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伏宁(2)


    苏欢雪瞧见这两人, 方才的刁蛮瞬间消失无踪,躲在苏老夫人身后,哭得梨花带雨, 令人怜惜。


    柳晴柔理顺头发, 端起仪态, “不知北轩王殿下来访苏府, 有失远迎。”


    李淮讪笑,“苏夫人,怎么还想着抢圣旨?这话要是传出去, 苏家脑袋难保。”


    柳晴柔沉下脸, “是臣妇口无遮拦,心急了。”


    认错极快, 但对苏云青充满怒火的眼神却是一点没少。


    李淮来到苏云青身旁,“心急?什么事让苏夫人丝毫不顾及侯夫人的地位,也要关门放狗,抢圣旨?”


    他抬手正想抽走苏云青手里的圣旨,帮她查看一番, 却被她先一步躲开,交到了周叔手里。


    他只好作罢。


    “我碰巧路过,进来瞧瞧。顺便提醒苏家公子一句, 商家出事,莫要因兄弟情义出头, 得罪大理寺, 让苏家陷入困境。”


    柳晴柔嘴角抽搐,“是,多谢殿下提醒。”


    李淮:“苏大小姐,走吧。”


    苏云青凝视苏家几人一眼, 扭头离开。


    “苏云青。”柳晴柔还是觉得放她离开心有不甘。


    苏云青懒得搭理她。


    许明哲:“苏府这么喜庆,柳夫人要是舍不得我们这些来客,大喜之日再来拜访就是,今日不必留客了。”


    他们才跨出苏府,柳晴柔忽然没头没尾追出来问。


    “我家长越呢?”


    许明哲:“柳夫人,你们苏家的人不见了,来问我们做什么?你且放心,商泓现在在牢中,还没人去劫狱,但苏小公子会不会傻到那个地步可就不知道了。”


    柳晴柔急得干跺脚,现在这个时候苏长越可不能出半点事,那个贱人马上要入门了,听大夫说很有可能是个男娃!


    苏老夫人上前插一脚,审问柳晴柔,“你把长越弄哪去了?我可告诉你,他出了半点差池,你这个主母也不要做了!”


    “闭嘴!”柳晴柔看见这个老太婆就烦,“那天晚上他不是去看了吗?”


    苏老夫人:“哪天啊?”


    “商家令牌出现在我们家那天晚上!”柳晴柔指责道:“难道不是你为了让他攀附商家,翻墙给他送去吗?!”


    苏老夫人来了火,“那商家令牌突然出现在我们家,我以为是他们不小心遗落了,我怎么知道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过是让他给人送去,留个好印象!”


    柳晴柔:“就是你!他从那天开始就没回过家!”


    苏老夫人:“嘿?他没回家难道怪我吗?你自己不是清楚?”


    苏云青停在门外听戏。


    “商家粮令?”李淮仿佛来了兴致,好奇问道:“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掉到苏家了。”


    许明哲:“苏家公子当真是重情重义,还是看紧了。可别一个意外,喜事变丧事。”


    丧事。他不经意的话,令柳晴柔瞳仁收紧,卷翘的睫毛下,泛出狠厉之色。她微抬眼,眼中是满院的喜色,再一挪,盯住大门前看她们笑话的苏云青。


    苏云青淡淡撇她一眼,转身上马车。芳兰在一旁突然问道:“夫人……我们现在是去衙门吗?”


    她还没回答,李淮先追了上来,“苏大小姐,听闻前不久在春花阁学了醉仙糕,不知能否让我尝尝。”


    苏云青婉拒道:“我只学了些皮毛,做不来殿下喜欢的味道。”


    李淮:“怎会,上次请苏小姐用膳,你就很喜欢,不如一起教教我,下回礼尚往来,我做给你尝尝。”


    他倒是提醒了苏云青,还欠他一顿饭的人情。


    苏云青沉思片刻,看向周叔的方向,未作答。


    李淮荡起温和的笑意,“说来奇怪,我最近在那些老臣的口中得知,仵作为杜大人验尸,他的体内含有乌余蛊毒,下了毒死几头牛的量。李府被抄家,前李尚书恨他入骨,承认是他下毒,趁杜大人不备杀人门口。前不久李尚书还被执行死令。”


    苏云青:“殿下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李淮:“没什么,就是不知哪蹦出来的谣言,说醉仙糕有奇效,吃了难病痊愈。我一听就是商家的营销手段,可惜啊,这醉仙糕的名声真就打出去了,如今排长队一块难求。”


    他滔滔不绝,似对那醉仙糕想念的很,又很惊喜,她会做。


    “上次你坠湖受伤,我在春花阁托关系求来几块,为你带去,可萧叙将我拒之门外……”


    许明哲接话道:“苏小姐昏迷不醒,殿下寝食难安,托苏大小姐的福,那几块糕点落入了我的肚子。”


    苏云青眼底情绪不明,若有所思沉默良久。


    周叔看出她的动摇,即可回拒李淮,“殿下,夫人是我镇远侯府的夫人,将军为救夫人,受了伤,夫人还需去金卫台给将军送药。”


    李淮关切道:“侯爷伤势如何?严不严重?我让大夫去给他瞧瞧,我那大夫医术高超,定然能为侯爷好生医治,药到病除。”


    不得不说,李淮很喜欢给旁人引荐自己的医师。估计是自己伤的太重,意气风发的少年废腿多年,风光不再,也怕旁人受折磨之苦。


    苏云青低笑道:“殿下很喜欢给旁人介绍医师。”


    李淮不好意思回道:“让苏小姐见笑了。”


    周叔催促道:“夫人,该走了,少主还等着呢。”


    苏云青当即揭穿,“将军已无大碍,我确实欠殿下一顿饭。既然如此,那走吧。”


    她下了马车,走到李淮身边。


    周叔蹙起眉头,不解道:“夫人?!”


    苏云青接过李淮的轮椅,往他的马车推去,“周叔,今日铺子不忙,我也没什么大事要办,不如还了殿下上次人情。”


    她叮嘱道:“把东西送回府,我晚些自己回去。”


    芳兰磕巴道:“夫人,我可以帮你送回府。”她正欲接过周叔手里的首饰箱与圣旨。


    苏云青半阖眼眸,笑意不减,“芳兰,你回青罗坊打点。阿钥一个人忙不过来。”


    芳兰:“我正好顺路,先去帮您放回府,再去青罗坊不碍事的。”


    周叔没有交给她的意思,但送了东西就不能紧跟着苏云青,这些东西带在身上又不方便,怕出意外,被抢了去。


    苏云青已经上了李淮的马车,“有劳周叔交给将军。”


    “夫人。”周叔。


    李淮:“不必担心,我们会照顾好夫人,周叔放完东西尽快来春花阁就是。”


    马车驱使离去。


    春花阁单独的膳房中,苏云青撩起袖子开始揉面。


    许明哲早在外头听戏喝酒去了。


    李淮陪在苏云青身旁,给她打下手。“苏小姐有需要帮忙的吗?”


    苏云青:“正好,这面需要揉揉,但没有挨桌,可能要放在殿下腿上了。”


    李淮爽快接下,“不碍事,它能受住。”


    苏云青去一旁处理芯料,她望了圈桌上材料,故意漏了两方药,又蒸又炒,工序繁琐。


    两人闲来无事,顺便聊起闲话。


    “殿下,从哪听来杜大人死于中毒。”


    李淮纠正道:“并非是死于中毒,只是他体内毒蚀内脏,就算李尚书不一刀杀了他,他也活不到下船。”


    苏云青惊讶道:“这乌余蛊毒如此厉害?竟能在无形中杀人?”


    李淮:“乌余蛊毒,味浅无色,很好藏匿,量小久存平日无感,量大那是瞬间毙命。乌余十三族本是大国,正是这毒,让他们彼此离间,分成了十三族群。从那之后,制药的巫师遭杀害,这毒便被销毁禁用。”


    苏云青蹙眉,“销毁了?那李大人从何得来?”


    李淮摇头,同样不解,“不知。不过李尚书原先调遣朝官,往边关也送了不少受他恩惠的官,想必对他而言并不难。”


    苏云青接过他揉好的面团,开始包料做花形。她一副懵懂的模样问道:“乌余很多蛊术吗?”


    李淮摇头,“没有,只有第十三族,也就是原巫师所在的族群,蛊术较多。”


    苏云青:“原来如此。”


    她做好糕,停下手。


    李淮凑过来,夸赞道:“苏小姐做得真好看。”


    苏云青浅笑提醒道:“殿下,你似乎忘记称呼我为侯夫人了。”


    李淮反应过来,连忙道歉,“瞧我,总是忘了。抱歉,还望夫人莫要怪罪。”


    苏云青端起糕点拿去蒸,“无事。”


    李淮这时发现她做了两份,“这是给萧叙的?没记错的话,他应该不喜欢这些糕点甜食,他喜欢辣味释放压力。”


    苏云青:“殿下似乎很了解将军。”


    李淮:“那是,当年我们一同在明翰堂求学受帝师教导。”


    苏云青手中一顿,“帝师?”


    李淮眼眸明亮,“没记错的话,侯夫人小时候去过明翰堂几次,那时的苏大人还是一个杂役。”


    苏云青对明翰堂的事早没了印象,更忘了去明翰堂时,她是几岁。


    “我们……从前见过?”


    “算不上见过。”李淮含笑说:“是我偶然见过你两次,你应当不记得我了。大雪之日,你与你母亲来明翰堂为苏大人送厚衣。”


    苏云青心中一颤,赫然甩过头去。


    “驾马悦球之人,是你?”


    她好似有点印象,那年雪太大,去往明翰堂的路厚雪掩盖无比难走,母亲不放心她一人在家,于是带她一同翻山越岭,去为苏济送衣。


    少年驱马勒绳,耍灵球,球翻后院,骏马踏雪而来,他们一栏之隔,恍然见过一面。


    苏云青下意识看向他的腿,感到无礼后,急忙道歉。


    李淮倒是觉得没什么,这么多年他已然接受自己的模样,“苏小姐与侯爷恩爱两不疑,那日你意外落水,将他吓破了魂,听张远达汇给圣上之言。是他握拳砸冰救你,为你渡气,才救下了你,一怒之下,放火烧了船,逼所有人下河过边刺骨凉水。”


    苏云青脑袋发懵,捕捉到两字,“渡气?!”


    是……她想的那种渡气吗?


    萧叙和她嘴对嘴了???!!!


    第42章 伏宁(3)


    “侯夫人发什么呆?”李淮见苏云青端着糕点怔然出神


    苏云青回过神, 抬眸一笑,“没事。”


    待糕点蒸好,她推着李淮去包厢用膳。许明哲早等候多时, 从戏曲转眸, 折扇尾在桌上轻敲, 腾出一侧位, 让李淮入座,“来这么晚?”


    苏云青摆上醉仙糕,又点了几道招牌菜, “今日这顿, 算做我还殿下的人情。”


    许明哲抛了颗花生入口,打趣道:“殿下的人情?那这顿饭我还吃不得了, 不然我岂不反欠苏小姐一次人情了?”


    苏云青未答,接过小厮送来的食盒,放入另一盘醉仙糕。


    许明哲眸光微凝,“这是?”


    苏云青唇角上扬,“送给将军的。”


    李淮盯着面前的醉仙糕, 忽然开口,“苏小姐分作两份,是有何不同吗?”


    “并无不同。”


    热菜陆端上桌, 然而李淮与许明哲始终未动面前那盘醉仙糕。


    苏云青察觉他们神情异样,“怎么了吗?”


    李淮:“不一样。”


    “嗯?”苏云青困惑不解, “什么不一样。”


    李淮:“我想要萧叙那份。”


    苏云青搁下碗筷, “殿下,并没有什么不同。”


    许明哲展扇扑鼻,意味深长道:“苏小姐既是做东,那客人想吃什么, 不该尽量满足才是?况且,那只是一盘醉仙糕,罢了。”


    两人一唱一和,苏云青眸光一沉,倏然笑了,一语道破,“殿下,是怕我下毒?”


    李淮始终保持他温润的笑意,神色自若,“没有此意。”


    有无此意,彼此心知肚明。李淮受伤后心有余悸,纵使性子善良温和,却难消戒备之心。


    所以话出的刹那,她最先看向的是许明哲,似未料到她会直白点破,神情明显一怔,但又迅速恢复如常。


    苏云青作罢,调转两盘醉仙糕的位置,“今日私请殿下用膳,回去将军该生气了,总得留一盘,让我好生哄哄。”


    字字句句,无不彰显,二人夫妻情深,不经意流露亲昵。


    醉仙糕调换后,李淮仍未动筷。苏云青索性先夹一块入口。


    “味道不及春花阁厨娘,殿下见谅。”


    李淮夹起尝了一块,的确逊色几分,但他仍不吝啬夸赞,“苏小姐手艺极佳,虽味道淡了些,但短时间能做出此等味道,已是不易。”


    苏云青浅笑颔首,“殿下喜欢就好。”


    她扯开话题,问起商泓的事,“商家粮出问题,此事何时才能查明?”


    李淮:“苏小姐问这事做甚?”


    苏云青柳眉一皱,叹息说:“我那个弟弟虽然贪玩,但也重情谊的很,他与商泓关系甚好。他肯定在不夜坊鬼混,待酒醒怕是又要如柳夫人所言,翻墙去大理寺寻死。”


    李淮:“苏小姐想来不是担心苏家死活,而是怕牵连至侯府。”


    相互.点破一句,‘礼尚往来’,李淮对苏云青的戒备也在无意中消了大半。


    苏云青起身为他们二人填茶,也不掩饰,直言承认,“正是,我只怕他的愚蠢,伤了将军。”


    李淮低笑道:“自然不会,杜大人死后,圣上定然加倍信任萧叙,不会随便治罪,波及侯府,苏小姐不必担心。”


    苏云青配合着松口气,“那不知,商家引起圣怒会治何罪?”


    李淮:“商家被查不是什么大事,待查明,自会放他出来。”他顿了片刻,“不过,说起来萧叙与圣上还是表亲,他们三人沾亲带故,是萧叙去为商泓求情,应是不出两日就放他出来。”


    苏云青双眸微沉,扬眉勾唇,“将军的事我从不参与,我只是个妇人,管好那一方小院即可。”


    李淮:“也是。朝中复杂,官家来往,那些琐事还是叫萧叙去的好。”


    “叫我去哪?”磁性低沉之声,瞬时穿破几人耳朵。


    苏云青骤然回眸。萧叙撩帘,眉眼英气,往厢内扫视一圈,张腿一跨,径直朝苏云青来,凝视阻隔在她与李淮身旁的食篮,提开搁放在地,在她身旁入座。


    李淮起杯为他添了杯茶,“萧将军,放职不顾,怎么抽空来了此处?”


    萧叙冷冷扫了眼杯中茶,不给半点面子,端杯往后一泼,茶水一滴不剩洒到地面,空杯递到苏云青面前。


    他反问李淮,“殿下好雅兴,整日无事可做,拿着俸禄悠闲自在,听戏喝茶,惬意得叫人羡慕。”


    苏云青接杯,越身去拿茶壶。萧叙手一伸,轻易从李淮面前夺来,放她面前。


    她心领神会,为他添了一杯,“将军,用茶。”


    萧叙的话,无不暗讽,李淮有名无权。


    他端杯慢饮,“夫人,没忘了自己身份罢?”


    苏云青弯起眉眼,从食篮端出醉仙糕摆放在他面前,“自是没忘的,夫君。今日特地给你单独做了一份醉仙糕,本是想一会儿送到金卫台去,当午后点心。”


    萧叙凝眸锁住桌上原有的醉仙糕,只剩一块独留盘中。他立筷夹住最后一块醉仙糕,却不想,下一刻,李淮出手戳进了糕中,两人互不相让,僵持住。


    许明哲视线在两人间游走,眉头一挑,展扇轻摇,看戏之态。


    这可比台上剌嗓子的戏子,有看头多了。


    李淮:“萧将军,苏小姐特地为我做的醉仙糕,你自己不是有一份,抢我的怕是有些不妥吧。”


    萧叙冷呵道:“抢你的?”他缩起眼眸,“我的,只会是我的。”


    两人用力一扯,脆弱的糕点瞬间撕裂成两半。


    苏云青双眼轻眨,冷漠的眸子,切换成媚眼如丝,星眸闪烁注视着萧叙,“将军,这盘都是你的。”


    萧叙将那半个放入嘴中,突然觉得味道甚淡,寡如清水。这么多日,她就学了这么些东西?一个糕点都做不好。


    他赫然转眸看向苏云青。


    苏云青捧着醉仙糕,‘满眼期待’注视着他,似猜到他心中所想,于是道:“将军,那份已经有些冷了,不妨试试这份。”


    萧叙放下筷子,别过头去,“不必了。”


    李淮同样放下筷子,淡然喝茶,“苏小姐说得不错,萧将军不好哄呢。苏小姐只是想还我的人情,才与我单独吃了这顿饭,将军莫要想多想。”


    许明哲闻言躲在扇后,沉笑一声。


    萧叙尚未开口。苏云青双指捏着醉仙糕递到他唇前,“夫君,试试看,很不错。”


    萧叙斜眸盯住她,就是不张口。


    苏云青心里叹口大气。这人今天是怎么了?平时在外不是要装一对恩爱夫妻吗?今天甩什么脸子,她手都要举累了。


    她挤出抹笑,对准醉花糕咬了一口,再次递到他面前。


    李淮:“没记错的话,萧将军不喜欢吃甜食。侯夫人是不是将他的喜好记错了?”


    苏云青不假思索,“人会随环境变化,而改变习性,任谁都不例外。是吧,将军。”


    萧叙目光如炬,从她的脸庞离开,落在她咬过一口的醉仙糕上。


    他低下头,一口含入嘴中,醉仙糕在口中化开,味道分散。这份的味道令他感到意外,与张远达做的味道一般无二。


    两份糕点味道不同,给李淮的寡淡无味,留给他的才是醉仙糕真正的正味。


    苏云青:“将军,喜欢吗?”


    萧叙:“味道不错,比前几日做的,有些许进步。”


    苏云青腹诽:她什么时候给他做过,做了他也不会吃啊。


    心里吐槽,面上依旧挂笑。


    “将军喜欢就好。”


    李淮筷子伸来,萧叙眼疾手快抬筷拦在半空。


    “殿下是要做什么?”


    李淮:“萧将军吃我半分,我讨回半份,难道不对?”


    苏云青遗憾莞尔一笑。并无给的想法。


    萧叙给她‘开路’,“放回去,我一会儿带去金卫台。”


    苏云青得令,顺势退出战场,把醉仙糕放回食篮中。


    这时,旁桌来了两位客。


    女子娇滴滴抱怨道:“大人,肚子越来越大了,我难受得很,就想尝尝春花阁的醉仙糕解解馋。”


    男子声倒是熟悉的很,苏济耐心哄她,“醉仙糕难买,望淑喜欢吃什么?我们吃其他的好不好?”


    望淑不乐意,“不好,我就想吃醉仙糕,别家夫人都有得吃,说那糕点入口即化,不甜不腻,美妙得很。”


    苏云青一听苏济的声音,瞬间没了心情,连嘴角挂着的笑,也扯了下来。更别提,还尽职尽力演什么恩爱夫妻,早抛到九霄云外。她气鼓鼓地把食篮塞萧叙手里,坐在一旁填饱肚子吃饭。


    萧叙注意到她的情绪,掀起眼皮透过纱帘朝旁看去,目光霎时如冰,冷得掉冰碴子。


    望淑撇嘴道:“大人,我听说苏大小姐,近日常往春花阁跑,学了几招醉仙糕,你可不可以让她教教你,回来做给我吃啊。”


    苏济大笑,“好好好,大婚那日,我让她做多几份送到苏家给你吃,好不好?”


    望淑一听笑开了怀,可转念一想,他们二人关系不佳,这醉仙糕怕是会泡汤,“可是,大人不是说苏大小姐不懂事,总与你过不去……”


    苏济:“没事,我找人待买,她不知道是我不就好了?”


    望淑往他肩膀靠去,“大人真好,望淑做妾也满足。”


    苏济:“做什么妾。按正礼娶你入门,当然是要做我苏家主母的。”他叹息道:“我就是认识你太晚了,我苏济这么多年从没爱过旁人,唯一动心的,就是你。”


    苏云青死死捏着木筷,怒气腾升,恨不得将筷子戳进他们肺里。她眼底火烧得正旺,一扭头,眼神正撞上看着她的萧叙。


    怒火波及无辜了。


    第43章 伏宁(4)


    隔壁, 望淑捂住苏济的嘴,“大人,不能这么说。柳夫人知书达理端庄贤惠, 她才是主母, 我做个旁妾便是。”


    苏济握住她的手, 揉了揉, “什么主母,她就是个泼妇,整日在我耳边念叨个不停。要不是苏家不能一日无主母, 怎会将她娶了去, 但你放心,待你一入门, 我休了她。”


    望淑惊讶道:“大人不可。”


    “哪有什么不可,我说可就可。”苏济心疼懂事的望淑,“望淑,这二十来年,你受苦日子了, 日后我绝不会让你再吃苦,我予你荣华富贵。”


    望淑叹气道:“大人,你不能总说少爷和小姐的不是, 那再怎么说也是您亲生孩子,也是我们小儿的长兄长姐。”


    苏济不悦, “好了, 他们本就不懂如何为我分忧。大夫说你肚子里的是个小男儿,日后生出来,你要好好教导他,走官道, 为为父争点颜面,不要像那几个混账一样,整日只晓得气人。”


    “要么就是嫁不对人,连个男人都哄不好。要么就是整日不务正业,天天与那商家厮混,看看商家把自己都玩了进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脑袋,波及我们。还有一个天天花钱大手大脚,更是一点用没有,那张嘴倒是遗传她母亲,刁蛮刻薄。那屋子我看着都烦,等娶你入门,我将它卖了,我们住新宅。”


    苏济日日在她耳畔说苏家几人的不是,望淑虽未与他们打过交道,但总觉得不是那样。可每每提及,苏济就会生气。


    苏济为她赎身,巨额的万两银子,一辈子她都还不完,她不能知恩不报,从入坊开始,她二十多年的生活,便是在殴打与被迫中度过,她想安个家,不再为生计奔波,哪怕是低人一头,做个妾室她也愿意。


    况且……苏大人对她很好,轻声细语,照顾她点点滴滴,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真心。


    苏云青心里憋着一股气,这地方闷得她烦躁,台上的戏子唱得她震怒。


    她需要缓缓,起身一撩帘子,越过苏济的雅房,大步往外走,径直出了春花阁,寒气扑面,令她近乎炸裂的脑子清醒一份。


    才一会儿,寒风便侵袭而来,身体泛起冷意。下一刻,一件狐裘搭在她的肩膀。身旁笼下一抹阴影,高大的身影为她挡住寒风。


    萧叙提着食篮停步在她身边,“我以为夫人会杀进去。如何为你开脱善后都已想好。”


    苏云青气没消,说话带刺,“不劳将军费心。”


    萧叙平白无故被刺了一剑,嘲讽的话堵在咽喉,心中同样翻起不悦,“夫人,方才没控制情绪,演技欠缺,差点露馅。”


    她竟然在众人面前,用看仇人的眼神,盯着他,若不是李淮与许明哲关注苏济,没注意他们这方。多日来演的戏码,怕是要在今日功亏一篑。


    苏云青低垂下头,“演不来将军想要的模样,将军另寻他人吧。”


    她今日说话,句句带刺。


    转身离开,才走两步,手腕被萧叙从后攥住。


    “夫人去哪?”


    苏云青:“去帮你找新妇。”


    萧叙:“……”


    他声音冰冷,无奈道:“够了。”


    拽着她往马车走,将人塞了进去,食篮怼她怀里。


    萧叙:“苏小姐吃个糕点,冷静下来再和我谈。”


    苏云青心里就是烦躁得很,打开盖子,就把醉仙糕往嘴里塞。


    她愤愤咀嚼。她娘当初得知苏济在外有了情.妇,一生一世的誓言化为泡影,哭红了眼,与她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对男人掏出所有,最后得来得将是一无所有。


    “都一样。”


    萧叙撑额注视鼓着两个腮帮子费力咀嚼的苏云青,“什么都一样。”


    “男人。”


    “…………”萧叙欲言又止,盯着她嘴里塞不下了,还要塞。果然是不能饿着,一饿就成暴躁挠人的猫。也难怪,刀架脖子,与他谈的条件,竟是求顿饱饭。


    “苏云青,可以了,吃慢点,车上没水,别噎死了。”


    苏云青还在暴饮暴食。


    萧叙伸胳膊,连篮子一起夺过来,看着自己满满一盘糕点,没剩两个了,居然有点惋惜。


    “苏小姐不是说,给我做的糕点?”


    苏云青顶着腮帮子,环臂,杏眸怒瞪,含糊不清道:“不是将军让我吃的?”


    萧叙被怼得哑口无言,盖好盖子,放到一侧,“行了,情绪好点?”


    “一点。”苏云青忽然想起某事,在萧叙还没开口前,她好奇问道:“将军。”


    萧叙冷冷丢了句,“怎么?”


    苏云青:“那日落水,你为了救我,给我渡气了?”


    她问的直白,费劲想遗忘的画面,如惊涛骇浪冲击萧叙的脑海。


    苏云青继续问道:“渡气……,是我想的那种渡气吗?”


    她直言不讳,“你吻我了?”


    萧叙心口莫名一躁,脖颈快速攀起逐渐转红的淡粉,他凝起眉,咬紧后槽牙,“苏云青?你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污秽的梦?”


    苏云青气得鼻腔喷火。什么叫污秽的梦!


    萧叙回归正题,“说说看,两盘糕点为什么不一样?”


    苏云青如实道:“北轩王殿下怕我给他下毒,非要把我做给你的,换给他吃。”


    萧叙脑子捋了片刻,“所以,难吃那份是做给我的?”


    苏云青凝他一眼,“将军何时没了脑子。”


    “你在骂我?”萧叙缩眸。


    苏云青懒得和他掰扯,直言道:“有所预料,所以做了两份,一份味正、一份味浅。”


    萧叙拖腮打量她,眉尾轻挑,“夫人的意思是,试探?”


    苏云青正言分析道:“李淮对你没有信任,对我也没有信任。他是何用意我不知,我只是不想被他用醉仙糕缠上,于是赌了一把,遭遇过暗算失了双腿的北轩王,除了他信任的许明哲,对任何人都是警惕之态。”


    萧叙眸光带着几分欣慰,“你赌一把,他会要我那份。”


    “嗯。”


    “噢?苏云青,这么说来,你是在利用我。其实并未想给我做醉仙糕是吗?我是你摆上去挡刀的筹码。”


    苏云青眼中带笑,“夫君,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萧叙摆手,取出一块醉仙糕慢慢品尝,“罢了罢了。”


    她的嘴里,能吐出什么真话。


    苏云青一股气不撒不快,噎他,“将军少吃些,车上没水。”


    萧叙不以为然,“我不像某些没脑子的人,只懂硬塞。”


    苏云青:“…………”


    萧叙指骨在桌面轻敲,“你该告诉我,为何与李淮私自用膳了。”


    苏云青与他‘打的’有来有往,“我不是说了,还人情。”


    萧叙:“你还人情,让我付钱?”


    苏云青微愣,想起来了!她气冲冲跑出来,钱都没给!


    “多少钱?我晚些回府还给将军。”


    “苏小姐如今兜里有钱,说话硬气,书房也不搭理了。”


    “…………”苏云青不与他纠结这个话题,“将军是想知道,我聊了什么?”


    萧叙吃完糕点,合上盖子,“不想知道。我给苏小姐付钱,苏小姐现在欠我一个人情。”


    苏云青不想欠旁人人情,更不想欠他这尊难伺候的大佛,“多少钱?一顿饭钱我能还。”


    “还是人情有点意思。”


    “……”


    “聊了什么?”


    苏云青:“……”


    她在糕点里下毒了?还是萧叙吃错药了……


    真反常。


    她无奈,简言道:“李淮说你与商泓还有陛下是表亲,若你去为商泓求情,陛下肯定放人,还说杜大人一死,你必受陛下青睐。”


    萧叙托腮的手指在脸颊曲点两下,回话说出口前,改成了反问:“夫人以为如何?”


    苏云青:“陛下多疑,他知道的消息恐怕不少,正是想靠商泓诱出背后之人。你若是去说情,就是将整个将军府推向风口浪尖。”


    萧叙翘起嘴角,“你还不笨。”


    苏云青转而又道:“北轩王殿下此话,应是无心之举。”


    萧叙笑意淡下,冷不丁道:“你还挺笨。”


    “……”苏云青甩过头,不想理他,“青罗坊放我下车。”


    萧叙:“滚下去。”


    话音刚落,马车停了下来。


    苏云青撩帘一瞧,正是到了青罗坊门外。


    她扯下肩上他的狐裘,一把甩在他身旁,头也不回下了车,一刻不想多留。


    “晚上我不回府吃饭,将军不必等我。”


    萧叙瞪着身旁的衣袍,“无人等你。苏小姐现在有了银子,饭也不着家吃了,明日我叫周叔一顿你的饭都不必再做……”


    他话都没说完,苏云青已经在和店里的人打招呼了,语气欢快,方才的怒气在吃完他的糕点后,早烟消云散。


    苏云青跑到前台询问,“阿钥,今早生意如何?有接到新单吗?”


    萧叙的声音从车内传出,“周叔。盯紧她。”


    他转眸一瞧,连早日给的短刀,她也没带走,孤零零搁置在座椅上。


    周叔在车外答道:“是。”


    萧叙:“府里明日开始,一顿饭都不用给她做,她有银子自己买。”


    周叔困惑,这么赶去一趟春花阁,回来饭都不给夫人吃了。


    “这……夫人身子不好……”


    话没说完,马车从前经过走了。


    独留周叔在原地叹气。


    车没走多远,食篮从窗户被丢了出来。


    周叔愣了半晌,食篮已经被受收荒的人捡走去卖钱了。


    这是怎么了?


    苏云青在铺子里与阿钥算着账,“码头今日可有动静?”


    阿钥摇头,“暂无。不过早晨万草堂的人来寻过你一次,问你早晨为何没去。”


    苏云青:“我还以为他们不想收我这个弟子呢。”


    阿钥笑道:“怎会,我与他们说你今日忙得抽不开身,明日一早就去。”——


    作者有话说:我来啦!


    第44章 伏宁(5)


    阿钥凑近苏云青耳畔, “京中流传,自杜大人死后,陛下声望受到重挫, 民间已有躁动之象。”


    “躁动?”苏云青默想。


    船宴那天, 萧叙曾暗示过, 想取杜大人性命的人不计其数。


    李家被查, 萧叙独留李尚书性命,是为除去杜大人,以此借刀杀人, 置身事外。


    李尚书是因家族覆灭, 怀恨在心,为报家仇, 捅死杜大人。


    那毒当真是李尚书所下?……还是有人将毒送到了他的手中。


    更蹊跷的是,张远达从何得知毒在酒中,掐算时间,待杜大人饮毒酒后再献出解药。他的计谋,究竟是萧叙察觉, 还是萧叙暗中引导,逼张远达暴露。


    许明哲拉出阿钥,写满罪状, 是路见不平,还是有其他恩怨。


    苏云青揉捏太阳穴。


    太乱了太乱了。


    阿钥见她犯愁, “苏瑶, 怎么了?”


    苏云青深吸一口气,“乱……太乱了。”


    这一世死的都是前世未死之人。


    阿钥斟茶递去,安抚道:“莫要多想,我们的生意自开通贸易后, 越做越大,苏瑶应该高兴才是。”


    “不过,你说往西,走向乌余,不知具体是去哪一族?”


    苏云青捧着茶,沉思片刻,语气坚定道:“第十三族。”


    阿钥:“第十三族,似乎居于乌河上游,应该走船不难。”


    苏云青:“先去万草堂,青罗坊的事,晚些再议。”


    刚出里屋,就见守在门外的芳兰,附耳听墙,幸好里屋从一开始便是为密事所建,墙砌的厚实,隔音极佳。


    苏云青佯装未见,和善一笑,明知故问,“芳兰,你在收拾货架?”


    芳兰攥紧帕子,眼神飘忽不定,“是、是。”


    苏云青关切道:“当心别摔了。”


    芳兰:“我会注意的……”


    苏云青越过她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回头说道:“对了,将军断了我们在府的伙食,晚上我请大家用膳,这些日子辛苦了。”


    芳兰低头应道:“谢过夫人。”


    苏云青带阿钥往万草堂去。


    衙门怕有其他势力暗中使绊,她将圣旨交给萧叙,让他待查。就是不知莫名其妙生气的萧叙,会不会介入,搭把手,查出反常的柳晴柔到底把钱送到了何处。


    ……


    “你们两个来得越来越晚了?这万草堂,日后还待不待了?!”万草堂师兄不满,呵斥,“师父骂了一早上,还不快去。”


    莫说商泓贩卖私粮,这万草堂宫里的太医署。草药怕查难卖,就往外偷卖制好的药膏。


    万草堂平时清闲,今日太阳打西边出,一个两个忙得找不着北。


    张远达捋着白胡须,坐在内院树下喝茶,手旁摆放竹扁,冷眼瞥向姗姗来迟的二人。


    “苏小姐,莫要仗着侯爷宠爱,在万草堂肆意妄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是没人教过苏大小姐半分规矩不成?”


    苏云青遭唬得一愣,道歉认错倒是及时。


    张远达指向阿钥,“我容忍她入内已是破例,耐心耗尽。苏小姐若是无心向学,尽早离开。”


    张远达无儿无女无妻,已过六旬花甲之年,他的身子亏空太多,因常年以身试药导致元气大伤。张远达身为万草堂背后之人从未露面,问诊医病由弟子代劳,但开药诊方皆出自他手。所以也无人知晓,内阁首辅一手掌控整个皇宫重要人物新旧病症。


    萧叙允许苏云青入万草堂,有他的算计,他要探张远达是敌是友,是否可为己所用。


    张远达:“侯夫人,若你终日围着那间衣铺打转,日后不必再来。”


    苏云青低头认错,“是云青的错,还请师父原谅。”


    张远达放下茶杯,眼角密集的皱纹堆叠,“我早说过,你不是学医的苗子。百本药经,背不明白。诊脉行针,同样烂得出奇。你对不起我的教导。”


    竹扁在桌上用力一敲,“跪下,领罚!”


    苏云青毫不犹豫跪在棱角锋利的碎石上,她摊开双手,“云青,领罚。”


    张远达走到她身后,竹扁抹上辣油,猛然用尽全力重挥在她背上。


    苏云青身形不稳,颤了下,快速稳住身子。


    “啪啪啪——!”


    十扁而下,脆声不断,衣衫破裂,皮开肉绽。


    辣油火灼般的剧痛渗入伤口,苏云青死死咬紧唇,一声不吭,受着责罚。


    阿钥心疼极了,‘扑通’跪地求情,“师父,不要再打了……”


    她不知,是不是张远达将对侯爷的不满,宣泄在苏云青身上,下手太狠。


    张远达不以为然,反手一扁打在阿钥肩膀,“没你什么事。”


    “师父!”万草堂其他弟子闻声而来,从未见过师父打得如此狠,更何况是个姑娘家,那后背已经无法再看。


    苏云青倔强,一声没吭,默默忍受。


    是她想入堂,却又没用心对待,这顿打,是她该受的。


    她跪得笔直,一扁挥下,身影一次比一次颤,却又很快稳住,跪回原地,静静等待下一道。


    万草堂弟子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整整三十扁!


    张远达气息不稳,竹扁指在她脸上。用太多劲,他的脚步已飘忽不定,嘴唇发抖,“你要知道,万草堂掌握的是什么,不要小看它的存在,更不要以为你学了个糕点,就万事大吉。”


    “三日之内,不许用药。顶着伤,将万草册背熟,否则别再踏入万草堂半步。”


    苏云青松开咬白的唇,声音发颤,“是。弟子知错……”


    张远达睨视阿钥,“去拿件厚衣给她披上。”


    阿钥慌慌张张寻来厚袍披在肩头,“苏瑶。”


    苏云青双手哆嗦,“我、我没事。”


    都这样了还叫没事。


    染血的竹扁甩在她面前,张远达命令道:“即日起,晨入昏出。没我的允许,就算死堂里,也不得离开半刻,不然趁早滚蛋。”


    苏云青:“弟子遵命。”


    张远达:“收拾干净。陛下有旨,命万草堂赴京市设摊,义诊三日。”


    苏云青一震,“师父,万草堂为陛下钦点太医署,我的身份,不宜露面。”


    皇上本就怀疑萧叙,她若暴露,圣上就算信任她是自己人,也会借机会对萧叙不利!到时,她就失去了徘徊于两方的掌控权!


    张远达沉下脸,“不适合?侯夫人。我倒想知道,萧叙锋芒毕露、功高盖主,赐无可赐,封无可封之时,是不是他的死期!”


    苏云青脑子发懵,竟一时听不明此话何意。


    “师父,弟子难接义诊重任。”


    张远达:“接不了,你今天就可以滚了。永远犹豫不决、思虑过多,永远难成事。”


    苏云青低垂下头。重活一世,她承认对所有事物怀有疑心。张远达这般逼迫,到底是试探,还是另有所图。


    选萧叙,还是自己?


    她选自己。


    “我去……”


    ……


    摊子支在闹市,张远达自然不会暴露。苏云青同样叮嘱阿钥不要陷入其中。


    只是,苏云青与万草堂一众现身时,惊了前来宣旨的赵公公。他狐疑的目光巡视过万草堂。万草堂大师兄为她开脱,苏小姐执意拜师,事后才知她的身份。


    赵公公不再追究,一展圣旨,宣读圣上恩典。


    李澈名声受损,拿出万草堂挽回仁君形象,这步棋下得妙。药草昂贵,良医难觅。多数百姓小病靠忍,大病等死,抓不起药,只能拖着,受病痛折磨。


    义诊一出,堂旗一架,霎时摊前拥满人。


    大师兄陪伴苏云青左右,苏云青这些日子,学了点医学知识,她强忍背部疼痛,嘴唇泛白,开药的手克制着平稳。


    大师兄接过她的药方审核,小声提醒,“苏小姐,既是治病救人,你就不能表现出病痛,会令病患失去信任,要学会忍耐。”


    苏云青绷直腰背,血已与厚袍凝固在一块。


    “方子开的不错,病患是痛风的毛病,你诊治无误。”大师兄满意点头,把方子递回给病患。


    苏云青方松口气,下个病患又挤到了眼前。


    小病她能瞧一二,但稍重些的便一头雾水,药方频频出错,遭一顿数落。


    这一坐,坐到深夜,人不减反增。


    大家都想占便宜,摊子不光可以寻医问诊,还能连抓十日的药。恨不得拖家带口,全部来检查一遍。


    苏云青坐了一日,身子已经顶不住了,两眼冒星。说请青罗坊的小厮们用膳,也只能把重任托给阿钥,而她自己粒米未进。


    累了一日,莫说苏云青顶不住,其他弟子同样疲惫不堪,无法集中精力。


    今日问诊只得到此为止。


    周叔早早等在远处,结束后,苏云青拖着疲惫的身子往马车挪。


    芳兰和阿钥急忙上前扶住她,苏云青瞬间失力靠在她们身上。


    赵公公突然拦路,“侯夫人……”


    周叔及时上前拦住赵公公,“公公,我家夫人累了一日,也是想为陛下分忧。夫人在明翰堂落下病根,学医这事她一意孤行,少主本就心疼夫人学医受苦……今日义诊到深夜,回去少主又要心疼了。”


    赵公公挥挥手,“罢了罢了,侯夫人为陛下分忧,早些回去歇息吧。”


    周叔塞了点银两在他手中,恭敬道:“诶,好。赵公公慢走。”


    苏云青又困又累又饿又痛,趴在马车里一动不动,摇摇晃晃的车厢助眠,昏沉睡去。


    迷迷糊糊间听见芳兰的声音从外传来。


    “这……府门怎么锁了。”


    苏云青:“…………”


    过回府时辰了。


    周叔前去敲门。府里小厮难为情开了条缝,“周管事……过时辰,不给归府了。”


    第45章 伏宁(6)


    周叔在府门前交涉许久。


    “那是之前少主随意下的指令, 夫人铺子开业后,不是早说作废了吗?”


    小厮攥紧门锁,心底也怕责罚, “可……我、我没收到命令, 不敢冒然开门。况且夫人开铺后, 从未晚归。我若开门, 少主责罚下来……我、我怎么办。”


    少主喜怒无常,他只能按指令做事,若是做错了免不了一顿打。


    阿钥急得直跺脚。师父不许苏瑶上药, 但沾了辣油的伤口, 无论如何都必须清理。


    她从外撩开车帘,苏云青沉睡在厢内, 不问世事。


    周叔:“去禀报少主,就说夫人晚归非她所愿。”


    小厮缩起脖子,“少主……两个时辰前已经歇下了,怕是没法传话。”


    芳兰:“那总要有个法子啊,不行我们去驿站将就一晚。”


    阿钥说干就干, 拉起缰绳就要去寻驿站,再晚一点,驿站都不收了。


    小厮看向马车, 两边难得罪,小声提议道:“要、要不走后门吧, 我去偷偷给你们开锁, 不要说我开的就是了……”


    阿钥怨道:“早说不行吗?”


    张远达特意交代,不可让她的伤被任何人知晓。她也不敢说,入府后正想求周叔烧些热水来,哪知周叔破规为她打来两桶。


    她没让任何人靠近苏云青, 给她沐浴完,又将背后伤口清洗一遍,才扶她上床。


    膳房肯定是不能动,那一动动静太大。


    烧水炉边。


    “周叔,在做什么?”萧叙不知何时双手环胸,斜倚在廊下阴影中,注视许久。


    周叔浑身一僵,“少主。”


    “过时辰了。”萧叙负手,转身,示意他跟在后头。


    周叔急忙解释,“万草堂今日义诊,夫人忙一天……累坏了……”


    萧叙眉头微拧,“义诊?她暴露身份?”


    商家查完,下一个绝对会盯紧萧府。圣上的疑心,不减反增,在这个节骨点上让她暴露,张远达此举何意。


    周叔交代道:“听阿钥姑娘所言,张大人交代,若夫人不同意出诊,就要被逐出万草堂。”


    萧叙沉思片刻,“万草堂素来只待宫中事,要不是力缆口碑,李澈不会轻易交出。”


    “无论张远达是另有谋算,还是想与我作对。但义诊对她没有坏处,他有教她那份心。”


    周叔紧紧巴巴跟着,“是。”


    萧叙推开膳房的门点上灯,“张远达那老头,脾气古怪,性格孤僻,怕是没给饭吃。给她弄碗面送去。”


    周叔感到诧异,“少主,那明早……”


    萧叙:“我没那么好心,苏大小姐赚了银子,脾气硬,她不在家吃,不用管,让她自行解决。”


    “少主是不想夫人赚那么多银子,脱离掌控?”周叔揣测,试探道:“那……是要收取夫人衣食住行的费用?”


    萧叙:“周叔觉得此事行得通吗?以她的性子,只会在外找处宅子。”


    “……”周叔默默闭上嘴,去打蛋烧水煮面。


    萧叙:“她主动暴露,二选一,选了她自己,至将军府不顾。明日晚归收钱。”


    他抛下一句,回屋歇息,“顺便告诉苏大小姐,圣旨我已交往衙门,正在追究去处,不过我花钱打点,叫她记得还钱。”


    屋子里。


    苏云青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手指因整日书写微微抽动。


    阿钥疑惑,“苏瑶……,师父这是何意,我不明白。”


    苏云青晕沉沉的脑子,强行清醒,分析事态,“师父很着急,想让我尽快掌握知识。文字背的再多,不如实践来得实在。”


    “在疼痛中集中精力,能让知识记得更牢固。义诊一日所学之物,胜过一年苦读枯书。”


    但他,为何这么着急。


    阿钥给她倒了杯水,“照你这么说,师父把你打成这样,是为你好?哪里来的歪理。”


    她嘀咕道:“旧伤未好,又添新伤。”


    苏云青闷头低笑,也就和阿钥待在一起的时候,她最放松,“这将军府,有霉缠身。我与将军,就没好过的时候。”


    阿钥附和道:“就是,改天烧张小黄纸驱驱邪。”


    苏云青轻笑一声,翻过头看向她,“青罗坊今日如何?”


    阿钥:“我能处理好,你别担心。”


    “夫人。”周叔端着热面入屋。


    本来精神不振的苏云青,立马两眼放光,从床上坐起。


    她不免担心连累周叔,“周叔……这该不会是你偷偷做的吧,将军要是怪罪下来,免不了一顿责罚。”


    周叔无奈叹息,“夫人多虑了,辛苦一日,少主哪会不知。时刻关注着呢,这么晚还未歇息,等着夫人回府。”


    苏云青忙着吃面,一张嘴忙不过来,没时间回应。


    但,周叔也知晓,她在想什么,替萧叙解释道:“门规早取消了,是我传达有误,明日给小厮调换差事,换人守门。就是……这晚归要罚钱。”


    “罚钱?!”苏云青差点呛到,震惊道:“这是什么无理的要求?”


    萧叙是怕她脱离控制?现在到处都是她需要用钱的地方。


    周叔:“还有……少主说圣旨已经交往衙门,只不过,打点用了些银子,需夫人还上。”


    阿钥紧忙添水递给苏云青,“需要多少银子,麻烦周叔写个单子,我明日去青罗坊算清账还给侯爷。”


    ……


    第二日,摊子早早开张,长队胜过昨日。


    大师兄提醒,“苏小姐万草册记得如何了?还剩两日期限。”


    苏云青:“……勉强。”


    虽没时间刻意去记,但在开方子中打转,已然记住不少。


    她目光一晃,忽然在人群里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望淑!那个舞姬!


    病患一个个拿过药方散开,眨眼间轮到了望淑。


    望淑未施粉黛时,五官娇俏,她在对面坐下,笑眯眯道:“你就是苏大小姐吧……”


    她在路上买了些点心带给苏云青,“初次见面,不知道送什么好,日后我就是你姨娘了,你要有什么想要的随时告诉我。”


    这算是,她们二人第一次打交道。


    苏云青淡淡扫一眼,面无表情,“这位病人,若不是来瞧病,烦请将位置让于旁人。”


    望淑:“我、我是来瞧病的。”


    苏云青疏离,“嗯,你说。”


    望淑抽帕掩唇轻咳,面染绯色,羞涩道:“天冷,大人夜里总抢被子,我好似染上风寒。”


    她还真是毫不避讳,什么都往外说。


    “苏大人官职被贬俸禄折半?添不起被子?”苏云青并未给她开药,目光落在她微隆的肚子,“你有孕在身,吃不了药,多喝热水。”


    她推回望淑带来的点心,让她拿走。


    望淑穷追不舍,“那、那能给我开副安胎药吗?”


    苏云青似笑非笑,“你不知我与苏家关系不佳?就不怕我开给你的安胎药是堕胎药?”


    望淑弯起眉眼,笑道:“苏大小姐不会这样。”


    “哦?”


    “你看着不想这样的人。”


    苏云青为她把脉,发现脉象跳动不稳,确实需要保胎。但望淑底细,为人她尚且不知,开出去的药,恐生事端,“万草堂只管治病,不管保胎,你另寻大夫吧。”


    望淑:“苏小姐……”


    苏云青不想纠缠这些事,“你该走了,其他人还等着,别误了旁人。”


    “什么药?安胎药?这个我在行,这个我在行。”忽然,沙哑的旦州口音插进来。人群里挤出一个瞎眼婆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发如枯草,眼珠浑浊上翻,“我在旦州接生大半辈子,谁人不知我神婆名声,开安胎药我会得很……”


    是个盲婆。


    她显得着急,肮脏的手在空中乱抓,险些碰上望淑。望淑收起衣袖连忙后退,面露嫌恶。


    苏云青微颦眉,“这位婆婆是来看眼睛的?”


    盲婆说:“是啊是啊,我这个眼睛瞎了十多年了……听说京有名医,特地来求。”


    “我可以帮忙开药方,只求换些银两……”


    望淑婉拒道:“没、没事不用了。”


    就在此刻。


    一道身影猛地冲来,重将望淑推到在地!


    “是你!这个贱人!”


    桌上点心撞掉,撒了一地。平白挨了一肘的盲婆踉跄数步,才得以站稳。


    苏云青抬眼一瞧,竟是苏欢雪。


    苏欢雪一巴掌甩在望淑脸上,打得望淑发髻散落,“你可真是不要脸!”


    望淑护住肚子,脸色煞白,泪眼婆娑,“苏小姐,我自问并未得罪过你,为何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找我难堪。”


    苏欢雪指着望淑大骂,“我就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贱婢!就算入门也是旁妾!竟敢大张旗鼓,给朝中大臣送喜糖!”


    万草堂的弟子急忙拉开苏欢雪,“苏小姐!是在做什么!”


    苏欢雪:“害我母亲以泪洗面就算了,你什么东西!竟亲自送喜糖给许家哥哥和殿下。我就从没见过你这样不要脸的贱人!”


    苏云青托着下巴,惬意喝着热茶,双眼在两人间游走。


    并不想参与她们的纠葛,也不想给自己树敌,只静观其变。


    这一听,顿时明白了前因后果。


    苏欢雪情窦初开。许明哲和李淮,两人皆是翩翩公子,家世显赫,是所有世家子弟中,长相出挑,白白净净的存在,对姑娘家更是温柔体贴。


    她是对谁动了心,这么来气。


    望淑抹泪,“殿下身份尊贵,送糖自是要亲自送去,才能显得诚意。”


    苏欢雪挣脱束缚,揪住望淑的头发,说罢,就要往她肚子上踹。


    “!!!”


    她要是真踹了,在他们的摊子出事,明日还不知道谣言传成什么样。


    万草堂弟子猛然抓住苏欢雪,直将人甩到地上。


    “住手!苏小姐!还请看好地方,不要这此闹事。”


    百姓看戏,难得得空。


    周叔递上甜水,“夫人,春花阁的红糖小丸子,还热乎着呢。”


    阿钥紧忙把热饭送来,“快尝尝,我新发现的菜式。”


    苏云青边吃边看戏,一双眼睛来回挪动,生怕错过。


    一出大戏,别提多下饭——


    作者有话说:救命[笑哭]我才发现把标题写错了,我说怎么老感觉怪怪的hhhhhhh,果然凌晨脑子不清醒,把后面几天都给我带歪了[裂开](嘘,当没看见噢~改过来了嘿嘿嘿)


    第46章 伏宁(7)


    “放开我!你这贱人装什么可怜!”苏欢雪拼命挣扎, 指甲在弟子手上隔着衣料抓挠,双脚腾空胡乱飞踹,“全然不将苏府放在眼底!”


    望淑瑟瑟发抖, 捂着肚子躲在一旁。


    四周议论渐起。


    “这苏家小姐怎么像个泼妇, 一点教养没有。”


    “谁知道啊, 当初不是说, 苏家书香门第,府中主母佣人一个个讲礼得很。我看是刁钻刻薄,再不济那舞姬未来也是她姨娘, 她竟想踹她肚子。”


    “呵, 还说呢。苏家那个嬷嬷更加厉害,我之前还遇见她带了一帮子人, 当街辱骂苏大小姐,真不知道谁主谁仆。一个下人那般无礼,捧在手心的宝贝女儿能是什么样。”


    “苏大人的新妇,怀了身孕。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何况还是升官发财的新官。”


    “苏大人是个什么新官, 他啊,就是趁吏部散乱得了个代理侍郎的头衔,大张旗鼓对外说什么新官, 不过就是为了彰显地位,好继续得点好处, 发发财, 再升升官。”


    苏云青吃饱喝足,看戏入神,差点吃撑了。闲言碎语飘进耳中才想起来,摆摆手, 让周叔派人去把苏大人请来一起看戏。


    苏欢雪张牙舞爪,也不知哪来得气,把她气成这样。


    吃错药了?冲动成这样。


    苏云青起初心有不快,不过后来转念一想,她这个爹与她没有半分瓜葛,娶一堆妾室搅得苏府一团乱,也与她没有半点关系,她又何必自找不快。


    万草堂的摊子差点被苏欢雪砸了,这砸了可不单单是个摊,砸的可是陛下的脸面。莫说苏济的官职,怕是连他的脑袋都难保。


    苏云青全程没有阻拦的想法,眼底笑意加深,平静着为自己添了杯茶,坐等苏济的到来。


    “住手!!!”一声暴喝震响,苏济带着侍从,杀进人群,额角青筋暴起,气得两眼珠子几乎脱眶。


    苏云青吹散茶面热雾,勾起唇角。


    来得真快,苏欢雪还没砸他的饭碗呢。


    苏济带来的侍从分成两拨,一帮护住望淑,一帮架住发疯的苏欢雪。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甩在苏欢雪脸上。


    “混账东西!这是什么地方容你这般撒野!”


    苏济怒目圆瞪,指着‘万草堂’的旗牌,气得发抖,“御赐的摊子!弄坏一点,苏家十个脑袋都不够掉!”


    苏欢雪捂着脸颊,不可置信看向苏济,指着望淑怒吼道:“爹!你为了这个贱人打我!”


    “啪——!”


    第二记耳光,比第一下更狠,打得苏欢雪脑袋发懵,左耳一阵嗡鸣,直接失聪,热血往耳廓外滴流。


    ‘贱人’二字刺得苏济太阳穴猛跳,“疯够了吗!苏家的脸让你丢了精光!”


    结结实实的两巴掌,让她彻底看清面前这个自称她父亲的人。


    苏欢雪疯笑不止,“你只管她的死活,你管过你儿子没有!他消失多日,你知道吗?我和母亲花了一堆钱打点寻人,你在哪里!”


    她挣扎着要扑上去,发狠之态,要掐死苏济,又被侍从拉住胳膊,扯回来。“哥哥生死未卜!母亲割腕血染床榻,而你,在搂着这个贱人醉生梦死。”


    扭头指向平静喝茶的苏云青,“还有她!母亲还要被她以圣旨要挟!”


    “苏济!!!”苏欢雪直呼其名,声音凄厉带着恨意,“那个舞姬就是一个贱妾,四处派发喜糖,她又是何心思。”


    “你们不让我们好过,我也不让你好过!”她发了癫,甩脱侍从,转头要去砸摊。


    苏济震怒,及时抓住她的胳膊,把人丢给侍从,“愣着做什么?把她给我拖走!”


    苏云青的茶杯停在唇边。自远青观后,苏长越居然消失无踪,音讯全无?


    也难怪,苏欢雪发了疯。


    兄长失踪、母亲自戕、父亲不管不顾、家中无钱无人、未入府的舞姬四处彰显地位招摇过市……


    马车内传来几道掌掴声。


    随后,苏济掀帘而出,今日是气了个半死,怒气冲冲走出马车,阴鸷的目光扫向冷漠看戏的苏云青。


    苏云青从容不迫,面中带笑,眼底满是嘲讽,见苏济正要走时,开了口,“苏大人,陛下钦定的义诊,一共就三日。经苏小姐这么一闹,耽搁许久,误了不少百姓看病的时辰。大人,您打算就这么两袖一挥走了?”


    她这话,一下激起周围骚动。


    “侯夫人说的在理!不能就这么算了!”


    “就是就是!苏大人这么大个官,难道不负责吗!”


    “侯夫人治病救人,苏大人却纵容家眷闹事,根本是不把百姓、不把圣上放在眼里!”


    苏济脸色铁青,满眼怨恨盯住苏云青,责怪她挑起纷争。


    原来把他叫来,打得是这主意!


    人群之中,为打发时间,不免议论起苏家的事。苏家往事,突然再被翻起,说那苏济禽兽不如,名声败坏。


    苏大小姐,从前脸伤丑陋,多半是被那样的家庭所折磨,没过一天安身日子,那小身板弱不禁风。幸好嫁入将军府,如今有萧大将军爱护、心疼,也算是摆脱了那样令人作呕的家庭。


    所以众人皆称她为侯夫人,而非苏大小姐。


    苏云青眼中不怯,瞪回苏济,势必要他给个交代。


    苏济面子上过不去,转头问万草堂弟子,“损失多少,本官照价赔偿。”


    苏云青却是笑了,“苏大人,你还没明白吗?你耽误的不是万草堂,是这些病患的性命。”


    苏济咬紧牙,“那你说要我如何偿还。”


    苏云青指骨在桌上轻点,漫不经心道:“稀药难寻,价值千金。那要看,苏大人有没有为陛下分忧的心。”


    她勾起唇角,温柔一笑。


    苏济:“你是让我付药草钱?”


    苏云青低笑,“我让你付药草钱?”


    她没落入仿佛针对他的陷阱,反倒问:“苏大人,是想把为民消灾,为君分忧的美名送到我镇远侯府的头上?那在此先谢过大人了。”


    苏济冷哼一声,咬紧牙关,高喝道:“义诊药量增至十一日,所有药草开支,由我苏府承担。”


    “苏大人错了。并非由苏府承担,而是由你苏济承担。”苏云青弯起眉眼,不与他玩文字游戏,“苏大人阔气,替百姓谢过苏大人,改明儿把账单给您送到次府。这银子可抵赖不得,是要交还给陛下的。”


    苏济袖袍一挥,转身走了。


    今日闹这么一场,尽管一些疑难杂症开错药房,身旁的大师兄也没再数落责骂,反倒好声好气教她学识。甚至,还偷偷向她泄密师父会考的要点,叫她牢记。


    暮色渐晚,义诊摊人仍不见少。苏云青活动肩颈,后背伤口突然撕扯,疼得她指尖颤抖,冷汗直冒。


    大师兄捕捉她疼痛的神情,“怎么,伤口扯着了?”


    苏云青:“没事。”


    大师兄:“我无法给你开药,伤口上没上药,师父把脉就能瞧出来。”


    苏云青震惊道:“皮肉伤也能把出脉来?”


    “不然?你可知当年世间第一神医是谁?”


    “谁?”


    “师父的老师,帝师。文学谋划无人匹敌,医术更是‘神秘莫测’,独传师父这么一个关门弟子。”大师兄感慨,“师父从前常说,疼痛会使人永远铭记,在疼痛中所学之物,是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说起来,师父还从未这么打过我们。”


    苏云青:“你的意思是,师父想收我做关门弟子?”


    大师兄嗤笑,“你做什么春秋大梦。”


    苏云青累得趴在桌上缓劲。余光一瞟,发现街沿盲婆佝偻身影,破衫无法抵御寒风,她蜷缩在石阶上,嘴里嘀咕‘安胎’二字。


    “她还在?”


    大师兄:“哦,一直都在,嘴里囔囔着要开安胎药……”


    苏云青示意周叔上前瞧瞧。


    周叔回来禀告,说这个盲婆饿得走不动路了。


    苏云青肚子也饿。昨日折腾太晚,今夜万草堂的弟子们疲累,索性早些收摊,他们一同在路边找了个小摊子,吃碗热面,顺便把盲婆也带上了。


    盲婆多日未进食,此时狼吞虎咽,吃了两碗面,还没停下的迹象。


    苏云青:“听口音,你是旦州人?相隔百里路,怎么到京中来了,你的盘缠呢。”


    盲婆翻上的眼球发颤,哽咽道:“我从前是个接生婆,在旦州无人不知。谁家媳妇怀娃娃不着我开药接生?可我这眼睛,十多年前瞎了……自那之后,家中频频遭贼,米缸都叫人搬空了。而我坏了这双眼,开药接生的活都接不到了。”


    她诉说当年之苦,眼皮哆嗦,却是滴泪难下,“我早便听说京有神医。”


    “对你们而来,寥寥数月的路,我走了十来年。”


    “路上的人都说,往东往东,京城在东边。可我一个瞎子,哪里知道东边在哪……”


    他们夺她之物,连根寻路的树杖也被乞丐抢了去,更别提冬日的厚衣鞋袜,乞讨的破碗。


    “没有这双眼睛,我该怎么活啊。”


    她哭得崩溃,历经万苦终于找对了地方,可是神医死了。


    大师兄于心不忍,忽又想起,十多年前,神医的名声兴起过一瞬,可没多久后……便传出了帝师死讯,改朝换代……


    盲婆来晚了,能救她的人,在她听见风声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苏云青沉默打量一番盲婆。这时才发现,盲婆赤脚而行,伤痕无数,冻掉了两根脚趾……


    她并没有想来摊位寻医问诊,只是误打误撞,寻到了此处。


    只是听到望淑那句安胎药后听到了希望,她懂得开方,可再无人信她,难得遇上自己会的事,自然着急了些。


    第47章 伏宁(8)


    万草堂的弟子相互对视, 大师兄忽而道:“这几日本就是帮百姓瞧病,现在也算是瞧病时间,拿点药给婆婆医伤。”


    苏云青则是让芳兰跑腿, 给盲婆拿来几件衣裳一双鞋袜。


    “师兄们这些天教我不少知识, 不嫌弃的话, 今日这顿面我请了。”


    “哈哈哈哈哈, 那我们可不客气了,日后师妹有何不懂,随时问我们。”


    芳兰来回, 跑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将衣服鞋袜套在了盲婆身上。


    盲婆痛哭流涕, 眼泪砸入热汤,哽咽吃面, 连连道谢。


    大师兄:“好了好了,天色不早,早些回去休息,京中这么病患,明日最后一天义诊, 肯定没那么容易收摊。师妹背后有伤,早些回去处理。”


    苏云青帮不上盲婆太多,只能在青罗坊就近给她找间驿官暂住, 白日再看她能做什么活,给她找些差事, 至少她能活下去。


    次日, 芳兰留在青罗坊,带盲婆在衣铺里做些活计。


    最后一日义诊,求医百姓将摊子围得水泄不通,连喝水的功夫都没有。


    苏云青笔下生风, 累得两眼发黑。脑袋里的知识,翻了一遍又一遍,只恨自己记得太少。


    大师兄一边应付自己的病患,一边抽空帮她检查药方。


    天色从太阳高照,到夜风袭骨,苏云青抬眼就见,人数竟然还有大半,天上的星都冒了头。


    万草堂的弟子们,实在是受不住了,再熬下去天要亮了。


    紧忙闭摊。


    苏云青额头抵着桌案,一动不动,没半点生气。连日劳累令她未处理的伤口,加剧恶化,浑身酸痛,抬眼的力气都没了。


    “师妹。”大师兄胳膊肘抵了抵她,“喂喂喂,来人了。”


    苏云青摇摇头,“我好难受……”


    大师兄:“怎么了?”


    他下意识握住苏云青的手,发觉,她竟然烧了起来!


    伤口三日没处理,又顶着这样的痛苦,大脑飞速旋转,为伤患疗伤,把自己熬垮了。


    昏黄的街道。萧府的马车停靠街角,萧叙位于车旁,修长的影子在地上拉长,他凝视着他们,玄靴踏入黑暗,径直朝他们而来。


    “侯爷。”大师兄紧忙松开手,急忙唤道苏云青,“侯爷来了。”


    苏云青昏昏沉沉抵在桌沿,浑身通红,无法思考,含糊不清道:“谁?”


    “夫人。”萧叙声音低沉冷冽,脚步停在桌前,高大的阴影将她笼罩在内。


    苏云青指尖轻颤,微微抬起,“闭摊了……今日看不了了。阿钥我好饿……”


    阿钥刚想上前,又被萧叙一记眼刀钉在原地,只得缩回脚步。


    万草堂弟子见状,连忙拖着大师兄退开,低声说:“快走快走,你没瞧见侯爷看你什么眼神。还坐那呢,快点收摊走人了。”


    转眼间,人群散去。萧叙冷着脸,又唤了一声,“夫人。”


    苏云青闭着双眼,意识混沌,虚声哼唧,“……饿。”


    萧叙眉头微颦,绕过桌子,目光晃了一圈,发现万草堂弟子正注视着他们这方。


    众目睽睽之下,他总得做做样子。


    他大手覆上苏云青的手背,五指攥紧,滚烫传入掌心,“生病了?”


    拉过她的肩膀,稍一用力,意识混沌的苏云青失去力气,整个人往旁一倒,脸颊贴上他的腹部,嘴里迷糊念叨着,“好饿……想吃饭……阿钥……”


    萧叙眉头紧拧,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扬起头来,“看清楚我是谁。


    苏云青软绵绵像没有骨头,眼皮都不睁,只想找个结实东西倚靠着。他无奈叹气,单手揽住她的腰将人抱起。


    苏云青神志不清,脑袋一歪,埋在他的脖颈,念咒语似的,在他耳边嘀咕,“要饿死了……我好饿……好饿……阿钥……今天没饭吃吗……面也行……好饿……”


    萧叙面无表情,顶着众人八卦的目光,将‘饿死鬼’扛上马车后,丢到一旁,理顺衣袖,冷声令道:“回府再吃。今日归府晚了,要罚钱。”


    “阿钥……饿……”苏云青的声音,无比虚弱,像只收起利爪,仅剩皮包骨,苦苦嗷嚎的小猫。


    马车刚驶出两步,萧叙抬手敲击车壁,发令停止,“停车,让阿钥上来。”


    阿钥手握食篮,局促着贴在苏云青身边坐下。苏云青嗅到食物香气,寻着味,挣扎着撑起身子,抬头靠去。


    食篮被苏云青抢夺,阿月小声安抚道:“夫人,饭菜凉了,伤胃,等回府热了再吃。”


    萧叙托额,闭目养神,指骨在太阳穴揉捏,“给她吃,吃不死。再不吃,到府只剩尸体了。”


    阿钥:“……”


    她只得掀开食篮,菜还没摆上桌。迷迷糊糊间的苏云青本能伸手,准确无误找到篮子里的大米饭,埋头开始扒饭。


    萧叙无奈捏了捏眉心,无厘头问了一句,“在明翰堂,她没有好好吃过饭?”


    明翰堂那都是多久时候的事情了。


    阿钥一怔,“是我拖累了她,有时被李甚欺负,确实会挨两顿饿。”


    “苏家呢?”


    “苏家……苏家之事我不清楚,但听芳兰说,夫人自幼就没吃过饱饭。”


    萧叙缓缓睁开眼,眸色微沉,注视苏云青消瘦的背影。


    没吃饱过饭……他也有过那样一段日子,乱世之中,饿到吃泥充饥,挨饿的滋味并不好受。


    苏瑶是个倔强的人,他也是。从不低头,无法低头。


    马车抵达侯府,苏云青吃饱喝足,整个人像布娃娃软绵绵的摊在一旁,一动不动,任人摆布。萧叙抱着人放回房中。


    阿钥紧跟在后,“我、我伺候夫人沐浴即可。”


    萧叙交代周叔去膳房熬些汤药,给苏云青喂下。


    话音将落。


    “不可!”


    阿钥忽然阻止,神色慌张,“夫人,她没、没事的,我照顾她一夜就好。”


    萧叙狐疑凝视她, “她烧成这样,不吃药如何能好。”


    阿钥在他逼迫的目光下,渗出冷汗,低垂着脑袋,“她、她吃不了药。”


    周叔也感到困惑。阿钥向来对夫人掏心掏肺,如今夫人病得昏沉,她却执意阻饶用药?这是何意?


    萧叙眸光渐冷,“你该清楚,若非青罗坊帮她打理尚可,早已被逐出侯府。”


    这般威胁,她却还是不松口。


    阿钥咬紧牙关,坚定道:“我保证苏瑶不会有事。”


    萧叙眯起眼,审视的目光死盯住阿钥,她堵在门口,举止怪异,不许他们入内,显然是有所隐瞒。


    阿钥反手在后,扣紧房门,掌心冷汗直冒。


    三日期限,最后一日了。


    苏瑶的伤暂不可用药,要待明日去万草堂小考完,才可。


    否则,这么多日忍耐白费,真将她们赶走,该如何是好。


    萧叙未再逼迫,转身欲走。“先伺候她梳洗。”


    待他们走远,抵在房门前的阿钥如释重负,紧忙进入为苏云青沐浴更衣。


    苏云青强撑最后一丝意识,拖着酸痛散架的身子趴回床榻。


    阿钥目睹她背后伤势加重,正想为她清理包扎。


    下一刻,‘吱呀——!’


    屋门突然被推开。


    阿钥身子一僵,回头正见萧叙长腿踏入门内。


    榻上的苏云青背部裸.露在外,大片纵横交错的伤痕,狰狞可怖。


    阿钥眼疾手快,用被子迅速遮掩。


    萧叙大步走到她身边,对拦在面前的阿钥令道:“让开。”


    阿钥:“侯爷。”


    萧叙戾气翻涌,“要我重复第二遍,还是将你连夜赶出府?”


    “侯爷,您不能知晓……”阿钥忽然抓住他的胳膊,阻拦。


    话音未落,锦被已被掀开。三十道血肉模糊的伤疤闯进眼帘,因未用药物处理而流着脓血。


    萧叙瞳孔骤缩,一把将扣住他胳膊的阿钥甩飞出去。


    “解释。”


    阿钥‘扑通’跪地,额头重抵在冰冷的地面,“求侯爷……不要为难,只当不知此事。明日就是夫人小考了,好不容易挨过三日,不能功亏一篑。”


    “你是说,她顶着这三十道伤,熬了足足三日。”萧叙阴沉着脸,嗓音森冷,“张远达下得手?”


    阿钥:“师父说,是罚夫人对万草堂不上心。不可声张,不可用药,须待小考后,再由……由师父定夺。”


    萧叙沉默地注视满背伤痕。


    她还真是能忍痛。


    上次落河,寒气未清,如今又添新伤,顶伤义诊,身体透支,寒气愈发容易入体。


    良久,他看向虚掩在她腰际的厚被,没再为难,“给她处理干净。”


    萧叙紧绷着脸,转身离开,袖摆掀起凌冽的风。


    出门刹那,窗边飞速划过一抹影子,萧叙缩眸跨出门,转眸看向下人居住的旁屋,芳兰的身子闪了进去,未关严实的门,轻微晃动。


    他做视而不见,稳步走出苏云青的院子。


    距离约定的五日,还剩最后一日。


    日上三竿,苏云青从睡梦中惊醒,后背的伤依旧疼痛,但好在身体的温度已经降了下来。


    什么时辰了,阿钥居然没喊她起床。


    她慌慌张张梳洗收拾,往前院走,边走边找寻周叔,“周叔,快备马车,送我去万草堂……”


    才走到前院,就见萧叙坐在前厅用膳,阿钥与芳兰低头局促站在一旁,难怪无人喊她起身,原来是被困在了此处。


    苏云青:“周叔我得去万草堂了。”


    萧叙:“吃饭。”


    苏云青一头雾水,“不是没我的早饭吗?”


    萧叙抬眼冷淡看向她,筷尾敲击身边的空碗,“坐。”


    苏云青:“???”


    喜怒无常?前几日才禁她饭食,这才四日不到,又给她备上了?


    苏云青抓了个包子,“来不及了,我得出门了。”


    萧叙:“我说坐下吃饭。”


    周叔难为情道:“夫人这几日忙得找不着北,饭都没好好吃上一顿。时间还早,万草堂的事不急,先吃饭吧。”


    苏云青只得挪到他身边,坐下吃饭。


    萧叙忽然明知故问道:“周叔,苏小姐院里的守卫怎得折了半?”


    周叔配合道:“这……夫人这几日忙于万草堂,在府中所待时间较少,所以便折去了半数。”


    萧叙:“义诊结束,明日开始加回来。”


    苏云青筷子一顿。他这么一说,这几日忙得晕头转向,终于想起来苏家的事了。


    第48章 伏宁(9)


    苏云青回到万草堂, 万幸大师兄提前叮嘱她这几日义诊易错之处,让她牢记在心。


    张远达早早端坐堂中,招呼她独自入室。认草、寻药、开方, 各种知识要点严苛至极, 通通考了一遍。


    “义诊你错了不少方子, 若无旁人提你纠正, 是要将病患毒死。”


    苏云青坐在一旁不敢作答。


    张远达将一沓药方甩在案上,掏出一张单子,“苏府家眷闹事加派的一日药材, 足够掏空他两年俸禄。”


    “两年俸禄?”苏云青闻言怔愣着接过方子。


    她觉得诧异, 只知药草昂贵,竟没想到多出一日的药方, 竟要上百万两。


    “此次开方你做的确实不错。”张远达眉宇渐深,有些惋惜,“学医并非短日可成,不可沾沾自喜。若是平日多下苦功,此番义诊收获, 绝不仅如此。”


    “师父教训的是,弟子知错。”


    张远达叮嘱道:“万草堂有规,弟子在外不可挂牌行医, 身份也要低调为主,不可挑起事端。衣铺之事也该减少, 至于所学之物, 药理毒经都要精进。药草记得差不多了,今日休沐,明日去春花阁,教你毒草。”


    苏云青闻言震惊。万草堂教毒经, 那可是掉头的罪。


    但她还是应下,“弟子谨遵师命。”


    苏云青握着账单,一出屋门,竟看见了一副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


    萧叙静坐在院中老树下,风起枯叶窸窣落在肩头,弹至石案。十余名万草堂弟子屏息凝神立在他身后,站姿拘谨。


    他的指骨百无聊赖敲击青石桌面,见她出屋,忽而一顿,视线下移,落在手边沾血的竹扁上。


    苏云青攥紧账单,僵在阶前,一时脑袋空白。


    他怎么好端端的来了?


    萧叙面无表情,修长的手指拎起竹扁,在眼前转了个圈,眼中寒光四射,“张大人呢?叫他出来。”


    “将军……”苏云青忙走上前,心中打鼓似得。


    萧叙抬眼,冰冷的目光从她肩头扫过,盯住屋内走出的张远达。


    张远达:“不知侯爷远驾而来,所谓何事。”


    萧叙扬眉低笑,眼底不带一丝情绪,手里翻玩着竹扁,“所谓何事?张大人难道不知吗?”


    张远达负手而立缓缓走来,“义诊之事,夫人身份暴露,陛下如今盯我们也是盯得紧啊。侯爷功高盖主,这般大驾光临,难道是想拖万草堂入水?”


    萧叙眼底生冷,眉梢却是一挑,听出几分话外之意,他非敌。


    “张大人既知其中风险,却还是让末将夫人,暴露在危险之中。”


    张远达沉笑,“将军若有心阻止,何必等到义诊结束兴师问罪?难道不想让夫人历练历练?”


    “历练?不知张大人想了个什么法子,让末将夫人历练?”


    张远达盯着他手里的竹扁,血迹与辣油尚留痕迹。


    萧叙指腹划过血迹处,辣油残留指尖,他指腹摩挲,“辣油。”


    他冷笑一声,却没揭穿,“张大人为了让弟子牢记学识,倒是有一套别致的刑罚,改日让大理寺学习一二。”


    竹扁‘啪’一下,重甩在桌,直将张远达为他推来的瓷杯砸烂,热茶瞬间流满石案。


    “茶,末将就不喝了。今日来,是找张大人开药。”


    张远达面不改色,袖口擦去指尖的茶水,“侯爷需要什么药?”


    萧叙:“我家夫人,身子骨弱,吹不得风,沾不得水。陛下今早派赵公公传话,谈及夫人劳苦多日,造福百姓,为陛下分忧,询问……”


    他顿了顿,缩起眼眸,继续道:“……询问末将,苏大人新妾都已有身孕,侯府喜事多月,夫妻恩爱,怎还不添新喜。”


    “张大人以为,末将该如何回话?”他唇角勾笑,眼底森然,拾起瓷片拈于指尖。


    苏云青心中一悸,这根本不是陛下心系将军府,而是赤.裸裸的威胁。


    她捕捉到萧叙眼尾猩红,余光正打量着万草堂的弟子。那是,他动杀意的征兆!


    “将军!”苏云青紧忙摁住他青筋暴起的手腕,强撑的笑意险些在他冰冷的目光中破碎,“师父说今日休沐,我去金卫台陪你一日可好。”


    萧叙手腕粗大,苏云青一只手难以裹全,此时心震如鼓,一紧张,指甲嵌入他的皮肉,“将军,我没事,今日难得清闲……”


    萧叙反手扣住她颤抖的五指,力道之大,近乎碾碎她脆弱的骨节,他唇角勾起抹笑,笑里只有她能看明的讥讽,“夫人几日不往金卫台落脚,今日闲了?”


    他顺着她的眼眸,警告的目光落到两人紧握的手中,苏云青纹丝不动,没有让步的想法,空气凝固,片刻后他松开她手的同时,放弃指尖锋利的瓷片。


    “张大人好生瞧瞧,开好方子,为我夫人调养身子,将药草钱,记到苏大人头上。”


    苏云青明显松了口气。萧叙提醒道:“夫人,是要握到几时?”


    苏云青僵硬松开手。


    张远达衣袖抹去石桌上的水迹,招呼苏云青坐下为她把脉,又叫弟子拿来纸笔,开了个方子,再将药草钱统计在给苏府的账单上。


    马车驶离万草堂,桌子上放着两幅药,一副养身,一副疗伤,苦涩的气息在车厢中蔓延。


    苏云青局促坐在角落。


    “苏小姐,好本事。”萧叙忽然开口,嗓子里淬了冰道:“赵公公是何意,你难道听不出来?”


    “我并不知晓,此举……”苏云青欲言又止,攥紧裙摆,壮大了胆子,“将军难道不也是利用我试探张大人吗?”


    说并不知晓此举太假了,萧叙一眼就可识破。


    “啪嗒——!”


    萧叙猛然掀飞桌上的药包,将人一把拽过,后背重重抵在车壁,掐住她的脖子,拇指狠狠钳制她的喉咙,“你应该提前告诉我,而不是让我去猜!”


    猜到她暴露并非被逼无奈,而是她自主选择。


    苏云青眼前发黑,双手抓住他的手腕,面露惊恐。


    赵公公若真能搪塞过去,萧叙兴许不会这般生气。可今早竟然亲自入府,提及为将军府添人丁之事。


    千算万算,萧叙未想到此点,他震怒于自己的失算,且对此没有计策,只能以她身子骨弱回旋过去。


    而方才大张旗鼓去万草堂取药,亦是做给旁人看的。


    苏云青难以呼吸,频死的窒息中,一滴泪‘啪嗒’一下,落在他血管暴起的手背上。


    她声音颤抖,虚弱挤出二字,“将军……”


    萧叙气息不稳,炽热的呼吸喷洒在她惨白的小脸上,眼底暴戾翻涌,“苏小姐认为,现在该怎么收场?”


    苏云青艰难张了张唇,“我知将军不喜孩童,调理身子的药……我……咳……可以不吃……”


    扼制骤然松开。


    萧叙微怔,得到满意的答案,一把将人甩到地上,“最好如此,你对我的算计,小打小闹,尚不追究……”


    他手肘搭在大腿,俯身凝视地上之人,刀尾挑起她的下巴,“但若想威胁于我,我会让你求死不能。”


    苏云青蜷缩身子贪婪呼吸,生理泪水模糊视线,对他恐惧的眼眸中夹杂一丝不屈。草药撒了满地,铺满车箱,她一点点趴在地上拾起。


    马车里静了良久。


    萧叙稳坐车中,拔出短刀慢玩,长睫遮去眸中神情,注视着坐在地上缓神的苏云青,她消瘦的肩膀微耸,发着颤,通红的指印浮现在雪白的脖颈。


    “苏云青。”


    听见他冷冽的嗓音,苏云青下意识浑身僵硬,并未回答。


    萧叙继续提醒道:“你我没有可能,所以不要动半点歪心思。更不要想用子嗣威胁我,否则……”


    他顿了半晌,别过眼去,声音冰冷无情,“我会让你亲眼目睹,那个孽种如何死在我的手里。”


    苏云青身子僵硬,心里突生寒意,随即轻笑一声,眼神坚毅,“将军大可放心,我只想要自由。”


    马车停在陌生的府邸偏门外。


    萧叙握起短刀往外走,丢下一句,“疗伤的药,拿去吃了。”


    苏云青愣住,却也不想折磨自己,收起疗伤的药。


    府中偏门传来凄惨的求饶声,令她发指。


    苏云青扶着车沿,走入府中。


    “大人饶命啊!”肥硕的官差捧着箱金子,跪地求饶,“下官就是替阿武在圣上面前美言了几句,没做什么,都在这了,都在这了。”


    贺三七袖刀一挑,将盖掀开,刀在里头搅和一番,发现箱半的位置有处夹层,刀尖往里一翘,怼出一堆木块来,他随即大笑,“呦,这位大人,贪污受贿,不老实啊。”


    肥头大耳的官差一瞧脸都白了,“怎么、怎么是木块!”


    他手心一抖,木箱跌落在地,金子和木块全撒了出来。


    他用力一掰发现金块里面包的铁!剩下的更是用木块填充。


    萧叙手中握刀,“大人,是要与我作对?”


    “绝、绝无此意。”肥头大耳的官差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就是个六品小官啊!那个阿武给他塞一箱金块,也未说什么过分的要求,就说美言两句。


    贺三七直接揭穿他的心思,“绝无此意?我看未必,阿武若是夺了统帅之位,大人再将这箱金子还回去表忠心,这买卖横竖都不亏啊。”


    肥头大耳的官差匍匐在地,抓住贺三七的裤脚,“没有、没有的事,下官真的不知那阿武歹毒的心思啊,哪会知晓,他想要统帅之位,若是这般我绝不会替他美言的。”


    萧叙蹲下身来,猛地抽刀,刀锋压在层层叠加肥硕的脖颈,血迹瞬间流了出来,他扯出抹笑意道:“大人有所不知,你贪的金子,是圣上赏赐给本侯夫人的嫁妆!”


    官差吓得浑身一抖,满身肥肉跟着一颤,细长的眼,霎时瞪大,“圣……圣上……”


    “您说,该怎么办?”萧叙手腕用力刀锋往下一转,一刀斩断官差的小指。


    “啊啊啊啊啊啊!”


    血迹瞬间喷涌而出!官差握着流血的手,脸上刷白,冷汗直冒立马对准萧叙额头叩地,“下官、下官真不知啊……”


    贺三七甩出衙门查出的赃证薄,“大人仔细瞧瞧,您收了多少金子。”


    萧叙收刀,血在薄上抹去,刀面擦得铮亮,随即挑起递到他的眼前。


    肥头大耳的官差捧起薄子一瞧,根本没有那么多,却还是只能道:“我、我如数还、我如数还……”


    第49章 伏宁(10)


    贺三七掀开车帘, 险些被扑面而来的药草味,熏呛个踉跄。满地狼藉,一脚踩进去‘咯吱’一响, 他的目光扫过正慢条斯理擦拭短刀的萧叙, 又掠过坐在角落面色苍白, 脖颈几道淤紫指痕的苏云青。


    脑海捋了半天, 得来一句,“你们两个干架了?”


    无人应答。


    苏云青不语,与萧叙坐得相隔甚远。


    贺三七作罢, 手指掸掸鼻头药味, 从怀中掏出一本赃证薄,交给苏云青, “查的差不多了,我算了下账,李澈赏赐给你的‘嫁妆’,折成金子够买下二十间铺子。账薄盖有衙门印,苏大人若再不还钱, 下次就由衙役亲自上门。”


    刀在帕间快速抽走,插回刀鞘,一气呵成。萧叙沉声问:“柳晴柔的账查了?”


    贺三七不屑道:“她啊, 兜里一份钱没了。”


    苏云青忽然问道:“方才为何说,阿武送给刚刚那位大人的金子, 是出自陛下给我的赏赐?”


    贺三七:“是她蠢还是你蠢?”


    他瞪圆双眼, 看傻子似的看她,边比划边道这几日查出的消息,“先说苏大人。他当了几个玉器,钱他倒是没贪, 金子送到了赵公公手里。而他背后之人,推波助澜,顺势让赵公公提及吏部混乱需尽快找人上任,找人美言几句,本来是得来个吏部尚书之位,可惜杜大人从中横插一脚,苏大人能力不足,李澈随便许了他个代理侍郎之位,所以得了个官差。”


    “而柳晴柔跟在后头,跟着苏济学了个大概。兜里却没几个钱,把东西当掉后,换成金豆子,融了包在铁块上伪装成金豆子,让阿武送出去,也学杜大人那招,让一些官员美言几句,夺过统帅之位。”


    “这些事,顺着那几个傻官,并不难查。”


    苏云青蹙起眉头,疑惑道:“柳晴柔和阿武?不是芳兰和阿武吗?”


    贺三七无语道:“芳兰?苏小姐,我都不想骂你蠢,这件事怎么看都是柳晴柔与阿武之间有问题。”


    “苏济纳妾在即,并且多日未往苏府送过银两。柳晴柔与他相处十多年,难道不清楚他苏济是个什么样的薄情寡义之人?不用想都知道,苏济新妇入门,下一件事就是休妻!”


    “柳晴柔难道不为自己打算?”


    贺三七沉默片刻,若有所思道:“就是不知,她与这个阿武是旧相识,还是新欢?”


    萧叙笃定道:“旧相识。”


    贺三七:“嗯?”


    从何得来?


    萧叙横过目光,盯住苏云青,似想要她来答,“苏小姐。”


    苏云青叹息道:“柳晴柔是旦州人,来京后做了个小坊舞女,遭人殴打,被我爹所救……”


    贺三七一挑眉,讥讽道:“嚯,苏大人年轻时候英俊潇洒?还是个见义勇为,喜欢英雄救美的人啊。这么说来,这个新妇也是可怜的很呢,小小年纪被卖入不夜坊,倒酒洒人一身,给人气的不行,还是苏大人出手相助,平了此事。”


    “不过这舞姬长得确实漂亮,女子就该娇弱些的才好。别一天到晚,一肚子坏点子,藏不住就算了,还时不时喜欢挠人。”


    苏云青睨他一眼,“……”


    萧叙:“噢?你喜欢这样的,改日我让义父为你寻个柔弱不能自理、喜欢依偎你的姑娘。”


    贺三七连忙挥手,“别别别……使不得……”


    萧叙扫过视线,看向苏云青,语气冷淡道:“让周叔把赃证薄与万草堂的药草单,送去苏府。”


    “李澈盯得紧,尽快把阿武处理掉,将禁军收入囊中。”


    萧叙托着腮,指尖在脸颊点了两下,“官差收回来的钱归我。”


    苏云青蹙眉,“将军?”


    “怎么?”


    “将军不是说只要还给你打点的费用?”


    萧叙:“我换想法了,有什么问题?”


    他坐直身子,注视着她,“我只要了官差收走的钱,这些是作为阿武送出去的,柳晴柔与苏家不敢认,你的钱都在单子上,让苏府还于你,我似乎一分未动。”


    “苏小姐,帮你到这个份上,我不能收取报酬?你对此还有何问题?”


    苏云青一时语塞,“没有……”


    马车再次恢复诡异的宁静。


    苏云青忍不住问,“将军斩了那些官差的小指……不怕陛下怪罪吗?”


    萧叙不言,凝视着她。


    苏云青被视线盯得发毛,垂下头去,不再追问。


    贺三七:“害,多大点事。”


    这时,马车外传来一阵嘈杂。


    “瞎了你的狗眼!你想死啊!知道小爷是谁吗!我是被抓进去审问,还没失势!敢抢我的银子,活腻歪了是吗!”


    贺三七撩开车帘往巷子里一瞧,几个壮汉围着一个锦衣公子摁在地上拳打脚踢,那公子被打得鼻青脸肿,毫无还手之力,依旧嘴不饶人,“呦,商公子。被打的商公子。”


    他还特意强调了一遍。


    贺三七一手撑在车沿,从行驶的马车上,翻身潇洒一跃,一股风似得冲进巷子里,一脚把人踹飞。


    “谁啊!!!”那几个拿粗棍的人震怒吼道,却在看清来人后变了脸色。


    贺三七一本正经亮出禁军令牌,“禁军巡查。京中闹事者,一人十大钉板。”


    他突然呲牙笑道:“打屁股。”


    那几个壮汉一瞧令牌,连滚带爬一溜烟跑没了影。


    商泓鼻青脸肿,蜷缩在地,精致的锦袍沾满泥土,引以为傲的俊脸肿得像个发面馒头。


    贺三七一把将人捞起来,“啧啧,这么狼狈啊商大人。”


    “我去你的,滚!”商泓疼得龇牙咧嘴,捂着脸嘶吼。


    片刻后,马车里又多了位客。


    商泓顶着那张惨不忍睹的猪头脸,被贺三七上下打量,后者抬手跺脚笑得直拍大腿。


    他是敢怒,不敢吼。


    “侯夫人不是医术高明,快帮我把脸肿消下去。”


    苏云青还没开口,萧叙抢先道,“她不会。”


    在贺三七的癫狂的嘲讽下,商泓急得差点跳起来,“放屁!我在牢里都听说了,侯夫人入万草堂,为百姓义诊,那名声好得很呐。”


    萧叙抬眼一个眼刀甩过去,“所以?”


    商泓瞬间像个泄气的皮球,瘪了下去,闭了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贺三七前仰后翻,眼泪狂飙,“商泓,你见过年猪没有?哈哈哈哈哈,就是这样供起的脸,一模一样!”


    他还双手做了个脸捏起来的动作。


    “谁啊,敢揍你,噗嗤……哈哈哈哈哈。”他阴阳怪气道:“哦呦呦,我可是商公子,你们敢打我,噗嗤哈哈哈哈哈。打你就打你,要什么理由。”


    贺三七拍腿捧腹,笑得在地上打滚,满地草药被他扫干净了。


    苏云青:“……”


    萧叙:“……”


    商泓肿成馒头的脸直抽抽,“贺!三!七!你找死吗!”


    贺三七瞬间变脸,袖刀“铮”地弹出,做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你知道我是谁吗!竟敢这么和我说话!我可是天下第一贺大侠!”


    他一口气说完,话音未落,直接破攻,笑得像疯了似得,气得商泓那张肿脸,五彩斑斓无比精彩。


    苏云青翻了个白眼,揉了揉吵闹的耳朵。


    萧叙则是闭上眼,捏了捏眉心。


    然而笑声依旧不止。


    萧叙只得出言呵斥,“够了。”


    贺三七忍不住,只能捂紧自己的嘴,在一边憋笑到抽搐,两眼泪狂飙。


    萧叙无奈叹息,“哪来的人?”


    商泓哀怨道:“还能是谁,远青观的找来的打手。”


    苏云青:“他们打你做什么?”


    商泓咬牙切齿,“打我做什么?呵,威胁我增加贩卖粮量,我没同意。”


    贺三七突然正色,“还真让猜对了,他们着急要粮数了,可一扭头看见商泓的猪头脸,眼睛被肉挤成一条细缝,“所以你……哈哈哈哈哈哈哈……”


    萧叙实在是受不了了,半路把抽风的家伙扔回了贺府。


    夜里。


    苏云青沐浴完毕,阿钥来照看她,为她换药。


    “今日青罗坊可有异样?”


    阿钥取过药箱给她上药,“库里几件破破损的衣裳不见了,派人去查,发现补好后,卖给了别家铺子。”


    “卖给了旁人?”苏云青退下肩纱,搭在臂弯,露出伤痕累累的后背,趴上床榻。


    阿钥帮她清理伤口,研磨草药,“我方才回屋瞧过了,上次的钱袋和我的月钱都不见了……”


    苏云青怔住,“都不见了?”


    “是。”


    阿钥正要给她敷药。苏云青及时阻止,“晚些再上,药草味太重。”


    夜深人静之际。


    后院角落传来动静。


    苏云青小心推开窗,只见一道纤影翻墙而出。转眸一瞧,悬塔飞檐的阴影下,萧叙一袭墨衣长衫临风而立,正默然注视一切。而顺目光看去,侍从悄然折返,为芳兰腾出条路。


    萧叙与她的目光隔空相触,转身离去,即未阻拦也未跟踪,由她去了。


    苏云青快速翻墙跟去。


    黑暗之中,苏云青一袭束衣,贴墙潜行,远远跟着慌慌张张四处穿梭的芳兰。


    芳兰突然拐进一处废弃的小巷子里,她四处张望,手中捧着个箱子,小声轻唤。


    “阿武……阿武……”


    忽然,拐角处走出一抹身影,“行了行了。”


    阿武走了出来,巷子昏暗,苏云青相隔甚远,瞧不清楚。她埋下头静听他们相聊之事。


    阿武夺过芳兰手里的箱子,打开后神情很是不悦,“你就弄了这么点来?”


    芳兰:“没、没了。”


    阿武默然片刻,沉着脸,转身对另一处黑暗摇了摇头。


    下一刻,暗角处的人走了出来,女子身着修剪华贵的冬衣,褪下墨色斗篷的帽子,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指腹抹过红唇,打理弄花在外的口脂。


    她走到阿武身边,往箱子中瞧了眼,责备道:“你就弄来这么点钱?根本不够。”


    这声音,苏云青瞳孔骤缩。


    柳晴柔!!!她真在这!


    第50章 伏宁(11)


    月色朦胧, 街尾透着微弱的光迹,隐隐约约可见他们灰淡的轮廓。


    柳晴柔纤细的手指扣住阿武粗壮的手臂,阿武体格魁梧衬得柳晴柔十分娇小柔弱。


    她瞧着零散的一点银子, 精心妆点妆容的面容, 扭曲埋怨道:“朝中那么多大臣为你美言, 陛下怎么还没动静,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得个官位啊!”


    阿武粗糙的大手一掌扣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肢,“阿柔别担心,我一定会风风光光娶你过门。”


    “娶我?”柳晴柔冷嘲一声, “你不过是禁军中稍有权利之人, 这么多年连个正经官职还没混到。”


    说起就来气。


    “我是苏府主母,身份尊贵, 以苏家现在的地位,那些宦官家眷,哪个见我不敬一份?你那些银子花到哪去了,当真以为我不知道?”


    阿武扣紧她的细腰,好声哄道:“金卫台训练劳累, 兄弟们哪个没找地方发泄发泄,放松放松,偶尔还要犒劳兄弟们, 打点打点,不然会被憋坏的……。再说了, 这么多年, 我找你你连理都不理我……那我总要……”


    柳晴柔横他一眼,猛地甩开他的手,“是啊,放松、打点!打点到烟花柳巷去了!这么多年一个官职没讨到。”


    阿武环住她的腰肢往自己怀里揽, 轻声细哄,“阿柔最好了,那现在该怎么办?金子不够,买不来官职。”


    柳晴柔心底烦躁得很,转眸责怪芳兰,“没有了?让你去青罗坊,就偷这么点银子?!”


    芳兰缩着脖子,“我……青罗坊一直在周管事手里。”


    柳晴柔指尖狠戳她额头,“什么周管事,当真以为我不知道?苏云青把青罗坊交给了个丫头片子,你什么也没讨着。”


    一股子气憋在肚子,她叉着腰视线在芳兰和阿武间来回游走,“我怎么就遇见了你们两个废物!”


    芳兰战战兢兢道:“夫人……我今日听侯府下人相谈,周管事与他们说……衙门已经查到您变卖苏云青‘嫁妆’贿赂其他官爷的事了。”


    柳晴柔脸色骤变,“什么!她真把东西交到衙门了!”


    “那些收钱的大人……都已收到贺将军送的赃证薄。”芳兰不安,小声嘀咕道:“……还说,所收之钱全要如数归还侯府。”


    “日后……怕是没人敢再帮阿武说话了。”


    柳晴柔气得脸色铁青,拽紧衣裙,指骨泛白,“拿钱不办事!这群吃里扒外的狗官!让他们把钱全部还回来!”


    芳兰瑟缩后退,“这怕是……有些难,侯府开口要的东西,那些大人不敢轻易得罪。”


    柳晴柔面容极度扭曲狰狞,咬牙切齿道:“苏、云、青!”


    人财两空,这件事若是告了上去,都无需苏济休她,她这辈子永无翻身之日!


    “哐当——!”


    突然旁边巷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苏云青心头一紧,猛然循声望去。从她的角度正巧可见一道佝偻的身影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胡乱摸索。神色慌张,撞到一个竹筐后,惊恐地蜷缩在地。


    盲婆!


    苏云青一个箭步,快速从掩体后闪进巷子里,一把拽住盲婆,捂住她的嘴拉着她快速奔走。


    身后传来阿武沉重追击的脚步,来不及跑了。


    她抓着盲婆贴墙躲在墙角阴影里,扯过废弃竹卷将两人遮住。


    盲婆浑身发抖,受了惊吓。


    苏云青小声安抚道:“别怕,是我,别紧张。”


    阿武高大的身影已然逼近巷口,幽长的阴影在脚边拉长,他反手抽出佩剑,抬手将柳晴柔护在身后。


    柳晴柔:“是什么东西?”


    芳兰哆哆嗦嗦,吓破了魂,不敢再往前走,“我、我先回去了,不然一会查起来……我我我……”


    她转身就跑,不敢再逗留。


    阿武:“阿柔你也先回去,我来处理。”


    柳晴柔不做挽留,只道:“不管是什么,杀掉他。听到了不该听的,就该死。”


    待柳晴柔的脚步逐渐走远,夜色重归寂静。苏云青透过竹卷帘的缝隙向外窥视。


    忽然!阿武偌大一张脸出现在面前!眼角的疤痕显得面孔在黑暗中无比狰狞恐怖。


    苏云青霎时屏住呼吸。阿武的目光在漆黑的环境中对准竹帘仔细打量。


    苏云青近乎与他对上视线,幸好夜色较黑,昏暗的环境掩盖住她们两人的身影。


    阿武不愧是习武之人,脚步轻重可控,对周遭的一切也十分警觉,谈话间的功夫就已准确找到可疑之处。


    苏云青不安吞咽,余光扫过一旁贴墙而立的盲婆,万幸盲婆看不见,不然怕是会惊呼出声。


    寒光乍现!


    “噗呲!”


    利刃穿透竹帘,苏云青的胳膊感受到一股寒风掠过,冰冷的长剑擦过她的衣袖,距离刺穿她的胳膊仅一步之遥。


    阿武蹲下身,粗粝的两指拨开竹帘裂缝,露出一只眼往里瞧。巷子太暗,除了约看见斑驳的青苔墙面,再看不清其他之物。


    苏云青后背冷汗直冒,此时无比后悔,早知把萧叙一起拖上来挡刀了。


    论武力她甚至不够阿武论两刀,明日京中就会出现侯府夫人横死街头的传闻。


    阿武再次举剑,计划把整个竹帘斩成两半。


    千钧一发之际!


    “咕咚!”


    几颗碎石从屋檐滚落。


    阿武瞬间退开数步,长剑横在身前,警惕着观察屋檐,却是什么也瞧不见。


    巷子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夜巡的金卫循声前来,“谁在那里!”


    阿武神色骤变,黑影一闪,眨眼间消失在巷子中。


    贺三七蹲在屋檐,抛玩剩下的石子,对金卫比了个手势,让他们往阿武的方向浅追,堵住他的后路防止掉头回来检查。


    果然如他所料,阿武并没有跑远,若不是听到金卫脚步,怕真是会回头斩去竹帘疑惑。


    苏云青听见脚步从眼前掠过,良久才偷偷露出只眼往外瞄,确保安全才搀扶盲婆走出来。


    苏云青脑瓜子灵活,不忘往竹帘后塞点东西做假象。阿武今天是走了,明日定会再来检查。


    她仰头往屋檐望去,空无一物,只有一轮模糊的银月。


    落了几颗石子,当真只是巧合,没人帮她?


    苏云青带着盲婆穿行在弯弯绕绕的巷子里。


    贺三七注视苏云青走远,“这点小花招哪能瞒过阿武的眼睛,她走的什么狗屎运,那一剑居然没刺中。”


    他双手叉腰,优哉游哉,自言自语道:“这阿武,若是真捅死了她,那才是遭了。随便编排理由,侯府夫人身着束衣,夜行于京,举止可疑,再被他为排除要害意外一刀砍死。这个李澈是赏他统帅官职呢,还是给你个交代随便罚罚,让你辞去官职,为她办丧。”


    “总之,这个统帅早晚都会被收回。”


    身旁的人一言未说,已经跃下屋檐,离开了。


    贺三七摇摇头,继续跟踪苏云青,观察她是否有可疑的踪迹。


    盲婆跑不动了,她抓紧苏云青的袖子,气喘吁吁道:“苏姑娘……苏姑娘……我跑不动了。”


    苏云青缓口大气,警觉地环视四周,确认安全,才搀扶她往驿站走去。


    “婆婆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盲婆叹息道:“我肚子饿了,摸索着出来找点吃的,结果人生地不熟,我找不着,又没见着人……正巧听见巷子里有几道声音我就寻着去了……”


    她突然欲言又止。


    苏云青尾随芳兰时并未遇见盲婆的身影,说明她应该比她早到一些,但听到柳晴柔与阿武的声音后,不知是紧张还是腿蹲麻了,发出了动静,暴露行踪。


    苏云青试探性一问,“婆婆认得他们二人?”


    盲婆浑身一僵,嘴唇发白。这反应已然答了苏云青的话。


    “同是旦州人,婆婆想必见过他们……时隔多年仍能辨别其声,难道……”


    盲婆眨巴了两下眼,空洞的眼神望着天花板,又缓慢移向一旁摇曳的烛火,她的眼睛只能感受到微弱的光际。


    “我确实认识他们,我的眼睛就是……他们弄瞎的。”


    “什么!”


    苏云青万没想到随手搭救的人,竟是被他们所害之人!


    “为什么!”


    盲婆无奈摇头,“他们二人出生贫寒,柳家穷得揭不开锅,连生三个女儿,才搏来一个儿子。柳晴柔是最小的一个女儿,她前两个姐姐,大姐在襁褓中被摔死,二姐被卖给别人赚了笔小钱,那两夫妻就想靠生女儿赚钱。”


    “柳晴柔出生后,也被卖了,买她的那户人家是个四十多岁讨不到老婆的屠夫,想着买回家做童养媳……”


    “这屠夫呢,与阿武家是邻居。这两个小儿,从小经常作伴,玩在一起……再后来,阿武说要在屠夫手里买下柳晴柔的性命,那点碎银,屠夫不肯,将柳晴柔强抢了回去,非要在那夜强要了她。”


    “阿武出手,拿刀砍了屠夫,救走了柳晴柔。那两十七八岁的小儿,便在屠夫家荒唐了一夜,偷了屠夫的钱。还说要与柳晴柔私奔,哪知却没将屠夫打死,次日,屠夫失了老婆,失了钱财,一怒之下冲进阿武家,将他们家几口人……唉……”


    苏云青:“可那与婆婆的眼睛有什么关系?”


    盲婆:“屠夫啊,要杀人啊。那两小孩难道看着他们去送死吗?他们深夜躲到我的屋中,我收留他们本月,教他们药理知识,为日后求生。哪知这两人一点不安生,半夜……吵吵闹闹,为那柳晴柔一瞧才知她已有身孕……”


    苏云青蹙起眉头,“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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