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苍山(7)


    远处的大道, 正在抽查马车,那日从码头回来后,如今道中连马车也要随机查了。


    苏云青的马车停在半路, 周叔正在犹豫, 上回走小道出事, 如今尽管金卫台管的严, 但周叔还是心有余悸。


    可大道排队查车,确实不是个头。


    苏云青催促道:“周叔,没事的, 这里绕过去很快就到。”


    “去哪?”萧叙的声音突然在外响起。


    苏云青心中一悸, 下意识摁住了一旁的衣裳,她近乎抬头的瞬间, 金卫台的侍卫已用剑挑起门帘。萧叙立在帘外,掀起眉来。


    “夫人,是要走小道?”


    苏云青挤出抹笑来,“我看前方查车,耽误时辰, 我得在天黑前,把衣裳给客人送去。”


    萧叙:“什么客人,还要夫人亲自去送衣。”


    码头查出乌余的货后, 萧叙这些日子,盯她都盯得异常紧, 衣铺里的视线多了不少, 她除了靠口头传递消息,用纸条只有死路一条。


    苏云青淡然笑道:“只是一个要求过高,不好收款的客人。”


    萧叙横过一眼,盯住她手边的男士衣衫, “男款?”


    苏云青:“嗯。我很快就回来。”


    萧叙眼底闪过阴霾,忽然低笑,“什么客人这么不好收款,可是要金卫去帮夫人。”


    “不、不必……”苏云青嘀咕道:“将军的那些蛮士……不知道的以为是抄家,我还想做生意呢。”


    周叔:“夫人说,这位客人大方,就是苛刻了些……”


    萧叙:“夫人的马车,只能走大道。”


    周叔垂下头,“是……”


    萧叙:“很急?”


    苏云青面露难受,“也……不是很急。”


    “夫人方才不是说,要在天黑前送到客人家中,这位客人天黑后,难道不在家?”萧叙犀利的眼神,盯得苏云青浑身发毛。


    苏云青索性不护那些衣裳,坦坦荡荡走下马车,扯了个理由,“我不过是觉得,我的身份,夜里再去旁人家中,不太妥当,若惹闲话,不是也毁了将军的名声。”


    萧叙半信半疑凝视着她,抬指让金卫入车搜查,而自己与苏云青并肩而立。


    苏云青:“……”


    金卫在里头翻箱倒柜,把那几件衣服掀在了地上,乱糟糟的成一团,差点一不留声踩上一脚。


    “将军!”苏云青略带了些生气的语气,“金卫何时没有规矩了?凭什么查他们的车子轻手轻脚,查我的却要这般针对?我已与将军说明,这家客人刁钻的很,衣服成了这样,我还如何送去!”


    两个在车里翻找的金卫,手中动作一顿,顿时轻了不少,眼神偷偷瞄着挨训的将军,一个戾气深重的眼神丢来,金卫瞬间捡起翻乱的车箱,一五一十摆的整整齐齐,那几件衣裳更是叠得一丝不苟。


    金卫:“侯夫人的车……没有问题。”


    苏云青提着裙摆气冲冲坐上车,把那几件衣服收回盒子里。


    “放行!”金卫在外吼了一声,马车缓缓向前驶去。


    摇晃的马车,抖开窗子,苏云青透过缝隙准备瞄一眼萧叙,没想到这人正好也透过窗隙观察着她。


    苏云青淡淡移过目光,合紧窗子,心中揣测不安。


    贺三七跟到萧叙身旁,“有问题?”


    萧叙睨视那几个查车的金卫,几个金卫脚下生风,跑得飞快。


    贺三七叹息道:“那几个是新来的,你和苏大小姐如胶似漆,夜如豹虎的恩爱佳话,还没传到他们耳朵里……才上任几日,得了个首查的活,不得好好表现一下?”


    萧叙:“用侯府的马车表现?”


    “……我回头教育教育……”贺三七缩缩脖子。苏大小姐骂的真凶啊,大老远他都听见了,骂这么凶,少主是忍着一声没出,真是为了大谋,能屈能伸,是个做大事的好郎儿!!!


    他撇了撇嘴,以表肯定的点点头。


    萧叙:“去查那堆衣裳是送往北轩王府,还是顾府。”


    贺三七摆动脖子,左右看了眼街道两侧,“这条路,理这两个府,有个十万八千里吧,她走这不是绕道?”


    萧叙移过目光,“她为了避开查车,让周叔走小道。”


    “小道?”贺三七摆摆手,“那更远了,我看是来给你找不快的。”


    “查。”


    “……”贺三七跑断腿,把衣铺的消息打探了一番,回来再次禀告,“是个叫吴梁的人,方才已经让人查过他的户籍和身份,没有异样。”


    “查不到?”


    贺三七:“???”


    他什么时候说查不到了,不是说查到了,没有异样吗?


    “衣铺的下人说,这个吴梁从店开张的第一天就去过衣铺,平日出手阔绰,银锭一打打给,就是对于衣裳的要求有些多,若有一点瑕疵,尾款也不好收回。”


    “平日?”萧叙重复了两个字。


    “是……啊……”贺三七五官扭曲的跳了一只舞,也没搞明白,怎么‘平日’,这么平常的两个字,要着重挑出来。


    “芳兰说的……上回吴梁对料子不满意,夫人还亲自带他去库里选,两人挑了许久,才确定下了料子。”贺三七想了会儿继续道:“芳兰说,店里难得有这种出手大方的客人。就是……好像对苏大小姐,有点过于亲密了……”


    “亲密?”萧叙又重复了两个字。


    贺三七忙点了点头,“每次来都要找苏大小姐陪他选衣裳,还问好不好看,苏大小姐似乎也乐意陪。”


    “陪?乐意?”萧叙这回重复的话,多了个字。


    贺三七小声凑过去,煽风点火,“我听说……苏大小姐就喜欢过平平淡淡的生活。”


    萧叙冷呵一声,语气也坚定一份,“洗衣做饭,等个丈夫夜里回家,就是她喜欢的生活?我看不见得。”


    贺三七:“我只是随口一说……”


    两人往前走了两步,萧叙突然止步又问,“吴梁平日做什么?”


    “那我哪知道啊,噢……你是说他靠什么谋生?”贺三七回忆片刻,“茶商,说来常运茶出海,与苏大小姐有共同商议话题。身份上,没有查出特别身份。”


    “一个炒茶的。”萧叙丢来一句,“查不到才最可疑。”


    贺三七悄悄拔出剑来,“少主的意思是,做掉他?”


    萧叙:“暂时不用,先盯紧。”


    贺三七兴奋地跑去干活,“得嘞,必要时候除掉?还是丢大理寺?”


    “先盯紧。”


    “……”


    没意思。


    一套古宅出现在小巷外,宅院不大,不敌府邸,是个小巧的两进院。门环一响,里头的人快步迎出来。


    开门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右手拿着扫帚,穿着棉麻衣裳,应该是吴梁捡回家的小厮。


    “主子,来客了。”小厮对里头喊了声,没人应答,他只好侧身把人迎进去,“马车停在外头吧,我们院子小,进不来。”


    周叔跟着苏云青往里走,宅门在身后关闭。


    小厮带着他们往主院去,“主子,青罗坊的夫人送衣服来了。”


    整个古宅里只有一个小厮在清扫院子,做饭生火,都是一人完成。


    “让她进来。”吴梁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


    “夫人您送进去吧。”小厮为她推开门,古色古香的字画挂在两侧。


    “周叔,你在外等我,大门我不关,不会有事。”苏云青带着衣裳跨进去,越过长屏,望向旁间,吴梁闲情逸致提笔作画。


    他放下画笔,笑道:“有劳夫人亲自来送,还真是难得。”


    苏云青在他对面坐下,把衣盒推过去,“衣裳碰巧做好。”


    吴梁掠过敞开的大门,“看来,侯爷派人盯得紧,是得来了什么消息?”


    他为苏云青沏了杯茶,等她传信。


    苏云青却不急于说,“没什么要事,我只是送个衣服罢了。先前给陛下传的话,陛下可有回信?”


    “回信?陛下近日忙着抓刺客,哪有空给你回信。”


    “刺客?”


    “侯夫人当真不知晓?”吴梁瞧着苏云青一头雾水的表情直言道:“侯夫人不妨如实交代,陛下自会帮你查清你母亲身亡的命案。”


    苏云青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


    皇上口口声声说要找出她母亲如何死的,可这么久了一点动静没有,她都已经杀完柳晴柔报完仇了,皇上连柳晴柔和苏济亲自动的手,这么个事,都还没查出来,等他?怕是要和上辈子一样含冤而死。


    心中这般想,可面上还是需装装,秀气的眉一皱,委屈道:“母亲枉死,没有陛下,我如何能报仇泄愤。”


    吴梁:“近日夜里有人入宫,在宫中穿行,到底是刺客,还是侯爷派人看守陛下安危?”


    苏云青红唇一勾,“刺客。”


    她要是说萧叙派去的,那罪名能往上按好几层。


    吴梁没想到她答这么一句,“城中近日查的严……”


    苏云青神态自若,对答如流,顺便给出一条消息,“将军不久前在城外旧码头查出一批武器。”


    “不过那些武器没有太多,泡了水且有些年代,尽数已然腐朽,无法使用,早没了威胁,恐怕是工部流出,但意外落水,多年后被渔民捕起,又不知来处,如何处理,想拿去卖钱。”


    “金卫台有陛下令,无旨不得入宫,怕有心之人陷害陛下,将军有心无力,只得在城中彻查。她故作沉思,“既能躲避将军搜寻,又能在宫中肆意横行。我不知是何人,但定然是了解皇宫构造的身边人。”


    虽不知宫中刺客,是否真为萧叙的人。但苏云青三言两语,撇清了他的关系,一个多年不回京的人,如何知道宫中构造。并且还利用混淆武器一事,圆了萧叙严禁查城的命令,以及工部牵扯上张远达的冤案。


    吴梁噗嗤一笑,“原来是这样,若是腐朽多年,确有可能是工部之物。当年皇子争锋,六部没少搅乱,想必藏武器之人早已死了。”


    苏云青抿了口茶水,“或许。”


    吴梁同样饮茶润口,“其实,那不是刺客。”


    “不是刺客?那是何人?对陛下可有威胁?”


    “威胁倒是没有,但究竟是何人,还未查到。”吴梁告知她,“陛下知道夜里入宫的不是侯爷的人,因为……”


    他顿了下,眼底隐晦不明,突然轻笑,取出一盒银子,推给苏云青,“……因为,有人承了两份罪证给陛下。”


    吴梁指腹随意翻看衣裳,指尖敲击放有银钱的盒子,催促道:“侯夫人时辰不早了,该回去了。”


    苏云青收回银子,点完数,结完账,起身走了。周叔在门口踱步,时不时盯着屋内,见她平安无事走出来,才松口大气,带她回府。


    苏云青忧心忡忡,她好似知道近日萧叙为何守城严密,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有人入宫查案了,而这份案底,牵扯上了他,甚至可能更严重。


    萧叙紧接着几日没有回府,苏云青原先还能在街上碰他一面,现在人影都没看到。


    她愈发的焦躁不安,在屋里翻阅不进毒经,披了个外衣,出门。


    “夫人,怎么这么晚还没歇息。”周叔收拾正厅,感受到她的焦虑不安。


    苏云青:“将军还没回府吗?”


    金卫台她都抽空去过几趟了,奈何一次没遇见,连周叔都没他的消息。


    周叔摇摇头,给她倒杯温水,“夫人怎么最近担忧着少主?”


    苏云青喝了杯温水,随意扯谎,搪塞过去,“将军血味太浓,那夜查旧码头,不知是不是血溅到脸上的原因,我最近老做噩梦。”


    “梦见,将军身上好多的血,那些血不知道是谁的,总之罪孽深重……他是不是出去杀人了……”


    和离前他可不能出事,他出了事,她也会跟着遭殃。


    周叔安抚道:“少主吉人天相,常年厮杀在外,不会有事的。夫人身子本就不好,这些时日又四处奔波,万不能再累倒了。”


    提及身体不好一事,苏云青忽然想起什么,“赵公公从那日后,再没来过,下回是何时?”


    这下周叔也犯愁了,“这……下回何时,暂不知晓,但赵公公近日似乎也忙……”


    “忙……”苏云青更头疼了,“罢了,将军若是哪日回府,要及时告知我。”


    她从萧叙那得点消息才行。


    周叔带她回屋,点了根安神香,伴她入睡。


    苏云青前一日还在说想见萧叙,今夜就见着了。


    “少主回府了。”


    夜深之际,苏云青刚卧在床,就听周叔来报了信,着急忙慌,穿着身白莲轻绸的睡衫就往膳房冲去。


    她在膳房找了一圈,将厨娘为她准备的汤膳食料翻出来,急急忙忙炖到炉子上。


    周叔瞧着她忙的团团转,“夫人,您不必如此,我来就好。”


    苏云青瞧了眼自己做的炖汤和糕点,没有一道主菜,“将军用晚膳了吗?”


    周叔:“这……好似没有,不过有这些足够了,您别累着。”


    苏云青一转眼发现周叔在烤红薯,“贺三七也来了?”


    “是。”


    苏云青在膳房里头,捣鼓了半个多时辰,‘东奔西走’手忙脚乱,哀怨道:“早知我就不贪嘴了……花婆送的糕点都被我吃完了……”


    不然也不必这么着急做糕点。


    她围在炉火边扇风,黑灰扰得四处横飞。


    周叔:“哎哟,夫人您……”


    夫人还是在乎少主的,都已到了这般关心的地步。


    他想接过扇子,却被苏云青回绝了,“我没事我没事。”


    炖汤‘咕噜咕噜’冒起泡,苏云青见汤好了,拎起帕子,把汤端到食盘上,又陆陆续续摆上糕点和红薯。


    她准备出门前,停住了步伐,“周叔,你要和我……同往吗?”


    周叔望着她用心做出来的晚膳,欣慰回绝道:“夜深了,我一把年纪了,不比你们年轻,收拾收拾膳房,要回去歇息了。”


    苏云青点点头,环视一圈将军府,书房那方的路,不知是不是萧叙在商议要事,清空了。


    她径直往书房的方向去,她轻车熟路靠近那扇边角没有关严的窗,这扇窗离房中书案较远,并且在书架角落,一个不易察觉的地方,萧叙很少会察觉。


    长廊黑暗的角落,苏云青端着食盘,贴靠在窗边,轻声呼气,她故意扇动木灰盖过食物的香气,香气飘不远。


    而此时,屋内烛光摇曳,相谈的话语声,隐约可闻飘入她的耳中。


    贺三七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阴狠,低沉道:“最近李澈得到消息,不知是谁夜里送去的。一本为前朝旧案,血洗皇城,那本册子是所有大晋皇亲贵族的死亡名册,上面少了两个名字……”


    他在此时止住了话,顿了良久,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想法。


    苏云青不知他们此时的神情,只听到萧叙的茶盏轻磕在桌后,贺三七开始着重说了下一条。


    “同时呈上的……还有一本,边关税案。上面写明你篡改地契、强占田产、私吞新地税粮、谎报军饷、有自立门户之嫌,如今只要有证账证人证词,即可降罪,被贬!”


    “看来,我们是查到了不得了的东西,有人在背后狗急跳墙了!我们再查下去,背后之人暴露是早晚的事,所以他先动了手!”


    “我们军中……有内奸。”


    苏云青靠在黑暗之中,四周静得骇人,她的一双眸子低垂,望着自己的影子早已和这片黑暗融为一体。她又将目光放在炖汤与糕点上,手心握着的小金瓶刺着她的眼。


    萧叙始终没有说话。


    贺三七道:“照我说,边关路远不好探查。但李澈早已有心除你,必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现在就是利用苏云青的时候了。”


    苏云青下意识攥紧了食盘,呼吸也不由加快。贺三七总是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很少有见他,如此正色之态。


    他有些着急,继续道:“少主,别忘了。我们的目的,当初同意这门婚事,就是为了让她出面吞下这笔巨款,做两笔假账,供出她让她顶罪。不然也不会打压,不会让她缺钱想逃离侯府,同意她在外做间衣铺,一步步诱她做生意。睁一只眼闭一只,容许她与乌余来往做生意。”


    苏云青:“!!!”


    原来她走的每一步看似自救的路,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寒风穿透她轻薄的睡衫,她低垂着眼眸,长睫在脸颊打下一片阴影,看不明眼中复杂的神情。


    他们这纸婚约,相互利用直到和离,还是……在那之前,拼出你死我活……


    屋里,只有贺三七一人在言,对于这些事情,他似乎很急迫。急切与想让萧叙尽快做出决定,只待一声令下,他即刻动手,不出几日,等皇上的人查清楚,倒时也是她苏云青掉脑袋的死期了。


    把所有的脏账扣到她的头上,边关再查,干干净净。衣铺却是脏如浑水。


    贺三七劝告道:“少主……刀尖舔血,不能功亏一篑。假装乌余买家,让她继续往乌余出货,只要让她有这么个步骤,剩下的边关我找人接应。我倒是听说,春花宴后苏大小姐最近对你怕是动了心,平日不是给你送药就是送饭的。你与她谈,她不会起疑。”


    苏云青听完此言,在外定了良久。夜风刺骨的寒,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们再议论着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


    只记得,在这种危机的时刻,仍要保持安静,仍要调整情绪,把这份晚膳送进去。


    她轻手轻脚关严窗,从另一侧长廊偏门离开,无人之地,手心里的金瓶无比刺眼。


    她没有片刻犹豫,打开的盖子,对准炖汤抖入了几抹乌余的蛊毒,那是她为萧叙准备的。


    接下来,她要他活在她的掌控中。


    这点用量,不足矣让他察觉,也不足矣杀死他。解药与毒相用,日积月累,她要握住他的命,等到察觉时,已为时已晚,扯上他的性命,就算后续交易会付出未知的惨痛代价,他也会救她一命,助她扳倒苏家。


    她要手中有刀,挥舞与否,由她决定。


    从方才在膳房,她就想下毒了,可是周叔在,她找不到时机,也不知该往哪下,才能进萧叙的肚子。


    此番话倒是提醒了她,萧叙要利用她,利用感情,那么她亲手炖的汤,为了他接下来的计谋而埋下温润的伏笔,他一定会喝。


    苏云青从长廊绕了一圈,故意加大步伐,足矣让屋中的人察觉,从低沉的长廊走进月色。裙摆处,白色的莲花纹在银光下荡漾,她扬起一抹好看又关切的笑意,敲响了房门——


    作者有话说:我来也~


    第72章 苍山(8)


    苏云青的脚步从在长廊响起的那一刻起, 屋里的话锋便转了样。


    门被叩响,屋里静了片刻。


    “进。”萧叙这么久,终于开了口, 唤她进去。


    苏云青披散着海藻般的乌发, 手中端着冒热气的食盘, 身着一袭长衫, 面带笑意跨入屋子。


    “将军。”


    萧叙目光顿了一下,“夜已过半,你怎么来了?”


    苏云青把门关紧, 将食盘放置在茶案, 朝他推去,“周叔说你回来了, 我这才着急忙慌去膳房,做了些点心。”


    “哇哦!还有红薯!”贺三七一双眼都瞪大了,抓起来就啃,“周叔?那这红薯肯定是给我准备的了,早就饿了, 苏大小姐还是贤惠啊。”


    苏云青笑而不语,转头与萧叙说:“将军几日不归……花婆上次给的花糕,我这几日贪嘴, 都吃完了,只能自己做一些给你。”


    萧叙拿起一块粉色的玫瑰花糕, “新样式?你最拿手的不是醉仙糕?”


    苏云青心底一慌, 忽然想起来,之前杜大人船宴,不知是先知,还是警觉, 发现了酒中有毒,才阻止了她。


    她面不改色,反问道:“将军不是不喜欢醉仙糕吗?”


    萧叙把糕点丢回盘子里,“是所有糕点都不喜欢。”


    贺三七啃着红薯,“喜欢!你送去的醉仙糕,哪次没吃完,我觉得苏大小姐手艺不错,有见长啊,是烧不了厨房了。”


    “哦……”苏云青秉持不能浪费的心态,抓起一块糕点往嘴里塞,“那我下次不做糕点了,醉仙糕的食材要在春花阁才有,将军回府突然,我只能学花婆的糕点,照葫芦画瓢,新鲜出炉,不喜欢也不能浪费了。”


    她正准备再拿第二块糕点时,萧叙已经伸过手来,拿走了她看中的那块。


    “学花婆做的?你不说,我都不知道这是花糕。”萧叙捏在指尖仔细瞧了瞧,“丑了点。”


    “……”苏云青想夺回来,“将军不喜欢,给我就是。”


    “应该不甜。”萧叙边说边放嘴里咬了一口,他还没给评价。


    旁边的贺三七像抽了风似的。


    “啊!苏云青!你加的什么啊!齁咸!”


    “啊……?你什么嘴……”苏云青困惑的扭过头,她扭头的瞬间,萧叙把嘴里那口‘盐’,默默吐出来了。


    苏云青拿起手中的糕点,无辜道:“我这是甜的啊。”


    她发誓,这盘糕点她真没动手脚,除非……她真加错了。


    她一回头,萧叙嘴角抽搐放下了手中剩下的花糕,无奈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你……”


    苏云青一把夺过他的糕点,整个放嘴里,咀嚼两下,咸的她皱起眉头,想吐又找不到地方,忽然一只掌心摊开在她面前,她顺着手瞧去,眼底闪过一丝震愣。她咬过了,他不嫌弃?


    萧叙:“难吃就吐出来。”


    苏云青张开嘴,试探性再次看他一眼,默默用舌头将满嘴咸糕抵出去。


    萧叙瞧着那堆咀嚼过的食物,眉头都没皱一下,用帕子处理干净,擦拭手心,又给她添了一杯茶挪过去,让她顺口。


    苏云青:“那个……这还有几盘糕点,应该不咸。我做这盘时,太着急,加错成盐了,非常我吃那块,是和其他糕点一起做的,先雕了个花练手……”


    “嗯,没事。”


    苏云青听他并不在意,心底的触动还没掀起波澜,就听他说。


    “苏大小姐做饭难吃,众人皆知,不必自责。”


    “…………”


    她真是谢谢他的安慰。


    苏云青力荐另外两盘花糕,“这两种真的没问题了。”


    贺三七捧着红薯摇摇头,“我觉得好不到哪里去。”


    他话音刚落,苏云青还没怼他。


    萧叙已然拿起一块,放嘴里品尝。


    苏云青:“将军觉得如何?”


    萧叙得出结论,“不难吃。”


    “……”苏云青懒得骂了,“喝口汤吧,将军。”


    苏云青托腮坐在茶案边,脸颊和身上还残留木灰,白嫩的脸灰扑扑的,却挡不住那份秀气。


    萧叙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递过,“苏大小姐夜里不睡,就为了送顿饭来?”


    苏云青微怔,接到手中,擦拭脸颊上的灰印。


    贺三七红薯消灭完,嘴也欠了,“饭?哪有饭,炒两菜都不会……”


    苏云青怒视他一眼,满眼写着毒下错了。


    她恢复神情,回归正题,“我是想起那日的事……心有不安,怕连累了将军,将军若出了事,我身为侯府夫人,自然逃不过。”


    “乌余虽然价格好,但毕竟有风险,若是往乌余做生意会害了将军,不如不做算了。”


    她并没急着把汤盖打开,而是静等萧叙的回答。


    萧叙沉默良久。贺三七在此时没说话,把玩手里的袖刀。


    苏云青见他们不言,“明日,我将那些单都退回去。”


    “不必。”萧叙放下糕点,侧首望向她的眼眸。


    他们四目相对,苏云青抱有一丝幻想在等他,说出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然而没有。


    萧叙别过目光,“乌余的价格好,做来无事,只是不可再买乌余的货物。还有,乌余特殊,账要单拎一本算清,账中的钱暂时不用交于侯府对半,你留在衣坊保管,调用,日后再算即可。”


    苏云青定定注视他冰冷的神情,默默把炖汤盖子打开,香飘飘的热气蔓延开来。


    “将军,乌余的账,可不是一笔小数。一张乌余的单,可以抵我做十单。将军不及时分走这笔钱,我若调用,日后将军再用,可没法快速交出那么多银两。”


    萧叙:“不碍事,先放着。”


    “那其他单呢?还需每月清算给侯府吗?”


    “嗯。”


    “唯独除了乌余?”


    “是。”


    苏云青心中苦笑,却面露‘欣喜’之态,“那就先放我这调用,将军日后需要,可要等上一段时间了。”


    “无事。”


    “嗯。”苏云青把汤推到他面前,微笑道:“将军能许我做乌余的单,我很开心。你快尝尝,我和厨娘新学的汤式。”


    贺三七探过脑袋,“又是什么下了毒的汤?不会难喝死吧。”


    他一提毒,苏云青后背一阵阴凉,后来一想,不过是调侃。


    苏云青横他一眼,“这几天将军不在,厨娘教我做了很多!”


    贺三七:“呵?教你做?我看是把食材给你备好,你就加水,搁炉上烧把火吧。”


    苏云青白他一眼,“那也是我炖热的。”


    她转头对萧叙道:“天色不早了,将军喝完热汤,我将食盘端回膳房回屋歇息了。”


    萧叙拿起瓷勺搅动汤水,里面激起旋涡,鸡肉与药膳满满当当堆了半碗,香气扑鼻诱人。


    苏云青屏息凝神盯着那碗汤,只等他喝下去。


    “你自己做的?”


    “嗯,将军若是喜欢,我日后常给你做。”


    贺三七:“学着炒两个菜吧,天天给人喝汤,人都要喝瘦。”


    苏云青:“贺将军,你也到婚配年纪了,我家将军怎得还未给你瞧个姑娘添喜事?”


    贺三七:“……”


    萧叙不参与他们嘴皮子上的斗争,端起碗两口喝了干净。


    “……苏大小姐,日后记得放盐。”


    “没盐吗?”


    “噗嗤,哈哈哈哈哈哈哈。”贺三七拍着桌子笑弯了腰。


    “我知道了,下次会记得。”苏云青心满意足看着干净的汤碗,目的达到,一刻不想多留,丢下他的帕子,头也不回离开。


    ……


    萧叙一连又是几日不着家,苏云青也懒得理会,从早忙到晚。乌余来的单子,还是送到了铺子里。这个时候,正是每月铺子最忙的时候,新款式上架,衣裳供不应求,火爆连天,绣娘的织车都要踩冒烟了。


    铺子拥挤,客人挤在一块选购,阿钥在衣铺中忙得找不着北。


    苏云青只能搭把手,春花阁、衣坊不停歇的两地跑,午膳都在短暂的车程上完成,有时账乱又杂,深夜才能算清。


    她在里屋算乌余单子的账,第一笔银钱出来,都已然是一张巨额账单。她甚至不敢去想,这或许只是边关银两的冰山一角,若不再做一笔假账压下款项,真要掉脑袋。


    外面过忙,她放下笔,计划出去先搭把手,猛地站起来,顿时两眼一黑,身子一软,整个人朝一旁倒去,幸好及时扶住桌案稳身,才没摔倒。


    “哐当——!”


    瓷杯碰掉,碎一地。


    “苏瑶!”阿钥碰巧进来,急忙冲上来扶她坐下,“你怎么了?”


    苏云青手心被塞入一杯温水,她脸色刷白,抿了两口,“没什么大事,估计是近日累着了。”


    阿钥心疼道:“能不累吗?白日两地跑,夜里不是算账就是看毒经,师父最近怎么抓你的毒经抓那么紧。”


    苏云青喝两口茶缓和,“不知道。”


    阿钥:“苏瑶,最近店里来的客似乎变多了,外单也多了不少。”


    苏云青揉着脑袋,“确实,比以往多了太多。”


    “乌余单也加多了,边关县那方也有不少货单。”阿钥汇报着。


    苏云青:“边关县?”


    阿钥取出一本记单册,“都是顾家小少爷介绍的货单。”


    “顾家?什么时候送来的单?”苏云青一直没收到这本单册。


    阿钥挠挠头,“前几日,我最近忙昏头,给丢到一边忘记了,你看看这些单接还是不接。是顾小少爷亲自记单,亲自送来的,整本都是他辞官回京后,帮我们接下的单子,送到了铺子里,交期不紧,但实在是太多了。我看他似乎有意与你较好,所以才送这么多单来。”


    苏云青:“最近苏家和顾家有发生什么事吗?”


    阿钥:“有。顾家和苏家这些日子不太对付,前几日定了婚期,大婚之日苏欢雪逃婚,不知所踪,金卫说她出了城。”


    “跑了?”


    “嗯。”


    苏云青摆摆手。算了,苏欢雪的事,她现在没空搭理。


    “顾小少爷送的单,退回去,一个不接。”


    “好。”阿钥提议道:“苏瑶,铺子里的银两我瞧了下,足够我们再开一家分店,我们可以分些客流出去,不然……那些客人买不到衣裳,对店里印象不好,容易失客。”


    苏云青算账算得头疼,“可以。”


    阿钥:“之前……给盲婆的医铺,一直关门,没卖铺子,不如收拾收拾,做成衣铺?”


    苏云青:“暂时先放着,我弄医药毒理需要用到药材。盲婆去后,我的身份不能进购药,总去万草堂取,终归不方便。等忙完这几日,再去寻新铺子。”


    “天色不早了,夫人身体不适,要不先回府歇息?”阿钥扶她起身,“莫要逞能。”


    苏云青确实感觉身体疲累,张远达消失几日了,给她留了一堆课程,交代她全部吃透。


    后院的屋子,一盏灯缓缓跳跃,屋子静得出奇,一双手缓缓将门推开。


    暖黄色的光随门开,朝门外铺散,拉长门外立着的那道身影。


    苏云青侧脸趴在书案上沉睡,手里握的笔摇摇晃晃在纸上糊了一团。


    夜风从门外袭入屋内撩动她的发丝,轻轻剐蹭在纸面,‘窸窸窣窣’而响。


    萧叙眸子晦暗不明,跨入屋中反带上门,停步在她身旁。


    苏云青面色苍白,侧脸挤压一块,肉乎乎的一团,平稳的鼻息吹动柔软的发丝,睡得香甜,而手里的笔始终立着。书案上,是十多本翻看过的毒经,册子上密密麻麻写满笔记,长长的纸从桌面垂搭在地,铺开像个地毯。


    而她手中的那支笔,晃晃悠悠的,把写过的卷纸画得一塌糊涂。苏大小姐明日瞧见,得把自己气个半死,再这样画下去,明日要补的功课更多了。


    萧叙良心发现,大掌覆上她的手,掌心传来一片冰冷,她的手凉透了。他小心翼翼抽出那支笔,没将人闹醒,托住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肩膀。


    苏云青脑袋一歪,半张压在纸上的脸瞬间露了出来,沾了满脸墨字。


    萧叙微怔,微忍住闷笑一声,指腹划过她的脸颊,带走一片墨汁,没干倒是好洗。


    他将人塞回床上,取出自己的帕子,沾湿水一点点拭,有些地方用劲大了点,床上不安分的人就要闹,一巴掌朝他的手背挥来,顿时红了一片。


    “…………”


    苏云青转头闷进被窝,丢给他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萧叙把她闷着的被子,掖到下巴没将人闷死,他起身瞧了眼自己脏兮兮的帕子,想也没想塞回胸口。


    他坐在书案前,查看她阅过的毒经,又细看她写过的笔记。随后起身在架子翻找半个时辰,没有异样,也没有毒粉与毒草,只有她记录的笔记。他临走前扫了床榻上沉睡的苏云青一眼后,才吹熄灯离屋。


    次日,芳兰敲响苏云青的房门。


    “夫人,赵公公来了。”


    “赵公公?”苏云青猛然惊醒,从床上坐起身,起得太猛,顿时脑袋一阵眩晕,脊背发凉,缓了片刻,才喘过气来。


    “夫人。”


    “我换身衣裳,很快就好。”


    怎么来这么突然。她着急忙慌换好衣裳,简单收拾,余光往脸颊一扫,发现发丝挡住的地方有一滴干墨。快步走到书案边一瞧,写好的记录,笔记被她昏昏沉沉废了大半!


    “夫人,需要我帮忙吗?”芳兰在外询问。


    “不用。”苏云青用力搓了两下脸颊,将墨汁擦掉,再查看铜镜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将脖子,锁骨的地方有搓红了几道。


    一口水都来不及喝,急匆匆出了门。


    前厅,亦如上回,赵公公带着江湖大夫坐在一旁,萧叙则端坐正位。


    “……侯爷,顾家身份特殊你是知晓的,顾家小少爷辞官回京,在家中做个闲散神仙,顾大人惆怅的很。前不久,不好容易与苏家谈了门婚事,结果苏二小姐逃婚跑了。”


    赵公公拂尘往臂弯一搭,“你看顾家小少爷,整日在不夜坊卖醉,再这样下去,顾大人哪还有心思上早朝。先前,陛下派人去金卫台传信,让您收他历练历练。下人传话,来了几回,您都不在。”


    “陛下被顾大人缠得烦了,今儿正巧,我带大夫给夫人瞧身子,正好传个话。”


    “顾小少爷过两日入金卫台,还劳侯爷严加看管,叫他莫要再懒散。”


    萧叙沉着脸一言不发,就像是意料之中,皇上会再往金卫台塞个人,平衡他的势力。


    他一直不回话,赵公公脸色也阴了下来,还未等他开口。


    苏云青及时出现,插话进去,“赵公公安好,许久未见。”


    赵公公挤出一抹讪笑,“侯夫人。”


    苏云青自觉坐到大夫身旁,轻车熟路,将手放置在腕枕上,“有劳陛下挂心,我们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就是我这身子不争气,药也日日在用,就是好的慢了些。”


    金卫台又落入了他人之手,她知晓萧叙此时情绪处于暴怒边缘,却要忍耐着不动刀杀人。


    她猜也能猜到赵公公此时来的目的,一是为了查她的身子,二就是为了查萧叙的近日行迹。


    她索性,将赵公公想问的所有话,答出来,“我们还处于新婚之中,平日夜里……”


    苏云青瞄了眼萧叙,正好他移过目光,她观察了会儿他的眼神,似将此事交由她处理,他配合。


    以防再出现上回的岔子。


    她故作羞涩,低头轻笑,“上回经大夫提醒,我们倒是有所收敛,只是阿叙他夜里粘得紧,每日天未黑就回府,要……咳……”


    停得这一下,反倒有了些信服力。她顺势勾过鬓角的发,让赵公公与大夫的视线,移到她所动的位置,察觉到她肌肤上那些遗留的痕迹,再引人误会。


    “一日一次到还行,三四回,是不太受得住了……阿叙他……习武之人……我们尽量克制……但我身子不好,肚子始终没有动静。”


    她唤‘阿叙’时,声音故意娇柔羞涩,唤得像挠痒痒似的,挠在心底。


    萧叙下意识注视她低眸羞涩绯红的脸,阿叙那两字跟咒语似的环绕在脑海挥之不去。许是第一次听她唤,浑身怪得很,起了一股燥热。


    赵公公:“没事,吃药还是见效太慢了些,大夫此次是来为夫人施针的。”


    苏云青:“什么?”


    大夫突然取出银针,猝不及防对准她的穴位扎了进去。


    这一针,乱了她的脉像,苏云青当即感觉胸口像压了块石头,难以喘息,冷汗直冒了出来。


    糟了!


    “慢着。”萧叙一拍椅子站起身,要阻止。


    苏云青双手一抖,想将针拔出来。大夫却突然对准她的另一处穴扎了进去。


    她骤然反抗站起身,银针磕到桌角,在她手臂拉出血痕,脑袋一阵天旋地转,余光晃过,一道身影神情紧张朝她奔来。


    “苏瑶!”


    “萧……”


    苏云青顿时失去意识,倒下的瞬间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接到怀里。


    她奄奄一息靠在他的怀里,萧叙快速拔出斜穿过她肌肤的银针,两指一挥,没有片刻犹豫穿过大夫的脖颈,将人给杀了!


    “萧叙!你要做什么!”赵公公一拍椅子起身。


    萧叙咬紧牙,眼底燃起怒火,“这话!我该问公公才是!”


    下一刻,便见苏云青嘴角流出一条乌血,滴在他的手臂上。


    赵公公也没想到出了这事,愣在了原地,“侯、侯夫人……侯夫人这是……”


    萧叙抱住她的手轻微颤抖,“赵公公今日来,是受陛下旨意要我夫人的命!再逼我另娶?!!!”


    周叔上前一步,紧忙将要包围赵公公的侍从拦住,一个江湖郎中杀了不会追究,但赵公公伤了半点,整个侯府可脱不了责。


    “杀、杀侯夫人……?”赵公公也磕巴了,他来此只是受命给侯夫人治病,怎么变成了杀人!


    “陛下、陛下没有此意,此番来只是为了给夫人瞧病……”


    萧叙怒火中烧,“是陛下还是赵公公?随意找个不知名的郎中就敢动我的夫人!”


    赵公公急了,这下可遭了,他踢了脚那具断气的郎中尸体,“这、这肯定是……肯定是……”


    萧叙忍着怒气,“赵公公今日就不送客了,还请查清,给侯府个交代。”


    赵公公吓出了一身冷汗,瞄了眼再次吐血的苏云青,脚底一抹油,一刻不敢多留溜了。


    侯府大门紧闭。


    萧叙收起暴怒之态,冷眼扫过碰触过她的郎中,抖了抖胳膊,似想让苏云青起来,“可以了,人走了。”


    苏云青还是靠在他怀里没有动。


    “苏大小姐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依旧没有回应。


    萧叙指腹抹过她的嘴角的血迹,滚烫灼人,心脏一悸,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这才意识到不对,脊背僵硬发怵。


    “苏云青?”他捏住她的下颚轻微晃了晃,想唤醒她,却仍不见效。


    “苏瑶?!”


    “周叔!去找张远达!!!”


    周叔骤然回首,萧叙神色紧绷,半跪在地,而怀中的苏云青脸色煞白,嘴角的血源源不断,落入他的手心。


    “张大人、张大人他被扣压在宫……”


    “那就去给我找全京最好的大夫!”


    第73章 苍山(9)


    赵公公神色慌张, 马不停蹄赶回皇宫。


    皇上书殿紧闭,内有两人相互谈论。


    “……首辅,工部的账还没查清吗?”


    “年过已久, 尚未。”张远达坐在茶案对面, 左手边是一本只待户部拨款的文书, 右手是户部私印, 意味明显,只等他许可拨款。


    李澈见他无动于衷,转而换句亲切的称呼, “老师, 当初若没有您在朝中的支持,学生也坐不上这个位置。”


    张远达作揖道:“是陛下上承天道, 下顺民心,乃天命所归。”


    “民心?”李澈敛起笑意,眼底浮现狠厉之色,“老师年事已高,有权择选高才, 不知近年科考进士可有人选?礼部与户部需要新鲜血液和人才,您老独来独往,一个学生都不带, 怎么行。”


    张远达:“未有。”


    李澈的脸阴沉下来。


    他是皇帝,可除了空是个‘皇帝’外, 其余的他什么都掌控不了, 连修个园殿办寿宴的款,都得低声下气找户部拨!


    张远达合上修殿文书,直言道:“陛下,临安瘟疫横行, 死伤无数,不知您可派人去统计民数?连一碗干净的水都没有。此时拨款修园,没有三年,此殿修不下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陛下又可有统计?边关战紧,遍地尸骸,乌余阴险,贺老将军常驻边关,吃尽风沙,死伤的将士,陛下可有拨抚恤款慰问,又可有宽裕粮草供给,又是否与邻国交好,有援军在后?附属国每年供奉是换成了实物,还是消遣之物,是换来了助兵助民之物,还是又增多了陛下后宫中的嫔妃?”


    “张大人!”李澈心有怒火,听不得来他的啰嗦,也听不得来他句句的教训。


    张远达夺回私印,“陛下您尊称臣一句老师,臣就该尽责。您应该醒悟,您的背后,不单单是您一人享有。临安不管,瘟疫扩散,寿园一修,国库亏空。可否有记后果?”


    李澈烦躁的很,他就是想修个寿园,哪有那么麻烦,扯上后头那么多东西。


    “那就提高税收!”


    张远达:“用百姓的血,填补国空,陛下不顾及百姓存亡吗?”


    李澈不耐烦了,“是吗?那朕就整治贪官!张大人,还是将工部缺失的那笔账算清再来与我谈,否则,张大人的旧友,工部尚书,就是朕第一个打下的贪官!”


    “陛下!”张远达一激动,猛烈低咳,咳得脸都白了,扶着茶案颤抖。


    军事吃紧,民心不稳,还要再来搅乱朝中官臣。


    风光繁荣的大靖,背后早已千疮百孔,不堪一击,垮下任意一处,所有都将土崩瓦解。


    李澈推过一杯茶,给他润喉,“首辅,您已老矣。”


    张远达望着浑浊的茶中,自己早已年迈的面孔,心生寒凉。他怎么就将帝师交付的大靖变成了这般……又要如何才能让含冤而死的帝师明目啊!


    殿门传来,急躁的脚步声,赵公公瞧见里面吵得热烈,却来不及等候,叩响殿门。


    李澈问道:“何事?”


    “陛下,出事了!”


    “进来。”他道:“什么事慌慌张张。”


    赵公公推门而入,此时李澈正闲情逸致坐于茶案,悠闲沏茶,而一头白发身着黯淡素衣的张远达坐于对面。


    “陛下。”赵公公关好门,抹了把汗,急匆匆走到跟前,瞧了眼杵在一旁的外人,犹豫片刻。


    “无妨。”李澈不以为然,神情依旧淡然,“你不是带江湖郎中去侯府给侯夫人施针,治旧疾?”


    他喝了口茶,心笑道:“治好了?侯府什么时候添子?让小侯爷一出世就送往皇宫来,我亲自教导。”


    赵公公:“那个江湖郎中不知对侯夫人做了什么,方施两针,侯夫人口流鲜血倒地,不省人事了!”


    “咣当!”李澈手里的茶盏,脱手,掉到地上,茶水溅湿他金灿灿耀眼的龙袍。


    张远达缓口劲,心下一怔,当即猜测到了苏云青对自己做了什么。上回为骗取柳晴柔饮毒,那小妮子给自己下的剂量不少。她的身子欠缺,一次性解毒伤身,只能慢慢来。余毒未清,这几日他被软禁于宫,就怕有去无回,临走留的课题密集,她为了吃透,估计没少对自己试毒施针……。她不像找死的人,下的剂量应该不大,醒来自己能解,就是突然施针泛了冲,一时乱了内息……


    他靠在一侧,只当听不明此事。


    “死了?”李澈心也慌,他才刚找到方法扳倒萧叙,可不能让他占据主权,翻了身。


    “不、不知。”


    “朕是问那个庸医!”李澈抄起茶盏怒火中烧直接砸到赵公公身上,“你个废物,找来的什么人!!!”


    赵公公吓个半死,咣当跪下,伏地颤抖,“陛下、陛下,那江湖郎中背景干净,没有任何问题啊,和侯爷并无仇怨……老奴、老奴……”


    “死了没有!”


    “侯、侯夫人吉人天相……”


    “庸医!”


    “死、死了!侯爷一怒之下,直接将人杀了,就、就死在我的脚边,断了气。”


    李澈冷静下来,嘴里嘟囔,“死了?”


    “死了、死透了,这下可如何是好,侯爷要、要陛下查明此事……”


    李澈沉默片刻,一直未达,突然转向张远达,将棘手的问题抛过去。


    “老师当初提的这桩婚事,甚是不错。萧叙如今欢喜的很,将那苏家大小姐捧在手心,朕还不想失去要臣。您以为,如何是好?”


    张远达思虑片刻,蹙起眉头。据他所知,萧叙平日镇静如山,失去理智暴躁到当场杀人,怕是背后真出事了,但线下朝中局势不明,还不是起冲突的时候,“侯爷要陛下查清,郎中既然已死,那么就死无对证。”


    李澈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大笑道:“还是老师明智。”


    他大手一挥,“赵公公,你可知晓如何做了?”


    “不、不知。”赵公公脖子一阵拔凉,脑袋哪转的过弯。


    李澈:“背景干净,那就做个不干净的背景,仇杀未遂不就行了?萧叙要交代,你就给他个交代。你个蠢货。”


    “是、是……”赵公公得令紧忙退下,一刻不敢多留。


    李澈瞧了眼要死不死的张远达,“首辅还是调查清楚,想明白了再来找朕。”


    “来人!把首辅送回户部严加看守!”


    ……


    侯府像炸开了锅,前前后后忙得不可开交,就连早前去往衣坊的阿钥听闻,也着急忙慌去医馆捧了一堆药回来,又煎又熬,可惜苏云青看的是毒理,那些复杂的东西,除了张远达和苏云青自己,没人能解。


    阿钥又将万草堂的人请来,仍没有半点用。


    苏云青的血还是不间断往外吐。


    萧叙坐在她的书案边,仔细捧着她那堆书卷看,偏偏那团墨糊了字,他又只得翻些看不懂的书,试图找出来。


    芳兰拿着盆,接苏云青呕出来的血,“糟了糟了,这可怎么办啊。”


    萧叙大发雷霆,一把将书卷挥出去,“把那人给我揪起来!”


    门外的侍从瞬间跪下。


    贺三七跨步从外赶来,“查过了,你下手太猛,已经是个死人了。”


    周叔这时又带着几个大夫奔入屋中,“少主……”


    几个大夫连看一番,皆是无力摇摇头。


    连万草堂都看不明白的病,那些个江湖大夫哪能看明白。


    萧叙捏了捏眉心,除了张远达无人能看透了,他无奈起身向外走,“我入趟宫,贺三七盯紧这里。”


    贺三七在门前拦住他,“少主,上回担保张大人出来,已经和工部扯上关系了,最近我们查案查的紧,这节骨眼上去……”


    “我说的没听明白?”萧叙斜过眸子,没了往日的纵容。


    贺三七不敢再言,侧了半步退让开。


    “咳——!”


    苏云青最后一口瘀血呕出,脉象居然稳了。


    万草堂的大师兄吼道:“清了清了!脉象清了!”


    周叔见万草堂已能瞧出,松口大气,及时将外人带离,把屋子留出来。


    萧叙欲走的步伐,调转回头,停步在床榻边,瞧着芳兰为苏云青拭去嘴角的血。


    “是何情况?”


    这时,万草堂的弟子才能查出一二。


    “余毒未清,在体内积攒……她怕伤身,自己封过脉象,但郎中医术不高,想治旧疾过于心急领赏,误触她锁的脉,这才一下余毒涌起,身体顶不住,吐血昏厥,待血吐完脉象也没事了,就是毒……还需她自己醒来解。”


    ……


    两日后的深夜,屋外树叶唰唰作响,轻敲着窗沿。


    苏云青醒来时,嘴中泛苦,浑身酸痛,手臂包扎。她恍惚睁眼,爬起身,扭了扭睡僵的脖子。


    遭报应也太快了,才给萧叙下完毒,她自己就中招了。药房迟迟未卖,就是为了自己偷偷养身子,用药自在不易被盯上。才做两幅脉像,这两针下去直接打通,差点没要她的命,养身也功亏一篑,要重头再来。


    屋里没有点灯,银月显着窗棂印在白色飘舞的纱幔上。


    苏云青抬臂撩开纱幔的瞬间,一股阴风与锐利的眼神从书案边直射而来。还没看清坐在书案边披头散发的身影,就已经心下一慌,差点两眼一黑再次背过去。


    她默默把纱幔放下,缩回被窝里,当做无事发生。


    “苏云青。”萧叙略带压迫的嗓音磁性响起。


    苏云青小心翻身闭上双眼,把自己缩成一团。


    下一刻,脊背一阵拔凉,脚步停在床边,纱幔被他的小臂撩起,一双划破暗夜的眼睛咬死在她后脑勺上。


    “要我再喊一遍?没死就转过来。”


    苏云青心中一横,小心翼翼慢吞吞转身,偷偷睁开一只眼瞄向他,手心不由攥紧被子,生怕萧叙一怒,把她从床上逮起来,丢到外头去。


    而她的另一只手,却躲在床榻中摸索,直到寻出压在底下的两瓶毒,还在并未被发觉,她才舒口气。


    “将军……”


    萧叙小臂垂下纱幔,将两人一同关在床帘中,右手端着一碗早已冷却的药。


    他目不转睛盯着冒出个炸毛脑袋的苏云青,忽然冷笑一声,“苏云青,你好本事啊。”


    苏云青咬紧唇,脑袋乱得很,他发现了?


    还没等她胡思乱想,萧叙便含着口怒火,咬字说道:“本事真大,为了杀柳晴柔,竟不怕死给自己下毒!”


    苏云青闻言一听顿时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事,瞬间腰杆都直了,慢吞吞爬起来。


    “我……那个……我若不吃的话,柳晴柔那种心思缜密的人,怎么可能会吃……”


    萧叙:“那你就给自己下毒?两针下去,差点死了不知道?”


    他站在面前,挡住所有光迹,黑压压一片铺下,像只来索命的鬼。苏云青只能感受到他语气中的凉薄,却看不清他的神情。


    苏云青张口咬了下舌头,“是……意外。”


    是报应啊!


    萧叙:“苏大小姐既然不怕毒,那就把药一起喝了。”


    “……”苏云青不想接,“能不喝吗?我嘴巴苦……”


    话音刚落,他的掌心摊开在她面前,手心里放着一颗早准备好的糖。


    苏云青:“……”


    晚风袭来,吹开纱幔,银月照亮那颗黄纸包裹的糖果。


    她有些意外,试图看清他藏在黑夜中的神情,却探不见半分,只得抬手接过,细嫩的指尖划过他粗糙的掌心,“多谢……”


    “把药喝了。”萧叙强行把药塞她手里,“你还给自己下了其他毒?”


    苏云青药碗停在嘴边,“将军怎么……”


    她想起来了,刚刚他正借着月光,翻找她的毒经,许是都看见了,瞒不住的。


    “不多……”


    “没死就行,桌上还有两罐药,喝完。”萧叙交代一声,甩门而出。


    苏云青皱紧眉头,看了眼空荡荡的碗。


    还有两罐!


    她拖着沉重的身子下床,走到书案边,发觉不光有两罐苦涩的药,还有一袋……甜蜜的糖。


    萧叙差人买的?


    待苏云青的屋内点起一盏灯,长廊外的身影才悄然离去。


    宣纸的声音与凉爽的夜风相叠,她侧头发觉,原先凌乱的桌子与书架有整理过的痕迹,她之前翻看过未做记号的页面,也带了标注,整整齐齐叠在一侧,方便她查阅。


    苏云青仔细瞧着被自己困意所毁的卷纸,那团糊墨被新纸覆盖,看不清的字迹,已被他一字一画补齐。


    她怔怔看着,错愕闪过瞳仁,手指不经意划过湿墨,心率被搅乱。


    重新找回,再写一份连她都要废不少的神,更何况是毫无接触的萧叙。


    嘴中的药苦进喉咙,她垂下眼眸,合上卷纸,并不相信那样镇静冷漠之人,会轻易动情,只能是——利用。


    萧叙多日忙于她床前,事务搁置。她夜里得守他回府了,既然表了态,那她也该做做样子,继续送汤点给他。


    苏云青次日选了家新铺子,开家分铺。


    “苏瑶,你病尚未好,怎么又忙起来了。”阿钥整日担忧死了,恨不得把她打晕再丢回床上,去好好歇息。


    苏云青:“顾小少爷的单,你可退回了?”


    “退了。他还说要邀你去不夜坊用膳,我以你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


    “除了这件事,还有其余事吗?都与我说说。”


    阿钥:“有两件事。一件,顾小少爷入了金卫台。”


    苏云青:“他入了金卫台?!”


    “是。只不过,快被打个半死,架在木架上晒人干,半死不活才放他下来。所以……他近日和侯爷结下梁子,众人皆知这两人不合……”


    苏云青:“结梁子……萧叙怎么松口由他入了金卫台。”


    她依稀记得,萧叙答应婚事,就是为了金卫台里不养娇贵的世家公子,败坏风气。


    北轩王都能查出顾帆背后有问题,不像看到这样,一张白纸。一个能在他爹背后,掌握他爹官职的人,必然是个有谋之人。


    萧叙不可能查不透他,也不可能不知顾帆的心思。


    难道是故意为之?萧叙才回京没多久,顾帆就辞官来京,追着他赶监视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苏云青惆怅道:“第二件事是什么?”


    阿钥欲言又止,“还有一件事…………苏瑶……”


    苏云青:“怎么了?”


    阿钥道:“我们铺子的账册被衙门查了,到今日都还未回。”


    “什么!!!”


    她才睡了几日,居然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阿钥补充道:“应该……没什么大事吧。一条街的铺子都被查了,传闻是陛下旨意,要加税。”


    苏云青:“加税?”


    “是。”


    “船商和医铺可有被查?”苏云青不免担忧。


    阿钥:“没有,船商我换了账,将名挂在了其他船商下,只是若再想扩大恐怕难了,只能为此现状,才能隐藏,不过我们的船当初买的旧船,早已破旧,借这名义换新,改成大船多载货,能平过多交的税银。”


    她继续说道:“医铺我上了锁,拆了牌匾,当初未在衙门挂商,也未大张旗鼓开张,无人知晓,便伪装成了住户,掩盖了过去。”


    “就是,这衣铺的账册,被带走了。”


    “全部?”苏云青心慌不已,她的账还没做完呢,这一查,可完了。


    阿钥:“全部,包括乌余的货单……衙门带人收账,控制人直接入内带走,说陛下有令,要加商户税款,需查账……”


    第74章 苍山(10)


    “夫人……来人了。”芳兰局促站在门外, 语气轻飘不实,带着担忧又不敢外露给外人的情绪。


    苏云青心底咯噔一下,脑子里捋出的事情, 散落一地, 只剩一片空白。


    衙门是萧叙的人, 按理而言, 她还未将这笔赃款吃完,萧叙应该会暗中派人把乌余的单子给送回来。结果这么多日,一丝动静没有。


    芳兰瞧她不动, 又唤了一声, “夫人。”


    苏云青一把握住阿钥的胳膊,低声道:“今早我给将军炖了汤, 你快些派人给他送去金卫台。”


    阿钥:“好。”


    她们也该求助侯爷搭把手。


    她会错了意,苏云青只是因为出门前,在汤中撒了小量的毒,无论如何她得拖上萧叙,不然只有枉死一条路。


    “不必了。”萧叙的声音从外传来, 他身握长剑,径直走向里屋,“夫人, 怎让衙门的人,在外等那么久?”


    衣铺的几本账册跟着甩在她的茶案上。


    “将军, 是衙门的人吗?”苏云青仰头看向他, 自知,她多做的一份假账,估计已经被萧叙看完了。


    萧叙长剑压住几本账册,目光扫过她做了几页的假账, 眉眼骤缩,“夫人手脚挺快。”


    苏云青面不改色,故作不知言下之意,勾唇笑道:“和乌余做生意,总是提心吊胆的,所以账得多做一份……”


    她起身两手撑在茶案,踮起脚,凑到萧叙面前,仰头对他微笑道:“我这也是怕牵连了将军。”


    萧叙垂眸直愣愣盯着她笑如弯月的眉眼,清澈而透亮,粉嫩的红唇无害轻扬。


    两人目光相触,苏云青手上动作极快,抽出一本假账册子,两指快速一弹交给阿钥处理掉。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二人不约而同眉骨底压,眸光暗涌,转向半掩的门。


    萧叙未出鞘的剑,架在她颈侧。


    苏云青掠了眼剑鞘,“将军有事托我?”


    剑架在她肩头,他反手横过剑鞘画了半圈,挑起她的下颚,望着她漂亮的眼睛,俯身道:“陛下唤你入宫,乌余的账单我已派人在衙门截下,未有人查看。此去,你只道身体不适,落下铺账未明,这两月未缴的税款,罚期补缴。”


    苏云青注视他深邃的眉宇,那双眼中有着警告。


    她就说,乌余的贪款,她还没吃透呢,怎么会由她被查。


    他们贴得及近,瞧着面上相互和睦,可这背后暗藏几分针锋相对的意思。


    “比起手脚,将军似乎比我还快。”


    他居然改了她近两月上缴的税账。她估摸着,铺子税款出事,或许是他暗中告上去的。


    这几人的弯弯绕绕,她似乎能猜到些什么。李澈有事让她调查,并且事态紧急,而萧叙将计就计,把她送入宫面圣,目的自是为了让她去寻个最新消息,就看她回来,会不会相告与他了。边关税案,萧叙早有对策,到底是什么事,让他都坐不住,要主动出击了。


    “咯吱——!”门被推开,衙卫齐刷刷在铺子外站了两排。


    衙卫之首,瞧见萧叙愣了一下,随即作揖道:“不知侯爷在此。”


    “无妨。”萧叙冷漠抛过一句,转头对苏云青放轻语气,“夫人莫怕,为夫自会为夫人证明清白。”


    边说边转动剑鞘压在她的肩膀。


    活像个犯人的苏云青:“…………”


    清白?她的清白不是被他毁的?


    他哪不会演戏,他这不是演得很感人吗?


    那几个衙门的人,面面相觑,一瞧往日京中一对恩爱佳人,如今身官在职的郎君不得不压着自己心爱的娘子上‘刑场’,这感人画面,在他们脑海里续写江湖剧本,都快伤感的落泪了。


    苏云青索性演起一对永别鸳鸯,“将军,我在厨娘那为你存了好些糕点与罐汤,入春夜寒,您多喝些。平日事务繁忙,用膳莫要太急,也需多喝些汤暖身,伴着饭菜,才能顺口。”


    她两眼泪打转,“此一去……”


    “……”萧叙无奈撇了下嘴,附耳道:“可以了,演得差不多了。”


    苏云青:“……将军多喝些。”


    衙门为首的人,掏出受命入宫的令牌给萧叙,“侯爷位高权重。不如就由侯爷亲自送侯夫人入宫觐见吧。”


    店内探头瞧望的百姓,也觉得此举甚妥。


    拿到令牌的理由算是找清了。


    萧叙压着苏云青往外走,让周叔以照顾为由一同跟上。


    宫中本是以为衙门押送,便没派人接应,萧叙利用令牌顺利将周叔带入宫。


    侯府管事常年居于京中将军府,瞧起来并没有什么威胁。


    但若论起皇宫,周叔却比府里任何人都熟悉。


    贺三七目标太大,周叔再适合不过,况且他身手了得,侦查能力强劲,入宫一趟,应该能知道是谁神不知鬼不觉,来过皇宫,给陛下递了两封密信。


    方入宫,周叔就与他们分头行动。


    萧叙与苏云青并肩而行,穿于长廊之中。


    两人和谐无言,心里却在相互盘算。


    苏云青倒是想起一件事,当初吴梁提过两本册子,那夜贺三七同样提及。她太着重于边关税案,竟忘了还有件一事。一本前朝旧案,大晋皇亲斩杀名册,少了两个名字。


    到底是少了哪两个名字。


    “侯爷!”赵公公突然出现在长廊尽头,面带错愕,目光游走一圈,瞧见萧叙腰侧悬挂的衙门令牌。老狐狸眼神一变,没追究这事,冷静下来,想起前几日的江湖郎中,还没去侯府给交代呢。


    “哎哟,侯夫人您没事可太好了,叫老奴一阵忧心啊,可……可查出是何缘由了?”


    萧叙:“中毒。”


    “中、中毒!”赵公公嘴角抽搐,他一拍大腿,“哎哟,说到这事,是老奴出了差池。”


    他抬袖抹泪,“陛下唤老奴给侯夫人瞧病,老奴就听说那江湖郎中,可令白骨生肉,哪知竟是心怨侯爷之人,这一查清才知,从前侯爷出兵踩坏了他家庄稼,家中几人无钱无粮过冬,饿死了,心生了怨恨,这才伤了侯夫人。他们这些人啊,可恨!”


    “幸好侯夫人吉人天相,没有大碍。”他夸张地松口气,“可叫陛下担忧坏了,您瞧才查清,想让老奴择日带礼去赔罪。”


    萧叙冷漠望着他,忽而冷笑一声,“原来是这么回事。”


    赵公公连点头,“是啊是啊。”


    萧叙霎时圈住苏云青的腰,一副护起来的架势,“本侯夫人旧疾未愈,又添新病,这身子是愈发难养了,没有一年半载是难好。”


    他话音落后,指尖用力捏了下苏云青柔软的腰侧。


    她心领神会,猛地低头咳嗽,边咳嗽边恍恍惚惚的往萧叙肩头靠,嘴中还颤抖着絮叨,“我没事,阿叙也是为了大靖才不当心踩坏人庄稼,害人报复……”


    她倒是心善,“臣妇也没有心怨陛下,陛下也是担忧我们二人,没有儿女承欢膝下,感情终究是不能长远,但如今……咳咳咳咳咳……”


    苏云青猛地低头咳嗽,咳得脸颊涨红,一口气提不上来,肺都快咳出来了。


    说话装虚,被口水呛着了。


    “夫人!”萧叙担忧地扣住她,轻缓拍打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苏云青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红着双眼丢给他个眼神,让他接话。


    萧叙:“本侯与夫人情真意切,为了两情长久,自然要多生几双儿女。”


    赵公公忙找个台阶下,“哦哦哦,这件事,老奴回头禀明圣上。这江湖混乱,难免遇上些心思不正之人,待侯夫人日后身有好转,再带郎中去为夫人调理。夫人平日不易劳累啊。”


    “这账目的事……唉,劳夫人不远跑一趟了。税账不是什么大事,主要还是陛下忧心着侯夫人,这……”赵公公瞄了眼,虚弱缩在萧叙怀里底咳的苏云青,又抬眸看向护人意味明显,硕大一个杵那的萧叙。随口扯了个谎,圆过去,“这……本来呢,是想让衣铺里负责的掌柜跑一趟……没想到夫人亲自来了……”


    苏云青:“不碍事。”


    赵公公轻甩拂尘,转身带路,“随老奴来吧,一会儿见了陛下说清便是,不是何大事。”


    “嗯……好。”


    几乎在赵公公转身的瞬间,背后粘在一块的两人,颇有默契,瞬间彼此弹开。


    “哦对了,夫人。”


    刚分开的两人,眨眼又回弹到了一起。


    “……”


    “……”


    赵公公想起何时,一转身,身后两人还是靠在一块。萧叙眉宇微拧,蕴含担忧之色,搀扶苏云青,举步艰难往前走。


    苏云青:“……”


    他好端端的回什么头,一激动,往萧叙身上扑时,没留意脚下,踩了他一脚。


    萧叙暗中掐了她胳膊一把,小有报复之态。


    赵公公:“侯夫人,一会儿陛下若是问起郎中的事……”


    苏云青立马心领神会,“知道的,是他对侯府心有怨恨,与公公无关。”


    “没事没事,老奴就是怕日后,不好与陛下去侯府给夫人疗养的事。”


    老狐狸就是想甩脱个责任,把锅丢萧叙身上。


    无所谓了,萧叙肩宽背后,背口锅,他还是能背动的,只要不再派人入府查探她的身子,经不起再来两针了。


    大殿外,赵公公把萧叙拦在其他宫女太监众多的外场上,独自带着苏云青拐入寂静的书殿。


    殿中苏云青跪在书案前,李澈不知在为犯愁何事,书案上的卷轴乱糟糟落了一地。


    “……侯夫人身子好转了?”


    “臣妇已经无碍。”


    “江湖郎中的事,赵公公可去侯府带礼赔罪?”


    “臣妇心意已领,本就是郎中心有旧怨而激起,陛下与赵公公也是一片好意,不必再让公公赔罪。”


    “罢了罢了。”李澈起身走到她面前,“你可知朕让你来此所谓何事?”


    苏云青镇静道:“臣妇知晓,臣服有罪。”


    李澈负手踱步于她身前,所言头头是道,“户部张大人近日给朕算了一笔账,说什么国库亏空、前线粮草军饷告急、临安瘟疫无法修建。朕一瞧,朝中竟有如此多贪官,贪百姓的血,吃百姓的肉。”


    苏云青端正跪坐一侧,一言不发,却配合的点点头,目光一刻不离那堆乱糟糟的书卷,试图在其中发现要点。


    李澈高言道:“所以!朕才彻查官府、清查商铺。国为重、国安则百姓安,知否。”


    “臣妇知晓。”苏云青接话道:“臣妇前些时日身子抱恙,商铺的税款未算清楚,落了缴款时辰,过两日算明,必将连带罚款,一同缴纳。还望陛下开恩,从轻发落。”


    她目光一瞟,果真叫她查到了一堆书卷下压着的前朝旧册,在一堆如废墟的纸下压着,上头划过褪色的红线,划掉一道道十四年前,大晋盛世的名字,密密麻麻,全是死人之名。


    正巧有两个名字未被划掉,只不过那旧册湿过水,大面积已经不清有个名字看不清了,但能清楚看到另外一个,写在妃子一栏——‘惠妃,守疆亡将之女,庄忆之。’


    批注为新墨,写着:冷宫妃嫔,旧记亡故,掘陵无人,不知所踪。


    这时,李澈已在一旁嘀嘀咕咕的半天,给他所谓的查抄找个幌子圆,信步闲庭的也晃到了苏云青面前,恰巧挡住她的视线。


    李澈扶苏云青起身,“……税款这事,可大可小。听吴梁来报,苏小姐说萧叙在城外查获一批腐朽的武器?”


    苏云青收回目光,“并非查获,早成渔民私有,拿去卖了废铁。”


    李澈:“你亲眼看见的?”


    “正是,我恰巧出城送货,意外遇上将军正好搜到此事。”


    李澈:“没有再翻新的可能?若是能再用,花钱从渔民手里买回,送回工部重修,能省下一笔打造武器的巨款了。”


    苏云青摇摇头,打消他的试探,“铁锈如渣,一碰即碎,已是没有再用的可能。陛下不必再花费冤枉钱买回。”


    李澈听她所言,才松口气,“既然这样,那就不必再多理会。”


    他回头在一堆卷山中翻找,苏云青在这时,识趣的垂下脑袋,怕他疑心再犯。


    果然,李澈随手翻了两下,就发现那卷前朝旧案,明晃晃敞着,露了一角在外,抬头下意识观察苏云青。


    发现她正低头扣玩袖口的绣花,玩得入神,对他桌上这堆‘杂物’没有什么兴趣。


    李澈默默把东西收起来,翻出神秘人奉上的另外一本卷册,递到她面前。


    “萧叙在外为国弑杀,背后树敌无数,就这次,差点将你也扯了进去。”


    苏云青定睛一瞧,果真是贺三七口中那本检举萧叙边关税案的文书。


    李澈好言道:“想还他之人不少,前不久有人将此物呈入殿中,朕坚定认为,萧叙不是这种贪财之人!必然是有人陷害于他。”


    “侯夫人认为呢?”


    “陛下说的是。”


    李澈认真道:“账册中没有切确的数额,只有预估的额数,这些朕一眼便知不实。但背后有人存心陷害于他,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还是要找出实证证明他无事才可。萧叙通常会将重要的东西,放在身旁,他归京,定然也将边关账册带了回来。”


    苏云青翻阅两下账册,确实并未写明,只写了边关罪证以及预估的税额。说明他做的事,除了信任的几人知晓,并无旁人再知,军中提供账册的细作,该是个无名小卒。


    她沉默良久,小道士不是萧叙的人,似乎也不是皇上的人。那前世,萧叙军中与小道士接头之人,便是另一方派去的监视。


    杀她,又是为何……如果这般说来。前世她查到的四十万大军不是萧叙买的兵,那就是与这本账册一样,有人栽赃萧叙,有人怕瞒不住私兵的事,怕她带证回京,与他对证?!所以杀她灭口!


    除了萧叙,朝堂之中,还有人要反!且势力不在萧叙之下。


    她能死于乌余蛊毒,那背后之人,与乌余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苏云青脑子突然乱了,可前世之事,也算是讲通了。虽暂能模糊推断,上一世她并非死于萧叙之手,但对他也不能全盘信任。


    毕竟,她现在还吃着边关掉脑袋的账,面上与乌余也算扯着关系,且是他一手盘算,诱骗她,扣在她的脑袋顶上。


    苏云青只得出一个结论,萧叙这人她要利用,蛊毒亦要下!


    “苏大小姐!”李澈唤她一句,“你在想什么?”


    苏云青换出抹笑容,“禀陛下,臣妇是在回想,平日在府里帮侯爷收拾屋子时,有无见过这种账册。”


    她遗憾道:“我好生想了许久,并未瞧见过,许是我没留意,忽视了。陛下说的是,税案关乎大靖,关乎侯府。臣妇必将竭尽所能为陛下与侯爷分忧,让证据证明,陛下看中之人不会有错,更不会贪财享乐。”


    李澈满意点头,“朕所言,你既明了就好。侯府若遭人陷害,你可也脱不了干系,所以查到税案,必须快些交于吴梁,送到朕的手里,朕才能保你们平安无事。”


    苏云青行礼,“臣妇知晓。”


    李澈:“好了,朕乏了,若无其他事,你就退下吧。”


    “臣女告退。”苏云青将册子藏入怀中,退出书殿。


    册中信息,贺三七的人早已查出。她要做的,就是对此装不知晓,这样才能占据主权。


    她捏了把自己的大腿,眼泪直飙,红着眼眶出殿,跟在赵公公身后去寻萧叙。


    第75章 苍山(11)


    苏云青跟在赵公公身后, 老远瞧见萧叙高大的背影,手持长剑,如松般耸立在殿前的广廷。


    他听见脚步, 骤然回眸, 视线无视赵公公, 一眼锁定跟在他身后的苏云青。她耷拉着脑袋, 轻微飘动的发丝挡住那双通红的眼睛。


    他顿时,蹙起眉来,快步迎上去, “夫人。”


    苏云青正盘算着下次怎么给他下毒, 胳膊突然被一抓,吓她一跳, 看清人后,眼眶通红泛起一抹假惺惺的委屈。


    “阿叙。”


    “怎么了这是?”萧叙弯腰,盯着她那双无辜的眼睛,一瞬便看出端倪。


    苏云青急忙抬起他逮住的胳膊,手背抹眼泪, 挡过眼睛,别过视线。


    赵公公作揖道:“侯爷,夫人前些时候漏算了税账, 陛下罚了些银子。”


    萧叙意料之中点头,故作不知, “原来是这样, 罚了多少银子,为夫帮你还。”


    苏云青:“……”


    他还帮她还钱?这话听听就好,她可信不得。


    赵公公:“这上回郎中的事……给夫人和侯爷,赔个不是。老奴送你们二位出宫吧……”


    萧叙凝她一眼。苏云青顿时心领神会, 婉拒道:“赵公公不必在送,那已是过去之事,怪不得您,陛下还等您服侍。”


    赵公公:“这……”


    他似乎没想就这么离开。


    苏云青踮起脚勾住萧叙后颈,往他怀里靠,‘撒娇’的声音,正好够赵公公听着,“将军……膝盖跪疼了……”


    萧叙也没说什么,把剑交到她怀里,弯腰把人抱入怀里,转头对赵公公说:“夫人是个财迷,罚了大笔的银子该伤心了,得要好一阵安慰才能罢休。赵公公请回吧,不必再送。”


    赵公公看那两人,你侬我侬,杵在这也不是个事,便就此作罢,告退了。


    萧叙抱着苏云青穿过广廷,越过拱门,行至小花苑的长廊上,待无人了才停下脚步。


    苏云青正舒服着呢,这么大的皇宫,她真是一步都懒得走,“将军怎么停了?”


    “躺舒服了?躺舒服了就下来。”


    “……”苏云青不情不愿从他身上下来,把剑丢回给他,甩过头,头也不回走在他前面,她就算走的再快,也不及萧叙长腿一伸,轻易跨两步就跟上了她这个小矮子。


    背后像座山在挪动,光迹挡了大半。


    萧叙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苏云青……”


    “嗯?”苏云青顺音源昂起头,红红的眼尾依旧没消。


    萧叙本是想询问,她打探到了什么消息,话到嘴边,转了风向,“你……好端端哭什么?”


    苏云青:“你知道陛下要罚我多少钱吗?!我这个月的钱都白赚了,能不哭吗?我哭得都恨不得给自己……一……剑……”


    她的‘一剑’才张口,萧叙就面无表情,把剑递到她面前了,满脸写着‘满足她的一切愿望,绝对不拦着。’


    “……”苏云青无语睨他一眼,甩甩袖子,懒得理他。


    萧叙偷偷低笑的声音,突然从她背后冒出。


    “你笑什么?把我的账改了,这笔钱,从你分的利益里扣。”苏云青鼓着气,环臂回头盯着他。


    “请便。”萧叙剑鞘轻敲她的额头,越过她往前走,玩意褪去,询问道:“苏大小姐聪慧,应该知道我让你来是查什么事。”


    苏云青揉揉额头,提起裙摆跟在他身后,小跑着追上他的步伐,“我能知道什么事。”


    “苏大小姐,陛下的书殿,只有你一人能进,去一趟难道没看到什么东西?”萧叙负手信步闲庭,“是要我再做一次账,把你送进去?”


    苏云青随便扯慌,“就……在那堆桌上看到了不少税单,什么铺子的、边关的、还有五年前的、甚至还看到了一本,划去名字的前朝名册。”


    她黯下目光,盯住他的背影。他的背影无异,步伐不乱。


    萧叙:“还有其他?”


    苏云青:“没有了。”


    周叔已经回来,并已在马车旁等候。


    摇摇晃晃的马车上,萧叙询问周叔查到了什么事。


    周叔:“同一个人,手脚并不利索,我在书架的角落,发现衣袖上抖落的香灰。”


    苏云青:“香灰?”


    萧叙托腮扫过目光,“苏大小姐知晓?”


    苏云青如实道:“过年夜那晚,有人进过我的房间,甚至查看过你放在我房中的那口棺材,我在里面也发现了香灰,再之后我们去了远青观,那些香灰我在小道士身上闻见,看见过。”


    萧叙眉头微压,半眯眸,“闻见?”


    苏云青摩挲着下颚,认真回答,“是啊,当时我们靠的很近,我就闻见了,是一股带轻微生锈臭感的檀木味,小道士应该是个信徒不错……或许,真是他所为……”


    萧叙冷哼一声,“苏小姐闻得可真仔细。”


    苏云青摆摆手,“因为距离不远,所以就闻到了,他怕我闻到他身上的味道,还特意在炉子里点了普通的香盖过。”


    萧叙:“那你凑得可真近。”


    苏云青:“也还好,他说要给我算一卦……”


    马车突然停下,苏云青怔了片刻,“怎么了?”


    “你可以滚下去,收拾银子去衙门交税了。”萧叙冷不丁来了一句。


    苏云青一瞧到青罗坊了,正好,免得先送萧叙,她还得掉头回来再跑一趟。她倒是心中暗喜,头也没回,跑下车,丢一句,“那我用将军的钱,去补漏洞啦。”


    就这她跳下车的最后一下,车厢里传来警告声。


    萧叙:“你敢动我的钱,我就剁了你的手。”


    “啊?”苏云青听清的瞬间回过头,马车已经从她面前扬长而去。


    “什么啊!”她叉着腰,“方才在宫里不是这样说的,那么大个窟窿,我要拿多少钱去补。”


    她询问一旁的周叔,“周叔,你是不是听见,他说用他的钱补了?”


    周叔挠挠头,“那个……夫人,宫里的事,我并未在啊。”


    苏云青不开心了,“……他这是怎么了?那账是他乱改的啊,怎么要我给他还钱?”


    周叔面露难色,却还想着为主子挽尊,“这……少主他肯定是公务繁忙,所以急匆匆走了,晚上估计都不回来了。”


    苏云青往店里走,“周叔你没头没尾说什么呢?他公务繁忙,我就不忙了?”


    “算了算了,我今日得待在店里理账册,你回府去给将军送些汤去,那些汤是我早晨让厨娘炖好的,冷了不好喝。”


    周叔:“好。”


    阿钥在里屋理着账单,瞧她进来,舒口气,“苏瑶,你没事吧,铺子里的账我都重新梳理了一遍。”


    她急急忙忙递过分好类的册子,“其他账单都没事,就是这本,被改过了,要罚的钱抵过我们一月的营利。”


    “这个月要白干了,新铺子抽不出钱再去置办,只能暂时搁浅。”


    她很认真在给苏云青汇报,一个人宅在里屋,把所有东西帮她理了清楚,减少她的工作。


    苏云青深吸口气,“阿钥。”


    阿钥怔了片刻,“怎么了,苏瑶。”


    苏云青注视着她的眼睛,无奈道:“阿钥,你在铺子了帮我够多了。”


    “没事的,那都是我该做的,能帮你……”


    “衣铺的事物,日后不再需要你了,你贴个告示,签字画指,写明主动辞去青罗坊掌柜之位。明日你便从侯府搬出去。”


    阿钥捧着辛苦理了半日的账册,笑意僵在嘴角。她放下册子,在苏云青对面坐下,“苏瑶,是遇见什么严重的事了吗?你需要我帮你做什么?我都可以做。”


    苏云青:“你搬到药铺的宅院里住,那处宅子在盲婆名下,地契在柜底,遇到必要时候你可以把宅子卖了,远离京城,那些钱足够你回乡,享度一生。”


    阿钥:“是……哪里出问题了。”


    苏云青:“按我说的去做便是,面上与我撇清关系,背后的运船还是由你掌管,平时行事要更加小心。”


    “我知道了。”阿钥在书柜中翻找出两张信纸,递过去,“说来,我正好要与你说件事。”


    “师父让万草堂送来两封信,一封给我,一封给你。”


    苏云青边拆她的信纸,边听阿钥所言。


    阿钥:“师父说我不适合学医,给我找了位老师,让我尽快去太史阁报道。”


    苏云青:“太史阁?女史官!”


    阿钥嬉笑道:“是,比起学医,我更喜欢史官。”


    苏云青为她欣喜,“你喜欢最好了。”


    阿钥:“哦对,你的那封信,我也查看过了……师兄传信说,让我先看,若是出了问题让我及时烧掉摧毁,等你回来再口头转告你。”


    “信上说,让你去一趟明翰堂。要我陪你一同去吗?”


    苏云青攥着那张纸,“不必,我自己去就好。”


    阿钥:“可是周叔,看的严。”


    苏云青折叠信纸,对准火烛,在炉盘里烧干净,“我夜里翻出去,你入我房,帮我守着。”


    ……


    如周叔所说,萧叙忙得不着家。夜深人静时,苏云青夜里顺利翻出侯府出城,坐上阿钥准备的马车,去往明翰堂。


    明翰堂自出事后,封了堂,学生暂且放假等待堂中修整,可事实时,修整需要钱,户部的钱如今同样不好出,陛下盯得紧。


    苏云青从旁门进入漆黑一片的明翰堂,点燃手提灯,轻车熟路往信上说的旧书堂去。


    “咯吱!”


    破旧的堂门,吱吱啦啦在夜里嘶吼打开,月色随门开而缓缓闯进去。


    屋子里灰蒙蒙一片,高耸到屋顶的书架像只巨兽,压抑而下。


    苏云青伸入提灯,一阵风顺势闯入,“咚”一响,挂在墙上半张烧毁的画像晃了两下。


    她猛然转头,发现动静是画像所至,才松口气,将屋子里的光点燃,找了个位置,坐下。


    没多久,门外传来缓慢的脚步,一道身影推门而入。


    苏云青还没打招呼,突然看见的并非她所想的张远达,而是一个从未想过的人……


    “林阔!”


    杜大人的爱徒,新上位的吏部尚书,林阔!


    她立即像跳脚的猫,提起灯,警惕朝林阔看去,脑子里闪过千百种假设。


    万草堂递来的信,不该有误,阿钥也不会骗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侯夫人。”林阔白白净净,长相秀气,活脱脱的文静书生样,为人看着很好相处,更没有朝官们身上那股狡黠味。


    但如今,苏云青推翻对他的表面印象。


    林阔边往她这方走,边吹熄路过的灯。


    苏云青缩起眸往后退,后背抵住书架,已无处可退,“林阔,怎么是你?”


    他背后的光一点点的淡下,整个书堂里,只剩她手里那盏。


    林阔嗤笑一声,见她临危不乱,可提灯的手难掩害怕轻微颤抖。他索性停步在帝师画像边,与她相隔一段距离。


    “侯夫人不必紧张,吹灯只是为了怕有人夜巡,发现动静。”


    苏云青:“你来此所为何事。”


    林阔侧身看向那张烧毁一半的画像,“我来和侯夫人讲个故事。”


    “夫人可知帝师英明一世,为何而死。”


    苏云青掌灯坐在一旁,没有出声。


    林阔自顾自道:“帝师精通谋略、兵法、权势、布局,下至朝中重臣,上至皇位继承,无一不过他的手。那么精明的人,何人能害他,他只能死在自己信任的人手中。”


    “新帝上位,京中众人心知肚明,萧叙为助陛下登基,杀了帝师。他少年时,入堂两年,帝师对他严加看管,他心有积怨。”


    苏云青却一口咬定,“他不是这样的人。”


    林阔却笑了,“侯夫人急什么?待我说完。”


    “当年,先帝病危,帝师身携召书居于明翰堂内一年,不入京城、不上早朝、闻堂外事、亦不与任何皇子为伍。”


    “十来名皇子掀动朝野,暗中相斗,相互陷害,死的死伤的伤。”


    “而陛下!”


    林阔语气加重,看向苏云青,居然直呼陛下名讳,“李澈就是一个纨绔,论学术他不行,论骑射他不行,兵法用人他更不行,二十来年没有番位,没有属地。他的心中只有玩乐,旧时之愿便是开个上不了台面的青楼!”


    苏云青听得蹙眉,他似乎对陛下并不像看到的那般,如杜大人一样忠诚。


    林阔继续道:“好在,正是因为他废,朝堂相斗,他根本入不了眼。可众人忘了一件事,他幼时亡故的母亲与常年守僵,不得归京的贺家,算得上个远方亲戚。某日夜里萧叙悄然回京那夜,去往王府,与李澈夜谈,说可助李澈一臂之力。李澈倒是有本事,当即找到靠山喊起了表亲。”


    “再之后,遗诏传出,萧叙深夜提剑进入明翰堂,杀死帝师,放了一把火,堂中大火蔓延,烧毁了那张秘旨。好在旧书典籍无碍,就是这帝师画像烧毁半张。”


    苏云青:“这只是传言,又有何人真正看见,萧叙的那把剑,沾了帝师的血。”


    林阔低笑一声,掀起眉眼,“首辅张大人,在长廊亲眼所见,萧叙提剑从帝师房中离去,而帝师倒在血泊之中,萧叙入堂放火。”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苏云青想走,才行半步,被林阔拦下,“林大人。”


    林阔:“侯夫人,信是我师父派人送去青罗坊的,故事,也是他让我讲于你听的。”


    苏云青怔住,“谁?”


    他的师父不是杜大人?是……


    她震惊道:“张远达?!”


    “正是。”


    这是张远达的一步掩埋与朝中的棋?


    林阔:“有些事,我需和侯夫人说明,户部掌控国库,一旦师父失官,国库的银两就再兜不住。陛下盯着户部的钱许久,多年来一直无法掌控,这次难得抓住师父把柄,绝不会轻易罢休,再让户部落入旁人手中。我虽以杜大人爱徒露面,本以为能派人接下户部,但显然陛下并不放心。”


    “这些话,皆是师父让我转交给你。”


    他说了句自己的话,“若在之后有难,可传信与我。”


    苏云青从明翰堂离开后,脑子混乱的很,她并不明白,林阔若真为张远达弟子,分明隐藏良好,为何在这时于她面前暴露,又为何受命讲一个人尽皆知的故事。


    她原路返回,翻入院中,吹熄屋中的灯让阿钥回屋,随后潜入书房。


    萧叙似乎还没归府,府里很静。她在书房翻找一圈,平日她收拾书房任何角落都会打扫到,整理过的书卷皆有印象。


    她在萧叙常坐的茶案便,又翻箱倒柜找了一圈,没看到任何有关边关税案的东西。


    李澈说的应该不错,萧叙这样警觉的人,一定会把重要的东西,带在这边。


    书房没有……那只剩一个地方了!


    将军府的禁区,她两辈子都没跨进过的地方。


    苏云青摸索着躲避夜巡侍从,前往‘禁区’,祠堂无人看守,她轻手轻脚摸进去,悄然推开一扇窗隙让月光透入,随后在柜中搜寻。


    一本泛黄的账册引起她的注意,走到窗边一瞧,赫然是那本边关记事,所有的罪名全部成立。


    苏云青快速收拾好账本,放入怀中,又将屋子恢复原状。


    银月照在地面,她忽然低头一瞧,发现地板有些印象。祠堂的地板特殊,是由桐油浸泡过的杉木,表面光滑无缝,犹如金砖。


    这是……今世她拜堂的地方!


    那日盖头厚重压在头顶,她只得低头看地,当时提心吊胆,只是觉得地板特殊,无心多想……


    萧叙那天破例穿了红衣,竟带她在祠堂拜了天地!


    苏云青觉得不可思议,又觉,那不是萧叙会做出来的事。今世与前世,他们相遇,多出来的一面,是她在明翰堂红衣扮鬼,逃至破庙,遇上李甚围堵,萧叙出手相助杀人,栽赃给她。


    那是他们两世相遇,多出来的一面。


    “沙沙。”


    供台前的白色纱幔飘拂。


    苏云青凝眸朝前走去,手背缓缓推开纱幔。


    供台摆放三块牌位,从左至右,一块为帝师、一块为他母亲、一块是贺老将军的夫人。


    而中间那块萧叙母亲的牌位,写的名为——庄忆之!


    苏云青浑身僵硬,顿时傻了眼,大脑一片空白。


    庄忆之,那不是皇上正查看的前朝旧案吗!那位逃离追杀,消失无踪的嫔妃。


    “咯吱。”


    苏云青背后的祠堂门从外推开,一阵凉意如蛇蝎爬上脊背。


    她僵着身子回过身去,门槛外立着一道墨色身影,阴冷的月光在他身后绽放,黑色的影子在屋内拉长,打在她苍白的面容。


    寒光一闪,苏云青已然做好掉脑袋的准备。


    “萧宴山!”


    冰冷的刀刃停在她的脖颈,如此熟悉的画面再度出现。


    屋里的空气仿佛禁止,苏云青被压在他的影子下,近乎无法喘息。


    可她这次觉得有些怪异,同样是长剑封喉,新婚那夜,她感受到的是杀气,而今日只有想要驯服她的压迫。


    苏云青咽了口唾沫,缓缓睁开扫向脖颈边的剑,寒光直露的剑锋倒映她惊恐的神情。怪的是,脖颈并未传来意料中的火灼刺痛,只有冰冷的寒意。


    她抬眼,望向身前的男人,他的眼底隐晦不明。


    苏云青知道,他在等她如实交代,再给他一个归顺的态度。也有可能,她对他还有利用价值,这个节骨眼上,她还死不得。


    她露出真挚的目光,“将军……我与你结为夫妻,那便是你的人,你不离我自当不弃……府里……只有这里……”


    她额间的冷汗慢慢浸出,实在是不知如何再编,“我……与你已是一条船上的人,我对这里实在好奇。”


    对面那人没有说话。


    良久,萧叙低沉一笑,凑到她耳边,磁性的声音,灌入她的耳中,“苏云青,我似乎说过,你的谎言很拙劣。”


    苏云青猛然跪下,出乎他的意料,她哽咽道:“实不相瞒,我确实看到了前朝旧案上的名字……”


    “……我只在嫔妃那栏瞧见了惠妃之名,皇、皇子那栏由于年久渗墨,已糊成一团,看不清了。”


    “我害怕……我不想扯上这种关系,也不想掉脑袋……”


    萧叙剑横在她脖颈,却并未伤她,让她昂起头来,注视着他,阴恻恻一笑,“夫人,你已经扯上了,我自会为你在供台,摆上爱妻的牌位。”


    苏云青:“我有选择吗?”


    萧叙:“唯我是从,或死路一条。”


    苏云青抓住他的剑,毫不犹豫划破手心,以表忠心,“我愿,唯将军是从。”


    鲜红的血落在两人之间,血猩之气蔓延。


    萧叙利索收剑,“苏云青,背叛我,你会死的很惨。”


    苏云青扬唇一笑,“将军不负,我自不弃。”


    “滚出去。”


    第76章 苍山(12)


    苏云青夜里做了场噩梦, 梦见上一世,意外得到萧叙造反买兵的证据,也是在那时她知道萧叙的真名为萧宴山, 从那之后那40万军的信件, 就成了手中的烫手山芋, 背后追杀不断, 最后她中毒枉死,活生生被毒和沙漠侵蚀,埋入黄沙。


    可她如何知晓, 萧叙真正的身份是前朝遗孤……难怪他要赶尽杀绝, 难怪李澈急切要证据动手,更怪的是, 上辈子害死她的小道士,既不是萧叙的属下,更不是李澈的人……


    窗外的鸟叽叽喳喳叫唤,苏云青猛然从睡梦中惊醒,弹坐起身。


    芳兰正好来唤她起床, “夫人,您起了吗?”


    苏云青大口喘息,心跳剧烈跳动, 几乎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半晌才缓过神, 得以发声, “进来。”


    芳兰:“夫人,阿钥她从侯府搬走了,还在铺子前挂上辞去衣铺掌柜一职的辞信,现在衣铺里乱成一锅粥……”


    苏云青逗趣道:“芳兰, 你要试着管理衣铺吗?”


    她记得那时,芳兰很是想握住那本账册。


    芳兰连连摆手,后退,拒绝,“我、我不行的,原先是……是柳晴柔……”


    她提到这人名字,意识到说错了话,突然顿住,瞄向苏云青。


    “……之前的事,实在是对不起。”


    “账铺那些东西,我大字不识几个,哪能掌账册。”


    “算错了怎么办。”


    苏云青低笑一声,“之前的事已经过去了。”


    她翻箱倒柜,找到一箱为芳兰准备好的银钱,垂下眼眸,“你来的正好,这些银子都是给你的。”


    芳兰感到意外,“夫人,您这是。”


    苏云青塞她手里,“我的身边,本身就不需要什么人照看,这些时候辛苦你了,还得打理衣铺。”


    芳兰却没有接,“我还欠了你不少银子。”


    “已经还的差不多了,别放在心上,已经过去了。”苏云青强硬着把箱子塞她手里,“衣铺的事还有不少要处理,前不久衙门查了税,我得想办法补上。你还得在铺子里帮我几日,再之后,我会给你重新给你在别处安排活。”


    芳兰听她说言,察觉出怪异,“夫人……是不要我了吗?”


    苏云青开玩笑道:“放心,再如何,我也不会像柳晴柔一样威胁你,把你送到青楼去。”


    芳兰:“你……都知道了。”


    苏云青:“行了,衣铺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在苏云青强硬塞钱下,芳兰这才收下。


    芳兰:“侯爷在前厅等您用膳。”


    苏云青目光黯淡,“我知道了,收拾一下过去。”


    ……


    萧叙依旧板着张脸端坐主位,贺三七这几日繁忙,都没空来侯府吃红薯,倒也得了清净。


    听见脚步,萧叙缓慢斜过眸子,追随她的身影,直至她入座在他身旁,殷勤似的,为他添茶。


    “将军今日怎么有空,陪我吃顿饭。”


    苏云青腹诽道:那可太好了,她正愁找不到时间下毒。昨日让周叔送汤去金卫台,这人又不知神出鬼没,死哪去了,只能倒掉,浪费她的毒。


    萧叙冷冷盯着她,“苏大小姐,府里没有外人,是演上瘾了?”


    苏云青:“……”


    芳兰端着厨房炖好的热汤放置在萧叙身前。


    苏云青:“今日我又换成了苦瓜汤。”


    萧叙:“苦瓜?”


    苏云青当着他的面,直接撒了一把辣椒粉进去,笑嘻嘻道:“是啊,你不是总说我的汤没有味吗?今天我特地让厨房备了一碟辣椒粉。”


    她把筷子伸进汤里搅和,“将军喜欢吃辣,我知道的,你尝尝,爆辣苦瓜汤,一定有味道。”


    “报复我?”萧叙凝她一眼。


    苏云青托腮,笑眯眯放下筷子,“没有啊,将军不是让我对你唯命是从吗?你瞧,我以前总不懂事,将军分明喜欢辣味,可我总给你做清淡的,你哪能吃的好呢?”


    “……”萧叙揭穿道:“苏云青,你报复意味太明显了。”


    “很明显吗?”苏云青端起饭乐呵呵吃着,汤突然推到她的面前,“怎么了?”


    萧叙:“你先喝一口。”


    苏云青僵住了,“啊?”


    萧叙:“苏小姐不是说没有报复?”


    “你不是,嫌弃我么,不是不和我用一个碗?”


    萧叙催促她喝,“没说过,喝。”


    “…………”苏云青颤颤巍巍端到嘴边。毒都还好,她能解,这辣椒!太兴奋,下早了!


    她看着红彤彤的浮在汤面上的辣椒粉不由发怵,“我……吃辣椒起疹。”


    在萧叙眼神威胁下,她只得端到唇边,犹豫扫他一眼。


    “……”


    正要抱着‘壮烈牺牲’的想法,饮一口时,萧叙摁住她的手腕,制止她,将汤碗夺过,放置在自己面前。


    还未等他开口说话,周叔从外来报。


    “少主,顾小少爷来访。”


    苏云青怔了半晌,“他怎么来了?”


    一扭头,顾帆已经不请自来,大摇大摆走到前厅,快步跨上阶梯,入了座。


    顾帆并未急着打招呼,而是凝视萧叙身前那碗汤,随后又看向一侧的苏云青。


    苏云青:“怎么?顾小少爷,今日不在金卫台受训,来拜访侯府?”


    萧叙漫不经心拿起汤勺,面不改色喝汤。


    顾帆眉角抽搐,“苦、苦瓜汤啊?”


    苏云青:“嗯。”


    顾帆静默两秒,“这汤不会是侯夫人炖的吧。”


    苏云青:“是又如何。”


    顾帆:“都说侯爷宠溺侯夫人,这是拿命宠?”


    苏云青微拧眉,她怎么老感觉顾帆话里有话。


    顾帆:“这辣椒苦瓜汤,瞧着真不赖。”


    苏云青赶客,“顾小少爷,若是没事,早些去金卫台上值罢,莫扰了我与将军单独用膳的时光。”


    顾帆沉笑道:“我来,是找侯爷谈笔合作。侯爷不如把金卫台的位置让给我。”


    苏云青不满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如今京城,侯爷还有几分把握久待不动?有人驱你走,顺势而为有何不可,外人皆知你我不和。那何不把位置让与我,免得旁人占了去。”顾帆为他自己添了一杯茶,语气坚定,字字清晰,“侯爷的船不管驶向何方,我都会是你船上的一员。”


    苏云青看向萧叙,他为何一直没有驱赶顾帆,任由他挑衅?


    直到他淡定喝完那碗汤,才抬手让周叔送客,全程一句多余的话都未说。


    顾帆来过一次后,苏云青一连数日未见过这两人,听说那日顾帆被押往金卫台后,刑了重鞭,与台中数位金卫轮打擂台。


    贺三七更是大怒,几人搅得金卫台不得安宁,这事都已传到陛下耳朵里,那是乱如一锅粥。


    苏云青在铺子里待了几日,仔细查看从萧叙那偷来的账册。账册罪证厚重,这本东西交上去,死罪难免,活罪难逃,削位收地,都算轻的,就怕……牵连众多,废他一身武力,抽走金卫台所有。


    苏云青想了又想,修改账册后,给吴梁送去。


    随后去了趟春花阁见林阔,方出春花阁,迎面撞上她不想见到的一人。


    顾帆的马车横拦在她面前,他推开窗,打了声招呼。


    苏云青:“顾小少爷?你的满身伤是养好了?”


    顾帆浑身是伤,往日俊俏的脸彻底消失无踪,“我来邀侯夫人去不夜坊看戏。”


    苏云青余光扫向柱子后消失的林阔,“我不喜欢看戏,您若喜欢,不如邀侯爷同去?”


    顾帆拦住她,“侯夫人,不像外人说的那般喜欢侯爷吧。”


    苏云青:“顾小少爷,这话可莫要让侯爷听见了……”


    “侯夫人可千万当心,这汤里下的毒,别让侯爷发现才是。”


    苏云青缩起眉眼,观察他。


    他在乌余几年,没想到对乌余的毒,已经这么了解了。


    顾帆放下帘子,阻隔她的视线,“侯夫人,现在考虑上车吗?”


    苏云青无奈上车。


    不夜坊二楼边坐,舞娘在舞台翩翩起舞,曲音绕梁,杂声四起,芳香浓烈。


    他们二人从入坊起,就已经被一双眼睛盯住了。商泓坐在一楼的角落里,好不乐哉,左搂右抱,还有人给他喂酒。


    他勾勾手指,让侍从上前,去金卫台把萧叙找来。


    喧闹的环境,令苏云青不适,她揉捏胀痛的太阳穴。


    “客官,要饮酒吗?”舞娘拂袖划过顾帆的侧颜。


    顾帆扬笑未答,却默默起身,垂下绸帘,把舞娘隔绝在外,坐回位置。


    “侯夫人不问,我为何知道那汤里有什么?”


    苏云青镇静道:“你在边镇多年,想必把顾小姐的死,调查的差不多了,回京是为了复仇。”


    “你说的不错。乌余的毒,我虽了解,但不知从哪能夺来,更不知如何解。”顾帆意味不明,指骨扣桌,“没想到你既然能得到,甚至懂得用量。”


    苏云青:“你有何事,不妨直言。”


    “苏小姐,我们应该是一路人。”


    “我和你不是一路人。”


    顾帆也不纠结这事,反正他今日来,是谈合作的,“我会帮你保守秘密。但,你要帮我搭桥,让我进宫面圣。”


    苏云青不解,“顾家身份不同旁官,让顾大人出面助你不是更快?”


    顾帆:“你手里,有不一样的证据。我要顺水推舟。前不久陛下收到一封密信,那张边关税,但凡挖出来,足够要他的脑袋。”


    苏云青不语,只等他言,静观其变,“是你交的证据?!”


    顾帆:“我?侯夫人未免太高看我了,我不过是精通情报,萧叙手里的东西,我可是夺不到的。”


    “你想治他于死地?”


    “他不把金卫台的位置让出来,京城才叫他的死地。”顾帆咬紧牙关,“金卫台是京城命脉,掌管京中防守、武器调动,可他却并未把这两点掌握在手,李澈不信任他。”


    苏云青:“你在边关应该不止一次找过萧叙,只是你们相互不信任,所以他前脚回京,你后脚辞官跟来。”


    金卫台确实没有发挥该有的实力,李澈想让萧叙训兵,却又不信任他。皇城李澈不给靠近,在宫中自己提拔了万余守宫军,而武器看守,萧叙不接此令,是防止李澈陷害。


    顾帆想法应该不坏,他虽没查到何人害死他阿姐,但至少花多年排除非萧叙所杀,所以才一口咬在萧叙身上,想让他助他复仇。


    若是这事放在原先,苏云青会困惑萧叙为何不与他合作,而如今她倒是明白了些,萧叙身上背负的重任,不足以让他轻易冒险,去信任一个不熟悉的人,他的身后不止他自己这条命,还有千千万万条命与他紧系,一旦踏错,万劫不复。


    萧叙的事,她本不想管,可如今,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金卫台交到顾帆手里,或许正是萧叙的一环,不然平日也不会将两人不合之事,闹得人尽皆知。


    苏云青若有所思,将吴梁的地址告诉了他,“城东十里巷56号。”


    顾帆得到想要的,自然会保守秘密,“侯夫人,你的秘密我会保守,只是劝告一句。萧叙此人心狠手辣,容不得半点背叛,你可当心,别玩过火,丢了性命。”


    苏云青睨他一眼,“圣上面前,他说什么,你答什么。”


    顾帆饶有趣味猜道:“看样子,侯夫人是把得到的账册改了,是改重还是改轻。”


    铃铛声晃晃悠悠在帘外靠近。


    帘子‘刷拉’一下被打开,商泓勾着两名舞女,走了进来。


    “哎哟!巧了啊,你们二人怎么在这花天酒地的地方,私会啊?”


    “商泓?!你怎么在这?”顾帆立即从椅子上起身,警惕着他。


    商泓一副浪荡子的模样,捏了把舞女的脸,“我为什么不能在这,不夜坊可是我家。乖乖,和他说,我是不是在这安家了?今晚谁陪我啊?”


    舞女娇羞地在他脸颊亲了一口,“商公子,不夜坊的姑娘都快选一遍了,不如,今夜到我吧……”


    苏云青静观两人,顾帆似乎对萧叙以外的所有人,都保持警惕,他或许还不知商泓已然归顺萧叙。


    这人不是自从和苏长越减少往来后,戒色了吗?怎么又来了,莫非是萧叙派他待在不夜坊查案?这又是个什么案子。


    “我送侯夫人回府。”顾帆正向越过桌子,去拉对面苏云青的手,带她离开。


    哪知,喝大的商泓手中用力一推,直接送了个姑娘入顾帆怀里,“可得要伺候好顾小少爷,这可是公主府的人!!!”


    商泓堵在门口,就是不让两人走,摇摇晃晃的身子不知喝了多少,得靠舞女支撑才没倒下。他张着嘴,接下舞女倒来的酒水,剔透的酒水顺着他的下颚流淌进宽松的衣裳中,他戏谑着给舞女介绍人,“瞧见没,这是谁你知道吗?这可是侯夫人!镇远侯府的当家夫人!”


    舞女礼貌屈膝,“见过侯夫人。”


    苏云青托腮看他,堵这不走,估计是传信给萧叙了,等着来捉她的奸情呢。


    顾帆推开舞女,厌恶地拍去身上的香气与酒味,理顺满是皱褶的衣裳。


    ‘刷刷’盔甲声在长廊外响起,十来名金卫出现在帘子外,二话不说冲进来,把顾帆摁在地上揍了一顿。


    “……”苏云青也不拦着,坐在一旁看戏,这打一顿,他们二人不合的戏,是彻底演到位了。


    这番操作,连商泓都被吓了一跳,搂着舞女躲到苏云青后面,怕惹上了,下个排队挨打的是他。


    那谁知道萧叙没来,派了十来人把顾帆揍了一顿啊!


    十来人在雅座打成一团,摔砸一片狼藉,引来众人瞩目。


    苏云青扶额,趁乱睨了商泓一眼,随后不闻不问,自顾自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身后噼里啪啦的打斗声就没停下。


    一出不夜坊,就见周叔着急等在马车边,“夫人,您出春花阁,怎么上了顾家的马车。”


    “让她滚上来。”萧叙磁沉的嗓音穿破车壁。


    苏云青:“……”


    她还以为他让金卫出面,自己不会来呢,没想到倒是亲自来‘捉奸’。


    苏云青被关在侯府,今儿是怎么都和萧叙说不通,直接把她丢回家派人看守,一日都不许她出府门。


    她索性跑萧叙书房,偷他的名贵茶喝。她取下房梁上的火龙,摆放在位置对面,倒了两杯茶,嘀嘀咕咕对着火龙把萧叙臭骂了一顿。


    铺子欠款的税单,少一天不交,就要多罚一天的钱!简直气死她了,她就该把他的罪证一字不落送上去,砍他的脑袋!


    贺三七把胖揍一顿的顾帆丢回金卫台,累得他满头大汗,跑上城墙观屋。萧叙正坐在里头,整个屋子气压及低。


    贺三七挪动屁股,挨到一旁,“……你怎么不亲自进去。”


    萧叙蓦地抬头,目光犀利。


    贺三七连忙抬起双手,退了半步,“我懂我懂,你去他就是死了。发现,没死,留了口气。话说他不过就是带苏大小姐吃了顿饭,就算演戏也不至于闹这么大吧……”


    萧叙:“有事报事。”


    贺三七抬起屁股,是坐也不敢坐了,“苏大小姐已经把东西交给吴梁,并且私下在春花阁见过林阔。派去调查的人回话,吴梁确实是李澈的人。”


    萧叙:“林阔?”


    “是。”


    “她怎么又和林阔扯上了关系?”


    贺三七默默又退了半步,“啊……这……我也不清楚。”


    萧叙:“你派去监视的人,没查出?”


    贺三七:“就……她偷账单那晚,好像……出过城,去哪不知道。”


    萧叙:“时间。”


    贺三七竖起两根手指,“两个……时辰。”


    萧叙沉默片刻,“边关账目我已修改,她拿到的东西牵扯不上府里的人。”


    贺三七冷呵一声,“我看未必,她已让阿钥辞去衣铺掌柜的位置,并搬出侯府,且给她找了个太史阁的差事,若是出事,阿钥不会被牵扯进来。”


    萧叙:“她倒是护她,派人盯紧苏云青,一举一动我都要知晓,铺子继续吃乌余的款。”


    如今,就等皇上一纸罪证落下,即可离开京城。


    苏云青越发不安,夜里噩梦频频不断。


    一连几日来回跑,才终于将萧叙给她挖的坑填平,一月营利白干。


    她坐立不安过了两日,林阔再次约她去春花阁,说假证人已经找好,明日入宫。


    “夫人,您今日心不在焉,是发生怎么了?”芳兰忧心道。


    苏云青没急着回府,而是把芳兰带到铺子偏门,把她塞上阿钥备好的马车,“我在京外给你找了处胭脂铺的差事,距离不过几十里,你带上这些钱,即刻启程。”——


    作者有话说:今天!我绝对能补章!还有一章!!!马上写完[墨镜]


    第77章 苍山(13)补章


    “苏大小姐!”


    三日后, 苏云青正在里屋,把衣铺所有的账册规整,放置在柜中, 计划派人告知阿钥。突然就听铺外一阵骚动, 王府马车急停铺前。


    许明哲挥扇立在车旁, 对铺子大唤一声。


    苏云青闻声而出, 转眸看向马车里的李淮,“北轩王殿下找我所谓何事?”


    李淮着急道:“你还这么淡定,你可知萧叙犯了何罪!顾帆检举萧叙在边关私吞军饷, 谎报军情。今夜便要查抄侯府与京中资产, 削爵发配临安!”


    “临安!”苏云青惊愕。不应该啊,她把账册的钱改到与她铺子所罚的税银, 差不多,那点小账。就算李澈想治萧叙的罪,顺利成章削去他所有势力,也最多该是从原暂管虎符,变成彻底收走, 再到金卫台换统帅,削去爵位。应该是将萧叙逐出京城,永世安守边关, 不得回京……再或是,让他继续为大靖开疆扩土才是。


    千百种结果, 苏云青想过数遍, 萧叙分明对李澈还有利用价值,可发配临安,那不是摆明送他入死穴?!


    杀人放火他在行,瘟疫横行, 他能摆平最好,摆不平就两个结果,要么感染死亡,要么未成功消除瘟疫顺势治罪有足够理由处死!


    许明哲往她手心塞入一块令牌,“这是王府出城令,你拿着它可自由出入京城。”


    李淮:“苏大小姐,快上车,我给你找了避难所,你先去避锋芒。”


    苏云青满脑子都是临安、与夜里查抄侯府。


    遭了!


    周叔去金卫台给萧叙送汤,没有马车。


    她攥紧令牌,提起裙摆,扭头疯了般冲进街市,一路往侯府赶。


    李淮:“苏云青!”


    侯府大门紧闭,苏云青一把推开府门,府中一切正常,没有半点慌张。她大脑此刻一片空白,一股脑直接冲进祠堂,落日余晖刺入,白纱随风而动,原先灰暗的祠堂,变成敞亮书屋,只有蔓延在空气中余下淡香味,提醒她,这曾经摆着三块牌位。


    她呆滞原地。背后脚步停住。


    苏云青蓦然回首,只见本该去送汤的周叔,停在门前,“周叔,萧叙在哪?”


    周叔依旧一副和蔼笑容,“夫人,您慌慌张张的是在做什么?”


    苏云青失了以往淡定,“官兵今夜受命查抄侯府!”


    周叔神情淡定,仿佛意料之中。


    苏云青突然回神,李淮都能知晓的事,萧叙怎么会不知。


    周叔:“夫人回府,不先查看自己母亲的牌位,怎么先来看少主的?”


    “我做的……都在他算计之中吗?”苏云青微怔,“萧叙在哪?”


    周叔叹息,“少主午时便已从金卫台被带走,已经启程去往临安,不会再着家了。”


    苏云青:“已经启程?”


    周叔:“是。夫人,您也该走了。”


    苏云青定住,“我……去哪?”


    她如今回想,整个京城,她好似除了侯府已无处可去。


    李澈目的达到,他有十足的把握,萧叙走不出那座鬼城。而她,为李澈在背后传了不少信息,他也绝对不会留她,待侯府的人全部驱逐,她再无庇护,暗中下手取她性命是早晚的事。


    事情发展和上一世脱节了……


    阿钥赶来,“苏瑶!快随我走!”


    周叔牵来马车,“夫人,天色将晚,您该离开了。”


    苏云青是如何被塞入马车的已然记不太清,只感觉脑子很乱。如果一切都是萧叙的计谋,灵牌、账册、都是故意为之。那么,对他而言她的利用价值,是不是也结束了?她做的乌余账铺,足够他吃下边关三成的银两。


    那……想杀她的人就不止李澈,还有萧叙。


    “停车!停车!”苏云青扯开帘子,让阿钥停车,“阿钥,你不能扯进来。”


    阿钥:“苏瑶,侯爷并未想取你性命。”


    苏云青承认这时的自己,疑心过重,或许是死过一回,她总是害怕再次死不瞑目。


    “你,说什么?”


    阿钥既然猜到她的疑虑,那就说明侯府有人告知了阿钥,也猜到她的会怀疑侯府取她性命。


    阿钥:“我此番是送你去明翰堂,师父在等你。”


    明翰堂的琉璃碧瓦在落日中失去光芒,黯淡而下。


    苏云青与张远达单独待于旧堂中。


    苏云青:“林阔那夜找过我。”


    张远达负手停在帝师画像前,“是我让他去找的你。”


    “师父在户部的事……”


    “你不必担心我,你给皇上传的渔夫捕到武器一事,能平账,他只是要我拨款修建寿苑。”张远达道:“临安是皇上原计划赐给李淮的番位,如今能借机把萧叙送过去,比拨给李淮更能达到他的目的。”


    张远达:“你应该知道了不少事。你知道,我为何为你们二人赐婚?”


    苏云青摇头,“不知。”


    张远达坦言道:“从我知晓萧叙被调回京起,我就在帮他物色京城世家中的闺秀。”


    “而你。”他回首注视她,“身世背景干净,一无所有,生母早年遇害,与苏家有怨有仇。所以,在日后的日子中,并不需要你有多聪慧,只要你能在萧叙的布局中为他牺牲即可。”


    苏云青一直知晓,她的命在所有人的算计之中,只是没有想到,算计她的人,比她想的要多,心底不由升起一抹苦涩。


    张远达语重心长道:“只是你,比我们任何一个人想的都要聪明,懂得顺势而为,且保全自身,所以万草堂我留下你,春花阁我教导你。”


    苏云青不语。


    在张远达从前的暗示中,她掌握毒经与药理,并非他想教她如何保命,而是,想要她有朝一日护萧叙的命。


    张远达塞给她一本账册,“苏云青,我已相信你,至于你如何做,由你决定。你可以拿着这些钱远走,也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苏云青翻开查阅,那是一笔巨款,足够她三辈子逍遥快活的巨款,也足够萧叙买下数以万计的兵马!


    “是存放在东码头的大晋税银!”


    张远达点头,“是,账册中有其他银两的分布。”


    他感叹道:“临安海匪来势凶猛,这些银子并非不救人,而是海匪并非真正的海匪,且与京中之人有勾结,我尚未查出。旁人不知那是我儿,只骂他是官匪勾结,弃民而去的叛官。”


    张远达无奈垂头,浑身尽含风霜,他做不了证,认不了亲,“临安暗有眼线,你若决心要去,定要当心。”


    他收好情绪,继续与她说道:“帝师隐忍多年只为复晋,我受他之命必须蛰伏朝野。萧叙扶李澈上位,是他尚且年少,更因长驻边关,对朝野之势一概不知,所以不得不扶持他。他只有一次机会,待到羽翼丰满,必须一击毙命。”


    “我并非不信任他,只是不敢轻举妄动。那夜其实我还看见了一人,杜大人,在萧叙来这见帝师时,我已知杜大人与帝师相谈,更在萧叙离开后,调查过帝师的尸首与用过的茶盏,里面有乌余蛊毒残渣。”


    苏云青:“帝师!死于蛊毒!”


    “正是。我知道你要问,为何我不为萧叙辩解,是他决定顺水推舟,背上罪名,获取李澈信任。”张远达抽出藏在帝师画像中的名册,“他后来见到帝师时,帝师已经奄奄一息。他点了火,我想那是帝师授意,让他烧毁先帝留下的圣旨,烧了帝师尸体防止人查明死因,更是烧去明翰堂的灰败。是我灭了这旧堂的火,留下帝师仅存于世的画像与这满屋的旧集。从那之后我每年会来一次明翰堂,将朝中可用之人名册藏匿画中。”


    “我本料定他会回来,可多年过去,他不曾在明翰堂落脚,更不知画像尚在。”


    “他或许心觉有愧。从小由帝师教导,牙牙学语时便跟在帝师身后,大晋亡国,他只得与他母妃颠沛流离逃亡。惠妃染瘟身亡,吐得满身是血,一身鲜红的血衣死在他面前。他吊着口气被贺老将军千里寻回,认做义子,再次回到明翰堂,换了名,性子变得沉闷,与帝师亦不敢再如以往交好,帝师他有了新的学生……”


    “明翰堂未待两年,怕人查起旧案,贺老将军只得带他前往边疆,吃尽风霜。他背负的太多,那是多少枉死的冤魂想要复晋之愿,又是多少条命,搭在他的身上。”


    苏云青攥着账册与名册,分明不过几张纸,却觉得无比沉重。


    当她知晓所有事情,当旁人生死的命卷,背负在她身上时,仿佛一座大山压下,令她无法喘息。


    张远达取出萧叙被扣押的长枪与剑交于苏云青,“我将他的武器从工部偷来,你若有心,望你助他一臂之力。”


    苏云青无奈低笑,“我自认为聪明,可从始至终不过都在你们的算计之中。”


    现如今,她深陷其中,已在不知不觉中与萧叙紧系一起,除了他,没人能护她安稳,她也必须护他安稳。


    ……


    萧叙被贬了。


    京城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点亮黑夜,将侯府团团包围。


    苏云青与张远达站在远处。短短半日,顾帆就已掌控金卫台,带兵堵在府门前,将贺三七控制压回边关,再将府中众人驱逐京城,值钱的东西一个不留全被搬空。


    两个新入台的金卫抱着银箱查看,发现一块摆放在箱中的怪异石头,便嫌弃的随手往地上一丢。


    远青观她提醒粮仓丢下的石头,萧叙居然还留着?


    侯府贴上封条,留有人看守,防止有人闯入。


    苏云青转头交代阿钥,“你继续留在京中,这封信帮我交给林阔,我交代你的事,莫要忘了。”


    阿钥点头,“知晓。”


    苏云青与他们简单道别,趁着夜色,带着萧叙的武器驾马出城。


    残月如钩,夜色如墨,道路两侧树影犹如鬼影伺机而动。


    一队十来人的马车长行数里不曾停歇,受命押送被贬朝官前往临安。


    昏暗的车厢内,黑压压的身影靠在车壁,闭目养神,铁链禁锢萧叙的手脚,垂在地板随着马车晃动而撞响。


    突然,车轮压住一根树枝,马车颠簸,车中之人转醒,跳动的帘子倒映窗外诡异扭曲的树。


    看样子是已上去往临安的路。


    这座鬼城,遭人遗弃,此路无人敢走,道路杂草丛生,崎岖不平,树木像黑幕阴森森生长,割裂迷离的月色。


    萧叙舒服睡了一路,观察手腕铁链,目光往旁侧一瞧,徒手拔出根固定板车的钉子,往链中一翘,轻而易举破开锁。


    李澈尚且不敢惹恼他,只能由他意外死了才好,而他这些押运的官兵同样杀不得,只能让树上想杀他的人来解决了。


    “咻——!”


    一只箭骤然划破夜色,穿过窗户。萧叙闻声贴靠车壁,那柄箭从他眼前掠过,飞出另一扇窗,正好杀了一人。


    “有刺客!!!戒备!!!”


    车外霎时大喊,马车随之停下。


    不快跑,反倒停下,不正是想要他的命?


    萧叙慢悠悠弓下身,捡起两条长链,弯腰刹那,又一箭破窗而入,从他后背射过。轻易抬链,箭在车内调转方向,十分顺手又杀了一人。


    剩余八人。


    他就坐在车内一动不动,一阵阵箭打车壁的声音不断传来。


    外头又倒下两人。


    剩余六人。


    “树上!!!在树上!杀了……咚……”


    话没说完,再倒一人。


    萧叙慢悠悠衔接链条长链,在手腕固定一圈,握在手中,缓缓抬起眼,黑眸凌厉盯着轻微飘动的帘子。


    三人。


    二人。


    一人。


    “刷刷。”两侧树梢翻动,至少百余人围剿此处,取他性命。


    一柄长剑刺入门帘,萧叙眸光一凝,手腕翻转,缠住那把剑,顺势一抽,调转方向,一剑封喉。


    “咚——!”


    那人脖颈喷血,直接到底。


    萧叙信步闲庭从车内走出来,站于高处,目光横扫而过,“百余人埋伏,只下来你们几个,杀的了我吗?”


    黑衣手中持剑,“杀你!足够……!”


    长链快如闪电,拽动长链一甩而过,直截了当把人杀了,一句废话都不多听。


    林间一声哨响,百余人清剿而动,将萧叙团团围住。


    有人比李澈更心急要他的命。


    一道道黑影占据这条并不宽的道路,空气仿佛凝固,只等弓开满月。


    忽然一道惊雷闪烁,紧接着雨点一滴又一滴,犹如催命符咒,砸向干巴巴的泥土。


    风骤雨急,顷刻间瓢泼大雨倾倒而下。“铮”长剑齐聚出鞘,雨点疯狂敲击锋利的剑面,萧叙猛然挥链,切割骤雨,瞬间与之交锋。


    长链像条银蛇,快速、灵敏、迅猛、穿梭在众人之间,轨迹难以参透,不过眨眼,连倒数人。


    急促的雨水拍打在萧叙面孔,雨滴划过他如刃的眉峰,浓密的睫毛下覆着那双充满杀气的血眸。


    他从不过问,来杀他的是何人,因为想杀他的人多不胜数。


    萧叙四方迎敌,一支毒箭从斜后射来。他耳尖微动,长链缠绕敌人脖颈,将人绞杀,侧身躲避毒箭,高束的马尾在雨中飞扬,染血衣袂翻飞,黑靴踏破泥洼,擦身而过的毒箭被链套住,回身一甩,毒箭飞射而上,穿破敌人胸膛。


    他沉着脸,攻势迅猛与杀手较量。鲜血飞溅融于腥雨,洒进泥污。


    雨声不停,四下剑声戛然而止,滚烫的血顺萧叙下颚滑落,他脚边的尸体像铺了路,而他脊背直挺,立于血泊之上。


    今儿是打定主意要取他的性命,几十具尸体倒的地上,杀手像打不完的臭蝇,一波接着一波,而他们手中的武器,全部抹了毒。


    萧叙侧过眼眸,扫向胳膊那抹不经意间,划破的小伤口,雨水冲淡毒性,但仍有丝刺痛逐渐蔓延,他专注定神观察四周,脚步不虚半分。


    只是那马儿死在敌人剑下,马车轮坏,没给他半分逃离的机会,下死手。


    “他中毒了!杀了他!”黑衣之中,忽而有人开口,此人离他不远,因是头首。


    黑衣一窝蜂袭上。


    萧叙快速反应,可眼下却开始恍惚,他缠绕一人脖颈,胳膊用力一扯,头颅活生生拧了下来,尸体倒在他的脚边,泊泊而流的血溅湿他的鞋靴。


    他提着个血淋淋的脑袋,忽然在狂雨中沉笑出声,跨过那具无头尸,朝为首那人一步步靠近,或许是画面太过血腥暴力,众人一时愣住了神,停下了攻击,只将他围住。


    路旁草丛突然躁动,一匹快马跃过灌木冲出来,前蹄踏入血泥,飞溅数尺,染脏她碧蓝色的裙摆。


    “萧叙!接枪!”苏云青死死拽住这匹难控的疯马,没让它把自己甩出去。


    萧叙瞧见来人,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而后长链对准长枪一拉,稳稳落在他的掌心,他对准人群丢过脑袋,众人受惊,退了半步,长枪在他手中行云流水,为苏云青扫出条朝他而来的路。


    马蹄快奔,踢开那颗圆溜溜的脑袋。


    苏云青俯身对他伸手,“上马!”


    “斩了那马的腿!”黑衣大喊一声,长枪穿雨而过,刺破他的喉咙。


    萧叙握住她的手,飞身上马,长链卷起剑用劲打向前方,长链打着圈击倒一片,敞开条路。


    “驾!”


    “追!”这群死士并未就此罢休,“难得的机会!”


    飞箭从后射来,萧叙神经紧绷,擦肩而过时,他单臂圈住苏云青,一手勒住缰绳拉起前蹄调转方位。


    马儿朝林子深处奔去,进入复杂的路况,不至于让后背露在敌人视野之中。


    苏云青吃痛一声,但很快她安静了下来,抓住他长剑的那只手微微颤抖。


    萧叙身体里躁动的杀气退了大半,垂眸一瞧,这人胳膊满是鲜血,缰绳缠死在她胳膊上。


    他心中一悸,“苏云青?!”


    那也就是,他每动一次缰绳,就得扯开一次她撕裂的伤口。


    萧叙慢下马速,“我慢下速度,你慢慢把胳膊挪出来。”


    他知道她为何如此,从未驾过马的人,怕自己被马甩下。


    苏云青:“我没事,先走,背后还有追兵。”


    “那我帮你把胳膊砍了,省得一会儿也是扯断胳膊,长痛不如短痛。”


    “…………”苏云青狠狠白他一眼,慢慢挪出自己的左臂。


    她瞧了眼自己血淋淋的胳膊,双肩疼得微颤,下一刻他圈住她的肩膀,把人死死固定在怀里。


    继续加速前行。


    由于落了些速度,背后的追兵很快追到跟前。


    苏云青隐隐约约感受到背后之人在往她身上靠,“萧叙?”


    萧叙:“剑上有毒。”


    “毒!”


    骤雨如幕,朦胧阻隔前路,苏云青发现不对时已经晚了,“萧叙!你在往哪驾马!”


    萧叙声音虚了一分,“我支撑不了太久,我们只有一条路。”


    “那是悬崖!”


    “咻——!”一支飞箭射穿马儿后腿,马儿失力,直接把两人摔出去,萧叙圈着苏云青没有松手,当成肉垫,双双滚地数圈。


    这一摔反倒把两人摔清醒了。


    林中脚步凑近,苏云青从他怀里起身,快速抓起两柄武器,将长枪丢给身后的萧叙。


    “往后退。”萧叙边抓着她步步退往崖边,边握起长枪,枪尖直对敌人,拦下如雨密集射来的箭。


    他道:“这处崖不高,你相信我吗?”


    “……”苏云青用毒是好手,打架只会左脚绊右脚,她躲在他身后不逞能,都快死了,她得撒气,“遇见你真倒霉。”


    萧叙闻言,没恼,反而低笑一声。


    “跑!”


    他横起长枪,任由雨水拍打,挡在苏云青身影,拦住数敌,让她往崖边去。


    毒素发作,他的反应慢了一些,快速杀了两人,没有恋战,朝崖边退去。


    百余毒箭齐刷而来。


    毒箭刺破雨中击下的落叶,从侧面对准苏云青的方向。


    苏云青余光发现,却已来不及闪躲,只能眼睁睁看着。


    “苏瑶!”


    蓦地,一道高大的身影,闪到她的身旁,用身子挡下毒箭,抱着她朝崖下倒去,无数毒箭从他们头顶划过。


    长枪与利剑失手,直直往崖下坠去。


    “萧叙!”苏云青紧紧环住他,缠在他的身上。


    “咚!”萧叙的后背重重在凹凸不平的崖石砸了一下,两人控制不住往下滚,他后背的毒箭已在撞击中断裂,箭头深扎进皮肉。


    苏云青不知晃了多少下,只感觉他撞击数次,用尽全力勒住她,水流声在耳畔响起。


    萧叙一口血忍不住喷涌而出,溅在她的肩膀,随后他失去意识,无力松手,由于重量先她一步砸进湍急的河中——


    作者有话说:好!写爽了!手指也麻了!营养液到1000再加更!(挺起胸膛,叉腰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墨镜](东子上头了[小丑])


    第78章 苍山(14)


    电闪雷鸣, 狂风暴雨,河流翻涌,巨浪滔天。


    苏云青坠到河中双手挣扎, 试图浮出水面喘息, 也试图找寻消失的萧叙。她在水中根本无法浮身, 巨浪拍打, 翻滚无数圈后,撞上暗礁,失去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 雨依旧狂下不止, 泥浆拍打在苏云青面颊,她猛地提起一口气, 回过意识。


    朦胧的雨幕下,苏云青呛入鼻腔的水,难受得她躬身狂咳不止,呕出大量水才有所好转。


    她环视一圈,下游流淌缓慢, 跟着冲下来的武器,被横截在水中的礁石拦住。苏云青望着黑漆漆一片,看不见底的河流发怵。


    做了一番思想斗争, 才起身入河,幸好礁石不远, 河流不深, 这儿的位置,她踮起脚勉强能挪动,胳膊有伤,跑过两趟才将两柄武器带回。


    苏云青望着黑压压的天, 以及那‘鬼影重重’森林。


    从京城去往临安,足有五日路程,她总觉得临安这条路,或许是有人向李澈提及,不知林阔收到她的信没有,有没派人来查,就怕……五日后临安没见到派去的萧叙,等再回信回京,到时可就为时已晚了!


    那些人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定会抓紧时间搜查他们的下落,


    她坐在岸边焦灼寻找萧叙的身影,可无论任何都没瞧见他。


    河流很长,下游的路往不到头,而上游勉强可见雨雾中冒头的瀑布。


    苏云青扯下抬了抬左手,已经疼麻,使不上劲。她扯下衣裙,艰难将长枪背在身后,右手拿起长剑,步履蹒跚先去查看上游。


    张远达与工部尚书交好,这才能偷偷带出萧叙的武器,不然,怕是会被融成废铁。


    瀑布从高处倾泻而下,水声轰鸣。一股血猩之气与水汽直冲她的鼻腔,苏云青顿时警觉,往瀑布不远处一瞧,萧叙一动不动躺在礁石上,鲜血沿礁石细流入水,染红一片,平日潇洒的衣袍,如今死气沉沉随波澜而浮。


    “!!!”苏云青加快速度,踉踉跄跄跑到他身边,手指颤抖探他鼻息,食指僵住,直到微弱的气息触到肌肤。她一口提到嗓子的气,才重重吐出。


    “萧叙。”


    没有反应。


    苏云青拨开他糊在脸颊的发,他浑身是血,雨水冲淡,又再次从伤口冒出,她一时都不知他那处完好能碰。


    “遇见你,我可真是倒霉。”


    她此时欲哭无泪,现下得找个避难之所才行。


    苏云青环顾四周,朝瀑布走去,费劲淌过一段水,蒙头往里一瞧,有个不深的水洞。


    萧叙昏迷不醒,远处她找不了,只能先暂时待这。


    苏云青卸下武器,活动肩膀,再次闯入雨中,扛起萧叙的胳膊架上肩膀。这人太沉,她几次被压到,膝盖骨磕在礁石疼得她眼泪直冒。


    失败无数次,才把萧叙扛起来,还未站稳,他的重量如山般压倒,苏云青双腿打颤,直接被他撞进水中,她连拖带拽,忍着胳膊撕裂的疼,最终把人拖进水洞。


    苏云青后脑抵在石壁喘息,又探了一次他的鼻息,抚开他侧脸的发,萧叙五官长得标致而深邃,他紧绷下颚,眉头紧蹙。


    “萧宴山,你很狼狈。”


    上辈子总是臭着张脸,对谁都没好脸色,这辈子算是遭报应了。


    她无奈望向水帘,得先查看他的伤势,“先说好……上次醉酒,你的衣服不是我脱的……这次我是迫不得已,要帮你查看伤势,你别醒来不认账,对我喊打喊杀的。”


    苏云青嘴中说着,要先约定好再动手,但手却是快的,萧叙的外衣眨眼被她剥到腰际,只剩一件薄薄的里衫透出隐隐约约的肌肤,她的掌心覆盖上他轻微起伏的胸口,感受他薄弱的心跳。


    她猛地扯开他的里衣,他赤.裸的上身暴露在她眼前,块状分明的肌肉,线条流畅。苏云青抬起他的胳膊,指腹拂过那道不深的伤,乌血瞬间涌出,血珠挂在她白皙的指尖。


    这是,乌余蛊毒!


    苏云青绷紧神经,将人翻过身,后背一片青紫,伤口无数,毒箭因坠崖折断,金属箭镞整个嵌在皮肉,乌血流了满背。


    怎么会是乌余蛊毒!是何人要杀他,竟有如此大量的毒用于武器!


    糟了,她手边没有解药,这样下去他活不过三个时辰。


    苏云青心慌不已,一把抓起长剑伸入瀑布冲洗,她皱起眉头,指腹轻抚过血淋淋的伤口。若不是救她,以他的本事中不了这一箭,更不会因护她而撞断箭,导致箭镞移动位置,斜入皮肉。


    “萧叙,你忍着点,我得把箭镞取出来……”


    萧叙发丝凌乱,侧偏着头,没有半点回应。


    苏云青立起剑,锋利的剑缓慢在他后背划破,一道长口绽开,她把剑尖没入他的皮肉,试图挑出箭镞,然而,由于撞击,箭镞挪位,需在原有的伤口上再多划一节,才能挑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屏息凝神再次滑动。失去意识的人突然吃痛,低沉闷哼一声,身子跟着抽动。


    碰到箭镞了。


    苏云青怕他因无意识抽动,而再次负伤,只能暂且停下,手背贴在他布满冷汗的脸颊无声安抚。


    待到人再次平静,她小心翼翼在鲜血中感受箭镞的位置,一点点挑出来。


    “咣当——!”


    金属箭镞挑出的瞬间,苏云青舒了口气,拿到手中细查才发觉,上头密密麻麻布着倒刺,他的伤口这般搅和,怕是容易恶化。


    苏云青急忙褪下自己的外衣,在贴身衣裳上找了块干净地方,扯下来为他简单包扎伤口,又扶着人靠到一旁,蹲在他面前,为他把脉,观察毒素变化。


    时间不多了。


    蛊毒解药稀贵,山野林间不好找,但只要找到任意三种,能暂时维持他的性命。


    苏云青提剑一头扎进林间,冒雨盲目寻找。今世变数太多,忽然走到这一步,只能生死看命。


    她已经步步小心,连驾马寻他,都刻意未走大道。


    她学识不深,也不曾上山采药,所有学到的一切,都在书经中查阅,她记得有三种药是近沼泽而生,此处泥土沾水后稀松,运气好的话,附近应该能遇见。


    边观察边走,约莫半个时辰,她发现了一株像蓝蘑菇似的幽草,正被雨水拍打,身处平静的沼泽地。


    “…………”


    苏云青行动一向果断,不拖泥带水,一剑斩下滕蔓系在腰间,没有片刻犹豫,趴在松软的沼泽上,一点点向草挪动。取到草后,许是一时着急,沼泽将她往下托的力加重,腰间的藤蔓居然出现裂痕,小腿已被沼泽吞了进去。


    幽草往岸上一丢,胳膊绕着藤蔓缠了几圈,压下紧张而加速的心跳,顶着不断把她往沼泽里打的大雨,她一点点把自己往岸上拉,即将到岸时,长剑抵住一块石头,手腕用力,把自己拖了上去。


    苏云青劫后余生上岸,看着沼泽吞噬那条藤蔓,低头看了眼脏兮兮的裙子,甩了甩手中的泥,收好草继续寻找。


    她算幸运,剩下两种草,躲在不远处的灌木中,很快叫她找到。


    天不亡他的命。


    “给我搜仔细。”忽然一道声音从远处传来,声源不大,距离较远,“卦中显示,他今夜命有大劫,必须要他的脑袋……”


    苏云青浑身僵住,猫起身子,穿梭在林间,疯狂往回赶。


    那道声音虽然小,且容在大雨之中,但她隐约觉得有些熟悉。


    是小道士!!!


    远青观熟悉的画面,与她身旁快速后退的树影重合,闪烁在她脑海里。


    小道士坐在她对面,‘乌云遮月,前途未明……’


    ‘谨慎行事,九死一生。’


    是她上一世抽到的签……


    ‘……逆空还魂,破局避芒,等待转机。夫人,九死一生的签,需由自己化解。’


    ‘鲜少有人抽出下下签,今日不做任何立方,点夫人一句。夫人的局,已发生逆转,莫争是非,莫要强求,顺势而为,天机间隙,是夫人的生路。”


    红纸写下的‘自解’二字,令她出神,这是一场九死一生的局。


    雨雾间,从天而降的瀑布出现眼前,她淌进水中,流动的水冲刷他们来过的痕迹。她捡起两块石头,快速回到洞中,不断捣烂夺来的草药。


    她的局发生逆转了……


    萧叙一口血涌出,苏云青慌忙扯开包扎的碎布,伤口已经恶化漆黑一片,她快速把捣烂的药草填进伤口之中等待吸收,再继续用她褪下的内衫扯布包扎。


    做完一切时,她已经精疲力尽,自己胳膊的伤已无暇顾及,后脑抵靠在湿漉漉僵硬的石壁,望着头顶那片漆黑,耳畔是奔涌喧闹的瀑布,可她却觉得异常的静。


    静得仿佛在等待死亡的倒计时。


    ‘破局避芒,等待转机。’


    是她的下下签。


    侧枕在她腿上的人忽然抽动,苏云青垂眸看去,包扎在他后背的碎布彻底被血染透,他的血染红她的裙子。


    她再次无助昂起头来,双眼无神盯着压抑的洞穴。


    用了药,延长性命,能延长多少时间她不知道,他能不能靠这点稀少的药挺过去,她也不知道。


    雨下多久?林阔的人能不能及时救他们?湿漉漉的衣裳与环境下,他们会不会因感染重寒而死去?外面的追兵什么时候搜查到他们?


    苏云青一无所知。


    萧叙的发披散在她腿.间,她掌心顺拂他的后脑类似安抚,手指玩弄他的头发,打发时间。


    “萧宴山,你不是很厉害?要是就这样死掉……”


    她讥讽轻笑,如此无奈,眼角悄然滑落一滴泪,咽下喉间酸涩,哽咽道:“……我不想死……,所以你能不能……暂时为我活下去。”


    如果她没有听错林中那道声音,确实是小道士,那么他们如此急迫,便说明,此次是萧叙唯一一支下下签!


    只要他能挺过今夜,他的命数不会绝与此处。


    若是这般。苏云青好似忽然懂了她自己的下下签。


    ‘九死一生的签,需由自己化解’。指的是她今生的选择。


    ‘天机间隙’。指的是萧叙这一道多出来的劫,由她选择而牵动,为她挡下的劫。


    苏云青叹了口气,“上辈子,你坐上梦寐以求的皇位了吗。”


    她死的太早,他如愿了吗……


    水声助眠,她靠在石壁,不知不觉沉睡过去。


    夜里,她忽感腰际一重,有道细微的声音,在喧闹的水声中轻唤她的名字。


    迷迷糊糊睁眼时,萧叙不知何时在夜间翻过身,紧蹙眉头,贴在她的腹部,双臂抱紧她的腰肢,像是下意识的保护,嘴中时不时呢喃‘苏瑶’的名字。


    苏云青怔了一下,贴的太紧,他炽热的呼吸穿透轻薄的衣布,触及她的肌肤。


    她的脸颊瞬间红了,几乎是下意识想把人推开。


    然而,这人疯了似的,越扒他,他锢得越紧,最后直接把头埋进她柔软的肚子。


    “萧宴山,你来劲了是吧。”她再扒他脑袋才发现烫得吓人。


    糟了!


    她急忙拨开他肩后的发,查看他的伤势,血又黑了,延长时效快过了!


    “萧叙!松手!”苏云青扭动身躯,反手掰他的手腕。


    他赤.裸而又滚烫的身体,贴在她身上,时刻警醒着她。


    瀑布外依旧大雨未弱,但天色已微微亮。


    她必须趁天色没亮前,再出去寻一次药,就是不知追兵有没有搜查到沼泽边。


    令她意外的是,这三株药草居然能让他挺过一夜。


    苏云青的余光扫过丢在一旁的箭镞,费力伸手拿起来仔细查看,虽然沾了他的血,但也能从中发现一丝蛛丝马迹。


    这乌余的蛊毒,似乎和她得到的不一样。


    像……仿制的,怪不得能大肆使用。


    “!!!”


    难怪,就算中毒,也能在有稀少解药的情况下延长一夜性命。


    苏云青轻轻拍打他的胳膊,想让无意识的人松手,放她离开。


    平日那么张狂不可一世的人,也会在某日虚弱抱着她寻一片慰藉。


    她与他好声好气商量,尽管知道他陷入昏迷,根本不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出格的事,也不知道他自己这么狼狈,更听不见她的声音。


    但她还是尽量在安抚,“你中毒太深,药效快过了,再不放我去找药,是想让我最后抱具尸体吗?”


    没有动静,力道依旧不减。


    苏云青:“天快亮了,昨夜雨太大,我只在沼泽地附近找到几株。今日,没多少时间,我只能回头查看,其他地方容不得我冒险赌一把,所以你快松手。”


    “……”


    还是掰不开。


    她深叹口气,“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


    “萧宴山,放开我。”


    “……”


    苏云青无奈,随口嘀咕道:“……我不会弃你而去,不会丢下你,我会再回来找你,你该信我一次。”


    环在她腰后的手,竟然慢慢松了力道。


    苏云青乘胜追击,“我发誓,半个时辰就回。”


    力道又松了些许。


    她见有得商量,“你染了风寒,我可能还得多找几株药,一个时辰如何?”


    力道紧了。


    “……”苏云青:“再这样下去,我也会染风寒,到时候你前脚死我后脚死。”


    力道再松。


    苏云青还是无法抽身,“半个时辰,我发誓我一定回来。”


    腰间的力道彻底松了。他放她走了。


    苏云青托住他的头,抽出自己略微麻木的双腿,让他躺回地上,而她扶墙站起活动筋骨。


    什么和什么,半个时辰哪能回来。


    她简单给左臂包扎,拿起他的剑,再次进入雨中,沿着昨夜的记忆找寻那处沼泽。


    一夜的雨冲刷过痕迹,但苏云青还是眼尖发现被毒箭沾过的叶片痕迹。


    他们昨夜有人搜查过这里了,甚至可能查到过瀑布外,只是猜想已他们的性子,不会在危险的地方久待,应该会随河流直下。


    苏云青有些心慌,找草也乱了方向。她总揣测不安,他们若没在底下搜寻到,必然会再次回头重新仔细搜查!


    一夜过去,应该查的差不多了,他们受伤,追兵会猜测他们走不远。


    天亮前,她要带萧叙离开,可他根本醒不过来,要怎么办。


    苏云青急得焦头烂额,余光忽见几株药草生长在一起,解决了她的麻烦。然而等她采完药一抬头时,十步外半人高的灌木后正站着一位黑衣人,直愣愣盯着她看,忽然笑了。


    “!!!”


    那瞬间,她清楚感知到浑身汗毛竖起,脚下发软,转身要跑,还是踉跄了一下。


    苏云青死命的往前跑,却特意往瀑布反方向引开,身后窸窸窣窣的草叶声催命似的响起。


    一道黑影从余光划过,黑衣动作迅速堵住她的前路。


    苏云青及时刹车,把那几株救命草塞进怀里,颤抖着双手拔出萧叙的长剑,举在身前,剑锋对准他的方向。


    她用余光观察丛林,除了面前这个黑衣,暂时没有其他黑影查到这里。


    黑衣蒙面,一双意味不明的眼睛上下打量她的身姿。


    那眼神盯得苏云青发毛,她往后退了一步,心跳迅速。黑衣没急着打出信号……眼底不安好心的邪恶之态,暴露他猥琐的想法。


    苏云青猛地回头,跑进草丛中,黑衣快速追上。


    她目光一凝,迅速挥动手中的剑,一剑划伤黑衣人伸来的胳膊,致命一击被他躲开了。


    这惹恼了他,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不想再玩了,突然出剑打掉她手中的剑,她受不住那力道,手腕一阵发麻。


    随后,黑衣直接抓住她一只手腕,扑倒了她。


    丑陋的面容压下,令她作呕,可她却不敢发出声响,怕引来动静。


    苏云青眼中惊恐不断,左手在腰际摩挲,在黑衣松开她的手腕,急切于剥开她领口的衣裳时,抽出那支有毒的箭镞对准他的脖颈刺了进去。


    “噗呲——!”


    正在这时,一抹银光穿破林子,长枪杀气腾腾贯穿黑衣胸膛,直接把人从苏云青身上掀出数米。


    飞溅的血液溅在她的脸上。


    苏云青惊魂未定,仰躺在地喘息,踉跄着爬起身,在转头看见林间那道搀扶着树干才能站稳的身影时,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她受了惊吓,一时忘了萧叙身有重伤,抓住自己半敞的领口,径直扑进他的胸膛抽泣。


    萧叙几乎是展着胳膊接过的她,这一撞,震得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才勉强稳住身子。他的掌心托住她的后背,忍着咽下痛哼,用几近沙哑的声音询问,“不是说好的半个时辰?”


    苏云青:“何时醒的?”


    “不久前。”


    隐隐约约,听见某人发誓说半个时辰回来,可等了又等,没有她的动静,于是自己挣脱混沌,拉回意志爬了起来。


    苏云青小声掩盖自己后怕的抽泣声。


    “遇到事,不往我的方向跑,苏大小姐想逞英雄。”萧叙轻揉她的后脑,以示安抚。


    “咳……”他一口血喷溅在绿叶上。


    苏云青慌忙扶他原地坐下,急急忙忙在他旁边用石子捣碎药草。


    她乱无章法的捣法,完全不看自己手指扶药的位置。


    萧叙:“你别着急。”


    苏云青眼角挂着泪珠扭过头,“我能不着急吗?你快死了啊!”


    萧叙:“不用咒我。”


    苏云青不理会他,继续忙着捣药,“你要是死了,我也完了。”


    “苏大小姐,原来是担心自己的小命。”


    “来不及回山洞了,我在这里为你上药,追兵已经在重新往回查了。”苏云青慌手慌脚弄好药草,望向他迷糊靠在树干苍白的面容。


    她让他转过身,撩开他身后的发,搭到肩前,慢慢拆下碎布,乌黑的伤口皮肉外翻。


    她随手折下一根细的枝,“萧叙。”


    “嗯……”


    “我要把旧的药从伤口里挑出来,你忍着点。”


    “嗯……”


    细枝划进他的伤口,一点点挑出里头没法再吸收的药草。


    苏云青边为他清理伤口,边观察他藏在发间惨白的侧颜。


    萧叙忍着一声未发,却还是微微发颤,就算平时见贯真刀真枪,大大小小的伤口也有不少,但这样的折磨人的疼痛,不是一般人可忍的。


    不断破开伤口,不断用药填满,涨开伤口,再一点点感受毒素在身体里绞痛发作,风寒引起的冷热交加,骨头酸痛似虫啃咬磨人。


    她接着雨水搓了搓碎布染上的血,勉强干净些后,再次为他包扎。


    而后半蹲在他身侧,为他的手臂用同样的方式塞药,二次折磨。


    苏云青肩膀一沉,萧叙闭着眼额头抵在她的肩头。


    雨水冲刷着二人,彼此身上的水珠相互融合,她短暂一愣,手中动作不停,给他包扎。


    萧叙:“苏大小姐比我想的厉害,知道带上箭镞二次防身。”


    苏云青:“萧大将军比我想的弱,我以为将军无所不能,永远不会倒下。”


    萧叙闻言,沉笑一声,片刻后正色道:“但你知不知道,如果再有第二个人,我来就是给你收尸。”


    苏云青在他胳膊打个死结,“将军还是先管好自己,再不醒来,给你收尸的就是野狗。”


    “……”


    苏云青从前是怕他,可是一天天积累的怨气也大,难得萧叙没劲打她,她怎么都得趁机找回场子。


    彼此嘴里都没放过对方,但苏云青仍旧半蹲着没有动,等他缓劲。


    萧叙微动,昂起头,认真注视她近在咫尺的面容,抬指拭去她脸颊的血迹,“下次遇到危险,往我身边跑。”


    雨水如珠串,滴滴而下在两人眼前。苏云青心跳莫名错了一拍,但很快她别过脸去,自己擦去脸上的血。


    萧叙同样收回手指,移开目光,补充道:“不过是,一命报一命。”


    没什么好感动的。


    苏云青起身道:“你缓回劲,一会儿有长路要走,我去捡剑。”


    她的左手屋里垂在身侧,轻车熟路捡起他的长剑,费力拔出把黑衣订在树干上的长枪,还笨拙的摔了个跟头。


    她下意识往萧叙的方向看,怕他看笑话。


    然而,他只是皱着眉头注视她,没有一点看笑话的劲。


    苏云青抱着他的武器,回到他身边,把长枪递给他,让他能支撑身子继续前行。


    “我太矮了,架不动你,你得自己走。”


    “不需要你。”


    她把搓成一团的药草塞他手里,“脏是脏了点……但吃下去,能让你不至于烧成个傻子。”


    “……”萧叙丢进嘴里咀嚼,一股腥味,艰难下咽。


    “快走吧。”苏云青手小,只能抓住他半个手腕,见他走的艰难,还是把他的胳膊架在了肩头。


    萧叙垂眸望着她刷下的长睫,头发乱成一团,衣服划破口子,脏兮兮的,大雨都冲不干净的泥浆。


    “你去哪里取的药?”


    苏云青神情淡然,“沼泽。”


    萧叙只觉喉头酸涨着人疼,他默默收走胳膊。一只胳膊也很重了。


    苏云青及时逮住他滑走的胳膊,转头问道:“抽走做什么?”


    萧叙躲开视线,“苏大小姐理理自己半敞的衣领。”


    苏云青这才发现,太过着急,自己的衣领都忘记整理了,她快速重新叠的严严实实,再次抓起他抽走的手,架上自己的肩头。


    “你走快点,等下追来,就不是野狗给我们收尸了。”


    萧叙没再抽走自己的胳膊,夺过她夹在臂弯的剑,给她腾手,能专心握着她的手腕。


    两人相互搀扶着往林子里走。


    苏云青:“追杀你的人,是远青观的小道士。”


    “我昨夜听他说,给你算了一卦。”


    萧叙用虚弱的声音,搭她的话,“什么卦?”


    雨渐小,轻轻拍打肩头,树梢外乌云散去,天际亮起一抹淡光。


    “说你昨夜是命里大劫。”苏云青扬起唇笑道:“萧叙,天亮了。我这算不算,帮你度过了一场死劫。”


    他本是想说,没有她,他命里才不会有这场死劫。


    可话到嘴边,转了方向。


    淡淡吐出一字,“算。”——


    作者有话说:好!又写爽了[彩虹屁]停不下来,又多写了1000字,晚安我的宝子们[亲亲]


    第79章 苍山(15)


    雨势渐小, 却没停的趋势。


    他们两人慢慢朝大道的方向靠。


    萧叙意识到方向不对,询问道:“这是去哪?”


    苏云青:“大道。”


    “大道?!”萧叙一把长枪戳到地上,步子顿在原地。


    苏云青拉动他的肩膀, 示意他往前,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萧叙支着身子, 继续跟她前行, “若是出事,以现在的情况,你觉得我们能再有机会跳一次崖?”


    苏云青昂起头, “侯府查封, 下人全部逐出京城,贺三七被遣送回边关。我知大路恐会遇敌, 但我们除了返回大道已无处可去。我给林阔传过信,沿着大道走,他若获得批文,能得权派兵压你去往临安,路上自然安全, 不再有误。”


    萧叙眉头紧锁,“林……?”


    话未说完,身后传来搜捕声, 萧叙反握住她的手,瞬间把人摁入怀中, 仰躺躲进茂密的灌木。


    苏云青抓紧长剑, 耳畔贴近他剧烈的心跳。两人屏息凝神,萧叙食指拨开密叶,露出一条细缝,观察远处几道徘徊的身影。


    她同样警惕四周, 寻找一条可藏身的路。


    两人紧密贴合,苏云青寻到一条路后,拍了拍他青筋暴起的胳膊,给他指了个方向。四目相对,交换信息。


    萧叙仔细查看追兵的行动轨迹,在往瀑布的方向去,估计是没猜到他们会再次返回大道,或许那条路行得通。


    追兵走远后,苏云青长舒口气,小心翼翼不惊动灌木,从他身上坐起身来,她的目光从始至终没瞧过身下的人,只关注追兵与即将要走的路线。


    路线陡峭,但应该能快速到达。


    她没注意,此时已一种极为暧昧的姿势骑坐在他精瘦的腰际,一手还撑着他轻微起伏的腹肌。


    “萧叙,我们走吧。”


    一扭头,撞上萧叙怪异的视线,他耳尖通红,面部紧绷盯着她。


    苏云青:“你看着我做什么?”


    她反应过来什么时,差点弹起来,急忙想退开,掌心方从腹部抬起,手腕就被他一摁,手心再度贴回腹部,连带身子也往他面前凑了些。


    手心滚烫的触感,让她不由曲起手指逃离,然而他力道过多,指尖摩挲过沾着雨水,滑溜溜的皮肤,却无处可逃。


    “别动。”萧叙低声提醒她。


    苏云青扫了眼几步远外,从树后走出的黑衣,又凝了眼自己这诡异的姿势,裙摆凌乱贴在他的身上。她不动声色趴回他的胸膛,脸颊泛起绯色,默默转头埋进他的胸口。


    “苏大小姐的脸,比我的体温还烫。”


    “……”苏云青掀起眼,恶狠狠瞪着他。


    萧叙松开她的手腕,大掌滑到她的腰窝,拽住她的衣服把人从身上拉起来,“人走了。”


    苏云青被他扯起来,因羞涩涨红的脸,暴露无遗。她紧忙别过头,不给他看,急忙要起身,结果腰后的指骨引进在她腰窝一抵,她吃痛一声,挺起身子。


    萧叙似乎没想轻易放过她。


    他的眼底泛起一股狠厉之色,微微缩紧眉眼,注视她,“别人是走了,你还不能走。”


    苏云青秀气的五官,拧成一团,数落道:“萧叙,再怎么样我也是个女子,你每次用劲能不能稍微轻点。”


    “你什么时候和林阔扯上了关系?”


    他的语气带着审问意味。


    原来是说这事。


    苏云青抓着他抵在她后腰的胳膊,如实道:“你被贬前的某日夜里。”


    “和他出城待了两个时辰。”萧叙松了力道,掌心轻易扣住她纤细的腰肢,“嗯?”


    苏云青是想动动不了,只能坐着,他不问出个所以然来,是不会让她轻易离开。


    “你派人监视我?”


    “不应该吗?”


    “……我收到一封师父传来的信,让我去明翰堂,去了我才知道,接应的人是林阔……”


    “苏云青,你在春花阁里私见了他,让他随便找个人来做假证,给我按个莫无须有的罪名,让我被贬。”


    “我做的事情,难道不全是将军一步步算计在内?”苏云青气恼道:“还有,我话都没说完,你插嘴做什么?我是去了才知,林阔根本不是杜大人的爱徒,而是张远达的弟子,放在杜大人身边,是为让他潜伏。杜大人是陛下心腹,他一死,总要有人替上六部位置。”


    “张远达?”萧叙显然愣了片刻。他在边关多年,朝中之事,根本无法触及,此番回京正是想暗中派人潜入,只是没想到身份即将暴露,迫不得已出此下策提前离京。


    苏云青从怀里掏出两本册子,直接甩他怀里,抽开他的手,从他身上起身,拿起剑,把他抛诸脑后,迈步要走,手腕又被他钳住。


    萧叙不放她走,低头翻阅两本册子,“东码头的临安税银,朝中重臣。”


    他收起东西,重新交到她面前。


    苏云青木讷,“做什么?”


    这两本册子对他而言应该是最重要的才对,尤其那本朝中重臣,足够他布局,复晋提高三成把握,她不想牵扯进去,甚至没有翻看。他居然就这么又交给她了?


    她没接,“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苏大小姐没有看?”


    苏云青困惑不解,看着他迷惑的行为,“你发烧烧痴呆了?”她蹲下身,手背贴在他的额头,感受温度,“是还有点烫,现在给你喂不了药,要赶路。”


    “为什么不看?”


    两个问题抛过来,把她彻底整蒙了。她错愕道:“萧叙,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我们只是形婚,对你而言,对你所有的属下而言,我是个外人。就连张远达,为你我赐婚,说的也是我在世间孤身一人,所以才让我入侯府,必要时能为你牺牲,能为你们复晋的计谋牺牲。”


    她正色道:“我是个牺牲品,但我不想成为牺牲品。我们的交易,是三年后,你放我自由,你要遵守约定。”


    “对你而言……”萧叙注视她认真的眉眼,欲言又止,“我只是……让你暂时保管。”


    苏云青:“哦。”


    她凝了眼他光秃秃的上身,忽然反应过来,看向垂在他腰际的一坨衣服,眨巴两下眼,疑惑道:“你怎么不把上衣穿上?”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才发现,这个问题问的好。


    好端端的,为什么不穿上衣,挂在腰间。


    萧叙把册子塞她手里,“背后的伤崩了。”


    他抬指勾起垮到腰间的碎布。


    苏云青叹了口气,把册子塞回怀里,俯身半跪在他面前,“你转过去。”


    萧叙一副伤口疼的样子,不动。


    “那你松开我的手,我走到你身后。”


    还是不动。


    苏云青手背覆在他额头,又确认了一次,“真烧糊涂了。”


    无奈,她与他面对面,拾起布,他松开禁锢她的手腕,以一种类似拥抱的姿势,她圈着他重新将布固定好。


    余光中,草地的碎石上,是他躺下时,磕出的血迹,伤口一直处于撑开状况,无法愈合,血像小溪,根本止不住,轻轻一碰便会涌出大量的血。


    苏云青起身,对他展开掌心,打算扶他一把,“该走了,还能走吗?”


    萧叙握住她的手,抓起长枪,支撑自己站起身,“没那么废。”


    苏云青选择的那条路,虽然蜿蜒曲折,但大道有动静,他们能第一时间知晓,并且追兵猜不到。


    “我把你的账册改少了,与你改的衣铺漏补税银,明明多不了多少,为什么会把你发配去临安?”


    萧叙套好急急忙忙跑出来,被他遗忘在腰际的衣裳,“我以为你会趁机多改,置我于死地。”


    “你要是死了,我难道能活?”


    “没想到苏大小姐挺聪明。”


    “……明明补上银钱不就好了?就算有证人,最多罚你继续开疆扩土,为什么压你去临安。”


    “正是因为你改太少,不足以治我的重罪。”


    一阵微风迎面吹来,苏云青感到刺骨的凉,猛咳了两声,前些时候还没养好的身子,如今遭了罪,步子沉重不少。


    萧叙托住她的胳膊,垂下眼眸,问了一句,“我这条命,能维持多久。”


    苏云青:“不知道,但明日应是能挺过去的,怀里还有一点药。”


    眼前出现一处较高的坎,都快有她一人高了,左手无力她无法攀上去,正犯愁,萧叙在她身旁蹲下。


    “站上来。”


    萧叙是让她踩在自己肩上借力,攀上去。


    苏云青:“你确定吗……”


    “你不重。”萧叙半跪在她面前,丢开撑着身子的长枪,一手托住她的腰,一手牵住她的手,形成保护的半圈,“今日雨不大,我的血留在草里早晚会被查到,你选的路没有问题,踩上来,我托你爬上去。”


    崖山太高,他们得往上走,翻过另一座山头。


    苏云青抬起腿,踩住他的腿,再跨上他的肩膀,将他当做阶梯。有萧叙给予的高度,那道坎不再高,再跨一步稳稳当当踩了上去。


    他们沿路走了一日,遇见高坎,他便会半跪在她身边,托她往上爬。


    苏云青关切道:“背后的伤,崩开了吗?”


    “不必管它。”


    从白天到黄昏,他们走走停停,速度明显慢了不少。苏云青忽然发现远处一抹暖黄色的光晕在林间闪烁。


    走上前,发现是个村庄,犹豫片刻,他们坐在树下躲雨休息,不敢靠近。


    坚持一路,萧叙意识开始混沌,面色苍白,紧闭双眼,依偎在她肩头缓神。


    苏云青知晓,药效过了,毒素再次侵蚀他身子每一处角落,仅剩的药没多少了,能支撑多久完全不知道,走了一路依旧没有见到林阔的身影,药要到最后紧要关头才能用,才能把续命时间延的更长一些。


    两人静静坐着,苏云青的脑子同样不好受,昏沉沉的,米粒大的雨点拍打在泥洼。


    “咕噜……”她的肚子忽然尴尬一叫,一日没吃东西了,光吃路边的草哪能顶饱。


    “你饿了?”萧叙转醒,发觉自己无意间把重重的头压在她单薄的肩膀,急忙直起。


    苏云青无奈问道:“你有钱吗?”


    “没有。”


    也是武器都收走了,怎么可能留个铜板给他。


    苏云青逗笑缓和气氛,“萧大将军,要钱没有,要命也没有。”


    “……”


    苏云青摆摆手,大度道:“罢了罢了,我去偷两馒头。”


    萧叙却逮着她不让走。


    “做什么?”她甩了两下,扯不开,“你是想跟着我?可别,我们两个够狼狈了,你半死不活又大只,容易坏事。”


    “…………”萧叙确实没什么力气,去偷什么馒头,“半个时辰,没回来,我杀进去。”


    苏云青挣脱他,“偷个馒头哪要半个时辰,一盏茶的功夫,我就回来了。”


    “当心。”


    “我知道我知道。”


    今夜雨声不断,村子里很快熄灯,陷入安静。苏云青蹑手蹑脚顺利摸进去。


    苏云青离开后,独坐在石头上的萧叙背影孤寂,仿佛被遗弃,他的视线始终追寻她消失的方向,一刻不曾挪开。


    没一会儿,她的身影从雨夜跑入他的视线,紧绷的神经随之放松。


    她右手背在身后,异常兴奋跑回来,神秘兮兮停在他面前。


    “萧叙,你猜,我找到了什么?”


    萧叙:“馒头。”


    苏云青点点头,分他一个拳头大的馒头。


    “猜对有奖,除了有点硬外,没其他毛病。”


    硬邦邦的冷馒头握在他手中,苏云青还是保持神秘状态,亮着双眼看他。


    萧叙咽下馒块,配合问道:“还有?”


    苏云青勾唇笑着猛点头,兴奋等待他猜。


    “是药?”


    摇头,不对。


    “是衣服?”


    摇头,不对。


    “那是……”萧叙绞尽脑汁,想不出来,瞄她一眼想让她给个提示。


    苏云青用脑袋在空中画个大圆。


    萧叙一头雾水,望着她,想猜却猜不出来,又不想扫她兴致,“……是……”


    “是大饼!”苏云青从身后变出一张大饼挡住面容,笑眯眯的眼睛从饼后歪头露出。


    萧叙心脏不自觉一颤,目光盯着满身狼狈的人挪不开眼,“苏大小姐,一遇上吃的就来劲。”


    他往旁边腾个位置,让她挨着坐下,大饼突然递到他面前。


    “给你的。”苏云青塞他手里,坐下津津有味啃自己的小馒头。


    “我的?”


    “你人高马大,饭量也大。多余的东西我找不到了,只能看见两个馒头,一张饼。”苏云青并未因没发现其他食物伤心,而是感到非常幸运,能发现那张大饼。


    萧叙扯下半张饼递给她,“分你一半。”


    苏云青也没给他客气,一个小馒头,确实吃不饱,他愿意分她饼,她亦懒得推辞,拿在手里,就着雨水慢慢咽。


    他们身处难堪处境,并肩而坐,一张普普通通的饼分成两半,宛如吃出山珍海味。


    吃饱正准备继续前行。


    萧叙突然严肃道:“有人跟着你吗?”


    “没、没有吧,难道是店家追出来了?”


    “不像。”


    树荫异动,一支飞箭从旁射来,萧叙眼疾手快摁下她的脑袋,脚尖一勾地上的长枪,拦下飞箭。


    “站我身后。”他把人拉到身后。


    一名黑衣从旁树走出,在发现他们后,瞬间对天空射出烟花信号。


    完了!


    苏云青担忧道:“萧叙。”


    萧叙:“暂时只有他一人,你先走。”


    “你当心。”苏云青一句废话不多说,抱起他的剑,头也不回跑了。


    身后刀光剑影,金属碰撞。远处追兵看见信号,一窝蜂朝他们方向而来。


    苏云青死命沿大道跑,按她推算,林阔应该派人来了才是!怎么一日过去,还是毫无踪迹。


    忽然,山路外亮起火光,几十名侍从压着马车向她的方向行驶而来。


    “!!!”


    苏云青快步跑上前,她算对了!


    马车在她面前停下,林阔揭开帘子走出,手中拿着指令,正经办事,“奉圣上旨意,压萧将军去往临安。”


    他取出一条锁链,做形式功夫扣住她的双手,低声道:“我看见信号赶来,希望不算晚。押送的人手不多,你快些上车离开此地。”


    “将军他……”


    苏云青身后踏来脚步,回首望去,萧叙长枪染血,满身血腥气,追上了她。


    林阔作揖道:“侯爷。”


    他丢过长链,待萧叙自己扣上手腕,再掀帘道:“还请二位上车。”


    苏云青小声说道:“能否再帮我一个忙,去春花阁找师父,要份醉仙糕的配料送来临安,动作要快。”


    林阔点头应下,带着另外几人回京复命。


    山腰上的火把轰然点亮,林间动静悄然暗下,追兵不敢再度上前。


    马车上,萧叙轻车熟路解开二人锁链,查看车中物品。


    林阔准备的东西齐全,备了干净衣裳和银钱,还有少许草药与绷带,就像是知晓有这场追杀,而匆匆赶来。


    萧叙意识到这点,提高警惕,“备的如此齐全?”


    “他的身份不会有误。”苏云青笃定,林阔不会是坏的一方,张远达能蛰伏多年,拟出一份名册,就绝不会用错人。


    萧叙:“不过寥寥几面,这么信任?”


    苏云青:“你快把湿衣褪了,我给你重新续药。”


    萧叙褪下上衣,转身背对她。


    苏云青:“黑衣身份你查了吗?”


    “乌余人。”


    乌余!


    “远青观和乌余有勾结?!”苏云青蹙眉,“难怪能仿制蛊毒。师父与我说,临安恐有暗中眼线,让我们时刻小心。”


    第80章 临安(1)


    马车里, 苏云青给他把伤口重新处理后,背对他,蹲在椅子边, 埋下头, 等他换身干净衣裳。


    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挲声在狭窄的车厢内响起。


    不知是不是车内空间狭小, 萧叙染上风寒, 褪去衣服后,灼热的体温拉高车厢温度。


    他在车厢里伸展不开,穿戴衣裳时, 料子难免扫到她的面颊, 那股热风从身后拍来,死死裹住她。


    苏云青趴在椅子上, 脸颊红晕埋下脑袋,在角落里缩成一团。


    “你蹲那做什么?”萧叙换好衣裳后,揪起她的后领,把人丢回椅子上。


    苏云青:“你……全脱啊……”


    萧叙打开窗,把湿漉漉的衣服直接丢了出去, 干爽的衣服,轻松舒适,“不然?”


    他见苏云青惴惴不安坐着不动, 于是去给她翻找衣服,一件红衣霎时刺进眼眸。


    “那个……”苏云青急忙扑过去制止, 把一沓衣服摁住, 速度过快,连带他的手指一起压在了柔软的料子上。


    萧叙:“林大人,给你备的真全。”


    苏云青把他的手抽出来,结果谁知道这人抓着那红料子没松手, 她这一扯,红料子连带在她眼前撒开,绣花在空中弹了两下。


    粉牡丹红肚兜。


    “肯定是阿钥……阿钥备的……”她夺过来,揉成一团捂住,“我……我要不不换了,等找个驿站我再换。”


    萧叙拎起丢地上的锁链,展示给她看,“我们现在是犯人,苏大小姐还想住驿站?”


    苏云青撇嘴道:“你是犯人,我又不是。”


    “……”萧叙坐回椅子,双臂环胸闭上双眼,义正言辞,“你已经和我同流合污了。”


    “……”苏云青蹲在一边怒视他。


    “换身干净衣裳,你的身子招不住风寒,周边无医,你若生病无人救你。”


    苏云青拽着肚兜犹豫,撇了眼拥挤的马车,放在腰际的手,半天没扯下腰带。


    “萧叙……”她别过脸,发现萧叙正紧闭双眼,头仰靠在车壁。让他缩在一旁背过身,他肯定不干,那么大只,也挪不了什么位。


    “我没看你。”


    “……”苏云青背对他而坐,决心‘赴死’,一把扯开腰带,微敞的前襟霎时灌入一阵凉风,她拨开发搭在身前,慢慢把衣裳褪去,湿漉漉的外衣厚重砸地,回荡在寂静的车厢内。


    颠簸的车厢震起窗帘,乌云驱散,银月挥洒而入,柔和的光侧打在她光洁的背部,脊背至腰窝的弧线,无比动人。


    没一会儿,那抹露出的光迹被大掌压下,车厢再次陷入黑暗。


    苏云青左手不便,艰难褪去衣裳后,没安全感,捂着胸口,想去够一旁的衣裳。


    突然,一股热烈的气息从后包裹而来,一只手替她从侧方拿起衣服。


    苏云青吓了一跳,缩成一团,偏头望去。萧叙的侧颜与她贴的及近,他的长睫刷下,始终闭着双眼,一手压在窗帘,一手拿着衣裳,将她整个人圈入在内。


    周围气息加重,苏云青躬身捂着胸口,咬牙切齿道:“萧叙,我没穿衣服。”


    萧叙闻声偏过头,两人面对面,唇与唇间不过一指距离。


    苏云青愣了片刻,往后缩脖,又撞到他身后的胳膊,极具压迫的小空间,令她心跳骤然加速,泛起心慌。


    萧叙意识到他们之间似乎凑的过近,身子往后仰了些,给她心安的空间。他磕巴道:“我知道……你左手有伤……需要帮忙吗?”


    “……”


    他一直未松开压住的帘子,苏云青这才发觉,帘子颠簸,她凑这么近,不止月光穿进,她的身影同样会透出去。


    所以……他怎么知道帘子开了……


    “脱个衣服都这么慢,左手的伤……严重吗?”


    苏云青转过身子,颤着手把肚兜摁在胸口,“……绳在……在这里。”


    这里是哪里?


    萧叙困惑,“什么?”


    她脸绯红,“你、你不是要帮忙吗……帮我在颈后……打、打个结。”


    萧叙侧过身,用身影挡住晃动的帘子,指尖轻搭在她细腻的脖颈,慢慢游走,在颈窝寻找她所指的两条细绳。


    许是怕惊动这只容易炸毛的猫,他的动作很轻,闭着双眼看不清位置,只能从肩胛骨滑过开始摸索,放轻的动作令苏云青十分不适,脖颈跟着颤抖微缩。


    终于,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勾住了那两根细长的红绳,手指灵活打上结。


    苏云青提醒他,“腰后还有一条……”


    萧叙方才松懈下来的气,再次屏住,滑向她的腰窝,指尖剐蹭之下,苏云青忽然敏感一颤,轻哼一声,又很快止住,低下脑袋。


    她的腰部太敏感,那一声将整个车厢拉向不对劲的氛围。


    萧叙指尖缠绕红绳快速打结后,和她拉开距离,“你……套好里衣,我帮你上药。”


    苏云青窸窸窣窣一阵忙活,迅速套好右臂,将左臂露在外,她拽好衣服,戳了戳等在一旁的萧叙。


    “我好了。”


    她白皙的脖颈挂着红绳,经过微突的锁骨,一路延伸到衣襟若隐若现的丰盈中,轻薄的里衫透出贴在肌肤前那抹红。


    萧叙别开视线,观察她胳膊的伤势,青紫交加,伤口崩裂,一路拉扯,伤的有些重。


    她抱怨的呢喃回荡在耳边,‘萧叙,再怎么样我也是个女子,你下手就不能轻点?’


    他微微侧身,让光透来,又不让她暴露在外,借着微光,翻出药膏,托住她的胳膊,指腹沾药轻轻涂抹,再轻手轻脚为她包扎。


    “你很信任张远达和林阔?”


    苏云青:“你怎么老和这个问题过不去。”


    这种时候,他肯定要拉紧绷带威胁她。


    再他开口生气前,她急忙道:“别扯我的伤,会很疼的。”


    萧叙怔住,手紧跟着一顿,不敢再动半分,意识到她为何提醒这句时,才反应过来,她害怕他以往威胁人的手段。他继续包扎,指尖再度放轻,“我不该问?”


    苏云青:“你很不信任张大人?”


    萧叙声音很低,细语在耳畔,仅两人可闻,“看样子,你的师父,没有把话给你说全。”


    “嗯?”苏云青不解,“何意?”


    “临安四通八达,交通便利,他在十年前将临安县令之位传给旁人,可那个位置他也坐了二十余年。你认为他身上真的干净,一分未贪?”


    “他若没有贪银,又如何能在传位后,极有经验,告诉新县令如何吃下朝廷拨的银款,而不被罚?”


    “苏云青,他是户部尚书,户部走的每一分钱,他比任何人都心知肚明。”


    苏云青:“什么意思?”


    “所谓的‘海匪’究竟是谁?事到如今你还不知?”萧叙为她套好左袖,又自然而然给她系好腰绳,拿过外衣,继续服侍她穿。


    “现在,你还相信他吗?”


    苏云青:“不对,临安确有海匪入城,他最多也是借了海匪的势……并不可能真是海匪……”


    萧叙:“有何区别?”


    苏云青:“可是,他在朝蛰伏多年,布一场大局,掌控万草堂、春花阁,甚至成为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为调查出一份朝野名册。他说你在明翰堂放了一把火,是他救火留下帝师书籍与画像……他不是在帮你吗?”


    萧叙为她系腰带的手顿住,“画像?”


    苏云青:“烧了半张,我从前经常在画像前罚跪。张远达说他以为你会回去,若是看到画像,自然会查看,发现他放在背后的名册,作为己用。”


    “边关我能掌控,朝野是他的地盘,册上之人,错信一个,我将满盘皆输。”


    苏云青总觉得,萧叙很不信任张远达这个人。


    “你……与他有过节?”


    萧叙:“苏云青,识人不能只看表象,他能从一个荒村野童徒步百里,跪拜数十次明翰堂,求帝师收他为徒。再到晚年坐上首辅之位,就该知道,此人心思缜密,懂得忍气吞声,不会放过任何往上攀爬的机会。”


    “首辅不与朝中任何人为伍,孤身一人,真以为高处不胜寒?他贪过多少银子,又还剩多少,我想那本账册你应该看明白了。”


    “他在明翰堂看见我的身影从帝师屋里出来,看见我放火烧堂。一字一句,你有没有反问过,早已离堂的人,为什么会在朝廷动荡,危机四伏的时候,出现在哪里?”


    “他去做什么?他是去套帝师的话,询问圣旨上写的究竟是哪位皇子继位。”


    “你与他相处不过数月,就已被他牵着走了?”


    “想必,他也同你说了,他所做的一切是为我,是我决定助李澈登基,他才决心帮一把。”


    “他看中的是首辅位置,而不是我。”


    苏云青沉默着。萧叙用另一种角度分析她说看到的一切,这个角度,更现实,也更符合人性。


    萧叙手指拂过她湿漉的发丝,顺手拿起布,为她轻轻擦拭,“他是有谋之人,但也确实感激帝师收徒与扶持之恩,认他为恩师。可他想做帝师,留名千古也不假,只是李澈性格顽劣,不愿听他半分。”


    “他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助我,我与他不过在明翰堂,寥寥见过几面,每次见他,是他遇到困难之时他会带着新淘来的字画见帝师一面,求他指点。他只是有愧帝师,有愧帝师一心拥护的大晋。”


    “临安富足,却做了假账。大晋早年为建基设,修建桥梁,开山修路,花了太多银两,为了减轻百姓负担而少税。直到最后外敌来犯,内朝命官贪银成山,确报分文未有,国库亏空,无钱买兵马粮草,直至城坡国亡……”


    他依旧记得十岁那年,大火连了天,烧了三天三夜,宫中横尸遍野,他的父皇头身分离高挂城墙。依稀记得跑出宫后,一个馒头买不起,苟延残喘的日子里,眼睁睁看着朝中众臣宅子被破,敌人闯入,搬出来的银锭摆满整条街。


    忽然,肩膀一重,将他从旧时梦魇拉出。苏云青听着他的故事睡着了,侧首倒在他怀里入了梦。


    萧叙为她拭发的手,僵在半空,她的发从他手中溜走落下。


    他调整姿势让她靠得舒服些,手中不停,继续为她擦净湿发。


    她其实没有说错,她的每一步路,都在他的算计之中。从没有银子到开衣铺,再到她想进万草堂他助她一臂之力……


    一切都在算计之中,除了此时此刻……


    他拨开她脸旁的碎发别在耳后,盯着她安睡的模样出神,晃神之际,他的唇已凑近她的额间,却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恢复理智,停在咫尺间。


    心脏剧烈的跳动凌乱不堪,皮鞭挥打过的旧伤隐隐作痛。


    身影挡住窗户,月色挤不进来,昏暗之中,他终是垂了首,拇指挡在她的额间,吻轻点而过落在拇指。


    她累了。


    萧叙找来大量衣服,从头到脚把她包裹,防止她染风寒。


    幸运的是她没事,不幸的是,苏云青该犯愁了。


    睡醒时,萧叙的解药药效已经快过了,他始终保持环抱住她的姿势,没让她因颠簸惊醒,安安稳稳睡了个舒服觉。萧叙此时薄唇泛白陷入昏迷,滚烫的体温,竟暖了她,没让她着凉。


    苏云青倒是犯愁了,手忙脚乱从他怀里脱身,将人放倒扒衣上药,还好备了点有用的草药。


    路途坎坷,接下来的几天,萧叙都没醒的迹象,苏云青纳闷,他那夜是不是一直未睡,硬撑着直到身体极限,昏厥过去。


    “侯夫人,临安到了。”


    马车停在城门外,跟在车外的侍从在门帘外汇报。


    萧叙吃不进东西,这几日只能喂他草药浸泡过的水。苏云青放下水盏,掀开窗帘往外望去,死气沉沉的荒地,城墙挂有临安的旗帜褪色、破烂,欲倒不倒斜插,城门从外挂闩紧闭,似有人受命,不许瘟疫传出城,让城中之人自生自灭。


    而那城墙下,还有数具蚊虫围绕的尸体。城中百姓受不了折磨,冲上城墙,有一跃而下求个解脱,也有想找绳索逃出鬼城最后失足摔死。


    帘子一开,瞬间一股冲鼻腐烂恶臭扑面而来,城外的荒地因下过雨,此时满是泥浆,寸草不生。


    入城……以萧叙现在的状况,只有死路一条。


    车外侍从同样捂住口鼻,不打算靠近,相隔甚远就已将车停下。


    苏云青被这味道熏的头疼,她捂住萧叙的口鼻,不让这股浊气入体。


    “去山外找间屋子吧,暂时不入城了。”


    侍从却道:“侯、侯夫人,我们还要赶回京复命……只能将你们送到此处了,还请保重。”


    苏云青:“什么?不行,你们不能走,你们要找地方安顿……”


    侍从:“抱歉夫人。”


    苏云青凝眉,直接拔剑对准他的脖颈,道:“谁敢走?!尔等的最终任务是安顿好侯爷,打看你手中的文书给我看清楚!陛下亲言为何!”


    她的剑尖猛地往侍从眼前逼近,“若是看不清楚,这双眼睛,我便帮你挖出来!”


    “陛下派侯爷入临安,并非弃掉这鬼城,是看中侯爷本事,有能力收复临安,让它再显往日辉煌!”


    “城门尚可不入,我也无需你们冒险染病,但今日你们不在山间找出间无人住的屋子安顿好侯爷。胆敢离去者,我必要你们没有来日!”


    文书上确实清清楚楚写明了,安顿好侯爷。


    苏云青了解李澈为人,那点税款不足矣昭告天下发配临安,为保他的圣名,必定会写安顿二字。


    侍从心虚,只能暂离此地,派人在山中搜寻,几个时辰后总算找到山林间一处废弃的屋子,屋子东西倒是齐全,就是废弃过久,屋顶塌陷,杂草丛生。


    苏云青看着破败的屋子,令侍从着手修缮,补全屋子。几个侍从唉声连连,折腾一日,再让多干一点活,是再唤不动,动作非常迅速,一溜烟跑了。


    她望着清理干净的院子和重新搭建起的房子,算是完成了个大事,不至于屋漏偏逢连夜雨。


    屋子里打扫了一圈,柜子中东西还算齐全,估摸着是当年海匪来犯,这家人闻声跑了,留了个空屋子。


    只是这些旧时的东西,要明日洗洗去晒。


    苏云青犯愁死了,屋子里没水没柴,她把旧屋拆掉的木头堆积一块,打算用作柴,费劲把萧叙拖进屋子里后,又把马儿安顿了。


    林阔派人送药,估计两日能到。


    她这两日,收拾着屋子,近的水源从临安中流出,恐怕染了瘟疫,她只能往远处跑,来来回回几趟,终于把床单被套洗干净。


    好在天没作恶,出了两日太阳。


    林阔派人送药已是第四日,原先的药早已用尽,苏云青上山采药,错过与送药之人会面,无法给京中传递所需,仅在屋门前发现一箱药材与半箱衣裳,还有为数不多的食物,甚至还有两小瓶乌余蛊毒,应当是阿钥偷摸为她塞入,一同送来的。


    苏云青折腾半天,终于把解药给半死不活的萧叙灌下去。


    幸好是仿制蛊毒,这若是真蛊毒这么大剂量,早如杜大人一样死了。


    苏云青想到这,突然觉得一丝不对劲。


    萧叙毒发的情况,怎么和当初杜大人毒发如此相似?


    当初李大人恨杜大人入骨,说在屋前发现一瓶毒,他便全下给了杜大人,那剂量是萧叙十倍之多,居然活了那么久,甚至仵作验尸,他并非死于毒发,而是一刀封喉。


    莫非……


    苏云青大胆猜测,杜大人的蛊毒也是仿制的?不然从何而来如此多数量的毒,她花大价钱才买了两小瓶。


    李大人与杜大人是李澈的左膀右臂,最信任的两个亲信,六部掌握两部之位。远青观实在可疑,背后之人斩去李澈双臂,追杀萧叙。


    可这么多时,礼部之位一直空缺,吏部成林阔。


    张远达说临安有眼线,李澈的举动他是知晓的,如果连他都没查出来,那是否与远青观也有干系。


    或许今日不入城,是对的。


    京中难得派官救城,只需暗中煽动百姓,城中的人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躲在山间无人知晓,能暂且养精蓄锐,暗中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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