么车上下来的?那自然是圣上的旨意。”
“听说她是前朝旧党, 假死脱身后,又和林大人成婚生子逃避追杀……, 林大人为此差点丧命, 现在还不知是死是活。”
“我估计……是死路一条了。”
“……那夫人锁着铁链,恐怕也要受罪,唉,快走, 莫要在这瞧了热闹,丢了性命。”
林府一片死寂,人还未死,府内便挂满丧物,正堂里摆着一副开口的棺椁。进了刑部,哪还有出来的命,他抱着必死的心,丧葬之物都为自己准备好了。
这几日,府里忙着不可开交,收拾丧物的时间都没有。
苏云青一袭不符场景的红,异常突兀。
府前无人扫雪,挂在屋檐褪色的灯笼掉在地上,被积雪埋没。
林阔那口气是提上来了,但四肢骨断数截,需久卧在床,已与废人无异,提不了笔,走不了路,能不能痊愈,全看命。
几十个太医,只能勉强给他吊命。
苏云青坐在他床边时,鼻青脸肿面目全非的人,一只眼睛肿大,只有一只眼能转动,空洞望着防止她再跑,手脚上的锁链。
他费力扯出抹笑。
林阔被被褥挡得很严实,不用想也能知道,那浑身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苏云青眼含歉意,泛着隐忍的泪花,喉咙酸涨,“大人。”
几十个大夫在他们身后伏地,数十位持刀侍卫静默围在两侧暗处注视着他们二人。不大的寝殿塞得密不透风。
一张书案抬来,摆放在她身旁。周叔仔细研墨,笔尖蘸墨,整齐摆在和离书边。
苏云青轻飘飘扫过一眼,再次看向林阔,他的视线紧紧盯着那纸和离,不知在想何事。
他们之间……本就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一场假和亲。
周叔恭敬道:“夫人,林大人请您来,和离。”
苏云青注视林阔的眼睛,无奈低笑,“是吗?”
她挪过目光,看向周叔,“是林大人要与我和离,还是陛下的旨意,请我来当面与林大人和离。”
“夫人,追根究底,未必是件好事。和离,对你们二人都好。”
苏云青:“萧叙办事,真是急切。”
周叔苦口婆心劝道:“夫人莫要与陛下置气,得不到好处。他们的性命都在你的手中,顺从些不是坏事。”
“周叔是在提醒我,还是在威胁我……”苏云青展开和离书,林阔的名字歪歪扭扭写在上面。他的手根本无法自主写字,只能是有人掌控着他,而他在挣扎反抗。
周叔:“林大人已无大碍,待伤势养好,自会有人护送他辞官回乡。”
苏云青抬眼仰视周叔,“辞官回乡。从萧叙上位开始,哪方官员辞官回乡,活过三日?”
她提起笔,砚台剐蹭多余的墨汁,“不知,要为林大人按个什么意外死法?步履踉跄坠湖而亡?官场结敌暗杀而亡?还是,什么我不知道的手段,不知道的人为意外。”
云淡风轻的语气,不像在说林阔的死法,倒像是在说她自己的。
“夫人,林大人为官多年,为人清正。回乡是养病养伤,夫人与陛下和离,与苏家有瓜葛,您的身份不洗清,大人就要永远背负叛官名讳。”
苏云青冷呵道:“一纸婚书,林大人捆住我的性命。如今,我也没想到,这纸和离,能系住林大人的性命!”
笔锋一转,和离书写上潇洒的‘不’字。
只要她不签这张和离,林阔就不会被带走,带到她看不见的地方,他会留在京城保全性命。
“夫人!”周叔来不及阻止,从笔下抽出和离书时,书已被毁,他长叹口气,“夫人,这又是何苦?一张和离书被毁,还会有成百上千封,直到夫人签下为止。惹恼陛下,非明智之举。”
苏云青缓慢放下笔,“周叔也觉得,我的决定做的不对吗?”
周叔不语。
“没有路了啊,您比我清楚,辞官回乡,林大人是什么结局……”她扬起头来,苦笑问道:“……不是吗?”
周叔长叹口气,收卷和离书握在手中,“夫人……生不如死和死个痛快,难道不是后者更好吗?陛下……只许偌夫人保全他们性命,只有性命……只管那一口气,何必如此。”
她不签和离,她就要面对萧叙的逼迫,面对他的怒火,谁又能保下她的性命。
周叔垂眼看向她手腕上的锁链,“臣再命人拟一份,夫人将它签了吧。”
苏云青理理裙摆起身,“不必了,周叔还需带我回去复命罢。”
“夫人。”
苏云青已经拖着长链跨出门外,行至马车前,她侧头对府里下人交代道:“将府里这些晦气物撤下。”
……
周叔:“夫人,复命我一人去即可。”
苏云青先一步跨下车,大步往书殿方向去。她骤然驻足于门外,殿内传来刀剑相向的争斗声,没一会儿瓷器破碎,撕心裂肺的惨叫穿破门隙。
微敞的缝隙间,一人身着官服跪在血泊之中,他单手竖着断剑支撑自己未倒的身躯,而膝盖以下的小腿断肢丢在不远处,膝下鲜血淋漓。
瞧着像是兵部武官,持剑行刺,实力悬殊过大,最后输的彻底。
“豺狼当道!就是个遗臭万年的暴君!”他口吐鲜血用最后一丝力气吼道。
萧叙曲起一条腿,闲散坐在茶案边蔑视他,随意架在腿上的手,拿着滴血的长剑,左脸皮肉外翻的伤疤,使得他冷淡的笑愈发狰狞。
“朕不需要做个明君留名千古,朕知需要让大晋屹立万古之上,永垂不朽!”
一声震天狼吼,银光似箭从他身后射出,朝武官扑去,一口咬断他的脖子,鲜红的血溅湿雪白的毛发。
屋内的人或许正忙于争斗,忽视较为安全的殿外,更没察觉在门缝里瞧见一切的那双眼睛。
苏云青目光一滞,白狼尖牙贯穿武官的脖子,轻易叼着人往院子里走,那副模样,像是习以为常准备找个角落好好饱餐一顿。
而萧叙仿佛没事人一样,淡淡扫过断肢鲜血,漫不经心端起茶盏,倒了杯热茶,沾满血猩的手,在典雅的青瓷上留下指纹。
“夫人……”周叔没想到让她目睹这一切,低声在她耳畔唤回她的神魄。
苏云青双肩一颤,锁链紧跟着一抖,清脆的响动声传进书殿内。
萧叙端至唇前的茶盏骤然一顿,眸光一暗,转过眸子,盯住缝隙中露出的一抹红裙。
他继续喝茶润嗓。
周叔为苏云青推开殿门,行礼道:“陛下。”
“夫人,请。”他摊开右臂,指引苏云青入殿。
萧叙撇过周叔手里收卷起的和离书,为她顺手添了一杯茶,放到一旁。
院子里的白狼猛地扬起头来,亮着一双眼睛注视她,却见她淡然扫过一眼,它这才发觉此时形势不对,紧忙刨了个土坑毁尸灭迹把尸体埋了。
周叔犹豫再三,才将和离书放置在茶案边。
萧叙:“人见了?和离书签了?”
“没有。”苏云青直言不讳,回了两个字。
萧叙擦剑的手停在半空,“你说什么?”
苏云青双手垂在身前,所到之处,流满血迹,她脊背发凉,却挺得笔直,“我说,没有。”
萧叙深吸一口气,压制体内再度涌起的暴躁,丢开长剑,站到她面前,极具压迫的黑影拢下,“你,说什么?”
他一次又一次重复,妄想从中得到不一样的答案。
苏云青睨视那张和离书,“我好奇,签完后,林大人辞官回乡,能活多久?”
萧叙幽深的眸子像锋利的刀,剜过她咬伤未好的嘴角,他与她刻意保持一定距离,淡笑提醒,“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苏云青扬起眉眼,“我不明白陛下的意思,你对我是恨也好,是折磨也罢,为何不痛快一些,要牵扯上旁人?”
“我与你早已和离,不再有半分干系。和离书是你成婚那天甩我脸上的。剑!是你成婚那日架我脖子上的!约定的三年期限,是你成婚那天威胁我答应的!”
“我遂你的愿,如你的意!你到底有何不满!”
“我又到底那点对不起你半分!!!”
她上前半步,毫不畏惧注视他深不见底猩红的双眼,“前朝旧党?那我的下场应该很惨吧,是陛下断我手脚?还是放血丢去喂狼?”
他们之间刻意保持的距离,没有了,粗喘的呼吸相撞,两人间再度升起一团炸燃的火。
萧叙两指捏住她的下巴,力道几乎能碾碎她的骨头,“苏云青,需要我提醒你,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什么态度在和我说话吗?”
苏云青讪笑道:“我的身份,不是陛下张口的事?前朝旧党阶下囚,一跃成后宫之主。从被追杀到母仪天下,不也是你一句话的事?你觉得,我是什么身份?”
萧叙缩起眸子,冷淡吐出两字,“复婚。”
她同样打回两字,“妄想。”——
作者有话说:隔日一补章~[加油]
第132章 铁锁(3)小补章二合一
苏云青再次关回寝殿, 依旧坐在同样的位置,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本以为又是一场针锋相对的对峙,没想到萧叙居然主动截断争执, 退回茶案边, 展开那纸和离书。
刺眼的‘不’字, 写得潇洒果断, 仿佛当初他们二人和离,她毫不眷念写下她的名字,转头离去。
萧叙沉笑一声, “苏云青, 你觉得朕是在和你商量吗?”
周叔见况不对,进殿想打圆场。
“臣再命人拟一份……”
“不必, 苏大小姐闲来无事,那就抄吧。取纸笔来。”
困在书殿一日,手写了一座山的和离书,数不清多少份,直到最后手抖得无法握笔。
他想逼她, 逼迫她妥协,主动写上她的名字。
“夫人,陛下……让您去炖盅热汤。”周叔带来晚膳, 进入她的房门。阴暗的环境,她借着月光独坐窗台。
周叔放下食篮, 匆匆点燃烛光, 让屋子亮堂起来。
“炖汤?”苏云青回过神,朝他望去。周叔将食材都搬来了,怕她淋雪多走一趟。
说是让她炖汤,其实只需将食材丢进去即可。扇火慢炖的事, 周叔一人揽下。
苏云青坐在一旁,并没想抢活的想法,安静坐在一旁吃完晚膳,转身收拾衣裳,去后殿的浴泉沐浴。
浴泉上搭建暖屋,从她的房间沿着长廊可以直达。暖屋打理的像个花苑,朦胧的水雾弥漫,假山成群。
锁链解开左手,另一截长长掉在右腕下,方便她换衣。
周叔会在这个时候收拾好屋内的餐食,回来时,在屋内等着重新给她套上锁链,会在长廊守到她入睡,才会离去。
短短几日,他们达成循规蹈矩的默契,不会相互为难,而萧叙也从未回来过。
苏云青昂头靠在假山石上,泡在温暖的水中舒缓疲倦。
周叔正扇动炉火,检查炖汤,余光在火光中一闪,一道身影推开屋门,长腿跨进屋子,视线环顾一圈,定格在周叔身上,染血的脸顿时阴沉。
萧叙交代周叔盯紧苏云青在书殿抄和离书,随后出宫处理政务去了,一日没归,今日……既然回了寝殿。
周叔似也没想到撞个正着,他本是计划,炖完汤后送回书殿。
萧叙:“她如今是连汤都不炖了?”
周叔解释道:“夫人抄了一天,累了,用完晚膳去沐浴。臣方才接手。”
萧叙转头往浴泉方向去,“周叔不用为她开脱。”
“陛下……”周叔上前追了两步,想劝解两句,奈何萧叙走得太快,只能作罢。
苏云青半靠在山石边昏昏欲睡,并未注意,脚步缓慢靠近,衣裳落地,水花飞溅,一圈圈水浪推向她的胸口。
她猛然睁开眼,眼前覆下黑影,后脑被大手扣住,吻夹杂浓烈的酒气重重压下。
“唔……!”
铁链打在他身上,她挣扎着,想从他怀里挣脱,但得来的,是他愈发的肆意,强势的吻近乎把她的唇含进嘴中包裹住。
他往前逼近,把她囚困在岸边,掌心托住她的头,隔在凹凸不平的石头,让她昂起头,从上压下吻她。
浴泉内的温度逐渐上升。
三柱龙口玉泉源源不断喷洒水雾,耳边急躁的水声不止。
掌心抚上她的腰身,紧紧抱住她。无法喘息时,他松开唇,吻去滑下的水珠。
“萧宴山!”苏云青揪住他的发,手腕垂下的铁链搭在他的肩膀。
他没想放过她,勾着心口,吻得痴迷。
苏云青双腿发软,拧不过他扣住腰的力道,水中的浮力,让她无法站稳,只能贴靠他而站,“你想如何?”
“……与他和离。”萧叙从她怀前仰头,阴鸷的目光盯住她红肿的唇,“你没有筹码和我谈,而我能轻易取他性命。”
苏云青掌心压在他的额前,五指揪住他的发,想把作恶的人推开,“和离?我与林大人和离,陛下就能放他一条性命?”
“不和离,你觉得他能活多久?”
苏云青嗤笑,“萧叙,别告诉我,你爱上我了。”她磨着后槽牙说:“以你的本事,非要一纸和离,是膈应了?”
她的话惹恼了他,萧叙一把扯住她手腕下的链子,将人甩到喷泉下,水幕像倾盆大雨,从头冲刷两人。
“你和他做过什么!和他做过什么!这五年!做过什么!”
苏云青想低头躲避令人窒息的水花,却被他掐住下颚,被迫抬起头,注视他的眼睛。
飞溅的水花,阻挡她的视线,隐藏他眼底癫狂的神情。
“陛下,又在明知故问?”
萧叙捏着她下颚的手指发抖,他双唇微颤,“爽吗?”
苏云青:“什么?”
“比和我爽吗?”
“啪——!”苏云青抬手赏他一记耳光,水声响亮。
“爽!比扇你一巴掌的感觉,还要爽!”
“苏云青!!!”萧叙留有刀疤的左脸刺痛,他勾唇轻笑,加深那股痛觉。虎口缠绕铁链,用力拉起她的手,压过头顶,“夫人,是爱上一个经不住刀枪的文人了?他那弱不禁风的身板,能满足你吗?”
苏云青背靠泉心龙雕,龙鳞在她光滑的后背压出痕迹。捏在手腕的力道,‘咔嚓’一响,铁链死扣她的腕部,再用劲些,会绞断骨头。
“有什么不能?”
“夫人,是不是忘了,和我是什么感觉?”萧叙膝盖挤进她的腿.间,“要我帮你回忆回忆,你抱着我的样子?”
藏在水波下的刀刃,极具压迫,蓄势待发。
苏云青五指掐进他肩膀,指尖深入血肉,“陛下对我这么念念不忘?后宫三千,满足不了你?可惜,我已经忘了。”
萧叙猛地停下逼近的动作。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死死凝视她布满吻痕的脖颈,她的喉管平静,没有丝毫动静。他熟知她的一切,知道她说谎时拙劣的演技,知道她会无法自控滚动喉咙,会眼神飘忽。
可此刻,静得像一潭死水。
他不由上移,看向她那双朦胧的眼睛,没有惊慌,没有躲闪,没有波澜。
不对,她……一定在说谎。
“……苏瑶……我不曾纳妾。”
苏云青轻轻的声音,被水声冲散大半,“与我,何干?”
简短的几字,犹如冰锥,精准刺进他的心脏。
“……你爱上他了吗?”温热的水珠从他湿漉的发端滚落,砸在她的脸庞,萧叙又重复一遍,“你真的……爱上他了吗?”
苏云青避而不谈,语气疏离,“重要吗?”
“重要!”这两字,几乎撕破喉咙吼出,他问:“那我呢!”
苏云青觉得可笑极了,“陛下觉得,这么多年我对你是什么情意?”
萧叙眸色一沉,托住她的腿弯,挺身吻再度压下,将她刺耳的话,密不透风堵住。
她锋利的指尖在他身上留下无数道抓痕,破碎的声音被水花冲散。
一轮过后,他积压在心口的怒气始终没消,托住她的双腿架在自己腰身。
“萧宴山!放开我!”苏云青指腹抹过他脸颊的伤疤,指尖无意中一挠,结痂的伤口再次鲜血淋漓,染红她的手指。
一次又一次后,她已无力挣扎,被丢进水中,翻转过身。
“苏瑶……”他满身酒气,从后抱住她,贴在她的耳畔,滚烫的血顺着两人紧挨的脸颊流下,“是什么情意……?这五年,我很想你……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可你……”
湿漉的发糊在她的肩膀,手腕的铁链缠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臂。
“可你,背叛我!拿着我的钱!和别人成亲!”
他掰过她的脸,侧吻她,“你与他和离,这事我就当不存在……好不好……”
苏云青双手撑着岸边,甩开他的手,低喘着气,“都是将死之人……你不是想知道,这五年我与林大人的婚后生活?”
背后的身子一僵。
“陛下非要究根结底对比出好坏,我倒是愿意告诉你……你想听什么?从哪开始听?”
炽热的掌心死死捂住她的唇,他闷头发狠泻过最后一次,将她推开。
苏云青目的达到,搀扶着石岸边,冷漠转身上岸,抽下衣裳,往自己房中走出。
拖拽在地的铁链声越来越远,直到她的身影消失,萧叙才回过身,顺着龙口喷泉跌坐,目光无神,任由喷泉冲走醉意,脸颊上的血迹一滴滴砸在水面,又被水稀释无痕。
整个寝殿寂静无声,他慢步推开自己阴暗的房间,夜里雪大,连微弱的月色也不施舍半分光迹,不越过那道门坎。
幽黑的屋子吞噬他的身影,他跨进屋子反手关门,在漆黑一片的环境下,准确无误握住床头冰冷的牌位。
他坐在床边,无法看见她的名字,便用指腹用力碾过,歪歪扭扭的字,五年他刻了一次又一次。
顺手垂下床幔,拥着牌位侧身而睡。
寂静的深夜,他骤然心跳加速,从睡梦中惊醒,浑浑噩噩坐起身,难再眠。牌位放回原位,他离开自己的房间,推开她的房门。
洁白的纱幔轻轻拂动,床上拢起一团,她的长睫刷下,睡得安稳。
萧叙悠长的身影立在她床边,墨发披散在肩,狰狞的刀疤隐隐作痛,深不见底的黑眸倒映她的睡颜。
她不会醒的,疯狂半天,加快她的药效发作。
他眸光一转,扫向裸.露在被褥外的肌肤,白皙的脖颈留下一道道吻痕与他撕咬的痕迹。
从她回来开始……他们就没平静相谈过……
桌案遗留冷却的汤,与药箱。
他半蹲在她身侧,抚摸她的面容,滑过她的伤痕。片刻,掀开赤色被褥,修长的手指解开她的腰封……满身伤痕暴露在他眼前,令他心底一颤。全是他因他冲动,没轻没重留下的痕迹,触目惊心……心口处的凤印洗了干净,唯剩他的咬痕。
两指取出药霜抹在红肿的伤口,他专注而小心处理。
他们怎么走到了这一步……
余光中,她的手腕泛红破皮,血丝渗出。萧叙握起她的手,解开铁链轻揉。
她瘦了很多,骨骼突出,两指就能轻易圈住她的手腕。
身上的伤处理完,他托住她的脚,同样解开铁链,用手指比划她的脚踝,这么细的腿支撑她走了那么远的路。
铁链丢弃在地,拿在手里才知,长长的锁链,对她而言这么重。
锁了三日,他终是弃了用链子囚困她的想法。
萧叙连人带被抱进怀里,踏入另一间幽闭的房间。房间不大,金银珠宝随意堆积在四角,而一口内有嫁衣和婚书的棺椁摆放在正中央。
在寂静无人的夜幕里,他偷吻着她,终于能在狭小的‘小房子’里拥她安稳入睡。
……
苏云青转醒时,双肩被扣在他怀里。狭窄的空间,无法令她转身,两人紧密贴在一起,缩在被褥里。
她睡眼朦胧,借着窗户透出来的光迹,看清眼前的面容,视线一转,竟是熟悉的‘木盒子’。
“萧宴山!”苏云青头皮发麻。他居然发疯,带她睡在棺材里!
萧叙睡意被扰醒,不悦蹙眉,在她挣扎下松手,由她脱离禁锢。
苏云青从喜被里弹出来,脊背发凉,跳到棺外,惊恐看着他。
萧叙伸出胳膊,懒散搭在棺沿,拢上阴云的双眼注视她,“你在怕什么?反正死后,我们也要一起合葬。”
修长的腿跨出棺,他站定在她面前,“你不是喜欢钱?这屋子里的,都是我们的陪葬品,不够我再让人搬来。”
苏云青拧起秀气的眉头,只觉面前的人令她陌生又恐惧,她下意识退后半步,与他拉开距离,不带一丝犹豫,转头离开。
身后那双追踪她的眼睛,冒着冰碴子。
他疯了,那样的手段与偏执,比没坐上皇位前,更令人毛骨悚然。
“陛下。”周叔神情淡定,习以为常,在房中没找到人,便知能在棺房里找到。
“臣方才见,夫人的铁链已取,是否还需套回?”
“不必。”萧叙仍旧盯着她消失的拐角,语气冷冽,“让封言尽快把她儿子给朕带回来。”
周叔点头告退。
没有铁链困住,但她依旧出不去寝殿,只是手脚轻松许多。从那夜后,苏云青已多日没见过萧叙,短短几年收复周边多国,从文化底蕴到百姓和睦,再到反党不断,他要忙的事,不是一星半点。
“夫人,今日可有胃口,想吃些什么,我让膳房去做。”周叔见她沉闷,回来后,从未笑过,哄着她。
而她,每日必问,便是她挂念的几人,是否安好。
她目光呆滞,盯着院子里的桂花树。
“那颗树,是陛下亲手种的。打造这座寝殿时,就将夫人的房间准备好了。春去冬来,那棵树来年春季,又会冒出新芽,长出新枝。”
“夫人不是喜欢酒。”
“旁边的屋子,有许多酒器,夫人若是闷了,可以尝试酿酒,需要什么交代我一声便是。”
苏云青呢喃自语,“我想出去……”
周叔噤声,须臾,“夫人签下与林大人的和离书,自然能出去了……”
话音刚落,传话的公公来报,“陛下口谕,传夫人前去书殿,有惊喜送给夫人。”
苏云青不知为何,赶往书殿的路,心慌不止,脚下步伐凌乱。
书殿的门骤然推开,抬眸的刹那,她对上封言无奈闪躲的视线。
封言身旁有个小小的身影蹲在白狼面前,对屋子里的气氛完全不知,面带微笑,抚摸小白的绒毛。
泛舟多日未见她,想冲上来抱她,才起身,后领被封言钳住,不许他挪动半步。
萧叙一如既往,闲坐在茶案,“夫人想牵扯进来的人,真不少。不说,朕都快忘了,临安还有个夫人的人。”
他放下茶盏,走进院子,站在泛舟身后,托住他的小脸,扬唇一笑,他长得真像她,越长大,越有她的神韵。
泛舟是个好孩子,在爱意滋养下长大,他心思单纯,没有任何恶意揣测的想法,他一路都很乖很听话,只因听阿川叔叔说,跟着封言哥哥走,能见到娘亲。
“苏瑶,他长得很像你。”
他起初猜想,泛舟或许不是她的儿子,是她用来搪塞他的借口,可真当见到,那样近乎相似的五官,他长得太像她了。
没法再否认,她真的和林阔生了子。
萧叙宽大的掌心托在泛舟下颚,几乎能裹住整张小巧的脸,他注视消瘦的苏云青,那么瘦的身子,怀着大大的肚子,受过多少罪。他声音干涩,“若是……我们的儿子,应该也会长得这般好看。”
身后太具压迫,泛舟不适呜咽道:“娘亲……”
见到泛舟的那刻,苏云青知晓,他成了套在她手腕上新的锁链,将她困足在后宫中新的枷锁。唯一没想到的是,封言竟还未将泛舟身世告知萧叙。
是想让她自己决定,是否要说?
她不太明白他的做法。
“娘亲,要抱……”泛舟被威压吓到了,张开双臂想触碰苏云青。下一刻,肩膀压下一只大手,把他困在原地。
萧叙:“夫人,我说的话,还没收回。”
与他复婚,他能认泛舟做太子。
只要与他共度百年,只要与他合葬一墓,百年后他可以把江山,拱手送给旁人之子——
作者有话说:我特意啥都没细写呢[爆哭]怎么又敏感上了
第133章 铁锁(4)
苏云青站定在不远处, 抄下的和离书成山堆砌在一旁,她盯着萧叙未语。
“想清楚,再告诉朕。”萧叙掌控着泛舟, 抬眼提醒一句, 生怕她说出刺耳之言, 目不转睛看着她, 又补充道:“你要的一切朕都能给你。”
苏云青不惧不让,大步行至他们面前。封言见状侧移半步,用身子拦住她。
冲动得不到好处。
所有人, 都在劝她面对萧叙是让步, 可是一让再让,他只会逼迫的越来越紧。
她冷漠扫过封言, 推开他的胳膊,眼神毫不闪躲盯住萧叙,一把握住萧叙手腕,从泛舟肩膀掰开。
“萧宴山,他不是困住我的铁锁。但你敢动他, 我会和你,拼个你死我活。”
她的语气坚定又冷漠,就如同他威胁她那般, 不带任何让步与妥协。
泛舟得到自由,挣脱萧叙压抑的气氛, 扑向苏云青, 抱住她的腰躲到身后。
“娘亲,爹、爹爹在哪……”
他不合时宜,小声询问。
心里害怕面前那两人,只有小白那只大狗狗会陪他玩, 让他有安全感。
“我……想他了。”泛舟小手攥着苏云青的衣角,声音微微颤抖,这些日子,他都睡得不好。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走到哪都不自在。
萧叙浑浊不清的眸子泛着痛楚,他目光不移,看向躲在她身后的小脑袋,又挪动视线,撞上苏云青疏离戒备的眼神,心脏狠狠剜痛。
他知道……清楚的知道,现在的自己失了态,可他没法控制,他控制不了异样的自己。
他一刻不想从她身旁离开,久别重逢,只想牢牢把她捆住,她像是一阵来去自如的风,但凡稍稍松开攥紧的手指,就再也捕捉不到踪迹。
“苏瑶……”
可他偏执的行为,在她眼底,是下三滥的手段。
苏云青退后半步,拉着泛舟的小手,一句话不与他多说,带泛舟离开这个地方。
“娘亲,你不开心吗?”泛舟贴着她走,繁华的大房子,令他感到压迫,怕得浑身发凉。冰冰凉凉的小手覆在苏云青的手背,小大人模样,察觉到苏云青的情绪,安抚着。
“泛舟是不是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娘亲?”苏云青蹲下身子,轻轻打理他的衣裳,费力将他抱起。
她并未带着泛舟往寝殿里走,反倒向宫门方向去。
“夫人。”周叔拦住她的去路,“这是……要去何处?”
“出宫。”苏云青直言道。
周叔:“……随我来吧。”
马车备在宫前,远行还有一长段路,他瞧着苏云青怀里的泛舟,和蔼笑了笑,伸手接过来,在怀里颠了颠,“小家伙还有些重。”
“夫人,是要去林府?还是何处?”
苏云青坐上马车,“周叔擅自带我出宫,不会被罚吗?”
周叔:“实不相瞒,是陛下的意思。”
苏云青:“那他应当是不想让我去林府。”
“陛下没有阻止,只是交代,带您分别去一趟青罗坊和船商队。”
苏云青默然,“我要先去一趟万草堂。”
她需要几味药材,尝试根治泛舟身上的怪病。
万草堂内,许久未见的师兄们,对着泛舟好奇围上来。
“师妹来了!”大师兄捏了捏泛舟的小脸,“长得真漂亮。”
底下的师兄们,带着泛舟在一旁玩,周叔在一旁照料,但视线一刻不离苏云青。
大师兄借着缝隙,将苏云青带到一旁,低声道:“阿钥给我传过信,宫中每月会进一批药材。你所需的药,我本是计划半路让师弟送往临安。”
苏云青:“萧叙没有查看异样?”
大师兄:“查过。陛下盯药材盯的紧,只不过,怪病起的突然,又与蛊毒相似,多进几味不同的药,只当研究,并不会起疑。”
苏云青在万草堂的药房里转了一圈,忽然被药炉上的一盅药吸引,“蛊毒抑制药?”
蛊毒解药的药渣不是被封言送回了京?万草堂不可能解不出来,怎么还在用张远达留下的抑制药,缓解毒劲?
大师兄:“这是……送往宫中的,每三月一次。”
苏云青转过目光,“没有解药?”
大师兄:“有……但,宫里下令,只要抑制药。”
苏云青没再纠结这事。以萧叙的本事,估摸着是用蛊毒折磨旁人,吊人性命。
“我今日来万草堂,本是想取药,但药草还未到此。萧叙恐怕会起疑,下次怕是不好再来。”
大师兄:“药在半路,估计明日能入城。”
苏云青正想着如何取药。突然,门外传来一阵焦急的骚动。
“出事了!大师兄!!!”万草堂的师兄,神色慌乱冲进药房,“师、师妹……”
苏云青大步冲出去,只见泛舟口吐鲜血倒在周叔的怀里,“!!!”
那症状,与凉州死去的小语,十分相似。
“是怪病!”几个师兄围绕在一旁,很快得出结论。这病他们研究过一段时间,可没有解药,药方还是从临安的阿川手里送来的,药材又尚在半路。
苏云青面色凝重,扑到泛舟身边,摸索他怀中的玛瑙,却发现空空如也。
“玛瑙……玛瑙呢?!”
周围的人僵住,“玛瑙?”
她骤然抬眸,看向唯一可能知晓事情的周叔。
周叔紧张磕巴道:“没有玛瑙……”
“怎么会没有玛瑙!”苏云青从他手里抱过泛舟,来不及纠结这事,朝马车奔去,询问大师兄,“药材到哪了?”
大师兄没多想,坐上马车勒住缰绳,“药车所行之路隐蔽,我带你去,两方同行,应该能在天黑之前碰面。”
周叔意识到事情严重,往她手里塞入出城令牌。
手有令牌,且有万草堂出面,出城十分顺利。他们一路往小道走,确实是条隐蔽不易被察觉的路。
“娘亲,好痛……”
苏云青双肩发颤,抹去他嘴角的血迹,“玛瑙,玛瑙去哪了?”
“被人抢走了……”
泛舟呕血不止,倒在她怀里没了反应,事发突然,连苏云青也未料到。从见到泛舟那刻起,她便已想好,今日无论如何都必须去万草堂取药。只是她在宫内,无法及时知道消息,未算准药草押运的时间。
不过幸好今日出了宫,否则在宫中发病,萧叙绝不会放她出城。
行了半日路。
“师妹!是药车!”大师兄快速驾马于药车汇合,他们碰巧在驿站短歇。
他准确在药车中找到,所需的几味重药,并命人寻来工具,开始着手磨药。
很快,药炉便架了起来。
苏云青忙着处理药材,目光时不时看向下人照顾的泛舟。
“师妹为何要找玛瑙?”大师兄抽空询问。
苏云青:“玛瑙用药物泡制过,能暂且抑制病发。”
大师兄说道:“从我们获得蛊毒解药的消息传出去后,异域那边便冒出怪病的消息。”
“不过,他们崇尚玛瑙能带来好运的说法,每到祭祀仪式,便会身过净药,视为洗礼,净浊。所以,起初死的只是几个外访者,到后面乌余进攻,战乱下,地下钱庄大价收购玛瑙,不少人为了钱,把玛瑙卖了干净。没有玛瑙后,洗礼仪式,自然也就没了。”
病发后,大家死板认为是玛瑙带来的好运,却并没想到是常年药浴洗礼的结果。
“这异域小国,原是当年乌余分出去的一个旁支,多年后想收回不从,结果引来杀祸。”
苏云青若有所思,“旁支?他们有河道?”
大师兄:“对。师妹怎么知道?”
旁支不愿意归顺,又被针对,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有蛊毒。
而怪病与蛊毒相似,恐怕出自一个药师。
她的蛊毒,就是在有河道的乌余旁地得到的。
“猜的。”苏云青急匆匆打了盆热水,沾湿帕子为泛舟擦去嘴角的血迹。
天一黑,大雪将至。
鹅毛大雪,眨眼染白地面。
马儿嘶鸣,在驿站外响起。
玄影风尘仆仆翻身下马,径直往关闭的房门去。方到门前,门从里打开,苏云青身形单薄,背对屋内的烛光而立,她停步在阶上,俯视底下的人。
萧叙发端与大氅挂满雪,来不及打理,得到消息,第一时间赶到此处,见到她的刹那,言语卡在咽喉,隔着飘落的雪相望。
“陛下,是来问罪?”苏云青自嘲一笑,“还是我今日匆匆离京,又要牵扯上旁人的罪过?”
她手握出鞘的黑剑,冰冷泛着寒光,守在屋门前。
萧叙半缩起眸,“病解了?我来带你回家。”
苏云青长睫微颤,提着剑走下阶梯,向黑暗中走去,“陛下不回答吗?”
他重复道:“病解了,雪大了,我带你回家。”
苏云青双目充血,“回家?”
她骤然抬眸,眸光清冷,怒斥道:“不知道陛下还记不记得曾说过,剑握在手,捅向自己的才是蠢货!”
剑光映雪,在黑夜划过银白色的轨迹,发出刺耳的风声,掀起发丝。‘噗呲’,破开血肉的声音响起的同时血光乍现。
鲜红的血‘滴答滴答’流向两人脚边。
他紧握剑刃,剑尖刺进他的胸口深入大截。萧叙眼底浮现阴郁,垂眸瞧了眼她毫不犹豫刺进的剑,竟真想取他性命,“解气了?”
他似笑非笑抬眼,“夫人出去玩一趟,学会把剑对准别人,倒也不是坏事,比以前聪明多了。”
缓缓飘落的雪,挂在剑锋。
深不见底的眸子骤变,他嘴角的笑意慢慢凝结,力道凝聚掌心,猛然拔出胸口的剑,握着剑柄的苏云青被他震来的劲推了下,退开小半步。
他丢开剑,捂住流血不止的伤口,深吸一口气,“但你,没对准!”
萧叙向她逼近,带血的手,抚摸天寒地冻间她冰冷的脸,“刺偏了,夫人。”
苏云青眉头一拧,甩开他的手,厌恶抹去沾在脸上的血。
萧叙不恼,瞥她一眼,越过她,往屋子里去,踏上阶梯时,身后的声音冻得有些发抖。
“你很想他去死吗?”苏云青声音很轻。
萧叙停住步伐,并未转身看她,“什么?”
恰巧此时,封言驾马赶到,目光扫到地上触目的血迹时,顿时愣住,看向他们二人。
苏云青:“你知不知道,没有玛瑙,他会死在今日!”
萧叙蹙眉,不解回首,“什么玛瑙?”
封言同样滞住,目光在两人间游走,他打了个手势,示意‘遇劫。’
当时,萧叙发现他杀了同行的‘嘴巴’,让他把泛舟找出来,不然会派新人去搜,他以为半路的遇劫……是萧叙不信任,派去的暗兵。数量较多,寡不敌众,他要护着泛舟,包裹被抢,那些人目的明确,刀剑直对泛舟,斩断他几根发,好似确实有东西从他怀里掉出来。
“遇劫?”萧叙沉下脸,“朕没派人去。”
他看向苏云青,忽然,无奈嗤笑,“原来是怀疑我派人,抢走了你们的定情信物?”
萧叙继续往屋子里走,即将跨入门槛前,只听她道了一句。
“是你的。”苏云青目光森冷,注视他的背影。
萧叙跨进屋子的脚收回,“什么?”
“泛舟。”
萧叙的背影定在原地,一时没了反应,空气凝固良久,他才再次踏进屋子,讥笑道:“夫人,为了护下你们的儿子,什么鬼话都编得出来。”
第134章 铁锁(5)
寒气砭骨, 寂然飘落的夜雪不疾不徐,屋内暖色烛光在眼前朦上白晕。
苏云青立在雪中,重新拾起那把剑, 定在门前, 目光一刻不移盯住萧叙。
封言站在她斜后方, 视线从雪划过的剑锋移动, 上面的血迹清晰可见,雪洗不尽。
源源不断的血沿路落在积雪。
没一会儿,萧叙抱着泛舟从屋里走出来, 他身后跟着垂头不语的大师兄。
“铮——!”
黑剑划破雪空, 再次展露锋芒,指向阶上背光而立之人, 他胸口的血迹染红怀中小儿的白衫,身形依旧挺拔,姿态神情仍旧高高在上。
“怎么?夫人还没解气?”
萧叙挥舞大氅,把穿着单薄的泛舟裹进去,只留苍白的脑袋在外, 他面无表情看向挑剑威胁他的苏云青。
他直言道:“他,我要带走。”
“陛下不是不信,他是你的儿子?”苏云青缩起通红的眼。
萧叙:“苏云青, 你说些鬼话,觉得我就会轻易放过他?”
苏云青握剑的手恨得颤抖, “萧宴山, 别太过分。”
萧叙眼尾猩红,咬紧牙冷笑一声,“过分?”
他抬步往下走,她为了不伤到泛舟, 只能选择后退。
萧叙犀利的双眸恨不得穿透她,“朕可不在乎旁人的死活,但你在乎,不是吗?”
“他,朕要带走!”他重复一遍。
苏云青:“你与卑鄙无耻的李澈有何异?!”
萧叙单手接刃,攥在手心,与她对峙,咬牙切齿道:“只要把你困在身边,卑鄙无耻又如何?”
两人之间火光四射,雪花在眼前朦上白纱,刺骨的寒从脚底蹿起,如毒蛇爬上脊背,绒雪挂在肩头。
他沉声道:“你不是想要自由?不是想要出宫?朕放你跑,你会回来的,对吗,夫人?”
苏云青攥紧剑柄,冰冷的褐眸锁在他阴鸷又胜券在握的笑容上。
萧叙:“朕等你和离,和朕复婚。”
苏云青眸光一凝,想抽剑时,发现他紧握在手,没给她半丝抽剑回击的机会。
萧叙半阖起眸,“苏云青,朕已经让步。你想你们儿子死,我们大可在此耗着,等你们儿子死了,我们再生一个,如何?”
“别太令人作呕!”
萧叙沉笑不止,眼底血丝如网密布,“作呕?他身患怪病,全大晋的药材都握在朕手里!不和朕走,难道在外等死?”
“朕耐心有限,让你那些人多活五年,已是仁至义尽。”他松开掌心,将锋利的剑刃还给她,从她身旁走过,把后背敞亮露给她,交代封言道:“封言,把马车牵来,夫人身弱吹不得风。”
萧叙从始至终将泛舟裹在大氅里,一刻不曾放下。泛舟于他而言,是能握住苏云青的把柄,也是他的救命稻草。在黑而晃动的马车上,他的臂弯下意识收紧,血眸不离苏云青半分。
……
寝殿的床前,苏云青拂过泛舟鬓角的碎发,瞧着他安睡的面容,用帕子擦拭脖颈流下的血迹。
萧叙低沉着脸,捂住胸膛的伤口,黑暗中轻微躬身倚靠门框喘息,远远注视她忙碌的背影。
他静静等待着,等着她施舍来的目光,等待她不再把他当成空气。
终于,她忙完了,帮泛舟掖好被褥,从衣橱取出一件雪白的狐裘,似要远走。
念头冒出来的瞬间,他搀扶门框站直身子,正要往里走,去质问个明白。苏云青在此时投来草草一道视线,随后,再次对他视而不见。狐裘搭在肩,她与他擦肩而过,带走一阵扰乱心绪的风。
她跨出门槛的刹那,萧叙反手握住她的手腕,他们各自面相一方,谁都没有回头。
苏云青盯着那条幽黑能出殿的长廊,萧叙凝视睡在床上没有动静的泛舟。他们之间再次僵持住,她没有开口,也没有甩开他,他明白她的意思,是在等他开条件,条件可行她会答应。
他的身影融在寂静的黑夜,穿廊风搅动她的发,萧叙终是先开口打破诡异的宁静。
“我同意了。”
苏云青微怔,眸光轻颤,仍旧未言。
“同意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只要你会回来。”他沙哑的声音藏在夜幕里,失去了不久前的气势。回来的路程不远不近,摇摇晃晃耗费一夜,她不曾看他一眼,不曾与他多言一句,她盯着什么都没有的墙看了一路。
他不敢挪开半分视线,她那样默然冷静的眼神,是在盘算怎么逃离,怎么全身而退,她想了一路,她的世界里没有他了。
“药材我会派人按时送入宫。”
苏云青有了动静,她缓缓移过眸光,看向他,可眼底还是那般冷漠。
萧叙:“他必须留在宫里,我会保下他的性命。”
见她有了动静,他的话便停不下来。
“苏家的事……”
“我自己会查,不劳烦陛下。”苏云青打断道:“只要你,别再来阻止我。”
萧叙话哽在喉,眸光黯淡。他深吸一口气,暗藏眼底克制的戾气,语气别扭放柔,但仍充满急切与固执,“你会回来的对吗?”
她始终没有回复。
萧叙攥住她的手,隐忍到控制不住发抖,声音低哑,“只要你回家,我会留下他们的性命。但你敢再次消失,一日,我杀一人。”
苏云青毫不服输,大又圆的眼睛,满是坚毅,“你只会用他们的性命威胁我?你永远不会改变,正如我憎恶这样的你。”
她跳动的脉搏在他指尖跳动,鲜活有力。
“那你说,我还有什么法子!”萧叙红着眼眶,撕扯喉咙,低吼道。
难道容许她再次从眼前消失,再次从掌心溜走?抱着牌位睡在冷冰冰的棺材里,渴望她的味道再不知方向找个五年!
“我说到做到。”他咬牙切齿的说。
浓烈的血腥味灌入她的鼻腔。
苏云青瞥见他胸口湿漉的衣裳,“陛下,还是先处理伤口罢。”
她抽出手腕,裹紧狐裘大步往宫外走。
萧叙视野追随她的背影,胸口的阵阵刺痛,令他挺直的脊背渐渐躬下,展开捂住胸膛的手,鲜血染红掌心。他一口血再未忍住喷涌而出,浑身骤然失力,倚靠门框跌坐在地,视线消散的最后一刻,看向床上那团小小的身影,生怕他从眼前消失……
习医多年的人,怎么会认不准心脏的位置。她其实对准了……只是在最后一刻,挑动指尖挪偏一寸剑锋,而他同时轻微避开。
在最后一刻,她没想杀他,他也没打算轻易死在她手里。
苏云青戴着宽大的帽檐挡住面容,徒步走到宫门前,亮出从萧叙身上顺来的出宫令。
今夜值守宫门的禁军是个老熟人。
“皇后娘娘。”顾帆瞧了眼金令,横剑拦在她身前,扬唇一笑。
苏云青抬眼注视他。她倒是想起来了,当初调查苏家,只差一步让苏济身败名裂,半路杀出个顾帆,说苏济动不得,断了她的路。
身份暴露,她干脆取下帽檐,收好金令,“怎么,你是要拦我的去路?”
顾帆摇摇头,“自然不是,陛下交代,您出城不必再拦,只不过夜有禁令,您可得早归。超过酉时,娘娘可要为至亲好友,办丧了。”
苏云青继续戴起帽子,挡去寒风,从他身旁走过,“我不想做皇后,让他另寻良人。”
顾帆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阴魂不散。
从她今夜突然消失开始,五年前迟来的一步如同阴霾挥之不去。向她赶去的长路一眼望不到头,骏马铁蹄踏破黑暗。萧叙说服自己放她自由,不再把她困在高高的围墙里。
春花阁一如既往热闹。
苏云青做了份醉仙糕,坐在雅箱静等。
“苏瑶!”阿钥欣喜若狂,望见她的瞬间,快步朝她奔来,扑了个满怀,在她脸上撒娇似的蹭了蹭。
芳兰乖乖站在一旁,同样难掩心中喜悦,笑着道:“夫人。”
苏云青邀她们坐下,“快尝尝我的醉仙糕。”
阿钥揉了揉眼睛,抽泣道:“你没事真的太好了。这么多年,你都不联系我,要不是阿川找上来……”
她咬了一口醉仙糕,甜腻的味道在嘴中化开,眼泪顿时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桌上。
芳兰偷偷低头抹着泪。
苏云青无奈看着对面两人,起身垂下帘子,轻声安抚道:“你们两个现在身份可不同以往,一个当今第一女官,一个全京第一富商。大庭广众之下说哭就哭,像什么样子?”
“按夫人的规划,青罗坊开了好几多家铺子,衣食住行,样样都有。”芳兰细细说着这些年她的努力,语气因哽咽断断续续。她拼了命做好,就是想苏云青有一天能看到,她做到了,她可以。青罗坊的生意不局限于京城,她们还能往外扩张,她还等着苏云青新的规划呢。
平时闷闷不乐,不爱说话的阿钥,此时话匣子一开,更是停不下来,把这些年的事一股脑全抖出来。有关苏云青的史记,闲暇时她抄写了无数本,就怕苏云青的辉煌过往无人铭记。
苏云青托腮望着她们,有些感慨。上一世她一无所有,死后连名字都没留下。而今重来一次,阿钥为她留名,芳兰为她留事,实属幸事。
她充当最好的聆听者,听两人在京相依为命的日子,又听她们在事业里散发光芒。
照她们这么说,从船队到青罗坊再加临安的生意,整合在一起,她这一归来,竟然平白成了全大晋第一富商?
芳兰哽咽道:“很多很多的钱。”
忽然,她像是想到什么,看向满桌付过钱的佳肴,顿了半晌,“不过……夫人。我听说,陛下把你关在宫里,这春花阁满桌子佳肴,哪来的钱付款?陛下的钱……可动不得,我们还是尽快还回去吧。”
苏云青从怀里掏出一袋碎金倒在桌上,金灿灿的金子晃的人眼花,“我找人把他的金令融了做成碎金,能买一座宅子。”
出门在外不能没钱,顺手融了。
阿钥默然盯着碎金,心中了然。
没有陛下的命令,谁敢融他的金令,是他容许的?
“此次,我还有一事。”苏云青边收金子边道:“苏济的事,我有所耳闻。阿川与我通过信,他逃出了大晋?”
阿钥点头,“是。几年前的事。”
苏云青:“萧叙没追杀?”
阿钥:“没有。”——
作者有话说:我来也![墨镜]终于有WiFi了[爆哭]打扫房子不知道被什么虫咬了[化了]又红又痒几个包,几天消不了。
之后两天都闲[加油]多多补上!
好久没回评论了[爆哭]我慢慢回复![亲亲][亲亲][亲亲]非常感谢每位小可爱的支持[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晚来的七夕快乐[求你了]这几天搬家累得魂都飞了。开学了诶[捂脸笑哭]抱抱我的乖乖们[抱抱]
本章留评福袋补偿大家[彩虹屁]
第135章 铁锁(6)3000营养液加更
她们正准备继续聊, 春花阁小厮手提新热的茶水掀开帘子,话语随之止住。
帘子揭开,不远处侧对他们而坐的人, 转过身子, 面露痞笑伸手对苏云青打了个招呼。
苏云青:“商泓?他怎么在这?”
阿钥不语, 斜瞪他一眼, 闷头喝茶。
芳兰同样笑着没说话。
苏云青在她们之间游走,看向举止局促的阿钥,面无表情掩饰极好, 就是红红的耳尖出卖了她, “什么时候我能喝上喜酒?”
阿钥昂起头来,磕巴道:“说、说什么呢。”
苏云青低笑一声, “这是不打自招了?”
芳兰未忍住‘噗呲’笑出来。阿钥红着脸,用胳膊肘怼她,“怎么你和苏瑶一起打趣我?”
芳兰:“商公子追你五年,日日不间断。那不夜坊还是不夜坊吗?一个姑娘没有,成了一群暗侍‘信鸽’的训练地。”
阿钥:“那……那也是, 他自己闲的慌。”
苏云青:“所以这顿酒,难喝到嘴?”
阿钥:“太史阁事务繁忙,没、没空搭理那些事。”
芳兰:“你总不能做负心汉吧。”
阿钥:“你情我愿的事……就是缓解压力的消遣……”
“难不成一辈子这种关系?”芳兰困惑问。
“未尝不可, 真要嫁,我……我是不乐意的。他们那些臭男人, 费尽心思把挂嘴边的所爱之人娶回家之后, 就开始不回家了,天天在外玩……我总不能因为他,把自己困死。”阿钥说道:“我是自由的,被人背后议论并没什么, 因为三言两语搭上自己一辈子……才是真的蠢。”
明翰堂那么多官差,去不了不夜坊便在‘学堂’里做那些恶心事,人前与自家夫人青梅竹马,海誓山盟,最后结果还不是一样。
芳兰含笑道:“商公子听到,得又哭又喊了。”
先前用等夫人回来做幌子,现在人回来了,商公子听到这些话,那颗受不了风波的心脏要碎一地了。
苏云青放眼看去,顾帆不知何时走到了商泓身边,两人不知在交谈什么,时不时往她们的方向瞟两眼。
她再度遮好帘子,重回话题,询问道:“苏济这些年,没有多余的消息?”
当年萧叙上位,苏济被削官,丢进刑部,等候发落。刑罚近乎要他半条命,但一连两月仍没动静,直到萧叙百忙之中想起这么个人,下达杀令。第二日,苏济便在刑部离奇消失,劫人手法与当初李淮逃跑,如出一辙,显然出自一个人的点子——苏长越。
从他跑出大晋后,就像人间蒸发,没了任何消息。
而苏长越仍坐在刑部侍郎的位置上。
她未死的消息,恐怕是苏长越透露出去的,除开萧叙的人,另一队暗兵追杀的画像,因出自苏济之手。
阿钥正色道:“走船的属下来报,乌余这些年用卑劣的手段吞噬他国领土,其中就有用毒,高价卖解药,这一切出自一位新国师之手。”
“国师?”苏云青拧眉。
“正是。”阿钥:“商泓与我说,不夜坊培育的‘信鸽’不少死在乌余手中,连回来都是难题,更别说探究乌余用的是何毒。等整个天下,只剩两大强国,那将是一场硝烟弥漫,九死一生的恶战。”
她继续说:“如今,乌余的兵力与大晋不分上下。他们侵占了一半蛮国领地,准确而言是和蛮国政权分支的大将军达成合作。蛮荒之地的骑兵,人高马大,骁勇善战,是劲敌,他们最近联手压制另一半蛮国领土,那半领土顽抗多月已是强弩之末,彻底攻克因是这几月的事了。”
“贺将军职守边关,年年开战,大晋又提拔了几位将军,只不过这几人,其中几个似乎与苏济有些关系,当年受过苏济提携之恩。”
苏云青端起茶吹散热雾,垂眸若有所思,“引蛇出洞。”
大晋复国不过几个年头,又大肆收刮领土,许多文化、货币、与旧党要除。现下明面上,无法直攻乌余,只能暗中操作,找攻克点。
她们吃完一顿饭,苏云青随她们一同去商铺处理这些年的生意。
……
书殿里,气氛依旧压抑。独行在长廊的步伐,回声阵得人发毛。
顾帆每回儿走这条路,总感觉阴风阵阵,怨魂难散,地洗得再干净,也难挥散那股血味。
“咯吱……”
殿门向里推开。
他闻见的血味不是幻觉。书殿里的尸体也不会少,地上躺着的是个丫鬟的尸体,头颅怪异扭曲,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人,是他检举给萧叙的,原因,是她这几天出了不该出的地,在背后远远跟随苏云青。
萧叙曲腿慵懒斜倚在茶案前,半.裸上身,慢条斯理缠绕绑带,膨胀的肌肉爬满纵横交错的疤痕。他缓慢抬眼,看向局促站在门前的顾帆。
周叔神色淡然,早已见怪不怪,淡定沏茶,递到萧叙手边。
萧叙扯好绷带,接过茶盏,盖沿刮去茶沫,锁定猎物的眼睛穿过热雾,盯住顾帆。
顾帆只想当个门神守他的宫门,若不是被下令盯着苏云青一举一动,这书殿他不会踏进来一步。
“陛下。”他行了个礼,踩着血越过尸体来到萧叙面前,又鞠躬行了个礼,那尸体瞪出眼眶的珠子,直愣愣瞪着他,他闭上双眼缓了口劲,面向萧叙。
“朕的皇后说了什么?”萧叙脸上的刀疤给他更添一份威严。
顾帆如实道:“皇后娘娘说,后宫之主的位置,她做不了,让您另寻良人。”
茶盏止在泛白的唇前,萧叙顿了片刻,忽而冷笑一声,并未多说什么。
顾帆从怀里取出一本泛黄的书册,交上去,“娘娘藏在春花阁后厨的边柜底。”
萧叙喝了两口茶,放下茶盏,翻阅那本书册,里面的内容用手抄写,字迹出自阿钥,而这是一份,假死药的制作方法。假死七日,弱气封脉。和她当初的死法一模一样。
他眸光阴沉。
七日,原来她七日就从里面爬起来了,当真是厉害。
死得蹊跷,鬼都查不出来,原来是诓他的假死。昨夜回京路上,是不是又想起了这本书册?
他五指不由攥紧,视线随着下移,定格在伤口溃烂几字上。
不会好的伤口?血肉腐烂!
萧叙瞳仁一震,惨白的指尖开始颤抖。陵墓内的一切他都点过数,少了一把匕首,她……亲手剜下了腐肉!
剜到鲜血淋漓,重新划破伤口。
胸口的伤,没来由的抽痛着,他面色苍白,捂住那处剑伤,无意识下重手劲,止住的血再次渗透干净的纱带。
“她在哪里?”
顾帆:“林府。”
萧叙丢下书册,套好衣裳,急匆匆往外走。
沉闷的林府,苏云青与几位大夫在一旁谈论林阔的伤势,她又开了几味药,今日连万草堂的大师兄一起来了。
昨夜因泛舟的事,牵扯上他,她本还计划一会儿去万草堂瞧一眼他是否安好,没想到他自己到了林府。
苏云青打量他一眼,没看出异样,应是没有受罚,她暗暗松了口气。
“师兄是来送药?这些药草稀贵,陛下若是知道私自带出来……”
“师妹不必多想。药草本就是前些日子,陛下下令派我送来林府的。没有这些稀贵的药,林大人的伤,难以痊愈。”他没与她多谈,带了两个大夫,前去给林阔煎药。
没一会儿,整个寝室里只剩下林阔与苏云青二人。
“林大人能说话了吧。”苏云青端起一碗温度适宜的清水,用小勺子喂到他的嘴边,“先润润喉,待会喝药,别伤了嗓子。”
他的嗓子在牢狱里被烫坏了,喉管肿大差点堵住气管。吉人天相,命大,捡回一条命,晚救一刻,人就死了。
林阔张了张唇,声音嘶哑,“苏小姐……”
苏云青:“林大人在府里放心养伤,凉州林府我已派人去查看,张婶她们不会有事的。”
林阔:“苏小姐……可有事?”
苏云青捻着圆勺,在碗沿刮去余水,再喂到他嘴边,“我没事,大人命是保住了,可这官位怕是难保。不过,日后林府所有的开支,我会揽下,以报大人的救命之恩。”
林阔:“是苏小姐,救我……一命……”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咚!”巨响入雷,门被一脚踹开,挂在门框摇摇欲坠。
萧叙一眼锁住她手里那碗清水,又看向奄奄一息的林阔嘴角挂着水珠。大步流星杀上来,攥住苏云青往朦胧的屏风内拖去。
水碗脱手,砸向地面,瓷片碎了满地。
“你又要做什么?”苏云青被甩到窗台,凝起眉来,揉了揉手腕,侧首厌恶看向面前的黑影。
他高大的身子将她整个人包裹在内,就算是朦胧的高山流水屏,也窥视不见她的身影。
她话才说完,萧叙一把攥住她的衣襟,扯开她的衣裳,露出肩膀,那里有处淡肉色的箭伤,几乎圆形的疤是个血洞,皮肉拉扯合拢的痕迹明显。
他怔在原地,呆呆看着那处突出来的伤痕。
这些天,他太急迫,失去理智,看过几次她的身子,都因情欲与冲动作祟,没有察觉。
“满意了?可以放开我了吗?”苏云青与他较劲,想从他手里夺回衣服,却拧不过他的手劲。
他的神色紧绷,额头青筋暴起,似在忍耐暴怒的情绪。
“很……疼吗?”萧叙低沉的声音发颤。
苏云青短声嗤笑,又冷下声来,“陛下觉得呢?”
萧叙双臂张开两侧,把她困在身前,他躬着身子,眉眼低她一分,缓缓抬起仰视着她。半阖的眸子依旧染着阴戾的血气,让她探不明半分神情,她只是一如既往冷漠与他对视。
“夫人,藏在春花阁里的书册,已经翻了出来……”
“又要用旁人的命,威胁我了吗?”苏云青冷不丁打断他。
“…………”他垂下眸子,看向那道伤,手抖留下的刀痕刺痛他的眼睛。
“放过我吧,萧叙。”苏云青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在他头顶想起。回应她的是久久的沉默,与裸.露在空气里,冰冷的肩膀,半晌,湿热的吻轻轻含住她的伤疤。
苏云青浑身一僵。
他的胳膊轻易圈住她的腰肢,死死把她困住,恨不得融进他的身体,重重亲吻她再也去不掉的伤疤,将上面一丝一毫的纹路印在脑子里。
他不想放手,也不可能放手。
“很疼……很疼……”他低喃的话语,从唇齿间渗出。
红晕暧昧的吻痕,仿若印章,盖住她的疤痕。
“咳咳咳……”
屏风外,敞开的大门灌进凉风,床上的林阔不适咳了两声。
萧叙缱绻的眸光骤变,冰冷的戾气暴涨。
“夫人刚刚是在喂他喝水?”
“是。”苏云青没想掩饰,也懒得掩饰。
萧叙为她拢好衣裳,站直腰身,俯视着她,“林大人伤势如何?”
苏云青冷笑道:“林大人的伤势,陛下不是比我清楚?”
那么多大夫和侍卫守在这里,难道抽不出一个人向他汇报。
“我饶他一条性命,可不是让你们旧情复燃。”萧叙捏住她的下巴警告道:“你胆敢再踏入林府一步,朕就阉了他。”
苏云青白他一眼,拍开他的手,寸步不让,“你可以试试看。”
萧叙哑声。任由她从身旁越过,关上透风的门,门早已不堪重负,塌了半边。他才穿过屏风,就被苏云青一记眼刀甩来。
“跪着做什么!修门!”他对着门外跪成一片的侍从怒吼一句。
苏云青唤下人再送一碗清水,坐在林阔身旁,重复方才的动作继续喂水。萧叙则阴沉张脸,抱臂立于一旁目不转睛凝视她,只要给林阔用帕子擦去嘴边的水,他就要怒斥一声。
“你敢碰他,朕就杀了他。”
苏云青懒得理会,对他视而不见。
她这一坐就是半日,在林府前前后后忙碌,打理药草。而她身后跟了条没事干的尾巴,走哪跟哪,府里的下人吓得两腿打颤,半日头都没抬起来见过光。
之后那几天,苏云青每日都抽出时间往林府去查看林阔伤势。他依旧活着,伤势甚至开始好转,小臂能够动弹。
萧叙每日需批的奏折有山高,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捂住胸口不适咳了两声,身边却没个关心他的人。
“陛下,剑伤该上药了。”周叔把药箱放在一旁,“您劳累过度,伤不及时处理,何时能好。”
萧叙放下笔,颦着眉,转眸看向身后花苑的雪地里头,蹲在小白身边玩雪的小身影。
泛舟把雪花捧到小白身上,把它埋住,又挖出来,玩得不亦乐乎,小手冻得通红,像没直觉似得,笑嘻嘻道:“大狗狗,你长得好大呀,还和雪一样白。”
萧叙蹙眉不悦,“她去哪了?”
三天两头看不到人,到底在忙什么。
周叔带来一盅热汤,无奈叹气。这一天都问八百回了,他说出雷打不动一样的回复。
“夫人早晨出宫,去了船队、青罗坊处理商铺的事。随后与芳兰和阿钥两人在春花阁用膳,调查苏济和苏长越之事。午后,她去往林府查看林大人伤势,重新调制药剂。”
顾帆站在一角,充当透明人。
这几天,朝中官差大人犯错,萧叙居然都无心杀人了。
“大晋可有暗兵入城?”萧叙忽然向他抛来问题。
顾帆紧忙答复,“回陛下。这些年借难民身份入内的人有不少,名册已交由封大人和商公子,暗中调查。”
萧叙思索着,指骨在桌面轻叩,“有无动向?她查到哪了?”
顾帆:“乌余的信息不好深查,船队越不出大晋,知道的消息,因比我们少。”
萧叙转眸询问封言,“劫东西的人查到没?”
封言打了个手势,示意已经查到,‘这两日,能把劫匪带回。’
“去办。”萧叙重新把目光挪到泛舟身上,“顾帆,通知礼部准备册封仪式,朕要封泛舟为太子。”
顾帆震愕,“陛下三思。那是皇后与林大人之子,岂能……”
萧叙斜睨着他,浑身散发令人胆寒的气息,警告道:“册封仪式后,他会更名换姓,为萧。”
顾帆不敢再言,“是。”
“滚出去。”
书殿内气氛压抑,花苑里却是嬉笑不断。小白喜欢哄着泛舟,抖抖身上的雪,让他重新埋着玩,泛舟被它抖来的雪扑了满脸。
阴影从身后压下,泛舟小心翼翼抬眸,对上萧叙冷冰冰的视线,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一屁股坐到小白旁边。
萧叙毫无征兆问泛舟一句,“你会杀人吗?”
泛舟盯着他凶神恶煞的脸,一口气没上来,哇一下爆哭起来,又迫于压力,急忙收声,悄悄哽咽,委屈巴巴的用小手抹泪。
小白翘了翘毛茸茸的尾巴,裹住他的肩膀轻拍以示安慰。泛舟捧着大狗尾巴,躲在后面抽泣。
萧叙注视着那头占去风头的狼,“朕让你夜里处理的人,你吃完了?”
小白打了个饱嗝,哼唧一声,心虚收走尾巴,把半颗脑袋拱到雪坑里,不敢再吱声。
第136章 铁锁(7)加小补章
泛舟心思单纯, 一听小白还吃人,一把甩开它的尾巴,吓得缩在桂花树下, 抱着双肩发抖, 眼泪直流,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惊恐看着他们两个魔鬼。
“要、要娘亲……”
“我要娘亲……”
雪花一点点落下,把泛舟的小脑袋染白,他小小一只, 缩在一边委屈极了。
泛舟交给别人萧叙不放心, 只能时刻盯着,防止他跑了。本以为逮住他, 他那个娘有点眷念能早点回家,结果三天两头看不到人影,忙着赚钱,儿子都不管。丢个爱哭鬼给他,到底是谁儿子, 烦死了。
萧叙揉捏胀痛的太阳穴,不耐烦皱了皱眉,烦躁道:“哭什么哭?将来整个天下都是你的, 心思不狠,你不杀别人, 等别人来杀你?!她真是将你养的弱不禁风, 和那没用的文人一个样。”
骂他可以,扯上娘亲和爹爹就是不行!
泛舟想反驳他,呲着乳牙,恶狠狠抬起头, 结果一看那张冷板凳脸,一股心酸涌上心头,仰头哭得更伤心了。
京城一点都不好玩,他想找娘亲和爹爹,为什么会遇上一个大魔头,还被魔头关在这里。他还想像大狗狗一样长那么大,结果大狗狗是因为吃人才长高的,他不想吃人……
没一个好人。
萧叙面无表情环臂盯着他。泛舟那双机灵的眼睛哭着哭着,还偷瞄他两眼看他走了没。
他挑起眉锋,闲来无事,打量泛舟的五官。泛舟虽然还小,但五官已经能看出来是个美人胚子。高挺的鼻梁,红彤彤的小嘴,冻的粉粉的小立耳,很像很像她。
泛舟皮肤白皙长得秀气,但那双眉眼深邃英气,有几分锐利与韧劲。身上隐约可见三分文人相武将骨。
如此瞧来,没多像林阔,反倒像他。
一想到林阔二字,萧叙平白又起了股火。要是他和苏云青的儿子,肯定会长得更好看。她不愿意和他生一个……为什么……
放过她?放她和林阔双宿双飞?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放过她!
他长腿两步迈到泛舟面前,一把揪住爱哭鬼的后领,拎小鸡似得,轻松把人拎到书殿里。
“读书!哭哭哭,哭个没完!”
萧叙在书架抽出一本拳头厚的兵法三千章,重重丢他面前,“今日学完!”
泛舟看着比人还重的书,傻了眼,手背抹掉眼泪,战战兢兢翻开一页,密密麻麻的字对他而言像鬼画符。他咬着唇,泛着泪花的眼睛,楚楚可怜看向萧叙,“我、我看不懂……”
萧叙坐在一旁,“看不懂?写那么明白,你看不懂?把书拿来。”
泛舟想抱起书,奈何太重,书像砖块砌在地上纹丝不动,他只能费尽全力往前推,从书架到茶案边,一点点距离,累的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跌坐在有他高的兵书旁。
萧叙顺手从刀架抽出匕首,指着书上的字,“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泛舟不语,看着匕首散发锋利的光芒,嘀咕一声,“我……看不懂。”
“写这么……”萧叙正准备再次呵斥,脑中白光一闪,得出‘看不懂’的结论,“你不识字?!”
垂着脑袋的泛舟摇摇头。
“苏云青没有给你上过学堂?!”
泛舟小手抠着衣角,继续摇头。
“…………”萧叙一股气咔在咽喉,“天真能当饭吃?封言带你回来的路上,抢你东西的人,你可看清他长相了?”
泛舟:“没有。”
“你是废物?连杀你的仇人都看不清。”萧叙把匕首压他怀里,“看不懂字,就去砍树。”
泛舟握着匕首,又看向外面粗壮的树干,“砍……树……”
萧叙沉默片刻,“院子里有颗桂花树死了,把它砍了。但你敢砍错,朕砍了你的手。”
泛舟差点被他再次吓哭,忍住了,抽泣着走向院子里,找那颗死掉的树。
满花苑的树,都光秃秃的没有叶子,他认不出来,站在原地犯愁。
小白从雪地里钻出脑袋,走到他身边,用鼻子拱他的手,把他带到死树前。
树长得不大,但树干还是有两个拳头粗,用匕首砍树,得一点点磨,很是费劲。
他爬在积雪上方,用匕首磨着粗糙的树干。
……
苏云青回到寝殿时天还没黑,但泛舟早早睡下了。
她把带回来的醉仙糕放在桌上,走到他床边,掌心覆在他额头仔细查看他的异样。
“夫人,今日知道早归了?”萧叙松松垮垮套着睡衫,斜倚在门前凝视她。
苏云青警觉甩过眸光,质问道:“泛舟怎么睡这么死?你给他下药了!”
萧叙蹙眉,他辛苦带了一天爱哭鬼,没个安抚就算了,开口就怒气冲冲质问他,断定他有罪。
“在你眼底我就是这样的人?”
苏云青:“难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把我抓回来那些天,陛下没有在我的碗里下过药!”
萧叙反驳的话哽在喉咙,吃了个哑巴亏。他不与她争执,嘟囔道:“他……今天读书读累了……”
苏云青从被褥中翻出泛舟的掌心,细嫩的手掌磨得通红,掉了一层皮,“陛下把我当傻子?你让他做了什么!”
“砍树……”
“什么!”
“砍树!这就是你,带出来没用的儿子!弱不禁风,愚蠢至极!书不会读,树不会砍!”
苏云青扬手要甩他一巴掌,手腕被他半空攥住。
萧叙半眯起眸子,“怎么?我说错了?”
苏云青:“萧宴山,若不是你派人追杀我,我会不带他上学堂吗!他身子不好,吹不得风,淋不得雨,生一次病能要半条命!你让他一个五岁没有,半大小儿,砍你那该死的树!”
“什么叫我那该死的树!”
苏云青抽不出手腕,一掌打在他胸口的伤处。萧叙闷哼一声,拧紧眉头,退后半步,松开她的手。
“苏云青!”
“娘亲……”泛舟被吵醒,睡眼朦胧睁开眼,“泛舟想娘亲……”
苏云青睨萧叙一眼,转头轻声细语哄着泛舟,弯起眉眼笑说:“娘亲带了泛舟最喜欢的醉仙糕,你用过晚膳了吗?饿不饿。”
泛舟:“不饿,想睡觉……”
苏云青拨开他的发,“好,娘亲一会儿陪泛舟睡觉。你可有哪不舒服?”
“没有,好困。”
“嗙——!”被当成空气的萧叙甩门离去,顺走了她带来的醉仙糕。
苏云青:“…………”
半夜三更,苏云青被人从泛舟怀里捞走了,次日醒来才发现躺在萧叙房中,阴暗的房间并不寒冷,暖炉散发热气。原先放在床头的牌位,收了起来,不远处的衣架上搭着干净的新衣,桌面是吃完的醉仙糕碟。
房中没有萧叙的身影,这个时辰,他应是去上早朝了。
苏云青套好衣裳,回到自己房中寻找泛舟时,被褥收拾整齐,床榻已空。估计是被萧叙逮起来,一同拖去上早朝。
“…………”
她回到青罗坊,一如往常忙碌。
“苏瑶。”阿钥找到青罗坊,往日都是她们在船队汇面,今日她抽空找来了。
苏云青从账薄中抬眼,“阿钥,你怎么来了。”
阿钥欲言又止,眼神有些躲闪,在她对面坐下,喝了口茶缓神,“我来……告诉你一些事。”
苏云青:“怎么了?”
阿钥:“我听闻……小泛舟在回京的路上遇劫。”
苏云青:“是。说来,你还没见过他。”
他被萧叙困足与皇宫,还没机会带出来给她们认识呢。
阿钥:“见过了。”
苏云青想起某事。今早泛舟被带去上朝,应该是在朝堂匆匆见过一面。
“瞧我都忙忘了,你们今早该是见过了。”
“苏瑶,追杀泛舟的劫匪,好像是……苏济的人。”
苏云青:“苏济?劫匪的目的,不是玛瑙吗?怎么会追杀泛舟?”
阿钥:“是玛瑙,但苏济的任务,就是杀了有玛瑙的人。劫匪已经被找到了,是大晋战乱时,苏济提拔过的一个亲兵,这人投靠了乌余,跟随乌余接下了这个任务。”
“大晋起兵吞噬旁国领土时,他已难民身份,做了户籍,跟踪有玛瑙的人家,杀人夺宝。”
苏云青:“苏济在乌余?”
这么说来,乌余留他一命,可能就是他了解大晋朝堂官员。
阿钥:“对,船队跟着这条线索去查。苏济在乌余,结婚生子,与蛮国大将之女,拜堂成亲。”
“???”苏云青:“嗯?”
“你那个爹……真是四处留情。”阿钥:“还有一件事,苏老夫人,恐怕熬不过今年寒冬了。”
不提这人,苏云青都快忘记了。
“苏济没把她带走?”
阿钥唾弃道:“苏济那样冷血无情的人,会在乎她的死活吗?他只会觉得,那是累赘。”
苏云青:“她住在何处?”
“京郊的土屋里。”
从繁华的苏家大院,搬到了四处漏风的破房子里,她引以为豪宠溺的子孙,没一个在乎她的死活。
苏云青沉默,“我知道了。劫匪呢?”
她的船队那么久没查到苏济的消息,突然查清行踪,只可能是萧叙的人透露给她们的。
“被杀了……”阿钥视线逃避,垂下头,神色怪异。
“萧叙杀了?”
“……不是……”
……
苏云青得知消息的时候,只觉头皮发麻。萧叙做事太过极端,他颠沛流离被局势所逼的过往,造就他隐忍到偏执,心狠手辣的做法。
她并不想泛舟过上那样的生活。
他的纯良天真,在今日破灭成灰。
她径直冲向书殿,殿门上了锁,她用尽全力往里推,刻满浮雕的门纹丝不动,“开门!”
殿内静得瘆人。
“萧宴山,你怎么能逼迫他做出这样的事!”
“嘎吱——!”
门从内打开,周叔神色紧张站在一旁,“夫人……”
苏云青目光扫向积满白雪的院子里,光秃秃的桂花树下,泛舟的声音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像座失去灵魂的雕塑,而他身旁放置着一个暖炉。
萧叙站在不远处,神色淡然注视着她,并不觉得今日朝堂之事,做的有何不对。
苏云青大步冲上去,跪在雪地中,抱住泛舟,然而才碰到他,他像是受到惊吓,一把将她推开。
“别、别碰我,别碰我!”泛舟甚至慌乱中,对准她伸来的手背,狠狠咬上一口。
苏云青倒吸一口凉气,泛舟的下颚下一刻被萧叙两指钳住,力道再用力些,能卸下他的骨头,迫使他送开苏云青的手。
萧叙:“找死!”
“萧叙!”苏云青双眼充血,怒视着他,喝止他的行为。
萧叙蹙紧眉头,看着爱哭鬼把她的手咬出深深的痕迹,忍着口气,松开他的下颚。
下颚得到释放,泛舟再次推开她,跑到角落里躲起来。
“泛……舟……”苏云青手背上的牙痕泛紫,整只手牵连到心脏,狠狠被揪住。
“苏瑶……”萧叙握住她的手查看伤势。
“啪——!”
苏云青猛然甩他一耳光,“你疯了!他才多大?心智尚不成熟,你居然让他杀人!杀人!!!”
萧叙回正偏过去的脸,指腹用力碾过她留下的红印,“杀人怎么了?他连仇人都记不住!朕帮他找出来,他不该谢谢朕的大恩大德!”
苏云青扬手又赏了他一巴掌,“暴君!”
萧叙漆黑的眼底瞬间被阴鸷吞噬,他攥住她的手腕,把人拉到面前,俯视着她,“暴君?你说的对,朕可从来没说过朕是明君!”
“他将呈太子之位,你以为那个位置这么好坐!你以为坐上去天下太平!东宫和朕的皇位一样!稍不留神,尸横朝野!大晋将亡!”
“手腕不狠,你当朝堂掌管重权的朝官,不会借机上位要他的命!”
“妇人之仁,你教出来的儿子,连你都咬!他认识谁?!”他紧盯着她手背红肿的牙印。
“苏云青,你当真以为,朕不知道你当今的谋划!你不想做朕的皇后,却从未说过,不让他做朕的太子!你难道就没虎视眈眈,盯着朕的龙椅!”
苏云青深吸口气,眼中眸光阴沉,没有辩驳。
他说的不错。
萧叙嗤笑道:“连你都尚且如此,那些大臣,难道就没有半点心思?朕可不信忠诚,朕只信利益交换,生死悬梁!”
“让他在众臣前立威有何不可!”
“难道你要告诉朕,该死的劫匪,是草菅人命不成!”
他抓着她的手腕,怒吼发泄。
苏云青:“他才四岁,你要他从现在开始身后背条人命吗?”
萧叙却不以为然,冷笑道:“杀的人多了,也就记不住这一条命了。皇位就是建立在尸山血海上的。”
两人无声对峙,彼此读不懂对方眼中的情绪,与那份固执。
苏云青:“你究竟是将对林阔的恨意发泄在泛舟身上,还是真想教会他心狠?”她定定看着他,“你不信他是你儿子,那若真是你儿,你也会如此对他吗?”
萧叙语气决绝,“会。只要坐上太子之位,他的心,必须狠得连朕都想杀。有谋权篡位的谋略与胆识,才配做大晋之主。”
苏云青别开眼不再看他,“放开我。明日我带泛舟出城透气,我教他做生意……”
“不可能。”萧叙握住她的手不放,“我带你去上药。”
“娘亲……”泛舟害怕又自责,从树后探出一颗脑袋,“对不起……”
他指尖扣抓树干,眼泪直流,盯着苏云青手背上的伤痕,“好多……好多的血……我不想伤害娘亲……”
苏云青心脏刺痛着。阿钥说今日早朝,威压骇人,萧叙带着泛舟上朝,毫不避讳在众人面前,立他为太子。他的身份并就不清不楚,这么多年,朝中重臣难免心生猜忌,只是迫于萧叙的威严,不敢表露于面。
所以……劫匪被丢上大殿,萧叙握着泛舟的手,抹了劫匪的喉,鲜血溅到泛舟洁白的脸上,将他吓破了魂,呆滞在原地,连哭都忘了。
朝堂顿时伏跪一片,静得能听见血入溪水‘哗啦’流了满地。
劫匪丢入朝时,捆着眼绸,死时,没让泛舟看到他的眼睛,否则……还不知会留下怎样挥之不去的阴影。
苏云青挣脱萧叙,转身去找泛舟,小心抹去他的眼泪,“泛舟吓到了……娘亲没事。”
她俯身在他额间亲吻,抱着他冰凉的身躯安抚,“一点点小伤,泛舟的小牙,连皮都破不了呢,怎么会咬出血呢。”
泛舟捧着她的手,鼓起腮帮子,给她轻吹,“泛舟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娘亲不要讨厌泛舟……”
他边说,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源源不断砸在她的手背。
萧叙攥着药膏,孤寂的身影立在不远处,注视着白雪皑皑的树枝下,她轻声细语安慰着他,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他仿佛在刹那间,看见这些年,他们相依为命躲躲藏藏的日子。
苏云青消瘦的身板,能抱起快有半人高的泛舟,只是步伐略显沉重踉跄,她从他身旁经过,一眼不丢给他。
“苏瑶,我给你上药。”萧叙拦在他们身前,从她怀里轻松把泛舟强过来,还能抽出一只手扯着她往屋子里走。
第137章 铁锁(8)
萧叙放下泛舟, 苏云青钻到空子抽出手,拒绝他的好意。
“不必了。”她牵着泛舟,转身要走。
他紧忙攥住她的手腕, “受伤了……”
苏云青不以为然, 甩开他, “这么多年, 我受的伤不少,这点伤不劳烦陛下挂心。”
“苏瑶。”萧叙固执着把她拖到茶案前,摁住她的双肩坐下, 掌心托住她的手为, 指腹沾取药膏涂抹在她的伤口处。
他低垂着眸,鲜少难见的轻柔细致。
苏云青:“明日我带他出宫。”
贴在她伤口处的手指短暂顿住, 随后再次沾取少部分药膏,薄薄涂上一层。他滚烫的指腹隔着药膏轻抚着她,冰凉的药膏被搓热,渗透进泛红的牙印。
“我能照顾好他。”
苏云青:“带他杀人,就是你所谓的照顾。”
萧叙掀起眼皮, “我不认为,这件事我有错。”
苏云青觉得可笑,冷嘲道:“高高在上的你, 不会认为,你做的任何一件事有错。”
萧叙注视她的双眼, 深不见底的眸子, 没有他的倒映,他苦涩一笑,“你说的对,走的没一步, 我都觉得是对的。”
苏云青说不上来,心底是何感觉,只觉心头酸得人痉挛,她用力从他掌心挣脱,“泛舟沾了血,那会是他这辈子难散去的阴霾,而这阴霾拜你所赐……”
“你不必用话呛我。”萧叙收拾药膏,“我不会放他出宫。你想做任何事,我都能由着你。你觉得是我的错,是我给他照成阴影,要带他去散心。”
他从一旁架上取下大氅披在她的双肩,裹紧脖颈,不漏寒风。
冷天呼吸不畅,她的红唇微张,吐出雾气。
萧叙俯身吻去,却在触碰到了刹那,她别过了头,薄唇划过她的脸颊,吻在耳垂,他索性抱了抱她。
“再过不久新年,皇宫太大,能不能……装扮我们的寝殿,那太冷清了。”
怕她拒绝。
他又紧接着道:“所需之物我会备好,你不想动,我可以来。”
“你想带泛舟透气,过年我办个猎会,我们去骑马射箭好不好。”
“冬天你怕冷,帐篷里一直都有暖炉侯着,不会冷的。”
“行吗……”萧叙紧箍着她,摁在怀里不放。
奏折堆积成山,等着他处理。苏云青挣脱他的怀抱,她越想逃离,他囚禁的越紧,手在推搡间意外磕碰,她倒吸一口凉气。
萧叙顿时僵住,松了手里,由她推开自己。
苏云青拉过缩在书架角落的泛舟,“陛下还有奏折要处理,不该在我这浪费时间。”
萧叙落寞垂着脑袋,听着脚步声走远,“小火龙没有了……”
那是他们成亲那年过年,她带他上街采买置办府邸的东西,半路遇上杂技团送的,她很喜欢,喜欢挂在他的书房前。惹她不高兴的时候,她喜欢指着小火龙偷偷骂他,他其实都知道。
苏云青头也没回,“嗯,陛下丢了就丢了吧,我本身也不喜欢。”
本身也不喜欢……
萧叙的心没来由抽痛着,意识到她误以为他在威胁,在她踏出书殿前紧忙解释道:“我没丢,是烧坏了……补不好了,今年过年,我们再去买一个……”
苏云青侧眸看向他的眼睛,语气冰冷,“烧坏了?”
“是苏欢雪……”萧叙欲言又止。是他将人带进了他们的家,是她再也不想回有他的地方,也是因为他,他们之间唯一纪念的东西没有了。
苏云青轻声冷笑,一句话没说,掉头走了。
他垂在身侧僵直的手动了动,她的余温在指尖消散。
……
泛舟状态不好,苏云青带他回房休息。
他压着小脑袋,双腿悬在窗沿,呆滞坐着。苏云青远远看着他,带着刚从膳房做好的醉仙糕,在他身前蹲下。
“泛舟洗完澡了吗?”
泛舟脑袋点了点。
苏云青把热乎的糕点放在他的手中,“很久没吃娘亲做的醉仙糕了吧。”
“我想出去……他是大魔头,他乱杀人。”泛舟鼻头一酸,晶莹剔透的眼泪一颗颗往下砸。
苏云青揉揉他的小脑袋,“乱杀人是不对,但大魔头没有说错,妄想伤害你的人,都该付出代价。只是或许还有比杀人更好的处理方式,不过这些需要你去判断。”
“娘亲……也有人欺负你吗?”
苏云青蹲在他面前,拖着腮,眯起眼睛笑道:“在一生成长的路上,或多或少,都会遇见欺负你的人。你需要做的是使自己强大,强大到你能决定一切结果,一切你想要的结果。”
泛舟手背抹泪,“怎么才能变强大。”
苏云青若有所思,“泛舟觉得大魔头强大吗?”
泛舟:“他们都不敢说话,跪在下面……”
那么多人都怕他,他肯定很强大。
苏云青愣了会儿,“他带你……坐在龙椅上?”
“不知道……金色的椅子,好多条龙,很漂亮,就是坐得不舒服。”
苏云青:“他说了什么?”
“说要让我做太子。太子是什么?”
“是将来,你能像他一样,坐在金灿灿的椅子上。”苏云青默然,“泛舟,你可以选择,权力和自由。你若喜欢自由,娘能给你,几辈子花不完的钱,去做你喜欢做的事。但权力和自由,你只能二选一。”
“……我想。”泛舟肉嘟嘟的手握住她的食指,认真道:“想变强大。”
他挂着泪珠的眼睛眯成弯月,笑眯眯把醉仙糕放进她嘴中,与她分享,“这样就能保护娘亲,让娘亲永远都能自由了。”
苏云青目光呆滞住,醉仙糕入口即化,软绵绵的甜在心头化开。
“泛舟,你不必现在回答娘亲,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未来的路上,你的决定或许会有所改变。”
“不会。”泛舟果断道:“他们都上过学堂,认识好多字。”
他的性子,其实很像萧叙。
……
“封言去哪了?”萧叙看着周叔又带来一沓奏折,“再过几日过年,苏瑶难得回来,陪她一起过年热闹热闹。还有,她说泛舟困在皇宫闷,想带他出去透气,你派人准备猎会。”
“是。”周叔:“禁卫说,看见封言出城了。”
“出城?”萧叙蹙眉,“他性子养野了?私出任务?”
周叔:“他抄近道走药路,往凉州的方向去了。”
“凉州?”萧叙眸光暗沉,放下笔,“他去凉州做什么?”
周叔摇头,“尚且不知,已派禁卫跟踪。”
萧叙瞧了眼方院外的红霞,“夫人,出城去找林阔了?”
周叔:“夫人在寝殿陪殿下玩打雪仗,哄殿下睡下后,去了京郊。”
“京郊?她去哪做什么?”
“苏老夫人,恐怕熬不过今夜,夫人前去探望。”
“她去探望?那老妇人,一身怨气,指不定伤害她。”萧叙合上奏折,着急忙慌要出门,在殿门前又止住步伐犹豫了。
苏家的事,她还记恨着他,那是他们闹掰的导火索,她不想他再插手,这件事,他也只能当不知道。
“派马车接她回来,别打搅她,在门前等着就好。”他简单交代一句,唤人将堆成山的奏折带到寝殿,守着泛舟批阅。
京郊漏风的土房子里。一盆新点的炭火‘滋滋啦啦’冒着火星。
白发苍苍的妇人,缩在破破烂烂的被褥里,临近死亡,她的身上散发这股淡淡的恶臭。
积雪压垮半边土屋,雪化成水,流进屋子,浸湿地板,只有苏云青身边是暖的。
她提着篮子进屋,没带食物,只带来炭,没给苏老夫人,仅暖她自己,她可不想冷着自己。
苏老夫人满含泪水的眼睛,沧桑看着她,声音无比虚弱,“乖、乖孙……你……救救祖母……救救祖母……”
她伸直手,在空中乱抓,眼里蕴含欣喜。
这么多年,从没有人踏入她的屋子,所有人都嫌弃她。
苏云青淡然坐靠在她床边,目光环视周围破败的土屋,往日繁华的苏宅风光不再,更没有人记得,当年那些官差为了攀附苏济,还为她送过稀奇珠宝,供她显摆,濒死,她只剩一身破被褥。
“祖母,你的好儿子好孙子,还为你留了间破屋,他们真孝顺。”她自嘲一笑,“不像我,没有良心,是专程来送你上路的。”
“祖母,你生病了吗?”她勾起红唇笑问,“别担心,一会儿啊,我娘就给你买药回来了,她会带你去医病的。”
当年,不就是苏老夫人骗她娘出去求药,最后被苏济骗到湖边,推到湖里淹死了。
苏老夫人听得头皮发麻,她惊恐的目光在昏暗的屋子里晃动一圈,燃烧的炭盆边,竟真能看到一抹鬼影,喊着要来索命。
“瑶瑶……祖母,祖母知道错了……你救救祖母。”
苏云青:“祖母求错人了。”
“祖母躲在被褥里做什么?你忘了,我不是你宠爱的苏欢雪和苏长越。”她站起身来,阴影打在苏老夫人床前,一把掀开她的被子丢到火盆里,火吞噬着被褥,火光中那抹恐惧下产生的鬼影,愈发吓人,夜风阴冷,凉到酸骨头。
苏老夫人不知哪来的力气,‘扑腾’一下翻下床,攥着苏云青的裙角,懊悔道:“祖母,祖母没生病,没生病,不、不需要吃药。”
苏老夫人瘦成皮包骨,凹陷的眼眶,托不起眼珠子,求生瞪大的白眼珠,几乎脱框。
苏云青在她面前蹲下,“那天的湖水很冷吧,应该比今天还要冷。祖母不想让我娘带你去看病,那一会儿啊,柳晴柔来接你,你们别吵架,她死了那么久,怎么说也是个厉鬼,可千万别被她抓住了。”
“啊!啊啊啊!”苏老夫人抱着脑袋,感觉无数双手在黑暗里抓她,“瑶瑶,祖母,祖母最喜欢你了……”
苏云青带着凉飕飕的微笑,“祖母可别乱说,柳晴柔要是听到你喜欢苏欢雪是假的,可也是会来抓你的哦,她会质问你吧。”
炭盆里的火快燃完了。
“祖母上路吧。”苏云青抓住裙摆,一把甩开她,抛下一句,夺门而出。
苏老夫人吓得往外爬,浑身滚满了泥,“瑶瑶……瑶瑶救救祖母,救救祖母……”
门在眼前关严,火光熄灭,只剩一片恐怖吞噬的黑暗。
或许是惊恐作祟,让她在恐惧里多活了一夜,黎明将至,她满脸愕然,瞪着双眼,一口气没提上来,死在了门口——
作者有话说:下本开狼那本[眼镜]
第138章 铁锁(9)
大晋以往新年死气沉沉, 今年满大街喜气的灯笼,是从未有过的热闹。街市拥挤,店铺爆满, 抢着买灯笼、对联、红衣裳。
苏云青翻过身, 手腕撞到硬挺的胸膛, 滚烫又剧烈起伏的胸脯震醒她, 迷迷糊糊睁开眼。黝黑的环境下,垂帘微微飘动,枕边的萧叙歪头贴靠她睡, 脸颊丑陋的伤疤像蜈蚣拉扯皮肉结痂, 他五官沉静放松,睡得很沉, 呼吸刻意放浅,没惊动她,连手脚都干净没有触碰。
“……”
她一眼看穿他装睡的伎俩,掀开被子坐起身的瞬间,手腕被炽热的大掌摁住, 侧眸看向身旁的人,漆黑的双眸注视着她。
“陛下还有事?”
她每晚哄睡泛舟,半夜三更沉睡时就被回寝的萧叙拐到房中。
“你对我, 很冷淡。”萧叙忍无可忍,抱怨道。
苏云青:“陛下从前不也是这么对我的吗?”
萧叙话哽在喉, 注视她毫无波澜的眼睛, 心口泛起阵阵哀伤,他的掌心裹住她的手,垂下头来避开她冷漠的眼神,鬓角的发从肩滑落, 笼下一片阴影,挡住落寞的神情。
他收紧五指,握住她的手,郑重道:“我很确定,我爱你。”
“……你对我,没有爱。囚困我只是你心有不甘,积压多年要报复回来的执念。”苏云青摇摇头,抽出手。她赌不起他的爱,也信不过他的情,她不想把自己推向风口浪尖。
床幔缓缓拂动,剐蹭在地面沙沙作响,缝隙间床头的牌位早已不再。
这么多年,每当深夜他需要抱着牌位才能入睡,可尽管入睡,还是会断断续续惊醒。本以为她回来情绪会有好转,可他的睡眠比以往更浅,总觉得她会从手中溜走,总觉得等他再次醒来,身边再无一人。
“不是。”他否认道。
“牌位丢了?”苏云青撩开帘帐,看向空空如也的床头。
“……有你了……”萧叙。
苏云青翻身下床,拢紧自己半敞的衣裳,套上简单的外衣,骤然将窗打开,穿过白雪的晨光闯入幽暗的屋子。
腰后伸来一双手,从后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宽大的胸脯将她密不透风包裹。
“今日大年三十,旁人家中张灯结彩,只有我这皇宫,素寡沉闷。”萧叙底下头,贴在她颈窝,早晨的声音低沉磁性。
他亲昵道:“皇后……”
“我不是你的皇后。”
光芒落在两人身上,在彼此身后拉出温馨亲密相依的长影,但她的回答依旧那么冷淡。
她很不喜欢这个称谓。
他欲言又止,不敢强逼,只得改口,小声轻唤,“夫人……”
见她没再反驳,他才重新找回声音,说道:“夫人的生意从京城到临安,全大晋两成税款都来源于夫人……夫人很厉害……”
他三句不离‘夫人’二字。或许是往年春节,过得太寂寥,今年无比渴望热闹,收起了戾气,语气比以往都要柔和,甚至带着讨好与诱哄的意味。
“我知你想把生意扩大,我可以帮你,我们可以合作,可以达成交易。可以像在临安那样,我掏钱,为夫人建一座城……,所得的分成,夫人决定……施舍给我多少都行……”
“当、当然,你若不想给,那都是你的。”他紧接着又补上一句。
苏云青直言,让他把话说完,“条件。”
“陪我过个新年,好吗?”萧叙爬着伤疤的脸,在她脸颊蹭了蹭,“不喜欢皇宫,我们回将军府,好不好。”
他太怀念那年的热闹,是人生几十年里,真正意义上感受过得新年。
……
街市人潮拥挤,雪花纷飞之中,萧叙掌着伞,面带笑意低眉瞧着自己身旁之人。
苏云青东张西望,偶尔看上两个喜欢的东西,却不买,多瞧上一眼,被他清晰捕捉,抬指间,便令顾帆掏钱买下。
周叔牵着泛舟跟在他们不远处闲逛。
往年,她怕泛舟身份暴露,只会把他关在林府,喧闹之地从不许他去。今日外出,他瞧见什么都好奇看上两眼,扯着周叔问东问西。
“火龙!”泛舟惊呼一声,震撼看着街坊边围了一圈的杂技团,舞在空中的火龙栩栩如生。
他们还没靠近,人群便自然让出一条道来,显然是有人刻意准备。
周叔:“泛舟想看?”
泛舟闷了多天,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惊喜拍手,“要看要看!好厉害啊!是会飞的火龙诶!”
泛舟一说想看,苏云青自然不好扫他的兴致,只能走进人群,陪他一同。
大胡子班主,跟着锣鼓节奏,立着架势,在人群前转上一圈露个面,回到圈中,手握细棍游龙,对着空中喷火,“嗡”一下,惊艳的火龙在半空嘶吼游动。
“各位父老乡亲,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四周的人,只当对浩浩荡荡那一群禁卫队视而不见,配合演场自然的日常戏。
碎银铜板“噼里啪啦”往班主顶在头上的大铁盆砸去,“谢谢诸位!谢谢诸位!”
没一会儿,几个皮猴蹿出,手里又是绣花,又是串珠,送上旁人珠链,还伸手讨个钱。
那边角,几个身穿鲜艳服饰的少年翻出跟头,叠成罗汉,跳着火圈。
杂团表演,五花八门。
班主扛着大铁盆从每个人身前经过。
泛舟从他的压岁小钱袋里,取出几颗碎银,放了进去。
“这位夫人,今日幸运,我瞧着与你有缘,这火龙天下独一无二,不如就送给夫人。”班主忽然在苏云青面前停下,眼前出现一只可爱的火龙灯笼,样式与先前那只近乎一样,连龙鳞细节都仿制的极为相似。
她并没去接,新年表演一场不容易,她总不能白看,掏出一块沉甸甸的银锭丢进他的铁盆。
周围的热闹声,骤然停止,整条喧闹的长街,像是按住暂停键,静得可怕,众人不敢看她,只敢低着脑袋,屏息凝神,悄摸偷瞄当今圣上的神情。
他的红伞不大,大半挡住身边的人,自己肩头积了一层薄雪未曾打理。面色凝固,死死盯着那只火龙灯笼。
“夫人,火龙是个好兆头,将来的生意,定会蒸蒸日上。”
可她还是站着,就像那只栩栩如生的火龙灯笼,并不存在。
萧叙等了又等,看出她绝不妥协的态度,无奈只得自己抬手接过,提在手中,“你我夫妻一场,我的自然是你的,好兆头,都给夫人。”
他嘴角带笑,却没一丝笑意,冷冰冰掺着冰碴子。
在苏云青转身离开时,跟上她的步伐。
“夫人喜欢烟花吗?今年市上多了很多小烟花,夫人可以拿来玩。”
她一路都很冷淡,与他鲜少搭话,几乎像是为了一场交易,走个过场。
十来个禁卫手里抱的满满当当,都快挡住视线。萧叙才停止疯狂的采买,派人往将军府里搬。
东西堆满院子,苏云青神色淡然坐在前厅,捧着茶盏暖手,目光环视一圈,她又回到了熟悉的地方,这里的一切几乎没有动过,保持原状。
只是除了前厅,其余地方她没有踏足,更别说那间被他送给旁人的屋子。
萧叙只身一人把火龙灯笼挂回书房前,旧时的记忆再次浮现,侵蚀他的脑海。
她在院子忙碌,在长廊穿行,在梯子攀爬,一幕幕生动出现在他的眼前。
轻轻拍打火龙,让它在房沿前随光晃动。
他呆滞站在火龙旁,好似一切回归原点,又好似再也回不去。
她的屋子尚在,只是里面的格局与她的气息,早被苏欢雪侵占。
那是在苏云青‘死后’,他在无数次冷夜里逐渐觉醒的悔意,她的气息与生活过的痕迹,没有了。
她走的那么果断,没给他留半分念想,到最后连草草得来的火龙也烧成一握即散的灰烬。
那份和离书,压在他房间的枕下。
“苏瑶……”萧叙辗转几圈,从回前厅。买回来的东西,仍然堆放在院子里,没有她的命令,下人不敢乱动。可她对这座府邸早没了热情,更别说布置。
听见他在背后的轻唤,她头也没回,托腮望着小白哄着泛舟在院角玩耍,委屈巴巴在泛舟手里蹭,用毛茸茸的银毛俘获他,让泛舟别害怕它。
萧叙从她身旁掠过,只身去往院子,在一堆物品中翻出几张福字,“这些贴在何处?”
苏云青将目光挪到他身上,“窗。”
周叔闻言,正想上去搭把手,却被萧叙拒绝,让他们退出去。
没太久,府门关上,禁军守在府外,偌大的将军府只剩他们一家人。
小白陪着泛舟在雪地里打滚,萧叙亲手贴上百张福字,做事细致,耐心难得的好。
“对联怎么贴?”他办完一件事,顶着满身风雪,回到院子里取物,再次问向屋子里的人。
“贴门上。”
与他多说一句,她都不乐意。
她甚至不想搭理他,但他性子固执,站在雪里一动不动,非要等她回应。
这些东西,就算没亲自做过,他也看过,怎么会不知。他就是不想,在这样的府里,一如往常孤身一人,与孤风作伴。
萧叙一人干了几十来人的活,要张贴的东西,不止一点,等他忙完,天都快黑了。苏云青坐在摇椅上,晃着晃着睡着了。
泛舟没来过将军府,对哪都好奇,小白陪着他在府里四处乱逛,欢声笑语不断回荡。
他放下手里的红灯笼,褪下大氅,半蹲在她身边,握住她冰冷的手。她的身子畏寒,双手一到冬季,冷得像冰块,想要捂暖要费很大的劲。
他掌心握住她的双手,捂暖后轻手轻脚放回大氅里,又将暖和的炭盆放置在她身边,俯身偷偷落下一吻后才再次加快时间去忙碌。
第139章 铁锁(10)
红霞漫天, 黄昏之际。苏云青从摇椅缓缓醒来,不知睡了多久,院子里灯火辉煌, 布置温馨, 窗上贴着红福, 挂着飘逸的绸缎, 门外洁白的雪在光晕中不疾不徐飘落。
院子很静,没有杂音,无人打搅她。她近日奔波在商铺中, 难得睡这么沉。
盖在身前暖乎的大氅, 软绵绵的绒毛蹭着她的脸颊,男子独有的沉香包裹她, 身体被他的气息侵占。
苏云青掀开大氅,轻柔跳动的太阳穴,掌心的暖意传入额心。她的手一向很冷,睡前不捂热,能寒一夜, 这些时日醒来,几乎都是暖的,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在做无用功的事。
膳房顶上, 炊烟袅袅。
她顺烟找去,站在半敞的窗外, 往里望。
平日翻手覆雨的人, 套着围腰,站在案板前,撩起袖子,舞刀弄枪手, 正青筋暴起小心掐着菜根,将难吃的筋撕去,只是他手劲大,又头一回做细活,可用的菜掐的只剩几根破叶。
小白挺直脊背端正坐在一边,张着满嘴獠牙,笑呵呵收拾他丢弃下来的烂叶,吃得津津有味。
泛舟捧着小碗,安静坐在灶台边,高高的椅子令他双腿悬空,荡啊荡啊荡,碗里同样时不时丢几根破叶子,有时还有胡萝卜边角料,又或者萧叙做完的菜,让他尝个咸淡,满满一碗又黑又绿的菜堆了尖。
泛舟面前摆着一排瞧不清样式的菜,他皱了皱眉头,筷子夹起一根烂菜默默放进嘴里。
萧叙用心良苦,这是要做年夜饭?
苏云青瞧着泛舟强忍的苦脸,转头看向小白张着大嘴亮晶晶的眼睛,不由嘴角抽搐。它怎么能吃那么香。
萧叙烧起一锅热油,忙得大汗淋漓,又是加柴烧火,又是剁姜蒜翻油,脱口而出,“泛舟,爹的手艺如何?”
“好、好吃……”泛舟苦哈哈扯着笑脸回应。
苏云青闻言怔住,泛舟没有诧异,他似乎早已习惯萧叙在他面前的自称。分明不信半分,却还是视如己出,萧叙这是又想做什么。
转眸瞬间,萧叙正好侧首,与她的撞个正着。
明显能感受到他的身子僵住,拿着锅铲的手不知所措悬在半空。
空气停滞,油锅沸腾,冒出黑烟,糊味弥漫。
泛舟顺着萧叙目光回头,看到睡醒的苏云青,一刻没有犹豫丢下筷子,从椅子上蹦下来,“娘亲!”
救星终于来了,再也不用吃苦苦的菜了。
他小短腿跑得飞快,蹿到窗子前,小手扒在窗沿,踮着脚尖,“娘亲快些进来,外头下雪好冷。”
苏云青从一旁绕道,走进膳房坐在他身边,目光从黑漆漆的菜前扫过。
“苏瑶……”萧叙欲言又止,拿着的锅铲始终没放,“你……听到了……”
苏云青还没来得及回应,“嗡”一下,锅里燃起大火,将她吓了一跳。
萧叙手忙脚乱,往锅里扑水。
“等等!”苏云青还没来得及阻止,只见那火直蹿上屋檐,火灶喷出一团黑烟直接炸开,将他吞噬,“萧叙!”
小白受到惊吓,反应迅速头也不回从窗台跳出去,扭头去喊人。
眨眼间,膳房被黑烟侵占,苏云青转身把泛舟从窗子抱出屋,正准备回头找那位‘神厨’,忽然两脚悬空,有力的胳膊托住她,稳稳放到了窗外。
萧叙板着一张‘黑脸’,单手撑在窗沿跃出去,拍了拍满身黑炭。
“陛下!陛下!”周叔带着一帮人,火急火燎冲进来,众人瞧见手拿锅铲的‘小黑人’,瞬间傻住了,没反应过来。
萧叙拍了拍身上的灰,面无表情,镇静道:“灭火。”
幸亏救火及时,再来晚些,厨房又得被烧成木架子。年夜饭吃得比放烟花还精彩。
萧叙远远瞧了苏云青一眼,把锅铲往地上一丢,莫名其妙生起闷气,大步流星往主卧里去。
泛舟身上还算干净,苏云青给他理了理微皱的衣裳,带他会温暖的前厅。
她问:“你平日喊他什么?”
泛舟嘟着小嘴,“不喊他。”
“你不喊他,他不生气?”
“他喜欢臭着一张脸,我不喜欢他。做饭不好吃,脾气也没有爹爹好。”
苏云青低笑一声,“他方才说他的泛舟的爹爹,泛舟以为呢?”
“他不是。”
“若他是呢?”
“他不是。”
苏云青有些苦恼。大的不信小为儿,小的不信大为爹。闹出了个什么事……
“可泛舟还是应他了。”
泛舟牵住她的手指,认真说道:“娘亲要是不喜欢,我下次不应了,当个小哑巴。”
苏云青摸摸他的脑袋瓜,“这话要是被他听到,他又得乱发脾气了。”
泛舟冷哼一声,撇着张脸,双手抱臂,小大人模样,“所以我不喜欢他,他就爱乱发脾气。我要是不吃他做的菜,他又要骂我。”
苏云青苦恼,萧叙的脾气臭且固执,他认为的事,从不会轻易改变,除非有实质性的证据。
泛舟委屈噘嘴,哽咽道:“可是真的很难吃,娘亲做的好吃多了。”
苏云青可不敢应这话,当年她和萧叙被困临安。锅碗瓢盆、柴火粮食,一个不缺差点饿死。这么多年,他们两个还是半斤八两。
“小泛舟!!!”门前传来兴奋的声音,阿钥提着新礼,大步从门外跑进来。
“慢点跑不行?小心摔个狗吃屎。”商泓话语刻薄,大步跟上,长臂一伸,把她捞回来,“将军府的雪还没来得及扫。”
他晃了一圈,没见到萧叙身影,脱口就道:“府里下人不做事?雪都不扫。还有那屋檐下的灯笼挂得歪七扭八,也不知道扶正。再者窗户上的福贴和对联,上下联贴反就算了,连福字也是斜的。你们府里的下人,办事可没我们钥府的好。”
“……”苏云青凝他一眼,“把你这些话,说给萧叙听。”
商泓:“我不敢。”
“……那些是他亲手弄的。”
商泓笑容顿时僵住,脖子发酸,磕磕绊绊,扭头环视萧叙的身影,“陛下……陛下人呢……”
苏云青:“不知。”
“泛舟!”阿钥早冲到了泛舟面前,放下新礼,抱着泛舟,翻来覆去检查一遍,“没事吧没事吧。”
他们从那天朝中见过一面后,再没见过。
只一眼,她就认出这是苏瑶的儿子,长得太像了。
阿钥把右手边的新礼塞在他怀里,“快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泛舟懂事,收下礼物,甜甜笑着回应,“谢谢姨母,愿姨母新年胜旧年。”
“泛舟好乖呀!”阿钥喜欢的不得了,半蹲在他面前,捂着他冻僵的笑脸。
泛舟在她的催促中打开礼物,一整盒金灿灿的金叶子漂亮极了。
“金……金子。”
“姨母不知道泛舟喜欢什么,所以金子拿去,全京城想买什么都能买。”阿钥拿起左手边的新礼,送到苏云青面前,“苏瑶……”
“我这该不会也是金子吧。”苏云青见到她,心情愉悦了不少。
阿钥:“额……是……”
她绞尽脑汁,实在是不知,该送何礼,只能派人打金叶子送上。
苏云青笑着收下,“无妨。”
阿钥瞧着准备充足,但还是有些风尘仆仆,像是半路赶来,又像早早等在府外,只等萧叙同意让他们入内。
萧叙今日忙忙碌碌不停歇的架势,是想与她,一家三口过个新年,只是察觉她的不开心,于是唤周叔把人找来夜里陪她放放烟花玩玩,三人的美好时光,应该停留在年夜饭后,可惜,厨房差点给点了,这个计划泡了汤。
“夫人!”芳兰派人拖着一板车走进府里,“小少爷!”
她今日是第一回见泛舟,比阿钥还激动,只是克制着怕吓到他。但泛舟也确实被惊着了,芳兰买了一板车各式各样的新奇玩意,拉着泛舟在一旁介绍,最后怕他不喜欢,送上神神秘秘的木盒子。
盒子打开一瞧,金光闪闪的小金船。
“金子?”
“对呀,喜不喜欢。”
“喜欢!”
阿钥胳膊肘怼了商泓一下,嘀咕道:“你送泛舟的礼呢?我都说了,不要送你那没用的粮票。”
商泓取出一只锦盒塞泛舟手里,尴尬道:“……金子……”
苏云青无奈捏了捏眉心,没有说话。
阿钥察觉到什么,“苏瑶……该不会……”
苏云青欲哭无泪,她本以为不会撞礼,没想到一个两个全送的金子,最后泛舟面前堆了一沓五颜六色的盒子还有福袋,里头装的满满当当全是钱,连周叔和信使千里迢迢代送来的封言的礼,都是钱。
那堆钱,都够泛舟买几座宅子和商铺了。
顾帆总算拿出了点不一样的礼,一副玄银打造的弓箭,但对现在的泛舟来说太大了,他的手压根握不住。
“还是捧金子吧……”
“都到了?这么快?我居然是最后一个!”贺三七臂弯夹着银盒,牵着一头骏马走进院子,一脚踩进雪里,“谁啊!府里地都不扫!陛下瞧见了,不得弄死你们!”
“周叔!我的红薯!”
“备着的备着的。”周叔紧忙走上前,提醒道:“今日的将军府是陛下亲自收拾的。”
贺三七话堵在喉,“雪……大过年积点雪,才像过年。”
他余光瞟见,主桌前的小身影,眉骨一挑,“这就是泛舟?”
铁蹄‘哒哒’踏入屋子,他把缰绳塞进泛舟手心,打量起他的五官,“林阔的儿?看着不像啊。”
他两指摩挲着下颚,闭起半只眼,上下打量,“怎么这么像……我哥?”
话音一落,屋子里几人霎时转头看向泛舟。其实……眉眼间的锐利英气最像萧叙,只不过他不信半分,旁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贺将军,红薯和炭盆拿来了。”周叔在一角放下两者。
贺三七顺手把银盒放泛舟手里,“喜欢什么自己买去。还有这马,是军中最好的一匹战马,不过性子有点烈,送你了,当心点。”
银盒打开,又是塞得满满当当的金子。
好了,可买的宅子又能加一座了。
马儿打了个鼻响,泛舟站起身,还没它腿高,他比了比高度又垂头坐回去。
周叔解围,接走他手里的缰绳,“臣带到后院去。厨房正做晚膳,马上就好,诸位稍等。”
第140章 铁锁(11)
泛舟瞪着大眼睛, 捧着茶水,好奇的目光在满桌几人间来回游走。
阿钥和芳兰见周叔离开,才唤苏云青去一旁长廊私叙。
“我以为陛下不会许我们进来。”阿钥松口大气, 垂下长廊边挡风雪的竹帘, 她交出一物, 是近日新得来的情报, “苏济受蛮国大将军之命从边国百姓手里收购玛瑙,好让乌余新制的怪病流传出去。乌余为了买回玛瑙,可是给了他“一座金山”, 但他这个人难抵贪念, 压低市价,导致不少人不愿售卖手里玛瑙, 流出边国,大晋正好起战,抢先将边国占为己有。”
“这怪病,本是乌余用于击垮大晋的手段,但因为苏济的失误, 现在让大晋研制出了解药,只不过这消息还没传出去。”
“苏济借用乌余和蛮国大将军的名义,追杀尚有玛瑙之人。”
“还有……你未死的消息, 早在陛下搜寻时,透露了出去。”
苏云青拢紧狐裘, 面色凝重。
“他们入京了?”
阿钥:“尚且没有。但……恐怕不远了。苏瑶, 临安的事我会帮你处理,京外的生意有芳兰,你暂时不要出京。”
苏云青若有所思,目光沉下, “苏济的事,你们能查到,萧叙不知?”
阿钥沉默,他们能查到这里头还借了不夜坊‘信鸽’的力,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苏云青拨弄颈边柔软的绒毛,“过两日冬狩。”
要出京。
芳兰:“夫人在宫中可需要人贴身照料?况且还有殿下。不如我一如从前,伺候夫人起居。”
“不必。”苏云青低垂眸子,“我一人可以,泛舟平日由萧叙带在左右。铺子能做到如今的地步,是你的功劳。你的身份地位,已不同以往,不该再伺候我,有更适合你发光的地方。”
芳兰:“夫人……”
她话还没说完,一道沉冷磁性的男声,打断她们交谈。
“夫人,再不去用膳,饭菜该凉了。”萧叙单手撩开竹帘,面无表情扫过她们,最后视线落在苏云青身上。
芳兰闭上嘴,默默靠向一旁,不敢多打搅。
编织的竹帘挡住半边脸,藏在阴影中的左眼精锐阴鸷,仿佛在看两个死人,而看向苏云青的右眼,却镇静的毫无波澜。
“苏瑶。”他向她摊开掌心,袖口玄色的花纹与她身上的蓝裙相似。
苏云青缩了缩眸,抬眸瞧去。贺三七手里端着一盘热腾腾的烤红薯,目光隐晦不明望着她,瞧见她的目光看去,霎时避开了视线,在主桌落座。
“夫人,雪天地滑。”萧叙翻开的手心泛红,他站在雪中,雪花眨眼落满他的发梢,“我牵你……”
苏云青只当没听见,与他擦肩而过,踩进雪中。
萧叙双眸徒然犀利盯住长廊内的两人,阿钥与芳兰紧忙底下头。
他目光未移,反手抓住苏云青的胳膊,力道之大,她只得驻足。
“是朕声音太小,夫人没有听清,对吗。”他边说边转首,眼尾猩红,看向对他不闻不问的苏云青。
苏云青眉眼清冷,毫无波澜,凝视他的眼睛。
院子里,风声停止,静得满府人心提到了嗓子眼。
雪慢慢落在两人发梢,从乌黑的发间滑落。
萧叙不知为何,瞧见她“满头白发”,凝聚杀意的黑眸,霎时滞住,心狠狠被锤了一道,呆呆盯着她,失了神。她的身子孱弱,会在极其突然,不给他任何反应时间的某一日,离去……又或是,他会眼睁睁看着,她比他先倒下。晦气的念头,莫名蹦进脑海,令他不由蹙眉。
抓着她泛白的指尖,一点点将力松开。得到自由的苏云青,不带眷恋转头往前厅里去,她在前厅坐下,满桌子的菜都是她爱吃的,没有腥辣,不伤肠胃。饿了半宿,她拿起筷子,自顾自吃了起来。
萧叙没上桌,那几人局促站在桌边,连贺三七都起了身,怔怔看向走进屋子的人。
萧叙掸了掸身上的雪花,自然走到她身旁,为她理去发上的白雪,一言不发坐在她身边,摆手示意他们用膳。
一顿饭,别提吃的又多提心吊胆。怕是只有苏云青一人吃饱了,周叔从膳房端来补汤,放置在她面前时,她明显愣住,停了筷子。
萧叙余光注意到她警觉的神情,苦涩道:“你在提防我。”
是她心有余悸,是那年他发现汤里有毒,将她关进刑房,日复一日送上的补汤,让她心有阴影。
他好似明白,让泛舟手刃敌人的残忍,午夜梦回的噩梦会跟随他一生,挥之不去。
他拿起新的汤勺,喝了一口汤,以证明里面什么都没有,放下汤勺,他把汤推回她面前,“没毒。”
“我做不来你喜欢的菜式,你喜欢吃什么告诉周叔即可。今后膳房会为你准备补品,一日三餐用膳,会有药师为你配好,送到你面前。”
那意思是,她不能再去春花阁用膳。
萧叙知晓他在这里,众人吃的拘谨。索性放下筷子,离开此地,孤身去往书房。
身影消失时,满桌子精神紧绷的人,顿时松口大气,挺直的脊背放松下来。
苏云青慢吞吞喝着补汤,没一会儿,一盘红薯几乎冷却的红薯推来。抬眸看去时,贺三七再次别过眼,跟上萧叙的步伐,去往书房。
“我为诸位准备了新年福袋。”周叔从一旁收拾过来,一人一袋逐个发到手中,“压岁钱。”
商泓拿在手里抛了抛,“来将军府居然还能拿到福袋!”
顾帆谢过周叔后,边吃饭边提醒他,“小声点。”
一团雪从院子里打到商泓身上,小白甩动大尾巴,在商泓转头时,又一团雪准确无误怼他脑门上,它咯咯偷笑。
商泓一拍筷子,“好啊!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你就这么报恩!”
小白紧接着又挑衅他。
商泓抓起一团雪丢向它,被它灵活转身的尾巴挡了去。商泓更气了,直接冲进院子,发疯似的丢雪。
“幼稚。”阿钥翻了个白眼。
“咚——!”雪砸在她的新衣裳上。
“商泓!”阿钥气得拍拍衣服上的雪。
商泓满身是雪,在雪地里掐着小白打滚,“你夫君被欺负了,你也不知道来帮帮忙,快点打小白!”
阿钥抄起雪,揪开他的衣领,一把给他塞脖子里,冻得商泓直哆嗦,又蹦又跳,把雪倒出来。
“啊啊啊啊!阿钥!”
阿钥低头乐笑,商泓见她心情好了,坐在地上,抓起雪再次丢她衣服上。
“商泓!我新买的衣服!”
“再给你买,给你买十件。”
“芳兰,快让他看看我们的厉害。”阿钥招呼来芳兰帮忙。
小白也欺负他。
商泓眨眼被埋在雪里,还在傻乐,“顾帆,你没长眼!练剪练哪去了,这头狼仗势欺人,快趁陛下不在,揍它!”
顾帆本是不想参与这幼稚的事,但一想到平日里兢兢业业干活,受得惊吓,此时不保更待何时。
苏云青弯起眉眼,发现泛舟眼睛亮晶晶的,“泛舟,你喜欢的小白被欺负了,快去帮忙,姨母要打不过他们了。”
泛舟急急忙忙跳下椅子,抓起雪往他们身上砸去。
商泓搬救星是一把好手,“周叔,他们以多欺少。你就瞧着呢?”
周叔站着没动,却是笑着看他们,小小一团雪砸在他衣摆,他顺势看去,泛舟抛了抛小雪团,是在邀请他加入,他干脆陪泛舟玩个尽兴。
“殿下可要小心了。”
苏云青托着腮,笑眯眯望着满院子里跑的几人。她瞧了一会儿,心痒痒,但雪太冷了,干脆去放烟花。
“轰——!”烟花点亮天际,成片的白雪,散发光芒。
“哇!好漂亮!我也想玩!”泛舟对什么都稀奇,一下被吸引注意,跑到苏云青面前接过一闪一闪的小烟花在空中画圈。
无人注意到的前厅后门,两道身影并肩而站,默不作声看向院子里。
烟花阵阵,欢声笑语不断。
苏云青捂住泛舟的耳朵,烟花映亮她开怀的笑容。
没有他,她过得很好,很开心。
逝去的记忆重回脑海,临安的小木屋,三餐四季,相依为命。
他种的烂叶菜,始终没有活下来。
她有没有一刻是抛开算计,爱过他的,她从来没有说过。
萧叙收回目光,“你想玩,怎么不去?”
贺三七转身,背靠在墙边,不去看那样欢乐的场景,“她估计不想我去。”
萧叙不再多言,站在黑暗的角落里,目不转睛窥视她的笑颜。
院子里热闹了很久,他也站了很久。泛舟玩累了,打了个哈欠。周叔及时派人去烧水,牵过他的手往屋子里走,“殿下困了?周爷爷带你去回房。”
黑夜中的两人,这才再次回到书房。
苏云青与阿钥和芳兰又小聊了一会儿,见天色太晚,才与她们告别。
顾帆同商泓送她们二人回府,府邸再次陷入安静,雪地尚留一串脚印,放过的烟花壳摆了满地,只是,满院喜庆的布置,在人声静下时,没觉冷清。
她转眸发现两个余下的福袋,是周叔为另两位准备的。
苏云青行于长廊,又好似回到在将军府生活的那一年,书房的烛火依旧亮着,暖黄色的光芒洒在屋檐下的火龙上,小火龙灯笼被风雪轻拍,欢快旋着圈……
长廊外的脚步逐渐远去,直到再听不见,书房的门才从里打开。
烛光迫不及待的跑出来,背光而立拉长的影子,碰巧避开廊沿上并靠在一起的两个福袋,小火龙雀跃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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