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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若我去了,妹妹可愿与大……


    第五十一章


    吓得柳清卿立时打个激灵,不敢草率出声,微眯起眼定睛仔细一看,才发现这道身影颇为熟悉。


    “……夫君?”她低声试探。


    他近来怎么总入夜后站在床榻旁?怪吓人的。


    撑起手臂,离得更近了些便嗅到清淡酒香混杂着他身上的月麟香,这才微微松口气,“可是醉酒了?我唤青橘来给夫君煮碗热汤。”


    谢琅一直未动也并未应声,但她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


    动作轻快起身,也存了躲避的心思,若他今夜在正房歇息看看她要不在暖房对付一晚。


    月光熹微,他在孤身立于黑暗之中……


    茫茫黑夜在他身后,宛若巨大的斗篷,好似有雷霆万钧之势!


    总觉得他照比往常不同,又说不上哪里不同。


    脚刚踏到地上,他如钳的大手握住她的手臂,“一杯热茶即可。”


    柳清卿怔忪,又听他低哑说道:“劳夫人,等我回来。”


    未等她问等什么,就见谢琅从暗夜中缓步走出,深深看她一眼后便往净房走去。


    不一会儿便听到淅沥的水声,好像正在净身。


    ……


    这是何意?


    柳清卿不解。


    柳清卿走到桌旁,倒了热茶捧在手中暖手。


    刚刚那一下给她吓得身后起了一层冷汗,手也冰凉。初秋夜凉,她正微微颤抖。


    转念又冷静下来,自己兴许是想多了。


    自成婚以来他们同房都是有次数的,很是能数的清。成婚才几月,每月两回,能有几次。


    谢琅并不喜那事,兴致寥寥只是应付了事,丁点不像孔武有力的武将,之前连她那样时他都能推拒开。他又不喜自己,而且不是初五十五,柳清卿觉得大概不能如何。


    应就是在外应酬了罢,柳清卿将茶盏放回桌上,又往净房看一眼。避无可避索性先回到床榻上,背对着躺好重新合上眼,在他回来前睡着就是了。


    或者他以为自己睡着也可。除却每月同房那两次,在床榻上他们都各睡各的,他向来不怎理会她。


    思绪滑过,柳清卿不由又嘲笑自己。


    他的不在意摆得明明白白,与她疏离冷淡,就她还跟瞎了双目似的往上头扑,让人笑话。


    他如今依旧待她周到,那是嘉姨自幼教的好。说不定他心中如何想她呢。


    不知便算了,既知晓,柳清卿断断不能讨人嫌。


    不再顾念他,心脏也变得听话。她合上眼,被衾里暖烘烘的,睡意重新升起。


    半梦半醒之间,她好像听到谢琅从净房出来后脚步顿了顿。


    衣料摩擦锦被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他上了床榻在另一侧躺好。


    睡意渐沉,她裹紧被子,正要彻底睡去之时,一道滚烫的鼻息扫过她耳后,寒毛乍起。


    她不禁惊得一抖,身后的人动作一顿,当她睁开迷蒙的双眼时却感觉到他忽然伸出手臂将她紧揽过去。


    等等……


    这是忽然作何?


    近来他们虽偶尔同榻而眠,但都各睡各的。


    连锦被都各盖各的。


    算得上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了!


    ……


    曾那么多次,他们从未如此过,她竟不知自己……竟这般意志薄弱!


    她还以为自己坚不可摧呢!


    他却好似修真人士,会仙术一般。


    定是用了什么法术。


    她胡乱给自己找旁的理由。


    想说话阻止他却顾不得,她便要躲,却被他紧紧箍住。


    她忙向后用力攥住他粗壮的手腕制止他。


    哪能他想如何便如何呢?当她泥捏的不成!


    谢琅仿佛浑然不觉她的推拒,顺势像翻鱼一样将她翻过来,定定看向她迷蒙的眼眸忽然低笑一声,便低下头。


    柳清卿:……


    她攥着他如绸缎的发尾,投降般喊他。


    她怎如此丢脸,好似真是泥捏的人。


    村头的老匠人,甚至是爱玩泥的幼童都知——泥人一旦沾水便会变得湿泞黏手。


    “嘘”,


    他抬起头,伏到她耳边轻声劝她,“莫出声,李嬷嬷她们都睡了。夫人也不想吵醒她们罢?”


    黑夜中,飘渺惑人的嗓音宛如藏于海底勾人的海妖。


    往常他在那时依旧端方持重,规规矩矩,并不出声,也不逼迫她。


    向来缓和,甚至算得上斯文。


    好说话得很,今日倒是忽然难相处起来,像咬了鱼钩,尝了鱼食便不肯罢休的山野大鱼。


    柳清卿迷蒙不清,正一边心中腹诽呢,一时之间破罐子破摔居然想要不罢了。


    就当外头的小倌,他还干净着呢。


    正此时,临门一脚之际,谢琅却忽然停住,克制埋头于她颈侧。


    “明日才是十五。”


    他哑声解释了自己为何停下,心中却想到那枚药丸,这般情境下他还记着不能让她吃。


    怕她背着自己胡乱吃药。


    借口虽不像话,只能如此了。


    谢琅最终将自己摔了回去,如墨黑眸中翻滚着她看不懂的情愫。


    在她惊诧的目光中为她轻拢衣襟。柳清卿犹豫再三正想着可要说什么时,却见他又重新栽倒在她身侧,下一瞬如铁的长臂便将她揽入怀中。


    柳清卿:?


    将她勾出火气,这便停了?


    后背抵着他滚烫的胸膛,感受着他用力跳动的心跳。他们难得如此“亲密”,柳清卿便想罢了,她向来不懂他。


    又不禁轻嗤,就说他不愿与她做那事吧?


    鼻子闻见淡淡的酒气,她却并不厌烦,不做更好。


    白日疲累,恍恍惚惚便睡着了。


    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谢琅却睡不着。


    侧眸看向她乖巧柔顺的侧颜。见她睡得安稳,谢琅心底却隐有火气。他从未有过这般难言之感。


    她为何收这药丸,他俩明明感情甚好,她到底在密谋什么?


    翌日醒来。


    身旁早已空荡,柳清卿伸手摸去。谢琅昨夜睡的那处早凉透了。


    她缩回手,用锦被重新将自己裹紧。


    想起谢琅昨夜的异常,她在话本子里看多了,应是被酒意勾出了火气才来找她。


    但应是不喜她,所以都做到那般程度都不愿真切碰她。


    这也说得通了,之前他也是如此。


    也许在他心中,她并无资格孕育他的子嗣。


    就像他说,清滢更好。


    柳清卿抱住自己,眼底流露出的那层伤感转瞬就被她压了回去。


    只给自己几息伤感,瞳孔中翻涌着痛苦和悲楚,她合上眼,再睁开时已一片平静。她翻身下床,快步去打开妆匣,锦盒还好好放在那,她不由松了口气。


    召赵盼生进来,她梳洗妥当,用了早食便带着林眉一道出府。


    她还不知,在暗处,在马车驶出侯府时,便有一道身影如鬼魅般跟上。


    今日柳清卿有两件事要办,一是将礼物送予王妃,二是让林眉去瞧瞧这药丸可是真的。


    今日来得急,只盼着王妃在府,拨冗片刻让她将这礼物交予她。


    虽王妃给了她玉牌让她进出畅通无阻,柳清卿等闲不敢胡乱用。


    摄政王府与侯府实则离得并不远,但因中间只隔着一座府邸与不通的两条街,故而须驾车绕行。这一绕,便远了些。


    柳清卿命车夫将马车停在稍远的巷子中,刚踏上马凳,扶住赵盼生的手臂站稳。


    两人便向王府走去,王府周遭守卫森严,大门有士兵把手。


    周遭街市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但进了王府的地界便一片肃然威严。


    也有人来往路过,但都离得远走得急,纷纷低头快速通过。


    赵盼生轻轻扯动小姐的衣袖,迟疑道:“小姐,您瞧那人……”


    柳清卿闻言望过去,登时愣住。


    那不是……


    两人对视,都瞧出对方眼中的震惊。


    那人瞧着好像穆子应啊?


    瞧着好像那少年。


    但也大为不同,此人身着月白暗纹锦衣,长发用一玉冠束起,昂首阔步,好生意气风发。一瞧便知是哪家身份尊贵的公子。


    “应只是长得像罢?”


    柳清卿看眼赵盼生,她也拿不准,但她觉着,“若真是高门大户的公子,哪至于流落街头,又安生在田庄待那么久?”


    赵盼生觉得小姐说得有理。


    可……这世上真有长得这样像的人吗?


    刚刚那公子挑眉轻笑的神情分明跟那少年一模一样。


    见赵盼生犹疑,柳清卿又低声道:“就算有人处心积虑接近,我一妇道人家哪有什么值得旁人算计的。”


    这话却让赵盼生蹙眉,她听不得小姐这般说自己,“小姐年华依旧,哪是什么妇道人家。”


    经这一打岔,柳清卿倒起了心事,看这王府来往都非等闲之辈。她低眸扫过安静躺在掌心的荷包,想起王妃那整座私院的库房不由怔忪握紧手指,王妃能瞧上这简陋的物件吗?


    又觉这荷包让赵盼生将荷包送到门房也不成。


    “算了,我们先去街市逛逛。”


    柳清卿往王府威压庄重的大门瞧上一眼,“今日王府应是有贵客,我们不好打扰。”


    主仆二人又上了车,林眉正安静倚在角落中。


    三人便去了京城最热闹的街市,吩咐马车停得远些。怕车夫起疑心,三人下车后先逛了街市,又去银楼看了许久,趁柳清卿挑选的空当,林眉悄然离去。


    赵盼生讶异回眸,又看眼仿若不知的小姐,最终淡淡收回目光。


    林眉办事利落,这边柳清卿从掌柜摆出的青白玉镂空香囊佩和玛瑙葡萄吊坠中选出,她人已回来了,在柳清卿身侧驻足,以手臂轻碰告知。


    柳清卿了然,草草选了青白玉镂空香囊佩,“掌柜,就要这了,多少银钱?”


    等掌柜包时,柳清卿心怦怦跳,仿佛胸腔里藏了千百只白兔一同跳。


    面上却仿佛淡然无事。


    “贵人您拿好。”


    掌柜将装好的锦盒恭敬递了过来,赵盼生连忙接过。


    三人往马车处走,刚上马车,林眉便向柳清卿颔首,柳清卿手指倏地握紧。赵盼生垂眼扫过。


    事情办妥便急于回府。


    想来陆大夫的性情定会叮嘱一番。


    可惜回到府中还未顾得上召林眉细谈,便有人禀报柳清滢今日休沐回来了。


    刚进府门,就见柳清滢守在影壁旁,看到柳清卿后挽起唇角笑得甜甜向姐姐行了个礼。


    短短日子不见,整个人好似与之前大有不同。


    柳清卿看眼悬在正空的金日,带柳清滢回嘉兰苑用了午食。


    午食后,她带柳清滢在院中散步消食。


    柳清滢纳罕,这还是姐姐第一次带她在侯府中漫步。


    早先连院子都不让她进呢。


    柳清滢暗中打量姐姐,总觉得姐姐哪里不一样了。


    若说具体是哪里,她说不清,但就是不一样了。神情比以往更加疏淡,整个人变得轻盈,好似……她幼时放过的纸鸢,好像来一缕风就会吹走似的。


    她今日来时,未想到在侯府的那处小院姐姐还给她留着,也没想到姐姐还会不计前嫌待她。


    上了书院,有谢夫人的名头护着倒没吃太多亏,柳清滢见了许多,听了同窗讲了许多官员府中的秘辛,还听他们抱怨了家中琐事,跟着涨了不少见识。便也知晓从前她有多娇纵,多对不住姐姐。


    她对姐姐的感情甚是复杂。


    她知自己是续弦所生,先天低姐姐一头,但她不想。于是总要将这处找回来,要处处压姐姐一头,尽抢姐姐的东西。


    可是呢,她又甚喜姐姐。每每瞧见姐姐淡泊疏离的模样,她又不高兴,想离姐姐近些,哪怕生她气多看她一眼呢?


    无人教她何对何错,柳府的人都纵着她。


    这出来看到外面的世界,柳清滢才恍然以前自己有多混账。


    嘉兰苑有一小湖,湖边有一株柳树,那是一株长势甚好的垂柳。


    姐妹二人并肩走过去,柳清滢敛回心神,瞧了一眼那随风而动的枝条。


    这株垂柳一瞧就养得甚好。


    树与人一样,若是精心养,是能看出来的。


    柳清滢又打量眼姐姐。


    姐姐虽瘦了些,但面色红润,眼中有光,被侯府养得很好,她便放心一些。就是好像有心事,可她听同窗所言,在这京城里头谁没烦心事呢?侯府起码后院干净,没些污糟的事。她听闻还有……


    在湖边驻足,立于垂柳之下。今日柳清卿带柳清滢来这是有正事的。


    她侧眸见她出神,便问,“在想什么呢?”


    柳清滢猛地回神,察觉到自己又神游天外忙低声认错,“对不住姐姐。”


    柳清卿却笑:“这有何对不住的?”


    又问:“可是书院中有烦心事?”


    柳清滢咬着唇瓣倍加犹豫,她早想跟人说了,憋得难受又不敢说,既然姐姐问了,那她豁出去了!


    见她打量一周,柳清卿了然,应是些旁人不能听的事,柳清卿挥手让下人退得更远。


    “好了,这回能说了吧?”


    柳清滢重重点头,凑过去,“姐姐,我听同窗说,京城里有一三品官员的妻子原是他父亲的续弦。”


    许是过于惊诧,柳清滢哑着嗓子只敢用气声说,生怕被旁人听见。


    “说是两人本就是青梅竹马,那人上京赶考,考中回去后天都塌啦!青梅被父亲娶做续弦,他回去的时候被按着头喊娘呢。”


    柳清卿讶异瞪大眼,满脸不可置信,“还有这事?”


    柳清滢皱着脸啧一声,“何止啊!然后那父亲不知怎的忽然就撒手人寰了,再到后头男子守了三年孝,赴任后边娶妻。结果前些日子老家人找来帮忙,妻子被认出来啦!”


    柳清滢可算找着诉说的人了,索性说个痛快,“我说那老家的人也没长眼,人家都成婚多年育有两子,感情好得很,不光没纳妾,连个通房都没有,非得将这事翻出来作甚。是不是姐姐?”


    忽然听这,柳清卿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点头。


    柳清滢摸摸下巴眯起眼又说:“我现在怀疑,说不定那父亲都不知是怎么死的。我倒觉得没甚,做坏事自是有报应。”


    柳清卿听来也觉得奇怪,怎就非得娶孩子喜爱之人呢?


    她想着便问了。


    柳清滢冷哼一声,“听闻是那父亲觉得儿子才高八斗,官途无量,又另寻了一家高门大户。原本大家心里有数,就等中了结亲,结果没想到这人考得太好,让人生了贪心。父亲知自己儿子性情执拗,看中的便不会松口。这家人在当地也有些势力,便用计逼迫姑娘嫁来,便以此招彻底断了二人姻缘。”


    她又凑近,重新又气声说,“听说娶来就将那姑娘扔在院中不闻不问,根本不是真娶,那姑娘过得都不如下人,吃不饱穿不暖失了名声和姻缘还得干活,心思歹毒!是要困那姑娘一辈子啊。怪不得这人这样生气。”


    “捧手心上的姑娘让人这样糟践,能不生气吗?”


    反正柳清滢觉得,这人心思太坏,死有余辜。


    柳清卿跟听故事似的,心绪跟着起伏,到最后起了一抹淡淡愁绪。对这未见过面的姑娘起了怜惜之情,这人过得定比她当初难上许多许多。


    柳清卿想到陷于二叔院中的嘉姨,不由心生担忧。就算她抛去银钱有何用?嘉姨出不去,根本就花不上。她便不由打探,百姓怎么想。


    柳清滢说道:“能怎么想,你情我愿的事。先前前朝王公贵族都有过这种,能活下去便不得了了,哪有空闲想那些乌七八糟的。我听闻自摄政王当政以来便推行婚姻自由,两情相悦最是重要,至于那些糟粕礼法,全都抛到后头去了。”


    “你觉得……这姻缘好吗?”


    没想到姐姐会问她这个,柳清滢被问住。


    “算好吧……如今不说官员富商,便是寻常富庶些的人家都三妻四妾。那人如今位居高位还一心一意,应算好吧?”


    最后拖着长音,柳清滢有些游移不定。


    柳清卿闻之却出了神。


    被糟践一番获得的一心一意,背负骂名,算好吗?


    若没碰上这对父子,这姑娘说不定也会有平淡幸福的一生。


    柳清滢倒是变了不少。


    见姐姐目光惊异,新鲜不已,好像她变成了新奇的新玩意儿,柳清滢不由红了脸,嗫喏着说,“本来就是,往前十年活下来都是不易,女子本来就难,还讲究什么旁的。”


    柳清卿转念又问:“怎没听闻这事?”


    “还没闹开,便被这人以雷霆之势按了下去。”


    柳清滢感叹,“也不怪有人不择手段往上爬,只有身居高位,手中有权,才能护住想护的人啊。”


    两人说着说着便到了侯府花园的竹林旁。


    见姐姐发呆,柳清滢忙说,“姐姐嫁得好,自然觉得那些寻常。”


    见姐姐看过来,柳清滢才意识到自己这话好似透着酸味,忙摆手,诚恳道:“瞧这柳树就知姐夫心中有姐姐,意头多好?”


    心中有她?


    柳清卿唇角漾开笑意,眼里却闪过讥讽。


    柳清卿听到这句话,看向柳清滢的目光也变得认真几分。似乎想辨别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怎么了姐姐?”她察觉不对,软声问。


    柳清卿恍然摇头:“倒觉得你变了许多。”


    柳清滢闻言羞涩笑笑,低声呢喃,“从前是我不对。”


    是何不对,姐妹二人心知肚明。


    她见识了更广阔的天地后不再拘泥抢夺姐姐的东西来诱得姐姐注意,一想起之前自己胡搅蛮缠,真是颜面惭惭。


    柳清卿瞧着却觉她这妹妹好一朵姣妍艳丽的花,惹人怜惜。


    将适才买的青白玉镂空香囊佩解下,垂头给柳清滢系在腰上。柳清滢瞪大了眼,眨去眼里泛热的水汽。正一时凝在那,一颗心乱糟糟的不知如何好,她今日没带甚可以给姐姐的啊!


    正懊恼着,忽然听姐姐低声问她。


    “若我去了,妹妹可愿与大人相伴?”她忽然问,问得着实突然。许是这故事使她冲动。


    她知晓她们母女每回见到谢琅都双目放光。


    她不想惹人厌烦,不属于她的,她全还回去。


    问完,柳清卿抬眸眺望天上的云。许是因为那药是真的给了她底气?她终于问了出来,有股报仇的痛快,也有终是如此的怅然。


    全都如浮云掠过后便中剩酸涩。


    柳清滢惊愕地张开嘴,双眼眨巴眨巴。手里还捏着姐姐给的那玉佩,心高低起伏。


    她原先只跟母亲说过,听姐姐提起不由后背一凉。姐姐怎知道她曾经说过这浑话?不能是母亲又做了糊涂事吧!


    她小心翼翼看着姐姐脸色,见并无异常才浅松口气,也不敢全然放心,佯装不懂问,“姐姐为何这样问?是哪种伴?”


    相比后半句,她更关心前一句话,什么叫我若去了?


    然后就听姐姐笑意温婉对她说,“自然是白头到老,长厢厮守的那种伴。”


    竹林后,不知为何藏起的谢琅便听见此言,不由手指用力,茶盏尽碎!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今日他便好生等上她一回。……


    第五十二章


    听到一声脆响,柳清卿敛声侧耳听,没再听到动静,应是听岔了。


    又将心思转回柳清滢这头。


    她想着,从那日书房偷听来看,谢琅更喜柳清滢。之前柳清滢似对谢琅也有意,她若牵线撮合,也算暗中赔罪了吧?她也更好脱身。


    她黯然而自嘲地轻笑一声,在心中摇了摇头。


    什么叫脱身?


    谢琅本也不会留她。


    话虽这样说,面上笑意清浅,心里却堵得难受。


    原以为是她的,这些年被她倔强圈着护着的宝物,终归得还与她人……


    不是她的,就算短暂拥有,也会失去吧。


    心里空落落的。


    柳清滢却未接茬,面上笑意尽散,肃然地握住柳清卿冰凉的手,蹙眉扫过,牵着她往回走。


    柳清卿诧异。


    “姐姐可是病了?”


    柳清滢拧眉,上下打量她,见柳清卿摇头也不信。不是病了怎说这胡话,她又不是不知姐姐有多喜爱姐夫。哪怕姐姐藏得深,可她又不是傻子。


    要说这么多年谁最了解姐姐,当然是成日暗中观察的她了!


    她怎会不知从前每回姐夫到柳府时姐姐淡然的双眼才会泛起光亮。怎会不知只有在姐夫来时,她才能从姐姐的眉梢唇角看到些许笑意。


    她又不傻!


    她从前是说过些浑话,也不做人事,但那不是想让姐姐多看看她?哪怕是怨恨都比漠然要好呢。


    看如今,虽姐姐厌烦她,但也能跟她说上几句话。还为她打算送她去书院呢。


    近来她心中滋生喜意,并想要得更多,她希望姐姐能真心喜爱她,而不是每回眸光淡淡从她身上敷衍地扫过去。


    她知晓姐姐现在并不喜她。


    姐姐虽性情淡然,但她知姐姐对自己的东西看得极紧。


    所以旁的寻常物件就算了,姐夫她可是断断不敢要的,从前也只是图个口快罢了。


    她霸道无理些,姐姐便在母亲那能少遭些罪。


    心中百转千回,柳清滢心里咯噔一下,姐姐定是病了才说此胡话!


    二话不说便拽着姐姐往外走,一边吩咐下人去安排车驾,“得去医馆好生瞧瞧。”


    见李嬷嬷几个面色警惕看过来,柳清滢也不恼,仿若没瞧见她们眼里的排斥,反倒将她们招来询问,“姐姐近来身体可好?府医可来把平安脉了?”


    将李嬷嬷几人问得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叫她们如何说,近来小姐频频抱恙,她们也甚为忧心。


    见李嬷嬷欲言又止,柳清滢便懂了,不由分说拉着柳清卿往外头走,“嬷嬷,今日天气正好,我们一并出去诊诊脉。”


    李嬷嬷头一回瞅着柳清滢顺眼,忙点头,“好!去瞧瞧。”


    几人不顾柳清卿反对,又推又揽地将她赶出府。赵盼生还脚程颇快地回了嘉兰苑给小姐取了件翠纹织锦羽缎斗篷。


    一行人风风火火出了府。


    另一头,竹林中。


    谢琅依旧立于原地,他面无表情地挪眼,从手中的碎瓷片到适才破碎掉进草丛的碎茶盏。


    耳边还回响着刚刚柳氏那悚然听闻的话语,什么叫让人入府陪伴?


    倏地,他冷嗤一声,将手中碎瓷轻轻一掷,砸到红色高墙上,瞬时炸裂四碎。


    还长相厮守的那种伴?


    他怎不知自己想与旁人长相厮守!


    他是什么猫狗都能塞来的人吗?


    此时他早已忘了当初自己言明若柳氏想走,他定放人,不仅放人,再为她置办嫁妆都是可的。


    可如今……


    这念头仅从脑中划过,只觉浑身肌肉缩紧,一股火气自心底喷涌而出,火光四射,将他的血肉烧得噼啪作响。


    还有那句她要离去所带来的惊悸,他初次体味到这种奇怪的感觉,酸涩苦痛,像有人将冰冷的长剑刺进他的身体而后缓慢搅动一周。每一呼吸,胸腔中便有肋骨被重击的钝痛。


    他抬手捂住胸口。


    应是近来练武受了伤。


    几息后,他挺直身躯,如坚韧的翠竹。


    谢琅冷眸微眯,仿佛雪刃出鞘。


    之前的蛛丝马迹终于连成串,为何她不再与他叙话,不与她练棍法,为何变得疏离,为何躲避他的触碰。原是她想走了。


    为何想走?他不明白。


    他们哪里不好?


    谢琅转念又想到那盒药丸,打声清脆鸟鸣,谢六便如鬼魅般现身。


    “大人有何吩咐?”谢六单膝跪地。


    “药丸制得如何了?”


    “今晨刚制好”,谢六说着从衣襟掏出一锦盒双手恭敬递上,瞧来竟与柳清卿藏起的那盒别无二致!


    谢琅接过,掀开盒盖仔细检视,瞧不出什么异处,又拿近闻了闻才满意合上。


    “放……”


    刚吐出一字,谢琅便将剩下的吩咐吞了回去,“下去吧。”


    谢六一个闪身便不见踪影,谢琅看似在看谢六消失的位置,心中却想着旁的。


    一阵冷风,谢琅敛回思绪,转眸望向竹林旁的红墙。


    近日探查,没想到二叔院外似有暗卫,如今他知二叔有异,二叔也知他知有异。双方均静观其变,并未有动作。若是动起来,说不定下个知晓这事的就是他的好父亲了。


    他暗中调查母亲年少往事,却知之甚少,只知父亲母亲与二叔自幼相识,是嵩阳书院的同窗。


    虽他未见着人,但据暗卫来禀,母亲在二叔院中过得甚好,二叔甚至还会为母亲种花摘果,捏腿捶背。比他那位高权重的侯爷父亲强多了。


    以他对母亲的了解,若母亲不想,二叔这高高的院墙留不住人。既母亲未走,定是自有安排,他决定暂时顺其自然,观察待之。若母亲安全无虞,心情愉快,他并不打算插手。


    再者谢琅也不是古板无趣之人,非要逼迫妇人从一而终。他虽不懂何为情爱,但他懂落子无悔的道理。


    转念思绪却个了个褶,这落子无悔的道理,他那装作温婉贤淑的好夫人却不懂。


    谢琅勉强将这股莫名之感压了下去,又想回到适才的思路。


    所以即便不愿与父亲共度余生,他也不会非要逼母亲回府。


    父亲在边疆杳无音讯那些年是母亲如挺拔的大树一样为他们姐弟遮风挡雨,如同无所不能的母狮挡住那些明枪暗箭,将他们拉扯长大。可凡人怎会刀枪不入?


    他知许多日夜母亲均背着他们与泪水相伴。


    故而他愿成全母亲余生的平安喜乐,不管对方的身份如何石破天惊。


    他爬到如今高位,便是为了让自己人不再受桎梏。


    哪怕母亲要胡作非为,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要拼尽全力护上一护!


    母亲还好好活在世上,他的心思定了,了却一份心事。


    但一想到妻子存了离去的念头,他心头又起一阵痉挛,令他不由拢起眉心。


    谢琅垂眸注释地上的碎瓷片良久,俯身一一拾起。一闪神,手被尖锐的瓷片割破。他盯着指腹上的血痕,诡异的,心头却舒畅不少。


    将碎瓷片放到掌心,谢琅缓步朝书房走去。


    进了书房唤来小厮,让其将其他碎片放到库房中,只留了那枚沾染他血迹捏在指间。


    血色干涸映在瓷白上,仿佛雪中泣血的寒梅。


    谢琅用手指来回摆弄,尖利处划过骨节留下条条白痕,他低眸睨着。须臾后忽然起身,将瓷片放置在桌角砚台旁边,离开书房径直去了正房。


    小厮见大人离去,这才快步去了库房。


    库房里的人见小厮手里的东西,见怪不怪地瞥一眼,直摇头,“咱家大人这念旧的性子何时能改?明明家财万贯,怎就这般舍不得。”


    用过的,有感情,对他有意义的东西他都悄然留置着。


    甚至幼时玩过的拨浪鼓,自侯夫人离世后,大人也从侯夫人的库房中取出好生存放在自己这头。


    “何止是这些,就大人那马,也不与大人相称呐。”


    大人如今的坐骑是一匹不过百两的老马,那马是侯夫人在大人七岁生辰那日买给他的。


    大人出急务时用衙门最好的千里马,可舍不得用这匹老马。


    那匹马好生在府中养着呢,只做上下衙用,大人说是平日也得带它放放风,不然便是马也会心情郁郁。大人得闲时会亲自给它喂料,未成婚时每逢休沐还会带它出去跑风。


    谢琅大步流星回到正房。


    时间估算得好,她们一行人已然离府。


    嘉兰苑中只有下人在忙碌。


    刚过垂花门,他蓦地停下脚步,环视周遭。


    远处的小湖、水榭,岸边任风吹拂的细柳,挨着墙面曾荒芜的土地也被种上不知何名的花。甬道旁精致的鹅卵石铺就一条别有情致的小路,尽头的一株槐树,茂密的树冠下有一小小的木椅,一旁还摆着一个矮几。


    他第一次走过嘉兰苑的每一处。


    每一眼都是她的痕迹,在她未嫁来之前,嘉兰苑的院子里只有挺拔竹林,只是一座普通的院子。谢琅的目光漫过每一处,自她来后,这嘉兰苑倒是大为不同了。


    他能想象到她像松鼠般一点点笨拙地将院子点缀成如今的模样。


    如今这副,只瞧一眼便心里暖融融的模样。


    眼底刚浮起一层淡淡的笑意,想到什么,笑容便瞬时消散,神情也逐渐凝重。


    谢琅提步向正房走去,如刚刚一般立于门口环顾房内。


    冷肃无趣的房间里现在被她的各色东西添得满满当当,如潇潇冬日里终于长出其他色彩。


    成亲时她摆在窗边的铃兰花还依旧开着,圆桌上属于她的瓷杯又多上两件,铜炉吐出的袅袅青烟是她的味道,仿佛她就在这。


    原来他身上是月麟香的木香,如今已掺上她的隐隐花草香。


    他在她颇喜爱的玳瑁流彩梳妆台前停住,长指一勾拉出妆匣木屉。


    取出锦盒,并未直接以盒换之,而是取出新做的药丸置于原本的盒内。


    这是他遣人特地配置的药丸。


    无碍身体。


    避孕药丸换成补气血。


    假死药丸换成了掺了安神药的补药。


    至于最后一枚,他虽不知其用,也自顾自按自己的想法换了。


    他在净房洗好出来,打开木柜拿干净衣袍时余光瞥见那团包的严密的衣团。


    那是上回她遗落的话本子,他亲手包的。还是他上回塞的地方,看来近日她并未看过。


    连话本子都不看了?


    谢琅眼神淡漠,伸手轻轻拨弄着开衣料,那被封存许久的话本子终于又重见天日。


    谢琅掀起衣袍,利落坐于八仙桌旁,命下人泡了壶好茶,如玉的骨节微动,翻开话本。


    他过去从未等过她。


    今日他便好生等上她一回-


    嵩阳书院果真是如今首屈一指的书院,断断月余居然柳清滢养出了雷厉风行的性子。


    自马车驶出侯府的巷子,柳清滢便问李嬷嬷,“嬷嬷我不懂这京中哪个医馆好,你可知?”


    省得她要去哪,她们再以为她含了坏心。


    李嬷嬷虽就坡下驴将小姐拉去医馆,却的确防着柳清滢。虽柳清滢并未做甚坏事,但她那阴险歹毒的母亲实在够人喝一壶!


    听到柳清滢吐口子,李嬷嬷立时打蛇上棍,“那便去济世堂罢。”


    济世堂便是柳清卿名下的医馆。


    一行人便往济世堂去。


    还未到医馆门口,便瞧见一群人乌泱乌泱跟群马蜂似的围在药馆门前,纷纷往前伸手,你争我抢,差点打起来。


    柳清卿让马车停远些,撩起帘子往那边看。


    不一会儿便有人垂头丧气从马车旁路过,抱怨声穿过车厢进到车里。


    “药可真难抢,如今药方药方不得,药也抢不到,真是逼死人呢!”


    “也不知怎了,哪哪都无药,这若病了有钱都没处医治!这条贱命啊,可怎么活啊……”


    柳清卿一一记在心里。


    马车中安静非常,一股沉重的沉默蔓延。


    又等片刻,待小厮大喊着没药了将人群打发走后,柳清卿才下了车,柳清滢跟在姐姐身侧,左瞧瞧右瞧瞧。


    进到医馆中,门口地上还散落着药材,小厮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一一捡起。


    好巧今日唐掌柜不在,小厮听到脚步声以为又是来寻药的,正要苦着脸,抬头见是主家,立时起身,忙躬身请主家进来。


    陆老大夫见是小姐来了,忙起身从桌后绕出来迎她,正要行礼,被小姐托住手臂。


    “陆老,这是怎了?”


    柳清卿朝刚刚人潮涌动的门口那瞥了一眼。


    陆老大夫了然,哀叹口气,低声道:“近来京城流民众多,周遭患病的人也多,药材不够用啊。只能每日放些,唐掌柜就是出去找药商买药去啦。”


    “京郊农田那样多,没人种草药吗?”


    “头些年倒是有不少,这不是战事渐无,世道好了便又都种粮了,哪成想忽然有大灾呢。现种药材也来不及了。现在这漫天遍野的草药早被挖空了。”


    柳清滢一听便知原是认识的医馆。


    脑筋一转大概猜到这医馆是姐姐母亲给她留的嫁妆,之前却被她母亲攥在手里。


    有点尴尬。


    柳清滢摸摸鼻子便躲在后头不再言语,生怕遭了嫌再被赶走。


    安静听姐姐与那仙风道骨的老大夫叙话,越听越心惊,原来拘在柳府那一亩三分地,她觉得这世上好过得很。可自去了书院,见的听的越来越多。


    她原本以为外头的世道对百姓已很难,却没想过还会更难。


    一时间神游天外,不知在想甚。


    等好一会儿,恍过神余光瞥见老大夫已给姐姐把脉,这才小步挪上前。


    就见那老大夫肃神闭眼,她们几个一声不敢出。


    过了片刻听那老大夫带了喜意地叹道:“小姐这身体大好!除却还有些许寒凉,旁的全都好了。”


    体内那难以言说的邪毒都尽了!


    陆老大夫别提多高兴,但他见小姐并不知情,便也不言明,省得令人徒增烦恼。


    如今这世道,被闲话逼死的妇人大有人在。这污人耳朵的事都过去了,何必要说。


    “我再给小姐开两副方子,吃吃就好了。”


    陆老大夫捋着雪白长须笑眯眯,“小姐的夫君何时来?要信得着,老夫也给贵人好好瞧上一瞧。”


    他是记挂着小姐中毒的事,想探探可与那朝中盛名的谢大人有几分关联?


    柳清卿听言唇角笑意微滞,转瞬便道:“他近来忙,若得闲定让他来。”


    立于柳清卿身侧的柳清滢悄悄抬眸打量姐姐,心里咯噔一声,攥紧帕子。想到姐姐适才在侯府那惊天之言,她断定姐姐姐夫是有了嫌隙。


    可姐姐向来好性,也不知那谢大人是怎给姐姐惹成这般模样?


    小二装好了药材递给李嬷嬷,她们跟陆老大夫道别后便出了医馆。


    折腾这一遭,众人饥肠辘辘,便朝嘉兰居去。


    今日来得急,雅间客满,几人便坐在一楼。


    刚坐下,柳清滢便四处打量,嘴里嘟囔着,“嘉兰居,倒与姐姐的院落名字相似。”


    柳清卿听到,“近些年王公贵族中兰草盛行,听闻摄政王妃颇喜一种新的兰草,便取名嘉兰。”


    名字相撞,些许巧合罢了。


    柳清滢哦了一声,抬手唤小二过来,直瞅着墙上的木质菜牌点道:“水晶肘子,炙羊肉,西湖鱼羹还有后头那几道全都上来。再来一份羊汤面,多放些嫩羊肉。”


    待小二记下,柳清滢才回头迎上众人惊诧的目光莞尔一笑,拍拍胸脯了,“今日我请。”


    这还是姐姐头一回带她出来,与她同桌吃饭,柳清滢心里快活极了。


    几人互视一眼,见小姐并未出言阻止。


    李嬷嬷便笑了:“那老奴今日可放开肚子吃了!”


    柳清滢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颇潇洒豪爽道:“好说好说,还想吃什么尽管点!”


    李嬷嬷笑却是因为柳清滢点的那几道菜全是小姐爱吃的。


    不管过去如何,这空当她愿承情。


    柳清滢在耳边叽叽喳喳说着近来在书院所闻所学,柳清卿一边听着一边出神,两人如过去在柳府一般。


    柳清卿却在想,相比于讨厌柳清滢这个人,她却更厌恶柳府众人对柳清滢的偏爱与对她的漠视。仔细想想,柳清滢自小也未做什么大奸大恶之事。有时抢了她的东西,暗地里又会给她偷偷送吃食。


    柳清卿瞥她一眼,心中想到,真是奇怪的人。


    柳清滢察觉到姐姐的目光,犹豫着止住话头摸了摸脸,“怎……怎么啦姐姐?”


    柳清卿摇头,想来人都是复杂的罢。


    柳清滢是,她是,谢琅也是如此。无法由一处断言此人是好是坏。


    有柳清滢撒娇扮痴,一顿饭用得居然比想象中愉快几分。


    用过饭后又逛了街市,几人收获颇丰,连一直安静的青橘都买了不少东西。


    金日西下,快到分别之时。


    柳清滢恋恋不舍,跟小狗似的黏在姐姐身旁不说要走。


    又说再请姐姐吃晚食。


    中午吃得多,大家可吃不下了。


    便在街边寻了一家干净的馄饨摊子,一人吃上一碗鲜肉馄饨。


    那妇人满脸风霜,黝黑的皮肤上沟壑纵横。面上带着笑,热情招呼客人坐下。等这边安排妥当又回去净了手继续包馄饨。


    木桌与长凳干干净净,半点油污都无,却有岁月的刻痕。


    后头一沉默寡言的男子立于沸水前,埋头下馄饨。


    柳清卿扫过一眼,却隐觉哪里不对,也没瞧出什么,便挪开眼。


    忽然,柳清滢在桌下碰了碰姐姐的腿,在姐姐看过来时以目光暗示她看向灶火旁。


    柳清卿诧异望过去,便惊愕发现那男子左腿自膝盖下是没的,左臂撑在木拐上。


    怪不得刚觉得哪里不对。


    角落里一个娃娃穿着并不合身且打满补丁破洞的长衣,背对着她们正在树旁挖土,不知寻到什么便塞进嘴里。


    柳清卿再看向老板娘时这才发现她虽面上笑的,眉眼中却全是苦涩。


    馄饨很快就好了,老板娘利落端上来,滚烫的汤汁俭到她手上,她浑然不觉似的。算账时十分大方抹去零头,满眼殷切,“几位贵人若吃得好再来。”


    这顿晚食吃得安静非常。


    回府时,几人心中均有说不出的滋味。


    看着旁人艰难求生,或惆怅,或哀伤。


    许是物伤其类罢。


    一时间也没了别的兴致,柳清卿直往嘉兰苑而去。


    路上与李嬷嬷说,“我买的那些记得明日提醒我送出去。”


    李嬷嬷连声应下:“老奴记得!给老夫人买的青玉透雕麻姑献寿佩,给谢大姑娘买的白玉透雕灵芝纹耳铛。还有给俩娃娃的小玩意,老奴都记着呢。”


    柳清卿颔首,说话间便到了正房。她却忽然驻足,并未立时踏上石阶,而是仰头望了望这碧瓦朱檐。


    良久,复轻吸口气迈上台阶。


    心中想着今日谢琅没差人来,应是不回来,在馄饨摊紧绷的心情放松几分。


    又想着一会儿得瞧瞧藏起的药丸可还好?转念又升起朦胧的念头,想着明日去田庄一趟。


    心里有事,动作就慢了些。


    柳清卿拾级而上,抬手推开紧闭的房门。房门渐开,露出一丝缝隙,隐有灯火,她刚觉有异,还没来得及思索,房门已徐徐敞开。


    一抬眼,就撞进了那双如冬日冰湖静谧深不见底的眼眸之中。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两个男人,四目相对。……


    第五十三章


    目光碰触,沉默对视,好似过了千万年。


    他倏地弯唇,合上手上的书册,放置于一旁。


    “夫人回来了。”


    起身朝她走来。


    柳清卿怔愣原地未动,还未缓神便被他握住手腕。


    他越过她向后望去,吩咐道:“将热水抬上来。”


    他牵着她立于门口,听着下人从另一头的小门在净房中进进出出。


    柳清卿能感觉到他正看着自己,但不知他怎没在书房忙碌?抑或是在外头应酬。怎这样早就来正房了。


    忽然,谢琅开口,“夫人在外头一天应是疲累了,待水好了,先去沐浴罢。我在这等夫人。”


    沉磁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耳朵痒得很。


    还是那如酸杏泛沙的好听嗓音,柳清卿不着痕迹侧了侧头,伸手摸了下发烫的耳垂。


    谢琅垂眸注视着她。


    净房中,木桶的水注入浴桶,哗啦哗啦的水声,直砸到她心上。


    不知怎的,她隐隐有种奇异的感觉——谢琅今日似有不同。


    她想打破这种感觉,便开口试探,“夫君何时来的?”


    何时来的?


    谢琅凤眸微眯,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


    是她与他的正房,不应是回吗?


    为何用来?


    他是外人么?


    转眸直直看进她摇晃躲藏的眼底,淡淡笑道:“我从午后便一直在房里等夫人了。”


    柳清卿诧异,还未言语,就被谢琅抢了先。


    “夫人日日等我,我等夫人一回有何不可?”


    他若无其事道。


    “大人,夫人,水放好了。”


    正好在她不知如何作答时,遥遥传来小厮的说话声。


    柳清卿:“夫君……”


    谢琅却松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腰:“先去沐浴吧,有话回来再说。”


    话音微顿,他意味深长道:“你我之间,不急于一时。”


    柳清卿就这样满心茫然地进了净房。


    除却茫然,也有一层松口气的意味。


    不知怎的,她觉得今日谢琅虽笑着,那笑意却不达眼底,那森森目光看着……好似猎人盯着猎物似的。


    柳清卿环膝坐在浴桶里,温热的水漫过她驱散一日疲惫。


    怎么说,若是原来看他像矜贵矫健的豹子,刚刚给她的感觉却像冰冷游走的蛇。


    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原来总可惜与他共处时间太少,如今却成了另一头。


    她又想起正事。


    若是等他提和离,总是不美的,好似被人赶出去似的。


    虽就是被人赶出去,但她主动提,起码心里头能好受些。


    她想着等手头上的事都理好,跟着她的人也安顿好,这事就可提上日程了。


    须得快些,抢在他开口前头。


    那样被人抛弃的可怜能少些罢?


    一想到离去越来越可能变成真的,柳清卿胸膛中就好似有火在烧,心脏怦怦直跳,要从喉咙跳出来似的。


    柳清卿捂住胸口,连连干呕。


    怕他听到,她赶紧捂住嘴。


    心里算计着事,时间飞快。


    待听到外头催促的叩门声,她才回神。


    “夫人,水凉了罢?莫着凉。”


    “知晓啦。”


    她扬声应道。


    从水中起身,带着一阵淋漓水声,她忙看向门口。


    净房的门依旧紧闭着,她自嘲笑笑,想什么呢,他向来君子,连房事都每月只有两次,不爱与她做这事,又怎会进来。


    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她想多啦。


    擦净水珠,着上寝衣。


    别说经这温热的水一泡,不光一日的疲惫没了,连那股与他同处一室的酸涩都浅上不少。


    从净房出去,出乎意料却见外头烛火明亮,谢琅依旧端坐于八仙桌旁认真看着书册。


    应是正事。


    柳清卿挪开眼,他的正事她从前都不问不看,更别提现在。


    正要从他身边过去时,谢琅却忽然出声叫住了她。


    “夫人。”


    柳清卿止步,略带惊讶地向他望去,“夫君?”


    谢琅笑笑:“我今日拾到一本书,怪有趣的。”


    柳清卿刚要挤出一抹假笑问他是何书便见他将书册翻过来对着她,笑着问道:“夫人可见过这本书?”


    在看清那书册时,有那么一息几乎窒息,柳清卿觉得整个世界轰然巨响后陷入诡异死寂的静默。


    只剩她仓促惶然的心跳声。


    那不是她的话本子吗!她精心包了封皮的话本子!!!


    她眼睁睁地看着皑皑白雪清冷的谢琅用他那白玉般的长指摆弄,哦不,是玩弄着书册,缓缓拨弄一页又一页。


    “瞧着怪有趣的。”


    他轻笑一声,轻抬眉头看她一眼,“我自午后便在看,沉溺其中。”


    话音微凝,拖着长调道:“长了许多见识。”


    天塌也。


    柳清卿脑中浮现这几个字。


    天塌也。


    她觉得这已是极限,却未想到还会听到更加惊魂之言。


    “我们也试试罢。”


    他低声说。


    想到里头种种黄里黄气的画面,柳清卿转身便要跑。却被一条刚硬有力的手臂紧紧捞住了腰身……


    属于他的冷香强势侵来,不等她回神推拒,他便一把按住她颈后,并用带层薄茧的指腹缓缓摩挲,令她瞬时软了腰肢。


    谢琅揽住她。


    后来她便不会游水的人像坠入温热的山泉中一样,浮浮沉沉不得其法。


    后面的事,她朦朦胧胧记不清,只隐约记得他不时在耳边问她,这样可好?这样可对?


    可要重些?


    夫人为何无声,是嫌弃为夫慢了么?


    幽深的眼眸凝在她身上,坚持不懈地问她。


    非要她答话,哪怕是破碎的喉音。


    可她求他缓些,他也不听她的呀!


    那猛烈进攻的架势宛如在战场上冲锋,分明是恨不得要生吞了她!


    她昏昏沉沉地想。


    在晃晃悠悠着坠入黑暗前,她强撑精神瞥眼窗外熹微的光芒,悄悄往前躲。


    艰难拨出一缕思绪想,这人是怎么了?


    身后的人却敏锐发现她走了神,长臂一捞将她拉了回来,不肯遂她的意让她躲避半分。


    柳清卿:……


    又过许多,纷繁复杂的声响终于归于宁静。


    谢琅靠在那,长臂揽着怀中累晕的夫人。


    她白皙的脸颊因他而变得红润,唇瓣也因他肿如熟桃。


    谢琅菲薄的唇角终于微微弯起,他以食指骨节轻轻抚过她潮湿的脸颊。


    许是痒,她拧着眉往他怀中躲,如玉的手臂还紧紧揽住他,挪动身子又往他怀里蹭得更紧。


    好生乖巧,惹人怜惜。


    谢琅终于露出满意的神情。


    他觉得昨日夫人与她妹妹那话应是闹别扭,玩笑罢了。


    应当不是真的。


    在床榻上她喜爱他,与他绝然相配。


    他们分明很好。


    谢琅神情散漫慵懒,揽住她的圆润的肩头,又仔细睨她一眼后也合上眼浅寐片刻。


    一夜劳累,柳清卿睡着了却又恍若未睡,整个人轻飘飘的。


    谢琅从未这般凶狠,她也未体会过力竭而眠,复又震醒的滋味。


    对他的情爱没甚盼望了,话本子里头的黄言黄语倒成了真。


    如干渴的鱼。


    之前还腹诽过谢琅不似传闻中的武将那般孔武有力,这经了一夜,却是实打实地知晓了武将的非同凡响。


    原来之前他是手下留情了。


    原来那处酸软肿痛是这感觉,她的嗓子也哑了。


    柳清卿:“……”


    简直不知如何弄的,明明她强忍着并无喊叫!


    假寐等他起身离去,听他进了净房,提起的心才放下半分,耳边却还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脑子里思来想去,不可遏制想到昨夜种种,连忙咬住唇瓣给压下去。


    若说一时半刻立时便斩断情愫那是假的,但她已日渐抽离出来。


    她向来想得开,不然这些年在柳府也熬不下来。


    谢琅除却不爱她没甚对不起她的,身居高位却洁身自爱、干干净净,是少有的好儿郎。再者等她离去,说不上就再吃不上这此等绝色。


    将自己从这段婚事中抽离出来,不得不说,与他做这事,又舒坦又爽利。昨夜都以为自己要羽化成仙了呢。


    之前含着气不想与他同房,这真同房了便同了吧,即将离去,也没几次了。总推拒也会令他生疑。


    柳清卿将谢琅抛在脑后,开始畅想离去后的日子,她几乎开始期待起来。


    她近来一直认真思考这事。


    她若和离,必不会留恋京城,许会南下游历,也可能去西北塞外体味下别样的风土人情,也是去瞧瞧母亲长大的地方。


    她愿风餐露宿,可李嬷嬷年事已高,还有青橘赵盼生她们年纪尚轻还未成家,也不定愿意。在她心里过了一番,也就林眉有可能随她去。


    既主仆一场,她若离去,也得为她们筹谋后半生无忧。


    近来她一直思索这事,终于在医馆得到灵感。


    草药卖得这样好,她将良田挪出一半种草药不就好了。


    说来奇怪,前些日子柳府派人将扣在小应氏手中的田庄地契痛快交出。小应氏并未露面。


    她之前还搜集小应氏苛待佃农的证据准备釜底抽薪让她喝上一壶,结果就小应氏这样轻飘飘松手了?


    难不成小应氏只是膈应她一下?近来深居简出好久没来给她添堵,就好像这人忽然消失了似的……


    现在就只剩医馆还留了个尾巴。


    有种重重拿起,却轻轻放下的诡异感。好似又有些说不通,好生奇怪。


    柳清卿摸不清头脑,索性暂时不想。


    又不仅感叹,拉着谢琅的虎皮做事却是效果显著。


    心绪复杂,不管怎么说,还是要感谢他。


    不再想他,柳清卿捞起刚刚药田的打算继续思索起来。


    收来的草药须得清理、炮制,所需人手不少,正好若是到时侯府不要嘉兰苑的仆妇,她们也有去处。


    她这样想还有另一层考虑,她如今已能饱腹,但她知饥饿多难受,在施粥那次她便想能为流民做什么。昨日在馄饨摊所见更是让她定了心。


    流离失所的人是为流民,她想挑选出勤恳度日,只缺一份生计便能好起来的人来干活。


    人多了必须得有能拿事的主心骨。她觉得赵盼生眼尖嘴利,赵盼生也是死里逃生出来的,最是适合。李嬷嬷与青橘做些管人管事的活,与在嘉兰苑无异。


    这是她能为她们铺就最好的未来。


    想到这,沉重的心又轻松几分。唇角也忍不住微微弯起。


    忽然,净房门开。


    柳清卿立时拉平嘴角,将双眼闭得紧紧,就当自己还未醒来。


    沉稳的脚步响起,她屏息凝神。心道等他走了还得再睡个回笼觉才是,正想着却发现不对,谢琅居然向床边走来!


    越来越近,藏在锦被中的手蜷缩起来。随着他近,听到他的呼吸声,她忽然觉得腿间的嫩肉烫着发颤,还好是背对床边,悄悄吞咽喉咙。


    就听他在床前止步,柳清卿下意识憋住气不敢动弹,然后就感觉微潮贴在脸上的发丝被缓缓拨开,到温热的指节轻轻来回摩挲她的脸颊,一阵战栗自尾椎往上,痒得很,她悄悄夹住修长的腿。


    “我去上值了,今日你好生歇着。”


    她听到他低磁微哑地说道,嗓音与平常着实不同。她好奇但不敢扭头去看他。


    谢琅垂眸注视着她如蝶翼般轻抖的眼睫,目光往旁边扫去,又定在她倏然泛红的耳朵。不禁想起昨夜,他每每摆弄它,她就会颤声唱出绝佳的调子。


    谢琅眸色幽深,缓慢而仔细地扫过她裸露在外头和藏在锦被下的每一寸身体。自然没有错过她收紧长腿的细微动作。


    指节滑过她的脸颊,又往下贴着她颈侧青色的经脉,将手一翻,以指腹轻触之,后又摩挲两下,见她轻颤,金色的汗毛也立了起来,谢琅眼里才终于起了些许暖意,“昨夜,夫人也是喜欢的,对么?”


    柳清卿咽了咽口水。


    忽然,布料摩挲的声响自身后传来,柳清卿还没来得及绷紧腹部,微凉柔软的触感就在脸颊一触即离。


    等她回神时,正房早已无人。她回头看着那紧闭的房门,躺平了身体,拉着锦被直将自己的脖颈以下盖得严丝合缝。


    刚刚……


    他亲了她?


    他怎么突然亲她?


    若是从前,她不定美得什么样。


    可如今就像酸醋拌着黄酒,又酸涩又辣人,说不出的奇怪滋味。


    柳清卿怔然,呆了好一会儿。


    她怎么觉得这人……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想不明白,索性不想。她素来不爱为难自己,好生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何苦用外物困住自己?


    又躺一会儿才要起,刚撑住手臂坐起来,就忍不住轻嘶一声。


    暗自咬牙,那脸色一瞧心里就在骂人。


    刚一动弹,一股暖流如江如河潺潺流出。


    她惊愕瞪大眼,猛地掀开被子。


    往常他都会给她洗得干干净净,这回是怎了!


    扶起床褥就要起身,脚刚落地要站起却忽然酸软,又跌回床榻。坐住那处,又激起难言成浪的酥麻。


    柳清卿:……


    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虽偶有跳脱,但仍温婉娴淑的女子,此时都忍不住唇瓣开开合合,无声骂骂咧咧。这人是属狗吗!


    本还想今日去田庄,可真是去不成了。


    又缓了一会儿才勉强走去净房,先是红着脸,后又面无表情将自己洗净。


    喜爱是喜爱的,可此刻的喜爱好像扎满尖针的苹果,她咬了一口,苹果是清脆香甜,却也扎的她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想一想,他有什么错,不爱她罢了。


    他对她如同上好的毒药。他越周全待她,她却越难过。


    柳清卿黯然垂下眼,压下这股酸涩难言。


    也不知未来哪个好命的贵女有这好福气能让他死心塌地地爱护。


    想想就忍不住艳羡!


    洗净后出了净房,她已将满腔繁复的情绪收拾干净。


    紧接着便去拿那锦盒,原本还以为避孕药丸用不上。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出乎意料地,她却没往妆匣那走去,转而去了东厢。


    从不起眼的柜子中拿出母亲留下的那盒子,放下玉佩,盒子内层打开,露出静静躺在里面的三粒药丸。


    她在柳府艰难长大,最初知晓的道理便是狡兔三窟。


    她最初是将锦盒藏在妆匣中,可后来想了想总觉得不安稳,虽旁人不会动她的东西,但万一呢?她又弄来三枚瞧着相似的药丸放了进去,将真的药丸挪出来,重新找了新地方藏了起来。


    她在每个药丸上头还刻了不起眼的痕迹,迎着光离近仔细瞧才能瞧出来。


    她想了想谢琅留给他的那些东西,直接将整个药丸塞进嘴里。


    不敢叫人知晓,又忘了先要茶水。空口咀嚼药丸,这药可真苦啊。


    苦出了滚烫的泪花,柳清卿捂住了眼睛。


    他太诱人了,像惑人的魅魔召唤她再入深潭,令她有些遭不住。


    柳清卿脑中浮现出一个念头——她得快些走了。


    且她倍加期待她拿出和离书时他的惊诧。


    她恹恹躺了一天,昏昏欲睡,时睡时醒。


    好生疲惫,每一寸皮肉都像被卸下又重新安上一般。


    李嬷嬷瞧着别提多开怀,直掩住嘴偷笑。看到这对小儿女终和好,她心情大好。晚上给她又炖鸡汤又炙羊肉,要给小姐好生补补。


    到了晚食时,谢琅还未归,倒是许久未见的胖鸽又重新出现,扑扇着翅膀落于廊下。


    不管谢琅如何,柳清卿对着胖乎乎的白鸽倒是喜欢,忙让人取了谷粒来喂给胖鸽,等胖鸽吃完才取下信筒。


    又看到另一边鸽腿上绑着一精致瓷瓶。


    是何?


    意料之中谢琅不归。


    上头是他的字迹——有事,不归,上药。


    看到最后二字,柳清卿红了脸,将纸条团成一团扔到一旁。


    知晓这药瓶是何了!


    不回来倒让她松口气,经了昨夜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面对他才好。


    用了晚食她便倒头大睡,誓要将昨日没捞着睡的觉给补回来。


    翌日醒来,神清气爽。


    试探着下地,已恢复大半。不知谢琅从哪寻得药,真是不错。


    恰逢秋收,她准备带赵盼生在城中转了一圈。一是探查,二是了解。


    她愿助一些勤恳踏实却落难的好人回归正路。


    心中有了事,有了念想,不被选择的伤痛便渐渐轻了。


    想到即将成行的药田和雇人,再起些房子,她甚至跃跃欲试。挂念的事情可多了,晃神的时候便更少。


    她的世界更加广阔,情爱在这些面前,轻上许多。


    近来流民多,她一女子不适合独自行走。


    思来想去只好请表兄镇镇场面,别说表兄平日瞧着温文尔雅,这一板起脸那真叫一个气势凛凛令人生畏呢!


    办起事来省去许多麻烦。


    这不表兄今日陪同来田庄,她们主仆一人凑到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表兄。


    “表少爷不愧是我朝栋梁之材,才高八斗气宇轩昂!”


    “更是温文尔雅,玉树临风呢!”


    李嬷嬷更是,“这等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满天下也没几个!也不知谁有那好福气,许是上辈子救了菩萨才成呢!”


    应于诚被夸得满面通红,温润如玉的俊脸好似映上红霞。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朝她们连连拱手作揖求饶,让她们莫再说了。他素来在兵营的糙汉子堆里长大,何尝让人如此夸过!


    上回如此羞还是幼童时顽劣闯祸被父亲扒光了挂在家中横梁上,弟弟拿着冰糖果子坐在地上眨巴着眼睛仰头瞧的时候。


    见表兄如此臊得慌,柳清卿含笑为他解围,“表兄倒叫我想起了一句诗。”


    李嬷嬷三人见小姐开口立时闭嘴,也紧着想听小姐会说什么呢。


    应于诚忙向她投来感激的目光,好奇问道:“哪句诗?”


    柳清卿凝神思索,这还是她近来才看的,印象之深,她记起眼睛一亮,缓声念了出来,“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


    说罢抿唇憋笑,眼神俏皮地看向他。


    如春日杨柳般夺目,像璀璨朝霞般明媚。


    和缓的嗓音如冰川融化而成的清溪,直淌进了应于诚的心里。


    表妹说他如春柳……


    她的那个柳吗?


    他似被雷电击中,脸红更甚刚刚。身体轻颤一下,藏于衣袖下的大手忽然攥紧。


    他垂下眼帘朝表妹拱手:“应某实难受如此夸赞。”


    又仿若无事般轻笑着摇头:“原以为表妹好心解救我,没想到你们主仆一心。”


    作弄他。


    他便这样轻飘飘将表妹沉甸甸,却易留人口舌的夸赞掀了过去。


    柳清卿不知,嘴角含着一抹淡淡的笑。


    李嬷嬷忽然问起了西北边关的趣闻,柳清卿都听过了,便抬步走到廊边,仰起头来。


    外头的天这样蓝!水那样清!


    每每出了侯府,心也跟轻巧的纸鸢似的,被清风送到天上。


    她头一回品味到自由的滋味。


    虽身体还困于这繁华汹涌的京城,但她的心境已与从前不同。


    不拘泥与小小后宅,她好像……能做许多事!


    此番表兄还带来更好的消息。


    应家有镖局,若她需要,便尽取用之。


    这便解了柳清卿心头最后一患,她之前便愁若药材太多京城吃不下怎么办。倒是可以卖给收药的药商,可若无退路容易被药商拿捏。


    谢琅一连多日都未回府,倒是胖鸽日日带着他的信笺来。


    想是有急务无法脱身。


    柳清卿倒觉得他更忙些才好,只觉得胖鸽怎么瞧着一日比一日瘦了?


    有了应于诚坐镇,连田庄旁起房子都快上许多。


    他平常无事时便骑马去瞧上一瞧。


    佃农都以为他是主家夫君呢,对他更加恭敬。不过没人在他与柳清卿面前说,他们便都不知晓。


    又过一日。


    谢琅骑着威风凛凛的千里马赶路终于望见城门。


    “大人,歇息一会儿吧!”


    谢伍在后头遥遥地喊。


    他倒无妨,可再不歇他的马要累死了。


    谢琅闻言攥紧缰绳,千里马前蹄跃起停住。


    谢琅回眸看眼谢伍,又抬眼看看尚早的天色,转眸看见不远处的一处清澈小溪便利落下马。


    拘一捧水洗了把脸,重束墨发。


    又拿出水囊饮了会水。


    谢伍虽也算精壮强悍,但比大人还差得远。正瘫坐在树下,狼狈地张嘴喘气。


    遥望着大人的动作,心道好生稀奇。


    大人何时在意过这些?


    “夫人在哪?”谢琅走来问道。


    谢伍忙答:“据来信夫人这几日白日都在田庄。”


    “那便去田庄瞧瞧,接夫人回府。”


    没歇一会儿又要走,谢伍苦着脸,也不敢言语。


    这几日大人心情不好得狠,也不知怎的,近来摄政王总急派出京的公务。


    大人日日沉着脸,谢伍倒是理解,新婚妻子等在家中,若他回不去家,他也心绪不佳。


    就是苦了那白鸽,日日来回飞。


    按那距离,估么整日都在路上飞吧。


    再启程不算全速前进,谢琅攥紧缰绳收着劲,摸了摸衣襟里的锦盒。


    之前惹她生了气,才让她说出那般刺耳的话。


    他这回去郢城,给她带了礼物。


    不知她可会喜欢?


    临近田庄时,谢琅放慢速度,他还是第一次来这边便仔细瞧了瞧。


    放眼望去,吹风麦浪,沉甸甸的金色直晃眼。


    听闻这附近的良田多在高门大户名下。


    他不知柳清卿会在何处,便使骏马放缓速度,锐利的目光四望。


    远远的,在挨着树林那处,有两道相携的人影,正跟一群百姓凑到一块好似在交谈。


    男子身型魁梧挺拔,女人娇小白嫩,离得这样远,他都能瞧见她露在外面仿若月光皎白的皮肤。


    谢琅眯起眼,俊脸上因终于归家而起的慵懒笑意渐渐散去。


    骏马许是感知到主子的不郁,停在原地来回踏蹄,马蹄哒哒。


    远处树下那男子耳力极好,循声回首。


    一时间,两个男人,四目相对。


    这还是应于诚入京以来,两人初次“狭路相逢”。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表兄哪日走?我想与表……


    第五十四章


    可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下一瞬谢琅便见这位斯文儒雅的应少将军朝他颔首,而后回头朝着身旁的姑娘说了句话,那人便猛然回头。


    果然没瞧错,是他的妻啊……


    隔得这般远,他都能瞧出她的惊诧。


    谢琅忽感不悦,为何惊诧?他来此处有何可惊诧的?


    他利落下马,将缰绳交予谢伍,便朝他们直直走去。


    见他过来,柳清卿忙扭头将刚刚的未完的话收了尾,勉励他们好生干活。若干得好,银钱都是可涨的。


    赶在谢琅过来前,柳清卿匆忙将人都赶走。


    人群四散,应于诚看着表妹绷紧的脸庞若有所思。


    还未来得及细想,谢琅便已到他们跟前。


    应于诚先朝谢琅拱手,“谢大人。”


    谢琅回礼,“应少将军。”


    两人便无话了。


    仨人静默立于树下,一时间无人开口便陷入一阵诡异的静默。


    应于诚悄然打量着谢琅,隐有雏形的权臣之姿,果真威风凛凛,气宇不凡。想表妹在柳府艰难长大,能嫁得如此郎君被护于羽翼之下也算是苦尽甘来。


    不知谢大人可知表妹近来所为,他刚知时都颇为惊讶,没想到表妹一弱小女子还能有这般胸襟。他一想,便想跟谢大人夸赞表妹一番,也好叫谢大人知晓表妹不是娘家无人撑腰。


    “谢大人可知卿卿近来……”


    话还未说完,两道目光朝他投来。


    一道如凛冽寒刃,一道懵懂后急色。


    还未等他说完,柳清卿便急急开口打断了表兄,“时辰不早了,表兄还得早些回去歇息。”


    她瞥眼沉默的谢琅,硬着头皮朝表兄福身行礼,“夫君刚回,想来要回府休整一番,我们便先行离去了。”


    谢琅闻言淡淡睨她一眼,将她慌乱的目光和乱颤的羽睫看进眼里。


    既她如此说,似在担忧自己,谢琅没再拆穿追究,而是朝应于诚又一拱手,“应少将军。”


    应于诚也敛神回礼。


    应于诚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不由出了神。


    明明是好事,表妹为何不愿让谢大人知晓?


    他们夫妇之间,好似不大寻常。


    出乎意料,回程谢琅却未骑马,而是随柳清卿进了她的车驾。


    柳清卿听到身后的声响忙回头,见谢琅跟上来惊愕地眨了眨眼。谢琅眼神闪了闪,“一直赶路,有些疲累。”


    柳清卿颔首,便动作很快拽着软垫到车厢角落,倚着厢壁坐好,将多半的地方让给谢琅。


    勉强笑笑,“夫君可是疲累?快好生歇歇。”


    这样大的车厢她缩在角落,空余的地方谢琅躺下都成!


    可谢琅瞥她一眼,却没顺她的意,四平八稳坐到她身旁,一条长腿放平,一条曲起,仰头靠于车厢上闭目养神。


    “谢过夫人。”


    过了一会儿,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柳清卿才瞧瞧上下打量他一番。他俊美的脸上满是倦意,好似是黑了些,眼下也有一团青灰。


    哪怕是大权在握的权臣如何,不也得在外头风餐露宿?


    这年头,做什么都不易。


    心里放下了他,对他的怨也淡了,几乎没了。


    柳清卿撩起车帘抬眸望向蔚蓝的天,想到抢先一步提和离,谢琅看到和离书许会愕然,心里一阵畅快。又憧憬起了未来,她已有预感,她快要离开了。


    像忽然发觉自己拥有翅膀的小雀,忍不住心中雀跃。


    她不知这时谢琅已悄悄看她好几眼,他心中却一直记挂着刚刚——应大人为何叫她卿卿。


    他还未在外头这般唤过她。


    这个发现令他不适。


    还有,刚刚应少将军说话被她急忙岔开,她好似不愿他知晓什么。


    他不知为何不适,便一路沉默着,只是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柳清卿察觉到,匆匆后头,便撞进他幽深如潭水的漆黑眼眸中。


    互视彼此,离得近都能从对方的瞳孔中看清自己的影子。


    谢琅喉结微动,忽然抬手勾住她的手指,垂下眼,另一只手从衣襟内侧摸出锦盒,塞进她手中。


    “瞧瞧可喜欢。”


    柳清卿瞧着他,在他含笑鼓励的目光下打开盒盖,待看清里面东西时,倏地瞪圆了眼。


    居然是满满一盒的各色宝石。


    形状优美,晶莹剔透,泛着油亮润泽的光,一看便是不易得的上等佳宝。


    “不知你喜欢什么,便索性趁这回搜罗了些宝石。”


    他轻声道:“喜欢做什么便派人去做。”


    见她怔愣,谢琅眼里终于有了笑意,又不知从哪变出一枚圆润的悬珠递到她面前,“此乃悬珠。”


    她呆呆抬眸看向他,谢琅继续说,“也叫夜明珠。夫人若怕黑,晚上便置于床榻上,也不刺眼。”


    柳清卿不知他是何时发现自己睡在正房时总会燃着一烛,此刻她的心情颇为复杂。


    好像从成亲后第一面的那套头面后,这是他第二回送她礼物。


    为了不露出破绽,她只好满眼欢欣接了下来,“谢夫君。”


    谢琅却怔忪一瞬后才回神似的,“你我夫妻,不必言谢。”


    她为何不喜欢?


    没一会儿便回到侯府。


    柳清卿知晓谢琅自是要先去处理公务,便先回嘉兰苑,两人在影壁后分别,谢琅走出去几步后却驻足回眸望着她渐远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她都未回头。


    去到书房,出乎意料的,谢琅并未先理急务,而是命谢伍将探子的报信拿来。


    藏于暗处的探子自然知晓夫人近日在田庄忙碌,不过夫人近来一直忙碌田庄的事,也无甚特别的。


    ——夫人将一半良田种上了药材,又多雇了些干活的人。


    上头写着。


    谢琅一一翻阅,都是写着夫人近日在田庄忙碌的琐事,没甚特别。


    谢琅摆了摆手让谢伍下去,向后靠在椅背上,抬手按了按酸胀的眉心。


    难道是他想多了?


    不知怎的,隐隐总觉得要有事发生。


    谢琅如玉般的长指轻点桌面,眸色幽然。


    应少将军来京久矣,是时候得回西北了。


    另一头,柳清卿回到正房,赶在谢琅回之前先好生沐浴一番。


    坐在浴桶中却想,说起来奇怪,这几回却没见着穆子应。


    今天听人说他在,可怎都没寻到人呢。


    柳清卿又想起他那与她,还有和表兄极为相似的玉佩。她又不傻,到这地步自然知晓他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应是不简单,既露出破绽便是要她去探查,她偏不。


    柳清卿此刻心都要飞出京城,已无心思再细究这些。


    她对这种藏于深处的秘辛再无半点兴趣,他要想告知早就告知了。她无意也再无心力去挖掘。


    经了谢琅之后,她觉得人啊,大多数时候,应是难得糊涂。


    她现在堵着一口气,一门心思便是将身边的人都安顿好,将之前的多少算也弄妥帖,便要抢在谢琅前头将和离书拿出来。


    每日都极忙碌,医馆那头唐掌柜也暗示小应氏似是遇着了事,上回害柳许妾室小产后被柳许发配到京郊的庄子中,在那大病一场伤了内里才被柳许允许回府休养,现下除了每月往外运草药外已无精力再来医馆捣乱。


    今日疲累,在浴桶中被暖乎乎的温水烘得昏昏欲睡。


    勉强从浴桶中爬出来,都顾不得还湿着的发尾便上了床榻钻进被衾里,一闭眼便沉入梦乡。


    谢琅回来时便看得是这样一副美人入睡图。


    如绸缎般的长发如银河般铺散,她像猫儿一般将自己团成了团,桃红的锦被直盖到脖颈,映在她白皙的脸上。床榻旁的烛火燃着,他看向她枕边,没见那颗夜明珠,不由垂下眼睫。


    他坐在床边,沉默注视她良久。


    烛火映在他俊美的脸上,忽明忽暗。转身去拿了干燥的巾帕,捞起她的湿法裹住,缓缓擦拭。


    近来颇有许多事搅成一团的混乱之感,他总想与她好生聊聊,可不知怎的偏就难凑到一起。摄政王那头派得急务骤然多起来,他总紧急离京,连先回趟府都不得。


    那头湖广总督后面的暗线也动了起来。


    他与魏明昭查明北羌和北戎近来有异动似是因为那边据称有医仙下凡助他们夺取中原,原来他们医疗不行,兵将受伤便是等死,如今好似得了灵丹妙药,没这后顾之忧了,故而蠢蠢欲动想重新杀回来。


    具体还得细察,魏明昭已派几路探子往那边去了。


    烛火噼啪,谢琅回神,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


    再摸长发只微潮,他将巾帕放在八仙桌上,回来吹灭烛火,于她身旁躺下,果然没过片刻,沉睡的她便像闻着鱼腥味的猫,循着他身上散发的暖意便钻进他怀中,柔软的脸颊贴在他的胸口上。


    谢琅说不清对她是何感情,更何况经了父母之事后,他以为许多事实则论迹不论心。


    他抬手将黏在她脸颊上的发丝拨了回去,忽然轻叹口气,沾染情爱之人最后总会状若疯癫,无论是他父母还是魏明昭,都是如此。有失体面,丑态尽显,他不愿走他们的老路。


    谢琅觉得他们如此甚好。虽说无关情爱,但若不过分,他愿纵着她宠着她。


    他们时间还长,柳氏善解人意,总会理解他。


    想清楚,感受着怀中她温热的身子,他压下近来起伏不定的心绪,谢琅最后看她一眼,便也合上了眼-


    翌日醒来柳清卿洗漱好出来准备用早食时便见桌上的放着一枚巾帕,疑惑过去拿起闻了闻,上头有她惯用的茉莉花澡豆的香味。


    可她不记得拿了呀?


    正巧赵盼生进来,她便让赵盼生收起来。


    昨夜睡得好,一颗心透透亮亮的,将这小事抛于脑后。


    柳清卿心里有了盼头,日子过得更加起劲。


    按照计划稳步推行,在府中也无甚大变。若说近来有异,那就是谢琅日日回房睡了。


    且不管做甚,都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每每回头他却都在看书或作画,许是自己看错了多想了。


    他没发现什么罢?


    柳清卿细细想来,谢六如今不在她身边跟着,若说被发现,以谢琅的性子说不准早顺水推舟将和离书准备好。


    他日日还回,应是没发现什么,柳清卿心定了定。


    这阵子柳清卿可忙,半点顾不上他。


    也不知嘉姨近来如何,她回府晚,又找不着由头再去二叔的院子里,只能在晚食后借着去花园散步的功夫往院子里投掷东西。


    主要还是金子,好携带好私藏。


    忙得头昏脑胀,又一日柳清卿回侯府,还未行至嘉兰苑便见谢琬琰正在垂花门外徘徊。


    许久不见的谢琬琰忽然现身。


    看着谢琬琰苗条窈窕的身影,柳清卿恍惚一瞬,才意识到已许久没见过谢琬琰。


    在书房那次听到谢琬琰对谢琅的质问后,她向来不会做戏,也不知如何面对她,有都是事情,便没再去找她。


    谢琬琰也是如此,她俩默契地没寻彼此,想来是相同的心思。


    听到她的脚步声,谢琬琰回头,柳清卿也在她面前止住脚步朝她笑笑。谢琬琰却没笑,拧着眉毛,眼睛定定凝在她身上,仔细端详她。


    忽然没头没脑直接来了句,“你好似变了。”


    听得柳清卿霎时背后汗毛束起,这对姐弟是怎么回事,难道会看透人心不成。总觉得在他们面前仿若不着寸缕,他们轻易就能将她看透。


    柳清卿提了提微僵的唇角,佯装不懂着笑道:“可不是,近来可多事呢。”


    谢琬琰却依旧紧盯着她不放。


    她近来没来府中找柳清卿是因为她那好弟弟不做人事,她没脸来!


    可昨夜魏明昭回府时歪缠她到半夜,她恼着要咬人时魏明昭却神秘兮兮地说,待结束告诉她一个秘密。


    她自然不肯,魏明昭却说是关于柳清卿的秘密。


    她便狠狠咬住魏明昭的肩膀,允了他扬旗进攻。


    魏明昭最后说的话也的确惊她一惊。


    “你那弟妇似有离意。”


    将她朦胧疲乏的睡意霎时惊得四散消失,她揪着他问,什么叫有离意。


    他却衔着高深莫测的笑,眼底闪着光。


    吓得她今日早早醒来便回来打探。


    她先去了祖母那请安,没瞧出什么异样,便又出府溜达一圈,想与柳清卿来此偶遇。结果许是运气不佳,没碰着人。


    只能又回嘉兰苑门口守株待兔,这才将人给逮着了。


    柳清卿迎谢琬琰进了院,引她去了暖阁。


    入了秋一日比一日凉,尤其日头落山之后,更是冷。暖阁里已燃起了炭火,不过柳清卿没那般娇奢,便是谢琅让人送来银丝碳,她也放着先用普通的黑碳。


    这会青橘估摸着小姐回府的时辰,提前燃好了炭火,暖阁里暖融融的。


    先前请安时已将玉佩给了老夫人,还未来得及遣人将东西送给谢琬琰,正好她来了。柳清卿哎呀一声将锦盒递给谢琬琰,谢琬琰懵懂接过,打开一瞧,面露惊色,啪地一声又将盒子合上。


    “这是何?”她瞪大眼睛。


    柳清卿却笑:“这是送给姐姐的礼。”


    谢琬琰不要,拽过柳清卿的手就要还回去。柳清卿哪能让她得逞,她受过姐姐照拂,如今既已有去意,应当有所感谢。不然不成了不记恩的白眼狼?


    谢琬琰惊愕着,红唇微张。


    这物贵重,她都不舍得买!


    “我借着侯府的由头得了不少贵人的赏赐,只给祖母和姐姐买了这两样,哪算什么?”


    想着又唤青橘过来。


    青橘抱着一略大的木箱,放到几上便退下。


    “这是给两个小家伙的,我也不知他俩喜爱什么,便看着什么有趣就买了什么。”


    卿卿怎忽然给她买这样贵重的礼,又给俩小祖宗买了这样多。谢琬琰心咯噔一下,本来半信魏明昭的话,此刻是全然信了。


    唇瓣抿了抿,想劝说,却又张不开嘴。


    她又不是不知自己弟弟,瞧着人模人样端方君子一般,实则又臭又硬的狗脾气,卿卿定是遭了大委屈才决意要走。她若劝了,将卿卿置于何地?


    谢琅自幼顺风顺水,呼风唤雨,不知何为珍惜,何为珍贵。又经了父母那事将自己封闭,须得撞了南墙才能应对本心啊。


    就像魏明昭当初那样。


    魏明昭若不是粉身碎骨涅槃重生,他们也断然不会在一起,她早嫁了旁人。


    想是这样想,谢琬琰却舍不得柳清卿。


    谁知道谢琅那人能不能争气将人留下?


    她忽然决定,今日不回魏府。


    她要与卿卿挤在一块睡一夜,一探究竟。


    “卿卿还没去过我的闺房吧?”


    谢琬琰忽然道:“要不要去瞧瞧?我那院子有秋千,可好玩了。”


    谢琬琰就这样把柳清卿拐回了自己的院子,又好说歹说将人留了下来。


    两人就挤在一个被窝里,烤着炭火小声叙话。


    谢琬琰给柳清卿讲了好些京中大人的秘闻。这还是柳清卿初次有这种闺中乐事,好不新鲜,瞪圆了眼睛听得入迷。


    却有些遗憾,谢琬琰这样好的人,这般情境也就这一回了。


    谢琬琰瞧她这副懵懂娇憨的模样却软了心。罢了,怎忍心哄骗她?


    若她那样做,跟旁人有何差别?


    到最后,等柳清卿昏昏欲睡时,谢琬琰还是没忍住叮咛她,“日后遇着事,记得跟我说。”


    冷月高悬。


    谢琅在房中等上许久也没将夫人等回,不得不冷着脸去谢琬琰那要人。


    刚叩响房门,便听一阵脚步声停于门后,他屈起手指。


    “夫人?”他低声唤。


    门后传来一声冷笑,“回吧,此处无你的夫人。”


    谢琅拧眉,柳清卿明明在房中。


    “你不要插科打诨。”谢琅嗓音泛冷。


    谢琬琰也压着嗓音怒气冲冲回道:“快走不送!你个拙口钝腮的浑人!”


    谢琅:“……”


    沉着脸去书房召谢伍过来,让谢伍去寻魏明昭的人。


    却没想到谢伍回来禀报,“魏大人今日出京了。”


    那边无法从谢琬琰那处抢人了,谢琅叹气。


    回到正房,于床榻上合上眼。


    鼻息间都是她的香气,她那头无人,听不到她平顺的呼吸声,太静了。


    今日疲累,隐有失控之感,谢琅抬手将手臂搭在额上盯着床帐。


    谢琅却怎么都睡不着,他侧眸看向身旁空荡的位置,怔忪着抚上胸口。


    胸腔里翻腾着一股他不知的滋味。


    这是什么?-


    又一日醒来,谢琬琰刚用完早食便被魏明昭派人抓走,走前倒不急,谢琬琰将柳清卿一路送回嘉兰苑,好似颇为不舍,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到了嘉兰苑门口,两人驻足,你瞧着我,我瞧着你。


    柳清卿见谢琬琰没走的意思,不由面露疑惑,笑着拉起谢琬琰的手,“怎了姐姐,可是跟我还有话说?”


    谢琬琰盯着她,离得这样近,自然看得清她眼中的一派轻松悠然,再也瞧不见从前因对谢琅有情意的拘谨茫然。


    再也骗不了自己,谢琬琰心中怅然,卿卿到底是与从前不同了。


    最后她将腰间的玉佩摘下塞到柳清卿手中,在柳清卿惊讶的目光中按着她的手指让她握住。


    千言万语只凝成一句话,“珈蓝茶庄在我名下,这是茶庄的信牌,若你日后遇着什么事,拿着玉佩去不论哪个茶庄,都会有人帮你。”


    察觉到她的言外之意,柳清卿内心猛地一紧,瞳孔骤缩,她咽了咽喉咙,姐姐好像知晓她要走似的,却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见她这样不安,谢琬琰心下不忍,咽下哽咽,用力按住她的手,“你定要收好了,人生在世便要顺应心意,不能委屈自己。但不管如何……万事都可去魏府寻我,你可知晓?”


    心中将谢琅骂了个狗血喷头!


    柳清卿怔忪。


    等缓过神时谢琬琰早已离去,柳清卿怔然低眸望着手中的玉佩,眼底起了一层热雾气。


    今日还要去田庄收尾,柳清卿缓了会心情便如常出府。


    应于诚早在田庄那等着她了。


    两人仔细瞧过即将成型的土坯房,柳清卿不由怔忪低喃一句,“若是青砖瓦房应更好。”


    应于诚却笑她:“哪有给下人用青砖房的。”


    见柳清卿诧异望来,应于诚连忙解释,“不是说他们住不得,而是若让他们住了,在这城门外太显眼了。”


    应于诚朝她摇头,意味深长道:“反倒给他们惹祸事,不长久。”


    如今这村长都住不上青砖房,若是真盖了这等好房子,这些流民哪还能捞的着住呢?


    柳清卿了然,这才知道自己过于天真。居然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朝表兄羞涩笑笑。


    有应于诚的保驾护航,这回可顺当。


    不过几日,众人齐忙活赶在霜降之前将房子起了起来。


    土坯房虽比青砖瓦房快,但也要先将土混着稻草末做成土砖。待土砖晾透后才能砌砖盖房,最后用稻草铺在屋顶。


    遮风避雨,起码今冬能熬过去。


    那头一半的良田收获完也拨出来准备种药材。


    有陆老大夫和唐掌柜把关,什么时节该种什么可容易得很。


    今岁准备先种三白,白芍,白芷和白术。


    白芍止痛,白芷能治风寒及疮疡肿毒,白术补气补血。都是现今急缺的救命良药。


    剩余的空当便让陆老大夫看着种了。


    再种些丹参,桔梗,半夏,知母甚的。


    此外更有好消息,小应氏居然悄然无息地将医馆也撒了手,条件仅是让唐掌柜每旬给她在外的药铺运些草药罢了。


    好生奇怪。


    许是侯府唬人吧,抑或是表兄作了甚?


    倒真让她猜着了,近来柳许在朝堂上吃尽了苦头,据称上头动了将他外放的心思,柳许哪舍得这繁华京城,顿时吓得屁滚尿流,他这年岁外放,断然没有再回京的可能。


    他再傻也知是为何,回去将小应氏好顿收拾,一反前些年捧在手心上的模样,将其打的鼻青脸肿浑身没块好肉想,逼着小应氏将手里攥着的东西全交出去。


    她收好过去小应氏留下的字据,若以后她再寻事生非,也好反驳相击。


    这事是无人寻便罢,若有人追究也够喝一壶。


    正欲开心,却从应于诚那得了消息。


    “表妹,我要回西北了。”


    柳清卿如鸟雀飞翔的心绪霎时啪地摔到了地上,她还想着提了和离之后,正好随表兄一道回西北瞧瞧呢。


    去看看那个威风凛凛,“劫富济贫”的十岁小姑娘将军。


    却没想到表兄走得这般快,不由面露不舍。


    这软乎乎的神情在应于诚眼里她一直就像毛茸茸的幼猫,但是有主意有章程的厉害猫猫。见她这副模样,不由软了心肠。


    他知他不该如此,却还是忍不住问,“怎了?表妹可是有话要说?”


    却没想到表妹连连几句向他砸下惊雷,令他脑中雷鸣。


    “表兄哪日走?我想与表兄一道去西北瞧瞧。”


    应于诚讶然:“妹夫公务繁忙,可有时间同行?”


    柳清卿却摇头:“待我和离完,便可随表兄走。表兄可等上我两日,我这就归家去收拾行囊。”


    向来温文尔雅的应于诚因惊愕薄唇微张。他这表妹可知道自己说得是甚吗?


    薄唇又张又合,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嗓音已然发哑,“不好好的,怎就要和离了?”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和离书?


    第五十五章


    好好的吗?


    柳清卿听到此却微微出神,想来在旁人眼中他们却是好好的。


    扪心自问,谢琅对她不错。后来在那场雨后她在榻上躺了三天,从最初的委屈难过,到后来他未来过,她也慢慢看开了。


    她不想再因一点偏爱向旁人摇首乞怜。


    那模样……未免太可怜可悲。


    她有自己便够了,从那往后,她决心向内求,不再将希望或是其他寄托给他人。


    再者谢琅有意和离,她既然知晓,总不好再装聋作哑占他的便宜。


    她已占了不少,也沾了谢琅不少光,扯着他的虎皮将嫁妆收回,又将田庄的事办的妥妥当当的,全是靠着谢琅,她心里知晓。她承他的情。


    故而更不能扮痴装傻一直黏着人家。


    那样连她都会瞧不起自己。


    她的神情变幻,似喜似悲。看得应于诚心里难受,他忙开口打断她的思绪,匆忙道:“我三日……不,五日后启程,不知表妹可否来得及。”


    他觉应是来不及的,和离是割断两姓之好,哪能那般轻易。那他便看看能否往后拖些时日,也不知怎的,父亲忽然来急信让他回,又没说是何事。


    “应是可以”,


    柳清卿回神,仰起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她想说是谢琅想和离,转念又觉得旁人听到耳中难免多想,便转口说道:“我们二人都如此打算。”


    又是一个惊雷,应于诚不可置信。


    他已数不清今日被表妹惊讶多少次了。


    但他觉得……谢大人应无此意。


    犹疑片刻,应于诚望着表妹殷切的神情还是软了心肠,“那表妹先忙……我这两日都在京城。”


    “知晓啦表兄!”


    得了表兄准话,柳清卿觉着自己离策马奔腾的日子不远了!


    忍不住的雀跃,跟表兄道别后催着车夫快快驾车回府。


    时间紧得很,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应于诚与柳清卿的马车随行半路,待到了客栈便与她分别。


    下马将缰绳交给小二,他立在那望着远去的马车,待马车转过街角再也看不到,他才敛眉转身进了客栈。


    不大不小的客房中,各色用具一应俱全,书桌上还扣着他晨起读过的书。


    他在京城除却有事,回了客栈便在房中,并不怎四处闲逛。


    将门合上,应于诚垂眼立着。


    他无法欺骗自己,在听到这话后第一瞬是惊讶,转瞬心中便升起隐秘的欢喜。


    浅吸口气,他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玉般的面庞霎时红了一片。


    另一头柳清卿回到侯府,便风风火火忙了起来。


    离开说得轻巧,柳清卿却有许多事要做。


    她想着跟谢琅提了和离,顺当拿到和离书后便得先去跟老夫人请罪道别。


    别的不说,老夫人半点长辈架子都无,尽心尽力教她如何管家,也不似旁的长辈那般总想管着人。


    王妃待她不薄,不管因何而起,她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也得去好好谢过王妃。


    还有谢琬琰和两个奶娃娃,走之前总得与他们再逛次街市。


    她要先询问李嬷嬷她们几个想去哪,再安排嘉兰苑的下人们,总不能跟她一场落得无处可去。


    还须将金银细软都收拾妥当,在京中的产业也得交到放心的人手中打理。


    总之拿到和离书之前这些琐事的章程都得拿出来,总不能跟谢琅提了和离,却还赖在侯府吧?


    若是一时半会儿离不了京,总得有个去处。


    医馆倒是能住,但她想寻个静些的宅子。


    她便打算让赵盼生出去寻觅暂且先赁个二进的宅院,总得将嫁妆先挪出侯府。都和离了就不能再占着人家的库房。


    第一件事便是让李嬷嬷将嫁妆理一理,照着单子规整到一起,再就是将她自己买的那些头面首饰一并收起,谢琬琰赠予她的她拿着,王妃赏赐给她的不贵重的物件都收起来,至于王妃和老夫人给她那些贵重的,她都留在侯府。


    不多拿他一分一毫。


    李嬷嬷领命,倒是一头雾水,瞅瞅最机灵的赵盼生,赵盼生朝她摇头,沉迷厨艺给小姐补身子的青橘更不知了。


    李嬷嬷一踏出正房,还未下石阶就觉得这眼皮子跳得厉害,迟疑着回头,便瞧见小姐正将手腕上那对同心翡翠镯脱下来置于妆匣内。


    李嬷嬷心咯噔一下,左瞧瞧右瞧瞧见无人发觉一个倒退闪身便又回正房,扭过身体便将正房的门紧紧关上。


    不禁大惊失色,“小姐这是作甚!”


    她知晓小姐有多喜爱这对同心翡翠镯,在得了的第二天难得如幼时那般撒娇似的让她瞧。从得了这镯,就没再戴过旁的镯子。


    这是忽然怎了?


    柳清卿没想到李嬷嬷会杀个回马枪,被撞个正着也没想着瞒着嬷嬷,里外就这两天的事了。她越过嬷嬷的肩膀望了眼紧闭的房门,牵着嬷嬷的手于窗边的美人榻上坐下。


    李嬷嬷哪敢坐这?这都是往常小姐和姑爷看书温存的地。柳清卿却一把将嬷嬷按着坐下,虽用劲并不大,借着嬷嬷发懵的劲,一下就坐实了。跟烫屁股似的,李嬷嬷立时弹了起来。


    “嬷嬷,我要与大人和离了。”


    这话一出,嬷嬷双腿瞬时软了,跌坐在榻上。


    眼睛霎时红了,嘴唇又张又合,最后只颤着嗓子憋出一句,“怎就要和离了……”


    她的小姐刚过上好日子啊!若是和离,小姐去哪?谁能护着小姐?在如今的世道,小姐又这般花容月貌,若无人护着在外行走,岂不是跟等着豺狼虎豹啃食的肥肉?


    “嬷嬷且安心”,


    柳清卿拍了拍李嬷嬷的手,“我都打算好了。”


    说罢便将打算一一说给李嬷嬷听,李嬷嬷听完脑瓜子嗡嗡直响。呆愣出神坐在那许久未动,柳清卿也未催她,自顾自起身先去理妆匣。


    李嬷嬷听着动静回了神,瞧着小姐颇有兴致忙碌着,心里的滋味啊,跟吞了一海缸的老醋似的。她抬手捂住眼睛,狠狠抽了下鼻子,在小姐看过来之前便起身匆匆往外走,“我去给小姐理理嫁妆去。”


    管小姐最后能否真与谢琅和离,她可得护好了小姐的嫁妆,自己怀里的东西断不能让旁人掏出去。在小应氏那处吃的亏可万万不能吃第二回了。


    李嬷嬷红着眼匆匆冲了出去。


    听到关上门的轻响,柳清卿才抬眼望过去,与李嬷嬷想的闲适不同,她的眼也泛起热意,微扬的眼尾洇红。


    她轻叹口气,立于原地静了片刻才又动起来,将妆匣中的首饰分成三堆。


    刚分好,就听到清脆的咚咚声。


    原来是胖鸽飞来,正直敲窗棂。


    柳清卿推窗将它捧进屋内,如今他们也算相熟的老友啦,她第一次碰胖鸽时胖鸽都躲呢,第二次勉勉强强,用鸟喙顶她。如今已会懒洋洋在她掌心中摊成一坨啦。


    她却未着急拿出信筒中的字条,而是以指腹轻轻抚过胖鸽的头,低声嘟囔,“日后应是见不着你了,怪可惜的。”


    胖鸽听不懂,歪斜着脑袋黑豆似的眼睛盯着她,颇乖巧地朝她咕了一声。


    柳清卿轻叹口气,眨去眼前浮起的热浪,笑着摇了摇头,她跟一只小胖鸟说什么呢,它又听不懂。


    咽下喉头酸涩,这才拿出信筒中的字条,徐徐展开,是谢琅遒劲有力的字迹。


    ——离京。


    柳清卿双手叠在一起,将字条覆在胸口上,合上了眼。片刻再睁眼时,虽眼眸红彤,目光却一片澄澈宁静。


    “倒是天助我也。”


    她轻声低喃,他不回府,正好方便她收拾行囊。


    至于是否离京,还是不愿回来,谁知道呢。


    这一忙两天便过去了。


    柳清卿已将随身携带的金银细软都理好,又将嫁妆分门别类都重新打好了封箱。


    眼见种种异样已经瞒不住青橘与赵盼生,这才将她们二人唤到跟前,想了想也将林眉叫来。


    她们是要先知晓的。


    但和离书未拿到前,也不好明说,柳清卿便语焉不详地说,“兴许要离了侯府去外头住些时日。”


    青橘还懵懂着,赵盼生眼睫毛却猛地颤了颤,近来连月的异样终是落到了实处。


    “那宅子已与人约好相谈,我明日晨起便去将此事办妥。”


    柳清卿讶异,深深看了赵盼生一眼-


    正经入了秋,骑马速行,傍晚的风就如刀刃一样割在脸上。


    谢琅在前头面无表情地破风疾驰,谢伍呲牙咧嘴皱着脸跟在后头。


    不知大人怎这样急,一直赶路,他渴得口舌冒烟,几欲喷火!


    将到城门,谢琅勒紧缰绳让马儿慢下来,马儿甩着头打了个响鼻,极为听话地将下速度,后马蹄哒哒缓步穿过城门。


    谢琅回眸,他将昏沉的夕阳远远甩到后头,终于将要归家。


    今次匆忙,不光没来得及给她带礼物,身上还都是血污。


    也不知她在忙些什么,母亲近日可好?


    转瞬又想到了应少将军,眸中笑意凝住,算来,再过三日的清晨应少将军应是要离京了。


    今日恰是十五,甚好。


    马儿正走着,余光瞥见远处有一老伯扛着糖葫芦草靶子四处叫卖,火红的山楂裹着糖浆,让夕阳一照,格外晶莹剔透。


    想来柳氏会喜欢。


    他忙催马追上,叫住老伯,想起她向来善待下人,将整个草靶子上的糖葫芦全要了!


    老伯一时又喜又惊,忙问,“大人可拿得下?”


    谢琅打量一番,直道:“将这全递给我便是。”


    老伯却犹豫,嗫喏两声却未言语。


    谢琅蹙眉询问:“怎了?”


    老伯见贵人面上并无怒色便壮着胆子说,“这草靶子我明日还得用。”


    谢琅便懂了:“再多给你银钱。”


    老伯霎时喜笑颜开,直朝谢琅行大礼,谢琅侧身避过。谢琅朝谢伍使了眼色,谢伍赶紧上前给老伯银钱。


    虽草靶子明日还用,可他掂着手里的银钱分量,都够他再扎二十个草靶子了!


    喜悦之下不由多说了两句,“我这把老骨头没想到还赶上了好时候,当初我说逃难来京城,我家老婆子还不干,这要不来,哪能过上现在的好日子。跟过去,天下地下的!”


    老伯想到从前吃草根生土的日子直皱脸摆手,“想都不敢想。”


    贵人的随从正在将歪斜的糖葫芦扎得更深。


    见贵人未走,似是有些兴致听他说话,老伯更加激动,恨不得将如孙悟空取经的逃难之旅讲给贵人听。


    可哪能污了贵人耳,再惹了祸事就不美了。


    最后只凝成一句话,“好不易死里逃生到了京城却没想这京城繁华却无我等小民容身之地,还以为将要饿死时,却有善人施粥,又熬上许久。后来终于来了运道,我老婆子和儿子在找到了活计,那主家更是心善,还给我们这些人盖了新房子。”


    一开始皱眉满脸困苦,越说越喜悦,最后耷拉的八字眉都要高高扬起。


    “我们家啊,应是上辈子做了好事,才连番遇着好人!”


    恰这时,谢伍已将草靶子理好。


    老伯也极有眼色,收了话头,又朝谢琅行礼道谢,“托您的福,我今日能早早归家。正好天色尚早,我再回去扎个草靶子。老头子祝愿您日子平顺,身体康健!”


    说罢老伯便哼着他们听不懂的曲调,佝偻着身子走了。


    这施粥之人,半岁之前他与夫人出城踏青那天便听人说过。


    没想到过去这般久,居然还未停。


    不知是何方大儒,有如此大爱。


    今朝刚立十余载,边疆尚未安定,又缝天灾,百姓过得艰难,贵族世家倒是赚得本满钵满。他忽然对这人起了兴致,若是能请这人出来做些文章,让这京城中的富贵人家放放血,虽不能治本,也能给寻常百姓些许喘息之机。


    兴许就会有更多的人活下来。


    他将此事记在心里,又回头嘱咐谢伍一番,让谢伍先去探查。


    谢伍领命,并不以为大人操心这琐碎事。


    大人虽在人前是大理寺卿,实则在暗处与魏明昭为摄政王的左膀右臂。大理寺卿只是掩人耳目罢了,倒不是说大人不做大理寺卿的事,而是大人恨不得如哪吒一般三头六臂,肩上担子更重。


    天子近臣,风头无两,哪是容易的。


    很快便回到侯府。


    谢琅下马,朝谢伍伸出手,谢伍将扎满冰糖葫芦的草靶子送到大人手中。


    府门外头的百姓瞧见都捂着嘴笑,你一言我一语。


    “世子肯定是给夫人带的,少年夫妻感情就是好。”


    “也不知谢大人买来的糖葫芦是否格外甜呢?”


    “那你便去问问世子夫人嘛。”


    “哈!我怎问,这等贵人,我倒是想问呢。”


    谢琅直径往嘉兰苑走,想着先回去给柳氏,再由她分给祖母和旁人更好些。也让旁人承她的情,至于怎样想他,他并不在意。


    嘉兰苑旁边,还有一处跨院,如今当作库房暂用。


    大步走过,余光瞥见什么,谢琅忽然止步,又向后倒了两步。


    朱红的木箱摆在跨院的地上,上头贴着黄色封条。


    定睛扫过,似都是柳氏的嫁妆,谢琅不禁紧蹙眉头。


    正此时有一仆妇从跨院中出来,见到谢琅,忙行礼问安。


    谢琅抬手指向那边便问,“这是何事。”


    仆妇垂头恭敬答道:“两日前夫人吩咐我们将嫁妆抬出来理一遍,今日刚全理好。”


    “为何放在院中?”


    谢琅抬头望眼天边成团的灰云,“这两日许是有雨。”


    仆妇却是不知,只摇头说是听从夫人吩咐。


    谢琅知晓再问仆妇也问不出什么,便敛下心神往嘉兰苑走。


    眼里因归家浮起的温暖笑意却被疑虑代之。


    进了嘉兰苑,下人都在忙碌,各司其职,好不整齐。


    谢琅目光扫过,心中异样更甚,却一时说不出什么。抬步走到正房廊下,正方门紧闭着。


    他忽然发觉是哪里不对,忙转身。


    果然在小厨房后头瞧见赵盼生她们仨人的脑袋瓜,却未见李嬷嬷。


    谢琅眼中疑惑更甚。


    往常他回嘉兰苑时,夫人的嬷嬷与丫鬟格外有眼色。


    那个寡言的小丫鬟会壮着胆子上前问他可要用些什么,并说夫人今日吃了什么,小厨房还备了什么菜肴。


    而夫人后收下的那个机灵丫鬟则会适时插上一句今日夫人哪道菜多吃了,身体哪处不舒服了,心情可否好。


    李嬷嬷更是如长辈般叮咛他莫太劳累,说夫人整日都在等他。


    可今日……


    怎都躲着他一般?


    余光扫过红彤彤的冰糖葫芦。


    因为这个?


    又不似。


    心头骤然收紧,难不成又出事了?


    等不及,都顾不得将满是糖葫芦的草靶子扔给谢伍,长腿拾级而上,他一把推开正房紧闭的房门。


    房门受力,吱呀一声徐徐敞开。


    柳清卿正静立于八仙桌旁,手中正拿着信笺之类。她循声回眸望来,见是谢琅,便弯起唇角,朝他莞尔一笑。


    见她笑靥如花一如往常,谢琅莫名悬起的心终于松下半分。


    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朝她走去,从草靶子上取下他觉着最好看的冰糖葫芦递给她,“今次去的地方无甚好玩的,恰在回府时瞧见卖冰糖葫芦的老伯,便给你买了些。”


    柳清卿讶异,放下信笺,忙伸手将冰糖葫芦接了过来。


    双眸晶莹剔透,如上好的宝珠,“劳烦夫君,夫君带的倒是多了些,这样多我也吃不下呀。”


    他好似初次做这般没头没脑的事,一时却有些后悔,可瞧见她亮晶晶的眼睛,那点不适便散了。


    他微微蜷起垂在身侧的长指,垂下眼看进她的眼里,“喜欢便好,吃不了分给府里的人。”


    柳清卿颔首,不禁夸赞道:“还是夫君想得周全。”


    说罢便将冰糖葫芦送到唇边,张口咬了下去。


    薄薄的糖壳一咬便碎了,蜜糖钻进口舌,紧接着便是大酸微甜混着果香饱满的山楂肉,她垂着眼细细品尝。


    又酸又甜,以这结束这段婚事,这结局比她预料中还好。


    抛去她原本不得爱意的怨念,她如今看得清晰,她喜爱过的人是个好人,只是他们彼此不合罢了。


    她并不是眼瞎看错了人。


    心头升起混杂着满足的酸涩,如同咬下咀嚼混着糖壳的酸果子一样。


    吃完一颗果子后,她重重咽下口中的糖渣,混着浮起的酸涩与泪意一同压了下去。


    她将未吃完的这串冰糖葫芦放到八仙桌上后,便转手拿起了刚刚放下的信笺。


    薄薄一张,重若千钧啊。


    这是她为他准备的惊喜,也不知他会多欢喜?


    但心中祈祷不要过于喜色,给她留些脸面便好。


    临了,心绪倒复杂起来,如同狂风暴雨中激荡的小湖。


    她垂眼都到他面前,在颇为克制疏远的三步之遥止步,趁他不注意时轻吸口气,随后面带轻盈的喜色将信笺递到他眼前,“夫君,我已写好了自己的名。”


    谢琅目光一直未离开她,见她未吃完便放下先是一愣,在她拿起那信笺走来,又离他很远停下时,他心头不由升起些许不好的预感。


    她抖了抖薄纸,示意他接。


    纸声清脆噼啪。


    谢琅这才缓慢收回黏在她脸上一探究竟的目光,垂眼扫过信笺。


    却在看到上头的三个大字后,瞳孔骤然缩起。


    和离书?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难不成夫君喜爱我?”……


    第五十六章


    和离书?


    谢琅眉心痉挛跳动,以为自己是赶路太累将字看错了。凝神定睛,居然还是这三个字。


    和离书。


    冰冷的三个字仿若渗着寒意,透过纸张,蔓延到他的手掌之上。


    上头还写着什么,愿夫君和离后再觅佳妇……


    他掀起眼皮淡淡看向她,却见她眼瞳发亮,满是期待与憧憬之色。


    她在期待什么?又在憧憬什么?


    谢琅的胸膛中翻腾着莫名的情绪,像是灼热的岩浆在里头流淌,烧得他喉舌燥热干裂。


    他就这般将幽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可知外头的艰难险阻?


    她离了他能去哪?


    回柳府吗?


    侯府怎就待不住了?他一直以为他们感情甚好。


    这封和离书不说是晴天霹雳,也是当头一棒。


    他紧紧捏着薄薄的和离书,喉结滚动却不发一言。


    见他此般,柳清卿也敛却笑意。


    不管如何,耽误了人家一场,她便低眉诚心向他福身行了一礼后诚心道:“大人是信守承诺依照婚约与我成亲,是卓尔不群的谦谦君子。我成亲以来全赖大人庇佑,才从离了柳府,也将母亲留给我的嫁妆尽数收回。”


    这算是成婚后柳清卿初次与他说肺腑之言,谢琅沉眸凝着她,并未开口打断。


    “这于我而言已是美梦一场,我不敢再贪恋其他,已耽误过大人的姻缘,不敢再因私心耽误大人,故而书了一封和离书给大人。愿大人从今往后,事事如意,愿大人鹏程得志,花盛续登高。顺风顺水,再展宏图。”


    谢琅轻笑一声,他从不知他的夫人这般能言善辩。


    说得这样好听。


    呵,连夫君都不唤了,这一声声的大人,怪刺耳的。


    大人……


    他从前怎不觉这两字这般难听。


    柳清卿见他垂眼沉默,便以为他这是同意了。


    便是他此时神情莫测她也当作是被她先挑开挂不住脸罢了。


    看着了想看着的,却没等来他的一句话,没有挽留。


    此处尘埃落定,柳清卿心中浮起的浪花,兜头而来先是喜悦,而后水落尽,剩下的便是淡淡咸味的怅然。


    于是垂眸,正欲转身收拢东西,“大人,桌上摆了笔墨,您来就是。”


    “为何和离?”


    正当她这样想时,忽然听到他哑声问。


    柳清卿哑然,背对他静立原地。


    清秀的眉心微微隆起,这话如何说?总不好说是因为知晓你先要和离便抢先一步。


    她也是要脸面的。


    转念回眸便低声答道:“我不愿再耽误大人。”


    “可我并未觉得被耽误。”


    谢琅睨着她,将和离书折起塞进衣襟内,并抬步将放置桌上那一式两份的另一张和离书也拿了起来。


    余光瞥见放置一旁的冰糖葫芦晶亮的糖壳已融化成粘腻的汤汁流淌,好似在嘲笑他满心回府,却迎来这响亮的一巴掌。刺眼得很。


    谢琅凤眸微眯,看向怔忪的女人,又目光环绕一圈,看清了空荡荡的正房。心忽地一抽。


    “我以为我与你过得甚好,若夫人有难言之隐尽可与我说。我知近来总是离京,许是冷落了夫人,过阵子便好了。”


    不顾柳清卿愈发瞪大的眼,他继续冷声说,“莫要再提和离之事,我今日就当不知。”


    话音微顿,“我今日宿在书房,夫人好生歇息。”


    说罢转身离去,空留柳清卿停在原地。


    拾级而下,房门将合之时,谢琅忽然止步回眸。


    离得远,朝霞铺洒凝出蜜色的光芒,徐徐合上,透过那道愈发细窄的缝隙,谢琅直直看进柳清卿的眼里,柳清卿眼睫一颤,里头全是惊诧茫然。


    房门合上,将彼此交缠的目光阻隔。谢琅却维持着适才的姿势未动,忽然一阵风拂过他的衣襟,里头的薄薄纸张与布料摩擦发出令人不悦的细微声响。谢琅眉心隆起,长腿一迈便直直朝外院走去。


    院中的下人缩着脖颈垂头不敢出半点声响。


    他们再傻也察觉出不对劲,大人适才拿得那满草靶子的冰糖葫芦实在太惹眼,一瞧就是讨夫人欢心,结果刚进房没片刻便气势汹汹而出。


    便是瞎子聋子也知主家这是闹了别扭。等闲不敢往枪口上撞。


    这与预想中相去甚远,几近南辕北辙的结果让柳清卿半晌未回神愣在原地。


    瞥见放在门口那如红珊瑚的一草靶子的冰糖葫芦,柳清卿心口发慌,这是怎了?他为何不签和离书?


    难不成他也是话本子里那种脾性甚大的男子,只许自己提和离,不许妻子提?


    柳清卿百思不得其解。


    就这一会儿谢琅已走出嘉兰苑,此刻天还未暗透,轻易一瞥便瞧见偏院一整院碍眼的红木箱子。


    他迈步走近,在一箱前止步,弯腰以指节轻触贴在上头的如符咒的黄色箱封,还湿润着呢。


    眼中不禁露出讽意,夫人甚是迫不及待要走呢。


    抬手唤来下人,手指轻扫而过,“将这些红木箱子,全都收回去。”


    下人们动作迅捷,立刻两人结对将红木箱子重新抬进库房中去,没片刻偏院的院子便重回空荡。


    “夫人何时吩咐的?”谢琅问。


    机灵的小厮忙答道:“夫人是两日之前吩咐我们将这些箱子抬出来理顺一遍,今日晌午弄好了便在外头晾着。”


    两日前?两日前他刚离京。


    谢琅心中有了数。


    谢琅:“夫人可说之后何用?”


    小厮茫然摇头表示不知,谢琅便轻轻颔首表示知晓,转身出了偏院。


    到了书房后打了个响哨,谢六如鬼魅般骤然现身。


    “近来夫人可有异?”


    谢六便将近来夫人忙活的事讲了一遍,与之前递来的消息并无不同。


    谢琅挥手让谢六退下,孤身在书房中枯坐,将思绪理了一遍,怎样想都想不通柳氏为何忽然提出和离。


    耽误他?


    为何有如此古怪奇异的想法?


    他们不是过得很好?


    思来想去,谢琅以为柳氏应是说的气话。


    但他不觉此等严肃之事可随意拿出以宣泄不满。


    有事直说便是。


    再者便是气话,若是离开侯府,她能去何处?


    且先不说她不知王妃与她的真实关系,就是摄政王府里外的暗流涌动,寻常相认偶然走动便算,若是长居王府,明枪暗箭,断是不可的。


    她又会去哪?


    偌大京城,他想不到她有何去处。


    谢琅知晓她对他甚为喜爱,每每瞧他的眼底装满了月河星辰。


    如此想来,莫名悬提起的心放松些许。


    今夜让她好生冷静冷静罢。


    想清楚后,谢琅便先去将自己清洗一番。


    为了赶回京城,他已两天两夜未合眼,便到书房暗室的床榻上合眼休息。却不知怎么,明明脑袋昏沉,却怎么都睡不着。


    另一头柳清卿立在八仙桌旁出了好一会儿神。


    这人疾步如风地走了,桌上头摆着为他准备的上好的笔墨,可怎么眨眼间他人就不见了,还将她精心写就的两篇和离书也给顺走了?


    这走向与她想的大为不同。


    莫名腿软,柳清卿眼瞧着就要跌倒,连忙回神扶住了桌,这才堪堪站稳。


    一直候在外头提心吊胆的李嬷嬷瞅准时机溜了进来,忙问小姐,“小姐可是谈好了?”


    就是瞅着姑爷离去时的模样,不大像呢。


    柳清卿闻言怔忪着摇了摇头,望向李嬷嬷半晌后缓声道:“夫君……不,大人说他无意和离。”


    不仅不愿和离,还将她精心写就的和离书给揣走了?


    在他回府之前,柳清卿的思绪百转千回,但不管怎的,从未想过谢琅会不应和离!


    果然李嬷嬷听了之后也惊讶地张大了嘴,呀的一声,“那如今可如何是好?”


    这嫁妆箱子都搬出来啦!


    柳清卿不知,默然几息后又饱含希望地说,“许是大人明日会将签好的和离书送回来?”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李嬷嬷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正此时李嬷嬷瞧见门口那满草靶子的红彤彤的冰糖葫芦。


    “小姐,这是……?”


    刚刚谢琅回府时,李嬷嬷正在库房里头核对单子,并未瞧见在外头威严凛然的大人拿着满草靶子冰糖葫芦的盛况奇景。


    柳清卿回神,随着嬷嬷的目光望了过去,目光微顿,答道:“是大人买来的。”


    说着又低头看向她置于桌上的那串,她尝了一颗,好生酸甜可口。这还是头一回有人给她买冰糖葫芦,尝起来跟她幼时唯一一次吃过的味道一样。


    不,比她幼时偷吃过的那串要好吃。


    李嬷嬷却被大人这出手的气势镇住,惊讶不已:“怎买这样多?”


    如同将商贩打劫一般!


    柳清卿这才想起来这事,跟嬷嬷说,“嬷嬷将这剩下的给嘉兰苑分分吧。”


    这一夜,宿在书房的谢琅没睡着,孤身在正房的柳清卿也未眠。


    她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后头的路都铺好了,却怎都没想到居然卡在了这最初一头。


    她翻过来,里衣蹭过被褥发出细碎声响,她蹙眉苦着脸,怎都不想到谢琅会不同意和离。


    在她猜想中,在她拿出和离书后谢琅许是惊讶,但按他那端方克己的君子性情,又合着他对谢琬琰说过三年后要与她和离的前情。她以为谢琅许会显得犹豫片刻给她留些脸面,状似挽留,后在她真挚的坚持之下便会痛快签下和离书。


    按他的性子,说不定还会给她些银钱傍身,再给她安排武功高强的护卫护上她一程。


    可他为何不签?柳清卿百思不得其解。


    若是回到刚在他书房后头狼狈淋了大雨的那天,抑或是被雨淋病躺在床榻上的那些时日。哪怕其中一天见他如此,那时的她应都会欢欣雀跃,喜不自胜,会死心塌地地将他放在心头,继续与他过日子。


    可他没来,在那孤单冰冷,如坠冰窖的每一天,她好似开了天眼看清了许多虚妄之事。


    其实想想,他们哪里算是知心意的夫妻呢?


    她有事瞒着他,他也如此。彼此隐瞒,互相防备,又有什么意思?


    难道她要终其一生这般欺骗自己,将自己糊弄过去吗?


    不成的。


    她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也不是在他这受了冷落便赌气再不相信情爱。她觉着人生这般漫长,难道姻缘不顺一次便要全然放弃吗?反正她是不肯的。


    她想着与他干干净净和离,离了京城去一处民风淳朴之地,也许能再觅良缘。这都说不准的,顺其自然罢了。


    他又不喜爱她,要将这困在这幽深的侯府中,她不愿。


    她自幼难得情意,故而真实的情意于她就像甘露于野草。每日同居同寝的人,她希望能互通心意,不想日日虚与委蛇。


    想到此处,便清晰明了,她还是要走。


    哪怕谢琅的断然拒绝与离开宛若蝴蝶轻触平静的心湖后带起了微微波澜,此时眸色又坚定起来。


    还好他让自己在正房冷静冷静,不然真说不好被他的美色迷惑心神。


    待到晨光熹微之时,柳清卿才耐不住,合眼迷糊了片刻。


    出乎她预料的是,待她睁开眼时,却见床榻旁一道人影。将她瞬时吓的醒了个透,定睛一瞧见是谢琅,这才松口气。


    刚松口气,昨天的记忆涌回脑海,这松的气又提起一半。


    “夫人,祖母唤我们去请安。”


    谢琅弯腰要扶她,却见她仿若不经意向旁侧身,冰凉如瀑的长发从他指尖滑过,谢琅垂眸看向她,还保持着适才的姿势。


    柳清卿装作没瞧见,都要和离了还贴手贴脚的不合适。她虽喜爱他的皮囊,但她是有底线之人,不该占的便宜断不会占。


    她趁下地时悄悄抬眸打量谢琅,见他似乎怔住未动,红唇嗫喏两下,到底还是没说出什么,一溜烟钻进了净室。


    却不知她每个细微的小动作都落入他锐利的眼眸之中。净房门合上发出轻响,谢琅徐徐站直身体,刚要扶他的右手食指与拇指互相轻轻摩挲着。


    因着要去老夫人那,哪敢让老夫人等他们小辈,柳清卿很快洗漱好便出来。走到衣柜旁拿新衣准备换上,回眸却撞上他定定望来的目光。柳清卿握着衣裙的手指痉挛似的轻颤一下,握紧了衣裙,顶着他的目光又回了净房,准备避开他换衣。


    谢琅眼里先是闪过一丝诧异,再了然她所想后狭长的眼眸轻轻眯起,而后眼底中浮起令人看不懂的情绪。


    他忽地轻笑一声,眼里却无一丝笑意。不过须臾,唇边微淡的笑意散去,无甚表情地扬了扬眉。


    不如柳清卿所想那般,谢琅并未靠近净房。察觉到她的排斥后,反倒是颇为君子地走向了正房门口。


    原摆在门口花几上的铃兰花和风信子也不知所踪,只剩原就属于嘉兰苑的紫檀木花几孤零零地立在那。


    他上前一步,以指节敲了敲,花几发出咚咚声响。


    谢琅眸色发深,他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


    希望他的夫人不要做出什么事,不然他也不知会如何。


    柳清卿动作很快,拉住净房门将要出去时,想了想还是将怀中换下的寝衣放了回去。


    太惹眼了。


    自与他提了和离,他仿若寻常,她倒是开始顾虑。


    去到老夫人那世安苑的路上,两人并肩而行却无话。


    一路上谢琅未提昨夜之事,柳清卿也不好提,只能不尴不尬地跟在他身旁。总想往后坠一步,身旁这人却跟豺狼虎豹一般,她慢一点他便一眼斜来,柳清卿只好提步跟上。


    很快便到了世安苑,没想到老夫人居然等在门口。


    柳清卿与谢琅相视一眼,不由默契加快步伐。到石阶下停住,一同向老夫人行礼问安。


    “祖母安康。”


    “祖母万福。”


    问安的话却不同,两人虽垂头行礼,却下意识看向对方。


    两人目光稍稍碰触即离。


    居于石阶上的老夫人并未发现小夫妻的细微交流,忙让二人起身,“都是一家人莫要多礼,快进来,早食都摆好了。”


    “今日让你们来呀,是因为我新得了一罐酱菜。虽说不是什么稀罕物,但是我幼时惯吃的味道,便想让你们也尝尝。这到京城之后,可是许多年没尝过了。”


    待柳清卿踏上石台后,老夫人便扶住柳清卿手臂,把谢琅扔在一旁。


    谢琅瞥见轻笑,“祖母偏心。”


    老夫人闻言却瞪他一眼,“你这泼猴惯会说浑话!整日不着家还跟卿卿吃味!你是三岁小儿不成?”


    谢琅以指节碰了碰鼻尖,他知晓祖母这是给他留脸面了,若是就他们自己,祖母便会指着他鼻子骂道——整日不着急还有脸跟卿卿吃味!


    骂完他,再转向柳清卿又是和颜悦色,“卿卿给我买的首饰我甚是喜欢,这回祖母收了,但下回可万万使不得。”


    老夫人笑着嗔她,“花那样多钱,自己留着花。”


    话虽这般说,可老夫人笑得如此开怀,慈爱的目光如和煦春风,如春日湖里浮动的绿波,暖意融融,能瞧出颇为喜爱。


    “听闻你给琬琰和那两个小家伙也买了不少,属实破费。”


    柳清卿连说不碍事的,又说,“自我嫁进侯府,大家接纳善待我,这不过是一些心意罢了。”


    老夫人一听,眼中笑意更甚。


    他们垂垂老矣后最怕什么?莫过于小辈不懂事,撑不住门庭。


    她这孙媳虽年纪尚轻,但进退有度,做事有分寸,甚是个当主母的好苗子。


    谢琅还不知晓柳清卿这般会说场面话,不由轻挑长眉,目光落在他夫人那花色盛开的芙蓉面上,颇意味深长。


    “好好好”,


    老夫人握住柳清卿白嫩的小手直拍两下,说得豪情万丈,“老身承你的情,日后若是有难处,来寻我便是!”


    说罢就招呼他们落座。


    早食已摆在八仙桌上,还冒着热气。


    样式倒是不多,白粥,酱菜与一些包子。


    “我这吃得简单,你们莫要嫌弃。”老夫人说。


    他们哪敢嫌弃?


    早食吃得安静,老夫人的目光不时流连在小夫妻脸上。待用帕子擦拭唇角,老夫人便放二人回去,倒是走之前,朝着谢琅忽然问了句,“最近可去看望你父亲了?”


    谢琅闻言面色略绷紧,转瞬又恢复无异,“父亲近来都在大营,公务繁忙,不好去打扰。”


    仅一句,老夫人将谢琅的神情收入眼底,便没再问。


    心里倒是觉得,谢砀近来未回府也好,不然……老夫人望向听竹轩的方向,轻摇着头叹口气。


    这些小辈,怎一代比一代能折腾?


    罢了,人各有命。


    谢琅与柳清卿相携从世安苑离开。


    走了出去柳清卿都没想明白老夫人为何喊他们来吃早食,为着这酱菜?好似也不是,刚刚老夫人也没吃几口呢。


    柳清卿疑惑回眸,便见老夫人还立在门口瞧着他们,见她回头,朝她摆了摆手。柳清卿福身浅行一礼。


    老夫人又朝她摆手,扬声道:“天凉,快回罢。”


    等他们走远,再也瞧不见了,老夫人才叹口气。


    她点了琅儿,以琅儿的才智应已知晓。这般好的女儿家,可不能便宜旁人。


    不管深宫还是外头的府院,每家每户过日子便是过女人,女人好,才能代代兴旺。


    难道琅儿也得像他父亲那般吃了大亏吗?


    适才谢琅正分神想事,听到动静一回眸才发现柳清卿坠在后头,颇恋恋不舍似的。


    他又想起刚刚的事,也止步。


    远处金红的日头已爬上树杈,铺洒下来的琥珀色光芒落在她的身上,将她融在里头,好似神话中羽化登仙似的。


    谢琅不禁蹙眉,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腕。


    柳清卿受惊回头,撞进他的眼里。


    “为何她们都有礼,独我没有?”


    谢琅冷不丁提起这事,那双黑亮的眼睛盯着她,“我待夫人不好吗?”


    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事,柳清卿红唇微动,思来想去还是鼓足勇气轻声说,“我想着和离离府前……”


    还未等她说完,谢琅面色沉了下来,攥着她手腕的大手也微微用力。


    “你我过得甚好,为何将和离挂在嘴边?若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夫人直说便是。”


    说罢瞄见她隆起的眉心,又扫过他握住的细腕,顿了顿,到底松开了手。


    “此事不能开玩笑,日后莫要再提。”


    他的嗓音有些沉,“我也不喜被人威胁。”


    柳清卿:“……”


    这人怎么回事,怎忽地油盐不进了?


    她顺了他的心意提了和离,他倒不乐意了!


    那大雨中冷冰冰的话语,什么旁人更好,什么与她和离,难不成是她做梦?


    谁跟他开玩笑了,谁又威胁他了?


    好好的被怼了一通,柳清卿也恼了。


    他一副并不想多谈的模样,可表兄明日便走了。


    这可如何是好。


    心口堵着一口气,他为何总是不听她说的话?


    话里便带了火气。


    索性与他在这说个痛快。


    “夫君为何不愿和离?”


    柳清卿眼眸中难掩怒意,轻讽问道:“难不成夫君喜爱我?”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应是……再也不见。……


    第五十七章


    柳清卿在他面前若不是温婉娴淑,便是端庄清雅,脸上一直带着笑意,有时是笑靥如花,即使心绪不佳,唇角依旧会衔着淡淡的笑。


    这还是柳清卿第一回在他面前露出如此这般恼怒的神情,她甚至会嘲讽他了,好生稀罕。


    他眉眼微动,凝住她,好似第一回认识她这人似的。


    谢琅并未觉冒犯而恼怒,反倒眼里起了兴色。


    “这般很好。”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


    时有下人来往,虽垂头贴墙行走,若离得近也是能听着的。


    谢琅眸色淡淡:“回房再说。”


    柳清卿还没来得及琢磨他说的这般很好是什么意思,又听到他避开她的问题说要回房,心中顿时不悦,这人如同个棉花团似的,好似她怎么用力拍打都听不着声响!心底升起一股无奈。适才隐秘的侥幸也如细微的火苗,被一捧水噗地浇灭。


    也定睛打量起他来了。


    忽然怀疑,自己从前都喜爱他哪处?


    他总这般淡淡的,好似这样可以,那样也无妨。这副模样令她一口气怒气哽在喉头,可否像个活人些!


    这一想连脚步都多了些锐利之姿,快步掠过他走得飞快。


    谢琅见状不禁挑眉,却并未再唤她。


    两人便一前一后地回了嘉兰苑的正房,谢琅刚将房门合上,柳清卿便转过身来兜头问道:“大人可喜爱我?”


    这一句可将谢琅问住,喜爱如何,不喜爱又如何?


    他不懂她为何纠结这般琐事。


    便不由蹙眉,沉默地望着她。他以为夫妻过日子,为何拘泥这些?


    这落在柳清卿眼中便是答案,心里最后那么一点点仅剩的火种也变为灰烬。


    已经决意要走,她想死得明白些。


    柳清卿眉眼流露出一层伤感,并未给自己沉溺的时间,又继续问,“若大人娶了旁人,也会如此待她好吗?”


    柳清卿攥紧了手,居然有些不死心。


    谢琅从未想过这事,不禁被问住,出了神。


    这问题却有些荒唐,他并未娶过旁人,这该该如何作答?


    谢琅自恃光明磊落,他仔细想了想,并未遮掩自己的想法。


    “若是踏实过日子的人,不妨让她两分。”


    不妨让她二分?


    就如同让她一般吗?


    柳清卿的身子晃了晃,她扶住桌边,垂下酸涩的眼。便未瞧见谢琅伸来欲扶她的手。


    转瞬便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她自幼……自母亲离开后便连浮萍都不如,亲父嫡兄都不亲近她,继母口蜜腹剑,面上瞧着好,暗地里让她吃了好多排头。柳清滢虽愿贴着她,但过去总是炫耀家里人对她的偏爱,惯爱往她心里扎刀子。


    后来嫂嫂嫁来好上一些,会暗中赠她吃食,可在人前嫂嫂从不与她说话,甚至在暗处她们也没怎么说过话。嫂嫂许是瞧着她可怜,不忍心罢了。却顾及公婆夫婿,不敢与她走得近。


    她在柳府便是个可有可无的人,那些年她只有李嬷嬷与青橘。可李嬷嬷年岁老了,青橘也会嫁人。


    她便盼着,嫁了人后,起码在夫君那重要些。不奢望比得上夫君的亲人,但在后来的陌生人里头占上头一份,不再当那可有可无的可怜人,这点念想也算过分吗?


    她不愿再如街上的阿猫阿狗一般让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能被人由着心意换了。


    她不知自己这般想法可是任性?可她只想被人坚定的选择一回。


    哪怕此生只有一人,那人能每每只将她放到旁人前头。不管旁人有多好,那人只坚定选她,她也觉得此生不白活了。


    她不知那会是什么滋味,但她迫切地,如干渴的旅人想寻水那般,想尝尝。


    可惜……


    谢琅的言语让她眸子的光陡然灭了。


    原以为谢琅待她不同,却是她自以为是了。


    是她奢求太多。


    还妄想什么?


    那日谢琅在书房中不已与柳许说了,清滢更好。


    柳清卿咽下哽咽,颤抖的鼻息出卖了她压制不住的震荡心绪,眼前积起一团水雾,她不愿谢琅看见,便垂着头重重闭上眼。


    水雾凝成热泪,于眼睫重重落下,在青灰色的地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黑色印记。


    在泪珠坠落时,谢琅眼睛尖利,自然看到。在看到地上的泪痕后,他沉了脸。


    “夫人……”


    听到谢琅沉郁的嗓音,她身子猛地一震,惶然才觉他还在一般。柳清卿回神连忙抬手阻止谢琅开口,“你莫再开口,我都懂。”


    谢琅不懂,她懂什么了?他还未发一言。


    谢琅更不懂,自成亲后他们一向要好,怎就忽然闹到这一步了?


    “我们还是早日和离得好,好聚好散,你也好再娶佳妇。”


    过去一想便如千万根针扎似的事,此事居然这般顺当脱口而出。


    又提和离,谢琅冷笑。


    他不是没想过夫人是从何时有异的,仔细想来——就是自那应少将军进京之后!


    应少将军好生勾人心魂,他这夫人明明心里只有他,一心与他过日子。应少将军来了不过些许时日,夫人便要与他和离了?


    呵。


    怎么都跟她说不通,她根本不听,此刻甚至抗拒地不肯抬眼看他!


    莫名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谢琅血液翻腾滚动。


    他紧攥住拳头,骨节咯吱作响,他心中也起了火。


    “待你能静下来,再与我说。”


    他猛地一甩斗篷,沉声扔下这句话便大步离去。


    大门重重合上,发出嘭的声响,宛如打到她脸上的耳光。


    柳清卿低垂的睫毛被吓得颤了颤。


    走出正房,许是今日变天,连风都变得凛冽如刀,直直刮在谢琅脸上。


    除却在昭狱审人,他甚少这般沉着脸,如从地狱爬出的罗刹,周身散发着浓烈的不悦与威压。


    从嘉兰苑正房到书房,下人瞧见屏气凝神,半点声都不敢出。连谢伍都紧绷着脸,不敢言语。


    进了书房,谢琅将斗篷解下,直接摔到地上。


    他英挺的眉眼一片冰凉,即便此刻,谢琅都不觉得她说要和离是发自真心。


    她怎可能会离他而去?


    她不会。


    想了想,他召谢伍进来,沉声吩咐,“速速去召府医来一趟。”-


    正房中。


    不知站了多久,连腿都有些疼了,柳清卿眼底的雾气才终于散去。


    正踉跄着要倒下,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柳清卿膝盖酸麻,一时坐不下,便又以手掌扶住八仙桌。


    “何人?”她哑声问。


    “小的是谢伍,奉大人之命给您送东西来。”


    “进来吧。”


    听到夫人让他进去,谢伍这提到嗓子眼的心啊,终于能喘口气了。


    他心里苦啊,不知两个主子怎么忽然闹成这样。也不知赵姑娘怎忽然就对他冷眼相对。他这怕不是吃了大人的刮落了吧?


    顾不得自怨自艾,他得赶紧把事办妥回去给大人交差。


    小心翼翼推开正房的门,谢伍提着一精巧的食盒进来,守在门口的赵盼生瞧见小姐苍白透明的面色陡然大惊,顾不得小姐没召她,紧随谢伍身后也进来了。


    柳清卿抬眼望去,目光甚是平静。


    谢伍向来回护她,她不至于因着与谢琅的不快牵连谢伍。再说谢伍也是替谢琅办差,也是不易。


    她便平心静气地问:“来有何事?”


    谢伍看到夫人几若透明的面色先是一愣,那唇也白得很。他记得赵姑娘与他颇为骄傲地说小姐天生丽质,唇不涂而朱,现在却……


    谢伍嘴唇动了动,他在夫人眼里是大人那头的,此刻说什么都不合适。


    回过神连忙行礼,再快步到桌旁将食盒放到桌上,将里头的瓷碗端了出来。


    柳清卿适才涣散的目光这才聚到一起,看清他手中端的东西。


    褐色的汤汁在瓷白的碗中轻晃着。


    “这是何物?”柳清卿不解。


    谢伍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头皮发麻,但他还未反应过来,嘴便秃噜了,“大人说,您许是该喝点静心的汤药。”


    正房诡异地静了一瞬。


    随即向来好性的柳清卿勃然大怒,冷笑一声便手一挥便将药碗摔到地上。


    霎时间洁净清透的白瓷碗尽碎成片。


    一如她的心,她的亲事,她这场宛如笑话的爱意。


    “将人赶出去。”


    她回过身,哑声吩咐。


    赵盼生瞧见了也柳眉倒竖,直捡起食盒扔进谢伍怀中,指着他便骂,“我家小姐身子好好的,要喝什么药,有你这般咒人的吗?”


    赵盼生甚至不敢将静心那两字念出来!


    骂还不解气,上前两步伸手打到他身上噼啪作响。


    谢伍捧住食盒忙闪躲:“欸赵姑娘……不是……”


    连推带搡就将人赶了出去,赵盼生胸口气得直上直下的。回头便要去扶小姐。


    可小姐背后好像长了眼睛,朝她摆手,“你也出去吧。”


    没听到她动,小姐又补了一句,“我无事。”


    小姐性子好,凡事向来看得开,都往好了想。


    赵盼生还是初次听到小姐这般心如死灰的声音,心头不由发紧。


    想了想还是依着小姐,“小姐,我就守在外头。”


    终于等到房门轻声合上,柳清卿再也挨不住腿的酸胀,扶桌挪近圆凳时却一踉跄,失了准头跌到地上,整个人伏在冰冷的石面上。


    她却未起来,反倒将脸埋进臂弯之间,轻轻合上酸涩的眼,将自己蜷缩起来。一如幼时朦胧记忆中在母亲怀中,可此刻,无人抱她,只有冰冷的石砖贴着她-


    外头忽然下了雨,雨珠落在青瓦之上,敲得人心惊,淋漓之声仿若那一日。


    整个晌午柳清卿都躺在床榻上听着雨落,她没睡着,也无小憩,就睁着眼睛发呆望着床顶的帷帐。


    外头雨势那样大,她却一滴泪都没再流。


    耳边静得很,好似有层水膜将她裹住。她好似伤心的,却又好似感受不到这伤心,整个人冷静地可怕。


    她须得快些离开了,她想。


    她想着在离开侯府之前,还得找个由头去见见嘉姨,若是嘉姨需要什么,她好想办法送去。让母亲与嘉姨费心定的亲事就这样废了,总得给嘉姨个交代。


    她还须得将那象征管家之权的珠串手链送回老夫人。


    她有愧于老夫人的教导与扶持,并要得了老夫人的允许将嫁妆箱子尽快运出府中。想来老夫人那般光明磊落,应不会阻她。


    谢琅不过是顾不得脸面暂且不愿和离,她若当真,那着实可笑便是她了。


    想清楚,她便利落动起来,下了床榻换了一身更庄重的衣裙便准备再去老夫人那一趟。


    拉开正房的门,四道人影便差点摔进房里。


    一齐进来的便是冷风裹着的水汽。


    是李嬷嬷她们四个,虽身上还带着水雾。


    见她终于开门,根本顾不上尴尬,赶紧问她饿不饿,小厨房里的菜都热着呢,想吃什么都有!


    柳清卿抬眸望向青灰色的天,这才反应过来,已经过了午食了。


    一转眸又瞧见她们关切的目光,紧皱的心松了半分,不禁扬起唇角。


    还是有人关怀她的,是吧?


    赵盼生瞧见小姐笑,心情半点没好,却更忧心。


    小姐虽看着是笑的,可眼里空洞洞的,让她心也跟着发毛。


    “我要去趟世安苑。”


    “那我们随小姐一同去!”


    她们齐齐跟上。


    主仆几人倒是心齐-


    雨声扰得老夫人心烦。


    她不喜雨天,她的夫婿便是被一个不起眼的寻常雨夜带走的。


    当老夫人听人来禀少夫人又来时,捻动佛珠的手不由一顿,眼皮子直跳。


    轻叹口气,该来的还是来了,让安嬷嬷往眼皮上贴了一小片碎纸屑压压。


    外头还下着雨,老夫人就没让柳清卿在廊下等。


    雨水寒凉,风一吹哪耐得住。小丫头本就有伤寒的底子。


    不仅让柳清卿进来,也让随之而来的嬷嬷和丫鬟去旁的暖阁候着。


    柳清卿一进来便瞧见安嬷嬷挡在老夫人前头,低头不知在弄什么。


    “老夫人怎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她不免担忧。


    “无甚大碍,眼皮子紧罢了。”


    老夫人嗓音亮堂,听着是无事,柳清卿这才放心。


    一想到一会儿,不免紧张,柳清卿舔了舔干涩的唇瓣,尝到了蜜甜,这才反应过来,来前李嬷嬷给她涂了口脂。


    不怎涂口脂,却忘了。


    思前想后,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便鼓起勇气将手串拿出来,先放到木几上。省得老夫人问她作何又来,她一时说不出口。


    老夫人瞧见手串,应就懂了,后头便顺当了。


    花厅中,待安嬷嬷贴好纸屑退到一旁时,老夫人便瞥见了摆在桌上的手串,不由晃神。


    这婆媳俩,真是一个比一个有脾性。


    不愧是嘉儿亲自选的儿媳,跟她一个脾气。


    她还没死呢,这旁人艳羡不得的手串,居然被送回她手里两次了。


    老夫人神色不变,心中却对那不争气的儿孙颇为嗤然。


    在外头吆五喝六人模狗样算什么本事,一个两个,都留不住媳妇。


    不如棒槌!


    既如此,她也不啰嗦,看向孙媳的目光又变了一变,比从前更认真几分。


    “你可想好了?”老夫人问。


    柳清卿耷拉着脑袋轻轻颔首,半路撂挑子,她是真觉无脸面对老夫人。


    胸腔里有游龙搅得她难受,连呼吸都不敢。她不知如何答,哪知老夫人并未刨根问底。


    老夫人按着太阳穴直摇头,“罢,我也不知你们这些小辈成日里脑袋都想得什么。趁着我身体尚好,还能给你们兜底,由着你们来吧。”


    老夫人轻叹口气,似无奈,似怅惘,好似也掺杂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祈盼?


    柳清卿还未来得及读懂老夫人的思绪,就听老夫人又说,“我这得了一壶好酒,侯爷近来也不在府中,这酒贵重,我不大放心让下人送,便劳你回去顺道送去听竹轩吧。”


    柳清卿猛地抬眸看向老夫人,怎这般巧?老夫人难不成知她心中所想?


    她这两日正想着怎么再去见一次嘉姨呢!近来不知怎的,花园下人比往常多不少,她去了几次都无法靠近院墙扔纸条进去。


    可惜恰好她抬头时,老夫人挪开了眼招呼嬷嬷去拿酒,恰好避开了她的目光。


    没想到纠缠多日的烦恼居然这般迎刃而解了?这才进来多一会儿?她以为会有一场“鏖战”。


    柳清卿的心咚咚直跳。


    给老夫人弯腰重重行了一礼,喉咙哽住,想说的话却吐不出口。废了谢琅的一场好亲事,她再说什么都无用。一时间,内疚与自责如绳蔓一般紧紧缠住她,愈发收紧。


    忽然,老夫人起身,扶住了她的手臂,托她起来。


    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明明一句话未说,却好似什么都说了。


    老夫人从衣袖中摸出一竹墨暗纹锦袋塞到她手中,“拿着吧,这里头都是你用得上的东西,待回去再打开看。”


    “里头那枚白玉令牌是我名下产业的图腾,是我娘家留给我的武馆和钱庄。与侯府无关,你尽心用便是。”


    柳清卿忽然想到谢琬琰也给过她类似的令牌,喉咙霎时如塞满了沙砾与棉花团,堵得她眼睛发热。


    她们都是好人。


    正想着,便听老夫人慈声嘱托,“日后在外头行走,须得护好自己。不论你与琅儿如何,老身知晓你是好姑娘,是琅儿没福气,怨不得你,你也别怨自己。这东西你收着,也算成全我们一场缘分。”


    说罢往后靠到软垫上,锐利精明的眼仿佛看透她的打算,疲惫地朝她摆了摆手,“快去吧,若是今日想走,且得忙呢。”


    静立一阵,柳清卿终是曲起双腿跪到地上,不顾老夫人的阻拦重重磕了三个头,重重闭上发热的眼后哽声道:“您照顾好自己。”


    她不知从哪变出一枚荷包也照着老夫人适才的动作塞进了老夫人手中,“是我母亲给我留下的好药,您遣府医验过后再用。”


    抱着装满酒的陶罐,柳清卿恍惚进到雨中。


    赵盼生举着油纸伞赶忙追上小姐,青橘也挤过来给小姐披上油衣。


    很快便到听竹轩,她停在院门前。


    叩了叩门,没一会儿,老伯着着蓑衣而来,开门后见是她,先是憨厚一笑,赶紧垂首行礼,后又抬头等待吩咐。


    柳清卿稍作打量,看起来老伯刚在干活。


    知晓老伯听不着,她用手比划,意思是从世安苑那边过来的,是老夫人赠的。


    老伯了然,忙向她张开手,柳清卿这才发现老伯手上全是泥污,一是片刻洗不净手。


    老伯连忙朝她作揖,又指了指正房那头,意思劳烦柳清卿帮忙将陶罐放到正房廊下。


    柳清卿颔首,心却要蹦出喉咙。


    老伯引她走过去,李嬷嬷几人等在外头。


    行至一半,忽然啪一声,两人回头一瞧,风大雨急,一条尚算粗壮的树枝便这样被吹断了,撞上半开的院门又摔到地上,最后横在院门前头。


    老伯顾不得她,跟她比划一通,赶紧往门口跑去,想法子将那树枝挪开,再将门给修好。李嬷嬷几人见状也上前帮忙。


    许是老天有眼,居然给了柳清卿这天赐良机。


    她往下咽了咽跳到喉咙口的心脏,抱着陶罐加快脚步。


    待将要廊下是拾级而上时,悄悄回头瞥一眼后才轻轻布谷一声。


    这还是上回嘉姨教她的。


    还好风声雨声不绝,盖住了这突兀且学得并不像的声响。


    二叔的正房不好进去,她弯腰将陶罐放到廊下靠墙角的位置,前头有石栏与石柱挡着,任凭风雨怎么吹都不能湿了陶罐。


    刚放好,便听布谷一声。


    清脆悦耳比她的好听多了。


    柳清卿弯了弯唇角,心定下来。


    一转头,横在门口的粗壮树枝已被挪开。她刚望过去,几人也轻拍手上的泥渍,正抬眼看她呢。


    柳清卿又仰头望向雨幕。


    心里下了决定,好似老天爷也站在她这头,顺当得很。


    回嘉兰苑后她让青橘去下碗面,未用午食,一通忙活下来到底饿了。


    也不是非吃不可,但她心有打算。


    用完阳春面,柳清卿便借着消食的由头独自去了花园。


    这一会儿,雨暂且停了。


    李嬷嬷她们都在收拾行囊,一时半刻顾不上她。


    入了竹林,果然嘉姨已等在那。身上着的是侯府丫鬟的衣装,手上拎着一红木食盒,看着还真像那么回事。


    见她过来,嘉姨转身走到前头,柳清卿脚尖一转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又往假山后的密道走去,一回生二回熟,这回柳清卿装得已很娴熟。


    进了密道,又去上回的小厅。


    嘉姨回身拉着柳清卿的手让她坐下,两人便相对而坐。


    “何事寻我这般急切?”


    嘉姨好奇问她,没等她答又赶紧说,“你扔进来的金银珠宝我都收到了,下回别扔了,自己留着,我那都够用。”


    柳清卿嗫喏,不知如何说。


    不管如何说,好似都遮掩不了自己的狼心狗肺,白眼狼似的行径。


    可时间急迫,容不得她怯弱拖沓。


    她攥紧手,指甲扎进稚嫩的皮肉。


    不敢看嘉姨的眼,只觉得脑中嗡鸣,喉咙也被人扼住似的喘不过气,“嘉姨,我想与谢琅和离。”


    她咬紧牙关,一口气说道。


    一阵诡异寂静的沉默。


    柳清卿垂头挨着,在她几乎等不住饱含热泪抬眼时,却听嘉姨冷声问,“谢琅如何说?”


    没想到嘉姨如此老辣,一眼便瞧出关节。


    柳清卿嗫喏,“他不同意。”


    嘉姨毕竟是大人的亲生母亲,她怎敢奢望嘉姨向着自己?


    但她还是鼓足勇气,觉得该给向来护她的嘉姨一个交代,“大人他似没当真。”


    连大人都叫出来了。


    夏如是不忍叹气,她想起琅儿那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狗脾气,合该挫挫锐气。


    “和离书可签好了?”


    “尚未。”


    夏如是陷入沉思。


    几息之间,谁也不知她想了什么,考量了什么。


    “这有何难。”


    她大手一挥,“你若想好,我自有办法。”


    未想到柳暗花明,柳清卿眼睛骤然亮起,顾不得旁的抬头直直看向嘉姨。


    眼圈瞬时红了,积蓄出一团雾水。


    卿卿如何喜爱谢琅,夏如是作为过来人是知晓的。


    甚至在他们小年轻尚不知时,她便能他们悄然打量彼此,默然追随的目光中看出端倪。


    居然让如此实心眼的姑娘冷了心肠,也不知那小狗犊子又作什么祸了!


    “既然你知我不会阻止你,卿卿可能对我说为何要和离吗?”她转了话头。


    柳清卿咬着唇瓣,忽然觉得嗓子干涩,不停吞咽,张了张唇,又合上,她声低如蚊。


    “夫君……不,我不想再耽误谢大人。”


    双手搅在一起,浑然不知因为用力她将自己的手搅得又红又白。


    夏如是余光瞥见,一把攥住她的手,一手握一手,趁她怔忪泄力时立时用力将手分开。


    后将她这一双小手紧握在掌心。


    温热的掌心漫过她冰凉的手。


    柳清卿怔然望进嘉姨眼里。


    嘉姨明明一字未说,可用行动好似都告诉她了——她支持她。


    在决定和离之际,虽态度断然坚决,可她心里没底,虚得很。


    她怕许多,怕嘉姨伤心,怕嘉姨失望,怕嘉姨觉得她是个如柳许一样的白眼狼。


    只有自每个不眠夜窥见她的老天爷才知她的惶然无措。


    可嘉姨……却一字未责她。


    这好似是头一回,有亲近的长辈在尚未知晓全貌时便站在她这头。


    被人没有理由的真切偏爱呵护,原来是这般滋味,她不禁出神。


    胸膛里暖融融的,那股暖意直冲眼前。又好似钻进了毛毛虫,毛毛虫直爬入丹田,痒得很。整个身体饱满,仿佛被吹满了热气。


    自那雨夜后干涸再未流过眼泪的眼睛终于又重新湿润起来,眼前积聚出水珠,她不敢眨眼,生怕眼睫一动,泪珠便会扑簌落下。


    她不愿再因此事哭,若再哭……她也未免太可怜。


    终于向嘉姨吐露了心声。


    “嘉姨,我无意撞见的,听到大人说……三年后会与我和离。”


    她到底无法说出谢琅直言柳清滢较她更好的话语,就让她这般悄然护住自己微弱且狼狈的尊严吧。


    明明在心中想过千百次,千百次回想他冰冷的语调来凌迟自己。却在说出口这次,又湿了眼,她连忙垂下眼睫,泪珠便顺着滑落。


    忽然听到嘉姨怒意满满、粗重的呼吸声。


    她狠拍石床,出声骂道:“我就知那混小子随他爹会不干人事!我当初跟他爹说的话他爹若记到心里,我们也不会走到如此地步。”


    嘉姨不知想到什么,神情颇为复杂,伤怀混杂着恨意,那双眼亮的惊人。


    嘉姨咬牙切齿,恶狠狠道:“非得给他个记性不可!不就是不签和离书?你若真心想走,我定不想你被和离书牵住。”


    嘉姨定定看她:“可真是想走?”


    柳清卿的心噗通噗通直跳,她似乎能听到血液在经脉中呼啸逆流的声音,一时间耳边除了她自己的心跳、呼吸声,便只剩谢琅当初在书房的那两句话。


    她咽了咽口水,虽眼睫还濡湿着,却坚定点头,“嘉姨,我真想走。我想去外头看看。”


    嘉姨闻言眼眸中浮现出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嘉姨忽然抬手轻抚过她耳侧的碎发,又将那缕碎发掖到耳后,嘉姨目光扫过她的耳朵忽然轻声说,“你这元宝耳,自幼大师就说好,是贵人命。”


    话音微顿,嘉姨似乎略有哽咽,她先怅然地叹了口气,等了一息后才又开了口,“那便不要困在这深不见底的侯府中了。你还年少,还未生育子嗣,还有大把的机会。”


    不像她。


    嘉姨明明看着她,目光却发散着,嘉姨好似在透过她在说她自己。


    说罢便忽然顿住,密道里安静非常,只有他们的呼吸声,柳清卿不敢出声打扰嘉姨的思绪。


    “去拿笔墨,将和离书写下来,剩下的我帮你。”


    嘉姨忽然说。


    柳清卿不解。


    嘉姨也没卖关子,淡笑道:“谢琅自幼随我习字,他不签,我替他签便是。”


    夏如是,也就是柳清卿口中的嘉姨,她这般做也有自己的打算。


    她给这对小夫妻留了条回头路,若有一日卿卿她悔了不想和离,这封和离书的确不是谢琅所签,余地很大。


    若卿卿打定心思想和离,那谢琅便是再不服,他一时半刻也破不了局。到时就算能破局,也不定是何种局面了。


    不是夏如是偏帮旁人,不帮亲子,实在是谢琅都太令人失望了。


    恶语伤人六月寒的道理谢琅怎会不懂?


    自幼教过他的,让他就着干粮都吃进肚子里了罢?


    夏如是决意要给幼子一记沉重的教训。她不知幼子待卿卿不同吗?不,她知晓。就因知晓,她才如此,只有破釜沉舟,才能有微弱机会峰回路转。


    柳清卿动作极快,生怕嘉姨后悔,没走两步便小跑起来。


    夏如是见状不由又长叹口气,那混小子,这样好的媳妇他都留不住。


    没一会儿柳清卿便回来,拿着刚写就的两张和离书,上头墨都还未干。有的字写大了劲,多的墨汁随她的动作洇出了长长的墨痕。


    她跑得太快,到嘉姨跟前都在不住地喘气,生怕回来晚了嘉姨会改了主意。


    夏如是一瞧她便知她心中所想,嗔她一眼,接过纸笔后,大笔一挥便签上谢琅的名字。


    写完便递给柳清卿,柳清卿连忙接过,低眸看向谢琅的名字,怎么看怎么觉得对不上,这会才发现她的手一直在颤抖。


    看清字迹后,柳清卿放心大半,觉得嘉姨应是看到自己狼狈失态,虽嘉姨应不会介意,她还是朝着嘉姨抿唇,羞涩笑笑。


    拿到和离书的喜悦仅一瞬,瞧见嘉姨关切的目光,她又觉心口难受。


    嘉姨却果断抬手打断了柳清卿思绪,“你若想走,今日就得带着和离书快快离去。我知我儿,若你被他瞧见,许是走不成。”


    柳清卿惊愕,但并未来得及细品这话中深意。


    她担忧的却是另一件事,“嘉姨您……”


    她不知如何问,也不知她作为小辈是否该问。可她觉得嘉姨在侯府此举太险,如同火中取栗一般……


    夏如是示意她凑近,待柳清卿靠近后,贴近她耳边告诉她一个小秘密。柳清卿惊愕地瞪大了眼。


    夏如是眸中带笑,拍了拍她窈窕细腰,又嘱咐了一句,“趁着年轻多瞧瞧,莫急着生儿育女。”


    柳清卿还想说什么,夏如是打断她,“好了,时间不等人,快去吧。有事写信到珈蓝茶庄即可,我看得到。”


    便是再不舍,也到了离别之时。


    柳清卿忽然重重抱住嘉姨,将头埋在她颈侧。她还是初次这般抱长辈,许多无法言说的话语都在这了。


    夏如是也轻叹口气,抱住她,一一嘱托,“日后小心些,出门行走寻个稳当的护卫。若你自己寻不到,便去珈蓝茶庄找管事,他会帮你办妥。在外头吃饭也要当心,外头坏人多,不能轻信……你模样好,戴好面纱……”


    柳清卿哽着喉咙,咬住唇内软肉生怕自己哭出声。


    “快走吧,我们总有重逢之日。我看着你去,快去。”


    柳清卿猛地转过身,悄悄抹掉泪痕,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走。


    却一边走,眼泪一边往下掉。


    她不敢再擦,生怕嘉姨发现她哭也跟着难受。直到出了石道,她才躲在巨石后头赶紧擦净脸上的泪水。


    连哭的时间都没有,她按住衣襟中的和离书。


    趁着天色尚亮,雨也未下。


    她回正房将行囊最后理一遍。


    偏院的嫁妆适才已被老夫人已旁的由头派人运了出去。


    她将谢琅给她的她全留在了嘉兰苑,除却那枚夜明珠和他赠的毒粉。


    又将一份和离书用定亲时他赠的玉佩和那双翠玉镯压在八仙桌上。


    万事俱备,她头也不回地走出正房。


    李嬷嬷她们几个正等在院门口,柳清卿牵了牵唇角,向她们走去。


    柳清卿行至嘉兰苑的垂花门处,却忽然止步,她转身将这整个院子都看进眼底。


    应是今生的最后一眼了,走到如今这步,心中难免怅然。


    要走了,高兴之余,她却有丝难过。


    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嘉兰苑,想来再无重来之日,断然回头,向外走去。


    再会了。


    不对……


    应是……再也不见。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到此时,谢琅都并不以为柳……


    第五十四章


    一行人向新赁的宅院而去。


    老夫人让她用侯府的马车,但既和离,再用侯府的马车并不合适。今日晌午她让林眉去租了一辆车来。


    并未买车一是贵,二是不日便要离开京城,这钱花得不值当。


    她自幼手紧,惯没安全感,便是如今有些银钱也得仔细打算。


    赵盼生办事妥当,赁下的宅院在城东,城东平民住得多价钱低些,但离兵马司极近。


    兵马司负责护卫京城治安,便是她们都是女眷,这边兵马司活动密集,小偷小摸的小贼不敢来,饶是江洋大盗也得掂量掂量来了可能全身而退?


    主仆几人打量着,都很满意。


    李嬷嬷更是直拍赵盼生的肩膀,以示赞许。


    赵盼生双眼亮晶晶的,朝青橘和林眉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因离兵马司近,这巷子住的多是兵马司的小官。瞧着巷子还挺干净,有妇人坐在门口正一边择菜一边闲聊,见陌生的马车驶进小巷,纷纷探头打量。


    哟,好生貌美的小女子。


    再撩起眼皮仔细一瞧,可惜梳得是妇人簪。


    如今新朝刚立十余年,与前朝待妇人严苛不许抛头露面不同,今朝倒是鼓励妇人出来行走,做做生意甚的。婚嫁上也不似前朝立贞节牌坊,朝廷鼓励和离再嫁。若不和便分开,凑在一起遭受磋磨算什么事。


    故而邻里瞧见柳清卿梳得妇人簪,一行人又全是女眷,也没他想。


    只觉得这小娘子肤若凝脂,恍若仙子下凡,让人不敢细瞧呢。周遭裹着轻灵之气,打眼一瞧便不是等闲人家养出来的,一看就是贵人。


    柳清卿不知旁人所想,正急着进院子。


    如此急迫而来,即便她明日能顺当与表兄离京,她也得安顿好李嬷嬷她们。


    到院门前站定,柳清卿定睛打量这宅院。


    两扇木门上着黑漆,深灰瓦顶,浅灰石阶。虽干净立正,但上头漆色不匀,边缘的木头开裂,与雅致的柳府都没得比,更别提富丽堂皇的侯府。


    “小姐,快推门进去瞧瞧。”李嬷嬷等不及。


    柳清卿扭头朝她笑,双手贴在不算平整的门上微微用力,两扇木门吱呀一声徐徐敞开,露出这院中的真切景象。


    虽说算个两进的院子,与侯府相比怪朴素的。


    这便是柳清卿第一眼所想。


    青砖灰瓦,院子地面也铺满了石板。


    这院也有个垂花门,垂花门将这二进小院分成了前院后院。


    干干净净,放眼望去,一棵杂草都无,院墙上也无青苔。靠着墙开辟了一小拢菜地,菜地最末尾还支着木架子。


    那木架子柳清卿瞧着眼熟,跟世安苑的葡萄架好生相似。


    能看出之前主家虽不算富有,但还算爱护,若是好生收拾,应很温馨。


    李嬷嬷顿时来了干活的劲头,将包袱往厢房一放,便去找扫帚。


    午起下的雨现下虽停了,院中却积了几处水洼。


    赵盼生和青橘哪能让李嬷嬷干这粗活,纷纷去抢扫帚,并让李嬷嬷替小姐将正房拾掇好,小姐也好能歇息。


    李嬷嬷听了觉得有道理!将扫帚撒手,就朝正房去。


    赵盼生推着青橘去厨房,青橘忙去厨房忙碌。


    好在这院虽不大,东西却还算全,炉灶完好,铁锅尚好。


    适才还略显寂寥的小院,霎时便热闹起来了!


    李嬷嬷忙将正房收拾出来,正房分成三间,中间是堂屋,东侧是卧房,西侧摆着桌椅做成了书房。


    李嬷嬷刚将卧房理净,让小姐快快进去歇息。柳清卿不肯,李嬷嬷却难得强硬将人直推到床榻上,神秘兮兮道:“这被褥我晾了好几日,小姐试试睡着可好?”


    看着李嬷嬷满面喜意,柳清卿便遂了她的心意。


    她在床榻上侧躺,闭上眼眸听着外面热闹忙碌的声响,只觉得胸口发烫,而这股烫意,直冲眼里。


    两进的院子只有她们四个忙碌,到底有些捉襟见肘。原嘉兰苑的几个仆妇还是想留在侯府,她也并未强求。


    随她风雨飘摇,哪有侯府遮风避雨好。


    她想着是否也得再买些仆人来?但她不知何时才能回,一时便未想好。


    这般想着,居然真就睡着了。


    还是赵盼生来将她唤醒的,这一觉睡得沉,再醒来外头天色已暗。门外传来喷香的味,之前不曾闻过,令人口舌生津,柳清卿立时醒透,肚子咕噜一声,这才发觉饿了。


    穿过卧房与堂屋中间的门,便见八仙桌上摆了好大一瓷碗。走近一瞧,里头有菜丝与肉块,闻着香,但没见过呢。


    柳清卿看向青橘,青橘红了脸,羞赧道:“小姐这是我前阵子新学的汤,您尝尝可合胃口?”


    众人眼眸亮晶晶看向她,好似都仔细探究地想从她眉梢眼角找出一丝难过忧伤。


    柳清卿恍若未觉,招呼她们,“那快来一齐尝尝。”


    李嬷嬷嗔道:“小姐先吃,我们等等便是!”


    柳清卿:“日后不管,今日便当新宅第一顿,我们一起吃。”


    几人一听这话,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赵盼生与青橘害羞似的推来推去,柳清卿托腮耐心等着,分明有那么一股你们不坐下我也不端碗的倔强,李嬷嬷见状这也妥协,“那我去拿碗筷。”


    青橘抢着跑在前头:“我去就成,哪至于让您跑一趟。”


    赵盼生也紧随其后小跑过去。


    两个年轻人轻而易举将李嬷嬷落在后头,李嬷嬷无奈指着她们背影佯装怒骂,“你们呀!”


    柳清卿将这一幕纳入眼中,每个人瞧着都与在侯府不同,面上遮不住的笑意。


    今日雨凉,恰是喝热汤的好时候。


    青橘说这新熬汤叫胡辣汤,吃起来暖胃肠,又烙了椒盐饼子,上头还缀着芝麻粒,喷香喷香的。


    一人一碗汤,一张饼,吃得鼻尖冒出汗珠,别提多过瘾了!


    一口胡辣汤吞入腹中,整个身体都跟着暖起来。再咬口饼子酥脆的外皮,口舌生香,好生爽快!


    柳清卿今日胃口甚好,就着这新奇热汤吃光一饼,放下瓷碗,她长出口气。


    这新生活的开端瞧着很好!


    转念又想,也不知谢琅此时可回府中?


    若回府中,可见到她留下的和离书了?-


    两个时辰之前。


    谢琅一反常态,踏着落日余晖早早回到府中。


    自进府门,便察觉不同。


    下人都浑身紧绷,自以为深藏不露地瞥眼探究打量他。谢琅视若无物。


    仅剩三四仆妇惶惶不安守在门口,见谢琅回来,激动想迎过去却不敢。


    绕过影壁,沿着长廊往嘉兰苑走去。


    路过偏院,便见前日摆院子里头的木箱已不见。他并未进入查看,反倒继续前行。


    到了嘉兰苑的垂花门,却没立刻提步进去。


    扫视一圈,院中静谧非常。如今进了深秋,日光也不再是明亮金灿灿的,像镀上一层金铜。这金铜色的余晖笼罩在院子上,却有一股萧瑟。


    谢琅并未往正房而去,反倒是闲庭信步走到院中的小湖边,立于已无枝叶的柳树旁。


    秋日渐晚,柳叶早已掉光。这棵移种而来的柳树与外头粗壮的柳树相比显得瘦弱不堪,稚嫩得很。


    谢琅抬手抚住它,干燥的树皮贴着他的掌心,他微微垂眼不知在思索什么。一阵风将光秃秃的柳条吹来,打在他脸上发出一声清脆响声,谢琅这才回神,抬手以指腹碰了一下,轻笑一声。


    这脾性,与他那离家出走的夫人好生相像。


    “大人!”


    身后传来谢伍的唤声,谢琅却不由蹙眉,居然没听到他走来的脚步声。


    谢琅不着痕迹放下手,并未回身。


    “夫人呢?”谢琅淡声问,“可是安顿好了?”


    谢伍一瞧大人这出尘淡然的背影心中暗道不好,面皮子发紧,硬着头皮答道:“夫人那边已妥当,谢六来报傍晚烟囱已起了烟,想是已吃上热食。”


    谢伍没敢说,谢六说那小丫鬟熬的汤闻着可香,好似还烙了饼,藏起的人闻着都馋。院内可是一片欢声笑语,半点没有因离开侯府而悲伤难过。


    谢伍话音微顿,不等谢琅再问,自顾自说下去。


    “院子便是提前预备好的,夫人没察觉端倪。邻里我们已暗中查过,并无异常,都是正经人家。昨日宅中的锅灶已派人尽数修检过。万无一失,夫人定能住的舒服。”


    “嗯。”


    大人只应一声,谢伍胆战心惊,果然下一瞬就听大人又问,“应少将军那如何了?”


    谢伍立刻单膝跪地,跪得瓷实,膝盖与石面碰触发出一声闷响。


    “应少将军收整好行囊,今日午后去了摄政王府一趟,回客栈后就没再出房。”


    谢伍也不知为何明明传下去按三日处置,按理应少将军昨日就该离京,怎就改成明日了?


    “既能担得起少将军的担子,自然不是虚有其表。”


    倒没想到应于诚还有两把刷子,在京也使得上呢。


    谢伍重重垂首。


    这事他没办好,内疚得很。


    “明日之事可办妥了?”谢琅低声问。


    “办妥了您放心!现在谢六便带人在城外守着呢!”


    “嗯。”


    谢琅扬手让谢伍下去,“早点歇息,明日许得早起。”


    谢伍闻言起身,起身后一时在原地徘徊并未走开。


    他虽不通情爱,但他总觉得大人这招似乎不对劲。


    夫人已生大人的气起了离意,这样将人放出去又捉回来,能成么?


    嘴唇微动,嗫喏两声,却还是未开口,挠挠后脑勺,摇了摇头轻声退下。


    快出嘉兰苑时,余光恍惚瞥见赵姑娘正冲他笑,他猛地止步,往那定睛一看,是一株摇晃的矮树啊,哪里有赵姑娘。


    他想起赵姑娘最初笑靥如花,和后来对他冷眼相对。谢伍整张脸皱成一团,他心里苦啊。


    待谢伍离去,谢琅却并未急着离开。


    风送来了谢琅若有似无的叹息。


    “还望夫人可别让为夫失望啊……”


    天色渐暗,风也凉了。


    谢琅转身往正房而去,夏日常开的房门此时紧闭着。


    明明廊上灯笼如旧,花草未变,瞧着与她在时无异,可不知怎的,却显出几分寂寥。


    他单手推门,跨过门槛。


    房内并未点灯,显得昏暗。他以火折子亮了烛火,这才看清四周景象,不由凉声一笑。


    谢琅走到桌旁以指节轻叩桌面,环视正房。


    她动作倒是快,房内她的东西尽然不见,猛地一瞧空荡荡的。


    想起什么,谢琅去到妆匣前伸手一勾,便见那锦盒还安生躺在那。


    拿出锦盒打开细细打量,三颗药丸与上回无异。


    不知怎的,却松口气。


    到此时,谢琅都并不以为柳清卿和离是当真的。


    她嫌这侯府无趣,出去暂住也无妨。


    和离却是不成的。


    谢琅并不深究自己为何对她这般纵容,他只觉得,既娶她,既是原配,理应多让她两分。等她在外头玩够了,闹够了,自然会回到他身旁。


    他墨色的眼眸泛着幽暗的微光,只觉得他这夫人愈发有趣。


    明日兴许得早起,谢琅简单洗漱后并未用晚食便到床榻上和衣而眠。


    明明床褥上还有她身上清淡的花草香,她却不见踪影。伸手一摸,往常她那侧温热的地方早凉了个透,他躺了过去。


    他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轻声呢喃,“今夜冷呢。”


    也不知她冷不冷?


    不知是因着冷,还是她的香味扰人心神,谢琅虽闭目养神却通夜未眠。


    至于那摆在桌上的和离书,他就当没看着。


    没看着,便是没有。


    他未签下的和离书,算什么数?


    另一头,新宅中。


    日头还未爬上树梢,柳清卿便早早醒来。


    还想着悄悄洗漱一番,却没想刚推开门便见李嬷嬷四人眼巴巴守在廊下,有一个算一个眼睛都红彤彤的,连那一向沉默寡言的林眉眼睛都肿成了桃儿。


    柳清卿不由哑然失笑,虽笑,眼圈却也跟着红了,嗓音也隐有颤抖。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们这是做什么?”


    昨夜睡前,她便将她们四个召来,才将她的打算告知她们。


    她想着与表兄去西北,带丫鬟兴许不好。她看表兄来京都没带小厮,想来舅舅家家教颇严,教导自食其力。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都要跟着,犟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李嬷嬷按下她们。


    “听小姐安排。”


    李嬷嬷却有其他打算,小姐过得不开心和离便和离,可年岁尚轻,还得有个归宿。她瞧着应少将军甚好。


    路途遥远,孤男寡女,正是互相了解的好时机。


    这事就被这样定下了。


    虽如此,但她们依然不舍。这不起得早早的,想给小姐收拾行囊。青橘和赵盼生起得更早,去厨房现烙了不少便于储存携带的酥饼。


    这回算是柳清卿第一回独自出门,她带了不少东西,尤其是各色伤药。


    当初那半丸药丸已所剩无几,好在她在母亲留下的书册中查到了相似的方子。但她知晓此事事关重大,还并未找医师求证。


    她还带了当初谢琅给她的毒粉迷药,都藏在特制的戒指中,戴于手上。


    除却银票碎银,细软倒没戴太多,小小一包袱装不下那么多,若不成,倒是现去成衣铺买就是。


    “小姐今日怎么穿成这样?”


    青橘讶然。


    与平日华贵典雅不同,今日小姐连素锦都未着,穿的是寻常棉布做的窄袖短衫的胡装。一头如瀑长发高高束起,猛地一瞧颇英姿飒爽。


    几人都亮了眼,纷纷夸赞小姐这般更加好看。


    李嬷嬷也点头称赞:“小姐做得对!锦衣太招摇,穿那个在外头赶路不成的。就是一会儿出城也得戴上帷帽,得格外小心着。”


    柳清卿颔首,“嬷嬷,我知晓。”


    见小姐答应,李嬷嬷这才松口气,可心里也不是滋味。一想着从小都在眼皮子的小姐要孤身去那样远的地方,就跟有人直接扯她心口上的肉似的。


    她眼皮直跳,可再不舍,也不能耽误了小姐,便侧身避开小姐抹了把脸,“我去拿早食来。”


    在她们的注目下,柳清卿用了早食,怕路上不方便,连水都不敢多喝。李嬷嬷瞧着心疼,撇开脸红了眼。青橘几个见状,也跟着心里难受。


    总怕没她们照料,小姐在外头吃苦。到时她们离得天高皇帝远的,可怎么办啊。


    “我是去西北舅家走亲戚,又不是去送死,瞧你们这模样。”


    柳清卿调笑她们,没想到几人却纷纷恼怒,“呸呸呸,小姐怎能说如此胡话,快呸呸呸。”


    柳清卿又笑,只好随她们的意连呸几声。


    饶是再不舍,天光渐亮,快到出发的时辰。


    昨日她遣人与表兄通了信,表兄说是刚到卯时在城外等她。


    城门寅时大开,等到卯时人应少些。到时日头升起,也能暖和些。


    柳清卿知晓这都是表兄照顾她,这悄然的心意她心领了,想着这一路须得更懂事些,万万不能给表兄添麻烦。


    用完早食,便得出发了。


    昨日表兄送来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马臀又一处白斑,瞧着像片树叶。她便给它起名叫红叶。


    红色打了个响鼻,想来是喜欢这个名字。


    表兄说这大马性情温顺,适合她骑。


    她给马儿喂草梳毛,好生亲近一会儿,果然马儿便接纳了她。


    倒叫她白白紧张了。


    出了大门上了马,马行哒哒,并不快。


    李嬷嬷几个跟排兵布阵一般,一边守两个。


    晨光熹微,日头刚升上来,还未将红霞铺洒,没想到街市就已热闹起来。


    出了小巷再行一会儿,街道两旁便摆满了各色小摊子,有卖菜的,卖干粮的,也有卖早食的。


    柳清卿还是头一次瞧见,好奇地四处张望。


    没一会儿,城门便映入眼帘,柳清卿攥着缰绳的手不由收紧,喉咙忽然发紧,她吞了吞口水。


    出了城门,就将远行。


    与貌似熟悉的京城离别,奔向未知的远方。


    “小姐,每到一处便送信回来吧?”


    赵盼生突然开口打断她的思绪。


    柳清卿垂眼应下,“好。”


    “那庄子和医馆我们都替您看着,剩余租出去的铺面若您有打算来信吩咐我们。”


    “好。”


    “您出门在外别舍不得花钱,若是骑马累了,跟少将军商量商量可否买辆马车?若不然因赶路再累了身子便不值了。”赵盼生忧心冲冲。


    青橘也是,她也忧心,“小姐记着在外头得将水热了放温再喝,不得饿着肚子,吃些好克化的,要不然会腹痛。”


    柳清卿笑着都应下:“知晓了,都好,都听你们的。”


    一时间,盼望掺杂着不舍,混成说不清的滋味,令她舌头发麻。


    一阵沉默,主仆五人没在出声,每一声脚步,就更静上一分。


    再不愿不舍,终是到了城门。


    柳清卿拉紧缰绳,马儿停住。


    她翻身下马,在她们几人惊讶的目光中一一轻抱她们,“来日再见!”


    说罢不给她们反应时间,利落上马,朝她们扬起马鞭,颇爽快道:“各位止步于此,回吧!”


    第五十八章


    再看她们一眼,将她们每人的神情收于眼底。


    柳清卿轻吸口气,朝她们笑笑,轻扬马鞭催马前行,“驾!”


    马蹄哒哒,穿过城门。


    城里城外两番景象,城外尘土茫茫,地上早被来往行人踩出了土路。


    表兄与她约在城门外的树下汇合。


    离得远,她瞧见那歪脖老树下果真有一道颀长身影。眼睛一亮,立时催马快行,马儿轻跑起来。


    她回眸摆手让李嬷嬷几人止步莫要再送,她可不愿哭哭啼啼难过上路。李嬷嬷几人知晓她的心思,便遂了她的心意艰难在城门口止步。


    就这样望着她的身影渐渐走远。


    青橘心肠最软,一个没忍住便捂住嘴哭了出来。赵盼生倒没哭,就是将唇瓣咬得发白。


    守在最后的林眉也背过身以衣袖抹眼睛。


    李嬷嬷闭着眼双手合十,嘴唇开开合合一直在动,不知在念什么经,正祈求老天爷保佑小姐一路平安。


    不过须臾,柳清卿已离那歪脖老树下那道人影极近。


    隐约觉得哪处不对,却说不上,她顾不得多想,临到近处便让马儿缓行,翻身下马,抬步过去。


    “表兄……”


    听到她的声响,那人徐徐转过身来。


    晨起琥珀色的金光洒在他的脸上,勾勒出深邃绝伦的轮廓。


    柳清卿却在看清他的脸时,惊愕瞪大了眼。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他竟逼她至此,竟逼她至此……


    第五十九章


    “怎么是你?”柳清卿哑然失声。


    谢琅却眉眼一弯,眼底却并无笑意,“为何不能是我?”


    “我与你……”


    柳清卿话还未说完,谢琅便将如玉般的食指竖于唇前。柳清卿瞧见,不知怎的想起他这手指曾去过的地方,目光闪烁,撇开了眼,继续低声说,“我在桌上放的那和……”


    “柳清卿”,


    他忽然开口打断她,第一回这般叫她的名字,出声之际两人都不禁愣住。还是谢琅先回神舔了舔嘴唇,未抬眸便听马蹄声近,趁她怔忪上前一步攥住她的手腕,“你瞧,表兄来了。”


    “莫动,箭矢不长眼,不小心射到表兄身上可如何是好。”


    他嗓音幽幽如鬼。


    柳清卿猛地回头,便瞧见表兄正策马往这来。须臾后便轻拧着手腕要从谢琅热烫的掌心中挣开。


    谢琅半分不放。


    “夫人莫自作主张,你再瞧瞧城门下头可是好生热闹?”


    说罢轻轻扬声,“来人,将夫人的马牵下去。”


    离得近些后,她似瞧见了表兄愣住的目光。她这才回神,想将手抽出,却发觉他攥得紧,又趁这时手掌往下强势塞进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牵,她根本无法动分毫。


    顾不得思考这还是第一回谢大人在外头与她这般亲昵。


    他低沉如魅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她忙看去,待看清后蓦地不可置信瞪圆了眼。


    李嬷嬷几个人身后不知何时站满了穿着铠甲的侯府护卫,而她骑来的红叶也不知所踪!


    “夫人聪慧,应是知晓如何做。”


    “你这是为何!”柳清卿不解,咬牙问道。


    谢琅却抬眸望天:“近来天气欠佳,不适远行。”


    说话间,应于诚已到他们面前,下马后一双温润的眼紧盯着柳清卿。


    见柳清卿面色不好,眉心蹙起,又转眸看向这身居高位的谢琅谢大人。


    向谢琅拱手后,扫过他们牵在一起的手,眉心微蹙一瞬,便直言问道:“表妹怎瞧着心绪不佳。”


    柳清卿心绪烦乱,正不知如何正犹豫之际又被谢琅抢了先。


    谢琅居然牵着她的手朝应于诚拱手回礼,理直气壮答道:“表兄归家,卿卿自是不舍。”


    柳清卿:“……”


    忍不住瞪视他。


    谢琅察觉,脾气甚好侧眸与她相视一笑。


    应于诚瞧见这一幕,又扫一眼他们仍旧牵在一起的手,只觉刺目。


    喉头滚动,半晌后低声:“表妹若不舍,空闲时可来西北走走,那头与京城甚异。”


    谢琅轻笑一声,不可置否。


    应于诚记着表妹说与谢琅和离后要随他同行去西北,可此刻并肩相依,谢琅一副淡然洒脱的君子姿态,并不像表妹所言。


    若真和离,定不会这般。


    难道之前只是闹别扭了?可表妹也不是任性的人,哪会如此信口胡言?


    思及此,应于诚定下心,直直看向谢琅,“劳谢大人给我兄妹二人少顷话别。”


    谢琅闻言挑眉,低眸看向柳清卿,颇温柔和善地嘱咐了句,“那卿卿便去,我在此处等你。”


    又看向应于诚笑道:“恰好李嬷嬷去给夫人买早食还未归,表兄请便。”


    原还未用早食?


    应于诚忙看向表妹,又想起如今时辰尚早,想来表妹未曾起过这般早,这才面色瞧着不好。


    见谢大人松开表妹的手任她与自己走到一旁,自己反倒侧身避开视线给他们留下足够空间,应于诚紧绷的心微松。


    “表妹,可是饿了?”


    柳清卿越过他瞧见远远城门那头李嬷嬷几个的身影,一时之间只能嗯了一声。


    应于诚听了连忙从行囊中掏出一袋热饼递给她,歉疚道:“是我思虑不周,时辰太早,表妹快吃些果腹。”


    柳清卿思绪漂浮,接过热饼,那蒸腾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她感受着那股热意微微出神,眼皮子发热。


    应于诚低首紧盯着她的神情,又瞥眼虽侧身朝他们却守着并未远离的谢大人,又不能将话问得太明白,思来想去,只能语焉不详地问一句,“表妹可好?”


    柳清卿闻言攥着热饼油纸袋的手指微微收紧,李嬷嬷她们在那头,也不知弓箭手在何处,她不敢冒险让她们与表兄置于危险之中。


    她不敢赌。


    她抬起头看向表兄,只能牵起唇瓣,说了声,“好。”


    随这声落,对西北的憧憬便像天上轻盈的云朵一般,便被风吹远了……


    应于诚注视着她,瞧见她微红的眼圈,似有千言万语,嘴唇微动之际,不远处一直安静等待的谢大人却侧眸看过来。


    同是武将出身,应于诚知晓谢大人过往在军营如战神下凡般的名声。


    他又想到在摄政王府中如今高高在上的王妃。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一片柔和,将心中万千只融成一句话,“日后若有事,便给将军府写信。”


    话音落,瞥眼谢大人,又问,“表妹可还有要嘱咐我的?”


    柳清卿想说与表兄一起走,可她不能。


    后头有李嬷嬷几人,虽不知谢琅为何这般,但她不能任性拖旁人下水。


    憋闷难过激得眼前起了热雾,她不敢眨眼,生怕眼睫一碰,眼泪便涌出来。


    她轻轻摇头,晶莹的泪珠却随着动作甩到空中,颤声道:“表兄保重,日后若得空,再去探望舅舅舅母。”


    应于诚喉结滚动,下意识想抬手,却在一旁猛然射来的目光中僵滞凝在空中。


    这一幕便活生生落在谢琅眼里,令他眸色渐冷。


    他自觉心胸已够宽广,已能行舟!


    谢琅抬步过去,仿若不经意般挡在这好生舍不得的表兄表妹之间,以金鞭轻轻按下应于诚的手。


    “时辰不早,就不留表兄了。”


    谢琅重新牵住柳清卿微凉的手,大手一张攥进掌心,他温文一笑:“日后与夫人得空定去探望舅家。”


    柳清卿垂着眼眸,好似晃神。


    “表妹?”他轻声唤她。


    柳清卿回神,扯起唇角朝他艰难笑笑,“表兄快些,别耽误了晚上没处住。”


    这是真不与他走了。


    在看到谢琅时他便知晓,却心怀侥幸。这抹侥幸终在此时如冰化水,轻飘飘地没了,只剩满心怅然。


    应于诚朝这格外相配的夫妻再次拱手,沉声拜别,“来日再会!”


    攥紧缰绳,转身上马,看眼表妹后又凝住这手段强硬、名声在外的谢琅谢大人。


    这一眼,只有他们二人才懂。


    “驾!”


    疾驰的马蹄扬起尘土,片刻后便只闻马蹄声,再瞧不见人影。


    柳清卿立在原地未动,眼巴巴瞧着远方。


    谢琅见之,眼底如冰,轻呵一声,“就这样伤心?”


    柳清卿强压心中的愤懑再也不住,甩开他的手。这回谢琅倒是让她轻易甩开。


    来往渐有行人,柳清卿知轻重,即便他扰乱她的打算,她也不会在外头跟他闹起来。


    马也不知去向,柳清卿闷头往城门走。


    谢琅闲庭信步跟在她身后,目光轻飘飘落在她身上,随着她拂动。


    她好似炸了毛的猫儿,气势汹汹的每一步恨不得将地上踩出坑,断无半丝温婉模样。


    谢琅歪了歪头,却觉她这般颇为有趣。


    若不是因旁的男子跟她这般置气便好了,他目光沉下来。微微抬手,便有辆马车朝这边驶来,稳稳当当停在柳清卿面前。


    霎时间,柳清卿回头,对他怒目而视。


    谢琅提步上前,牵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端起的手臂上,“上车吧,夫人。”


    柳清卿才不要借她的力,还好今日着的胡装,她腿也长,自顾自上了马车。却没瞧见身后男人幽深的目光。


    谢琅紧随其后。


    车厢内,柳清卿躲在角落,气闷地撇开脸不肯看他。


    谢琅也不恼,于她身旁坐下。


    “回府谈。”


    谢琅留下这句话,他便倚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虽瞧着一派淡然,却手握着她不放。


    应于诚催马前行,马儿驰骋,待过了个把时辰他才发觉不对劲。


    谢大人这回怎随表妹唤他表兄了?好生奇怪!


    忙回头,却指尖茫茫山野,再也瞧不见城门下的窈窕身影。


    谢府。


    当夫人专用的马车又停在门前时,门房探出脑袋,以为自己眼花连忙揉了揉眼睛。下一瞬却见大人先行从马车下来,又回身伸出手。


    一只白皙的手撩开车帘,瞧着是女子的手,又露出一张夺目美面。却略过大人,待门房看轻那女子的脸后,是夫人!门房急得左脚踩右脚扑到门前去开门。


    夫人下来后便不顾旁的,直径进到府中。门房瞧着大人面色如常跟在夫人身后,也没恼意。


    他父亲过去也曾当过侯府的门房,他来这之前,父亲就曾叮咛嘱咐他说,侯府与别府不同,别的府都是爷们当家,里外都说得算,侯府里头连爷们都得瞧夫人的面色,得把夫人伺候好才是真章!


    他原听闻小谢大人成亲不情不愿,刚成亲时也传过夫人颇受冷待的传闻。现在看来,想来不是这般。没想到……也逃不过这魔咒啊。


    柳清卿直径回到嘉兰苑,到垂花门时,她仰头望向上头精细雕刻的祥云花草。


    昨日还想着此生不复相见,今日晌午未过便又回来了。


    真是打脸!


    柳清卿闭上眼,重重吸口气。


    从前怎不知谢琅如此难缠!


    许是睡得少,又或是气得急,恍惚间头脑发晕便要栽倒时,她的后背抵住一堵温热的墙,一双坚实的手掌握住她的细腰。


    柳清卿猛然惊醒,撇开那双大手,借力站定后便往正房走去。


    沉稳的脚步声一直跟在她身后。


    拾级而上,到了正房门前她驻足,双手推开门板。


    日光落下,随她推开的缝隙洒进屋内,也令她再度看清屋内陈设。明明昨日才走,今日再看入眼中却恍惚好似过了千万日夜,已散发着陌生的气息。


    第一眼便瞧见那和离书安安静静躺在八仙桌上,一如昨日她离去时那般。


    她不可置信地轻蹙眉头,走过去想看清。果然见那压着和离书的玉佩都没动分毫。再看那边床榻却有睡过的痕迹!


    柳清卿气得发笑!


    “谢大人这是作何?”


    她汹汹转身,果然谢琅便在她身后一尺之地。


    “谢大人?”


    谢琅缓慢咀嚼着这三字。


    柳清卿将玉佩挪到一旁,拿起和离书塞给谢琅,气声问道:“我已顺你意和离,痛快滚出这富贵侯府,你作何又要为难我?!”


    顺他的意?


    她微凉的手指擦过他的骨节,谢琅张开手将她团住,在她挣扎时撩起眼皮看着她淡声道:“给你暖暖手。”


    就是这样,朝着棉花团打拳的无力感。


    他的好,无色无味但有毒。


    柳清卿肩膀沮丧地耷拉下来。


    待她静了,谢琅才挪开眼看向被塞进手中的薄纸。


    开头与他预想无异,是她又誊写了一份的和离书,上头写着什么一别两宽的胡话。


    他便说:“夫人可知,和离书若无签名便无效。”


    最后一字刚落地,他便瞧见页尾上浓墨写就的谢琅二字。


    静默一瞬,谢琅忽然轻嘲地一笑。


    “夫人真是……屡屡让人刮目相看。”


    他未想到,他的好夫人居然将他那假死隐匿踪迹的母亲都给搬了出来。


    母亲不给他们半丝踪迹窥探,却给夫人签和离书。


    一时之间谢琅竟不知应先气谁。


    “夫人将你那份给我瞧瞧。”


    一阵沉默,柳清卿到底是将怀中的和离书掏出来递给他。


    到这一步,她知晓已无法安生离开,这和离书有与没有,在他府中,也防不住他。不如先妥协一二,以麻痹放松他。


    谢琅接过,沉默良久。


    他踱步到一直燃着的火盆前,将两份和离书扔了进去。


    他垂眼瞧着火苗舔舐着白纸黑墨,火光映在他英俊的脸上,却显孤寂。


    忽然侧头看向她,“我谢家人,只有丧偶,没有和离。”


    话音微顿,怪突兀地轻笑一声,下一句话却显得颇为意味深长,“不然我母亲怎会殁了?”


    柳清卿:……


    她错愕地望向他,好似从未认识他。


    他如此平静温和的神情却让她心生恐惧,她听闻海边掀起吞人巨浪之前便是一面平静。她心咚咚直跳。


    谢琅定认得嘉姨的字迹,她交出和离书便是想告知他嘉姨已同意他们和离。但也不戳破双方体面。


    但她没想过这事已摆到案头,他竟会不认!


    他难道不怕她将嘉姨尚在人世的消息掀出去!


    柳清卿百思不得其解。


    “你我并不交心,夫妻做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


    柳清卿索性摊开了说,诚恳劝他:“我知你有事瞒我,你也知我有事瞒你。你我年岁尚轻,既过不到一起去,还有大把机会与合适的人共度余生,何苦将自己困于此处?”


    谢琅低笑一声,沉磁的笑声却在这空旷的正房内显得惊人心魄。


    过不到一起?大把机会与旁人共度余生?困于此处?


    他从前怎不知他这夫人如此牙尖嘴利,句句往人心口上扎呢。


    “难不成大人喜欢我不成?”


    房内响起她的淡声,混杂着木炭燃烧的噼啪声。


    她问后,谢琅却良久未言。


    柳清卿倏地提起的心又满是落寞的放下。


    待炙热的火焰吞噬和离书上最后的字,火中只剩灰烬后,谢琅才又走回柳清卿面前。


    “夫人,我不想骗你。”


    “虽无关情爱,我却觉得我们过得好,夫人心中如山涧,这两日我便陪夫人在府中好好探一探。”


    狗屁的无关情爱!


    柳清卿简直觉得他有病!宛如听不懂人言的村头傻狗一般!


    谢琅却话音一转,“若我不在时,还请夫人别出了嘉兰苑才好。”


    柳清卿眼神闪了闪艰难忍下怒气:“我暂且不会走。”


    谢琅目如深潭:“夫人神通广大,我不信你。”


    连他那假死的母亲都能搬出来为她签了和离书,她还有什么做不成的?


    “今日还有急务不能在府中陪你,还请夫人莫气莫急,我傍晚便回。”


    谢琅说完,打开房门,只抬下手,一队身手利落的护卫便迅捷围在垂花门外头。


    “嬷嬷与夫人的丫鬟一会儿便归,夫人莫急。”


    扔下这句话,谢琅便信步而去。


    柳清卿急忙追上,却在将过垂花门时被护卫抬手拦住。


    “还请夫人莫为难小的。”


    居然真要将她关起来!


    柳清卿再顾不得劳什子贤淑温婉,扬声便喊,“谢琅!!”


    一声瞬时让嘉兰苑周遭人声俱静。


    而那始作俑者却连头都未回,只抬起手颇为潇洒地朝她摆了摆。


    气得柳清卿心肺都要炸开,直砸门框!


    谢琅耳清目明,自然听得出他这被捉回的夫人有多气恼。


    不能与那表兄一同离去便气恼么?


    谢琅眸底涌着幽深的光,里头有什么已几欲裂开。


    她不会知晓,今日出发之前他于库房中看到那精致的细琐链,都拿到手中,思索再三却又放了回去。


    谢琅轻叹一声,可惜夫人不知他的苦心啊。


    他却骗了夫人,今日并无急务。他拐进书房,进了书房密道。


    他呆坐于地道中庭的软榻上一动未动,如上古神像。密道未燃几盏油灯,谢琅几乎融于黑暗之中。


    忽然,地道门响。


    石门碾过地面上的细微石沫土粒发出令人不悦的声响,紧接着便是一阵轻巧的脚步声。


    谢琅还未抬眼,便听见魏明昭幸灾乐祸的奚落声。


    “听闻今日尊夫人果然要与她表兄走?”


    魏明昭穿梭在昏暗的甬道中,直拍手掌,“若不是谢大人亲自去捉人,怕是只能独守空房,连夫人都无吧?”


    说话间人已到谢琅面前,一向喜洁的魏明昭此刻也顾不得旁的,懒散靠在潮湿的石壁上,只为了能离得最近看看清这人的笑话。


    “……”


    谢琅撩起眼皮淡淡看他一眼,没管他。


    被冷了,魏明昭也不恼,自顾自地往下说,“你以为你是天神下凡,事事都在你掌控之中?您谢大人多厉害,做事全凭自己心意,哪管旁人死活。”


    想到过去谢琅干的事,魏明昭哪怕此时都眼皮直跳,不禁阴阳嘲讽道:“屡次种种,谢大人还没长记性吗?”


    谢琅依旧沉默,就如那不开窍的顽石一般!


    魏明昭终于冷了脸,“我看高高在上的谢大人偏要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才满意!”


    见谢琅这副油盐不进的样,魏明昭简直气得要死,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颗顽石他是点化不了了!


    他徒劳跑这一趟!


    魏明昭拂袖而去。


    密道重归静谧,潮湿的空气中混杂着苔藓的腥气。


    不是他不答魏明昭,是有些事,他也不知为何。


    但他知晓一事——他与柳清卿乃原配,那些旁的野花野草野人莫要靠边!


    此刻,嘉兰苑正房中。


    柳清卿气得白皙的脸蛋胀得通红,在房中来回踱步,这算什么事?


    明明说好和离又被捉回来算怎么回事?!


    到此刻她都不信这是谢琅能做出的事!


    正此时,李嬷嬷几个也回来,正小跑进来。


    守在门口的护卫痛快将人放进院中。


    李嬷嬷直冲向小姐,满脸茫然犹豫,“小姐,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柳清卿也不知道,直摇头。


    好好的计划全被打乱,她一时之间也懵得很。


    李嬷嬷悄悄打量小姐的面色,思前想后还是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大人怕不是与小姐颇有情谊,不愿和离才出此下策。”


    柳清卿闻言却冷笑:“他怎可能喜我?不过是抛不下面子罢了。”


    没想到谢琅也是这般庸俗的男子。


    “姐姐?”


    从门口处遥遥传来一声犹疑喊声。


    柳清卿循声望去,便见柳清滢正在垂花门处踌躇,见姐姐看过来,忙向她招手,“姐姐,这是怎了?”


    怎这样多护卫?


    柳清滢向她挥舞的手与刚刚谢琅朝她摆手时那幕映到一起。


    柳清卿喉头哽着一口气,既他喜柳清滢,那她成全他们便是。


    她便让柳清滢进到院中,吩咐李嬷嬷晚食多做些菜肴,再备上美酒。


    待傍晚,晚食备好。


    柳清卿便着人去请谢琅,余光瞥见柳清滢好奇的目光,柳清卿眼神淡漠,神情麻木。


    虽说柳清滢已变了许多,但人心隔肚皮,她无意与他们歪缠,索性让他们给个痛快算了。


    她以为得等上一会儿,没想到变听到下人问安行礼声,这是谢琅回来了。


    不知是否因柳清滢来了府上,过去怎没见他回的如此快?柳清卿在心中冷笑。


    心中虽不悦,但在人前还是要装上一装的。


    她含笑迎了出去,心中却充满恶意地揣测,若是他瞧见柳清滢在,可会开怀?


    念头一过,只觉得像泡满盐巴的水冲刷过还未愈合的伤口。


    她原本想避得远远的,可他们好似都不满足,非得当着她的面将她的脸面拉下来踩在脚下。


    她又能如何?


    他竟逼她至此,竟逼她至此!


    隐隐地,心中竟升起一股恨意。


    快步迎出去,见谢琅唇角淡笑,柳清卿不禁莞尔上前。


    “大人回来了,快一道用晚食吧。今日府中来了新果酿,正是天冷,喝上一壶好热热身子。”


    谢琅不知怎不到一日她是想通了?


    想通也好,他朝她伸出手牵她走进正房。一进房,抬眼不经意一瞥便不由愣住。


    却没想到,他们的正房中居然还有旁人。定睛一看居然是妻妹,谢琅转瞬便想到在竹林后听到的那场妻子与妻妹的谈话,心倏地沉下来。


    目光沉郁地凝着她的好夫人,心口如压上巨石般有股窒息感,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她是要作何?


    第60章 第六十章 用假死药疯癫不体面,她本不……


    第六十章


    柳清滢眼珠子来回转悠,她便是再傻也察觉到不对。


    这屋里的空气跟要凝住的冰晶一般,姐姐与姐夫之间也有异。姐姐离姐夫那样远,每每姐夫衣摆碰到姐姐时,姐姐都会侧身躲开。


    以为多不着痕迹,每次姐夫神情都变得冷硬!


    往常姐姐半点不愿她与姐夫接触,不说上回那令人胆战心惊的谈话。就说今日,她都想走了,姐姐居然留她用晚食。


    姐姐何时对她这般热情过?


    要说姐姐成亲之初一副抛下柳府作前尘的模样不怎搭理她,她还想着要不要将姐夫抢过来。现今姐姐对她甚好,那她还何苦绕远路?


    三人各怀心思,柳清卿召人将晚食摆上来。


    八宝兔丁,玉带虾仁,红扒鱼翅,清炖蟹粉狮子头……


    可谓是色香味俱全。


    柳清滢还是头一回在姐姐这得如此待遇,飞快睃姐姐一眼,目光又掠过一旁的谢大人。


    便见姐姐挥手,青橘端着酒壶上来,递与姐姐。


    “大人多喝些,清滢也尝一尝。”


    头一回将他俩放在一句话中,柳清卿也说不清心中什么滋味,有怅然,也有爽快。


    柳清卿亲手倒了果酿,谢琅沉甸甸望着她,眸光中丝丝缕缕尽是失望。柳清卿却当没看着。


    他仰头将果酿一饮而尽,明明是甜嘴的酒汤,不知怎的却尝出了苦涩。


    她寻个由头,让两人都多喝些。


    她做不出下作的事,可若他们微醺情难自禁,却与她无关。


    这一餐三人都味同嚼蜡,谢琅更是未食几口,坐在一旁自顾自喝起果酿。


    柳清卿瞥一眼,不作声响,倒是如了她的意了。


    这没有硝烟的争战,柳清滢恨不得将自己团成团躲进桌底。


    只吃眼前的菜,尽量缩小存在感。


    姐姐姐夫闹别扭怎还将带着她呀?快快将饭吃完,她要赶紧走。


    没成想这时姐姐竟忽然起身,扔下句一句去看看厨房的汤可好了便翩然离去。


    直将她和姐夫扔在这静谧正房之中!


    谢琅动作一顿,沉沉盯着她离去的身影。


    柳清滢安静如鸡,要说从前她还能壮着胆子贴过去给姐姐上上眼药。


    现在却是怎都不愿,心中百转千回,只问了一句,“姐夫……你与姐姐这是怎了?”


    她又不傻,自上回姐姐说出那让他她伴大人白头的鬼话便着实吓她一跳!


    可她问后,谢琅却依旧瞅着姐姐离去的方向,看都没看她一眼。


    谢琅未答,一如幼时不愿搭理她,柳清滢挠挠脸颊,略有尴尬。


    两人僵坐半晌,谁都未再出声。


    过了一会儿,谢琅忽然起身,将迈出正房时回眸,“回去与你父亲说,你该定亲了。”


    柳清滢惊愕瞪大眼睛,不知姐夫怎忽然说起她的亲事。


    谢琅微微垂眸,又说,“今日你便搬出侯府偏院,日后不可再踏入侯府半步。”


    说罢刚一抬手,便有护卫如鬼魅般出现,一左一右站在柳清滢身旁,示意她离开。


    柳清滢:“???”


    怎就忽然被扫地出门了!


    柳清卿去了花园,托谢琅的福,他回到府中后护卫便散了。


    柳清卿嘲讽地弯了弯唇角。


    又路过那密集的竹林,如今过了霜降已是深秋,耸立的青竹眼色渐深,有些叶片也开始发黄。她立于竹林边缘仰头看了一会儿,便抬步进去,依稀走到那日天崩地裂那天狼狈喘息的位置。


    恍惚间,好似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拢起衣裙,靠着青竹坐下。日光渐稀,竹林中也开始冷了,她环住自己。也不知她给他们倒出的空间,把自己占了的位置还回去。


    都还回去了,总该让她走了吧?


    想想那日,谢琅一句清滢比她好,让她心神俱裂,哭得好生凄惨,好似天塌地陷。那时她多么喜爱他啊……


    饶是现在一想,心口还突突两下,疼着呢。


    却淡的只剩一层……


    柳清卿托腮发着呆,想着怎么才能从侯府离开。却听见有人走来,沉稳的脚步踩碎干枯的落叶发出的碎响,她一回眸,便意外看到此时应在正房与清滢把酒言欢的男人。


    “你怎……”


    在看清他那张英俊卓绝的脸庞后,未尽的话语又吞回腹中。


    谢琅那双凌厉的双眼此刻眼尾微红,应是酒意熏的,倒中和了不近人情的味道。里头翻涌着许多她不懂的情绪。


    这是怎了?


    难道是与柳清滢二人没谈妥?


    在她怔忪时,他已到她前面,低下高贵的头颅,单膝蹲在她面前。


    “柳清卿,你不乖巧。”


    低眉凝在她微张的红唇上,他忽以粗粝的指腹来回揉搓,“你并不乖巧柔顺。”


    尽想将他往外推。


    眼见她柔嫩的唇瓣红肿起来,他喉结滚了滚,才依依不舍收回手。


    “你为何将我与你妹妹扔在你我房中?”


    谢琅不解,歪头看着她,每个字念得极缓,“刚成亲时,不愿我纳美的难道不是你吗?”


    他记忆极好,还记着他俩成亲第一面时她闻见他身上艳俗的脂粉向,都出了府门又气势汹汹杀回来,眼眸晶亮蕴含怒火问他可要纳美。


    好似如果他若答是,下一瞬她便要提刀。那是他正经看住她的第一眼。


    漆黑的眼底像荒芜的田野,好似有野兽要破土而出,再转眼一看,又是一片和月清风。


    许是竹林静谧,也应是她再无期望,心反倒静了,“因为我们过得不好。”


    又是一阵静,谢琅哑声反问,似是不解,“我们怎么过得不好?”


    是莫名其妙不高兴将她晾两月叫好?还是暗地计划与她和离算好?抑或是当着丈人舅兄夸赞妻妹是好?


    柳清卿要脸,既已放弃他与这亲事,已对他死心,这些没甚再提的必要。


    对牛弹琴说不通,柳清卿歇了心思不愿与他再说,兴致寥寥撇开眼。


    起身便要往回走,却被谢琅攥住手腕,他一用力她便跌进他的怀中。柳清卿跟被热汤烫了似的连忙躲开,好似他身上跟烙铁一样烫人。


    谢琅却将她抱得更紧,不顾她挣扎将人抱在怀里,一步一步走得沉稳。


    她软软一团贴在他的胸口,谢琅才觉胸腔里那股空落落的感觉好上不少。


    谢琅自觉对她甚好,俸禄与私库都交给她,家中也由她掌事。


    他也不知她在闹什么。


    就这样回到嘉兰苑正房,一路惹人侧目。


    柳清卿这才发现桌上已是残羹冷炙,这般说也不大准,因看着也未动几口。柳清滢也不知所踪。


    谢琅将他放到窗边软榻上,双臂撑在她身侧,猛地一瞧,她仿佛在他怀中。


    好像要跟她说什么的模样,柳清卿绷紧脊背往后,不着痕迹地离他远些。


    他刚要开口,忽然外头有人跑来。


    “大人!”


    门外传来谢伍的急声,“我有要事要禀。”


    谢琅俊脸沉如水。


    柳清卿颇善解人意道:“大人先去忙。”


    听闻此话,谢琅倒是颇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


    谢琅好似……与之前不同。


    具体何处不同,她却一时说不清。


    “你乖乖在这等着。”


    他扔下句话便去廊下,谢伍焦急的说话声隐隐传来,倒是听不清说得是甚。谢琅时不时应上一声。


    柳清卿提着心,想来他又要离府,那她便有时间再做打算。


    没过片刻,谢琅回来,柳清卿听到动静敛神肃目。谢琅正好瞧见她神情变化,不由眸色发深。


    本来想让她在嘉兰苑等他,见她这副模样却改了主意。


    谢琅不知从何处取来黑纱覆于她眼前,细密的上等黑纱将光线阻断。柳清卿只好握住他的手臂,谢琅低眸扫过,抬手握住她的手。


    “你随我来。”


    “是要去哪?”


    谢琅却不答。


    她听见远处洒扫丫鬟劳作的声音,听见竹叶互相拍打的细碎声响。


    从嘉兰苑走出去,每一步屏气凝神她都暗自记在心里。


    因着她看不清走得慢,谢琅却并未催促,恍若好脾性地随她步伐而动。


    左绕右绕,到最后将柳清卿绕了个晕头转向。


    “有台阶。”


    谢琅在她耳边轻声提示。


    柳清卿半点不敢触怒他,谢琅好似……与她以为的大为不同。


    只听一声吱呀声,门开了。谢琅扶她迈过门槛,幽香的花草气扑面而来,她的眼睫动了动。


    “在此处等我。”


    随后便听他走远几步,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她还品出来是什么,手便又被牵住。


    她抖了一下,脊背也不禁紧绷。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周遭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几息后,他似无可奈何轻叹口气,“走罢。”


    又牵着她往前走。


    随着进屋中深处,阳光离她愈发远去。


    “有台阶。”


    又有台阶?


    这是去哪?


    她不知这府中还有那处是这般?


    下了几级台阶,便闻见了潮湿的泥土腥气。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脊背发凉。


    她仅闻见过这般气味两次,均是在嘉姨带她去的地道中。


    谢琅发现了?


    他是不是发现了嘉姨?


    心咚咚直跳。


    她攥着手,指甲陷入手心的痛觉让她尽量保持冷静。


    她却不知她每一丝神情变化都落在谢琅那双幽深的眼眸中。


    又走片刻,她才发觉不对。


    那条地道没有这样长。


    那这是……


    一口气哽在喉咙中。


    嘉姨有条密道,谢琅也有他的,想来也是理所应当。


    与他成婚这般久,她都不知他还有地道!


    柳清卿头脑中起了风暴,思来想去,被蒙住的眼骤然明亮,终是想明白了这密道的入口在哪。


    在他书房中。


    “夫人猜到了是不是?”


    谢琅忽然开口,吓得她一抖,谢琅伸手轻拍她的后背,“夫人怕什么。”


    说罢牵着她往地道中央小厅的木榻上坐下,摘去覆于眼前的黑纱。


    柳清卿眯了眯眼,须臾才适应眼前骤然的明亮火光。


    她只看了一眼,便规规矩矩垂下眼不再打量。结果垂眼后却瞧见置于木榻上的银色细琐链,这是何用?


    谢琅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捞起银色锁链在手中把玩。


    白玉般的长指摆弄着银色锁链,在烛火下发出清脆撞声。如果不是在这处,她会觉得怪赏心悦目的。


    “可好看?”他问。


    在她未回神之前,她懵懵点头。不说旁的,谢琅此人,他的性情,长相,身上每一处全都合她的心意。好似老天知晓她心中所喜,特地为她捏的人。


    见她神情溺然,谢琅唇边终于有了笑意。


    他心情颇好放下锁链,“那今日便不戴这锁链了。”


    意识到他说的是甚后,柳清卿陡然一惊,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谢琅却笑,轻拍她头顶,又将因黑纱凌乱的发丝理了一理,“我今日还有急务无法在府中陪你,夫人便在此处等我些许,片刻后归来。”


    柳清卿惊愕地红唇微张,她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


    下一瞬谢琅却捏住她的下颚,俯首在她唇上落下一吻。看不清,却感受到了他的愉悦。


    天昏地暗,他这人是怎了?


    他将她关在这地道中便离开,脚步声渐远。


    出去之际却回头看了眼她安静乖巧的侧影。她过去总好奇,今日来了,可会好?


    她解开了眼前绑带,才发现甬道内火光明亮。可这深不见底的地道里只有她自己,柳清卿环住自己,背贴在石壁上。好像这样便能不再害怕。


    又缓了会,隐约能听见上头的走步声,她胆子又大了些。


    榻边木几上摆着茶点,她也不难为自己,吃了一些。


    上头还摆着几本书册倒扣在木几上,柳清卿闲得无聊拿过来看,刚看清里头的字迹,白皙的脸蛋便又红又白,不可置信般将书册翻转,看到封皮那缺了一角便心死了。


    他从何处寻得她的仙书的?


    看这模样还看了许久。


    柳清卿:……


    柳清卿放下书册,心绪复杂。


    她好像从未了解过他……


    既不了解他,又何谈爱恋呢?


    她愈发确定她过去眷恋的应只是她臆想中的影子。


    地道无法分辨时辰,感觉又过了许久,柳清卿在这地道待久了恐惧便少些。她起身壮着胆子往与来时的相反方向走,每一步都很小心,竖着耳朵,若是谢琅书房那头有声响,她就赶紧跑回去。


    提着一颗心,这密道可比嘉姨带她去过两次那短短小道精细多了,连地面上都铺上了石砖,石砖之间严丝合缝。墙壁上每隔十步便是油灯,再隔二十步就是火把,将这地道照得很亮。


    穿过长长的密道,她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便有一处岔道映入眼帘。一侧火光明亮,另一侧漆黑一片,仿佛往前再走两步便会有猛兽扑出来咬她一口!


    她可不敢走。


    她走了左侧岔道。


    左侧岔道火光愈发明亮,原十步一灯,变为三五步就一盏灯。亮得都能看清石头上的灰尘纹路。


    不知是通向哪,反正不一般,她心中想。


    又走片刻,便看到几级石阶,上头是一扇木门,门栓正横着。


    她拾级而上,侧耳贴在木门上,一点声响都无。


    柳清卿犹豫要不要莽一把,虽不知谢琅为何发疯不放她走,但她肯定不能就这样被谢琅困在侯府不明不白过一辈子。


    要不打开看看这门通往何处?若是外面的空宅子,下回谢琅再将她关在这的时候她就可以带上银票寻空逃脱。却也不知这会否是谢琅给她设的陷阱。


    她这回才发觉,谢琅此人城府极深,前几日是故意放她走,临到她出城给她“一击毙命”。


    攥了拳头又松开,后背起了冷汗,她紧张地直咽口水,颤抖着伸出手,挪开门栓。她竖起耳朵,摒弃凝神,极轻极轻地把木门往前走开。透过门缝往外瞧,是一条漆黑的甬道。


    再定睛,发现也不算漆黑,墙壁上有悬窗。是地道里太亮才猛地一下觉得黑。


    外面好似是花园还是甚的,来往脚步声不断,外头还正在下雨,雨声淋漓,故而她边突兀的木门声并未惹人关注。


    她将木门开了一道缝隙,从狭窄缝隙中挤了出去。


    弯腰行走,生怕让人瞧见。


    走到甬道尽头发现是一间小室,也隔着一道与地道相似的木门,比茶室大些,比花厅要小。


    她试探着拉了拉门把,可惜这门锁着,纹丝不动。


    看来是要无功而返了,她不禁沮丧。


    刚猫着腰转身,就听有人一边说话一边往这边走。她头皮发麻,生怕被发现,立刻不敢动弹。


    “近来功课如何?总往外跑,瞧你都晒黑了。我与你父亲商量过,盯着你婚事的人太多,郢儿你转年便十四,也将成人立事了,这事你自己怎么想的?”


    柳清卿越听越觉得这宛如撞玉的沉稳温柔嗓音在哪里听过,她扒住悬窗悄悄挺身离得更近。


    “我能有何想法?母亲我还小呢,又不是女子到了十五及笄便要嫁人,我有何可急的。再说堂兄那境况,我抢在他前头算怎么回事。”


    是爽朗的少年声,听着怎么也熟悉呢?


    交谈声与她有些距离,她知日后许是没机会窥探这秘密,便壮着胆子小心探出头。


    甬道昏暗,外头虽下雨却是晴天雨,花园廊下又点着灯,很难发现她。


    她眼珠看过去,在看到不远处廊下的那两人的侧影时,不由怔住。


    不可置信般打量周遭,果然看到摄政王府的那高高画舫。


    说话那妇人是王妃?定睛一瞧,果然是!


    柳清卿不禁愕然,这密道竟直通摄政王府!


    还好适才小心没出声响!


    她自觉担不住这秘辛,无意再听便要走。


    刚要动,却听那少年脆声说道,“母亲近来为何不让我去找姐姐?那谢琅……”


    听到谢琅的名字,柳清卿僵住,往那少年看去。


    正此时,少年转身,骤然露出大半的脸。柳清卿看清,愕然捂住嘴。


    此少年正是穆子应!


    “虽说谢琅是我姐夫,但是我还是瞅着他不顺眼。”


    柳清卿听到这话,在刚想透这话中之意时脑袋便嗡的一下,接下来他们的交谈便忽远忽近。


    “母亲何时将姐姐认回来?我给姐姐买的那个温泉庄子还在手里呢。”


    王妃抬手温柔掠过少年的额头,“还不是时候。”


    “一想到日后要叫谢琅姐夫,还真是便宜他了!”


    柳清卿捂住嘴僵在原地,待二人走开,说话声远去,她才眨了眨眼。有温热的液体弄湿了衣襟,一阵风裹着水汽进来卷过来令她打了个哆嗦。她茫然低头,又有水珠落下,她才发现是她的眼泪。


    她仓皇逃回地道,抖着手将门拴上。


    不知怎样回到的地道中厅,她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此刻不觉得冷,不仅不冷,仿佛有火焰燃烧,可她的身体止不住浑身颤抖。


    那温柔如天女般对她甚好的摄政王妃是她的母亲?


    怪不得那少年忽然出现,又大咧咧露出玉佩给她看,莫名黏上她。


    不禁回想起刚刚他刚刚跟王妃撒娇卖乖的模样,那样理直气壮笃定,仿佛母亲极爱他。摄政王妃好像也真的很爱他。


    柳清卿呐呐。


    他转年十四岁,比她小三岁。


    她的母亲不仅活着,还过得很好。这世上谁人不知摄政王力排众议将王妃娶回府中珍之爱之。


    发现母亲尚活于人世,她第一反应便是高兴。


    母亲还活着!


    可仅片刻后,想起王妃看向他的温柔目光,便觉得羡慕。这羡慕又很快变成了熊熊怒火。


    她嫉妒他。


    因她后知后觉发现真相——这些年母亲尚在人间,却不认她。


    她捂住衣襟中的玉佩,玉佩沾着她的体温暖融融的。她摘下握在手中,暖意渐散,在玉佩冷下去时,她心中竟生了恨!


    可一时之间她竟不知恨谁,恨母亲知她在柳府艰难但冷眼旁观吗?


    母亲成了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摄政王妃,她可知晓她在柳府吃得都是残羹冷炙,有时饭都是馊的?母亲那时心中所想是什么呢?每个她几乎熬不住,咬着手背的肉偷偷哭时,母亲还记得她还有个女儿吗?嫁给谢琅后她又在自己身边出现是为了什么?


    还是恨谢琅知却不报,凭白看她顾影自怜呢?


    她又想,谢琅这般将她当成个物件似的并不怜惜,是不是因为连她生身父母都待她如此,所以谢琅也不必爱惜她。


    至于那少年,她不知应叫他穆子应还是叫他李郢。


    怪不得之前曾觉怪异,处事不惊不像逃荒的流民,一下便说得通了,王府将他养得很好。


    思及此,她竟陡然一惊。


    谢琅娶她……会否是因为此?


    不光是因为婚约,不然为何拖了几个月才将她娶进门?


    谢琅心思那般深……他是否故意让她在此处,自己发现这。


    让她清晰面对自己无人要她的悲惨现实以惩罚她竟提了和离下他的面子。


    她不知道他抓回来她折腾一通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就是要她面对这令人难堪的一幕?


    她觉得她的世界崩塌了。


    何处是真?何处又是假?


    她对他们来说,又是谁呢?


    她觉得自己真是,好生可怜,像个球一般,被人踢来踢去。


    脑子乱得很,她弯腰拾起地上的石子,毫不犹豫撸起衣袖往手腕内侧狠狠一划,血肉绽裂的痛楚令她冷静下来。


    她要走。


    她定要走。


    头脑一片空白,只有这一个念头。


    这腐朽肮脏,秘密仿佛起冒的污水之地,她再也待不得。


    她这短短的前半生,好似一场笑话!


    用假死药疯癫不体面,她本不想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