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夫人不成了。”
第六十一章
鲜血直流,顺着白皙的皮肤往下流,浸湿了衣裳,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她只给自己片刻时间沉浸在巨大悲伤,不知谢琅何时归,不能被他发觉异样。
不知过了多久,石门碾压地面发出刺骨的响声,是谢琅来了,柳清卿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们……好似没有长心,没有感情,也没有软肋。他们像是人类世界的豺狼虎豹,与她不是一路人。
他们看她汲汲所求的那点爱意,是不是跟看蝼蚁的笑话似的?
她麻木地想。
她早就长了记性,怕被谢琅看出端倪,刚刚只允许自己哭一会儿。也系上了黑纱,倒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谢琅来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目光扫过未解的黑纱,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胸口处发酸,他一时却品不出这是什么滋味。
她想知道的秘密,送到她面前,她为何不看了?
他走到软榻旁,静立在那凝她半晌,忽然起意撩起长袍在她身旁坐下。
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谢琅缓缓靠于石壁,就这样侧头望着她。眼底弥漫着他自己都不知的脉脉温情。
她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他身边,令人安心。
静谧的地道好似只有彼此,谢琅一想到外头那些傻子便头疼得很,坐在这一日疲累都淡去不少。
又过半晌,见她还未有苏醒的意思,便俯身将她抱于怀中。却在感受到她微微僵硬的身体时动作微顿。
“醒着为何不说,是在与我闹脾气么?”
谢琅好似又回到成亲初那般好性,也不恼,耐心解释,“闹性子归闹性子,但日子不能说不过便不过了。当初成亲时不是说过共此生。”
温柔沉磁的嗓音在甬道中回响,原来会让她心情激荡,此时却只觉惊恐。
共此生,原本蜜糖,如今砒霜。再者柳清卿也不信他,说不定又是什么唬她的鬼话。
她装睡,谢琅却也未揭穿她,好似当真又变回当初她那温柔夫君。
谢琅便这样将她直接抱回正房,路上引人侧目。
快到垂花门时,却被人拦住,是二叔谢磐。
谢磐扫过怀中女子,见是柳氏便快速挪开眼,见谢琅没将人放下的意思眉心一跳,只好装作不知说起正事,“那少年又来了,正跪在府门口,你去瞧瞧吧。”
遥遥好似有议论声从府墙外传来,谢磐循声望去又低声说,“大哥近来不在府上,这事还需有个了断。毕竟那也是侯府血脉,不管是否认回来,总得有个章程……”
“不然,若你母亲知晓,也会伤心难过。”
谢磐似有暗示。
谢琅面色平静:“知晓了,谢二叔指点。”
又紧了紧手里的人,“我将夫人送回房便去处置这事。”
谢磐颔首,提步便要走,却在走了两步后又折回,犹豫再三还是闷声道:“过日子时让着些女子,莫要伤了人心。人心易失不易得。”
说罢谢磐转身,却被谢琅唤住。
“这话是二叔对我说的,还是……”
谢磐闻言目光闪烁,沉沉望他一眼,转身便走。
见谢磐走远,谢琅也收回目光跨过垂花门,将柳清卿送回正房。
将人放在床榻上,谢琅交代,“我出去一趟。”
等了会,见她没动,知是不想理自己。谢琅没逼迫她,转身出了正房。将要再出垂花门时回眸望向紧闭的房门,他并不急,且给她时间想通。
“护好夫人。”他看向护卫。
立于垂花门两旁的护卫忙领命称是。
谢琅这一走便许久未归,府中嘈杂一阵又归于平静。
李嬷嬷趁人不注意钻进正房,这还是小姐被抓回侯府后主仆二人第一回碰面。
先前李嬷嬷眼见姑爷在表公子面前将小姐领回来都懵了!
不是说好和离了吗,这,这是怎么回事?
回府后,姑爷将小姐护得密不透风,她根本靠近不得。
好不易进到正房,连忙扑到床榻边去瞧小姐境况如何。却见小姐正安静躺在榻上,无甚表情地望着床帏,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
李嬷嬷别提多心疼了!
以为是和离不成闹的,忙出言宽慰小姐,“小姐,咱好好跟大人商量,莫憋在心中赌气。不成再去求求老夫人,想走总是能走成的。”
见小姐这般堪比用刀挖她的心头肉!可顾不上什么百年好合屁的了!
小姐眼睛眨了眨,却不理她。
李嬷嬷心尖都疼,眼珠子一转,把打听来的偷偷告诉她。
“我问侯府的老人,刚外头在闹是侯爷在外头的孩子找过来了。”
柳清卿:“!”
柳清卿果然回了些神,满眼惊诧。
侯爷与嘉姨可是京城中有名的伉俪!侯爷极疼爱嘉姨,恨不得日日与嘉姨一起,怎会弄出个外头的孩子!
李嬷嬷为了勾起小姐兴致,使她心情好些,故作神秘,“而且那孩子瞅着不小,个头长得猛呢,鼻子眼睛跟侯爷如出一辙。说是母亲重病,恳求侯爷去瞧一眼。”
那少年急性沉不住气,见无人出府,直在门口磕头,额头上满是鲜血。
听到这柳清卿心却发沉,怪不得嘉姨在二叔院中也不与侯爷相认。还骗二叔她失去记忆……
嘉姨有何打算呢?
只想到这,柳清卿便觉疲累,她如今自身难保已顾不得旁人。
又有种兔死狐悲的哀凉,当初侯爷都能为嘉姨去死,最后的结果也不过如此吗?
她与谢琅的感情单薄到风一吹就散了,拍马也追不上父辈,那她被舍弃,简直太过理所当然。
“嬷嬷我累了,让我睡会吧。”
柳清卿兴致寥寥侧身背对着外头,将自己蜷缩一团。
她轻合上眼,好累啊……如果能一睡不醒就好了……
一睡不醒……
念头闪过,柳清卿倏地睁开眼,沉寂的眼底终于重新有了光。
柳清卿想起她那枚假死药丸心头一紧,准备蛰伏几天再作打算。
当天晚些时候谢琅便带着外头凛然的凉意回到正房,见她睡着,便去净房洗去一身冷尘后回到床榻上,长臂一展将人揽回怀中。
空落落的怀抱终于被填满,谢琅满足地喟叹出声。
转念又想到谢从林,就是他爹在外头生的野种。
谢从林,谢从林。
听闻那孩子的母亲姓林。
谢琅不由冷嗤,这名起得好生缠绵。
谢琅一边感受着柳清卿身上散发的温暖热意,一边在心中不屑。
故而他不懂柳清卿为何总是纠结那情情爱爱,情情爱爱有什么好?父亲当初爱母亲爱到恨不得豁出命,最后不还是背叛了母亲,让母亲避出侯府落得“尸横野外”,“隐姓埋名”,也变得家不像家。
还是他的夫人好。
在她因被他冷待便要翻脸和离时他便知晓,她心中有他。
虽说利益与权势比虚无缥缈的情爱坚实,但她心里又有他,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了。
谢琅不是没感受到她僵硬的身体,但他不计较,将脸埋于她柔软的颈窝,将她揽得更紧,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中去。
他想起幼时自己养的那只猫,那猫甚是顽皮,跳出院外受了伤,拖着最后一口气爬回来找他,最后死在他怀里。
柳清卿让他想起了那只猫,他可允她偶尔玩耍,伸出爪子挠他也无妨,但却不能跳出他的院墙。不然受伤了怎么办?
她冷着脸却比过去更加诱人,更鲜活。
令他能窥见她真实的灵魂。
相比于粉饰的伪装,他更愿面对真切的情绪。
谢琅又将她抱得更紧,脸颊紧贴着她单薄的肩骨,长臂如藤曼缠着她,几日难眠,今日终于能睡着了。
翌日醒来,谢琅不在。
柳清卿却觉浑身酸得很,像被人用绳索捆了一整晚似的。
她醒神后面无表情发呆许久,后终下定决心地攥拳砸向床面,带起伤口的刺痛让她更清醒几分!
她将赵盼生叫到跟前,旁人她都不放心。
李嬷嬷年纪大,她不愿让李嬷嬷趟这趟浑水。而青橘性情憨厚,若是知晓实情许是瞒不过谢琅,再让她踏入险地便不好。林眉沉默寡言,忽然张罗这事,也会引人怀疑。
思来想去,就赵盼生适合,她胆子大,有自己的主意,进退有度。想来能将这事办好,她便赌一次。
柳清卿含恨地想,谢琅不是说谢家没有和离,只有丧偶吗?
那她就让他如愿丧偶!
一想到那般场景,心中便一阵激荡畅快!
她想着便痴然笑了,笑着笑着,忽然觉得脸上发凉,抬手一模便沾了一手的泪水。柳清卿低眸凝着掌心的水渍,面无表情。
一抬眼瞧见赵盼生已经站在门口,正担忧地望着她。
柳清卿随意抹去泪水,叫她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饶是胆子大的赵盼生都惊得捂住嘴,那瞪圆的眼要从眼眶中掉出去了似的!
“小姐!何至于此!”
赵盼生跪在地上,急得膝行至小姐跟前,顾不得主仆之别攥住小姐的手,“那药可拿得准,怎能胡乱吃,若是有事……”
赵盼生一想到那种可能便慌乱不已,“若是有事该如何是好啊小姐!”
柳清卿早已心如死灰,她知晓自己此刻隐隐疯癫,不顾代价只想离开侯府,离开京城,离开这些没长心的人。
“那便搏一次吧”,
她语气中有股历经千帆的疲惫,她低头看向赵盼生,“若真死了,也是我的命。”
“小姐!!!”
赵盼生听不得这个!急得好似生气的兔子要冲上来咬人似的,一双杏眼红彤彤的。
正天人交战之际,她听小姐低声说,“如果你不敢,我再想想办法。”
小姐能有什么办法!除了她们几个,小姐哪有能信任的人。
一抬头,便见小姐眼神淡漠地望着前方,神情麻木宛若灵魂已经溃烂将死。
看着小姐这副模样,赵盼生脑瓜子嗡嗡响,她觉得自己不应帮小姐做这大逆不道的事。可她又怕,又怕若是她不帮,小姐胡作非为,没个指望的人真将自己坑了可怎么办啊!
思前想后,心底也起了股狠劲!
赵盼生咬紧牙关:“我帮小姐!”
小姐闻言黯淡几日的眼睛终于明亮起来。
“好好好”。
她看着小姐喜笑颜开,“若是你帮我,成事许不难。”
赵盼生心都要碎了。
到底出了何事?赵盼生却不敢问。
她那娇憨憨,赤诚天真的小姐怎么被糟践成这副模样!
柳清卿不知赵盼生心中戚戚,兴奋起来只想着假死一事。她将之前的打算一一将给赵盼生听。
“这药能维持七日,药石无医后自然会将我下葬待停灵七日盖棺下葬之前……”
“待……再告知嬷嬷,万不能提前说,不然会露出马脚。”
两人附耳而言,嗓音极低,若不是贴在旁边断然听不见。
柳清卿也是防着谢伍谢六,她想着以谢琅的行事作风,谢六应都不算是他在暗处的布守,应会有更隐秘的人。
赵盼生攥紧拳头,听得认真。生怕自己听漏什么,一只手还在悄悄掐自己的大腿。
没一会儿,她将所有能想到的事情一一交代好。
赵盼生还维持着刚刚的姿势,仰头看着她,脸上是全然的信任与关切,“小姐,此事真的稳妥么?”
若说有一漏洞,那便是摄政王府。
这药是从应家拿的,想来她那好母亲应是知晓。
但她赌的便是谢琅不会深究,那高贵的王妃也不会干涉。
若是想管她,不用等这么多年,不是么?
思及此,柳清卿重重点头,“稳妥。”
她……她若死了不管对王妃还是谢琅都是,好事。
自是稳妥的。
怎会不稳妥?
明明盼着事成,可真一想能心想事成的缘故,心口还是有点痛。
她抬手捂住那,无奈地轻笑一声。
见赵盼生愣愣地望着她,柳清卿笑眯眯地摸了摸赵盼生的头发,甚至有些俏皮道:“快去准备吧,好了我们就该行动啦。”
赵盼生点头,柳清卿拍拍她肩膀。
赵盼生起身,步伐很慢走到门口,几番犹豫后又折返回来。明知不合礼数还是壮着胆子站到小姐面前,张开手臂将小姐抱进怀里,而后模仿记忆中祖母哄她的样子动作很慢地拍了拍小姐单薄瘦削的背。
她不知道她为何这样做,可小姐看着好像要哭了。
不过几息,赵盼生便说声先去准备便退下了。出去后赵盼生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嘉兰苑角落的树丛里,她对着墙角蹲下,捂脸大哭。
哭过后心情也没好,赵盼生抱着膝盖呆呆地望着墙角蹲了好一会儿。等收拾好情绪要起来时却晃晃悠悠没站稳,蹲时间长腿麻了,眼瞧着要倒进树丛里,身后伸来一条健壮的手臂拦住了她。
赵盼生狐疑回头,就见谢伍正站在她身后,一张英武的脸黑红黑红的。见她转过来眼睛更是眨地飞快。
见赵盼生脸色不郁,谢伍自觉动作小心扶住她腰助她站稳后便松了手,规规矩矩站在那,半点都无小谢大人的威风。
近来他是品出味了,他是被大人连累吃了刮落了,他冤死啦!
原来赵姑娘待他如春风,眼中有星辰,现在瞧他……像看混账似的。
“赵姑娘……”
赵盼生本想扭头就走,可腿麻着动不了,再来……她看着谢伍闪烁殷切的目光,忽然莞尔笑了,低声唤声,“谢大哥。”
谢伍立时麻了,磕磕巴巴哎了一声,眉梢眼角遮不住的喜色。
赵盼生面上又染上忧色:“谢大哥,虽说我们不该置喙主子的事,可近来我家小姐实在忧心难过,我瞧着也难受,适才对谢大哥语气不好还请谢大哥包涵。”
谢伍忙摆手说哪有哪有。
赵盼生这才又问:“大人明明与小姐感情甚好,为何之前忽然冷了下来?”
见谢伍面色挣扎,赵盼生没给他细细思索的时间,紧追着问,“可是出了什么事?若真有误会,我们也好帮主子分忧。”
谢伍几番挣扎,看了赵盼生一眼又一眼,“不是我瞒着赵姑娘,实在是我也不知缘由。”
谢伍没骗人,他真不知,怎忽然一夜之间大人就变了似的。
但他有猜测,左顾右盼见无人,他才将猜测说出,“想来大人是真对夫人上心……”
呵。
赵盼生意味深长地凝着他,心中却冷笑。
什么主子带什么人,这是什么狗屁缘由!果真狗嘴中吐不出人话。
这时腿也不麻了,赵盼生冷下脸朝谢伍福了个礼,颇阴阳怪气,“那就谢过小谢大人指点了。”
说罢再不管谢伍,扭头就走。
谢伍:“……”
欸,不是……怎连甜甜的谢大哥都不叫了?
“嗨!”
见人快步走不见了,谢伍恼怒直挠脑门。
这都什么事啊!
他说得真话,怎赵姑娘却不信啊!
赵盼生办事稳妥,于是在一个寻常的午后,柳清卿在房中歇晌后就没再醒来。
还是李嬷嬷第一个发现异常,近来小姐心情郁郁,虽无法出门,却总在房中捧着不知从哪寻来的医术看。可今天下午却一直睡个不醒。
临近傍晚,金乌落下,喷香的羊肉汤味钻出小厨房。
见小姐还没醒的意思,李嬷嬷便去叫她。
总不能不吃饭不是。
往常小姐饶是赖床,耍赖哼唧也是会出声响的。怎这会没个动静!
李嬷嬷不管怎么拨弄小姐都睡得沉,不对劲!
“小姐!小姐!”她不由扬声喊起来,连嗓音也跟着发颤。
叫了两声还没反应,她强压住惊慌大声喊赵盼生和青橘去找府医来。
“快去!快去!”
府医很快来到嘉兰苑,李嬷嬷死守在一旁,紧盯着,“大夫,我们小姐这是怎了?怎忽然不醒了?”
何止不醒了,动也不动!
李嬷嬷心慌得要命,就在下一瞬看到府医居然伸出手去探小姐的鼻息!
李嬷嬷好悬一口气没喘上来,在府医收回手正要摇头时立时攥住他的手腕,就着劲也伸手去探。下一瞬手就抖了起来。
“夫人若是七日内醒不过来,许是……不成了。”
也顾不得劳什子尊敬,李嬷嬷听闻此言凶悍拽住府医的长衫,虎目圆瞪,“你说甚!你再说一遍!”
那架势分明是若说了就要提刀砍人了!
府医想到大人的吩咐,硬着头皮说瞎话,“夫人呼吸渐弱,不知何时便会止了,你们还是要做好准备。”
准备?
什么准备?
李嬷嬷的天塌了,腿一软就瘫到地上。呆呆片刻又往床榻边爬,探身攥住小姐冰凉的手,一下没稳,小姐的手便脱离磕到塌沿,小姐跟不知疼似的毫无知觉。
李嬷嬷怔怔,眼泪就往下掉。她咬住嘴唇不敢出声,后再也忍不住,直锤胸口,痛哭失声。
这声悲鸣令嘉兰苑瞬时陷入诡异寂静。
青橘在一旁咬着手背默默流泪,这般默默地哭,更令人难受。
众人都不知如何是好,还是青橘第一个回神,她跑到嘉兰苑垂花门,翘首盼着大人回来。
不管怎的,她总觉得大人手眼通天,总能将小姐救回来!
对,能救回来。
她焦急不已,来回踱步。
谢琅回府时嘉兰苑便是慌乱又寂静,他进到正房就见夫人的人都围在那。一向胆小的小丫鬟紧跟在他后头。
李嬷嬷几个围在床榻前,也不让府医走。府医见大人回来,慌忙起身。
别人不知怎么回事,但他与大人知啊,他恨不得自己不知。
府医忙到谢琅面前,低声暗示道:“夫人不知起了急病,忽而沉睡不醒,若是七日不醒,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谢琅往床榻走,闻言顿住,撩起眼皮看向府医,“你说夫人如何了?”
府医直朝谢琅眨眼,谢琅了然,却并未当回事,她那药丸早被自己换过。
她吃的应是掺了迷药的滋补丸,过两日便能醒了。
虽心里有底,但当走到床榻边看着瘦弱的她满面苍白躺在那,心口好像有小蛇窜过去。
她的仆人们哭哭啼啼,令人不忍,也怪……扰人心神。
“下去吧,我陪着她。”说话声却哑了。
此时他还想着,若她有气,不妨陪她闹一场出出气算了。因此唇角还隐有笑意,愈发觉得夫人有趣。
在她身旁坐了一会儿,抬手抚过她的发丝。谢琅觉得近来自己心里头有陌生的情愫日渐沸腾。
指尖掠过发梢,便探了探她的鼻息。
刚还轻松,却真探她鼻息弱后沉了脸。
近来情绪起伏颇大,都不似他了,心情瞬时变得阴沉。
他大刀阔斧坐在那,时而侧眸看她一眼。
忽然踱步到妆匣旁,勾开抽屉,里头的锦盒还好生生躺在那。
他拿起打开,却在看清里面后面色大变!
三颗药丸好生躺着。
他猛地回头看向床榻上沉睡的女子。
那她吃的是什么!
“去请太医!”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大人!夫人不见了!”……
第六十二章
太医很快便到,匆匆进了正房给柳清卿把脉。顶着谢大人如盯死物的恐怖目光,起了一背冷汗。都道谢大人克己端方,是京城中难得君子,怎如此一副煞神模样!
待探清谢夫人脉搏后,太医右臂直抖,重重闭眼。
都是得罪不起的王公贵族……
他起身到谢大人面前,小心措辞,“尊夫人……尊夫人……”
谢琅还有什么不懂,转眸看向安静缩着的府医,府医明显瑟缩。
“你适才……说的什么?”他哑声询问,周身散发着冰冷摄人的气息。
从未有过的怒意从心底喷薄而出,握在手中的锦盒瞬时化为齑粉,将他掌心刺破。
“用得不是备好的药丸,那夫人吃的是何?”
府医扑通一下跪下。
他猜到了,但他不敢说。
落针可闻的房内,忽然响起一声嗤笑。谢琅挥手让府医退下。
正房门合上,谢琅走到床榻边,看着她苍白没有气色的脸,扫过她泛白的唇,气得发笑。
她居然真敢吃那假死药!
她竟早早就给了他来场调虎离山之计!
谢琅好似从未懂她,她在闹什么?
既如此,他便成全她!
深夜,谢琅打开他那隐秘的库房,拾起藏于深处的玄色细锁链。细碎的撞击声令人毛骨悚然,院中下人甚至不敢窥伺。
谢琅回到房中后缓缓将其系在她纤细的脚腕上,另一端紧握在手中。
她不是想走?
那便让她走不成!
从那日起,谢琅日日与夫人同眠。
前两日他还并未当回事,反正人还在他眼皮子底下,能闹出什么阵仗来?不过是气性大些,他知晓她心中有自己,待他醒来伏低做小一番,她脾性那般好,定能同他和好。
即便他依旧不知她为何这样闹。
到第三四日,她的呼吸声几乎听不到了,他便通夜未睡,发现时心空跳一拍。攥紧她的手还不够,转身将她抱在怀中。
她毫无知觉,像没有筋骨的软肉任他摆弄,如同死物一般。
谢琅紧贴着抱紧她,以鼻尖轻轻蹭过她小巧的耳朵。她的耳朵此刻微凉,没有点活人气,令人不悦。谢琅冷峻的目光中多了丝无奈。
谢琅认输,“柳清卿,醒来吧,待你醒来,都依你就是。”
怎气性这样大,以为是只奶猫,没成想是只凶狠霸道极有脾性的野猫。
到了第五日,她还未有醒来的意思。
谢琅向来平静无波的心却感被燥意笼罩,几日未能安眠,他淡如霜华的眼眸中布满血丝,惯常有笑意的脸沉郁着,仿佛变了个人一般。无人敢接近正房。
摄政王府有人来寻,他也毫不客气将人打了回去,说夫人偶感风寒,离不开人,需他照看。
那种有什么从他指缝中流走的感觉愈发浓重,谢琅沉着脸,在房中来回踱步。只觉胸膛中有什么陌生的玩意叫嚣着要破土而出。
明明她就在自己身边,为何他却觉得她好像离他那样远?
“柳清卿,你是否不知原配是何意?”
漆黑孤寂的夜里,响起他不解沉痛的哑声,却无人应他。
要把他推给别人,塞了和离书就正大光明要与别的男人离开。
他还未生气!他甚至并未与她计较太多!
她倒置上气了!
这般不够,她甚至要以死解脱就为了离开他?
一声令人后背生寒的讽笑,攥于手心的锁链被他同样锁在自己的手腕上。
到了第七日,她的脸已变成青灰色,胸膛再无起伏,气息全无。
谢琅立于床榻边凝着她许久,经脉中血液仿佛轰然逆流,扰得他脑子疼。
之前以为她不过是跟他闹别扭,此时才震惊于她居然真起了去意!
为何?为何!
他第一回低下他高昂的头颅,他想起之前她难掩涩意的问他——可是喜爱她。
虽他依旧不解这单薄爱意有何好,谢琅俯身用温帕擦净她的脸,一如近来每天一样。他虽不屑,若她想要,待她醒来后,他也不是不能……
他如高贵却不懂爱意的神明,终于被虔诚的信徒打动,愿意向她伸出手。
赵盼生透过窗缝悄悄观察里面,见大人又在给小姐擦拭身体,不由汗毛直立。
从小姐服药“晕倒”后,大人便不假人手,亲自照料小姐,每日都给小姐净身,将小姐腕上不知何时有的伤口处置好。
日日与小姐同眠。
大人那平静的神色,却令人心生恐惧。
大人不让她们再踏进正房半步,她们却总能听到正房中传出的金属碎声。
眼瞧着事情已逐渐脱离预期,赵盼生急得不行。
她不知为何大人还不准备操办丧事,不操办丧失她怎能借机将小姐挪出去?
这几日过去,连伤心欲绝的李嬷嬷都肿着眼接受了小姐骤然离世的事实。
她壮着胆子去问可要备后事。
“别说人还没死呢。”
谢琅撩起眼皮冷眼掠过她,“便是人死了……我谢府,停灵月余。”
月余人都烂了!
整个嘉兰苑都惊了,大人莫不是疯了!
待护卫围住嘉兰苑时,他们才猛然发现,大人已将这消息死死封锁在嘉兰苑中。
连世安苑那边都不知这边出了何事。
算来她也快醒了,谢琅一直守着她,没甚心思出门,忽觉外头好生无趣。
可摄政王的副将亲自来请,说王爷特在王府办宴,宴请百官相商北戎北羌侵扰边疆之事,身为摄政王左膀右臂的谢琅,不得不去。
“我去去便回。”
他坐在床榻上抚过她浓稠的发丝,低声与她说,也不知她能否听见。
谢琅头疼至极,仿佛炸裂。他过去怎不知她脾性这样大。
将要踏出正房,谢琅回眸看向床榻上乖巧的她。
脑中好似有另一人在沸腾叫嚣——好想将她吞入腹中,日日携带。
“一会儿给你们小姐喂些鸡汤。”他吩咐道。
说罢等副将再次催促时,才不得不离开。
正房门徐徐合上。
在终于等不见他的脚步声后,床榻上的女人终于睁开了眼。
这几日虽不能动,却对周遭发生的事隐有感觉。
就被她发现,谢琅心里好像不是没有她。
他甚至好像不知他心中有她。
可是太晚了。
他没想明白,正好。
七日未动,她尚且虚弱,当初表兄说用这药醒来后得缓一会儿,她便不急。
她听着外面的动静,没一会儿听到了赵盼生与人争吵,终于听明白了。赵盼生行为异常,早被人盯住。护卫跟在她左右,几乎上是寸步不离。李嬷嬷与青橘也是如此。
如此护着她,好像怕她被抢走一般,柳清卿轻嗤。
不知他作的什么戏,许是给 摄政王府看的罢。
忽然,正房门被推开,林眉端着鸡汤进来。
看到小姐睁着眼手肘正拄着床榻仿佛要起身,林眉惊诧不过一瞬便不动声色关上房门,将袭袭冷风与窥探的视线阻挡在外面。
走到床榻边,默不作声将汤碗凑到小姐唇边并无交谈的意思,柳清卿怔了怔,便就着她的手喝了下去。
暖融融的鸡汤进了肚子,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林眉又跟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变出个白馒头塞进她手里。
“吃。”
怕外头人发觉有异,林眉用嘴型示意。
柳清卿接过馒头,垂眸时目光扫过脚腕上的锁链,示意林眉凑过来,林眉仔细听着。
林眉端着空汤碗出去,寻了个小丫鬟来,待小丫鬟进门后便一记手刀将人砸晕抱到床榻上,将外衫脱下来递给小姐……
没想到从前细微的善念却铺就成了逃生之路。
深夜,雨幕深重,林眉一如既往低首下心地把着墙根走,身后跟着个不起眼的小丫鬟。
嘉兰苑的下人都知夫人身旁有个沉默寡言甚至有些窝囊的仆妇,平日不声不响的,不是夫人身边最得力的。
论处事比不上后头一起进府当差的赵盼生,论情分不如夫人出嫁带来的青橘,更别提是夫人心腹的李嬷嬷了,她总低着头少言寡语,故而大家也并不把她太当回事。
柳清卿试了半天取不下铁链,便将其藏于裤内又穿过衣袖在手中攥着,一路小心,生怕出声引人注目。
事急从权,她也没空揣摩谢琅为何给她栓上锁链。还好锁链不重,也算绝处逢生,也算老天怜惜她。
林眉就在前头带着她,弯弯绕绕出了府。
再踏出侯府的门,柳清卿来不及望天感慨,生怕被发觉,只闷头赶路。
她们得赶在宵禁前出城门。
腿脚不能停,脑袋里也想着法子,将到城门时却见那头卫兵较之前多上一倍有余,又适逢雨天,出城入城的人少。柳清卿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两个女子此刻孤单单出去,太显眼了。
就在城门守卫转头,搜寻的目光将要落到她身上时,林眉扯着她的手腕将她拽进一旁小巷。跟走迷宫似的在里头弯弯绕绕。
最后推开一座破落的院门,院里野草比人都高,屋门破烂栽歪着,房梁上的蛛丝密布。林眉带她绕到后罩房最东那间,挪开松散的木柜露出一个不大不小却够一人通行的洞。
“小姐,出去就是城外了。”
不过她们这么出去肯定不行,脸上早被雨水打湿,林眉就地取材抹了一手地灰便往脸上擦,扭头还给柳清卿脸上也抹上几把。有厚重的蓑衣蓑帽遮着,避开人应不会引起注意。
林眉不知又从哪搜罗了两个破烂漏洞的竹筐,又从院子里薅上几把野草放进筐里。
见柳清卿惊愕,林眉垂眼躲开视线后解释,“我自幼长在这,小时候总避开人去山上割野菜。后来成亲,又得躲着那人过活。”
便练出了这点求生本领,在这城中,总知道从哪逃跑能安全。
顾不得旁的,俩人得趁天大黑之前走。
林眉先钻过洞后见外头矮木丛里没有异样才让小姐出来,又捡了两根木棍递给小姐。
“累了省力,走在山里也可打打野草,吓走蛇虫。”
柳清卿领情道谢,林眉垂着的眼毛震动两下。
冷雨噼啪砸在身上,冷得浑身颤抖。怕后头有追兵,两人不敢在路上走,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沿着山根走,借着密林掩去踪迹。
忽然有几匹快马疾驰而过,林眉拽她蹲下,柳清卿心咚咚跳。等没了马影,两人才起来继续走。
还好有林眉带路,若不然她定得被捉回去。
林眉少言少语,连这时候都半点不问。柳清卿跟在后头,却觉得安心。
也不知李嬷嬷与赵盼生如何了,她给她们留了银钱和信,这回不能带她们一道走了,不然她定会被谢琅捉回去。
一想到回到侯府,想起侯府地下那与摄政王府相连的地道,她就不禁打寒颤。
他们位高权重心思深沉,各有各的思虑,她却不是。她只想关上门好好过日子。
一家人没遮掩一条心,热心热肺的。她现在是怕极了这些玲珑心肠的贵人。
走出离城门足够远,前面两个岔道,一边是往金山寺,一边是往庄子。林眉停住,回头安静等主子做出选择。
柳清卿抬手指向金山寺,林眉便点头,脚步一转往那般去。
别说林眉这性子此时却显出益处,明明是场慌忙的逃亡路,落在她眼中好似寻常去寺庙上香,连带着柳清卿也没那么忐忑。
金山寺在京郊最高的山上,密林层叠。树叶被秋雨拍打,影影幢幢好似鬼影,柳清卿不敢多看。
选这是因为当初她与谢琬琰劳烦主持施粥,还算有些许交情。再,此时谢琅不知。她在寺庙稍加安顿休整便出发,等谢琅层层排查找到这时,她应早已远走高飞。
谢琅虽不知,摄政王府的公子,她那同母异父的弟弟,穆子应……
哦不,现在应叫他李郢才对。
李郢却知晓施粥一事,当时柳清滢也跟着来,还气恼将头戴的簪子拔出来让他换钱。
柳清卿只能赌他们尚未通气,瞧之前的模样,他们应是各有打算。
这也是一步险招,柳清卿却别无他法了。
果真如她所想,好不易到了寺庙门口,小沙弥见是她,忙将她迎了进去。
道是主持近来正在闭关,无法前来会面。
柳清卿不在意这些,只说是歇个脚等雨停。又问可有干净的衣服?
她们这一道虽着蓑衣,身上早就被雨淋透。
小沙弥给她们安排在一间隐秘的寮房,事急从权,小沙弥拿来干爽的居士服,又燃了炭盆送进来便退下。
林眉便起身要伺候柳清卿脱下外衣,她给烤干。
“都这时候了,我自己来。你也把自己衣服烤干。”
林眉却执拗不干,闷头立在那,仿佛柳清卿不同意她能在这站到天荒地老。
好生倔强的性子。
柳清卿只好顺着她,“你也赶紧换衣,别光烤我的衣服,也烤自己的。”
这回林眉倒听话了。
小姐没说话,她看见那锁链也便装不知。
那边林眉忙,柳清卿正好能静下心思考接下来去哪。
如今各地乱情频发,她总不能逃出虎穴又入了狼窝。思前想后忽然觉得郢城不错!
郢城原叫吴州,是摄政王李缙第一座拿下的边城,后改名郢城,现在是其子李郢的食邑封地。听闻因摄政王对这颇为上心,当地主官治理得很好,民富安康。
不限女子经商的令便是从郢城行的。
想到去处,柳清卿沉郁的心情终于有了些许光亮。目光落在林眉身上时,便有几分犹豫。
“请主子让我随行。”
林眉扑通一声实实在在跪在地上,说罢便垂着头等主子发落。
柳清卿思考片刻便同意了,“好,连累你与我吃苦了。”
林眉摇头,难得说多几个字:“在主子身边,我不觉得苦。”
事既定下,待到天快亮时,衣服干了大半,外头下了通夜的雨终于停了。
柳清卿便决意快些出发,等走到下一城时便换水路。
跟小沙弥道谢后,柳清卿二人离开。
昨日安静的山谷水流急冲汇成洪流。
两人不敢走大路,小心走在无人密林中踩出一条野路。下了一夜的雨,土早泞成了泥,一步一步走的艰难。一侧是起伏的山峦,另一边便是湍急的水流,两人走得很小心。
忽然,柳清卿踩进湿泞的黄泥中,鞋被裹住,她一提脚便栽倒,顺着陡坡滚了下去。
“小姐!!!”
雨幕山丘上,林眉尖利喊出声。
宴席上,谢琅忽然眼皮一跳。
心也紧拧一下,他放下酒杯捂住胸口。
是很奇怪的感觉,以前从未有过。
“谢大人怎了?”
“莫不是酒意上头了,快去歇歇。”
围在谢琅周围的官员听到这话忙看谢琅面色,果真好似不适,忙让开路。
摄政王居于上首,往那头扫了一眼,悄悄瞥了那头正与家中有适龄公子夫人们说话的王妃,屈指轻敲两下,端起酒杯饮上一口。
一边是他的王妃,另一头是他的肱骨之臣。帮谁好像都不成。
摄政王觉着头疼,索性仰头将酒液一饮而尽。
罢了,醉了他就什么都不知晓了。
谢琅在摄政王府是座上宾,他这头有异,王府的下人极有眼力见将谢大人引到供贵客休憩的偏院。
周遭静下来,酒气也散去不少,谢琅端坐着,没一会儿又起身。
不知怎的,心慌得厉害,坐都坐不住。
谢伍跟在一旁,还是头一回见大人这般。
待无人后,他凑过去低声询问,“大人,可是有事?”
谢琅闻言看他一眼,却摇头。
谢伍怔住,那是怎了?
歇息一会儿,就得回了,摄政王还在宴上,他不好离席太久。
谢伍见大人无恙,心里也记挂着事,便悄悄出了王府,到王府后巷他吹响了鸟哨。鸟鸣悠长,又过一会儿回来一阵慌乱鸣叫,谢伍登时脸色一变。
果真他回去没一会儿,便又被大小官员热情围了起来。
摄政王不苟言笑又不喜人亲近,可谢琅是摄政王眼前的大红人啊!指不定哪日便拜相入阁了!跟谢大人套套近乎,能得些许消息,那便是极好的了!
谢琅虽心不在焉,但面上不显,强压燥意与众人应酬。
正此时,谢伍不知怎的忽然跑来,失了平日风度却顾不上,挤进人群后到谢琅耳边耳语一番,“大人!夫人不见了!”
谢琅瞳孔骤然一缩,瓷杯跌到地上,尽碎成片。
就当殿中众人查此变故纷纷望来时,却见谢琅居然不顾摄政王与众多官员在场,宛如一道闪电施着轻功便消失于众人眼前。
众官员:……
这是何事能让端方克己的谢大人如此失态?
谢琅出了王府大门直接落在马背,骏马疾驰,雨滴横扫如刀拍打着谢琅难掩冷意的俊脸。很快便到侯府,马还未停他便翻身而下,疾步入内。
嘉兰苑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细密催命的雨声。
谢琅行至嘉兰苑的垂花门时,却放慢脚步。
踏着雨幕穿过院中,沉重的步伐激起激荡的水花,护卫与下人纷纷垂眼躲避。
那紧闭的正房大门此时大敞四开,李嬷嬷几个正在床榻边满目茫然。
床榻上依稀有睡影轮廓,谢琅只扫一眼便知那不是他的夫人。
还有什么看不懂的?
他冰冷的目光凝在跪在榻边的李嬷嬷身上,一字一句地问,“你们,小姐呢?”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六十三章
她们也不知小姐去了哪。
最初欣喜于小姐身体无碍!转瞬却又发慌,小姐这是默不作声去哪了?怎不暗示她们一番?就这么自己走了?躺了七日,没人照顾,可怎么办啊。
谢琅冰冷尖利的目光一一扫过她们,李嬷嬷痛心,青橘茫然,赵盼生强装镇定。
谢琅恍若变了一人,目光森然,周身散发着肃杀之气,他立时吩咐:“传令大理寺查案,暂将城门封锁,加强排查,任何人不许出城!”
“谢伍,你来审她。”
说罢,他指向赵盼生。
谢伍登时一激灵,目光徘徊,硬着头皮领命走到赵盼生面前,低声唤道:“赵姑娘……”
赵盼生目光闪烁:“我也并不知晓……”
正房中陷入诡异静默之中,连空气都好似凝滞住。谢琅攥拳冷呵,骨节发出咯咯声响,令人胆战心惊。惊得几人不敢动。
“你不愿说却也无妨,只想想你家小姐吃了那药又躺了七日的身子可经得住外头这么大的雨吗?”
似怒似怨,忽地,他嗓音变得嘶哑,“她本就怕凉。”
赵盼生闻言猛地抬头看向大人。
大人这话何意!怎知小姐吃了药?
大人竟知!
赵盼生后背一阵寒凉,仿佛被鬼神凝视,那这段时日她所作一切岂不是全落于大人眼中?
大人都知晓什么?
好深沉的心思,好生可怖。
恰此时,有暗卫现身,到谢琅身边低语。
“一个时辰前有下人看见夫人身边那个不爱言语的仆妇带着个小丫鬟出了嘉兰苑。”
谢琅登时看过来,白玉似的眼白上竟布满红丝。
“她们去哪了,去查!”
他一字一字吐出。
暗卫快速离去,谢琅坐不住,在正房中来回踱步。
外头雨势渐大,噼啪急雨每一声都砸在屋内所有人的心上。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屋内蔓延。
李嬷嬷三人凑到一起,在听到是林眉带小姐走时,总算松口气。
要说她们四人,谁最沉得住气,却是林眉。
她身上有一股不惧世俗的老道与不屈。
那时她说甚不跟那赌鬼丈夫过,哪怕挨打,也不肯低头妥协。这才被丈夫一怒之下卖给牙行。
不多时,有人疾步来禀,说是有人曾在城门不远处见到两个可疑之人,那时雨大,却在追过去要盘问时见那二人闪到一旁巷子,他们没寻着,便没再找。
现下有可疑踪迹直往金山寺那去。
谢琅绷紧下颚,疾步如风,在旁人没缓过神时就已不见踪影。
众人愕然。
金山寺。
依旧是那懵懂小沙弥开的门,见来人衣袍华贵气宇不凡,便知是贵人。可为何面如罗刹?好生吓人。
“大理寺卿亲自来寻人,莫阻拦。”
贵人身旁的随从低声威吓,说明来意。
小沙弥一惊,没想到竟牵扯到大理寺。忙将人引去那间厢房。
可怎么想,也不觉得那夫人能是坏人。
那夫人的眼眸是他见过最澄澈的,主持说,只有大善之人才会如此。
那是世间最至真至善的眼睛。
引人到厢房门口,小沙弥便退守一旁。
谢琅疾步入内,厢房早已收拾干净。只有那炭盆还有些许余温,房中有她身上的淡雅香气,都是她……来过的痕迹。
小沙弥守在一旁有些发慌,不知怎这般大阵仗,心中竟隐秘松口气,还好那夫人走得快。
“谢大人,这是怎了?可是有异?”小沙弥佯装不知。
谢琅通夜未睡,身上还着着去王府参宴的玄色锦袍早被雨水浸湿,衣摆还在滴水。
“据我所知,金山寺夜间并不许香客留宿。”
他漆黑的眼闪着幽光,“为何你们留人?”
小沙弥忙答道:“您说那位夫人么?”
他恍然:“那位夫人是大善人,住持闭关前交代过我,若那位夫人落难,不得旁观。”
“为何?”
“大人有所不知,去岁京中来了许多流民,流连在城郊因食不果腹隐有乱象。那日夫人来上香得知此事,便给寺中大笔钱财,托寺庙施粥。虽是稀粥,但也帮许多百姓挺了过来。”
谢琅安静听着,似诧异微微挑眉。
“那时我还跟住持发愁这些流民做不了工,一直施粥也不是事啊。后来听闻那夫人将田庄重种药草,又起了新房子,挑了些好的去她那做工。虽人数不多,但都看到了盼头,旁的主家也雇了些人。这些人瞧着有了盼头,怕主家不要找不着工,便不闹了,多数走了正道。”
谢琅怔忪,恍惚间好似看见她朝这些人和善笑的模样。
她在他不知的地方发着光,照耀旁人。
他却……浑然不知。
她从未与他说过。
她为何不跟他说?
他猛然想起他去田庄寻她那回,应于诚在她左右,可是那时?
应于诚可否知晓?
就听小沙弥感慨,“女子想做这事何其不易,好在夫人嫁了好人家,听闻那夫君性情极好,一直随夫人行事,伴在身旁为夫人保驾护航。”
正由衷夸赞夫人,却不知怎的,见大人目光森然,周身气势黑沉。
小沙弥闭上嘴。
小沙弥的话如洒在伤口上的盐粒。
她的夫君是他!
“那不是她的夫君。”
他哑声辩驳,又快声问,“她从哪走了?”
快得好似生怕旁人再问什么。
小沙弥懵懂不知,但知贵人不悦,噤声带路到门边指了指夫人离去的方向。
顺着小沙弥指得方向,谢琅走在前头,目如鹰隼环顾四周。
山中水流湍急,黄土早就成了吸脚的泥泞,还未至山谷便听到隆隆水声,吓人得很。
众人更加谨慎小心。
“这能找到吗?水势这样大,我看前头都将树连根拔起冲下去了,何况人呢?”
“凶多吉少,好生找找,一会儿天暗下来,若人晕着,再找不到真不成了。”
“莫说了,你们没瞧见大人面色有多难看吗?也不知是哪个凶犯出逃,找得这样急。”
“就是啊,应是罪大恶极吧,不然怎会这个天气往这逃。没逃好再将自己的命搭里。”
谢伍从后头赶过来寻大人时便听到这些,厉声凶道:“快将嘴闭上,去干活!”
他到大人面前,见大人怔忪望着下头的洪流,雨水流过大人手上的伤口,红色水珠滴滴掉落。
谢伍嗫喏,低声劝他,“大人,夫人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您……您也关切着自己些。”
谢琅怎都没想到她如此决绝,吃了死遁药刚醒来便不管不顾要逃离他身边,到如此地步!
他心骤痛,他如何待她不好了?让她这般决然?
前面一阵嘈杂,有人捧着东西快步来禀,原来是寻到一只鞋子。
那鞋陷入泥中,被湿泥包裹,已看不清上头的花纹,腕口那有绳索印痕。谢琅骤然红了眼,直接用手抹掉湿泥。
“大人!我来吧!”
谢伍知晓大人最是喜洁,他忙要去接,却被大人侧身躲开。谢伍茫然一瞬,忙看向大人,却见大人眼尾好似红了,心猛地一跳。
如玉的手指抹过脏污的鞋面终于露出了上面的纹路——是她惯爱穿的那双缂丝红纹锦鞋。
他紧紧攥住那鞋,随来人去往找到鞋的那处陡坡。
陡坡泥泞,下头便是滔滔洪流,护卫都是腰搒绳索两人一组才敢下去寻。
那她呢……
寻到鞋的护卫不知内情,只以为是在奉命缉拿要犯,见此不由面带喜色,“大人!这般情形那人应是跌进河流之中,以下头这激流,人落进去便不可能活着出来,早就将人卷进水底,水性再好都难活着。”
谢琅闻言却后退一步扶住树干,手指紧扣才堪堪稳住身形。眸光如利剑向人射去,护卫立时面露惊惶,不知直接哪说错了话。
“去去去,快去再寻。”谢伍将人赶走。
“柳清卿”,
耳边那激流声扰得他心难安,跳的厉害,谢琅艰涩低喃,“我究竟是如何对不起你了?”
背于身后的手正在轻颤,他面无表情睨着山沟中的急流,
他不懂,他自觉对她不错,她为什么连命都豁出去要离开他?
时间漫长,如割在身上的利刃将人凌迟。
谢琅孤身立于山崖之上,谢伍紧盯着大人。
适才大人说信不过他人,飞身而下,惊得谢伍一身冷汗!若是大人出了事,他得提头去见侯爷!
可惜饶是大人亲自寻找,不死心寻了几个时辰,从天亮又到天黑,却毫无踪影。
“再寻。”
谢伍不由劝他:“夫人那般聪慧,做事有章程,定会平安无事。”
正此事有人来报。
“禀大人,在鞋那处不远的一处树干上发现有锁链痕迹。想来逃犯有可能借力逃脱。”
谢伍闻言不由猛松口气!
钢筋铁骨的人也耐不住几日不眠,谢琅这时踉跄两步被谢伍扶住,谢伍这才发觉大人身上竟这样烫!
“快回府中,大人身体无碍,才能继续寻夫人啊!”
谢伍苦言相劝,“夫人应是已平安离开。”
谢琅眼前昏昏暗暗,恍惚间仿佛看见她的身影,正驻足回眸朝他笑。
他朝她伸手,再睁开眼,眼前是熟悉的帷帐。
高热一场,浑身疲乏。
他忽然想到她之前也曾发热过几次,也是这般感觉吗?
掀开锦被便要下床,转眸却瞧见祖母正在床榻边的矮墩上坐着,不由动作顿住。
“出何事了?”
老夫人淡声:“近来府里热闹得很,却无人跟我这老婆子说一声。”
谢琅拧眉:“祖母,这边……无事。”
老夫人闻言轻笑一声:“无事?那我的孙媳去哪了?怎不来见我?”
谢琅敛眉沉默,整个人好似被浓雾包裹。
见他这副模样,老夫人不由叹口气,她这孙儿还与幼时似的,一根筋总绕不过来。
“琅儿,你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的毛病几时能改掉?当初你与魏明昭那样要好,是两肋插刀的好兄弟。那时魏家落难,你为了魏明昭不受牵连将他打晕绑着藏起来,他连家人流放最后一眼都没瞧见。后来他母亲与侄女路上丧命,自此你俩分崩离析。你可想过魏明昭想要的是什么?”
“我的孙媳想要的是什么?”
谢琅不解,他现在仍未觉自己做错。
“可魏家受人构陷,只有留有星火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难不成再让他意气用事也搭进去,那魏家断无起复可能,何谈报仇雪恨。”
自魏明昭入了锦衣卫后,与谢琅联手,以雷霆之势为魏家翻案。但他们却回不到从前。
谢琅却不悔,那时若放魏明昭出去,以他的性格,说不上一道被绑去流放,还不若被他绑呢。
“琅儿,祖母没说你不对,可旁人也是人,也有感情。他们无法做到你这般理智,你做事之前总得问问他们怎么想。那时祖母与你谈过,以为你长了记性,怎想还会在同一个地方摔两回呢?”
谢琅沉默,双手撑在床榻上,垂着头露出的后颈,在祖母面前难得露出些许茫然和难得一见的脆弱一面。
“幼时你就与其他孩子不同,你凡事都有考量。这些年祖母以为你改了,没想到你是伪装得好。”
老夫人叹口气,“那与卿卿的婚事也是如此吗?你打算着拨出自己的时间给她两年为她遮风避雨,又觉不值当在她身上搭上一辈子,便准备三年和离吗?”
“孙儿何时说过要与她和离!”
谢琅立时站起震声反驳,身形摇晃堪堪稳住。
他何时说过,他从未说过!
祖孙二人对视。
“现在这般大声有何用?卿卿又听不到。”
老夫人摆手让他坐下,他却未动。
老夫人目光淡淡回忆道:“你若没说过那卿卿为何那般伤心?难道是她臆想不成?想来那是个雨天,卿卿说她那日淋了雨,烧得浑浑噩噩时想了许多。不如你想想,何时说过这话。”
谢琅闻声脑中急转,哪个雨天?
忽地想起那一日柳氏父子来府那天好像雨格外大,那之后她便病了。那时他说什么来着?
谢琅记忆极好,当日说过的话只一想便回耳边!
那日谢琬琰来府,质问他若是和离卿卿无处可去。
他反问——她怎知他无处可去?
在这之前是什么……
柳许试探他柳清滢可有机会入摄政王府。
他说——清卿温婉娴雅,逊于清滢。
他的夫人入侯府,柳清滢比夫人好,那自然有希望入王府。
一切便说得通了,那之后她推拒同房,她的心如死灰。
忽然一声惊雷,直劈谢琅心头,他跌坐在椅子上。他瞬时想起她红肿的眼圈,她落寞的神情,还有她身上的掐痕……
“我不是……”
他想辩驳说我不是那意思,又怨她怎不问问他?
他待她难道不好吗?
秋雨落在屋顶,又沿着屋檐落下,雨柱一般。像谁的悔恨,又像谁的眼泪。
一阵风来,潮湿的水汽吹到了谢琅惊愕的脸上,似有一滴正入眼中,令他红了眼。
“你好好想想,你总觉情谊单薄,你看不上为情所困的人,也觉这小情小爱与你无关。那卿卿已遂你的意离去,你还找她做什么?”
见孙儿茫然痛苦的神情,老夫人还是心软了。
她起身拍拍谢琅宽阔坚实的肩膀,“你已经长大,若是过不下去,既到如此地步,便到此为止吧,莫再寻人。你不是已给她和离书?”
说罢老夫人又长长叹口气才向外行去……
这侯府外头看着多么气势非凡,谁能知晓里头早已成沙。
脚步声渐远,日头渐落,屋内被暗影笼罩,徐徐爬行的影团将谢琅吞噬。
当外头响起打更的梆子声,仿佛被冻住的男人睫毛才颤了颤。
他起身,腿已经僵了。
谢琅去了听竹轩。
推开门,不顾哑伯阻拦,四下打量后直直进了二院。
角落竹影下,一盏灯燃着,他好久未见的母亲坐在桌旁正在煮酒。
见到他来,也只是拢了拢身上的兔毛锦绣斗篷,“你来了。”
轻飘飘又理所应当的,仿佛她未消失两年,仿佛她不是在二叔的院中。
又仿佛……替他在和离书上签名的人不是她。
谢琅行至石桌前,夏如是将他面前酒杯倒满,谢琅仰头便饮了一杯酒。
便听母亲问:“看来卿卿已走了。”
谢琅强压怒意,搁在腿上的手紧紧攥起,他不解,“母亲为何……”
“为何替你签了那和离书吗?”
夏如是却笑:“难不成要让卿卿困在这侯府受尽委屈?她跟日渐蔫了的花似的,你没发觉么?”
“你无意情爱,不愿有软肋,也是好事。那就去找同样冷情的人。若是日后朝中需要和亲,你娶个外邦公主,莫得感情,还算为朝中排忧解难了呢。”
“……可我们过得很好。”
夏如是却叹气:“琅儿,你何时能懂,好得彼此都觉好那才叫好。一人单说好,那可不定。若是好,卿卿为何要走呢?”
这时夏如是还以为柳清卿是顺顺当当走出侯府的,还不知其中变故。
“卿卿最是好性,不然不能在柳府熬下来。既她说不想与你过了,那便是不想过了。你们能好聚好散也是好事,也算成全了我与她母亲的情谊。”
谢琅垂眸,默然咀嚼着这几个字。
好聚好散?
又是好聚好散。
谢琅心中嗤然,他却不觉得这叫好聚好散。
明明是她头也不回地……将他给抛下了。
他今日算是知道了,祖母知晓她要离去,母亲也知晓。她甚至与她们道了别。
他呢?
他是她夫君,他却不知她早有离意。
她有好多事,他都不知。
他重重闭上眼,逼着自己转移注意说起旁的,“谢从林母亲想如何处置?”
他咽下喉咙,“父亲那边被我瞒下,他还不知晓。”
谢从林便是谢父在外头与旁人生的儿子。
夏如是眼底一道冷光闪过:“这是我与你父亲的事,不用你管。”
“我在听竹轩的事你也莫告知你父亲。”
谢琅忽觉头痛,一个两个,她们的主意怎都这般大。
“我二叔如今是何打算?”
夏如是:“哦,你二叔以为我失忆,骗我他是我的夫婿呢。”
谢琅:“……”
头更痛了。
“快走吧,一会儿你二叔回来了。”
谢琅起身:“母亲难道不怕,如此与父亲之间便无回头路?”
夏如是绷紧了脸:“自知你父亲脏了后,我与他之间便早无退路。”
谢琅:……
“不用管我这头,我自有打算。”
夏如是意味深长说道:“你此时最该想的,应是你的事。若是寻不到,便是缘分散了,不要再强求了。”
再看到母亲又挑眉要赶人时,谢琅转身走了两步却停住,“母亲下回莫再如此说,我并未与她和离,她还是我妻。”
夏如是却不管,直往谢琅伤口上撒盐,“那你快些寻她,别待寻到人时她已另嫁他人,喜获麟儿。”
谢琅:“……”
扭头便走。
回到嘉兰苑,来人回禀——那水势太大,便是海边长大水性极好的渔夫落于其中都活不下来。
更别提那山洪尚未减弱,这滔滔洪水,早将人不知冲到何处去了。除非是大罗神仙,不然谁能活。
谢琅怔然立在那,连人何时走的都不知。
不过擦肩而过,怎竟找不到她了?
“大人,夜深了,外头凉,快回房吧。”
谢伍来劝。
谢琅仿佛冻住,闻言缓了片刻才默然回房。
“去取点酒来。”
谢琅扫过漆黑空荡的正房,恍惚道:“今夜太凉。”
谢伍僵住,又忙领命去取酒,很快将酒菜送来正房。想起赵姑娘的嘱托,硬着头皮开口。
“李嬷嬷几人请大人允她们离开侯府,去外头的宅子生活。”
谢琅低眸,瞳孔被睫毛的阴翳盖住:“不允。过去她们在嘉兰苑如何过,现在便如何。”
挥手,“下去吧,将门合上。”
已过去一天一夜,柳清卿全无踪迹。
那只鞋上沾的泞土早已干透。
目光只浅浅扫过,眼前便仿佛看到她抓住草丛不得最终跌落水中……
心如裂开一般。
谢琬琰笑他不通人情,不知疼。现在他好似知晓是何滋味了。
房门合上,正房一片死寂。
只燃了一盏灯,黑暗如怪物张大的兽口吞掉大半,这奢华的正房竟显得些许可怖。
他环视一周,恍惚看到她在无人的夜晚怕黑蜷缩在床榻角落中。
猛地抬头饮一杯酒。
星河月华落在这个可怜人身上,他通夜坐在这未动,直到将酒饮尽,直到天光大亮。
他还是未想通,她为何要走。
这八仙桌,他们一同用过许多顿饭,他们倚靠在这亲吻过,最后她用订亲的玉佩和传家玉镯将和离书压在这桌上。
谢琬琰来时看到便是难得狼狈的谢琅。
他面色苍白,身上还穿着那日参宴时的玄色长袍。庄重的长袍下摆沾的黄泥早就干透,抬手时又瞧见他手腕掌心深可见骨的伤痕。
适才谢伍说,谢琅在山上不管不顾飞身寻人,受伤也好似不知疼。
谢伍求她给谢琅好好处理伤口。
她心疼之余却觉痛快,她早耳提面命劝过他!
他却跟倔驴一般一句不听,好一副运筹帷幄高高在上的模样。
那日山洪那么大,断无可能活下来。
虽然没寻到尸身,众人也都心中有数——柳清卿,怕是去了。
一想到这,哭了一日一夜早就哭痛的眼睛又起了热意。
她跟魏明昭也去带人去找,到最后魏明昭朝她摇头。
思及此,谢琬琰大步进步,抬手就往谢琅身上打,颤声怒斥,“让人欺负她无父无母无人倚靠无人疼爱,将人都欺负没了,这回你可满意了!”
谢琅却跟个毫无知觉的假人一般,任她打骂,没有反应,好似只留下灵魂出窍肉身。
一巴掌扇到谢琅脸上,一声脆响,谢琅脸偏了过去,谢琬琰僵住,在看到他微红的眼尾后也扭头猛地抹把泪,“家中可还有她的衣裙?哪怕是个衣冠冢,也总比让她当个孤魂野鬼强。”
“为何办丧事!”
刚未有反应的谢琅听到此话却是震怒,“她只是病了!”
谢琬琰目光复杂:“……你这又是为何,难道等人走了,你又在意她了?忽然爱她了?”
“我并未……”
谢琅茫然捂住胸口,想说并未爱她,可如今却说不出口。
“我只是觉得这,空落落的。”
空到,他要喘不上气了。
自成亲好好过日子后,他从未想过与她分开。
若说爱,他现在都无法说爱是什么。
但从幼时与她定亲开始,他们成亲之后,他就从未想过除了死亡,还有什么会将他们分开……
从那日后,谢琅仿佛变了个人。
往日人前端方克己的君子谢琅变成了肃杀之人。
若从前算是笑面虎,如今却变成了冷面煞神。
谢大人官升二品兵部侍郎时,有同僚好奇问谢大人怎不见谢夫人赴宴?
谢大人只说,内子正在府中养病。
便连不得不去的应酬都只点个卯,早早回府陪夫人去了。大家也不敢阻拦,京城谁人不知谢大人与夫人感情极好?
谢琅如今夜夜宿在嘉兰苑正房中,随着时间流逝,房中属于柳清卿的味道渐渐淡去。谢琅总做噩梦,梦中又是金山寺的山坡旁,他每每拽不住她的手腕,或是她红着眼流着泪挣开他的手,最终都是跌进那湍湍急流之中。
谢琅惊醒,抓过一旁的匕首看都不看就往手臂上划了一刀,丝毫没手软。
鲜血淋漓,疼痛将他从可怖的噩梦中唤醒。
疼便不是真的,梦都是假的。
他低眸劝慰自己,假的。她那般聪慧,都能在他眼皮子下面装傻玩起调虎离山,应不会出事。
不会出事。
她必得还好生活着。
不过半岁过去,他面颊瘦削,冷冽阴沉,冷漠孤傲的目光再无遮掩。
他每次休沐都会去金山寺,也骑马疾驰奔走寻找她的踪迹。
他不肯相信她已经死了。
可派出去的人如进了汪洋大海,无人报来好信。让他惶恐不安。
他每每望向那条洪水退去重现天日的深沟,心里都像被刀搅动。
却怨她,若有不满为何不与他说?
说都不说挥挥手就轻飘飘地抛下他。
为何?
他曾深觉她浓密的爱与依赖,她追随的目光令他窒息……
如今她痛痛快快,潇潇洒洒走了,为何他还是觉得喘不过气。
为何?-
遥远的郢城民风淳朴,从官府到民间都有股豁达豪爽的气派。
据说那京中能臣——高山白雪,克己端方的谢大人忽然变了人似的,如今冷肃沉沉,手段狠辣卓绝。原来行事还留三分余地,现在是半分情面都无,堪称玉面阎罗,比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魏明昭更狠。
甚至将岳家都投入大狱,后又赶出京城,传言因为谢夫人闺中受苛责,谢大人这是给其夫人出气呢。
又有人说谢夫人应是遇事了,若不然怎半年有余都没再露过面?
真有胆子大的人关切去问谢大人,谢大人却说夫人只是染了风寒,又因过往在柳府有旧疾,身子还没好透罢了。
柳清卿却是不知,她没打听过,也不关心。
秋去春来,她在郢城已过得有滋有味。
从侯府逃走时除却银票金子,她还带了母亲留给她的羊皮卷和书册。
用着这些她开了间医馆,如今日子过得不说有锦绣前程,也算有声有色。
她托腮望着外头西沉的红日,恍惚已觉在京城是上辈子的事了。来这她就没再打听过京城那边的事,是好是坏都与她无关了。
说来她还要感谢谢琅,那日她从山坡滑下,还是他给她系在脚腕上的锁链挂在坡上的粗壮树干上救她一命,要不然她早掉进滚滚洪流,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啦。
虽留下深疤现在还未好透,但也是幸事啦。
已过去大半年,其实她现在想来,谢琅待她不错。只是他心思深沉,与她不合吧。再者情爱一事也无法强求,怎能因他不爱自己就心生怨怼呢?
成亲之初她只求有安居之地,能吃热汤热饭,能将母亲嫁妆尽数取回。谢琅已助她做到,后来是她心大了,生了妄想。
心想不同,不再同路。虽最后激烈些,但他们也勉强算是好聚好散吧?
前尘往事,已在柳清卿心里翻了篇。
她衷心祝愿王妃安康,祝愿谢琅觅得佳妇。
算时间柳清滢也已及笄,也不知道现在可要嫁入侯府啦?
她也有了新生,来了郢城后,她随林眉改了姓名,她们对外称作姐妹,她如今叫林轻。
往事轻轻的轻,未来轻快的轻。
柳清卿百无聊赖地闭眼,感受着春风扫过脸颊,好生舒意。
“林姑娘……”
一声清润的嗓音,柳清卿回头望去,看到立于自己身后的男子正目露关切似有担忧,她敛神朝他莞尔一笑。
男子名叫傅修竹,是柳清卿来郢城途中捡到的。本想将人就活就算,没想到修竹会医,正好她们要开医馆,修竹也无处可去。
许是无处可去这四个字触动了柳清卿,她终是将人留了下来。
“傅大夫,可是有事?”
傅修竹听她这样叫他,目光黯淡一瞬,低垂着眼没让她瞧见,弯唇说起了外头都在传的趣事,“听闻今日京中有大官来,左右邻居都去城门瞧热闹去了,林姑娘可想去顺道逛逛?”
可柳清卿光听京中两字便心脏瑟缩,便不接茬说了旁的,“是何等大官能有这般阵仗?”
“好似正二品的兵部侍郎谢大人,据说谢大人玉树临风,形貌昳丽。”
听到谢姓,柳清卿不由蹙眉。
似乎是连听都不想听这个字。
又听这位谢大人长得好……
难道是谢琅?她又觉不能,谢琅明明是大理寺卿,再者公爹任兵部尚书,哪有父子都在兵部的道理。想来是自己想多了,这天下姓谢的哪只一家?
但她还是谨慎地问了问,“傅大夫可知这位谢大人叫什么?”
傅修竹歪头凝想,猛地一拍手,“好似叫谢琅!琅者,美石也。”
“谁?”
柳清卿后退两步扶住窗框,瞳孔骤缩。
恰此时,窗外传来热闹喧嚣和哒哒的马蹄声。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竟是谢琅!
第六十四章
她循声往外一看,那高头大马上身姿挺拔如青松,面容清俊如月的男人不是谢琅还是谁!
哪怕他化成灰,她都认得他。
她怔然望着他,心脏鼓噪如雷,在他微微侧头好似要抬头望来时猛地侧身躲在窗棂后面。
他怎会来郢城?!
适才还和煦的春风好似忽然裹满潮气捂住她的口鼻,让她瞬时喘不上气。
这才想起傅修竹还在她面前,许是她这一番动作颇为怪异,他正探究又担忧地看着她。
“可是看见了认识的人?”
柳清卿猛地回神,唇瓣微张又合上,咽下满腔复杂的情绪,摇了摇头,“我哪会认识贵人,不过是被气势惊到罢了。”
楼下有人唤傅修竹,他又瞧瞧她,柳清卿挽起勉强的笑容。楼下人又催,他才下去。
柳清卿僵靠着窗边不敢动,这才发现后背早起了一背的冷汗,她紧紧攥住窗沿才没让自己跌坐在地。
正此时一阵急促脚步声,她猛然一惊,只觉腿软得厉害。
下一瞬林眉现身楼梯口,目露忧色朝她走来。
楼下传来小姑娘痴然夸赞。
“谢大人好生俊美无俦,是我此生见到最美的男子!”
“莫想了,谢大人早已娶妻,听闻跟妻子感情甚好,你那呀,全是痴心妄想。”
“你这人真无趣,我想想怎了……可惜没听着谢大人说话,不知谢大人说话声是否引人去梦呐!”
“哎呦你好生不害臊,小心我回头告诉铁牛哥!”
“莫说莫说!我不说了还不成。”
林眉行至她面前,蹲下,“小姐,如何是好?”
自到了郢城她们扮做姐妹,柳清卿便改口叫林眉姐姐,不许她叫自己小姐。今日这是林眉也慌了……
谁会想到逃这样远,还能明晃晃差点撞个正着呢?
柳清卿按下心思,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眉姐”,
燥意忐忑令她不住地吞咽口水,她攥住林眉的手,满眼惊慌,“……我们不会被发现吧?”
林眉也怕,但小姐已慌,她就不能表现出来。
“想来谢大人也不会常待于此,不过几天,我们在这好生躲着,必不会被发觉。”
柳清卿恍然,喃喃道:“对的,躲几日便是了,不会被发觉。”
他堂堂二品大员,必不会来他们这小医馆。
想清楚后,柳清卿被怪兽紧攥几乎要捏爆的心脏终于松散些许。却仍咚咚跳,她极怕。
怕见到他,怕被带回京城,怕他们所代表的一切。
不管是谢琅抑或是她……名义上的母亲,如今在她眼中都像是浸泡在权力中没有人性的怪兽。
她甚至觉得,谢琅当初妥协娶她,说不定便是因为摄政王府。娶了她,如投名状。当然他已不需要投名状,但谁不愿意更进一步呢?
林眉见小姐惊慌,便将小姐扶到后院歇息。吩咐小厮不得打扰。
二人都有心事,便未注意到傅修竹藏于柱后探究的眼神。
她们如今在郢城所住之处前面是店铺,后头院子供她们居住。
待打烊关了店门,傅修竹住在前头店铺里头,柳清卿与林眉住在后院。
一如柳清卿所想,谢琅此番来郢城果真掀起一片惊浪。
短短几日,大街小巷全是议论从京城来的谢大人如何独具风姿,如何绰约。
柳清卿眯在店铺后头的院子里,连门都不出了。
她也冷静下来照常吃睡,不就是几日,还能熬不走他?
另一头,谢琅已安顿下来。
摄政王在郢城有别院,特许谢琅来郢可宿于此。举朝哗然,足见谢大人之炙手可热!
摄政王虽名头上只是王,但京中百官谁人不知到底是谁真实手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难不成是那一心玩乐的少帝不成?
既如此,风光无两的谢大人入阁称相便指日可待!
故而谢琅此行刚定,别院外便围满了慕名而来的乡绅世家。
别说郢城百姓胆子是大得很,寻常乡绅都敢来凑热闹送拜帖。
若是能见着呢?
而谢琅兴致缺缺挥手,谢伍便知,肃神去外头赶人去了。
大人的意思是今日不见客。
时隔半年,谢伍瞧着也大为不同。
往日清澈憨直的眼里渗满了苦闷与忧愁。
大人过得不好,他这些日子过得也不好,自夫人生死不明后,赵姑娘再也不理他了……
不仅不理他,看他的眼神冷得让他心颤。
将外头得人赶走后,谢伍又垂头丧气往回走。
行至花厅,便见大人不知何时出去不见人影。他绕了一圈寻人,看到大人正在别院中的湖边驻足,正仰头望着一株柳树。
谢伍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也跟着看了过去。
这株柳树……比嘉兰苑的更加粗壮,垂下的柳枝也更有柔顺。
若是嘉兰苑的那株柳树再长十余年,应就是这副模样。
谢伍犹豫一番,还是没上前打扰大人。
大人这半年……过得苦,整夜整夜地熬,肉眼可见消瘦下来,也沉默了。
更甚是,自夫人的七九那一天,大人莫名吐了口血后,便再也说不出话。
下值后便回到正房中,将门关上。自山见寻回的那沾满湿泥的锦鞋还摆在正房的妆匣上,每回他去正房寻大人,正房都未燃灯,大人好似藏于黑暗中的幽灵,不知何时白着一张脸出现,每每那时,他浑身汗毛都会炸起。
大人被浓重的苦涩包裹着,连衣摆都好似浸满了苦瓜汁。谢伍想劝大人早日放下吧,却在每每瞧见大人望着与夫人有关的事物发呆时茫然沉痛的神情又不忍打扰。
晚食又是夫人在侯府惯爱用的羊汤面。
自夫人离去后,大人要么让厨房做夫人爱吃的阳春面,要么是羊汤面。
唉。
早知如此……
翌日清晨,鸟鸣阵阵,谢伍去叫大人起床,刚踏入房门,便见大人睁开了眼,那双往日风彩夺目的眼此时一片沉寂,布满了血丝。
谢伍便知,大人又一夜未睡。
这回大人来郢明面上是代表摄政王犒劳将士,实则暗中令有要事。
暗桩来报北羌与北戎的探子已到郢城暗中潜伏,大人此行便是以身为饵,大摇大摆来打草惊蛇-
“大人受了伤,快来人医治!”
医馆外传来焦急的嘶吼声,几个士兵抬人快速冲进医馆,“大人遇刺!从马下救人,将孩童护在怀中,孩童无恙,大人却晕了过去。”
几个士兵将人围住抬到床案上。
柳清卿这两日睡得不好,适才正在柜台后头寻药,因来这些人来得太急,她没及时避开。
如今一听大人两字她就喉头发紧。
却未见那位大人出声,应是真晕过去了。
“大人无法言语,若是痛了出不了声,劳大夫仔细着些。”
听到这,柳清卿悬着的心便放下。
想来不会是谢琅。
医馆现今有两个大夫,资历深些的老大夫姓张,碰巧匆忙出诊去了。下头的县城来人来请,说墙垛子倒了砸伤好几人,张大夫带着左右手一同去了。
现下馆里就剩傅修竹柳清卿还有一个抓药的小厮。
来人不能不救,傅修竹迎过去,只一打量立时肃神,让小厮快去拿药。
人已放在病案上躺着,几个威风凛凛的随从围在前头。
柳清卿好奇望去,只瞧见对方劲瘦的腰身和一双长腿。
“林姑娘,可否来帮帮忙?”
傅修竹唤她,柳清卿回神上前,第一眼便落在这人血肉模糊的小臂上,无数石子碎粒陷在模糊的血肉之中。
“我仔细瞧瞧大人可是磕到后脑了,林姑娘将手臂清理一番,若不然这石子会长进肉中。”
柳清卿一听那哪成,近半年她给张大夫和傅修竹打下手,已会不少。
这伤她一看便知,得先用盐水清洗伤口,再将沙砾细石用热水烫过的刀尖一一去处,最后敷上白玉膏即可。
盐水冲刷伤口不是一般痛,柳清卿还有些紧张,手心都出了汗,生怕得罪人,可这位大人却浑然不觉,丝毫未动。
晕的这样深,可别是真伤着脑子了。
当将刀烫好,要用刀尖剜出石子时,几位护卫的目光如有实质,沉甸甸压在她的后颈上。柳清卿倒抽口气后凝神,手快又稳,将陷入肉中的石子一一挑了出来。抹上白玉膏后以纱布覆之。
做完这些,那几道目光才挪开,她身上都出了汗。
好强的气势!
却并未出言不逊,想来这位大人管教下属有方。
那边傅修竹正在俯身探查,挡住大半。柳清卿只能瞧着这位大人棱角分明的下颚和白皙的皮肤。
正要起身,却看到大人官服衣襟处有块深色痕迹,以指腹探之,果真湿漉漉。
柳清卿登时绷紧脸,手臂受伤一般无大碍,胸腹处脆弱得很。
她习惯性要去解开衣襟上的绳扣查看是否有其他伤处,却见傅修竹不知何时察觉这边,挡开了她的手。
柳清卿一怔,便见傅修竹已动作熟练将这人的衣襟拉开。
她扫了一眼,不由诧异。
这人好瘦,一打眼便看到嶙峋的肋骨。一道刀伤从胸口斜着贯穿于腰腹,上头的纱布已被鲜血琴浸透。
“此乃大人旧伤,我瞧这位小娘子处置的仔细,劳您再将这重新包扎一番。”
傅修竹瞥一眼,“这位是林姑娘。”
说罢傅修竹又近她一步附耳低言,“我去配药,去去便回。”
领头的护卫目光在二人之间游走,顷刻后心中了然。
想来这二位还未捅破窗户纸,他说姑娘是小娘子,男子不乐意了呗。
柳清卿不知几人心中所想,正揭开湿黏在皮肤上的染血红纱。
肌理优美,冷白的皮肤上蓝色的血管中血流潺潺,有种隐秘却充满力量的神秘感。她顺着那刀痕从头至尾仔细查看伤势,以目光摩挲每一寸伤口,却在看到末尾时忽然顿住。
腰腹出一条横亘绵延的伤疤……
她不由伸手轻触,沉睡的记忆如睡龙般忽然翻腾跃出水面。她攥紧了手,目光快速掠过他的身体,却止于锁骨之下,不敢再往上看。
怎会有这般巧合?
明明城中有若干医馆,怎就来这了?
一时之间各种念头从柳清卿脑中晃过。
如同吞了无数寒瓜,瞬时从内到外觉得冷,又像是生生将脏污的抹布咽下去卡在喉咙处,她的手指控制不住地痉挛发抖。知晓有人守着,她强压下寒意。
护卫察觉有异,忙问,“姑娘,怎了?”
浑身皮肤如针刺般沙痛,柳清卿忙垂眼以眼睫遮住眼里的惶恐,“无事。”
那护卫狐疑警惕,即将抬步朝她走来。柳清卿低着头,“大人伤口略深,之前似乎没好好上药。”
护卫闻言被岔走了,又打量她两眼后看向大人斜裂胸腹的长长刀疤,边缘的肉翻开泛白,利刃劈开的肉壑里凝着血块。
的确是没好生照料。
原是被吓得啊,便是他瞧也不敢多看一眼,护卫怀疑渐渐散去。
“那劳姑娘好生处置,大人近来忙,没顾得上。”
边缘翻出来的一些肉都要不得了,这时忽然撤下反倒惹人怀疑,她只能硬着头皮用适才煮过沸水的刀将烂肉剔除,在血流出来之前快速洒上金疮药,再抹一层白玉膏。
还得给他捆上纱布。
她抻开布条,展开手臂要缠他的身体。
在他身侧张开双臂,好似抱住他一般,他身上的月麟香已很淡,被浓重的血气压制住。他平稳的鼻息喷在她的颈侧,让她不由侧了侧头。
护卫见状忙上前打下手,布条从身上穿过时帮着抬下身子。
即便如此,柳清卿做完这些额头上满是汗珠。
恰好傅修竹取药回来,她便想借故回了后院。
心中只想着,难道升任兵部侍郎后这般忙碌?莫不是都顾不上吃饭。
他这瞧着比当初刚成亲救回来那次都憔悴难言。
柳清卿也只在心中感叹一瞬,并无其他感觉。
都和离了,便是心疼也轮不到她。
她只想着赶紧治好伤后将这尊大佛赶紧送走。
只看一眼便转头去拿药,却听傅修竹让她再拿些上好的金疮药白玉膏。
上好的白玉膏对于顽固不易愈合的陈年伤口有奇效,谢琅只是擦伤手和手肘,哪用得上白玉膏?
白玉膏贵着呢!
不由哽口气,取了药又回到前头。
傅修竹正弯腰低头,瞧着是在处置伤处。还有何外伤?她适才都弄好了。
走过去将瓷瓶递给傅修竹时,目光扫过……
“呀!!”
受惊之下出了声,柳清卿连忙捂住嘴。
瞪大的眼睛却眨都不眨,谢琅的左臂上也有好多道血痕……尤其是手腕那处,瞧那屡次愈合又被撕裂的棕褐色痕迹,当初应是深刻入骨。
谁敢对高高在上大权在握的谢琅如此?
傅修竹看她一眼,不知她为何忽然失态,她往常胆子大得很。既她惊恐,傅修竹便让她回去歇息了。
在踏出医馆时,柳清卿扶着圆柱后头望了一眼,他被人围住,只能隐隐瞧见他沾上泥土的衣摆。柳清卿只看一眼便收回目光往外走去,也就没瞧见谢琅忽然痉挛曲起的手指。
回到后院房中,柳清卿合上门后腿便软了,扶着桌边踉跄走到椅子旁一屁股坐下。
强装镇定终是反了上来,她跟吞了石子似的,喉咙立时肿了起来。
相比于他怎么受伤的,柳清卿第一个却想的是,为何这般巧旁人将他送到这个医馆?
会否是他的试探?
谢琅心思太深,若他不想让对方知晓他想作何,旁人便陷入这虚虚实实的迷雾之中。
她吞了吞口水,慌乱之下腿也不软了,来回在房内踱步。
她想着若不然去乡下躲躲?
正此时忽然有人敲门,柳清卿立时僵在原地。
“是我。”
门外传来林眉低却安稳的声线,柳清卿松口气,忙去给她开了门。
果真林眉将她推进房后,跟做贼似的转身便将房门合上。
第一句便问,“小姐想如何?”
隐隐有急声,武将来回走动的震震声响从前院传来。
柳清卿一狠心,“若不然我们先避一避!”
暮色蒙蒙,一辆简朴的马车便缓缓行出郢城-
别院中,昏昏夜色,谢琅徐徐睁开眼,却半晌未动。
他难得睡了自柳清卿消失以来最沉的一觉,脑中如巨斧在劈的剧痛都好上不少。
他醒来却并未急着起身,他好似,梦见了她。
她离开他这么久,他一次都没梦见她。
这梦好生动,他甚至闻见了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听到她轻声喊了一声。他被她身上花香掺着些许药香的独特味道笼罩。
在侯府时他从未深究过她身上的香气是何,待她离去后,在每个孤枕难眠的深夜里,他将那股淡淡香气从鼻腔直闻进了每寸血肉,才恍然。
梦中并没有清晰画面,只记得模糊间她好像在他身边徘徊,冰凉的指腹碰触着他,她好似变成了春风轻轻抱住了他。
谢琅抬手,以手臂遮住双眼。
她好狠的心。
好狠的心。
最初他还不信她死了,当得知祖母和谢琬琰都给了令牌时,他便将侯府各地产业都派了眼线,就等着她去寻人求助,而后他好去捉她。他定能捉住她!
可一月,两月……如今半岁过去,并无她的身影。
连母亲与谢琬琰都劝他罢了,甚至魏明昭都提着酒陪他喝上一场,他们都跟他说,人死不能复生。
他压着不肯办丧事。
死未见尸,他不认她死了。
罢了?
为何罢了?
可他还没问明白——她为何要走。
便是死了到地府,他也得去捉她的魂魄好生问问她——为何要走!
他们是结发夫妻,原配,她是否不知原配为何意?
原配,葬也要葬到一起的!
忽然,有人行至门前徘徊,想来是有正事。
谢琅敛神起身,将每每孤身一人时流淌出来的满腹愁肠又收了回去。
他着的月白丝绸里衣,想来是谢伍给他换的。
去开门,门外果真是谢伍,他回身去拿夜行衣。
此番他来郢城另有打算,明面上他今日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正好遮掩暗中行事。
他立于衣橱前听谢伍禀报,一面换衣。
原来他还受下人伺候,自她走后,能自己做的事他便自己做。
连清理嘉兰苑正房也是,下人寥寥草草,他怕他们弄乱了东西,她回来再不高兴。
解开条带,衣襟大开,谢琅低眸扫了一眼却僵住。
谢伍还在一旁禀报,“知府那头我已安排妥当……”
谢琅手指不受控地痉挛颤抖,他缓缓抬手止住谢伍的话,嘶哑问道:“谁,包的?”
谢伍猛然惊住,自夫人离去后大人不语,连去见摄政王时都不会开口,今日是怎了?
他忙过去,只见大人横贯胸腹的长长刀伤被重新处置过,已被干净的布条重新包好。他没看到哪不对啊,面色茫然。
便见大人以指腹重重按住伤处,因太用力,鲜红的血液又在渗出一处红痕,远远瞧着好似寒冬红梅。
“让包的人,来。”
谢伍不知是何,但他忠心听话,生怕大人再做出什么,忙说去寻。
疾步而出,却在转出回廊时回眸又看眼怔立着的大人。
隐隐有种……积蓄洪流的堰塞湖终于不堪重负隐要溃败的感觉……
大人的神情似怅惘,似疯癫。交织到一起像沼泽中冰凉的黏液。
吓得他不敢再看。
他当时被派了旁的活,没跟大人出去做戏骗人,故而他得寻那时在大人身边的护卫。
转念一想,大人也不算做戏吧,这身上的伤都是实打实的,他也不知大人为何对自己这般狠。
原来就狠。
但自打夫人离去,他有时都不敢靠近大人。
大人……隐隐像疯了一般。
就说今日做戏,坠马做个样子便是,哪能实打实玩真的?
谢伍很快将白日那三个护卫寻来,一行人匆匆赶回去。
回去时,大人还立在那,一动未动,谢伍心咯噔一下,又看大人正以手指轻轻拨弄着身上白色绑带的绳结,那冷漠沉迷的神情,不禁让他头皮发麻。
他做梦都想求求夫人赶紧回来吧!哪怕变成鬼魂都成!
他觉得,他们大人好似要熬不住了。
在大人看过来时,谢伍极有眼色先开了口。
“你们将今日之事细细讲一遍,大人这伤处是何人给医的?”
几人对视一眼,为首的护卫便将今日之事讲了一遍。
“大人可是觉得哪里不对,我今日便觉有异。”
医馆他们是随意寻的,在大人坠马晕倒后他们为了显得真,便直接问了聚在一旁的百姓近处哪个医馆可信,百姓为他们指路。
“可是今日为大人上药那女子……”
女子?
谢琅在心中缓慢咀嚼这二字,终于动了,撩起眼皮定定看过来。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谢琅走到床榻前,布满血丝……
第六十五章
谢伍咬牙切齿,想揍人!
他们不知大人不喜女子触碰吗?怎他一眼看不住他们就给他惹祸呢!
他嗫喏着,正想开口,却被大人一记眼刀射中。谢伍立时绷紧脸。
近半年来大人便了甚多……饶是他,也不敢再像从前那般跟大人插科打诨。
大人如今冰冷沉默,似不近人情的冷刃。和他也不像过去那般能说几句闲话。
如今的大人,硬似铁。
谢琅轻挥食指,示意护卫继续说。
护卫憨直,大人说东便东,说西便西,更别提只是问今日何事了。
他继续说,“那女子一开始不知为何发呆,好似非常紧张,额头上都出汗了。我寻思这也没到夏日哪那么热,怕不是窝着的探子?正犹豫是否要上前时却见那女子再动起来就娴熟不少,看着像是处置过这些伤处的。”
“长相如何?”谢琅嘶哑地问。
这还是这护卫头一次听到大人现今的嗓音,不禁愣了一瞬,却见大人神情逐渐凝重不耐后立刻回神,磕磕巴巴道:“那女子总低着头,没太看清长相如何,只觉得是个性情温婉的人。”
大人何时这般细致问过女子的事,除了……
谢伍福灵心至,眼珠子猛瞪溜圆,心都要跳出来了!
谢琅朝谢伍挥手,谢伍便知大人是要亲自走一遭!
他眼瞧着大人放下夜行衣,换上一身月色青竹锦袍,那是夫人曾给大人做的。在夫人走后在衣橱深处碰巧找见的,应是夫人早早做好,却不知为何没给大人。
大人总望着这身长袍发呆,却不穿。
这还是第一回穿到身上,仔细又绑了纱布,没将血染到新衣上。
谢伍不懂,连夫人未赠之物都这般珍之爱之,夫人若活着,怎会与大人怎会闹到生死不复相见的地步。
毕竟谁不知夫人甚爱大人呐。
出了别院,谢琅没骑马,倒是选择走着去。
却在将至医馆时停住,他仰头看向高悬的牌匾——芝兰医馆。
只有几步就要进去时,谢琅忽然止步,竟有近乡情怯之感。又是他从未体味过的情绪,将他困在那处细细品味。
正此时,有一书生从医馆内走出,摇头晃脑好生失落。
“林姑娘竟不在,今日岂不是白跑一趟。”
那书生与等在街上的同伴低声抱怨,“也不知林姑娘家中可给她定过亲?我已写信恳请家中,若向她求亲……你觉得她可会应?”
一言罢了,那书生却只觉一股悚然,宛若被野兽盯住。
他少年时上山挖野菜被野猪追过,他是真有过经验。
未说完的话哽在喉头,书生连忙四处打量,却撞进一双泛着幽光的深邃瞳孔中。惊得书生后退两步,忙撇开脸拽着同伴逃走。
看来林姑娘爱慕者众,被劲敌碰个正着啊!
谢伍目送人远去,立时紧张盯住大人。生怕大人作何。
近半年离了夫人大人变化巨大,他都看在眼里。夫人宛如大人身上的脓疮一般,不碰都疼,若是碰了,更是……
“去查查她在哪。”
“是!”
谢伍领命离去,谢琅却未急于回府。他在街边小摊买了副面具罩于脸上,随意在街上逛了起来,仔细瞧瞧这令夫人流连忘返之处到底有何惊人的地方?
让她都不知回家。
郢城下头的村子风景极好,离镇子也不远。这镇叫神女镇,村子叫神女村,听闻是与摄政王有关。
镇上每旬有大集,柳清卿来时恰巧赶上了大集。之前她听来治病的村人讲过大集之热闹,这还是第一回深入其中。
除却寻常的蔬菜瓜果,集上甚至有卖活牛羊猫狗的!
牛买了不能吃,是用来干活。羊却是可以。
郢城靠北,离西北近些,羊肉鲜美,百姓便也不嫌腥膻。
有水性好的村人不知从哪处水洼中挖出了鳖,也摆在那卖。那鳖野性难驯,正伸着尖嘴等着咬人呢。
还有各色吃食的摊子,水煮的油炸的都好生诱人,她边逛边买。还有脑袋机灵卖野花的小丫头,她瞧着小孩干瘦可怜,也买了一束。
又碰见卖绢花的小摊子,挑了两朵好看的给她和林眉一人一朵,直接别到发上。
不知哪处的摊贩卖的是卤肉,那香味好生霸道,柳清卿一路嗅嗅闻闻正找呢。
柳清卿笑眯眯地左瞧右瞧,不时有商贩和客人吵嘴,还在一旁驻足偷偷听会缘由。
好生动的日子呀!
不禁摇头,自己之前在京城过得都是甚啊!
她在京中是侯府少夫人,出门在外都是侯府的脸面,哪敢这边恣意。
柳清卿待几天都要乐不思蜀,她觉得郢城甚好,原本还想着游历山河,现在却觉得她能在这头待一辈子!
却忽然停住!
有人好似在看她!
那湿黏的目光令她头皮发紧,寒毛唰地立起,唤醒她刻于骨头里动物对天敌的警醒,她小心,不着痕迹回头,却什么都没看到。
身后只有穿着粗布麻衣的拥挤人群,都各自在干自己的事,没人看她。
她扭过头压住心底翻腾的疑惑,略有迟疑,难道是自己想多了?
走往前走两步,再回头却撞进一双和善眼中。她往下一看,一张用白布罩住的素朴小桌,旁边挂着幢幡,上头写着——乐天知命故不忧。
桌后之人瞧着已过知天命之年,头戴高冠,冠上缀以珠玉,身着宽袍大袖,袍上绣有精致祥云纹。腰缠丝带上头挂着各种法器物件,瞧着庄重肃穆,颇为神秘。
在这村镇小小集市上甚是格格不入。
原来是算命先生呀。
见她看过来,老先生朝她和善但却矜持地点头。
村里的汉子和婆娘整日想着不饿肚子就成,哪能有闲钱来算命?
故而这一会儿,也没见有人往摊子靠近。更甚者,大家路过时还不约而同地绕两步,好似那有吞人铜板的煞气怕挨着似的。
正此时,明明周遭热闹极了。
她却听到一阵咕噜肚鸣之声。
变故发生太快,她和老先生大眼瞪小眼,眼瞅着老先生不算白皙布满褶皱的脸逐渐胀红。
倒是散了仙风道骨的劲儿。
柳清卿瞥眼望去,这才发现老先生一抹额头,宽袖所遮之处还打着补丁呢。
柳清卿瞧了瞧手里油纸包的胡饼,还冒着热乎气呢。
她想了想,上前两步放到老先生的桌子上。放下转身就走。
“姑娘,鱼儿离了水是不成的。”
老先生犹豫一下,还是唤住她,神秘莫测说道,“不若适时回头瞧瞧,说不定能看到一番新景。”
柳清卿止步,目露疑惑,不解其意。
老先生拿起胡饼,又捋了捋只剩一缕的山羊胡子,毫不客气咬了一口后细细品味,“好饼,好饼。”
“姑娘,承你一饼之情,若你信老夫,便尽快家去。”
说罢还朝她摆手,作出一副赶她的模样。
柳清卿懵懵点头。
有这一打岔,高昂的兴致灭了不少。
连卤肉都顾不得找了,便牵了牵林眉的衣袖示意往回走。
这几日柳清卿住在村长家里头,村长新起了宅子还没住,知晓她来赶紧将房子让给她住。全因柳清卿是村子的大恩人。
说起来神女村的地寡不肥,种粮食总不上收成,大家一年又一年勉强挨过去,都不说吃得饱,勉强活着罢了。
不知何时,许是神女村这名有缘分,还真天降神女了。
一日柳清卿找来,商议包下闲田种草药,前一年怕他们心有疑虑,还提前预支了半数银钱。村子一下便沸腾了。
冬日能种什么?
冬日什么粮食都种不上!
与其空着,不如租出去!谁会跟银钱过不去呢?
更何况先给了一半银钱呢。
就是那为数不多的钱,让整个村子都好过起来,起码不用日日吃稀粥,也能吃上干巴饭了。身有旧疾的村民也赶上了好时候,当张大夫来看秧苗时,也顺道给把脉开了药。
如今柳清卿来村里,待遇比村长都好!
但柳清卿还是给了村长借宿的银钱,这便大大方方在村长的新宅出了下来。
说是新宅,也不过是一个小院。
比旁的房子好些,是青砖瓦房,地上也铺了砖块。这样下雨便不会弄个满脚湿泥。
村长家底还是厚实。
听闻村长之子要到相看人家的时候,这才提前备了房子。
故而柳清卿没抢人家的正房,只住了东厢房。
东厢房一瓦三间,中间是堂屋,左边是卧房,右头是个暖房。
柳清卿住在卧房,林眉住在右边的暖房。
在集市喝了羊汤吃了馄饨,虽胡饼送给旁人,也没顾得上买卤肉,但肚子已吃得溜圆。
如今洗漱不如在侯府舒适,她也不让林眉事事伺候,想学着自己干些。总不能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会。
那时谢琅将她独自抓走,令她生了恐慌与后怕。
郢城的寻常宅子没有地龙,火盆也少,刚来时的冬日便给她冻得发了一场热。每每开门时都忍不住缩起脖子躲避比刀子还硬的寒风,现在却是适应不少。
柳清卿给自己打洗漱的热水时,在心中由衷好生夸赞自己一番。
全然忘了现在早是暖融融的春日了。
她与林眉各自洗漱,又阻止不了林眉非得给她倒水,索性便罢了。
她在门口举着烛火等着,待林眉倒了水,又检查门栓后才与林眉一道回房。林眉走在后头,将房门合上后又横上横木。
弄完这些便送柳清卿回卧房,抢先一步上前铺好床,等柳清卿上了床才接过烛火放到一旁的木桌上。
“小姐今日莫看话本了,好生歇歇。”
“……”
柳清卿没答,林眉便不走。柳清卿只好应了。
这几月过去,只与林眉在一起,她才发现林眉性子倔得很。林眉认准的事,那便是几头牛也拉不回,就刚刚,若她不应,林眉能在她眼前站一夜。
全因她前些日子贪黑看话本眼睛疼了几日。林眉是为她好,她领情。
林眉走前又仔细检查一番窗户是否关紧,都做好了才走。
柳清卿听着林眉关上卧房的门,跨过堂屋,又走进暖房。
脚步声渐远,最后听不到动静。
每每夜中,惆怅和思念便像巨浪掀起来,将她拍进去。
也不知李嬷嬷她们三个如何了。
谢琅……
她已很久没想起谢琅,如今几月过去,她其实已不恨谢琅了。
她向来忘性大。
饶是令她痛苦的人或事,她也会用时间消解,翻篇了,便选择遗忘。
她的人生不应耗费在恨上。
当初在柳府如此,如今离京来到郢城也是如此。
她只想好好活着。
几月下来,再回首往事,她已不恨他们。
若她是谢琅,莫名被捆上不映衬又推脱不得的婚事,不说心生怨气,她也做不到谢琅待他那般周全。都说君子论迹不论心,他是说了不好的话,可他到底待她如何,如今冷静下来她心中也有数。
当初是被情爱迷了眼,霸道的想在他那拔头筹。
他不爱她便是罪大恶极么?
也不是,那是他的自由。
如今她已给予他最大的自由,这也是她对他的歉意和弥补。
想来以谢琅尚算君子的行事风格,会善待李嬷嬷她们。
虽然前几日一见还是惊到她,不知这半年公务怎忙成这样,他都不如当初俊俏了,倒是显得肃杀。
不过这已经跟她没关系了。
至于王妃……
他们瞒着自己的事。
她的母亲。
她更淡了。
许是在他们眼中她太轻,不值得坦然相对吧。
在京城的日子对她来说并不美好,已是上辈子,全然翻篇了。
许是谢琅出现还是对她带来些许冲击,柳清卿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才睡着。
睡前还想着不知谢琅何时离开郢城,她还能不能赶上下回的集市,她还没吃着卤肉呢。
至于算命先生神神叨叨的一番话,早被她抛到脑后。
顷刻,柳清卿呼吸平顺,沉入梦乡。
衣柜门无声而开,如玉般的手指按住薄木板上。谢琅走到床榻前,布满血丝的眼眸如钩子一般紧凝着她。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夫人,许久未见。”……
第六十六章
白色烟雾从门缝窗缝漫了进来。
谢琅脱下长袍,如过往在嘉兰苑的每一次一样光明正大地上了床榻。但与当初平直躺着不同,柳清卿此时姿态松缓,正背对他侧躺着,他缓缓往前,将她揽进怀中,将脸埋进她柔软的颈窝之中,用力嗅闻她身上独属于她的香气。
几欲崩裂的头骨,痉挛跳动的太阳穴都乖顺不少。
他紧紧地抱住她,终于找到她。
他身上每一处都在叫嚣着,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胸腹骨血之中……
半年以来夜不能寐,此刻她正好好依偎在他怀中,他紧绞在一起的五脏六腑终于能舒展开来……
翌日醒来,耳清目明,柳清卿便知睡得好。
可一动却僵住,她松了松肩膀,又转了转手肘,身上怎这般酸痛?左臂动弹不得,左肩也跟针扎似的疼,好似被绳索捆了一夜的难受。
她看向床褥,目光定在软枕上,难道是认了床落枕了?
柳清卿没当回事,起身时带起的气浪将一股陌生的味道送到她鼻腔。她警惕地吸了吸鼻子,却只闻见干净的皂角味,是她惯常用了许多年的。
想来是她想多了。
因昨日那遭,今日便不去外面闲逛,只在村里看看药苗涨势如何。
当初她在京城跟陆老大夫偷学,这半年她跟在张大夫和傅修竹后头偷师,也学了不少。他们看她肯学,都愿意教她。
她如今已能看出秧苗如何,也能哪出了毛病。
村里人和善,见她纷纷给她拿吃食,烤得香甜的地瓜,炒得清脆的黄豆,还有难得舍得用重油炸出来的撒子。
柳清卿一路道谢接了个满怀,村人见她接下别提过高兴。在背地里都说林姑娘是大好人,神仙下凡!自己过得好还惦记着拉巴他们一把,也没贵人的架子嫌弃他们。
柳清卿身边围着一群小豆丁,他们瞅着她怀中的吃食直流口水,却也不会开口要。有小点的馋得忍不住,大点的就怒目而视。
好像他们极喜欢她,喜欢到不敢靠近。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是柳清卿在京城中未怎体味过的人情。
直白地被人珍惜,受人维护。
柳清卿心中暖融融的,她也不馋这些,于是蹲下招呼他们过来。一个个腻在她身边的娃娃现在却跟猫儿似的你看我我看你,围着她徘徊却不靠近。
“快来,给你们分香甜的烤红薯和油糖撒子。”
吞口水声咕咚咕咚的,她索性就近抓个小孩过来,直接塞她手里,那小孩愣愣的,小声说谢谢姑娘。其他小孩羡慕极了,她挨个叫过来,一人分了一点。
倒是有个赖皮小孩偷偷挤进她怀里,抬头仰慕地望着她。等柳清卿低头,那小孩又掩耳盗铃似的挠头挠耳朵装作不知。以为她不知,还悄悄往她怀里又靠了靠。
是个瞧着三四岁的小姑娘,头发凌乱散着,一双眼睛却黑亮灵动。
很是鲜活可爱,和谢琬琰的一双儿女是不同的可爱。
想起他们,不由心思浮动,略有怅然,也不知那两个小家伙还记得她吗?
忽然,被窥探的感觉又再次出现,那道目光好似勾子,丝丝缕缕勾进她的皮肉经脉之中。
柳清卿僵住不敢动,环住怀里的小丫头,小声在她耳边说,“帮姐姐瞧瞧姐姐身后可有人?”
小丫头点头,乖巧抱着她的手臂往后看,还挺机灵像耍赖似的在姐姐香喷喷的怀里打着滚看了一圈,又挤回怀里。
“有个哥哥在后面。”
柳清卿心咯噔,一惊,后背瞬时出了冷汗。
她咬住唇瓣,知道若是被找到这也躲不过,说不定还会给村民带来麻烦,便硬着头皮回头。却在看清来人的脸时神情骤然放松,不由弯唇甜笑,“傅大夫怎么来了?”
傅修竹见已被发现,便笑着朝她走来。小娃娃们见来了大哥哥,便躲到一旁。傅修竹顺手摸了摸几个孩童圆润的脑袋瓜。
“担心你在村中不适,顺道来瞧瞧。”
说着将手中的油纸袋递给她,“路上碰见了一卤肉摊子,闻着怪诱人,给你……与林姐带了一些。”
柳清卿讶异,看看他骨节分明的大手,又瞄一眼色泽红润的卤肉。
“快拿着吧,当初你救我一命,我只是给你买些卤肉罢了,有何推拒客气的。”
说得也是,傅修竹行事大方,若她束手束脚倒短了见识。
柳清卿道谢后接过油纸袋,放到鼻旁深深一嗅,笑盈盈看向傅修竹,“好香!”
傅修竹笑意温和,“喜欢便好。”
两人相视一笑。
忽然,阴冷的感觉爬上背脊,她一僵。
傅修竹忙问:“怎了?可是身体不适?”
柳清卿:“无碍,许是睡落枕了。”
既傅修竹来,午食自然是一道用。
算上林眉,他们三人做了三道菜,还是傅修竹主动请缨给她们做的。再加上一道卤肉,可谓是神仙不及!
傅修竹用公筷给她布菜,见干烧排骨块太小不便夹起,他直接将那道菜挪到她面前。对她可谓是极为照顾。
在傅修竹低头时,柳清卿与林眉对视。
说起来近来此事令她颇为苦恼——傅修竹似乎对她有意。
可她瞧着面嫩,却已走过一些路。她倒不会因此妄自菲薄,却不知旁人会否介意。
再者傅修竹又未直白表明心意,她若主动提起,又好像脸皮太厚。
经过之前那遭,她倒不会因噎废食非要此生自己孤零零过的。也不会急着再寻男郎,若是碰到合心的那便处着试试,若没有,她觉得现在这般也很好。
用完午食,傅修竹又抢着要去洗碗,这回林眉可没让。倒是端碗走时多看傅修竹一眼。林眉向来冷淡寡言,这一眼倒看得人眼热。
柳清卿午后歇息片刻,傅修竹也没闲着,听闻她想进山去,便在院中将那镰刀粗糙木把以砂纸打磨细致。
林眉又从傅修竹身后路过,以挑剔评判的目光多看一眼。
本来下午想出去,可惜忽然下了雨。也将傅修竹留在了这小院。
还好傅修竹颇为君子,他跟村长打商量,去住了村长老宅子的空房之中。
晚食时,傅修竹又露一手,做了一桌好菜。
今夜许是饱腹,柳清卿刚躺下便困乏难耐,一个翻身便昏睡过去。
待她呼吸平稳后,一道人影仿佛鬼魅般忽然出现,如玉的指骨挑起柳清卿圆润的下巴,那人俯身,凝视着她紧闭的眼眸。
潮湿的目光往下蔓到旁人碰过的地方,张开手掌,缓缓覆盖上去。
忍着太阳穴跳动的疼痛,咬紧下颚,也不敢使劲,生怕惊醒她。
他好像忽然开了窍。
近半年他一直在想,他到底想从她那得到什么。今日想明白了——他想她眼里都是他,只有他。
若这是爱,那他想要她,爱他。
像过去那般,不,比过去更要爱他。
如疯魔般,他想她的眼里只有他。
只有他只有他只有他!
他又如昨日那般,脱去沾满灰尘的外袍,叠好放到一旁。上了榻后,如藤曼一般将她缠到怀中,也闭上了眼。
这两日,在她身边,他才能睡着觉。京中太医不得法的,那如刀斧凿的头痛也终于转好。
他埋进她的颈窝,深深嗅闻她,微眯着眼,陶醉地以鼻尖轻蹭过她颈后露出的肌肤。
翌日。
意识回笼那一刻,柳清卿猛地回身。身后空无一人,只有空荡的床榻。
她低眸看过去,床褥也十分平整,没有旁的痕迹。
可……她扭扭脖颈,肩膀紧得很。
昨夜好像一直睡在人怀里,枕着人胳膊睡似的,搂抱得她都要喘不过气来。
难道是做梦?
颈侧发痒,她挠了挠。又觉得有些沙痛。
“嘶,莫不是房中有虫。”
她狐疑瞧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东西。恰好林眉唤她吃饭,她便先去洗漱了。
用早食时傅修竹见她坐不住似的一直来回扭动,便问怎么了?
柳清卿略微害羞:“应是落枕了。”
傅修竹闻言蹙眉,立时放下粥碗,“若姑娘不介意,我给姑娘按压两下便能好上许多。”
柳清卿有甚可介意的,别说她肩膀紧得难受,再者傅修竹推拿技艺了得,在医馆不少患者慕名而来,她有甚放不开的。
见她点头,傅修竹朝她笑笑后走到她身后,垂眼藏起眼中忧色。
伸手按住她的肩膀轻轻揉捏,“是紧得很,许是换床睡不舒坦。”
柳清卿觉着也是,点头附和。
忽然,傅修竹瞥见她颈侧的红痕,动作顿了一顿,在柳清卿察觉有异抬眼望来时才回神。
不着痕迹地问,“林姑娘怎忽然到村里了?”
怕她多想,又添一句,“若是提前备好枕被,应不会如此。”
这可说进柳清卿心里去了。
不禁暗暗唾骂谢琅,若不是他,她怎会这般屁滚尿流逃到乡下!
但不能与傅修竹说,柳清卿温婉笑笑,只说是兴致所至。
傅修竹没再询问,手上动作没停。
堂屋安静,只有手指用力摩擦布料的声响。
林眉也不说话,怪……奇怪的。
那极具侵略性,宛如劈开利刃般被人看住的感觉又出现了。
她忙回头,撞进傅修竹黑沉的眼里。怔愣一瞬,立时扯唇,“好多了,谢谢傅大夫。”
同时悄悄一低肩膀,从他手下挪了出来。
傅修竹盯着空下的手掌,须臾收回手背到身后。
柳清卿心里犯嘀咕,难道之前也是傅修竹看她?
“今日天气好,不若一会儿去山里挖些草药罢。”
柳清卿不想再与傅修竹在这狭小小院中相处,遂提议道。
傅修竹自无不应。
三人修整一番便拿着工具背着背篓一道进了山。
三人分散不远,不时呼应一声。
柳清卿埋头寻生乌草,一时沉浸便不知不觉与他们离得远了。
等回过神想回去找他们时,刚一迈步便僵住。
有东西在看她,那目光如阴冷的章鱼爬上背脊,湿黏令人难受。受惊而口中发干,却因惊恐不住地咽下喉咙,好似这般就能将几欲跳出的心脏赶回去。
上回有这种感觉还是在山上采药时遇见野猪,她攥紧手上的镰刀。悄悄打量周围树木,想着一会儿如何逃,可她今日进的不深,怎会碰见野猪?
身后真有东西,压过草叶的细碎声响。
激得她汗毛乍起,在林中遇见歹人比野猪更可怕!
在身后脚步加快后,她知对方已发觉,她便顾不得,飞快跑了起来。
这林子她来过许多次,还算熟悉,她如林中野兔身姿轻盈地绕过横倒的树木,特地绕到猎户布下陷阱的地方。
忽然,林中起了雾。她却不敢放松,身后那人竟紧追不舍!
她心慌起来,扣住手上装着毒针的戒指。浓雾遮挡她的行迹,也让她看不清周遭,便也不知慌不择路竟走错了路。
眼前再度明晰,前头已是悬崖,她堪堪止步,犹豫一瞬猛地回身,一手握紧镰刀,又将戴有毒戒的手藏于身后。
一道颀长身影从浓雾中朝她走来,身形逐渐清晰。
在看清他的脸时,柳清卿不由倒抽口气。
那张惑人心神的脸,便是化成灰她都认得。
来人正是谢琅。
居然是谢琅!
这般青天白日面对面,她才看清谢琅如今这张阴翳沉郁的脸。
如同温润的暖玉失去所有光泽水色,变色干涩崩裂。
她吞了吞口水,双脚不住地往后挪动。
石子坠落崖下,良久砸到遥远的崖底发出噼啪声响。
谢琅的目光宛如寒冰,正落在她脚下。他眼角弯了弯,似乎在笑,可当他抬眼时眼底分明没有丝毫笑意!
“夫人,许久未见。”
说罢,他迈步朝她走近。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我凑巧来此处,没成想碰……
第六十七章
谢琅并未想过这般早出现在她面前。
可是不论是医馆门口的书生,抑或是那位傅大夫,都如蝗虫一般惹人厌烦。而她为何不冷脸驱赶他们?当初却对他冷眉冷眼。
待他回过神时,已跟在她身后,却见她在林中慌忙跑了起来。
跑什么?
他心中不郁更重,哽在喉咙让他难以呼吸。强压半年的胸中之火好似碰着了热油,轰地一下燃烧起来,那股戾气几乎直要冲破他的颅顶!
在被刺杀,中毒晕倒时都从未有过这般……炸裂的窒息感!
每每在她面前,他都好似活过来的呢。
谢琅扯了扯唇角,浓雾挡不住他,却让她乱了章程。
在她转身重新看到他,那晶莹明亮的目光又落在他身上,一股诡异的满足感如急流一般冲过他的身躯,每一条经脉,令他战栗,让他的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低眸扫过轻颤的指尖,踏出最后一抹雾色,在他未想时,唇角已抽搐颤抖着扬了起来,“夫人,许久不见。”
终于又凝视着她吐出夫人二字,他语调中都带着诡异扭曲又满足的喟叹。
可惜她却没有听懂。
柳清卿却浑身颤抖,怎都没想到他居然会追到这里!
他好似看出她心中所想一般,语调轻盈地说,“我凑巧来此处,没成想碰到了夫人。”
那语气自然的好似他们在侯府感情甚好时,好似在这远离京城的荒山野岭能碰到她是多么自然的事情!
可那声音嘶哑无比,仿佛被刻刀深深镌刻过,每字每句仿佛都沾着血,令人生惧。
不说京城离郢多远,便是郢城主城离这村子驾车还需近一个时辰呢!
她再傻也知他不是路过,肯定是蓄意来寻她的!
可他为何?
难不成是觉得被她下了面子?
前面是缓步朝她走来的谢琅,身后是树丛叠叠的深崖,石子沙砾在她的鞋底滚动,她往后退,有石子被她碰下悬崖,打在石壁伤噼啪两声,便再也听不到了。
柳清卿明知身后悬崖深不见底,但面前的男人更令他恐惧。
她从未看透的,从未真正认识他。
谁知道她当初骤然离去下了他的面子,他会不会在这荒郊野岭对她付诸武力而泄愤!
“谢大人”,
她强压哽声镇定道:“我与你已好聚好散,如今桥过桥路归路,京城闺秀多娇,还请大人莫要为难我。”
人在强权前不得不低头,她不得不顶着气说起软话:“我知当初没去退亲事强求姻缘是我不对,可我已有自知之明,随你意还你自由,谢大人高风亮节,想来不会因此小事逼迫我一小女子吧?”
这话语调虽软,可谓是夹枪带棒。
谢琅沉沉笑了,笑她,也笑自己。
她变许多……
这笑声那声嘶哑至极,在这诡秘森然的密林中令人不寒而栗。惊得树上的鸟儿展翅飞走。
强求姻缘?
有自知之明?
还他自由?
高风亮节?逼迫她?
他来寻他妻,在她眼中竟是逼迫她?
能短短一句话,每声都刺耳难耐,也是她的本事。
谢琅如今已知,她可不是瞧着那般乖顺,她本事大极!
“不对。”他沉声。
柳清卿疑惑:“有何不对?”
谢琅却笑得更深,嗓音更哑,仿佛每字都要沾上湿黏的血液裂开一般,“都不对。”
那淡漠的笑看着好生吓人。
他好似在她面前也不必再装作君子模样。
那一刻惊得她竟忘自己置身何地,只想逃,却在往后退时一脚踏空,瞬时往崖下栽去!
快到她连惊叫都不及,却有一道快如鬼魅的身影闪过揽住她的腰身,下一瞬她就撞进一堵温热肉墙之上。还未反应过来,便一同又砸向陡峭石壁。
眼前便是尖锐嶙峋的怪石,宛如刀锋,正要正面撞上时,眼前瞬时天旋地转,再反应过来时抬眼只看到谢琅瘦削的下巴。
他正一手拽住干枯树蔓,一手紧箍住她的腰身。
他肃神环顾四周寻找生路,却还分身低眸扫她一眼安慰她,“莫怕。”
说罢宛如他们从未分开一般,甚有闲心地低首轻吻她的发顶。
柳清卿:“……”
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她暂且忍下。
她极能屈能伸。
谢琅先是抬眸看向上头,他们现在距离刚刚掉落的位置大概不到一丈。以谢琅的身手自是可以飞身而上,可不过转念之间,他往下看去。
青翠层叠的崖底深山,仿佛只有他们彼此。只觉不上去也好。
在看清下面一处石台时,他紧抱住她以树蔓为点跃过去,却在最后一步手臂一痛没握住树蔓往夏栽去,他将柳清卿护在身前,重重砸到石台上。
一声闷响,两人俱是晕了过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外头竟下起了雨。
如今春末快要入夏,雨是比往常要多。
雨滴噼啪落在脸上,直接将柳清卿砸醒,她呻吟着醒来,只觉浑身要被震散一般。
还未睁眼要转身之际,却怔住。谢琅的手臂宛如钢骨一般紧紧将她置于他身上,将她护得严密无缝,丝毫未伤。
与之相对,他身下的碎石割破了衣服,有丝丝血迹渗到水洼之中,染红雨水。
柳清卿可谓复杂至极。
她无法否认谢琅冒死救了她,可她……早已不信他,也不敢信他。
她不知他此番作为又有何考量,是否又是苦肉计抑或旁的。她也……再无心力与他纠缠,也根本不信他会有心。
好不易将他手臂挪开,她才发觉他手臂箍得都比摔得痛!
趁他尚无知觉,瞪他一眼!
外头雨势渐大,石台旁有一洞穴,站在洞口里头一片漆黑。她只好壮着胆子先去山洞里瞧伤一瞧,还好她随身带了火折子。
这一瞧倒松口气,洞穴不大,但应够他俩暂时避雨。
角落有干枯的树枝和鸟羽,想来曾是大鸟落脚过,不是能将他们吞入腹中的猛兽就好。
她心思定下,转身去看谢琅。
谢琅还在原地躺着,任雨水拍打在脸上也毫无知觉。她扶不动他,只好将他艰难拖进石洞。
将他扔到一旁不会被雨扫到的地方便转身又用火折子将干燥的碎草点燃引燃干枯树枝。
虽是春末,但衣衫潮湿黏在身上依旧难受得很。
火苗茁壮燃起,舔舐着她潮湿的衣角,她背靠着石壁,坐在火堆前抱膝发着呆。
谢琅就在火堆另一头,她不可避免看到火光映在他俊美的脸上。若是从前她早心神荡漾,今时却不敢。
心乱得很。
还好春衫较为单薄,本她就正面淋了一些雨,没一会儿衣衫便干了。谢琅因垫在她下面,衣服泡在水洼中,湿了不少。
柳清卿几经犹豫,还是挪到他身边将他翻过来想瞧瞧他的伤势,毕竟他是因救她而受伤的。而且他本胸腹处就有刀伤,刚垫在她下面,别再裂开加重伤势。
柳清卿觉得一码归一码,而且他们也没闹到要置对方于死地的境况。在抛却对他爱的渴求后,实话实说,谢琅待她不错,起码能算是相敬如宾,是京中多少闺秀想求的婚后生活。
只能怪……是她贪心过多吧……
不禁怅然。
昏睡的谢琅闭上那双摄人心神的眼眸,显得安静乖顺不少,周身气势都散去不少。
这让柳清卿也舒服了一些,她解开他的衣襟,果然白纱已被血染红。她抿住唇瓣,又将他翻过来,后背也有被石子扎破的零星血点,好在都不严重。
自开了医馆,她随身都会带些药瓶。
今日进山,自然带了上好的金疮药与白玉膏。
也算是善因结善果了。
她快快给他重新上了药,跟鬼追似的赶紧系上衣襟后立刻退回到火堆的另一边。
石洞内安静非常,外头的雨声淋漓使人昏沉。
阴阴沉沉也不知是何时辰,想走也得等雨停,柳清卿索性靠在石壁上昏昏欲睡。
在她沉入梦乡时,火堆另一旁的男人徐徐睁开眼。
胸口处传来一股浓重的药味,他抬手抚过合起的衣襟,骨节分明的手掌定在那里,好似在品味那处属于她的余温。
她……还是这般心软。
他幽幽的目光越过蹦跳的火苗黏在她脸上,以目光摩挲她白嫩的脸庞。他们已许久未见了。
良久,他起身将火堆挪到角落,忙完转身时却见她已如猫儿一般已卧到地上将自己蜷成一团,许是冷。
谢琅背对洞口坐下,狭窄仅够一人通过的洞口便被他挡住。
他学着她的样子也侧躺下,朝她敞开手臂,果然她在睡梦中像曾经那般寻找热源,乖巧地滚进他怀里。
空荡荡半年有余的位置终于又等来它的主人,被她填满。
轻轻地,谢琅满足喟叹一声,她自投罗网,他只觉浑身每一处都觉愉悦之极。
他也跟着她睡了过去。
这漫漫天光,只余彼此!
成仙也不过如此!
柳清卿醒来时茫然一瞬,没想到自己居然真的睡着了。不知天地为何物,也不知自己在何处。眨眨眼,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
火堆在她面前不远,已快燃尽。
身后竟一片暖融,心中刚起狐疑便注意到自己适才分明坐在对面石壁那,那火堆也是在石洞中央才对。正此时,她一动,温热的鼻息擦过她颈后。
柳清卿大惊!终于知道自己后面是何,下意识低头去寻,果然看到他的手臂正环在她腰间。
一股恼意直冲头顶,她便要推开他的手臂。
若是睡着,应一碰便滑下去。可她推了好几下,最后都不管是否会吵醒他用了实劲,却见那手臂坚如磐石般牢不可摧。
仿佛是山中巨蟒绞杀猎物般严丝合缝,不肯罢休。
身后一声仿佛裹满石粒的低笑彻底惹怒了柳清卿。
她厌恶极了他惯来不言语,又理所应当的行为!
原来在侯府时,他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侯府是他的地盘,她只能忍了。
如今是在郢城!离他的侯府十万八千里!他凭什么还!凭什么还为所欲为!
他想怎样便怎样!
她早已与他和离,不管如何,那和离书是拿在手中的!
他凭甚想如何便如何!他把她当成什么了!
柳清卿气得浑身发抖!
在他忽然松手之际,转身便是一巴掌打到他脸上,那声响脆极了。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夫人可否打够了?再打一……
第六十八章
昏暗的山洞中,他缓缓坐起宽阔的后背遮住外头大半风雨,棱角分明的脸也一半被黑暗笼罩,一半映着天光。
柳清卿僵住,腾地起身脚往后蹭两下,双手抓住山洞里陡峭坚硬的石壁,满脸紧张,生怕他作何。
谢琅低低笑了,那低沉嘶哑的声音如鬼如魔,在这几乎快要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中显得格外诡异,令她寒毛乍起!
他起身往前一步,依稀的火光映在他脸上,将他瞳孔烧得亮如昼,勾连着他洇红的眼尾。离得近,她甚至看清了黏在他颊侧的几根发丝和发丝下已发红的掌痕,以及那湿黏的目光,仿若从妖海深渊中爬出的艳鬼!
柳清卿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如有预感般只觉不好!
更向后靠,可身后已是石壁,凸出的尖利处抵着她的后背。她疼得额头都沁出一层汗,她却不敢往前半点!
她越过他的肩膀,估算着自己有多大可能跑到洞口。可这石洞平台下是一片翠绿,谁知有多深,一不注意可会摔死?
她刚过上自由自在的好日子,还不想死。
脑子一片混乱,沸如铁水。
可她这如稚童般的行动哪能瞒过谢琅,他又是一声笑,见她惊惶看过来,看向他,他浑身舒畅!
谢琅不着痕迹向右挡住她侥幸想逃的路,克制地并未碰她,却只与她一步之隔。
“夫人还未答我,我们过得不好么?”
困扰谢琅数月的问题终于找到倾泻的出口,他凝视她的眼睛,“为何要走?”
这话让柳清卿瞬时僵滞,重逢以来,她第一回直视他的双眸,眼里全是不可置信。她以为谢琅会愤怒,会怨恨她给他添麻烦令侯府丢脸,万万没想到他会轻飘飘问出这个问题!
这个还未离开时,他便挂在嘴边的话。
他们过得不好么?
一句话如长勾勾住她,越过时间的长河,又将她投回到尚在侯府那时。
一时之间竟有些一言难尽无所适从。
好像只要回到侯府情境,旁人还未说甚,她在心里头便将自己低他一头。
“不好。”
她摇头,目光越过他看向远处,仿佛那处有过去被他冷待,深夜流泪的自己。
“你与我不过是表面夫妻,并无爱意,能好聚好散已是我们最好结局。虽我不知你为何不肯接和离书,但你我已走到今日地步,早无回头可能。”
“是么。”
他低喃。
表面夫妻?
他依旧好脾气似的并未催促,可那如钩的沉沉眼神却不肯放过她。
柳清卿也起了怒气,他这是作何!
这些人有什么毛病?为何她都躲得远远的了,再也不碍他们眼了,他们还是不肯放过她?!
“可我觉得我们过得甚好。”
谢琅嗓子不适,短短一句话说得很慢,有时只能以气发音。
驴唇不对马嘴,她仿佛对牛弹琴。也不知他执拗地想在她这得到什么答案。
淤积的不满,委屈,终于绷开浅浅愈合的伤口倾泻而出。
眼泪扑簌落下。
“可我走之前早问过你是否爱我!”
柳清卿气得发抖,怎都没想到他如今会理直气壮倒打一耙,好似他被抛弃了似的!
“你当时说——难道你非得爱我么!当时那般说,如今你又在这作什么戏?”
柳清卿讥讽地看着他,“现下无人看着,谢大人又想让谁看戏?”
差点说出是否想给尊贵的摄政王妃解决她这烂摊子,“谢大人还真是舍生取义呢。”
但她还想给自己留些脸面,起码不由自己的嘴说出自己是连母亲都不要的可怜鬼。
谢琅一直注视着她,一如过去在侯府那些时日。
她偶尔在想,当初谢琅是否也像这般,冷淡超脱地旁观她的痛苦崩溃?
她想说当初她明明那样爱他,一心想与他过好日子。可他呢?是怎样对待她的真心?
“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可不是把我当成了一个物件。”
话语中藏不住的讽意刻薄,柳清卿不喜自己这般,便吞下剩下的话侧过头不看他,也不肯再说。
见谢琅还不肯罢休似的,柳清卿认输一般,“如今这样不好么?”
谢琅目光疑惑,里头掺杂着许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夫人为何要将我送人?”
见柳清卿不解望来,他以指腹温柔抹去悬而未掉的泪珠,“那日我在竹林后全听见了,夫人问你的妹妹——是否要入府与大人相伴?”
“我为何要用她相伴?”他轻嗤。
话说多了,倒顺畅些,就是嗓音不如以往沉润好听,如刻血泪。
都到这地步,也没有再遮掩的必要。
柳清卿已没有眼泪,不甚在意地说:“大人不是更喜欢她么?”
“我何时说过更喜爱她?”
空白一瞬,柳清卿思绪晃回那日,那个冰冷的雨天,她浑身颤抖,身冷心更冷。
“你说我温婉娴雅,逊于清滢。”
已经无所谓,再提起,心还是骤然刺痛一下。
“柳清滢心思深沉狡诈虚荣,惯会攀咬人。若想进王府与妃妾相斗,你温婉娴雅自然逊于她那满腹的花花肠子。”
柳清卿:“?”
仿佛看懂她的疑惑,谢琅往前一步,趁她怔愣时将人拽进怀中虚揽着她,“那日你许是没听全,柳许想使柳清滢高嫁,他瞄上了摄政王府。我自是捧他一番……成全他才是。”
可惜当初他暗中贬损柳清滢,却没人懂他。
早知如何就不借力打力,他直接将柳许按死给夫人出气好了。
她的耳边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沉稳的心跳声。
发着呆,没想到会是这回事。
若他早告知她,哪怕让她配合做戏,她都会痛快答应。
可他没有,他对她忽冷忽热,让她在每个黑沉的夜中仓皇不安。
得知当初令她伤怀的真相后,柳清卿却并未开怀。
她回神,手撑着他的胸膛,推开他。
谢琅讶然。
他以为说清,她就会回头。
可好像……不是如此。
“我好厌恶你永远这般云淡风轻。”
柳清卿低喃道。
话音微顿,“谢琅,我们今日已说开,今后就算了吧。你去做你的大事业,我也过好我的小日子。”
“也许过些年再遇,你我都有子女,还会相视一笑。”
算了吧?
还相视一笑?
怒意过重,却将谢琅气笑了。
“若我不想算了呢?”
谢琅忽然捏住她的下巴,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便以舌尖撬开她的贝齿,舌头酸麻,忍不住吞咽口水,正要挣扎,他便利落放开她。
啪。
柳清卿抬手又扇了他一巴掌,眼眶通红,“你究竟当我是什么!”
谢琅侧着头半晌未动,以指腹抹了抹唇角的血迹,“你刚咽下的是我从南疆寻来的蛊虫,名为圣雪。”
柳清卿闻言瞪大眼,激怒之下又想打他,他竟胡乱喂她蛊虫!
就被他攥住手腕动弹不得,只得听他继续说,“你那表兄不是好人,他难道不知暗中送与你那假死药极伤身体?这蛊虫能吃尽残留毒素。”
他好像在她面前再无遮掩他残忍肃杀的真实面目,轻哼一声,“早知当时在他要拐走你时就应一箭射杀他。”
谢琅简直算得上图穷匕见!在她面前不再遮掩。
她仿佛从来没认识过他。
“与圣雪相配的子蛊已在我腹中,若是哪日你想置我于死地,便以晨露煮雪草连喝七日,圣雪死后,子蛊便会冲向我的经脉,直至我身死神消。这般可能让夫人出气?”
柳清卿震惊:“……你这是为何?”
他唇角还有未被擦净的血迹,映着洇红的眼尾,那妖鬼般的感觉又升了上来。
他朝她如过去般温润一笑,将她因打他而散乱的发丝掖到耳后,“我与卿卿说过,我谢家,只有丧偶。”
趁她怔愣之时又牵起她的手贴在他的脸侧,“夫人可否打够了?再打一下可好?”
那湿黏的感觉又攀上她的脊背,柳清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却不放过她,揽住她的腰更近一步。歪头贴在她的掌心上,“我的命都在夫人手上捏着,夫人这回可消了气?”
柳清卿目瞪口呆!
好似从未认识他!
说完这石破天惊之语后,他竟不再言语!那双眼却黏着她不放。
他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手腕内侧,那的肉极怕痒。那痒意如钩子直钩她的筋肉,她往后躲,他霸道极了,却不肯放手。
她从未见过他这一面。
她记忆中的谢琅向来冷淡矜漠,是被夺舍了不成?!
谢琅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沉沉目光钉在她身上,微微扬唇。
他另一只手碰到她的指尖,然后她手中便被塞了一枚锦袋,她目露疑惑,她才不要他的东西,刚要还回去,就听他幽幽道:“这是母亲托我带给你的。”
柳清卿僵住,复而抬头看他时仿佛一顿一顿。
谢琅却低眸扫过她颤抖的指尖,眸色发深。
在她以为他会紧追不舍时,他却放开了她的手,“歇会吧,明日晨起便会有人来。”
说罢他转身去了山洞外,一闪身便消失于她的视野中。
柳清卿刚被他连遭奇异举动吓得心跳飞速,这会儿还好他出去,她腿一软跌坐在地,双手拄着地面才没倒地。
不管是蛊虫,抑或是谢琅反常,都好生吓人!
她抬起双手扼住喉咙,想让自己吐出来,可连肚子都是空的,什么都吐不出来!
一想到有蛊虫在她体内,她不由浑身震颤。
哪怕那蛊虫是好的,那也是虫啊!
不知多久过去,谢琅踏着雨幕归来,那粘着水声的步伐好生惊魂。她猛然抬头望去,便见外头天色已暗,暗色无光的天幕仿佛挂在他肩头的披风。他面色沉静朝她看来,好似刚刚发疯的人不是他!
柳清卿贴着石壁不敢动的模样刺痛了他的双眼,谢琅眉心蹙起,嘴唇动了动却到底什么都没说。
她这般恐惧他,心却如针扎一般。
他沉默地给将灭的火堆添了柴,在火光大亮时又在柳清卿面前毫不避讳地将一直挣扎鸣叫的野鸡脖子扭折,利落拔毛,以刀划过鸡皮,掏出血色淋漓的内脏。
动作闲适潇洒,如果不看他手上的血,还真是优雅如故。
将野鸡架在火堆上后,谢琅掏出锦帕,面无表情擦净手指上的血迹。
柳清卿瞧着,心里倒想谢琅在外头审案或出公务时会否就是这般?杀起活物干净利落的仿佛阎王再世。
“吓着了?”
柳清卿摇头,倒没被他吓着,她倒不介意与他说上几句闲话,只要他不发疯。
“从京城离开后,一路上我们也会抓活物烤着吃。”她说。
谢琅擦拭手指的动作顿住,看向她。
却见柳清卿浑然不在意地耸肩继续回忆,“那时怕你来捉我,我们在山里走,便是累了饿了也不敢进城,渐渐地便会这些。”
一开始是林眉做,后来她胆子大了,渐渐也跟着做。当然最初也被吓得哭过好几场才跨过心里那道坎。
每每杀生,她还祈祷。不得不说那时她还是挺虚伪的。心有不安不也没挡住吃人家肉么。
这样想着,眉眼便露出自嘲讥讽。
她的话,她的神情,都如利剑扎进他心里。
“我在你的心里那么坏?”他问。
柳清卿没说话。
此时无声胜有声。
火光将他的脸劈开,一半明一半暗。
他无声笑了,却有水珠从眼眶里滚了出来。他毫不在意抹了把脸。
柳清卿正低头没看清,抬眼是时只见他的手刚从脸颊离开。目光不禁扫向她适才打过的地方,还红着呢。
柳清卿:……
不禁想,她也是出息了,连当朝二品大员都打得了。
这一会儿,谢琅带给她的冲击便被她消化所剩无几,她开始神游天外,想着林眉与傅修竹何时能发觉她不在?林眉肯定会想办法寻她救她的。
谢琅何其敏锐,自然发现她心思不在他身上。
摇野鸡的动作手指紧了紧,曾经……她眼中只有他……
成亲后第一面她以为他做的坏事,壮着胆子问他可要纳美。那双眼晶莹剔透,仿佛他只要点头,她便会哭出声。
可那样对他占有的眼神,没有了。
谢琅压住胸膛中翻涌的酸涩。
他现在依旧不知爱是何,但他……
肥嫩的烤鸡被火舌舔出香喷喷的油汁,落到火堆里发出噼啪声响让两人均看过去。
谢琅回神,撕开饱满流汁的鸡腿与鸡翅放到用雨水洗净的翠绿阔叶上放到她面前。
“趁热吃罢。”
柳清卿讶异看他一眼。他不再发疯,她便也不敢再触怒他。
谢琅不知她为何讶异,却心里难受。转身回到石壁旁闭目养神。
许是因为伤处泡了水,适才又乘雨猎鸡,他有些难受。
柳清卿见状却未言语,犹豫再三还是低声道谢后才拿起鸡腿,小口小口吃起来。
她可不做那清高的事,吃饱了才能逃出去。
无论是逃出这深山,还是……他身边。
她垂眼想着事,没一会儿就吃光一个鸡腿与鸡翅。她现在从不会亏待自己。
但她不是忘恩负义的人,特地给他留了一腿一翅。
她起身将绿叶放到他身旁,吃不吃是他的事。
他好似睡着了,柳清卿可松口气,转身之时便没瞧见他震颤的眼睫。
回到原位,山洞中离他最远的地方,她不由想起旁的事。
他似乎百般纠结她为何冒死离去京城,但她却不想说她曾在地道已知晓她那尊贵王妃母亲的秘密。
暂且就让她可怜地为自己……留些脸面吧。
无人知她已知晓,好似就能她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可悲。
她是个连母亲都不要的可怜人呐……
母亲都不要她,父兄对她不好,好似更理所当然了似的。旁人若知晓,定会觉得她有毛病,不招喜爱。
想着想着,许是腹中暖融令她昏沉,饶是她强挺着不要睡着,却依旧合上了双眼。
柳清卿睡着了,浮浮沉沉的梦境中那被巨蟒缠住裹住的感觉又席卷她。她想起逃来郢城时偶遇的
哼唧两声,在梦里拧着身子想躲开,还真躲开了。那窒息的绞杀感终于散去些。
翌日醒来时,意识刚回笼便觉浑身疼,忍不住轻吟一声。
她睁开眼,高悬的金丝楠木房梁映入眼帘。残存的睡意被吓得干干净净,他正揽着她,将脸颊贴在她的肩上,肌肉虬劲的大腿也贴着她的腿。整个人与她紧密贴合。
她这才想起来,应是被谢琅的人救了回来。
可她怎全无印象?
缓了会神,忍不住腹诽,这从悬崖上掉落,哪怕有人垫着,也好痛啊!
温热的鼻息擦过她的颈侧,扫过她耳后,痒得她忍不住躲了躲。
又拧眉侧头瞥他一眼。
这人怎么回事?变得好似不认识了一般。
既醒来,断无再留的必要。
这昂贵比金的金丝楠木想来是摄政王府别院。
这一跟摄政王沾边,她就跟被针刺一般。与谢琅相比,她甚至更不愿与摄政王府的人有任何牵连。
掀开被子一瞧,身上是干净寝衣。
谢琅睡得沉,连她连动几下都没反应。
她悄悄越过他下了床榻,果真屏风那侧放了一套新的外衫。她拿起比量,应是给她备的。
换好衣,轻轻推开房门。
这别院寝殿富丽堂皇,连这门都高得很,她小心不敢出声响,生怕惊醒他。
虽他救了她,但她也是被他吓掉崖的。更别提她不愿再与他有什么牵扯。
光是那蛊虫够吓人的了!
外头是个院子,与嘉兰苑相似,这院甚大,也有湖有树还有廊桥,瞧着很美。她在廊下打量一番,周遭无人,想来是因着谢琅不喜人伺候。
倒是方便她走了。
这般想她便疾步而去,瞧着已过正午,林眉应是着急了。
结果刚踏出垂花门还没迈步出去,一排黑衣锦袍男子纷纷从各处现身,利落单膝跪于她面前,“见过夫人!”
柳清卿:“……”
这阵势不禁让她往后退了一步。
“夫人晨安,请问夫人想用羊汤面?还是阳春面?大夫给您看了诊,说您受惊最好还是用些好克化的,过两日饮食便能如常。”
说话人竟是谢伍,他却与过去的憨直大为不同,整个人好似更内敛无甚情绪。
柳清卿领情但却不准备在别院多留,她想问问谢伍可知李嬷嬷她们如今如何,过得可好。
刚起个话头,“赵盼生……”
谢伍猛地抬头看来,不过几息眼里似乎染上水色。
忽而身后一声沉闷巨响打断了她,她循声望去,却见殿门已被谢琅推开,他正疾步朝她走来。柳清卿目光落在他的赤脚上,又缓慢挪到他苍白如玉的脸上。他神情如平常矜贵持重,可脚步却愈发地快,直仓惶停在她面前。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他终于彻彻底底品尝到苦涩……
第六十九章
谢琅向来喜洁,如今竟赤脚追来,她一时间竟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不过须臾他就到她面前,兜身转过背对垂花门,将她隔在门内。
他示意护卫下去,随后轻缓以指尖勾住她的,见她未躲开便手指一收攥进手里。
“自夫人离去,府内可是热闹得很。”
谢琅却不说完悬在那处,转而拿话勾着她,“夫人可想知晓母亲如今过得如何?”
柳清卿闻言双眸果然不再盯着门外闪烁,谢琅见之不满轻哼,“夫人与我母亲感情倒是好得很。”
比跟他好。
“我们回去说罢。”
柳清卿犹豫半晌,不知这一会儿谢琅心随她提起。
还是败给对嘉姨和她们的担忧,不情不愿扭头往回走。
好不易将人的心里勾了回来,谢琅不着痕迹松口气。
她却不愿与他并排而行,快步走在前头,踏进回廊便停步回身驻足等他。
日光如刺眼的水波浇在她身上,掀起粼粼波浪,他眯起眼停在那静静望着她。待她眼里起了不耐的褶皱后,他才呼吸微窒,提步上去。
他抬手示意她进到殿中,柳清卿却装不懂,脚跟黏在地上似的不动。
谢琅多智近妖,他有何不懂?
连居一室都不愿了啊……
最初她明明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他身上。思及此,腹中绞痛得厉害,面色又苍白几分。藏于背后的手微微蜷起。
柳清卿不知他心中所想,她如今只惦记着与她亲近之人,瞧着他情绪好似还可以,便主动开口问,“嘉姨近来可好?”
谢琅既知她知嘉姨的事,再隐瞒佯装不知也没有益处,索性大大方方。
现今柳清卿对待谢琅就如当初在柳府对柳许一般,她冷下心肠后,不再被情爱蒙住眼,便能清醒与他周旋。
她向来擅长此事,她就像野草籽,给她个缝隙,哪怕是墙缝,她也能想法子活下来,努力活好。
她的变化清晰落在他眼里,谢琅垂下眼。
“母亲甚好,还居于听竹轩。父亲……还未发现,不过近来父亲会从兵营回府,想来不久便会知晓。”
柳清卿:……
她真是为嘉姨捏把汗,悄悄觑眼谢琅的面色,想问问嘉姨与二叔现在如何?但当着人家儿子面问这个,似乎无异于摸虎屁。
她想了想,还是闭上嘴。
谢琅见她安静无言,看她一眼后轻叹口气继续低声说,“二叔已发觉我知晓,也知我知他已发觉。”
这话好生绕口,但柳清卿瞬时懂了。
“长辈的事,我等小辈不该干涉。毕竟当初是父亲有错在先,我想着母亲不能白受一场委屈,她做了端庄大方的侯夫人撑起侯府这么多年,让她由一回性子又能如何。”
“若是母亲开心,与二叔共度余生有何不可?”
这话堪称离经叛道!
柳清卿倒吸口气。
这还是谢琅第一回当她面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怎不说便罢,一说便如此吓人!这字字句句连一起,她恨不得听不懂!
公爹刚直强硬,到时若得知,侯府不得翻天啦?!
谢琅才不管是否会翻天,他再无隐瞒,一一告知。
他这半年将他们之间翻来覆去细细想来千百遍,隐隐品出他们嫌隙的开始——他在她面前不够坦然。
故而重逢以来,他便再无遮掩。她可能懂?
甚至没等她问,他继续说起李嬷嬷几个,“她们还住在嘉兰苑如常生活,白日里会去田庄医馆,将你留下的东西照料得很好。她们很认真,没辜负你的嘱托。”
柳清卿神情软了下来,终于有些真切笑意。
谢琅直直看她,忽然问,“夫人为何不问问我好不好?”
柳清卿回神,脸上笑意渐散,“听闻大人官升二品兵部侍郎,手握重权,入阁指日可待,自然是好的。”
谢琅低笑一声,眼中冷寂一片,目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万分恨小应氏,若不是她给夫人下了邪药,他们说不定早有了孩儿,怎会走到如今这步。
柳清卿循着他的目光低头,恍然一瞬,虽她这瞧着便未怀孕,想想还是说清楚更好,如今的谢琅较比从前更加让人看不懂,她可不敢再招惹他。
她想稳住他与他虚与委蛇,待寻到机会再想法子逃出生天!
便缓声道:“谢大人也不用担心我会在外头生个不明不白的孩子,我们同房本就不多,最后一次……我吃了药的。”
一开始他还没明白她话中何意,听懂这谢琅猛地抬眸,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盯住她!
“吃了药?是何意?”
不知他为何这般,“……吃了避孕药丸。”
他紧攥住她的手腕,忽然低低笑出声,无甚表情过了半晌却有泪珠滚落,好生吓人。
“那与假死药丸同盒的药丸?”
他嗓音嘶哑,宛如地狱鬼使,“那药丸不是被我换了。”
她不知他竟知晓药丸之事!既是换了,那便是……
怪不得林眉说大人不信她大限将至……
柳清卿渐渐品出些味,他似乎,心中不是半点无她。
但已经晚了。
如今他眼中满满的怆然,她只好装作不懂,一如他当初那般。
她撇开眼,“我将那盒藏了起来,妆匣中是假的。大人想来是那时换的。”
一阵诡异沉默,谢琅咬紧牙关,“那日在城门,就该一箭将你那好表兄射死!那几丸药性何其霸道,可是说吃便吃的?!”
“……”
知他好意,她只好干巴巴反驳,“不至于如此……”
看她这副不咸不淡的模样,谢琅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他终于彻彻底底品尝到苦涩。
她不在乎,她不在乎!她不再在乎!
看她清淡如常的目光,宛如过去她提起柳府众人,提起柳清滢一般!
柳清滢反复无常,夫人对这妹妹果真原谅了么?
不过是嫌麻烦,敷衍一番罢了。
当初他看在眼里,觉得夫人甚是聪颖,可现在却落在他身上!
他宁可她对他有恨有怨!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看他仿若无关旁人,如何都可,耐着性子打发掉便算!
而不是当着他的面维护其他男人!
谢琅眼前一黑就要站不住,在陷入昏暗时他紧紧攥住她的手,浑噩之间感觉到她又栽进他怀中,他用仅剩的余力紧紧抱住她。
柳清卿还未反应过来就跌在他怀中,撑起看到他双眸紧闭连忙喊人过来。
谢琅的人训练有素,听到她喊没片刻便从各处现身,将谢琅抬入殿中。又着大夫来看。
大夫说是:“大人近来几月思虑过重,情思郁结,身上也有伤,可需好生调养一番。哪怕年轻健壮也不禁如此。”
头发胡须花白的老大夫悄悄打量一眼大人攥着不放手的温婉清丽女子,意味深长留下一句,“心病还需心药医。”
柳清卿却不准备做他的心药,她装未听懂,只端着和善微笑。
待谢琅无事后,不管谢伍如何恳求,柳清卿都挣开他如铁的大手,翩然离去。
两个时辰后,谢琅被撕裂的头痛疼醒。
睁眼之时手立刻往旁边一抓,什么都没有,梦中她明明朝他莞尔甜笑,都是假的。
现实如冰冷湖水兜头浇得他透心凉,他猛地睁开眼,掀开薄被便下了榻,疾步出了寝殿。
院中春风和煦,吹拂柳枝。
空荡荡并无一人,早无她的身影。
谢伍不知何时出现,单膝跪在谢琅身后。
谢琅重重闭上眼,“夫人呢?”
谢伍胆战心惊,咽了咽口水。
“夫人……回医馆了。”
“何时回的?”他哑声问。
谢伍却不敢再答。
“走罢,去寻她。”
他却从大人平淡嗓音中听出苦涩,他原以为大人是受了伤无法说话,没想到自寻回夫人,大人竟渐渐开口了!虽依旧嘶哑艰涩,却一日比一日好。
可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个……
“大人!您身上的伤还需静养!”
“若赵盼是生与旁人谈婚论嫁,你会静得住么?”
“……”
这话说的,谢伍没法答。
“谢伍,好多事,我似乎懂得太晚了。”
也……自以为是,做错了许多事。
谢伍去安排车架,踏出院门前回头看见大人依旧立于那处。
那身影,何其寂寥啊……-
近来郢城周遭来了些陌生人,最初只是寻常百姓,后头渐渐挤在城门口的人均是蓬头垢面狼狈不堪。
听闻是北戎军队正四处侵扰,如野狗一般东咬一口西咬一口,好生烦人。并且北戎可怖无比,出征只带盐袋,并不许粮草,皆是所到之处以人为食。这些人便是慌忙逃命躲开这些畜生,才这般狼狈不堪。
那北戎军队均高九尺,红瞳怒脸,不知疼痛。便是被刀割枪穿都宛若无感,沉默着继续冲锋、杀人。百姓都惶恐称他们为北鬼,因为人哪能不知痛呢?
这一日林眉正从外头买菜回来,将进医馆时瞧见一身着破衫的女子正躲在医馆旁的巷口贼眉鼠眼往这打量。脸上故意抹了脏泥也难掩其白皙肤色,见林眉看她,那人忙躲回阴影之中。
林眉觉得奇怪,进了医馆便嘱咐小厮找人跟着。
小厮是郢城土生土长,吃百家饭长大的,还跟城门的乞丐堆混过一段时间。他领了命便如灵巧的鱼一般融入人群。
进了后院,林眉推开门,惊得正发呆的柳清卿瑟缩一下。
这两日发生的事超出她的预想,对她冲击颇大。自回到院中,她就发着呆。
林眉眼里瞧着,心中担忧,便趁前头不忙,上后头赶紧问问这回谢大人出现,可会对小姐产生影响。
尤其是……
她觉着大人此举,好似对小姐情意深重。
林眉低声说出自己的想法,柳清卿听后却笑了。
恍惚间过去在侯府的种种仿佛走马灯般在她眼前快速晃过,“他应是心怀不满罢了,给他些许时日,他散了气便好。”
见林眉拧眉似是不信,柳清卿托腮懒洋洋地说,“他怎会真心爱我?他哪里会爱上人?便是会,也总归不是我。”
柳清卿轻笑一声,“谢大人不过是意气用事,总有清醒时。近来莫得罪他,若是等他回京再想这事心中不郁,再回来做甚就不好了。如今他是身居高位的二品大员,只抬个小手指就能将我们捻死。”
“那小姐有何打算?若大人回京,我们还在此处么?”
“我知你舍不得此处,我也一样。可若是不离开,我们便得不到自由。”
“我瞧着傅大夫对小姐颇为不同,若定下离去,小姐可会告知傅大夫一声?”
单独跟在小姐身旁,若还如过去那般沉默寡言,那便会耽误小姐。这半年当着外人的面,除非必要林眉依旧不怎开口,但单独与小姐时已会说很多。
傅修竹……
柳清卿还没想好。
林眉又问:“小姐可对傅大夫有意?”
是否有意?
柳清卿闻言不由也思忖起来,傅修竹是她们救的,自然与旁人不同。也有些许好感,不过这是与旁人比,若说倾心,那是没有的。
窗外,谢琅许久未听到她出声否定,目光愈发阴冷森然。
对旁人有意?
对旁人有意??
谢琅低低笑出声,他还没死呢。
门内,柳清卿悚然一惊,忙看向紧闭的窗。
第70章 第七十章 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第七十章
柳清卿与林眉对视一眼,刚要起身,却被林眉轻按住肩。
林眉径直往门口走去,回头示意小姐躲进衣柜或旁的地方,转手拿起烛台藏在背后。侧着身用左手轻轻开门。饶是畏惧,她也攥着烛台未松手。
房门徐徐而开,烛火铺洒,照亮门外男人的半边脸。
林眉看清后愕然瞪大眼,她从未想过谢大人会寻到此处!
谢琅却往前一步,在路过林眉时目光从背后的烛台上滑过,却驻足朝林眉郑重颔首,“谢某在此谢过林姑娘这几月将夫人照料得很好。”
林眉怔忪:“大人……”
谢琅如若回到自己的地盘,自然而然俯身拿着烛台另一头,在主仆二人都恍若未觉时已登堂入室并将烛台放回桌上。
“给你家小姐煮些姜茶来。”
这大人一来就不按套路出牌,林眉又是一愣,忙看向小姐。
小姐正目光复杂地看着大人的侧影,察觉她看来,小姐朝她轻轻颔首。
林眉这才去了,反手将房门紧紧合上。想了想,拐去厨房之前先去了二门确认锁紧了才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往厨房去。
进厨房前又看眼二门的门栓。
虽不知小姐那般好性为何怎都不肯与大人过了。
但她可得看好了,小姐如今可是自由之身,还未到桃李年华。哪怕大人,也不能挡了小姐之后的姻缘。
房中二人不知林眉所想,正一立一坐相顾无言。
还是柳清卿耐不住谢琅直直堪称缱隽的目光,先开了口,“大人怎来了?”
她佯装不懂,如同他过去那般清清淡淡。
这话听得谢琅心口发酸,她的心好狠呐。
谢琅被她退距的态度挡着,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往后退一步,生怕她真如所言那般再潇洒离去。
有了前次那遭,他不敢再赌。
只好寻了旁的理由,垂眼挡住眼中黯然,“那蛊虫离你远,啃得我难受。”
难受是真的,却不是因为蛊虫。
自她离去,那空荡的正房,让他无法安眠。
可饶是如此,别处更不行。只有在正房时,他才有些许喘息之机。
不知她是生是死,可会被山匪掳走,可会受了重伤?若是遇到歹人怎么办?他不敢再往下想。
甚至偶尔夜中因噩梦惊醒,便会硬生生熬到天明。
一时怨她为何那般倔强,种种情绪掺杂在一起,令他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他头一回体味到挂念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却叫人胆战心惊。
他宁可身负重伤卧床不起,也不愿再过那胆战心惊的日子!
恨不得将她揉碎进自己的骨血里,是否那样他才能安生些?
只有看着她完好无缺,并未受人磋磨遭过罪的模样,他紧绷的筋脉才能不再痉挛缩紧,褶皱挛缩挤压在一起的五脏六腑才能舒展归位。
在她身边,连呼吸都是轻盈的。
说罢便淡然自若挨着她坐了下来,仿佛这是他的地盘。
柳清卿惊愕,随机气笑了。
“谢大人这是把我这当什么去处了?”
还当过去在侯府呢?他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谢琅瞥她一眼,抬手按住肿胀的太阳穴,劳乏地摆手,“你莫与我说这些,你不早已知晓谢府的规矩么?若你嫌我烦,连喝七日晨露煮雪草便可。待我死了,你便自由了。”
她适才当着他面说旁的男人,令他心中郁郁,他强忍住不敢与她发怒,因强压这股气,头脑胀痛得厉害。
“我与你已无可能,谢大人这是作何?难不成谢大人现在非我不可了?”
“大人去瞧瞧外头那么多倾心大人的女子,大人想要什么样的女子要不到?为何总要为难我?”
柳清卿也起了怨气,“当初我一心对你时,你嫌我烦。我随你心意,你又不肯了,你到底要我如何才行?”
谢琅气息粗重起来,他垂着眼,搁在桌上的手紧攥成拳。那手背成股的青筋一蹦一蹦的。
柳清卿扫一眼,怕激怒他,毕竟他是个男子她不是对手,只好耐着性子想将人哄走,“待经年后,你另娶我另嫁,若领着自己儿女偶然遇见说不上还能叙旧两句。那时再回首,如今还算什么,我们成亲还不到一年便散了,情缘浅着呢。”
柳清卿的意思是,人生那般漫长,不至于纠结拘泥于此。
见他垂眼无声,柳清卿正想着如何劝说。夜色渐深,他留在她房中也不是个事。
正思忖时却听一声闷响。
咚一声,谢琅伏在桌上,柳清卿往前一探,竟是晕过去了!
竟将人气晕了!
柳清卿愕然。
果真是真晕了。
柳清卿连忙让林眉去寻老大夫来,张大夫正在看医书还未睡,连忙随她去了后院。
林眉却想,还好傅修竹不在医馆。却又有念头冒上来——这般晚,傅大夫怎还未回来呢?
张大夫就在前头,来得快。
不知因何晕倒,一时不好挪动。
“这位公子瞧着无碍,实则内里亏空严重,若是这般不顾惜自己糟蹋下去,可是不成。”
张大夫仔细探脉,外头拧眉,好似情形很是糟糕。忽地,张大夫抬眼看向柳清卿,“敢问姑娘可是你的旧识?”
柳清卿犹疑,不想让人知道她与谢琅有旧,如此这般情形只好说,“这是我兄长。”
张大夫眉间松散几分,当作了是姑娘的亲兄。
不经意颔首,“公子旧疾过多,身子已有亏空。我适才把脉时又瞧见公子腕上有伤……这伤多因自抑而为,我曾经碰见过这种伤者,最后都……不是善终。”
见柳清卿讶异,眼里似有担忧,张大夫忙说,“我近来寻到一本古医书,书中讲了此事,我正在探究其解。”
“既如此,不如让公子在这好生养养,这头离得近,我也好为他把脉看诊。”
这可把柳清卿难住了,她不好立时回绝,“暂且先如此。”
待他醒来,他是要走的,柳清卿想。以她对谢琅的了解,他此番前来郢城必是有要事,定然不会在她身边多留。
张大夫点头,又继续探脉。
张大夫师承郢城中医世家,师娘是南疆蛊医,故而他对蛊也略有了解。
仅一把脉便察觉不对,可中原用蛊不多,怎会?
张大夫拧眉挪动指腹又探,略带迟疑地问,“……公子可是与南疆有人相识?”
正此时,谢琅双眸紧闭,眉心也疼得隆起。
柳清卿并未露出丝毫破绽,只装不知。张大夫便继续说,“这似乎是对蛊,那蛊虫吸食宿主身体中宿毒后会将痛楚传给子蛊。与情蛊相似却有不同,这对蛊缘起治病,但渐渐无人愿担旁人痛楚,渐渐便几乎失传,也不知公子怎寻到的?”
这样么……
柳清卿蜷起手指,却不愿如此。
“那可有法解?”
张大夫却摇头:“我也不知,待我回去翻翻师母的书册看看能否寻到。”
说罢张大夫上前头给谢琅配药,出去前又劝慰一番,“表公子底子强健,虽如今受损严重,但多调养一段时间便好。”
柳清卿没敢让张大夫给谢琅换胸前伤处的药,怕张大夫认出谢琅。
少一人知晓谢琅与她的关联,她就能安生一分。
张大夫出去,林眉还未回,屋中只剩他们二人。
谢琅猝不及防晕倒,柳清卿没法子将人赶走,她也弄不走他呀。
后院三间房,她一间,林眉一间,还有一间是书房。
既如此,只能他住这间,她去林眉那与林眉挤一挤。
她刚坐在床榻边去拿放在里头的册子,一只大手便握住了她的手腕,柳清卿低头一看,是谢琅牵住了他。
松松散散却不容挣脱。可抬眼一瞧,他的眼分明还闭着。
柳清卿不懂他为何忽然这样,却已知晓,他心中好似并不是没有她。
可……已经太晚啦。
恍若回到过去,她抬手想抚过他眉间的刻痕,却在将要触碰到他时停住。
他们对彼此都有过真心,那也是一桩好事罢?
虽只剩遗憾罢了。
柳清卿拿过书册后轻柔却坚定地推开了他的手,转身出去,将房门合上。
朴素的小室归于安静,依稀能听见她在外头与旁人说话,虽听不清具体,却能听清她起伏的音调。
于如刀窍斧凿的头痛中,谢琅徐徐睁开眼,侧眸看向外面。
窗棂纸上映着她轻盈的身形,她正在院中来回走动,似在忙碌。
谢琅忽然抬起手臂遮住自己骤然通红的双眼,将那滚落的水珠藏了起来。
她还好好活着,一如既往地良善助人,并未因为他而嫌恶起周遭万事万物。
无人知晓谢琅是多么庆幸!
他知自己这般赖下不体面至极,好似那阴暗湿黏的男鬼,他唾弃厌恶自己这般,但他忍不住。
他已无法放开她……
以往他在军营中听自海边来的将士说家乡海中有一海物叫九脚鱼,那九脚鱼用长满洗盘的触手紧紧吸附住猎物,趁其不被将其紧紧缠绕。
那湿黏的,令人厌恶瞧不起的海物,与他何其相似啊……
柳清卿在外头本想去寻林眉,正好林眉端着姜茶来找她,两人撞到一起,柳清卿索性在院中将温热的姜茶一饮而尽,果真没片刻出了一身汗,舒服极了!
林眉以目光询问她,柳清卿却无言摇头。后不着痕迹与她说起旁的事。
正此时,傅修竹却不知何时回来,她在院中听到他的说话声,向那头看去。
二门因着张大夫去煮药未归便暂时未关,傅修竹恰好路过,看到她们正在院中似甚为诧异,停住脚后朝她们颔首,“早些歇息。”
二人都笑着点头。
待傅修竹回了自己房间后,林眉又担忧地看向柳清卿。这半年多,二人经历死里逃生,白手起家,已然默契许多。
谢琅在后院之事,能瞒多久是多久。
前院,傅修竹回到房中后刚要脱衣歇息,却觉不对。又系上盘扣转身去寻张大夫,果真在药寮里找到张大夫。
“怎现在还煎药?”
傅修竹嗅闻一番,又瞧了瞧一旁的药渣,“安神药?可是林姑娘休息不好?”
张大夫却摇头:“姑娘一切都好,我今天把了脉,体内积的旧疾也好上许多。”
应是那蛊虫的缘故,但姑娘未说,他自不会与旁人多嘴。
“那怎煎安神药?”傅修竹问。
张大夫不咸不淡觑他:“姑娘的兄长身体不佳,神魂难休,需用此药养一养神。”
再不睡,便是钢筋铁骨也熬不住啊。
兄长?傅修竹挑眉。
又问:“姑娘可说前日去了哪?”
张大夫纳罕瞪他一眼,被连番盘问烦了。
“姑娘去哪怎会对你我说?听我一句劝,心别太高,主家的事莫多问。你没瞧出来?姑娘哪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
不说谢琅此前对柳清卿如何。
二人成亲后柳清卿却是养得很好,在侯府中渐渐养出了气势。
虽离了侯府,但这通身气势倒是留下了。
这也是她在郢城立足的原因之一,旁人被唬住,看不出深浅,全当是贵人来此处过新鲜日子的,断不敢招惹。
张大夫说完便不愿再理傅修竹,傅修竹再问什么权当听不见。
傅修竹无法再留,只好回房,却在再次路过二门时朝那昏暗的房间看上一眼。
张大夫煎完药恰好碰见林眉路过,将药送到林眉手中便退下。
他年岁长,见得事多。有些事,装傻充楞才是上佳。
柳清卿与林眉又回房中,谢琅虽睡着,却好似睡得并不安稳。
林眉看向柳清卿,见柳清卿朝她颔首才上前。
林眉小心将谢琅扶起,以勺喂药。可谢琅却不肯启唇,折腾好一会儿,这药竟然喂不起去!
柳清卿没办法,总不能将人嘴扒开逼人喝啊。
她也不能像过去那般以唇渡之,现下他们之间,不合适……
既然张大夫说他不得安眠,这好不易睡着了,便不打扰了吧。
“将药碗放在一旁他能瞧见得地方。”
若醒来看见了,应是会用的。
柳清卿歉然:“我今晚只能与你挤一晚了。”
林眉:“小姐莫如此说。”
说罢两人就真将谢琅与药汤子都撂在了这屋,轻飘飘地走了。
待隔壁房门开了又合之后,谢琅才睁眼,眼底全是猩红的晦涩。
他不禁想到当初,在侯府时他重伤隐秘归府,那时她多么紧张他,与他同居一室不敢离去,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如今……
如今却。
眼前又起了红浪,谢琅咽下种种苦涩。
罢了,能留下就好,莫起波澜了吧。
谁能想到高高在上,视情于无物的谢大人有一日会这般?
许是疲累太过再也顶不住,也是寝被中她清雅兰香令他紧提百日的心终于落下。
谢琅竟真的睡着了。
可他又做了梦。
梦中有人囚禁她,欺辱她,绵绵青山,他根本看不出那是何处!
他仓皇在梦中寻,却怎么都找不到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吃苦受罪,眼里光芒渐灭,变成一副行尸走肉模样。
谢琅神魂俱裂,手指早露出森森白骨,血肉模糊。可还是碰不着她……
梦中一粗壮男子手持利剑横在她脆弱颈前,就那么轻轻一划,瞬时鲜血迸裂!
谢琅口中喊着卿卿惊醒过来,他猛然起身,掀被下床,二话不说便推开隔壁房门。
此时他什么都顾不上,只有瞧见她完好的模样才能活下来。
不大的房间一眼便看到头,林眉不知去了哪,床榻上只有柳清卿一人正在安眠。
他快步过去蹲在窗边,携起她的手捧在掌心。她的手指是温热的。
缓了会,又去轻触她的脖颈,梦中被人刀割那处。完好无损,没有破痕,经脉如常。
他的手指按在那处,感受着脉搏跳动。目光落在那,指尖轻颤不停,谢琅眉眼不动,好似早已适应。
他将额头抵在她的掌心,安静顺从跪在她的床榻边。
许久,背后的冷汗浸透衣衫,一阵风吹来,吹得他一身凉意。他才惊觉未合门,怕她会着凉,踉跄起身去关门时却见林眉正惊愕立于门外。
谢琅撩起眼皮不过一眼,当着她的面将门仔细合上后又回到床榻边。
又如过去每一日一般,脱去外衫,上榻,将她抱于怀中。
她的温热的,活的。
谢琅将脸埋进她的颈窝,深深吮吸着独属于她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