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清卿温婉娴雅,逊于清滢……
第四十一章
柳清滢那白皙泛粉的手指甚至将这古朴的黄花梨木雕食盒衬得俏皮了些,几欲令柳清卿喘不上气来!
她气势汹汹过去,就着柳清滢的手打开食盒木盖,里头躺着白嫩的糖糕。好生眼熟,她怎么送出去的,糖糕此时便什么样。
就是热腾腾的糖糕早就凉得透透。
她怔在那,想问给谢琅的糖糕怎到你手里了,却不敢问。
她不敢问。
柳清滢也安静立在那没动,垂着眼也不知在想什么,好似就是在等她发作。
若是从前,她还有底气冲进书房问谢琅到底是怎回事!可如今她与谢琅忽然变成这副生不生熟不熟的模样,却令她望而却步。
柳清卿目光复杂地扫过这同父异母的妹妹,提着食盒转身走了——
嘉兰苑。
整个院落笼罩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之中,连下人扫院中落叶都几乎不敢发出声响。
只因大人已有五日未回嘉兰苑,夫人也心情低落。
那食盒中的糖糕五日前便让她扔进小厨房熊熊火焰的坑灶中,她眼睁睁地看着雪白的糖糕沾上灰色的木灰,又被烧得炭黑。火红的光映在她面无表情的脸上,只觉晦涩不明。
柳清卿正在东厢看账册,说是看账册,其实半点看不进去,只望着谢琅常坐的窗边怔忪出神。
好似一眨眼,就看到微风吹拂他的发丝,而他抬眸朝她笑。
只觉眼睛发热,柳清卿眨眨眼,再看过去时,窗边空空,哪有谢琅身影。
柳清卿头一回陷入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她隐约察觉出谢琅知晓她有时瞒他,想逼她说出来。因着这,两人梳日渐疏离。
她在想,瞒着谢琅究竟是对是错。
他们夫妻一体,她是否应信他一信,将此时不吝告知。
可她不知自己如今在谢琅心里有多少斤两,谢琅看起来对她也无半分喜爱。
她未得仰仗,不敢揭开此等密辛。
心里闷得慌,用完晚食在房中待不住,总往门口看,听到动静便以为是他。不想空等,便与李嬷嬷去花园散散步。
侯府花园精工巧石,花团锦簇。连绵的绿意盎然,让人瞧着心情好上不少。
李嬷嬷跟在小姐后,眼睛盯着前面实则却在跑神。近来她不是没发觉小姐和姑爷又起了别扭,一开始以为是夫妻间寻常的小情趣,可近来瞧着小姐日渐颓然。明明是那娇艳水嫩的花,眼瞅着却要蔫了,她想着是不是该劝劝小姐……
吞吞吐吐之际却发现小姐望着前头目光发直,她也下意识望去,还未扭过头便被小姐紧紧揽住肩膀。
李嬷嬷以为小姐又忽然不舒服站不住,立时定住不动,全神贯注盯着小姐骤然煞白的脸。
“小姐,这是怎了?”
柳清卿扶着李嬷嬷的臂膀,只觉腿发软,微微俯身吐息。
见小姐逐渐安定下来,李嬷嬷又要扭头时,柳清卿连忙侧身挡住李嬷嬷,李嬷嬷讶异,“小姐?”
柳清卿:“嬷嬷,我忽然觉得冷,我们回房吧。”
李嬷嬷闻言立时将小姐揽得紧,半点没犹豫往回走,还抱怨道,“我瞧这侯府的花园不吉祥,怎小姐每次来都身子不舒服,回头得跟姑爷说说,请道士来做做法事才是。”
若寻常李嬷嬷这般口无遮拦,柳清卿早阻拦。
今天却魂游天外。
李嬷嬷发觉失言后立刻闭嘴,却见小姐还在发呆,心下急了。
将小姐撂在床榻上后就摸小姐额头,又碰了碰自己的,小声嘟囔,“没发热啊。”
怎又失魂了。
“莫与大人说。”
柳清卿紧攥李嬷嬷手臂,“千万不要。”
李嬷嬷怔愣片刻,连忙拍着胸脯应下,“我听小姐的,小姐说什么便是什么!”
不说不说,不说去了花园就是。
待李嬷嬷出去给她煮安魂汤后,柳清卿才浑身一软靠于床榻之上。
她刚刚,好似看见了嘉姨。
不,不是好似。
还是那一湖之隔。
嘉姨一袭白衣,看到她后,向她颔首,又朝着她笑。
她看得清清楚楚,那分明就是嘉姨!
柳清卿脑中如有火药炸开。
嘉姨怎会在府中?
若嘉姨在府中,那夫君与姐姐又为何在暗处寻找?
嘉姨必在夫君与姐姐都不知的地方。
听闻公爹也在寻人。
公爹与他们都不知的地方……
柳清卿忽然想到那绿树高墙后簌簌密布的竹林,猛地攥紧锦被。
那是庶房二叔谢磐的院子。
她不禁想起上回,也是在那院墙外。
若那真是嘉姨,她还好,李嬷嬷兴许性命有忧。
喝了安神汤,柳清卿便说今日疲乏早早吹灭了灯,躺在床上合着眼,脑子里乱极了。
嘉姨怎会就在侯府?
嘉姨已“离世”一年有余,难道这一年多的时间都藏在侯府中?
公爹和谢琅那般燃犀温峤之人居然并未察觉。
若是沉默寡言的二叔……那这侯府的水果真深不可测。
这侯府之中,果真没一个省油的灯。
嘉姨是自愿在那院中,还是陷于那的?
远远看着嘉姨神情闲适,身姿也并不紧绷,既主动向她含笑颔首,那模样不像被强押困住。
她该如何是好?
她想救,怎么救?
若嘉姨愿呢?她自作主张会否扰了嘉姨的计划?
虽不知嘉姨计划如何,但她记忆中嘉姨智勇双全。
她……又该怎么跟谢琅说?
该不该让谢琅知晓?
她自作聪明说了是否反倒给嘉姨帮了倒忙?
若谢琅觉得这事丢脸面,宁愿不知呢?
若她说了,谢琅会否恨上自己?
百般纠结。
双手捂住要炸的脑袋,浑浑噩噩居然睡着了。
夜半。
谢琅锦衣夜行,归府。
今天不知怎的,忽然回了正房。
行至正房门前,却见李嬷嬷守在房门前。
他知李嬷嬷与夫人感情深厚,李嬷嬷年岁渐长,夫人已不让李嬷嬷守夜。
见此谢琅拧眉,快行两步,定声询问,“夫人何处不适?”
从刚刚开始李嬷嬷便心头发慌,见到谢琅跟见了救命神君似的,“小姐,不,夫人用了晚食后去……散步,忽然头晕站不住,回来喝了安神汤便睡了。”
李嬷嬷急得直搓手,“不知是不是又着了凉,可别又发起热来。”
谢琅闻言望向紧闭的房门,“嬷嬷回去歇息吧,我照看她。”
见李嬷嬷犹豫不走,谢琅又补一句,“若夫人身体不适,我遣人寻你。”
李嬷嬷支吾:“我随您进去瞧瞧可好?”
谢琅虽略有不豫,但想着夫人想来看重李嬷嬷,还是点头应了。
两人轻轻开门,一前一后进到房中,到床榻边李嬷嬷弯腰去摸小姐额头,见并未发热,这才松口气。
“对不住,扰了姑爷歇息了。您也早点歇下,若有事您便使人喊我。”
谢琅坐于榻边。
却想着李嬷嬷刚说的那话。
去散步,又身体难捱地回来了?
分明是说去哪散步,眸光闪烁又将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应是去了花园吧?
隔上这些时日只去这一次,便又受了惊?
他垂眸看向夫人沉睡的娇颜。
怎如此巧?
谢琅望向花园的方向。
须臾后起身走向后窗,打声鸟哨,不过片刻便有道人影闪过,正是形如鬼魅的谢六。
谢六低声:“大人有何吩咐?”
谢琅眉头紧蹙又松开,本想让谢六遣入花园搜寻一番,转瞬又改了主意。
暂且不要打草惊蛇。
于是改口:“从明日起暗中保护夫人。”
谢六领命退下,趁无人察觉之际蹿回树上,藏于茂密树冠之中。从怀中掏出刚啃了一半的干巴巴的饼子送到嘴边,抽着鼻子闻小厨房传来的香味,摇头晃脑地无声叹气。
真羡慕谢伍那狗犊子。
明明是一母双胎,他就能在抛头露面在外头行走。这倒没啥羡慕的,他羡慕的是谢伍总在外头晃悠,夫人身旁的人都对谢伍熟悉,夫人那小厨房整日可真香啊。
那叫青橘的小丫头的手不知怎么长的呢,像会法术似的,做啥啥香,香得他难受。
谢伍那狗犊子隔三差五就能蹭上一顿。
而他,只能在树上孤单飘零。
谢六低头,看看干巴巴的大饼。
上回他悄悄潜入小厨房偷了一碗羊汤,着实好味,香掉舌头。
又吸吸鼻子,余光扫见青橘端着木案路过树下,往自己房间走,他连忙扒着树干去看,抻着鼻子闻。
应是她自己的晚食,瞧着有肉有菜,闻着喷香。
这树高,能看到整个嘉兰苑。
青橘跨过垂花门,没拿进屋中,反倒将瓷碗置于石桌上,又进屋拿了碗筷出来,拨了一半到小碗中,坐在桌边像只小鼠一般安静但快速吃完了。
吃完后,小丫头坐在那发了会呆,才到水池旁将碗筷洗净。
他耳朵利,听见小丫头问旁人吃不吃,旁人都吃过晚食了,她是最后一个。小丫头说那只能喂猫儿了。
谢六急了,喂猫作甚!喂猫不如喂他!
待青橘把那饭食倒入崭新的木碗中置于小院角落后,谢六等青橘回房片刻便如鬼魅一般现身,长臂一捞将饭食草草往饼上一倒,还自作聪明留了些米在里头。
回到树上,兴致勃勃将饼子重新一卷,大嘴一张。
炒肉咸香,咬下去汁水爆开。
好久没沾油水,差点将自己舌头都吞了进去。
谢六眼圈都红了,若何时能吃上日日能吃此等美食的好日子就好了。
待到夜中,那小院有了动静,谢六立刻望去。
果真是青橘披着衣服出来去看小猫可否吃了,他看到青橘愣在碗前好一会儿,虽看不清青橘神情,想来是吓了一跳,谢六但张嘴无声笑了笑。
小丫头肯定没想到,这猫,吃得怎这般快!
又目送青橘回去,谢六灵巧踩着树干换了一头,重新将大部分注意力放于正房。
嘉兰苑渐渐静了,周遭只有虫鸣树响。
谢伍望望正房,又抬眼看向遮云蔽日的天,总觉有风雨欲来之感。
房内。
谢琅回到床榻边保持刚刚的姿势一直未动,夜静,他能听到她每一丝呼吸,每一声呢喃。
她蹙着眉,痛苦地将手指紧攥成拳,似做了噩梦。
谢琅见状,伸出手,用手指耐心将她的手捋开。
可是近□□紧了?
可谢琅却也不知他想从她这得到什么,只觉得她柔顺没脾气的样子恼人。
柳清卿在梦中紧攥住他的手指拽向怀中,紧紧抱住。谢琅没挣开她,他看着她恬静的睡颜想起了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翌日清晨,柳清卿惊叫一声醒来。
猛地起身捂住胸口。
下一瞬门被推开,李嬷嬷面色焦急小跑过来。
“小姐这是怎了?”
柳清卿这才缓过来,颓力地摆摆手,“做噩梦了。”
李嬷嬷松口气,忙给小姐捋背安抚,“摸摸毛吓不着。”
神情清明一点,却听李嬷嬷说,“昨夜大人回来,以为小姐身体不适一直守着小姐来着。”
每每听到这般消息,柳清卿虽不说,唇角却衔着甜甜的笑。
可今次闻此面色却一紧,“大人可问了什么?”
柳清卿忐忑不安。
李嬷嬷怔忪一瞬回神后才回道:“并未问什么。”
柳清卿忙又问:“大人回房后又出去了吗?抑或是唤谢伍来了吗?”
李嬷嬷回想一番,随即摇头。
见此李嬷嬷也察觉不对,隐约惴惴,忙问,“小姐,我昨日可是说错了话?”
“没,嬷嬷别多想。”
柳清卿心里头乱得很,随即找个想沐浴的由头让李嬷嬷去烧热水。
热水一桶桶被抬进来,净室中雾气氤氲。
柳清卿坐在浴桶中悬着的心才放松半分。
她惊觉,不管是在柳府,还是在如今的侯府,好似只有在净室中这片刻才是她自己的。
谢琅尊重她,在她用净室时从不随意进入。
而除却净室,旁的地方,有下人,有旁人。在心有秘密后,她不敢在外放松半分,生怕被人瞧出端倪。
她想与谢琅说。
但她不敢。
这等密辛……
她与谢琅这浅淡的夫妻缘分,可经得起这份冲击?
他之前不明不白生生晾她两月,她思忖前后,觉得她们情缘浅薄,经不住。
若他恼了,迁怒于她,她是不是就得关起来,孤独老死在这深深侯府中?
明明在温热水中泡着,却起了阵阵冷汗,只觉浑身汗毛都要竖起。
往日虚假如雾一般的镜花水月便这样被轻易戳散。
她喜爱他,崇敬他,想要依赖他,却不敢。
他做什么她便接着,不敢有旁的想头,不敢要什么。
这偌大天下,好似只有她自己。
柳清卿抱住腿,将脸埋进水中。
待重新现于人前时,她便又是端庄娴雅的侯府夫人。
悬在头顶的铡刀终于落下,嘉姨果真活着,也在府中。
柳清卿不知怎么办才好。
正天人交战之际,忽然听到急促脚步声,柳清卿忙回头,却在看清来人时不禁失落。
“小姐”,
赵盼生行色匆匆,面色惊慌。
柳清卿本就在出神,见赵盼生如此,心头一跳忙放下当作遮掩的账册迎了过去,“怎了?可是你妹妹有消息了?”
赵盼生向来沉着冷静,能让她有失分寸的事并不多。
赵盼生将头都摇成了拨浪鼓,眉头紧蹙,焦急道:“我刚碰见了谢伍哥,他说……”
柳清卿见她如此,也急了,忙攥住赵盼生的手催促问道:“谢伍说什么?”
赵盼生低声咬牙:“谢伍哥说柳大人与小柳大人来了府中,与谢大人有要事相商。现在正与大人正在外书房呢。”
听闻此言,柳清卿不由怔忪,不信般追问,“柳大人与小柳大人?是我父兄二人吗?”
赵盼生重重点头:“我听谢伍哥那意思,让您赶快过去瞧瞧。”
他们来府中?
他们怎会来府中?
谢琅又怎会让他们去书房重地?
先是五日前的柳清滢,又是他们,柳清卿预感不好,眼皮子直跳。
怎是如此多事之秋。
惊闻她那好父亲与好哥哥居然来到府中,柳清卿心咯噔一下,生怕他们狗嘴中吐不出象牙,顾不得换身衣裙便匆匆往前院去。
一路上就跟喉咙中揣只不停狂跳的野兔一般,脑海中挤着许多念头。
近几日他们……不大好。
别还这事未了,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心道他俩之间的感情可经不住如此考验。
双手攥到一起,在心中暗中祈祷父兄切莫不要说些什么不该说的。
种种缠到一起滚成了拆不散的线团,塞得她脑袋痛。
不过好生奇怪,待她到前院时,前院居然无人把守,连谢伍都不知所踪。
不知怎的,她下意识放轻脚步。
果然再行两丈之数便听到柳许端着架子却又无底气的矫揉造作的声调,就是离得远听不大清。
顾不得旁的,她左右瞧瞧,看到书房有窗那侧一旁的那簇树丛眼前一亮,提裙踮脚便往那去。
小心绕过墙角,矮身贴着墙壁挪到离窗近的地方。
隐能听到交谈声,不过精神紧绷,一时没听清说了什么。
风来,树叶拍打,恰好遮掩她的行踪。
她提着心刚挨着墙边坐下刚想好好听听柳许二人的来意,隐约听见柳许装模作样地说摄政王,还有旁的,蹲下时布料摩挲,她忙拢住衣裙,顾不得里头。
身上好似跟里头产生了丝丝缕缕的联系,窗内的人一动,便牵动她。
柳清卿倍加小心,谢琅何其谨慎敏锐,若是她出了声,谢琅定然会发现。
这边屏气凝神刚蹲下,还未来得及匀口气便忽然听到谢琅冷淡沉磁的声,“清卿温婉娴雅,逊于清滢。”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寸寸凌迟,鲜血淋漓。……
第四十二章
柳清卿愣住,以为自己听错。
下一瞬便听到柳许畅快虚伪的笑声,“谢大人所言不错,清滢自幼伶俐,便是为人父不得偏心,也不得不承认此事。”
“……谢大人说,可是如此?”
她忽然抱住膝盖,将头埋了进去。张开唇,轻吸口气。却听到谢琅低低地嗯了一声。
“柳大人所言极是。”
他……
应了?
熟悉的嗓音宛如飞刀割伤她,寸寸凌迟,鲜血淋漓。
柳清卿只觉一口气哽住无法呼吸,一道惊雷直劈她头顶,脑中嗡鸣不止,后头他们在说什么,她都听不见了。只一遍遍回荡着他那句——逊于清滢。
逊于清滢。
她要喘不过气了,仰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望向头顶密布的阴云,半边身体都是麻木的。她抬手捂住胸口,犹觉不够一般,指尖狠狠攥住心头嫩肉。
剧痛袭来,她痛得打了个哆嗦,才感受到自己还活着,哽在喉咙的那口气才吐了出去,才好受些,泪水随之流过脸颊。
一阵风,冷得她哆嗦一下,她低头,水珠摇摇坠下,她才发现不知何时,衣襟已被泪水沾湿。
逊于清滢。
这四个字,每想一次,心头便如针刺一回。
她以为,父兄偏心,继母不慈,亲缘浅薄,她认了。
起码她姻缘尚可,在谢琅这,起码她不是被嫌弃的那个,谢琅选的是她。他身旁便是她的桃花源。
可逊于清滢四个字,残忍直接地打破了她的幻想。
连谢琅……都更喜柳清滢。
她浑身止不住地震颤。
怪不得他近来不回,也不爱理她。是不是柳清滢入府之后,他也像他们似的觉得柳清滢好了?
过去十几年在柳府遭受的冷眼冷待,她就像透明人一样看着他们一家四口旁若无人的亲密画面在眼前浮现。
他们好像把她当成不见天日的脏臭老鼠,每当这时看到她,连嫌恶都无,就那样平淡滑过。
从最初的指责,“你是姐姐,自然要让着妹妹,怎还跟妹妹计较,如此小肚鸡肠。”
到后来的,“人心都是肉长的,清滢比你强,大家就是更喜清滢,你总不能怨别人不喜爱自己罢?”
“若一人不喜便罢,若人人都不喜你,你想是为何?”
“别癞蛤蟆想跟天鹅比,你连清滢的脚趾头都比不上。”
沐浴时被柳清滢撞开窗子,她受惊起热。他们反倒让她跟柳清滢道歉,因她喊声太大,吓着妹妹了。
柳清滢翻了她的书册撕坏了书,她哭着挨了柳许一巴掌,柳许斥责他小家子气气,成日陷害妹妹为争宠爱,人品低劣。
进了侯府的日子恬淡温馨,过去她以为她都忘了,可这些刻进肉,染着血的话语带着锐利的刀锋又重见天日,一遍遍割伤她。
她紧紧抱住自己。
柳清滢像是魔咒,唤醒了她百般痛苦难捱的过去。
她以为谢琅不同。
她以为谢琅起码不同!
难道谢琅也这样想?
只是他城府深,伪装的好?
柳清卿低头看着颤抖的手指,倏地扯唇笑了,泪珠又随肌理滚滚落下。
疯疯癫癫,揪着胸口,无声颤抖着笑了又哭。
她是天上的云,水上的浮萍。
她汲汲所求便是有人爱她。
可无人爱她。
没有人爱她啊……
这世间哪有什么桃花源?还是说…无人以她为先,果真是她不配?
他们又谈了什么,何时离开的,柳清卿全都不知。脑中只不断回响他们刚刚的话。
忽然,大雨倾盆。
柳清卿仰头任雨水兜脸泼下,温热的泪水藏进冰冷的雨中。
不知怎的,好似又一道女声。有些熟悉,是谁?
她潮湿的眼睫动了动。
哦,是谢琬琰。
她的脑筋好似被冻住,谢琬琰怎么忽然来的?
是刚刚走来的吗?她居然没听到声响。
“魏明昭说你三年后就要与卿卿和离?”
谢琬琰怒不可遏的责骂声从窗口传来,震得柳清卿肩膀一颤。
许是因着大雨,谢琬琰以为断无人过来,半点都未收声,“我知你当初不想娶她,可既已成婚,你怎能做这般狼心狗肺之事?!卿卿哪里不好,离了侯府她又能去哪?”
连遭重击,柳清卿已觉魂儿都不是自己的。屏住呼吸,忘了其他动作。
她傻愣愣地在心中祈祷,却又不知祈祷什么。
半晌后,她听到谢琅依旧矜漠疏淡的嗓音,“你怎知她无处可去?”
柳清卿彻底僵住,心彻底凉了。手臂无力耷拉下来,落进冰冷的水洼。
她仰头看着毫不留情砸向她的雨幕。
本就身子未好透,她此刻只觉得秋日的雨,可真冷啊。
……
待谢琅离去许久后,她才动了动僵麻的身子。
拄着膝盖要起身,却因身体麻木摔倒在地,她索性侧躺着蜷缩,抱住自己。
脸颊贴着冰冷的石砖,缓缓闭上眼。泪珠从眼角滑落。
原是她硬求来的婚事,是她不配。不如柳清滢便罢,原来他并未想与她白头偕老,连抛下她的日子都算得好好的。
三年之后…
她难受极了,张大嘴才勉强能喘上气。原来在谢琅心里头,她只配在他身边待三年啊……她还以为,她熬过艰难困苦终于有了家……
有了家?
她眼含热泪,痴痴笑了,泪水坠落。
红日低垂,夜幕降临。
雨势渐小,淋淋漓漓落到地上,砸出噼啪声响。
可她不知去哪。
这是冷冰冰的侯府,连嘉兰苑都不是她的家,她能去哪?
混沌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断不能让人瞧见。
她已知自己在谢琅心中没有分量,若被旁人瞧见了,谢琅定不会护她,那她会否连命都没有了?
避开人,踉踉跄跄走到了二叔院外的那处竹林,她走进竹林深处。
她跪在潮湿的泥土上,只觉冰冷刺骨。这冰冷刺骨却让她好受不少。她双手捂住脸,手背贴着地面,张开嘴,狼狈地无声地哭。
她只觉绝望透顶,还不如赵盼生,她甚至不敢痛哭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她也没有眼泪可流了。
她背靠圆润坚硬的翠竹出神发呆,却迷迷蒙蒙并不知在想些什么。
湿透的衣裙不再往下滴水。
她头一回独自一人沉浸在侯府的夜里,远处下人脚步忙碌,头顶竹叶拍打。仰头望去,星光点点,银月如刀,这热闹喧嚣,权势繁华,只觉周遭与她无关。
她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鼓噪的心跳。
热闹喧嚣是别人的,孤独冰冷才是她的世界。
好似猛然间回到在柳府的日子。
那时她也守着那四方的院子瞧着这四方的天,好没意思。
好没意思啊……
她这被嫌恶,被当做拖累的短短一生,也好没意思。
又过片刻。
“小姐,小姐……”
听到有人焦声唤她,她眼珠动了动,循声望去,有几人提着灯正走在竹林外头,却没应声。
只想若在这忽然得了急病去了,不连累她们,是不是也是她的福气?也是她们的福气?
这般想,柳清卿觉得自己没有半点力气喊人,起不来,也不想起,便轻轻合上眼。干枯的双眼再流不出炙热的眼泪。
能否找到,全凭天意吧。
心气散了,她好累啊。
竹林外。
李嬷嬷赵盼生四人焦急不已,等到晚食小姐还未归,李嬷嬷便觉不对。李嬷嬷跟小姐时间最长,最知小姐性子。虽然瞧着端庄大方,实则心里还藏着个稚儿。
小姐平日除了看话本子,再就好一口吃。
不挑食,不浪费,最是珍惜粮食,哪怕一碗青菜汤都能喝得香。
怎会不归也不知会一声?
李嬷嬷心里咯噔一下,预感不好。
带着其他算是小姐心腹的三人,瞒着嘉兰苑众人出来寻人。
上回小姐逛了花园回去便起了热,李嬷嬷总觉得小姐可能在这。可李嬷嬷上了年纪,心比年轻时软的多,哪怕强壮镇定,拎着灯的手也止不住抖。
四人兵分四路。
青橘跟在李嬷嬷后头,小心护着怀中的食盒和披风,里头装着她刚煮好的姜汤。小姐最怕寒,青橘张望四周,阴沉沉的天,周遭都是冰凉的水汽,不禁蹙眉,一会儿寻到小姐可得赶紧将这姜汤灌下,驱驱寒气,片刻等不得。
赵盼生与林眉跟在后头,林眉细致,仔细瞧着地上每一块青砖,又打量起几条能来的路线。林眉鼻子尖,可惜之前雨太大,把小姐身上的气息全都抹去了。
赵盼生胆大,刚走进花园便直朝竹林而去。
青橘忙拽住赵盼生:“可是要去竹林?那有女鬼!”
侯府下人都知府中有白衣女鬼,清晨深夜惯爱在花园现身。有下人碰着过,吓得屁滚尿流,回去烧了几日,说了好一阵胡话。
赵盼生心急,一把挥开青橘的手,“都这时候了,还怕什么女鬼!若小姐真被女鬼困住了,难道不去抢回来!”
青橘一听,重重点头,虽害怕,但壮起胆子紧跟在赵盼生后头。
竹林漆黑,湿土泥泞,每走一步,布鞋陷进去,立时湿透,脚跟吸进泥里。
赵盼生拎灯走在前头,脚步飞快,如履平地,青橘赶紧追她。
刚进竹林不过一丈,跟外头好像隔了什么似的,竹叶拍打,风如鬼啸。青橘回头瞧瞧,正此时冰凉的雨滴钻进青橘颈后,不禁打了个哆嗦,差点喊出声。
“小姐!”
却听赵盼生低声喊道,青橘立刻顾不得女鬼,连忙拔出脚去追赵盼生。
踉跄着咬牙追在后头,堪堪在赵盼生身旁停住,待越过赵盼生肩膀看清后,青橘大惊失色,不由分说将斗篷与食盒塞进赵盼生怀中后便往前一扑,坐在地上紧紧抱住小姐。
赵盼生也往前两步,抱好斗篷后提灯蹲下。
火光近了,两人才看清小姐苍白几若透明的脸,通红肿胀的双眼,一身湿透的衣裙贴在身上勾勒出玲珑的线条。
赵盼生与青橘对视一眼,格外默契,赵盼生刚伸出拿食盒的手,青橘便抬手接下,顾不得脏污或何,直接往身旁一放便将姜汤取出。
青橘做这事时,赵盼生已小心将小姐拢进斗篷里。等青橘端着姜汤回身时,换赵盼生扶住小姐,目光相触,赵盼生朝青橘颔首,青橘红着眼颤声哄小姐,“小姐喝点姜汤,别着凉了。”
小姐的嘴唇几乎没有血色。
怎么哄小姐都不张唇,整个人软得直往下滑,半点人气都没有,急得青橘眼里扑簌掉落。
赵盼生顾不得别的,直接用蛮力上手按住小姐下颚。青橘瞧着赵盼生给小姐脸上都按出印子了忙要拦。
赵盼生恶声恶气:“都这时候了,还管得了这些!你难道不知风寒能要人命!”
青橘闻言怔愣一瞬,一边哭一边学着赵盼生,虽洒了一些,但好说歹说将大半姜汤灌了进去。
柳清卿被辣的连咳几声,总比刚刚冰人强些。她们这才松口气。
二人便扶小姐起身,可小姐已晕了过去,无半点力气,直往下坠。湿泞的地面二人也不好使力。
正此时,李嬷嬷与林眉也察觉有异也深一脚浅一脚进了竹林。
林眉劲大,只一打量便直接蹲下,扭头示意她们将小姐放到她背上。
“我知何处避开人,你们赶快回去烧水。”
说罢便起身要走。
赵盼生连忙跟上替小姐按住斗篷,回头朝李嬷嬷颔首,“我随林姨一道。”
李嬷嬷应声,赶紧带青橘回院里小厨房烧水,同时让其他下人都回去歇着。
还好天渐凉,小厨房总会给小姐温些水。
李嬷嬷与青橘饶是快,也比林眉慢些,待第一锅热水烧好时,林眉已将小姐安顿在木桶中,正燃银丝碳。
可碳火烧的慢,哪如小厨房中热气四溢?
赵盼生立时:“将浴桶抬到小厨房去!”
李嬷嬷眼睛一亮,几人立刻动作。
待小姐终于泡进温热水中,身上脸颊终于摸着热乎些时,李嬷嬷才松口气能倒出空想别的。
风寒便能要人命。
李嬷嬷知小姐把药放哪,赶紧取出药丸,本是拿了一颗,回头看看小姐没有血色的唇瓣,又倒出四颗。
回到小厨房,趁她们不注意将药喂了进去。
正忙活着,院门突然响了。
几人俱是浑身一紧,你看我,我看你。
难不成是大人回来了?
可大人已好几日没回正房宿了。
怎这时忽然回了?这不是要人命吗!
今日小姐必是遇到事了,可人晕着还不知究竟怎么回事,这可如何是好?
李嬷嬷刚要去,就被赵盼生拦下,“嬷嬷还是我去,你若去了,反倒让人多想。”
也是有理,小姐一向待李嬷嬷宽厚,惯常夜间不让嬷嬷伺候,都是她们小的守在外头,若李嬷嬷忽然出现,怕是让人多想。
赵盼生攥紧手指,手搭在门板上并未动作,只是先问,“敢问来者何人?”
门外传来谢伍低沉的疑惑声:“赵姑娘是我,今夜怎这样早就上门?”
赵盼生眼珠转动:“近来大人不归,便上门早了些。且小姐今日身体不适,歇得早。谢伍哥可是有事吩咐?”
谢伍大惊,顾不得前头连忙问:“夫人哪里不适?可许唤府医前来?”
赵盼生:“许是今日急雨,令夫人着了凉。现下夫人已睡下,若有事我再去寻谢伍哥。若是有事,可需将夫人唤起?”
谢伍忙道不用,“大人使我来知会夫人一声,今夜有急务不能归。”
隔着厚重木门,赵盼生目露嘲讽,有何急务连连几日不归?
“那我知晓,明日会禀告小姐。”
谢伍:“我今夜在外书房值夜,若夫人这头有需要,赵姑娘便去那寻我。”
赵盼生:“我知晓,谢过谢伍哥。”
将人打发走,赵盼生连忙回去小厨房。
经这一通折腾,小姐刚还苍白的面色终于有了点血色。
“怕小姐着凉后发热,不能久泡。”
又泡了一会儿,李嬷嬷让她们将小姐捞了出来小心抱回正房塞进被衾。
正房里已燃上银丝碳,驱散一室寒凉。
四个人守在正房,不错眼珠子地瞅着。
不一会儿小姐手便又凉了,又开始忙活。等到后半夜,众人最不想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小姐发起热了。
李嬷嬷焦急不已:“这可如何是好!可得寻府医前来瞧瞧!”
另一头。
书房外头,谢伍抬眼看眼月色,便焦急踱步,也不知夫人如何了。
回眸看眼紧闭的书房门和烛火映出的身影,谢伍摇头叹口气。
大人近来虽忙,但不至于无法回房。
大人与夫人这是怎了?
明明之前浓情蜜意,怎忽然起了别扭,谁都不愿低头似的。
大人刚从地道回来,也不知忙完没有。
他是不是得知会大人一声?
“到底是何事让你心情如此焦躁?”
门内传来谢琅无奈喑哑的声音,“进来说说。”
谢伍终于领命,赶紧推开书房门,又回神合上,“大人……”
近来心绪不佳,连着几日歇息不好,谢琅正以指腹按压眉心,听到谢伍所言却停住了动作。
嘉兰苑。
关于是否连夜请府医前来,正房中意见不合。
李嬷嬷却一反常态沉默地坐在榻边以湿巾子给小姐擦拭额头,手心。
赵盼生主张赶快将府人唤来,“这风寒可不得马虎,若是耽误了如何是好!”
青橘却担忧:“可刚刚小姐在竹林中……”
她不好明说,不知小姐遭了何事!可谁都看到小姐那哭肿的眼,若是寻常总能想法子瞒住,若是不寻常的事,难道要将府医给杀了了事吗!
名声能要了女子性命!
林眉却不作声,低眉顺眼在小厨房与正房之间忙碌来回换温水。
正当赵盼生与青橘各不相让时,院门被轻轻敲响。
几人互相对视,神色凛然。
赵盼生连忙出去,还没开口便听门那头的谢伍低声,“赵姑娘是我,我已将府医带来,可需看上一看?”
赵盼生:“可是大人命府医来的?”
谢伍低眸:“大人还未归府,还不知夫人病了。”
那就是谢伍自作主张了。
赵盼生思前想后,拨开咬牙拦住她的青橘。
都这时候了,还讲究什么虚的,留下这条命才是真章!旁的日后再说!
一把拉开门栓。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青橘面色变幻,到底退到赵盼生身旁。
赵盼生往前一步挡住青橘大半,回眸低声,“青橘姐姐先去小厨房瞧瞧吧。”
青橘咬住唇内软肉,低眸遮住眼底不安,到底按着赵盼生说得做了。
她做不了戏,被看出蛛丝马迹可是不好。
躲进小厨房的窗后,提着一颗心。
赵盼生也是如此,即使心到喉咙都要跳出来了,但她惯会伪装。旁人只当是她焦急心切。
府医隔着床帏把脉,倒无甚大事,“急火攻心加之大意,这才邪风入体,喝几日药便好了。日后还需心绪平稳,不可思虑过重。”
“先用上药,若是两个时辰不起热,便是见好。”
说罢便出去开方拿药,半点没停留。
若说五十有余的府医没察觉有异是不能,但前朝宫里的主子为了安生都会让太医给皇子公主们开安神汤呢,王公贵族的事深着呢,胆敢置喙?
几人都盯着府医,见府医言之凿凿,不约而同放下心。
尤其是谢伍。
刚刚进院时,他敏锐察觉到院中肃杀之气。
主子之间的事他没法子,但起码能让夫人莫遭病痛。
就这样用了药后不久,柳清卿便退了热。
赵盼生与青橘守着小姐,让李嬷嬷回房歇息。李嬷嬷哪里肯呢?靠在外头的美人榻上浅眯片刻。
后半夜小姐又起了热,几人又拿帕子擦拭。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终于彻底退热,几人这才松口气。
天将大亮,嘉兰苑还有一摊子事。小姐倒下她们断不能都守在屋子里头,趁现在小姐退热睡得沉,便退了出去,一人一个时辰轮流照料。
李嬷嬷一身老骨头,赵盼生与青橘让她先去歇着。
“这头有我们,嬷嬷自是安心,等三个时辰后来替我们便成。”
李嬷嬷熬了一宿实在困顿,脑子嗡嗡疼,不由锤头叹气,“这才跟小姐过了几月好日子,怎就这般娇气了,原来便是两日不眠也是无妨。”
赵盼生:“嬷嬷说的是呢,快去歇息吧,我们在这头您就放心吧。”
李嬷嬷走后,青橘也去了小厨房。青橘善厨艺,若小姐饿了,定是要吃面的,小姐身子也需补补,她先将汤底煮出来。
人都走后,正房静了下来。赵盼生回到榻边又试了试小姐的额头,见不烫了,踌躇片刻后也随着她们出去了,回身将房门紧闭。赵盼生背对院子,垂眸站了好一会儿,转身招呼院里的小丫鬟赶紧干活,半点不许懈怠。
昨日的雨吹落多少叶子,花草也被吹得歪歪斜斜,可得收拾呢。
窗外扫帚声扫过石板唰唰作响,柳清卿缓缓睁开眼,怔然地望着头顶,眼泪从眼角淌落。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和离后,谢琅必不会再顾惜……
第四十三章
赵盼生思前想后,一咬牙一跺脚还是又推门进了房里,小心翼翼走到床前。
看到小姐依旧双目紧闭好似沉眠,目光扫过小姐眼角,赵盼生抿了抿唇,上前一步低声,“小姐,不管有何事,身体才是本钱,青橘给您煮面了,我去给您端来,咱先吃饱饱的再想旁的事。”
赵盼生不知小姐是遇到何事才如此颓然,明明醒了却没唤她们,但她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
见小姐不应,正想继续劝说时,却见小姐睁开眼,却没看她,只看着上头。
小姐寂静无光的目光,赵盼生心头一惊,随即心口跟被人捏着似的顿时默然。又听到外头的动静忙急声道:“小姐您等我,我去去就回。”
将鸡汤面仔细端了进来,放到一旁矮几上,赵盼生刚捏起筷子要喂小姐,却看小姐又闭上眼。知晓这是不想被扰,赵盼生又将茶盏端来放好后,退了出去,安静守在门外头。
整整三日,柳清卿烧了又退,又烧。中间摄政王妃派人来请小姐去王府做客,也让李嬷嬷打发回去。柳清卿这回病情凶猛,老夫人和谢琬琰都来看过,连侯爷和二爷都派人送了补品来,谢琅却并未现身,一次未归。
朦朦胧胧,虚虚实实之间,柳清卿昏睡之际回顾了出嫁前的孤单冷落,也看到自己嫁人后的欣喜,失落和后来的幸福悦然。梦中像被温暖的花瓣托着,一睁开眼,却是一片凉意。
如同被最亲密的爱人将她从悬崖边推落,柳清卿又躺了两日,在彻底退热后便勉强起身,恢复往日作息。
无人知晓小姐遇见了什么事,只知大病一场后的小姐性情更加稳重淡然。病好后的小姐总是发着呆。许是近日天凉,原本总饭后去那棵柳树周遭走走,现在也不往那头去了。
也不去问大人踪迹,不问大人可要回来用晚食,也不关切大人旁的事。
接连十日大人都未回院中,倒是回了府,回府时却只宿在外书房。院里下人渐有议论之声,但因这些人都是后头跟夫人的新人,算是夫人的人,虽有议论但都是暗自祈求夫人可得坐稳正妻之位。
李嬷嬷也劝她:“夫妻二人总有吵闹的时候,莫成了嫌隙。两个支楞巴翘的活人哪能没不乐意的时候?莫往心里去便是。”
柳清卿静静注视着嬷嬷苍老的眼睛,这阳光一照,她才发现嬷嬷眼角的纹路如沟壑一般深。想来也是,嬷嬷随母亲去了柳府,没几年母亲就撒手人寰,嬷嬷在小应氏眼皮子底下护着她,将她拉扯大,想来已是心力交瘁,在她身边哪过了几天好日子。
她面上浮现恬淡的笑意:“嬷嬷可喜欢如今的日子?”
李嬷嬷一愣,不知小姐为何这样问,但下一瞬看清小姐眼里的心疼与怜惜,心里头瞬时跟人拿热火棍子搅了似的妥帖,让她眼皮子发热。她佯装没看懂似的豪爽笑道:“当然喜欢,如今这日子多么舒坦!老奴也是借到小姐的光了!”
柳清卿闻言敛眸,伸手握住嬷嬷已满是皱纹的手,饶是嬷嬷面上上了妆看着颇有精神,这双日日干活的手却藏不住往日艰辛,指腹缓慢抚过嬷嬷手上冻疮的瘢痕,手指上裂开的口子。
什么都没说,也好似都说了。
李嬷嬷已经泛热的双眼立刻就止不住的水意,又看小姐摸她手上难看恶心的口子,臊得脸上也热。她们主仆俩心有彼此,却很少这般粘腻,而且小姐怎能碰这恶心玩意?哪怕是她身上的也不行!李嬷嬷跟火烧似的浑身难受,想逃。她也看不得小姐哭。
趁外头有人喊她,李嬷嬷立刻抽回手猛然起身,站着嗫喏两声到底词穷没说出什么,脚底抹油跟泥鳅似的赶紧跑了,留柳清卿在原地。
等李嬷嬷都出去了,柳清卿还保持着刚刚的姿势,半晌后才看向院子里忙碌张罗、浑身是劲的嬷嬷。
“那便让嬷嬷余生都过这般好日子,可好?”
明知李嬷嬷听不见,她还是轻轻出声,正此时,仿佛有感应一般,李嬷嬷也回头向她笑,那脸上的皱纹像盛开的芙蓉花。
“嬷嬷,那边说定了!”她微微扬声。
隔得远,李嬷嬷根本听不清她说的什么,但见她是笑着的,也跟着笑的更开连连点头。
见她无事,李嬷嬷又去忙别的。待看不见李嬷嬷的身影后,柳清卿脸上浅淡的笑意便消散,她目光空洞,面无表情地盯着前面的虚空。
近几日她想了颇多,只觉生活无趣。
嫁人前寄人篱下惹人厌烦,嫁人后仰人鼻息不得自已。
往常站在这院中,只觉浓情蜜意甜得很。现在仰头看着这四四方方的天啊,却觉得喘不过气来。她知谢琅许久未回,也知她病时谢琅也未回来看过一眼。若是放到从前,得哭成泪人。可经那冰凉的雨夜后,只觉得他未归甚好。
她不知如何面对他,好似也跟外头隔了一层水膜一般。
心里头乱得很,她应是感恩,谢琅到底将她从柳府捞出来。可一想明明以为已两情相悦,对方却暗中打算好三年后就要和离,就顾不得感激他了。
哪怕告知她一声呢,她又不会像恶虫一般赖着不走。
现下她在他眼中,会否也跟柳府那些人似的,瞧她是个累赘?
柳清卿整日都在想,她该如何是好。和离后她能去哪。
他对谢琬琰说怎知她无处可去?可她能去哪?
她真想去问问谢琅她能去哪!
谢琅说是三年,但并不作数,说不上过几日就要与她和离,她能如何?她根本没有回环之力,当然是尊贵的侯府世子说如何便是如何。
柳清卿人瘦了一圈,心里头也轻了。
柳清卿倒没甚旁的想法,只觉茫然不已,又觉这侯府无趣。经谢琅那冷口冷言那遭之后,这偌大的侯府都变得冷肃威严,令人难受。
她兴许是拖累了谢琅,若无她,谢琅能觅得合心意的佳人美妇。
只一想,许多事便说得通了。
怪不得成亲时不圆房,同房后也掐着日子,一月两次,断不多的。半点不想多碰她,好似她会脏了他似的。
想着想着,泪珠无知无觉地滑落。还是脸颊感受到凉意她才发觉,柳清卿连忙将眼泪擦干,轻叹口气。
原来,谢琅与柳许柳元洲并无二致。一想到这,什么都淡了。
她所求的,仅是有人能将她放在前头。
没人帮她,她也无人依靠。
压在心底的愤懑到底没忍住,直冲头顶——都说柳清滢好,那便给他柳清滢好了。
也许此生她就没那运道——无人会将她放在前头。
她总是轻易被抛弃的那个可怜人。
一阵腹痛痉挛,窒息之感猛然笼罩全身。
柳清卿扶着门头连声咳嗽,她头一次认真想,她今生所求到底是何?难不成就这样带着他人的嫌弃没皮没脸地在侯府佯装不知地熬下去吗?
“小姐”,
赵盼生不知从哪蹿出来的,一把扶住她,往后瞧一眼便低声说,“小姐来月事了,可是腹痛了?我这就去给小姐装汤婆子去。”
赵盼生利落,一边拿来干净的一群一边唤来青橘。青橘立时跑去小厨房煮上姜汤。
李嬷嬷瞧见不对劲也赶紧回来,不由分说把柳清卿塞进被衾,嘴上止不住念叨,“小姐最怕受寒,这次又着了凉,可得好生养着才是。多躺两天又怎了,侯府少小姐一个还不过了吗?若是不行,咱寻个由头去郊外的庄子住上一段,好生养养。”
说话间就将柳清卿团成个团塞进被里,柳清卿任李嬷嬷摆弄,虽然心里头止不住的难受,但是此刻心里暖呼呼的,起码在李嬷嬷这,她最重要是不是?
“嬷嬷,若我离府惹人不悦可如何是好?”她鼓起勇气问。
李嬷嬷闻言却瞪她一眼,“不悦便不悦,小姐作何总想他人如何,先想想自己才是真章!贵人赏小姐那么多金锭子,在哪过不好!”
柳清卿展臂紧紧搂住李嬷嬷的腰,将脸贴在李嬷嬷温暖的怀里,藏起泛红的眼。
从正房离开后,李嬷嬷心里躁得慌,跟那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她能没瞧出来小姐和姑爷遇着事了吗?当她这五十多年的米面咸盐白吃了不成!
李嬷嬷直朝外书房而去,她倒是要问问谢大人,她家小姐是哪里做得不好了,让他这般冷着?
气势汹汹地去了,没想到却被谢伍拦在门前。
谢伍倒是恭敬,先跟李嬷嬷行了礼才道:“嬷嬷可是来寻大人的?”
将李嬷嬷悄悄请到一旁,满面纠结犹豫,见嬷嬷老脸将怒时才低声开了口,“大人外出又受了伤,怕夫人忧心,这才在书房养伤不敢让夫人瞧见。还烦请您在夫人那头多说些好话,过两日应就好了。”
说话间书房门开,小厮端着满是血水的盆行色匆匆。
李嬷嬷脸又红又白,虎着脸瞪着谢伍,“大人真受伤了?可严重?”
谢伍左右瞧瞧,掩唇低声,“与往常相比倒是不严重,不过到底是让刀伤着了。”
李嬷嬷仔细打量谢伍,这时已信了大半,不由叹口气,想开口说什么,又重新闭上嘴,最后颇为无奈地说了一句,“那请大人伤好些后赶紧回去瞧瞧夫人吧,这夫妻总不见面也不成啊。”
谢伍连连点头,“嬷嬷说的是,我都记着呢。这两日夫人身子可好些了?”
李嬷嬷颔首,却略有犹疑,“好些是好些了……但……年轻人的事我也不懂……”
那头有人唤谢伍,李嬷嬷这兴师问罪还未见到正主便草草收场,自得离去。待瞧见李嬷嬷拐了出去后,才眸色复杂地看向书房,也像嬷嬷刚刚似的,轻叹口气。
正此时,摄政王府也热闹着。
惯不着家的李郢今日忽然回了,这小霸王回府,整个王府都绷紧了弦。
李郢利落下马,将缰绳抛给门房就往府里跑。没跑两步想到什么忽然止步,回身倒着走,扬眉问跟在后头的下人,“我父王今日可在府中?”
管家匆匆赶来,忙答道,“王爷正在书房呢,少爷可是要去寻王爷?”
李郢撇嘴,谁要找他?
又追问,“父王可是在忙?”
管家点头,“有贵人在。”
李郢眼睛一亮,身形轻快便如飞鹰一般向画舫而去。
原是黏人的堂兄来了,那父王一时片刻脱不了身。他可得快快去寻母亲,不然等会又得被父王赶走。
他今天有正事呢。
待快到湖边,李郢忙刹住脚,一边脚步轻盈往画舫走,一边低头整理衣衫,又摸摸发型可还立整。从怀中掏出锦袋,里头放着两枚玉簪,见完好无损才松口气,又小心塞回怀中。
这是他亲手给母亲和姐姐刻的玉簪呢,也不知道她们会否喜欢。
一想到她们惊喜的模样,李郢的心就怦怦跳!
正想着,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李郢回神,快步往画舫去。果然瞧见母亲的身影,攥紧的拳,一时没忍住直冲过去,张开手臂就将母亲抱入怀中。
“娘,可想死孩儿了!”
暂且也顾不得正事了,李郢刚十三,正是爱告状的年纪,耷拉着脸嘟囔抱怨,“父王不让我回来,他是不是半点都不想我。”
应懿松开儿子,原来缠人的小家伙现在已需仰头看了。她拍拍幼子已长开的肩膀,“你父王怎会不想你。”
话音一转,“今日回来怎如此急?娘都来不及给你做水晶肉。”
李郢这才想到正事,脸色骤变,立时可靠起来,“我给姐姐置办了个温泉庄子,离娘留给姐姐的田庄不远,可近来姐姐一直未去庄子这头,我就想着回来告诉娘一声。”
应懿闻言松开手,蹙眉往岸边走。李郢追着过去,见状也起了急,“到底是何事?姐姐那边真有异吗?”
应懿想起前些天下人回禀,说是秋雨过后谢夫人受了凉,怕过了病气便先不来王府。
她忽然转身,见幼子脸上的担忧,藏起眼底的担忧后才问,“那你姐姐的人近来可去了?”
李郢摇头。
应懿心头骤紧,攥紧了锦帕。李郢眼尖,立刻反应过来,也急了,一副马上要跑去侯府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的架势,被应懿好声按下, “莫慌,我遣人去问问。”
李郢:“可是找何人去问?姐姐心思细腻,若是真有事,就算旁人去问她也断不会吐露半分!”
应懿眼波流转:“恰好你表兄明日回京,正好与你姐弟二人都得见上一见。”
李郢疑惑:“表兄?”
应懿:“明日见了便知,莫急。”
李郢虽有摄政王李缙英武之姿,但还是十三岁的少年,见母亲信誓旦旦,又在母亲的蓄意哄骗下,没片刻便将此事放下。倒惦记着下回见姐姐时可得记得把这玉簪带着。
好不容易将幼子哄去歇息,应懿神情淡下,她拧眉望着湖上的粼粼水波,心里头却不上不下。让人叫暗卫过来。
摄政王府的暗卫首领应一如鬼魅般现身,身姿挺拔,长发束起,飒爽英姿。虽是女子,却半点不输男儿。何其端庄板正!不愧是王府暗卫之首。
应一双手抱拳便问,“王妃可有吩咐?”
应懿不掩满面愁容:“可能去侯府瞧瞧?”
应一微顿,抱拳请罪,“恕奴才无能,侯府局势复杂,我等暂未靠近过。”
应懿:“哦?怎么复杂?”
应一将自己所知一一讲来:“侯府自有暗卫,却分成三股,分别听命于侯爷、谢大人和谢磐大人。侯爷的暗卫护卫全府,自谢大人成婚前一年便将嘉兰苑的人撤回,由谢大人自己安排。现在侯爷的暗卫以侯爷与老夫人为主。”
“而谢磐谢大人的暗卫仅守在他自己的院落。侯爷与谢大人均不知其存在。”
听到这,应懿不由蹙眉,“据我所知,谢磐大人还未成婚?”
应一点头称是。
那就奇怪了,都未成婚,孤家寡人的,为何要安排暗卫?
正当应懿出神时,应一咬牙,脑子里激烈斗争,最终低声,“我这就去侯府瞧一眼,您等我。”
应懿忧心:“可会受伤?”
应一叩首:“您当初救我一命,又赐我姓名,受伤又如何。”
见应懿神色微变,应一又往回找补,“王妃放心,我自会小心。”
待大步流星转过长廊后,应一靠着墙满脸懊恼,连拍自己的嘴,半点都无刚刚的飒爽英姿。
应懿还立在湖边未动,半晌后上了画舫三层的眺望凉亭。朝侯府的方向望去,远远的,只能瞧见侯府庄严肃穆的青瓦红墙。
手中的锦帕攥紧了又松开,松开又攥紧,如同她的心。
此刻。
摄政王府内书房中。
少帝正百无聊赖地趴在紫檀木长几上拨弄木球,手指一动,木球滚过来又骨碌碌滚回去。他抬眼看向皇叔,皇叔正肃神批改他阅过的奏折。
“皇叔,您看我这木球做得可好?”
少帝仅比李郢年长一岁,名为李赢。与外头传言中的霸道跋扈不同,李赢实则浪漫恣意,对政事权力并不垂涎。前些年爱画虫鸟,近两年爱做木工,近来还偷偷做了几副鲁班锁,但可不敢让皇叔知道。
果然皇叔闻言冷眼瞥他一眼并未出声,那朱红的笔却未停。
少帝呲牙咧嘴:“皇叔,我要演到何时才好?我可不愿做这劳什子皇帝。我想去瞧瞧大好河山,您说那黄河可真如书中所说那般有气吞之势?”
皇叔这回便当听不着,再也不搭理他,少帝长长叹口气,自顾自地说,“我今岁的生辰愿望便是退位,将皇位还予皇叔。”
木球滚来滚去,少帝自怨自艾,偷偷瞥眼高大魁梧的男人,“也不知老天爷能否圆了我这个梦。”
李缙冷哼。
少帝撇嘴,知道今天是没戏了。
可他说的都是真心话。
少帝性情淡薄,疼爱他的祖父与父亲都因战事折戟,母亲也殉情随父亲而去,只剩他与叔父相依为命。自他大了,叔父也与他疏远,他觉得这皇帝当的没意思极了。孤家寡人,果真是孤家寡人啊。再者天下又不是他打下来的,他何以心安理得受着?
那偌大的皇宫,像吃人的巨口,令他害怕。
一想到再赖一会儿就要被赶回那冰冷的皇宫,他就浑身难受。
再一想到近来如飞雪般飘来催他大婚的奏折,他更加痛苦。他可不想像块肉似的被各色莫名女子争来抢去。一想就头痛,就眼睫湿润,想哭。
忽然,听到一阵叹息。
“赢儿,皇叔答应过我的兄长要照料好你。”
李赢一听这话却眼泪扑簌而下,他倔强扭头不肯看过去,说哭就哭,“将我自己扔在皇宫里便是照料好我吗?皇叔,我自生来便长在高高的宫墙里,我不想再自己待在那了。”
“……”
李赢眼珠子一转,本来想与皇叔说他近来捡了个伶俐机敏的小丫头,如秋猎时林间矫健的野兔一般。看着这小丫头,他便觉得自由不少。
可那如巨兽血盆大口的皇宫,不是她该待的地方。
李赢这次本想跟皇叔说这事,可看皇叔古板不灵便的模样,又吞了回去。
他都怀疑,皇叔是否将此生所有灵巧劲都用在婶婶身上了。
这头摄政王府热闹非凡,那头忠武侯府也忙碌起来。
今日休沐,侯爷派人传信,他和二爷都会回府。但行色匆忙,便不聚家宴了。
柳清卿得到信儿时正在东厢看账册,听到不必出席家宴不由松口气,可想到二叔,心又跟着沉了下去。
还没来得及细想,便见青橘匆匆赶来,面有急色。
柳清卿:“出了何事?”
“小姐,大人回来了!说是一会儿便来。是否要换身衣裙,重新装扮一番?”
近来柳清卿无心打扮,说素雅都是多了。淡色衣裙,长发束起,连发簪都未戴,颇为寡淡,半点无侯府夫人的富贵。
原来是谢琅要来。
提着的心终于放下,射出的箭矢终归要扎进肉里。
来便来吧,还能如何。
不过须臾便又拿起账册。
急得青橘直轻轻跺脚看向赵盼生,以目光祈求赵盼生也帮着劝劝,赵盼生却对青橘轻轻摇了摇头。
夕阳低垂,渐渐冷了。
赵盼生端来炭盆后拽着青橘退出东厢。外头全是迎谢琅要归的干活声。
不光这侯府无趣,京城也好生没趣,她想走。
这一念头一出便像烈火烹油,熊熊燃烧再也止不住。
虽不知去哪,可是她想走!
柳清卿握着账册的手微滞,她哪能看得进去半点?满脑子都想的是在谢琅抛弃自己之前可得寻好去处。
可去哪呢?
如今虽手握重金,可外头世道乱,守财才是最难。
和离后,谢琅必不会再顾惜她。柳府尚有虎视眈眈的小应氏也不得归。
若是和离出府,不外乎向世人宣布,这有一块上好肥肉可来撕咬。她得寻出万全之法。
现成婚已有半年,虽谢琅说三年,若他忽然改了主意呢?若他翻了脸明日就让她走呢?她不能坐以待毙,应快刀斩乱麻。
正想着,东厢的门被推开,轻声碎响。
下一瞬闻见了谢琅身上的月麟香,柳清卿不由僵住。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他的话,怎敢信呢?……
第四十四章
断断续续,又许久未见。
柳清卿抬眸望去,重重咽下涌到喉咙的惶恐涩然,生怕逃不过他的眼,旋即牵起一抹笑。
嫁人后夫家为天,谢家强盛,而她无人指望,娘家也撑不了腰,说是身家性命在他手中也不为过,她不管心中如何想,断是不敢得罪他,只能委屈自己。委屈自己的日子再难受,她也在柳府忍耐了十余年,也不差在这了。
她放下账册起身从桌后走出来,向他行礼,“大人回来了。”
周周到到的,让人挑不出错处。
如今心存离意,也知晓他的真实想法,不敢不周全。
她低眸盯着地上石板的浅浅沟壑细纹出神。
再次相见,恍如隔世,只觉他如同陌生人一般,一丝欢欣雀跃都无。浑身紧绷。
温热的大手轻轻托住她的手臂,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划过,“瞧着瘦了,身子可好些?”
柳清卿如坐针毡,硬着头皮回道:“谢大人关心,近来都好。”
谢琅本在低眸瞧她身形是否瘦了,闻言撩起眼皮意味深长地看她:“怎唤大人?如此生疏。”
柳清卿垂着头并无甚表情,但抬脸时却挂着恬淡笑意,“夫君。”
谢琅:“今日晚食可多备饭菜?”
柳清卿:“夫君可是要在院中用晚食?我这就让青橘多备两样夫君爱吃的菜。”
说罢便快步退下,逃也似的离开了。
待到小厨房,谢琅瞧不见的地方,柳清卿才沉下脸,长出口气捂住胸口,若未来都要这般虚与委蛇,未免太难受。
现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赶紧吩咐青橘加上两道菜。
另一头,谢琅注视着柳清卿匆匆远去的身影不禁也沉下脸。环顾一周东厢后,往前两步低眸扫过桌上的账册。并无异常。
可他这夫人今日瞧着颇为奇怪。
可是怨他这段时日并未回来?他自有考量。
近来她性子似恬静不少,从前她眼睛都黏在他身上,此时倒正经许多。
分隔一段时间,他鼓噪的心也静下来,想来之前是因那邪药所致。
她那浓密的依赖与爱恋,令他窒息。希望她莫要总粘着他。
但不知为何,明明达到效果,谢琅只觉刚刚那一幕颇为刺眼,想到同僚抱怨家中有母虎,他心思一动,转念再三思索后觉得有事情也不是不能说与她听。
至于之前的嫌隙便算了,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居然小心眼跟一女子计较上了。
她都病了,是他着相了。
谢琅按了按肿胀的眉心,无奈摇头。
谢琅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柳清卿却始终未归,便回了房中。想来她心中许是还有气。
许久未归,颇为疲累。谢琅去净房洗漱一番换身干净长袍便去床榻上小憩。
待柳清卿磨蹭许久不得不回来时,谢琅已然熟睡。
她静立在咫尺之遥,目光轻轻滑过他眼下的青灰。想起李嬷嬷前两日带回的话,说是大人并不是故意未归,而是受伤怕她担忧。
目光往下,从他平整的衣衫上滑过。
真受伤了吗?
若是从前,她必拨开他的衣襟好生瞧瞧。可现在,她觉得无趣至极。
至亲至疏是夫妻,他们各怀心思,还有什么意思?
正冷脸出神,谢琅忽然伸手牵住她的手,在她没反应过来时便一使力,柳清卿往前一步栽进他怀里。还记着他兴许受伤的事,连忙支起胳膊撑住自己,没摔在他身上。
看向他的目光便带了怒意。
他真是将她当作玩意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谢琅不知她心,却觉她好有生气,甚是开怀地笑了,他扶她起身在他身旁坐好。
他单刀直入,“我瞧夫人此番待我颇为冷淡,应是心有怨怼。今次真是受伤怕惹夫人忧心,并未有旁的想法。”
说着他拉开衣带,果真白色布条自左肩一直到腰腹,上隐有干涸血色。
自然而然将这段时间的等待轻飘飘带过。
柳清卿面色微变,刚要说话便被谢琅攥住手,却是将刚问过的话又问一遍,“夫人瘦了颇多,身子可好些了?”
贵为此等人物肯解释一番已是难得,若是识相便不能追问。
柳清卿收敛心绪,低眉顺眼颇为顺从地答道:“劳夫君挂念,我不过着凉,如今早已大好。”
谢琅思索:“可是那日大雨吹了风?”
柳清卿抿唇微笑,唇角僵硬。
近来只降一次大雨,谢琅便知是那日,却也知趣,见她面色依旧不如往日红润,到底未说什么。
鹰隼般锐利的眼眸如有火炬般明亮,他忽然问,“夫人可有事想与我说?”
柳清卿闻言心惊,面上却不显分毫,目露茫然,“有……何事?”
谢琅眸光定定,却显失望似的轻叹口气,手掌微滞后拍拍她的手背,“无事便好,卿卿只记着,你我夫妻一体。”
见柳清卿低眉并不应声,谢琅面色也淡了,“我再歇会,到晚食时再唤我。”
柳清卿应下,便退出正房,轻轻将门合上。他的话,怎敢信呢?
他还失望?
明明娶了她,那句逊于清滢的话还在她耳边呢。她不由垂眸讥笑。
谢琅望着紧闭的房门不禁出神,心中也有所想。
他不明白,她明知有异,明知母亲对他何其重要,为何不告知他。
难道他对她还不够好么?
她可……不要令他失望啊。
长廊上,柳清卿尚未离去,一阵风吹来,吹得她一哆嗦。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背后已布满冷汗。
与高位者交际,令人胆战心惊。
他猜疑审视的目光如烈火,渐渐将她心中残存的依恋日渐稀薄,烧光殆尽。
柳清卿咬紧牙,现在只怕惹怒了他,他在她还未做好万全准备时将她扫地出门。小应氏还在暗处虎视眈眈,若失了侯府庇护,小应氏必会卷土重来。
各怀心思,这顿晚食安静非常,只有碗碟轻碰之声。
用过晚食,谢琅如曾经那般让谢伍将书册送来,坐于窗边的贵妃榻上正要看。好像前次的别扭就这样轻飘飘翻了篇。
却见坐在八仙桌旁歇息的柳清卿匆匆起身。
目光交汇,柳清卿目光闪烁,找好了刚想的由头,“吃得太饱,我出去走走。”
谢琅闻言便要放下书册,却被柳清卿连声止住,“夫君身上还有伤,歇息要紧。”
谢琅手正撑榻要起,蹙眉望去,柳清卿已匆匆离去。谢琅眯起狭长眼眸,若有所思。
柳清卿脚步飞快,这会儿已经走出了嘉兰苑。
赵盼生寸步不离地跟在后头,自上回在花园中晕倒后,她们三人便不放柳清卿独行。走哪都得轮班跟着。
柳清卿心绪烦乱,她知适才借口太过僵硬直白。可如今她在他身边时如同潜入水中憋闷难挨,她总得冒头喘口气。一想到夜里他许是会宿在正房,便烦得很。
侯府原本是前朝的雍王府,自是宏伟壮丽,花园也精致非常。但再大也总有逛完的时候,柳清卿还不想回去,便带着赵盼生,悄悄出了花园,在二叔院外缓步行过,她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忽然,一阵极轻极轻的古琴之声。
“小姐,这是何曲?听着怪难过。”
柳清卿立时停住,又怕什么似的,加快脚步。这一停一急,弄得赵盼生满头雾水。
古琴乃自悦的乐器,三尺之外无琴音。
往前急走几步过了二叔谢磐的院子,再听不到琴声后才反应过来赵盼生刚在问她,她驻足望向紧闭的院门,低声答,“此曲名为《广陵散》,魏晋时的嵇康便擅此曲,刑前索琴弹奏,后从容赴死。”
赵盼生瞪大眼:“邢前?”
她还想追问,可见小姐心神不宁,便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以为是因为大人归来,赵盼生很有眼力,悄悄退回到小姐身后。
这头柳清卿心中猜测阴差阳错成了真,那头谢六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轻叩窗棂。
谢琅听之便知是谢六,循声过去。
谢六躲在后窗旁的竹林中,谢琅刚想想窗推开,忽然想起柳清卿苍白瘦窄的面容,手上收力,只开了道缝。
“有何急事?”
谢六奉命隐于暗处,若无急事不得现身。
谢六:“禀大人,适才有人窥探嘉兰苑。”
谢琅:“嗯?来者何人?”
谢六沮丧答道:“来者武功高强,机敏迅捷,我未看清对方,也没追上。”
谢琅闻言沉吟,手指轻点窗棂,“知晓了,许是湖广总督后头的人,紧盯着些,既对方来了一次,必会再来。”
谢六领命:“是!”
谢琅却问:“近日府中可有异事?之前让你查的事可有眉头了?”
主子一问,谢六便想到那日夫人雨夜久久未归之事,不过瞧着夫人是从大人那头回来的,大人应是知晓。再者谢六知大人看重夫人,不爱听些闲言碎语,思前想后便收敛念头没将此事说出来。
主子夫妻之事,哪容他多嘴?
倒是说起近日府中的事,“府中无甚异常,暗中排查也未有生人进府。说起来倒有一事……”
谢琅:“何事?”
谢六:“偶然听闻老夫人好似要张罗给二爷相看相看。”
这倒是出乎意料,不过长辈房中事他不便过问。
让谢六退下,谢琅思前想后推断是湖广总督的事。湖广总督却是一处窝案,越查越深。据魏明昭那头消息称,这湖广总督胆子大的很,不仅是他,还拉了朝中其他人下水与北羌里应外合,具体都是哪些大人,还得详查。未免打草惊蛇,他们暂装不知。
至于二叔那头,虽不知一向不管这些的祖母为何伸手,但长辈房内之事他不便插手,且先看着吧。
谢琅执笔快书一封,命谢伍暗中送到魏府。
待谢伍领命离去,谢琅站在廊下瞧着暗下的天色不由蹙眉,派人将李嬷嬷召来。
“夫人近日身子欠佳,每日都散步这么久么?”
李嬷嬷却有心虚,垂眉耷拉眼,“许是近来没出府,小姐憋得慌,这才多逛一会儿。”
谢琅见李嬷嬷误解,也并未解释,只说,“入夜寒凉,我瞧夫人还未好,还得请嬷嬷劝着点夫人。”
随即回房,又拿起书册。
这回却看不进去了。
近来杂事颇多,加之他也需要时间想一想事情,却还未想通,与夫人似乎也有了嫌隙。原没放心上,可今日回来瞧她对他生疏不少,心里倒有些不是滋味。
“真是一只养不熟的猫儿。”他摇着头。
又想到她那不像话的父兄,谢琅冷哼一声。
他们居然舔脸想搭上摄政王府,胆大妄为想以夫人那继妹配给李郢。想的甚美,天上掉馅饼也不过如此。
那自然是好,虽夫人还念着血脉亲情,他倒觉得他们不吃教训,不长急性,不如撞回南墙才好。
若说婚事,那继妹自然比夫人适合,毕竟夫人与李郢是血亲。
他将那继妹好生夸了一通,想来柳许以为他是王爷心腹,此刻已然上了头罢。
待柳许发现摄政王妃真实身份时,场面应会很好看。想来那时,柳许不脱层皮是离不了场的。
借刀杀人之法,大理寺卿最为擅之。
不过这些腌臜事,她都不必知晓。
她不理人,他还暗中替她报了仇。若等事成,她会使什么法子让他包含?
只一想,谢琅便觉有趣。又觉夫人冷着脸,比之前事事都笑要好。
等了半天,她还未归。
谢琅终是等不下去,放下书册捞起披风便去寻人。
院内干活的下人见状纷纷热泪盈眶,满脸止不住的欣喜。主子们重归于好,他们才能安稳度日。
谢琅向花园去,进入后环视一周却未见她的踪影,不由蹙眉,心生担忧。
再怎怨她有事隐瞒,总归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总不能好好的花到他手中反倒养败了。
正犹豫从哪边找起,转身之际便见柳清卿从竹林那头走来。
素白的长裙在这朦胧夜色中显眼的很,她现在过于瘦削,好似一阵风便能将她吹走,吹离地面回到天上去。
这念头一浮上心头,谢琅先是心里一紧,随即面上不悦更重。
待他在她面前停下,她神情微怔,好像才发现他在,也不知刚在想些什么。
近来她思虑似是颇重。
谢琅扫过她身后的披风,依旧长臂一展将带的披风给她围上。
“还未好透,莫再着凉了。”
见她怔然空洞的双眼,谢琅心下不忍,攥紧她冰冷的手。
心头一颤,恣意潇洒的谢家郎君头一回低了头,“上回是我不对。”
罢了,罢了。
见她整个人瘦了一圈,他才发觉,不管因何事,都不应冷着她。
更不该迫她低头。
轻飘飘的道歉比狗屁都不如,他口蜜腹剑,心里不定怎么想的。与这般人同床共枕,只觉恐惧。
柳清卿脸上却未见喜色,还愣愣地抽回手。谢琅微顿,抬手环住她的肩膀,低声道:“回房吧。”
同时吩咐赵盼生:“快回去烧些热水泡泡。”
赵盼生利落退下,三步之后便小跑起来。
小脸紧绷,她近来才觉王公贵族府中的水到底有多深。
赵盼生机敏。
小姐头一回发热是在花园的竹林外头,第二回晕倒在二爷院外的竹林,这一回也是路过二爷院外后便不对劲。
虽小姐尽力伪装,但赵盼生死里逃生过来的人,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不然活不下来。
她虽不知究竟是何,但隐隐猜出近来小姐有异许是与二爷有关。
被谢琅环住后,闻道了熟悉的月麟香,柳清卿便猛然回神,眼珠慌乱,怕他多想赶紧寻了借口,“让夫君笑话了,刚刚就是冻着了。”
她可不敢让谢琅知晓她猜测嘉姨在二叔院中。
他一边对自己好,一边却暗地算计着何时将她抛弃。
心深如此令她好生害怕。
谁知他若知她知此等秘辛,会否将她灭口?
若说从前她敢试探一番,此刻的柳清卿是半点不敢赌。
她不仅是她自己,她身后还有李嬷嬷、青橘、赵盼生和林眉这些跟着自己的人。
回到院中,因着来了月事无法泡澡,柳清卿便洗漱一番,结束后还赖在净房不愿出去,倚在浴桶边用手拨弄出水声。听他还未有离开的意思,咬着唇内软肉不由蹙眉,心口跟压了巨石似的喘不过气。
一想到与他同床共枕,皮肉下就像有血虫一般难受。
真是不愿。
真是不愿啊……
外头谢琅见人怎都不回,正要去瞧瞧,便听到有人接近正房,脚步一转走向门边。
是李嬷嬷。
谢琅将门开了道缝隙,李嬷嬷将茶盏递了进来,“大人,这是姜汤蜜水,劳大人照看夫人饮尽。”
见谢琅垂眸,李嬷嬷连忙解释,“夫人来了月事,怕她再着凉腹痛。”
“好。”谢琅接过茶盏。
净房里头柳清卿陷在愁闷之中。
可寄人篱下她能如何,等到谢琅来叩门她便再也拖沓不得,捡起帕子草草裹住未湿的发尾。
她快步出来,飞快扫过谢琅,浅笑着说了声,“夫君对不住,我用的久了些。”
谢琅眉头稍皱,刚要开口,她却动作极快已回到床榻边。他便没再多言,也进去净房洗漱。
谢琅仔细清理后,要离去之际却脚步犹豫,转身去了里头放着浴桶的小室。站在浴桶边扫过干净清爽的地面,又看眼桶内清凌凌的水。
再出去时,望向她的目光便若有所思。
净室有下人出入的小门。
下人将浴桶抬走将水倒去。
谢琅拿着书册又看了一会儿,待那头忙活完静下来才起身往床榻那头去。
柳清卿已在里侧背对着他躺好,锦被拉到了脖颈下,盖得严严实实。
谢琅灭了烛火,在她身侧躺下。
“睡着了?”他低声问。
不知怎的,他总觉她不对劲。
诡异的静默,除了彼此交织的呼吸声。
谢琅在心中叹气,她应是睡着了,想来身子还没大好。
谢琅怕她冷,伸臂揽住柳清卿细窄的腰身,想将人拖进自己怀中,可刚圈住她的腰,心头刚想着怎瘦这样多,还未来得及使力时。一双冰凉柔软的手便忽然握紧他的小臂,随即响起她干哑发紧的嗓音,“夫君,我身子不便。”
“……”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谢琅眉心隆起的同时无奈失笑,“今日不是初五,也不是十五,我只是怕你冷。”
良久,黑暗中传来柳清卿饱含歉意的嗫喏声,“对不住夫君。”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面无表情,眼里还盛满嫌恶。
谢琅忽然起了调笑的心思,逗她,“有何对不住我?”
柳清卿双手依旧攥着他的手臂,却未答这个问题。
几息后,谢琅脸上淡淡的笑意尽散。
便是于男女之事上再迟钝,他也知不对劲。
察觉出她浑身僵硬,便悻悻收了手。
但依旧帮她掖好锦被,而后无声退到一旁。
他重新躺平,一时之间却没了睡意,借着月色望着床帐。
今日她对他颇为推拒,又怪冷淡。
黑夜中,他漆黑的眼眸闪着幽光。
又过不知多久,谢琅侧眸看向她,只觉在黑夜中她变得小小一团。
像他幼时养过的那只颇能闹脾气的狸奴。那只狸奴后来病死了,他请来能工巧匠将狸奴的五脏六腑掏出制成了摆件,此时还在他那隐秘的库房中摆着呢。
他按了按肿胀的眉心,近日过于疲累,没一刻便睡着了。
柳清卿听到他平顺的呼吸声,才松开咬紧的贝齿,一动不敢动,生怕动了他就醒了。缓了一会儿,身上湿淋淋的,中衣紧贴着身上难受极了。她才发现不知何时已出了许多汗。
可她不敢动。
她怕惹他厌恶,也怕被他喜爱。
前路茫然,许是黑夜太静让人藏不住心神,她忽然想哭,怕发出声响惊扰他,连忙咬住被角。恍恍惚惚,伴着惊惶茫然,困意涌上,陷入沉眠。
翌日清晨。
谢琅早早醒来,睁开眼却发觉不对,怀里怎有一只乖巧狸奴?
柳清卿正贴在他的胸口上,似是冷,手臂也紧紧抱住他。
谢琅低眸,却在扫见她脸上隐约的泪痕时沉下脸。
这是怎了?
遇到什么事了?
谢琅见她睡得沉,又瞥眼外头,犹豫之下到底没将她推出去。
等到了上朝时不得不走,才放轻动作让她躺好。
离去时,谢琅回眸深深看了她一眼。
因着今晨出来得晚,谢伍早早守在外头,正跟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是否要去唤大人时。
见大人可算出来,大步流星朝他走来,瞧着心情尚可,他不由松口气。
忙随大人往府外走。
谢琅忽然止步,回头吩咐谢伍,“今日回府将府医召来,我有事问他。”
谢伍愣住,后回过神连忙应了。
谢琅却忽觉茫然,如深入迷雾之中。
明明夫人已照他心中所想不再像糖浆一般粘腻缠人,他怎么就好了一瞬,又跟被罩网兜住似的不舒坦。
待他们走院,垂花门后一道人影若隐若现。
柳清卿醒来后只觉舒坦。
近来总觉得冷,昨夜却温暖好眠。
睡前还隐隐害怕别因着凉再起热,没想到还成。
得知谢琅离府,柳清卿终得放松,好好用了早食。
昨日战战兢兢都没吃饱。
生怕谢琅觉得她吃得太多将她扫地出门。
想来荒唐,她知晓谢琅不是这样的人。
可……
她已无法再信他。
吃饱喝足,柳清卿将自己关在东厢。
先是将自己手头的钱财正经理了一通。
王妃赐她的黄金她可以换成银票。
若是谢琅真动了将她扫地出门的心思,若要离开,她还需趁着还能借侯府的势快快处置田庄一事,从小应氏手中拿回该拿的东西。
上回书院休沐恰逢她发热,柳清滢留了一日便又回了书院。
再过两日又缝休沐,她需探探口风。
这些倒简单,难的是她无处可去。
今朝立朝十余年,边疆还不安稳,旁的地方也有好有坏。
她总不能跟没头苍蝇似的撞进人家网中。
此事甚难,没有思绪。柳清卿索性暂时放下,先打算起放在眼前的事。
二叔院落中那神秘的琴声。
她已有八成把握院中人是嘉姨。
嘉姨最喜嵇康,她还听过嘉姨弹奏此曲。
谢琅是谢琅,嘉姨是嘉姨。
她不知嘉姨为何在二叔院里,也不知侯爷包括整个侯府都不知这事。但既然她知晓了,便得去试探一番,看看嘉姨是否陷在那无法脱身。
可回想起那琴声,她又觉得不像。
“不管了,总得一探究竟。”
才能不枉费嘉姨对她的好。
这般想好,心便开阔几分。
但忧虑怎样不打草惊蛇呢。
正此事,赵盼生与青橘端了一筐瓜果,满脸喜意。
见小姐面露疑惑,还未等小姐问,赵盼生便暗含喜意,“魏夫人送来的,说是寺庙里供奉的瓜果,带着香火再好不过了!”
赵盼生心思单纯,她觉着小姐近来不顺,身体欠佳。若是能得了这供奉的瓜果,必能快快好了!
柳清卿听着,茫然的目光也渐渐清明,可真是打着瞌睡送来枕头了!
她瞪圆了眼,忽然拍手,“有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谢琅长驱直入,推开正房房……
第四十五章
临近中秋,即便时境艰难,每家都要备些瓜果同家人分享。王公贵族更是如此。
这是因为十余年前立国那一仗便是中秋胜的,一旁山上一反荒芜常态结满各种果实,太祖抚掌大笑道是天命所归。便命将士们将果子采摘,那时果子比肉还稀罕,太祖命人一一分下去,全军同乐!
这便流传下来。
她吩咐下人将果子分门别类,又数了数,本想分成几份,后又转念全归到一处。
唤来两个小厮抬筐随她去世安苑给老夫人问安。
这阵仗,人还未到世安苑,老夫人那头就听到风声。说孙媳来送东西啦。
本就在院子里晒着太阳,一听这话觉得新鲜,要来送什么呀?
便到门口等着,没一会儿就瞧见一行人拐了过来。
第一眼便瞧见硕大的箩筐和冒尖的瓜果。
“这是?”老夫人手指着,带着疑惑。
柳清卿笑盈盈先行了屈膝礼,“这是新得的果子,拿来给您。”
“哪来的这么多果子啊?”老夫人讶然。
瓜果不易得,去岁旱灾,仅剩的的田地恨不得都种上稻麦。这一篮子瓜果长得歪七扭八并不精美,瞧这便是自然所得,许掺杂了些自己种的,什么模样的都有。
柳清卿:“姐姐遣人送来的,说是百姓摘来送到寺庙供奉,然后特地托姐姐送来侯府。”
“这……”老夫人没想到是这来头,一时愣住出神。
随即探身摸来一个仔细闻了闻,不知是否因有心思,只觉得这瓜果沾上了佛香。
果真是山里的果子,她幼时摘过,小小的,模样不好看。
“真是百姓送来的?”老夫人又问。
柳清卿颔首。
得了肯定的答复,老夫人喜不自胜,这是漫山遍野摘的,又经虔诚供奉,却能送到他忠武侯府。
足见今朝日入佳境得了民心,二是他们侯府在百姓眼里还算是好人。百姓饱腹之余有了盼头,抑或是得了侯府庇护,才会有着感念。
当初老侯爷随太祖四海征战,求得便是如此。
老爷的遗志便是如此。
这一想,老夫人欣慰不已,眼睛发热。
她也没有遮掩,拿帕子轻拭眼下,连声道,“好好好。”
不管是因着朝政稳固,还是侯府算得民心,无论是何,都好。
“那便快分了吧,还等什么。”
老夫人笑容和蔼慈祥,“我这把老骨头也吃不了多少,留些给下人吃的,剩下的便由你劳累分给各院。”
这分果子主母来分,以示恩泽同享,不忘初心。
老夫人将这活派给了她,那她去各个院子,便不奇怪。
在老夫人那过了明路,接下来便简单地多。
她走后,老夫人满脸悦色扫过颗颗有疤或奇形怪状的果子,稀罕地看了又看,连金银财宝都未得过老夫人这般青睐。
半晌后,老夫人终于觉得累了,坐下后跟安嬷嬷感叹,“瞧我这孙媳,笼络人心厉害着呢。”
满院的瓜果香沁人心脾,老夫人眯眼望着渐黄的葡萄叶。
“之前都没送过,怎今年忽然送了?”
老夫人一摆手,“安嬷嬷,你问问琬琰是何故。”
这头柳清卿动作利落,并未回嘉兰苑,刚在老夫人的院子中已吩咐下人将果子又分三份。两大份与一小份。
给公爹和二叔的自然是大份的。
公爹公务繁忙,并不在府,柳清卿说明来意将筐子交了过去。
随即便要去二叔的院子。
铺垫这样久,为的便是这。
二叔的院子叫听竹轩,是一二进小院。
此时主子不在院门正紧闭。
柳清卿扫了一眼,小厮便上前叩门,说明来意。
半晌无人应。
小厮回头看向夫人,见夫人没有去意便继续叩门。
终于,大门从内徐徐打开。
柳清卿一口气绷紧了。
从门缝中走出一瘸腿老仆,看到来的是少夫人面露急色,忙行礼,后指了指嗓子。
小厮低声:“夫人,这是听竹轩的管事陆伯,他幼时发了热,能听不能言。”
柳清卿表示知晓,上前一步温声说,“这瓜果放久了便坏了,让小厮将瓜果送进院中吧。”
陆伯连连点头,还觉得不够似的,拜谢夫人。他指了指头上热辣的太阳,躬身请夫人先进院里歇一歇。
这正合柳清卿的意。
踏入听竹轩,柳清卿不着痕迹扫视一圈。
与她想象大致相同,除却本身雕梁画栋的精美院落,侯府向来不喜奢华。
听竹轩与嘉兰苑相比简单许多,规规矩矩的,不像嘉兰苑还有个跨院给谢琅当外书房。
不同的是院子倒是大,角落有一处新挖的地窖。
冷冷清清,地上隐有杂草,就是单身汉的院子。
地窖陡峭,不易行走,所需时间就多了些。
趁陆伯与小厮忙活时,她大着胆子仔细瞧起来。
可这一览无余的院子,能有嘉姨的踪迹?
她总不能挨个屋子闯啊,那别说拿着果子当由头,便是拿着金子也不成啊。
眼瞧着那头瓜果已下去大半,柳清卿不由心急,不知何时才能有这般天时地利的借口了。
心怦怦跳,紧张地吞咽口水。
忽然瞧见另一头居然还有一处小门,此时正虚虚掩着。
一阵风来,小门吱呀摇摆,好似对她摆手。
她做贼心虚似的回头看陆伯,结果没瞧见人影。竖起耳朵听动静,原来是陆伯嫌小厮自己在下头动作慢,也跟着下去了。
这可好,她攥紧锦帕快步走去。
一鼓作气,给自己鼓劲,推开小门。
居然别有洞天。
柳清卿惊异地瞪大眼,后头还有一处小院,入眼便是一颗她不认得的树,可树上开满了花,好看得很。树旁竟还有花圃。
打眼一瞧便是长年累月精心打理的。
她正陷入震惊之中,却觉有人正在看自己。心头不由一紧。
别是被二叔抓个正着吧?
脑子飞快想由头。
同时柳清卿装作无意向那头看去,便看到凉亭内大大方方坐着的白衣女子,不由愕然。
那白衣女子见她看来,露出温婉笑意,向她招了招手。
柳清卿浑身发麻,觉得自己的腿跟木头似的,僵着走了过去。一张纸条递到她手里。
她懵懵的,正要打开看,却被对方握住手,含笑说,“回房再看。”
柳清卿头昏脑胀,身体好似不是自己的了,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嘉兰苑的。
心游天外站在廊上,看李嬷嬷她们将瓜果发给下人,每人都发了不止一个。
李嬷嬷:“主子心善,知晓大家都有家人,便多给发了些。咱们都得领情,不若去问问别的府上,哪有舍得给奴才这么发瓜果的。”
李嬷嬷使劲给她收买人心,不知从谁开始的,领完瓜果就到她前头叩首。
嘭嘭嘭,连磕好几个。
这柳清卿也顾不得想旁的了,赶紧让人起来。
将心思收回来,这才发现他们眼睛都红了。黝黑的皮肤,眼睛一红可是惹眼。
柳清卿心头有热流滚过,蜷紧了手。
终于这边事了,柳清卿才回房,将房门紧闭。
她一直将纸条握于手中,根本不敢放开。手心潮热全是汗,纸条黏成一团。
柳清卿登时急了。
左瞧右看,又回头看眼紧闭的房门。
“不成,若是谢琅忽然回了呢。”
连忙进了净房,又将门顶死关上,这才放了心。
蹲下以背抵门,她展开手,盯着躺在掌心上的纸团。
墨透过宣纸。
她屏住呼吸,动作缓慢揭开纸团,生怕一快就将纸条撕破。
上面只有四个大字——酉时竹林。
饶是之前已有猜测,甚至这猜测也八九不离十。
可真当见了“早已离世”的嘉姨藏在二叔的院子中,她觉得脑子都要炸开。
她急得直在净房里来回转圈。
嘉姨怎胆子这般大!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侯爷知不知?谢琅知不知?
所有画面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下了结论,他们应是不知。
这可如何是好就。
嘉姨好大的胆子,她虽不敢问,但也知晓无论是公爹还是谢琅都在暗中寻嘉姨呢,嘉姨居然敢玩这招灯下黑。
她都觉得心惊胆战。
好不易快到酉时,却有下人来说谢琅许是要回来用晚食,请小厨房多备上。
这可将柳清卿急得不知如何,在屋里头来回转。
想来想去先换一件不扎眼的长裙再说,打开衣柜,正好瞧见一身寻常襦裙,探手抽出来却有书册落地。
柳清卿一手捞着襦裙,一手去拿。这才发现是她前段看的话本子。
近来事多烦乱,许久未看了。柳清卿遗憾抚过,再无心思看它。
说罢草草将书册塞进深处,赶紧去净房换衣。
换好衣裙后,正好晚食送上来。
柳清卿思前想后也顾不得谢琅了,如今在她心中,许多事都比谢琅重要。坐下就要吃,李嬷嬷见状连忙拦,“小姐,不是说大人今晚回来,小姐不等大人一道吗?”
这与柳清卿往常事事以谢琅为先相悖。
但她也不想李嬷嬷知晓其中这些事,怪添堵的,便寻了个借口。
“嬷嬷,我饿的腹痛……”
话还未说完,李嬷嬷立刻变了脸,赶紧上前盛碗温汤送到她唇边,“那先喝汤润润。”
仿佛刚刚拦她要等大人的人不是自己一般,肃神说她,“小姐饿了怎不与我说?大不了晚食早些用。”
见小姐以眼神打趣自己,李嬷嬷红了脸,却不过一刻又理直气壮道:“照看好自己身子才是正经,旁的都是旁的。”
都嫁人了,柳清卿不好叫嬷嬷再喂自己,接过汤碗小口饮汤。李嬷嬷便给她布菜,专挑些好克化的。
这一餐吃得难受,心中发急,又不敢让李嬷嬷瞧出自己急。
瞧着吃得慢条斯理的,身上却急得都出了汗。
好不易吃完,柳清卿也赶李嬷嬷去用晚食。
生怕有人跟着,柳清卿便悄悄出院。
好巧不巧与青橘撞个正着。
青橘:“小姐可是要出去?”
又往她身后瞧瞧,“嬷嬷和盼生不跟着吗?”
从前都是嬷嬷与她跟着,现在却被赵盼生替了。要说一点不在意是假的,可赵盼生比她伶俐有急智,若是遇着事,赵盼生处理得更好。
怕什么来什么。
柳清卿攥紧手,想了想说,“我去书房看看大人是否回府了。”
青橘了然,忙说,“那小姐快去,我们便不跟着了。”
书房重地,平常除了大人和谢伍,也就夫人能踏足,她们寻常是不敢跟的-
柳清卿见身后没人便拐去花园,进了花园便四处张望。头一回做这事心如擂鼓,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听到一阵清脆鸟鸣。
一口气哽住,便询声寻去,扫过那紧挨着二叔院落的竹林心里便心中有数,左顾右盼见周遭无人后才往那快步走去。
走进深处,正离她前些日子晕倒不远处,有一女子正静立等候。
她一脚踩到枯枝上,噼啪一声,那人转身望来。柳清卿刚要过去的脚步又停住。
已过酉时,天渐暗了,更别提这高高的竹林里头了。
可她若不是瞎子就能看出来这怎么也不是嘉姨的脸啊!
一时间进退两难。
那张脸平平无奇,黯黄无光,像许多妇人的脸杂糅到一起。
正这时,那人朝她伸手,“卿卿,来。”
柳清卿愕然,却没过去,还是停在原地,“嘉姨?”
那人笑。
笑容中的旷达潇洒却有嘉姨的神采,柳清卿连忙过去握住她的手,紧盯着她的脸,“嘉姨,这是怎么回事?”
这一看她便明白了,怪不得嘉姨能在侯府隐匿这般久,果真有两下子。
“先不提这个”,
嘉姨慈爱的目光细细抚过她眼下的青色,“卿卿嫁来,过得可好?”
柳清卿笑容僵住一瞬,复又笑,“过得好。”
嘉姨看在眼中却未戳破,只是眼里疼惜更重。
她忽然说,“我那儿子…幼时顽劣记仇,爱恨皆极端,爱欲其生,恨欲其死。”
见柳清卿怔忪,嘉姨轻笑,“他在你面前不是这般吧?他惯会装模作样,我估摸着他在外头应是端方君子。”
“你也莫多想,除却我与他父亲,谁也不知他本性如此。”
柳清卿却没错过嘉姨提起侯爷时的停顿。
见她思量,嘉姨也没掩藏,怅然叹口气,“我与侯爷之间的事,一时半刻说不清,相聚时短,我们便不提他了。”
正要再说,外头长廊人声阵阵。
嘉姨打量一眼,“我们换个地方。”
说罢便牵着她的手往外走,惊得柳清卿心脏要从喉咙跳出去!
“我走在前头为你引路。”
走出竹林,柳清卿才发觉嘉姨着的是侯府下人的衣裙,配着那粗糙的脸并不打眼。
正常的很,就像水汇入海中。
柳清卿随嘉姨穿过湖上石桥,拐进后头的巨石林中。
这是当初从各地运来的怪石。
弯弯绕绕,她紧跟住嘉姨并时不时四处看,若是遇到人第一时间躲起来。
于是就没看清具体路线,待随嘉姨进了石洞,并瞧着嘉姨推开一道石门后不由愕然。
她都不知这假山之中还有密道!
这侯府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嘉姨掏出火折子,抬手取过石壁上的火烛点燃,亮起昏黄的光。
嘉姨怕她害怕,牵住她的手。往前走几步有一个极小的空处,摆着一张简易的小榻,上头隐有空洞,想来这才不怕点火。
“略有简陋,凑合坐吧。”
嘉姨拿衣袖扫去灰尘,柳清卿连忙拦住嘉姨,换做自己帕子去扫。
哪里简陋?
从侯府这寸土寸金的地方变出个地道,好生吓人!
她这心现在还怦怦跳呢。
柳清卿此刻脸上不藏事,目露仓惶。
嘉姨不由出言安慰她:“放心,旁人发现不了的。”
从石林进来,寻常人只能走寻常路。
“时间紧迫,咱娘俩便不寒暄了。”
嘉姨握住她的手单刀直入,“你与琅儿成婚时我不在,你俩过得可好?”
她垂眸扫过柳清卿手腕上的玉镯,眼里讶异一瞬便浮现一抹笑意,“这镯子终是戴上啦。”
这一下子可给柳清卿问住了。
她该如何说,哪能当着人家亲娘的面说过得不好?说她想撂挑子不干啦?
这也不成呀。
更何况,她此时更加忧心嘉姨。
嘉姨何等耳聪目明,见她欲言又止,便懂了她的心思,直言道:“莫担心我,我自有章程。”
没等柳清卿问,嘉姨自顾自地说,“我与侯爷……是过不下去了。至于在二爷院中,也不是我本意,如今这般,便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柳清卿了然,想问又不敢,只能眼巴巴瞧着嘉姨。
嘉姨见状不由俏皮一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二叔以为我失忆了,骗我他是我夫君呢。”
柳清卿:“……!”
一个个惊天巨响的信息炸的她头昏脑胀。
她都不敢想若是谢琅知晓后会作何反应。
“莫管这些,你俩过得可好?”
嘉姨又问。
半晌却见柳清卿咬唇不言,神色勉强,心里便有了数,脸上得笑意尽散,“谢琅那狗犊子也随他父亲不干人事了?”
柳清卿没法说,只能说,“婚事似乎委屈了夫君。”
嘉姨听到此柳眉倒竖:“虽说我装死人呢,又没真死,当初这婚事问了他,这婚约也是他去柳府自己提的,现在倒觉得委屈了?当初脑子被狗吃了?”
听着嘉姨似是因为侯爷,对谢琅也有了气。
嘉姨仰头看眼上头,“时候不早了,咱娘俩长话短说。”
“过不下去便不过,莫空晃多年。天下男人多的是,非得伺候他们似的。”
见柳清卿愕然瞪大的双眼,满脸不知所措,嘉姨赶紧收敛大杀四方的杀意,放轻嗓音将话往回拉,“应了本心就是。不想过了便快些走,再晚了小心走不成。”
见柳清卿懵懂点头,也到时候了,嘉姨拉她手拽她起身。
“我寻常不能出来,怕惹出事端。你若有事寻我,便往院里扔石头,若谢磐不在,我便于当日或次日酉时在竹林中等你。”
“一会儿出去,我带你走一遍,哪处扔石子正好。”
正要应时,踩到一颗石子,忽然踉跄,柳清卿连忙扶住墙壁。
站定后却拧眉盯着石墙。
“怎了?”
嘉姨见她没跟上,回眸询问。
柳清卿回神,摇头跟上。
一墙之隔。
谢琅正从摄政王府归来,正凝神想着近来妻子怪异的表现,廊道上烛心噼啪一声,谢琅忽然止步,侧耳。
跟在后头的谢伍心里也想着事呢,近来赵姑娘也不知怎么了,心事重重的,上回与他说话时他都瞧见了她手腕那都烫红了,也不知怎么弄的。近来她也没来找他,可是出事了,还是……
正想着,闷头撞到谢琅身上,这可给他撞精神了,连忙跟主子认错。
谢琅抬手示意他别出声,谢伍赶紧闭上嘴。
几息后,谢琅不敢确定,英挺的眉毛打了结,“刚刚可听到什么声响?”
“没……什么声响?”谢伍指了指廊道上的白烛,“就炸了个烛花。”
见大人一脸沉思,忙问,“大人可是听到什么了?”
谢琅摇头,想是近来休息不好听岔了,“走吧。”
他无人可问,身边都是些光棍汉子。也就大人不是孤家寡人。谢伍实在是心里头发慌,便斗胆问大人,“大人,我有一事疑惑想请教大人。”
既谢伍有事要问,谢琅便敛神,微微侧眸看向他,“何事?”
因地道无人,每每大声说话都会有回音,怪吓人的。谢伍便压低的嗓音,“我有一位朋友……他认识个姑娘,那姑娘平时总来寻他,却忽然不来了,偶然遇见还不太搭理他,大人这是何故?”
谢琅闻言脚步微顿又赶紧接上。
真是巧了,近来他在夫人那里也有类似感受。
谢琅以己度人,“许是你做什么惹她生气了?”
谢伍挠挠头,“也没呀,上回还好好的呢,就忽然之间。”
谢琅却是颔首。是呢,忽然之间。
见有七窍玲珑心的大人都不知是怎么回事,谢琅更惆怅了。
“这女人心果真如海底针啊……”
谢伍怅然,他都好些日子没睡好了。他觉得委屈,好好的怎不理他了?原来赵姑娘笑起来甜甜的,现今看到他怎么眼神凉飕飕的?
“要不我下回问问她?”
见大人看过来,谢伍头皮一麻,连忙改口,“我是说,让我朋友下回问问那姑娘。”
谢琅回神,低声咀嚼着,“问问吗?”
想到了办法,谢伍来了精神,目光坚毅起来,“问问!男子汉大丈夫,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问明白了,死也要死得明白!”
听前头那几句谢琅目露赞许,待到最后什么死也死的明白时谢琅却轻嘶道,“莫说这些晦气话。”
待出了地道,进到书房,他想去推开书房的窗。打开后又脚步一转走到了后窗前也将后窗打开。
前些日子下雨,潮气重,这几日便没开这窗。
打开后,谢琅扶窗在想他那乖巧懂事的夫人。
不由懊悔前些日子怎能迁怒于她,那些事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低下头,无言轻晃着头,却一眼扫见外头的草丛怎么压平了?瞧着是有人来过,又伏在这?
谢琅立时肃神,唤人过来。
书房重地,闲杂人等何人敢来?
将此事挂上,谢琅便动身回正院。
正房门合着,李嬷嬷以为小姐在歇息,纷纷行礼。想说一声,又想着前段时间小夫妻闹别扭,大人许是来求和的,还是莫说了。
谢琅长驱直入,推开正房房门,瞧见空荡荡的房间。
“夫人呢?”
谢琅扫过几人,肃声询问。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我会吃人不成?你躲什么……
第四十六章
夫人呢?
一听这话,几日彼此相望,那就是小姐不在房中了,李嬷嬷心头一紧,管小姐去了哪,总得给小姐圆过去。
李嬷嬷打了头阵,“兴许是散步消食去了。”
这话颇不合常理,于是谢琅疑惑,“怎么没人跟着?”
青橘后知后觉面色微僵。
谢琅目光沉沉略过众人,抬手指向青橘,“你说。”
李嬷嬷见状捏紧了手,大人可真是当官的,知道捡着软和的捏,就要出言打断。
还未开口就被谢琅抬手制止,“嬷嬷,我问的是她。”
没有柳清卿在身旁,谢琅毫不收敛通身肃杀之气。吓得青橘直哆嗦,怯懦道:“夫人说是去了书房寻您,不让我们跟。”
这倒出乎意料。
可他并未看到她?
原是去寻他了,许是没找到人半路又去了他处。
谢琅还未察觉时,已为柳清卿寻好的借口。
敛起肃杀之气,谢琅摇身一变又成了原来端方君子,矜贵颔首,“既如此,想来是夫人走错了路,我去迎迎她。”
居然就这样轻轻放下了?
众人目送谢琅出了嘉兰苑。那步伐虽瞧着缓,走得却快,没一会儿便从视野中消失。
李嬷嬷和青橘眨巴眨巴眼,满脸不可置信,你看看我,看看看你。
倒是落在后头的赵盼生摸了摸下巴,眯起眼若有所思。
谢琅走出嘉兰苑,心中却百感交集。
明明之前知晓夫人踪迹,怎忽然之间好像被她疏远了。
她近来忙什么,他都不知。原来她有疑惑便会寻他问他,总围在他身旁说话,近来也无。
原本娶她是有打算,也觉得相敬如宾就好。
可真按他想的来了,又觉得……不合心意。
还未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于夜色中近了。
谢琅没意思到,他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柳清卿好似在想事情,离得很近却未看到他。
待要撞进他怀里才猛地刹住脚,惊恐抬头,见是他,紧绷的肩膀手臂放松舒展。这一幕落在谢琅眼里,不知怎的,令他心头一软。
本是想问她去哪了,怎没带下人。
待看到她眼底的紧张忐忑后,谢琅心中轻叹口气,罢了。
还记着她前些日子着了凉,探身以手背碰了碰她的,还好不是很凉,便收回手。
仿佛没发现她僵住的手。
“走吧,回房。”
谢琅立于她身旁,嗓音温润,“外头凉,下回记得带斗篷。”
是记忆中的温柔,柳清卿咬住舌尖不肯让自己沉溺其中。
下意识想行礼,后又觉得太刻意生生止住,“好。”
两人并肩行走。
谢琅就着她的步子放慢步伐。
柳清卿头一次觉得这长廊怎这样长。
莫名给人摆脸肯定不行,若惹恼谢琅,她可没好下场。
柳清卿只好佯装过去的模样,好奇问,“夫君可是要去书房?”
没等谢琅答,柳清卿自顾自地说,“若是夫君有急务可别耽误了,这离嘉兰苑不远,就这几步路,我自己回就成。”
谢琅来得急,连灯笼都未提。
现下暮霭沉沉,只有些许微光,黑夜几乎要吞尽彼此的衣角。
谢琅吞下无奈,声音如常,“近来疲累,今夜想回房早些歇息。”
柳清卿惋惜,转念又想难不成书房住得不舒服,怎又回正房睡了。想是这样想,哪敢表现出来半分,强挤出几分惊喜,“那可好,大人公务繁忙,是得好好歇歇。”
说罢咬住唇瓣。
她不知,她这副虚假模样下的真实想法在目光如炬的谢琅眼中,一览无余。
谢琅:“好,谢夫人关心。”
柳清卿:……
回了房中,柳清卿逃也似的先去净房洗漱。
磨蹭一会儿等出来时谢琅正在换衣,见她出来,谢琅赶紧侧身。
见谢琅避着自己去净房,柳清卿撇撇嘴。
谁想看似的。
好似她辣手摧花非要将他怎样似的,原来倒是想,现在可丁点都不想。
柳清卿记仇。
自知他嫌弃自己并已想着和离,她也不屑往他身上贴。
趁他还未回来,柳清卿赶紧躺好。
先是平躺着,却因紧张觉得喘不上气,便干脆背对着他那侧。
如今妻子寝时背对夫君是大不敬,她现在可顾不上这么多了。
权当睡着了,管它敬不敬。
怕谢琅发觉有异,将锦被拉到肩头往上,盖住了大半的脸。
听着谢琅洗漱好从净房出来,柳清卿紧张地猛吸口气。又怕他听到,赶紧捂住嘴。
闭上眼求爷爷告奶奶,他直接睡了吧,千万别叫她。
原本盼着的初五十五,现在每每临近都头皮发麻。
还好今日不是初五,也不是十五。
谢琅发尾还沾着水汽,怕沾上她令她难受,便拿帕子又擦了一会儿。再摸摸只剩潮气才往床榻那边走,远远就瞧见她缩在被窝里的背影。
谢琅抿了抿唇,心道她许是累了先睡着了。
想完才又抬步。
走近后,烛火微亮,才看得清楚。她的长发如瀑向身后散开,铺到了他这头。
谢琅目光缓缓掠过,半晌未动。
装睡的柳清卿更是一动不敢动,半点不敢让他发现自己是醒的。一想到要与他同房,连头发梢都是排斥。
谢琅自然不知她所想,盯着她那几乎要盖到头顶的被子。
之前的寒症不是养好了么?
怎盖得如此严实。
这刚初秋,虽夜晚渐凉,但她将被裹得这么紧容易出汗。若是踢了被子再吹风,很易着凉。
谢琅不由想起前阵子她着凉发热,便往前一步,轻轻拎起被角想往下抻抻。
却见她如受惊的刺猬一样,将自己迅速团成一团转过身,水灵灵的眼里满是惊恐。
谢琅保持着刚刚俯身的动作半晌未动,紧紧盯着她的眼。
先是疑惑,后蹙紧眉头。
“我会吃人不成?你躲什么?”
柳清卿心道不好,忙道:“对不住夫君,我刚做了噩梦。”
怕他多想,将梦中细节编得要多细有多细,“我正在山中逃亡,有一棕熊在后头紧追不舍,好生吓人。”
刚刚铺在他这侧丝绸般的墨发早被它的主人拢了回去,谢琅低眸半晌,面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夫君,那我先睡了。”
听到她要睡了,谢琅灭掉烛火,上了床榻躺于她身侧。
谢琅躺下,被褥起了细细微波漫到她这边。
原来是令人心动的情潮,如今却变成了尖锐的木屑。她瞬时浑身上下仿佛扎满了木屑,刺得人难受,却一动不敢动。
又过一会儿,他那头无声。
柳清卿才松了口气。
应是不用房事了,若今日还要与他做那事,她怕自己藏不住蛛丝马迹。谢琅是何人,他可是多智近妖的大理寺卿啊。
不得不说这夫君,母亲给她选得顶好。
唯一不足便是,他心里没有自己。她对他来说是负担,连累了人家自由。
柳清卿最大优点便是有自知之明,想得开,亦是不愿为难麻烦他人。
再等等吧。
她听着谢琅平缓得呼吸,在心中对他说。
再等等,等她找好了去处,就还他自由。
怕自己睡着说梦话。
若这一切被谢琅知晓了可完了,一整夜柳清卿都不敢睡。便是困了也用手掐自己腿内的软肉,疼的她溢出泪花。
她狠狠掐自己,警醒不要流露分毫。她如今对他颇为矛盾,有时觉得他是个好人,有时又恨他无心,还有时却觉得自己无理取闹。
有时阴暗地想,他如同柳府的人一样冷漠无心,若被他寻到错处,她毫无招架之力。在离去之前,她不敢被他发现一点异常。她的手心和手臂内侧伤痕累累。
熬到后夜,困得她不知今夕是何年,腿上也一碰就疼。
这才熬不住睡着了,一整晚对着墙那头躺着浑身难受,睡着后便将自己转了过来,如同过去的许多夜似的额头轻抵着谢琅坚实的肩膀。
听到终于平缓的呼吸声后,感觉到她蹭过来后,谢琅缓缓睁开眼,微微低眸看向她平静的睡颜。
许是他的鼻息扫到她脸上痒痒,她还茫然无知地在他肩头蹭了蹭。
谢琅屏息。
果然不过片刻,她便手脚娴熟地挤进了他的被窝。
纤细长腿一迈便搭上他的腰腹,谢琅闷哼,又怕吵醒她连忙止声。与此同时,她嫩白的手臂也跟水蛇一般自他的胸膛往下而去。
若是从前,谢琅便会出手打断她的动作。
可今日他刚抬手,却又停住,侧头强忍,任她摆弄。
到最后谢琅身上的肌肉止不住地痉挛颤抖,又怕惊醒她,人前端方克制的英俊面庞上染上层层叠叠的红霞。
待她睡沉后松了手,他才跟重新活过来似的。
捡了条命……
虽生着气,倒不是不碰他。
之前种种,应是身体不适导致。
这一想便想通了。
夫人自嫁来就颇喜爱他……的身子,想来也不会说变就变。
如此,空悬几日的心定了定。
趁她躺平,谢琅连忙起身,低头扫一眼,只好去了净房。
过了许久才出来,谢琅换好衣衫,并未着急出门,反倒脚步一折回到床榻边。
柳清卿睡得正香,瞧着好似做了美梦,脸上终于带了笑模样。
近来她在自己面前……
谢琅无奈,俯身为她拉好锦被,正要起身时,她好似嫌热,腿一蹬便将锦被踢开。
白皙如玉的腿上,满是红痕。
谢琅不由蹙眉-
嘉兰苑垂花门外。
谢伍正在那等着大人去练武场,可到了时辰大人还未出来,谢伍自然不敢催,便安生等着。
也四处打量着,却没见赵姑娘的踪影。
好生奇怪,原来总能碰着。
近来他常往这头跑,却怎么都见不着人。
难道是大人惹了夫人生气,他在赵姑娘那也跟着吃锅烙啦?
那他多冤呢!
正想着,耳朵一动,探身一瞧果然是正房门开了,大人正大步踏下台阶。下台阶时手上也没停,理着鞶革。
谢伍连忙迎上去,“大人,今日还去练武场吗?”
听到这话谢琅却忽然停住,之前带着夫人练体,也不知这段时间夫人可有懈怠?
他忽然心生愧疚,先前不应因着莫须有之事冷待她。
罢了,再慢慢弥补吧。
“大人?”
谢琅回神,抬头看眼时辰:“来不及,今日不去了。”
谢伍纳罕。
哟,这可稀罕啦,这去练武场向来风雨无阻,今日居然轻飘飘地不去了。
可是头一回。
不知怎的,谢伍就觉得沉郁许久的大人今日心情好上不少。但虽说好了,却陷入沉思。
他小心打量,哪敢问呐。倒是心里惦记着下衙后去寻赵姑娘说两句话。
他觉着,大人既好了,许是赵姑娘也能搭理他了。
“今日遣府医去给夫人把个平安脉”,谢琅刚说完又抬手,“暂且先不用,府中可有女医?”
前后矛盾问得谢伍一愣一愣的,“回大人,府中未有女医。寻常妇人病,都是从外头请得女医。”
这年头百姓能吃饱饭都难,哪能将家中女孩送去学医呢。
谢琅却说:“不是妇人病,你去寻寻能瞧肤病的女医,要快。”
谢伍忙应下:“我今天就去办。”-
青天白日,等柳清卿醒来时已过晌午。
意识回笼那刻,她猛然惊醒,睁眼瞧见身旁无人才松口气。
他的锦被还未收起,平整地铺在她身侧。
她便又躺下,索性赖了会床。
脑中将昨日与嘉姨碰面那段捞出来仔仔细细回忆品味一遍。
嘉姨说,天下男人多的是,莫空晃多年……
是知道她存了离意?
若嘉姨知她真要走,嘉姨还能这样说吗?
嘉姨还气愤地说,莫不是像侯爷一般也不干人事。
让她初初窥见嘉姨离开的缘由。
可是她瞧着侯爷对嘉姨感情至深,也不知到底做了何事让嘉姨动气到如此地步。
现在嘉姨在二叔那,一池清水已乱,二叔既会顶着压力收留嘉姨如此久,她直觉有朝一日就算揭了盖子,二叔也不会放手,侯爷也是,定不会善了。
想想便胆战心惊。
还想再躺会,李嬷嬷已急得在外头敲门学猫叫了。
也是,哪有当家主母睡到午后才起的。
府里还有事要理,由不得她任性。
原本心甘情愿的事,心境不同后便觉得,真累呀。
像背着重重的石壳。
这起床的时间没头没脑,两餐合成一顿饭。
用完后,李嬷嬷便在她身侧低声说,“王府又来了帖子。”
这已是近来的第三封帖子了。
第一封时她正病着,浑身发热动弹不得。自是回复去不得。
第二封时她好些,但身子还略有不适,怕过了病气给王妃便寻了由头。
可这已第三封……
俗话说再一再而不再三,更别提她这几次三番拂了王妃的面子。
可她既要与谢琅和离,她便不愿去王府。
不然也给谢琅和后头的妻子添麻烦。
还怪可惜的,她与王妃甚是投缘。
敛下思绪,柳清卿接过帖子,问,“王妃说是哪日了吗?”
李嬷嬷:“王妃说等您大好了哪日去都成。”
柳清卿瞧瞧天上火热的太阳,“那便明日吧。”
又想想,“后日吧,我这两日给王妃做个东西。”
权当是感谢,留给王妃一个念想-
摄政王府。
李郢正跟母亲耍赖问母亲何时才能将姐姐认回府里。
又说,“我给姐姐寻了个好的温泉庄子,可近来都不见姐姐,也不知怎么给她。”
这可说中了应懿的心事,近来女儿也不知怎了,好似变成了小刺猬似的躲在洞里怎么都唤不出来了。她能感觉到儿子正紧密盯着自己的神情,她丝毫不敢露出丝毫担忧,生怕这小霸王直接闯进侯府要侯府给个说法。
正此时,下人前来禀报。
“王妃,有个名叫应于诚的青年递了拜帖求见。”
应懿惊讶,随即脸上浮现喜色,“应于诚?多大年岁?”
下人思索:“瞧着二十多岁,斯文儒雅一人。”
应懿心里有了准头,连忙起身:“快将人迎进来。”
应懿心里可别提多欣喜了,如今女儿在侯府没个娘家帮衬,许多事她不好出面,是她一块心病。她也是前两年才跟兄长联系上,知晓兄长在边关御敌已很艰难,哪好意思劳烦兄长。
可这外甥终于上了门,这不是打瞌睡有人递了枕头。
正吩咐丫鬟赶紧准备茶点,她记得应于诚幼时喜甜,有一次还因为吃不上冰糖果子跟兄长闹呢。
这一时就被顾得上李郢,一扭头见李郢眼巴巴的,便低声解释,“这是你表兄,母亲还抱过他的。”
说着目光望向门口,轻声说,“当初母亲有你姐姐时,还想过让他俩结个娃娃亲呢。”
李郢眼睛一亮,眼珠子轱辘一转,忽然说,“母亲,那我先避一避,您跟表兄好生叙叙旧。若我在这表兄别再放不开。”
应懿想想也是,便让幼子自己玩去了。
李郢从后殿出去却未走远,转身又折了回去,趁人不注意,脚踩莲花石盆跃上枝头,又腿上发力蹬墙上到殿顶。
却没成想碰见了熟人。
李郢抿唇,往前两步,期期艾艾地行礼,低声,“父王。”
李缙瞥他一眼,“嗯。”
好生理直气壮。
父王不是去了大营,怎在母亲殿顶?
李郢敢想不敢问,只觉得父王黏人的很。
他若成亲,断不会如此!
父子两人一臂之隔,无人说话。
干巴巴熬了一会儿,都瞧见人进殿了,再拖沓下去可赶不上热乎的了。
李郢心急,假装侧头瞄一眼,“父王,我刚在母亲殿中看有处瓦块好似碎裂,我去寻寻。”
说罢起身要走,却听父王说,“既如此,一起吧。你没修过殿顶,莫惊到你母亲。”
李郢:“……”
此刻殿内。
应懿看着玉树临风的应于诚满眼慈爱欣赏,也有痛惜与怀念。
上前轻拍下他的肩膀,“多年不见,你已长的这样大了。十分像你父亲年轻时。”
应于诚抱拳行礼,“父亲此次也想来,可实在是走不开。父亲托我给您带了些东西,说您能喜欢。”
听到这后,应懿抬手。大丫鬟北枳赶紧接过来,打开给应懿看。
都是从前在边关时她爱吃的那些小零嘴,果脯肉干甚的。
定睛一瞧,还有有一次她闹着要吃的西域葡萄干,哥哥却没给她买的,此次满满摆了一半。
哥哥这是还把她当小孩子哄呢。
一时间喉咙发酸,眼睛变得湿润。
又话了会家常,问了问他们一家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怕他多想,应懿不愿亲人隔了嫌隙,也言名前些年因故失去许多记忆。
应于诚哪敢让王妃如此,连忙站起躬身行礼,“于我父亲而言,您还健康平安便是极好。此次父亲让我给您托句话。”
应懿好奇:“什么话?”
应于诚垂眸恭敬道:“父亲说,您快活便是最重要的,其他的您不用费神。若是不随心意,边关应府永远有您的院子。父亲每次旬休都会亲自打扫,父亲一直等您归家。”
殿顶上,李郢悄悄瞥父亲一眼,英明神武的摄政王果然沉下脸。
李郢撇了撇嘴,为父亲捏了把汗。
夫妻大难临头都各自飞,更别提父子了。
若是母亲回了应家,李郢倒并无他想,反正不管去哪都是他娘。大不了他跟着便是。
他也知晓父王与母妃这两年关系奇怪,母妃生父王的气了,这都三年了吧?父王进不去母妃的寝殿。
哦不,应该说母妃将父王从他们的寝殿踢了出来。
那头姐姐还未回王府,这头又来了表兄。
可真是够父王喝一壶的了!
不过以父王的性子,若母妃走了,他不敢想会发生什么事……
而殿内,应懿不知头顶还有两个大活人偷听。
正心神大动,抬手遮住脸,生怕再看眼与兄长如出一辙的脸便哭得止不住。同时抬手示意北枳,北枳利落端来一木匣,递给应于诚。
见王妃正难掩泪意,北枳便替王妃说了,“大少爷,此番您来,主子有一事想您请帮忙。”-
“小姐,小姐!”
李嬷嬷一路小跑,自入了侯府,李嬷嬷为了给小姐坐镇压嘉兰苑这些起刺的下人惯会装模做样,这还头一回在人前不顾的跑起来。
到柳清卿面前堪堪停住,还胸口起伏喘着气呢。
“何事?怎如此急?”
李嬷嬷:“门口有一青年说是您表兄!来自边关的表应家表兄!”
“表兄?”
柳清卿一脸茫然,好似没听懂李嬷嬷说的是什么,“我的表兄?”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隐约能听出好像是柳氏与一……
第四十七章
李嬷嬷重重点头,“我核过了,身份无异,是小姐的表兄。”
一瞬间,柳清卿却觉得荒唐奇怪,“这么多年都未年过,怎现在忽然找上门了?”
她想了想最有可能的猜测,“可是来打秋风的?”
李嬷嬷却摇头,“我瞧着不是,公子打扮难掩贵气,瞧着也皮嫩。”
这年头下地干活,出外经商的人都被晒得黑。只有养尊处优的少爷小姐,或是达官贵人才有一身白皙皮肤。
武官倒是另说。
柳清卿本已扶着桌边要起身,听到这又坐了回去,“那就更奇怪了。”
沉默片刻,又问,“人还在府外吗?”
李嬷嬷点头:“少爷说是在外头等小姐。”
这就少爷上了。
李嬷嬷乐得小姐能有娘家人撑腰,哪怕父兄指不上,表亲也成呀!
自谢琅之后,她谁都不敢信。
柳清卿思索再三后摆手:“……嬷嬷,嬷嬷就去说我身体不适,改日再见。再问问他住在何处,可需帮忙?”
她的表兄?
可是稀奇了。
先前十几年未来寻过,现在突然冒出来。
颇有股……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意味。
可这回柳清卿可是冤枉人了,来人真便是应于诚。
应于诚早年一直随父亲在西北边关生活,到了年岁直接入了伍,前阵子上阵杀敌伤了手臂,上头让他回去歇歇,养养伤。
父亲忽然收到一封密信,便迫不及待将他踢出府,让他回京一趟。
对外称是回京代为述职,这样来摄政王府的理由便正正当当。
应于诚今年二十有四,与武官身份不同,他一身儒雅之气,换下战袍,谈吐斯文,有君子之姿。虽年纪尚轻,但沉稳可靠。
表妹没让他进府倒在他意料之中,今日再回摄政王府未免太扎眼,他便将客栈地址给了门房后离去。
又过几日,应于诚趁着禀报军务的缘故又去了王府。
偏巧今日王爷不在,他便去向王妃请罪。
虽父亲说血脉亲情,但到底如今贵为摄政王妃。该有的姿态还是要有的。
他正颜面惭惭向王妃请罪,“有愧于王妃信任,此番连门都没进,面都没见上。”
应懿好脾气,半点儿不生气,倒颇为骄傲,“你表妹还怪警惕,是件好事。此事不急,过两日你再去瞧瞧。”
说罢便拉着应于诚问起了家常。
又过两日,应于诚又去侯府,这回门房倒是让他进去了,下人招待他喝了盏热茶却说夫人不在府中,应是去嘉兰居了。
应于诚又马不停蹄去了嘉兰居,正午日头大,出了一身汗。
到了嘉兰居后,应于诚并未着急进去,反倒从一旁小摊处买了碗冰梅果饮,仰头一饮而尽,站着等汗消消再进。
柳清卿正在二楼雅间,正躲在窗缝往下瞧呢。
这人长身玉立,一头墨发端正束起,发尾垂下,日光一照,宛若上好绸缎。更别提他面如冠玉,目如朗星,神明爽俊,雅量非凡。
她听闻舅舅一家是武官,以为表兄应是魁梧高大,皮肤黝黑,英武挺拔的大汉。
结果没想见容貌这样出色,瞧瞧就站这一会儿,多少姑娘紧着他瞧。
柳清卿纳罕,指给李嬷嬷看。
李嬷嬷捂嘴笑:“表公子一表人才,瞧瞧多显眼啊,那姑娘脸都红了。”
在战场上尸身血海杀过来的人怎能不知楼上有人在看他,应于诚大概猜到了是谁,便没抬头,任人打量。
俩人看热闹似的看着绕着他周围徘徊的姑娘越来越多,正好奇他会如何时,就见他忽然抬步去了对面的银楼。
能开在京城第一酒家对过的银楼自然不容小觑,那些寻常姑娘进去不得,便悻悻离去。
柳清卿以为表兄是在避人,便没再看,关上窗唤小二将刚点的滴酥鲍螺上来。
这滴酥鲍螺奶香浓郁,酥脆可口,刚出锅时最好吃,放久了便一般。
果然等滴酥鲍螺刚端上没一会儿,便有人叩响雅间房门。
柳清卿与李嬷嬷对视一眼,李嬷嬷连忙去开门,生怕门外的人跑喽。
前几日两日已打过照面,李嬷嬷眉开眼笑,“公子,您来啦。”
应于诚笑着颔首,丁点公子架子都不摆,将手中锦盒递给李嬷嬷,又看向柳清卿温声笑道,“表妹,这是父亲让我给你带来的西北小食。都不是稀罕的吃食,只是在京城不易得。”
半点生疏都无。
柳清卿心里纳罕。
她这表兄不仅风姿绰约,性情更是儒雅随和,笑时眉梢眼角还略显羞涩,丁点儿都不像上阵杀敌的武将。
见她打量自己,应于诚也丝毫不恼,大大方方任她打量。又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枚玉佩递给她看。
“我知表妹心有疑虑,若忽然一日有人来寻我说是亲戚,我定也不敢信的。”
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玉佩,“这是家里传下来的玉佩,父亲说我们这代人人都有一枚,虽花样不同,但风格是同的。表妹你瞧瞧。”
柳清卿看他一眼,接了过来。定睛一看,果然与她那枚大差不差。
上面是与她那枚花纹相似的祥瑞。
而这祥瑞形状……跟那少年的那枚玉佩更像。
见此柳清卿心中对于两件事大概有数了。
这确是应家的人,第二个便是那少年,应是与应家也有渊源。
见她出神,应于诚并未出言打扰,在她再抬眸时才从怀中摸出另一扁盒。
“这是刚刚去对过银楼给你买的及笄礼”,应于诚满脸歉然,“应早给你的,先前的事我们不找借口,全是我们不对。今后还请表妹给我们致歉的机会。”
怕她不收,应于诚又说,“这也不是什么贵重的,我自西北来带不得重金,前些日子住客栈也不敢买,又不易随身携带。这是我刚刚去对过银楼挑的,掌柜的说是京中时兴的款式,若是不喜欢,还可去换。”
应于诚一五一十交代个明白,不得不说,柳清卿对他印象极好。
起码此刻算是不错。
“表兄唤何名?”
应于诚见她认了自己,这才松口气,脸上终于浮现朗然和煦的笑,“我叫应于诚。”
柳清卿颔首,也挽起一抹清雅的笑,“表兄,我叫柳清卿。”
应于诚眼里终于也染上笑:“表妹,我知。”
两厢对视,都瞧见对方真切的笑容,两个人俱是放松,便莫名其妙笑得大声了些。
应于诚转念便问:“表妹近来过得可顺心?有何我是可做的?”
有倒是有,但柳清卿也不是傻子,总不能四处嚷嚷她要走。
虽说是表兄表妹,却跟陌生人也没甚两样。
嘉兰居雅间中,谢琅正与人会面。
似听到熟悉之声,谢琅不由蹙眉,垂眼又凝神听了一会儿,面色不大好。
隐约能听出好像是柳氏与一男子。
后半程半几乎没再言语,只听对方说。
听着对方说正事,却控制不住出神。那人见状,嗓音也渐渐低下。
谢琅压下心中那股奇怪的情绪,待将人送走后才叫谢伍进来,回雅间转身之际还仿佛无意瞥了隔壁一眼,那一眼停留了几息。
待谢伍随他进来,他以眼神示意谢伍关上门。
谢伍领命。
刚一回头却吓一跳,大人不知何时如鬼魅般立在他身侧一步之遥,忽然低声,“你去隔壁打探一番,切记隐匿身形。”
这命令让谢伍一头雾水,还想再问,大人却竖起手指让他噤声。
谢伍咽了咽口水,只好退出雅间。
出去后躲开人前,熟手熟脚上了房顶。
这算是最隐匿行踪,不易被发现的手段了。
他如壁虎一般趴在午后滚烫的房顶,悄悄将青瓦掀开一道缝隙。
待看清屋内场景后,不由瞠目结舌,瞪大了眼。
屋内居然是夫人,不光有夫人,还有一年轻男子!
那男子正递给夫人一锦盒,夫人打开,里面躺着一枚精致耀眼的点翠鎏金珠钗。
模模糊糊听不清夫人与那人说得什么,但能瞧见夫人愉悦的神情,及收锦盒时的坦然。
谢伍哽住,头皮发麻。
这是天要亡他啊,他回去怎么说!
他怎么说,隔壁雅间果真是夫人?
正想着,屋内男子忽然抬头,谢伍忙避到一旁。同时后背冒出冷汗,此人好生敏锐!
这还是他头一回失了手被人察觉!
再也赖不得,谢伍匆匆退下屋顶回到雅间。
他刚推开门,正端坐桌旁得大人便抬眸望来。
谢伍:“……”
只一眼,谢琅便懂了,他没听错,柳氏正在隔壁雅间。抬手让谢伍不要开口。
忽然起身走向窗口,支开窗子。
谢伍忙过去,压低声音忙阻止,“大人!不得开窗,有刺客。”
谢琅又朝他竖起手指在唇前,让他莫出声。
可惜隔壁雅间未开窗,听不清。
谢琅垂下的眼皮掩住了眼底的波澜,忽然想到那名女医的回话。
说是柳氏腿上的红痕不似疮病,像是掐痕。
掐痕?
猛然间柳氏在他眼皮子底下好像有了许多秘密。
近来不是没发现她的异状,他自问对她尚可,她是要做何?
成亲前原是想着总要成亲,不若履行婚约一箭三雕,若她日后有了他意,他便大大方方送她离去,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再为她备份嫁妆也不是不可。
可如今,只觉心口奇异。
他敛神沉声吩咐谢伍,“去探探是何人。”
谢伍自然知晓何意-
应于诚送柳清卿回府,表妹已为人妇共乘马车多有不便,他就骑马伴于车架旁。
柳清卿见他坚持,也不好推脱,将车帘撩起有一搭没一搭的跟表兄说话。
与她想象不同,表兄此人温柔和善,半点不像舞枪弄棒的武将。若不是他手背上有绵延到衣袖中的刀疤,她都以为表兄诓她呢。
两人无甚可聊,但应于诚觉得表妹自幼艰难,总想多呵护她几分。
便将在西北边关的日子讲与她听。
“西北女子可与京城不同?”柳清卿好奇问。
应于诚思索片刻轻轻颔首,“自是不同。”
见柳清卿好奇,他心头一软,便放轻嗓音细细讲来,“边关总有战事,也有战死战士的家眷,妇孺便不能像京城这般养尊处优。大家做甚的都有,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何止”,应于诚想到一趣事,忽然笑,“前阵子还有个自封的小将军。”
“自封的小将军?”
应于诚盯着她忽闪的眼眸,垂下眼继续说,“那小将军是个十岁的姑娘,惯爱当孩子王,后来家里败落自己居然发现个新营生。”
柳清卿双手扶住窗框,更加好奇,“什么营生?”
应于诚扫过她白皙的指节,被电到一般挪开眼,“她替人打人,打一回收十个铜板。”
“各家都顾不上孩子,有的孩子跋扈便喜欺负弱小。弱小的孩子想反抗,但打不过就去找那小将军。那小将军还挺义气,可赊账。”
头一回听到这样的事,柳清卿瞪大眼。
应于诚继续好性子解释,“边关形势变幻莫测,不知何时便死了,所以人人都活得炙热,不管不顾的,没有束缚,连自己都顾不上,更管不了别人,也算别有滋味。”
这番话像一股电流直击她的心脏,她心扑腾扑腾的跳。
还有这般活法?
若孩童都能如此,那……
“表妹,到侯府了。”
听到他出声,柳清卿才回神,望了望如巨大兽口的侯府大门莫名排斥,一时又出了神。
“表妹?”
柳清卿忙敛心神,颇有不舍地望向表兄,“表兄讲的好有意思,若表兄日后有空闲,可否再与我讲讲?”
水亮亮的眸子如粼粼金光,应于诚喉结微动,笑着应声好,“我还有段时日才回西北,若表妹想听自然好的。”
话音微顿,嗓音如和煦的春风略略拂来,“西北好玩的事多着呢。”
已到了侯府,再不舍也得与表兄道别。
她坚持让表兄先走,等看不清表兄这一人一马后才转身回了府。
这一转身,瞧见森森府邸,眼睛一眨便湿润了。
她又回头,看刚刚表兄矗立的地方,早已空荡荡。
她的心也变得空荡荡。
原来有个好兄长是这种滋味啊……
抬步往府内走去,走得越深,心便越沉。
愈发想离开这压抑的侯府。
应于诚从侯府离去便回了客栈,没再去摄政王府。
总往摄政王府跑未免太惹眼,这王府不知暗中有多少眼睛盯着呢。
他于回客栈房内,想到王妃的暗示,想到表妹郁郁的眉眼,不由轻叹口气。
想来表妹在侯府过得并不欢愉,即便她百般掩饰,他也能瞧出她与母亲整日欢畅舒展的不同。
下午听她说要去王府,应于诚眸光微闪,到底没多说。
来时父亲便嘱咐他此事复杂,而且是人家的自家事,让他切莫插手。
他往后将自己砸于床榻之上,手覆于胸口,每每想起表妹如水的眼眸,总觉不忍-
柳清卿回府后趁着天色还早,便继续着手为王妃备礼。
应算是她的离别礼了。
她在母亲留下的书中看到一安眠古方,说是能平心静气,养血安神。
她去过王府几次,知晓王妃素有心事,睡得不安稳。她想着王妃不缺金银财宝,便多做几个安神香包送给王妃。她感念王妃照拂,旁的她也做不了什么。
送给王妃前自然要让神医过目。
手上做着事,脑袋也没闲着。
这回休沐柳清滢居然也没回侯府,她递来口信说是要与同窗去踏青。
都秋日了还去踏青,好生奇怪。
不过柳清卿管不着,知会了柳元洲,并派下人跟着后便不管了。
她倒想到另一件事。
听闻小应氏已回了柳府,柳清卿一时拿不下主意是悄悄离开便是,还是费神将小应氏。总觉小应氏邪佞,她怕留了后患,待离了侯府没人护的时候,若小应氏想使坏,那可怎么办。
“要有耐心。”
她在柳府隐忍多年,靠的就是耐心。
她得好好思量思量。
她就像长在柳府墙根的野草,夏日炎炎,冬日凄苦,她不是都熬过来了?
在柳府还馊饭都吃过,如今的日子已是很好。
她一边轻捋自己胸膛,一边哄自己,“无人可靠,不是娇贵的人,别将自己惯坏了。”
说是如此,她近来却睡不着。
生怕还未做好万全准备,一睁眼便被谢琅赶出侯府。
一边劝自己切莫心急,一边又惶惶不安。
还是须得更快才是。
可惜她身旁可用之人太少。
唐掌柜暗中行事,将旁的铺子里小应氏的人借故打发走,安插上她的人。
说是她的人,可她现在哪有几个心腹,不过银钱倒是能到她的账上。
可她若是离了侯府,定是不要留在京城的。
这铺子还是不是她的人也没甚用了,她总不能大张旗鼓的卖铺子,那整个京城都得知晓不对劲。
又过一会儿,翻开一本放在案底很不起眼的书册,里头是一张张银票。
这都是近来赵盼生背着人去钱庄换的,怕惹人生疑,她只能用笨法子,每换一些便换个钱庄。
至于属于谢琅的那些银钱,她都好好放着呢,一点没动。
等和离时,不管旁的如何,她没贪他的银钱,没贪侯府的银钱,也算问心无愧。
敛下思绪,继续手头上的活。
又想到了表兄,她不由想,若是表兄能是她的亲兄该有多好。
他那样好的性子,应会回护自己妹妹的。
先到这,柳清卿唯有叹气。
“人各有命罢了……”
有的人是平顺的好命,像谢琅,出身高贵,入仕后便宛如飞龙势不可挡,哪有什么忧愁。
也有人就像她,亲缘淡的很,无家可归。
想来她也应当知足,总比食不果腹流落街头要好。
总有法子。
只有这样想,心才能宽些。
待到晚食时心高高提起,还好老天爷好似听到她的祈祷,没让谢琅归来。
她草草吃了几口,便又去东厢做手里的活。
如今她做这些都不愿在正房做,好似这偌大的侯府只有这小小的东厢算是她的一亩三分地。
她又想到嘉姨,上次草草见面,也不知嘉姨现在需要什么,手中银钱可够用?
还是得想办法再与嘉姨见上一面才是。
夜色渐深,李嬷嬷催了几次后柳清卿才收了手。
悄悄伸直手臂抻了个懒腰。
谢琅此时还未归,应是不归了。
她回房时扫了一眼院门已经上了锁,不由松口气。
在净房好好沐浴一翻,在温热的水中,紧缩许久的身体渐渐放松。
想来颇为讽刺,曾经她多盼望谢琅来,此刻就多希望他走。
今夜他不归,她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今次月事走得快,但柳清卿怕谢琅做甚,即使月事已尽也还用着月事带。今天倒是不用了。
许是今天与表兄相认心情尚佳,回床榻上没一会儿她便沉沉入眠-
书房中。
谢伍单膝跪地:“回禀大人,已有回信。”
“来人是夫人表兄应于诚,他父亲便是镇北将军应光。”
“前些日子应于诚代父来京面见摄政王,从王府离开后便来侯府见夫人。夫人当日应是疑心应于诚的身份,并未与其相见。”
“今日在嘉兰居也是如此,夫人早早出府,应于诚扑空,许是听到音信,这才去了嘉兰居寻夫人相认。”
“应于诚今日带的是西北零食,还去对过银楼买了首饰。我派人去问,说是给夫人补的及笄礼。”
他自觉掩饰悄悄看了一眼大人面色,话音微顿,想着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不由咽了咽口水。大人的目光轻飘飘的,却如利刃落在他的脊背上。
“还打探到……柳夫人最初还想结表亲,至于后为何未成行,属下还未探听到,请大人恕罪!”
“结表亲?”
静谧的书房中,谢伍听着大人慢条斯理地细细咀嚼这几个字,不由头皮发麻,又悄悄咽口水。
他硬着头皮跪在原处等大人吩咐,大人却半晌无声。等谢伍几乎以为大人是否睡着了时,才听大人忽然说,“下去吧。”
待谢伍离去,小心将书房门合上后,谢琅缓慢向后靠于椅背。
不知为何,近来总隐有种不受掌控之感,让他厌恶,心生焦躁。
静坐片刻,他忽然想起父母分崩离析前的那场争吵。
在那日之前都是好好的,母亲还去花园中采了花戴于父亲头上,父亲也纵着母亲。结果第二日就听人说,向来好脾性的母亲怒不可遏,坚持要与父亲分道扬镳。
最初这事究竟如何,他问过,没人答他。
如同他问过柳清卿,她也并不言语一样。
等他知晓时,为时已晚。
被瞒着的感觉并不好。
黑夜中,谢琅眸中黑浪翻滚。
正房中。
柳清卿睡得正好。
床边一道挺拔清俊的身影弯下腰,冰凉的手指轻缓划过她大腿内侧的伤。火灼的痛感带着一丝丝痒麻。
她立时惊醒,借着烛火看清是谢琅,心还未放松半分又高高提起。可在意识还未清醒过来时,身体便先做出反应。她惊恐地往后,直到后背抵在床榻角落退无可退,眼神惶然。
谢琅却还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一双黑眸缓缓往上,最后定在她的双眸。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夫人现在在何处?”……
第四十八章
两厢对视,一时寂静无声。
柳清卿如惊弓之鸟一般缩在那,薄衣随她颤出惶恐的微波。
待谢琅看清她眼底的不安后眉心轻皱,随即站直,如鹰如隼的狭长眼眸却依旧定在她脸上。
“夫人可是做噩梦了?是我。”
柳清卿脑袋一下清醒过来,晃过神来,伸手拽住被角裹住自己,借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是呢夫君,做噩梦了。”
谢琅眼里闪过一丝了然,“我去洗漱,很快就回来。”
将要转身之际却又停住,回眸关切道:“莫怕。”
等他进了净房后,柳清卿用锦被紧紧裹住自己。
她抱着膝盖将自己团在一起,好似这样才能觉得多些暖意。她盯着锦被上的锦鲤鸳鸯图出神,浑身发冷。
也不知自己想了什么。
好像想了很多,也好像什么都没想。
等听到净房水声渐小时她回神,想了想还是下榻,准备去给谢琅倒碗热茶。
刚出了被窝,白皙的手臂激出一片鸡皮疙瘩。她轻轻摸了摸手臂,走动间才发觉刚刚短短一瞬冷汗早已浸透后背。
还好月色寝衣看不出。
倒了热茶又试了水温,柳清卿端着茶盏等在净房门口。
伤心的劲头早已过了,应该说她如今顾不得伤心。就如同她当初在柳府的境遇一样,好生活下去才最重要。
又想谢琅是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通天人物,他想待她如何便如何。
成亲这半载他们也算经历过一些事,她之前以为他们不说互通心意,也算相敬如宾。
没想到他想冷着她便冷着她,怪她太天真。
柳清卿无奈摇头,嘲笑自己的自以为是。
成亲最初她就纳闷,她在他心里有几斤几两,现在倒是沮丧,可能没多重要吧。柳清卿虽心情烦闷,但她也不是轻易被打倒的。原本她想着陌生人哪能很快永结同心,都是吉祥话罢了,他们多多磨合便是了,更何况他天之骄子,天子近臣,自幼哪吃过亏低过头。总有一日,他能多多顾念她吧?
没成想百般防备还是掉进了温柔乡,丢了一颗玲珑心。
拍着胸脯说,谢琅是个不错的人,他身居高位愿意娶她,成婚后护她助她,只是被硬塞了婚事不喜罢了。
这段时间柳清卿想了想,若换作是她也会不开心。
可能唯一不对的便是面上如常却已准备好放弃她。近来她想,是不是自己在旁人眼里跟赖皮虫似的?黏上来吃到好处便不走了?
若非如此,他怎么不对她直说呢。
直说便是了。
当初是她霸着婚约不管不顾要嫁过来,如今他瞒着自己想和离,倒也算一报还一报。
不喜爱她能算做他的错处吗?
不能。
是她不够好,入不了他的眼。
这样一想,心里舒畅不少。
却在呼出气时莫名觉得心头疼。
近来还是难过,她会在无人时偷偷哭会,小心不被发现。
那一日她的心都要碎了,哪能几日便无知无觉,她白日里只能忙旁的事转移注意力。夜晚回到正房,扑面而来的闷痛几乎令她窒息。
“许是因为没睡好。”
她揉了揉胸口,垂眸眨去眼前的水汽。
她喜爱过他,与他夫妻一场,也算捞着,就是对不住他了。
柳清卿越想越觉得谢琅可怜,越觉得前段时间自己闹的脾气真是莫名其妙。
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的就是她吧?
这样想来,不光要走,走得干干净净。走之前能弥补他几分才好。
是她毁了他一场婚事。
强迫自己想通了,挤得窄窄的胸口终于开了,呼吸也顺畅不少。心口处还是隐隐作痛,虽说想通了,但到底是喜爱过的人,从心里挖出去,哪能不痛呢?
正神游天外,想这想那,净房门开了。
柳清卿忙收敛心神,正要往前一步,却听一阵风声,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便要摔倒。端在手上的茶盏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倒了,哪敢烫到他呢,柳清卿顺势手腕内收。虽躲开一些,大半的茶水还是都洒到了她身上。
“对不住”,
刚谢琅在开门之际听到呼吸声,脑袋想这事还以为是在书房。习惯性出手防备,在意识到是柳清卿时已来不及,只能眼瞧着她将茶水倒在她身上,谢琅连忙探身长臂一伸将人捞进怀里。
身体相贴,隔着一层薄薄寝衣,彼此的鼻息打到脸上。
谢琅盯着她如水的眼眸,担忧问道:“可烫着了?”
说话间扶她站好后就要掀开她的衣襟瞧一瞧。
柳清卿惊醒一般,打个激灵,猛地往后退一步,“夫君我无事。”
说罢就从他身侧挤进净房,背靠在墙上,她仰头闭眼藏起水意。
心头一阵阵绞痛,酸胀之意涌到眼上。
不能再沉溺其中,她在心中对自己说,得还他自由,莫贪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指甲深深刻进手心,疼痛让她清醒。
待敲门声响起,她才从幻境中醒来似的看向那边。
门外传来谢琅沉磁关切的嗓音,“可烫着了?”
柳清卿这才抽身,忙掀开衣襟一瞧,虽有些红但没什么,都能入口的茶能烫到哪去。
“没烫着。”
她微微扬声。
门外谢琅还是不放心:“我进去瞧瞧。”
那哪成啊,她惊慌一把按住门。
若是从前倒无妨,现在既知了他心中所想,再赤裸相对就不合适了。
耽误人家婚事便算了,再惦记人家身子算什么事?
她不做这没脸的事。
忙说:“还请夫君帮我拿件干净寝衣。”
门外谢琅闻言,蜷了蜷手指,沉声应下。
谢琅去给她拿寝衣,打开衣柜,却看见她原来惯看的话本子光明正大挤在衣物之间,瞧着应是无意掉落的。他往净房那瞥了一眼,失笑着轻缓摇头将话本子往里头藏了藏。
没想到有一日他谢琅还会为妻子藏这东西。可不藏不行,柳清卿会恼,她既不想让他知,他就顺她的意,装不知罢了。
拿好寝衣,关柜门前又好生打量一番,觉得自己藏的还可以,甚是满意,这才放心离去。
敲了敲门,一条纤白手臂从门缝中伸了出来,谢琅扫过,眼里暗光闪过。
“快换好,莫着凉。”
嗓音喑哑。
柳清卿跟幼猫似的伸着手左探右探,谢琅眼底含笑,将寝衣往前递到她手旁。柳清卿一把抓住,拿过寝衣时微凉的指腹划过谢琅温热的掌心。
等门重新合上,谢琅还维持着抬手的姿势,只觉得她手指滑过的地方痒得很,目光也落在那处良久。
经这一遭,两人之间的气氛倒比之前好上几分。
柳清卿从净房出来,没想到谢琅还等在门口倒是讶异一番,随即朝他弯唇,“夫君,快歇息吧。”
许是因为心中有愧意,谢琅待她更和善,牵过她的手。柳清卿身体微僵,怕他察觉连忙放松几分。
回到床榻,各自盖好锦被。
谢琅侧眸看她躺得平直乖巧,闭合相触的眼睫正在轻抖。知她没睡着,他还挂念着刚刚她受惊惶然的一幕,便问,“刚是怎了?”
柳清卿正在心里祈祷着快点睡着呢,没想到他会搭话。
他往常上了榻除了那事也不怎么主动与她说话,柳清卿一时惊讶睁开眼看向他。
月色朦胧,清冷的月光播撒着隐隐光芒。
未等她答,见她眼中惊慌,谢琅不忍再问,反倒是牵起她的手,“有我在,莫怕。”
嗓音渐低,“睡吧。”
就是有他在才怕呢。
如有吃人的猛兽在身旁,柳清卿尽量放松自己。
过了片刻,她的呼吸渐渐平顺。手从他的掌心滑走,她似是冷,转身背对他将自己团做一团。
谢琅便展臂将她拢进怀里,两人贴着,他轻而易举发现月事带,疑惑轻喃,“这次月事还未完?”
总觉得比往常要久似的。也不知是否因上次着凉,心里记下这事,回头再让府医把脉瞧瞧。
环住她,想着她刚对自己终于有了些许笑意,紧绷许久的心终于放松。
睡之前,他忽然想起,今次她知晓自己受伤,好像并无上次那般紧张担忧?转念一想,应是这次也不算严重吧。
夜晚倏地滑过。
清晨,晨光熹微,柳清卿肩颈一阵瑟缩,被冻醒了。
她又拉紧锦被刚想再睡,刚闭上眼却觉不对。
两道炙热鼻息正扫过她耳朵,她的后背正抵着坚实温热的胸膛。
怎么到他怀中了!
更别提除了这,虽谢琅未醒,但有精神的东西正挨着她腿心。
这吓得柳清卿瞬时醒了个透。
蹑手蹑脚从他被中爬出来,轻手轻脚下了床榻,还未行一步,便听他从身后问,“怎醒了?”
将她钉在原地。
谢琅看天色尚早,便问,“可是哪不舒服?”
柳清卿生怕扰了他安眠,忙说,“夫君先睡,我去趟净房。”
说罢步履急急。
谢琅本想随她去,转念一想他这妻子面皮甚薄,想想还是算了。
待她走进净房看不到她的身影,谢琅才收回眼,轻轻合上。
许是近来心里存着事睡得不好,几息后真又睡着了。
等再醒来,不过是觉得只眼睛一合就又睁开,外头却早已天光大亮。
谢琅下意识伸手往身旁一探,柳清卿睡的地方早凉透。
这是第一次他醒来时柳清卿不在。从前若他在房中,她常伴左右。
谢琅坐起身子,没想到自己居然睡了这样久。按了按肿胀的眉心,侧眸看向身侧空荡的位置。
昨夜刚放下些许的心又提起来了。
今日他提了假,洗漱一番,准备去练武场。
寻思着练过武后去寻柳清卿,近来陪她甚少,等会儿看看她想做甚,他都陪着。
刚出门,就见一小厮正端冰从垂花门进来。
谢琅眉心微蹙,抬手将人召来,“这冰是何用?”
小厮忙躬身答道:“夫人近日爱喝冰果饮子。”
听了答话,谢琅眉心褶皱更深。
心中那股奇怪、诡异的感觉也渐渐压不住。
正巧李嬷嬷过来,他先是问,“夫人月事未尽,怎可用冰?”
李嬷嬷茫然看向赵盼生与青橘:“夫人月事未尽?”
赵盼生与青橘对视一眼,后同时垂下头。
谢琅还有什么不懂的,眉眼微沉。
她骗他?
他便又问,“夫人现在在何处?”
柳清卿在花园呢。
她早早起来,又在净房躲了一会儿才出来,就是为了避开谢琅。
连早食都顾不得用,跟李嬷嬷说今日清爽,要去花园散散步。
经前头那几遭的事,李嬷嬷哪敢放小姐独自去花园。
她觉得这侯府的花园甚是邪乎,不光是让人跟着,还给小姐找出了金钗和金耳铛,齐齐给小姐戴上。
这手上戴着侯府传家的玉镯是摘不得,那不是还能戴别的吗。
嘴上还嘀咕着:“重金辟邪,小姐可别不往心里去,再说这戴着也好看,怪有气势的,这旁人一瞅就知道是等闲不能惹的贵人呢。”
连番忽悠,生怕小姐一不顺心给摘了。
不仅如此,还让赵盼生和青橘都跟着才行。
跟着便跟着吧,她再想法子。
一进花园,刚走一会儿一阵晨风拂过,吹来湖面微凉的水汽。
柳清卿肩膀瑟缩抱住自己,回眸跟身后的两个护法打趣,“今日还挺凉,让人怪精神的,你们可觉得冷?”
她说冷,赵盼生连忙说,“我回去给您取件斗篷来。”
待赵盼生走远,柳清卿步履闲适地散步,眼珠子又一转,又假意感叹说忽然想吃汤面了。
估摸着过一会儿赵盼生就回了,她俩留一个人陪着就行。
果真一心向主子的青橘几番犹豫下便说回去给主子做面条去。
环顾一圈,偌大的花园竹林郁郁葱葱,鸟语花香,只剩她了。
柳清卿才松口气,摸了摸鼓囊囊的袖口。
刚出来前她去东厢从书册中取了一沓银票,时间紧,但估摸着怎也有千两,又抓了一把金豆子装进香囊里,想了想又取出一些药粒。
快快绕到花园东边那角,那头正挨着二叔听竹轩后头那进院,上回嘉姨跟她说的地方。
本来想碰碰运气,没成想来花园途中无意中听闻侯爷与二叔昨日都未回府。
这可是好机会!
动作利落将银票塞进香囊里,脚尖轻踮跃起,手臂用劲一扔。
噗通一声,香囊落进院中。
听到一道清雅的疑惑声,“卿卿?”
柳清卿心边定了,咕咕两声。
怕赵盼生回来看出端倪不便多留,办成一件事不禁有些高兴,弯弯的唇角高高翘起。
结果刚匆匆走出来,就见那站着个人。
待看清来人之后,柳清卿心咯噔一下。
她止步,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后才哑然开口,“夫君。”
她这都落在谢琅眼里,他的目光从她的锦鞋鞋边的湿泥往上,与她目光相交。
出乎意料,他却没问她独自去花园角落做了什么,反而朝她伸出手,“凉不凉?”
一阵怔忪,她心脏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怕他过去那头发现端倪,连忙往前两步紧紧握住他的手,“不凉。”
慌乱之下,便没发觉他近来总问她冷不冷凉不凉。
谢琅垂眸,看着她因用力而发白的指节。又抬眸扫过她眼底的慌乱仓惶,喉结滚动,“走吧,回院。”
他不知她能否感受到他温吞的歉意。
脑袋发胀,柳清卿似是听到了他一声叹息。等离那处远了,见他无异常后放下心,这才缓过神。
悄悄打量着他:“夫君怎没去练武?”
金色弧光照在他清俊卓绝的如玉脸庞,混着晨起的雾气,氤氲出神性的光。
像被雷电击中天灵盖,柳清卿灵魂轻颤一下,在他发觉前忙垂眸,便扫见他俩相握的手上。
他俩除却在房里,在外头克制疏离。柳清卿知晓谢琅是有意为之,也怕他多想觉得自己没皮没脸寻着机会往他身上赖,便要松手。
下一瞬却被他紧紧握住。
柳清卿怔忪抬眼看他,他却恍若无知般牵着她继续走。
长长的走道,忙碌的下人来往不断,见他俩过来忙避到一旁垂下眼,不可避看到谢大人牵着夫人,互相皆看清彼此眼里的震惊,后又纷纷松口气。
嘉兰苑的天,可算和好了!
将人送到嘉兰苑门口,正好撞见赵盼生抱着斗篷往外疾走。谢琅便将人交给赵盼生,站在院门口,接过斗篷,恍若无人地为她系好绳扣。
“今日我休沐,夫人想去哪?”
什么意思?
柳清卿懵住。
谢琅便又耐心道:“若是有想去的地方,我陪夫人去。不急,夫人早食后告知我便是。”
待谢琅走后,柳清卿迷迷糊糊回了房。
他这又是何意?
一颗心拧成一团,不知可被他发现端倪。
她暗自祈祷,嘉姨那头千万要按嘉姨的计划,莫要早早暴露。她怕自己禁不住这血雨腥风。
李嬷嬷端早食进来时便看见小姐双手乖巧团在一起,站在那念念叨叨。
正摇头笑时却听小姐忽然痛嘶一声,忙放下手上的东西过去。
李嬷嬷眼睛多尖。
回头将门合上,不顾小姐阻拦便解开衣襟看是哪伤了。
就看到胸口处一大片红痕。
“这,这是怎么弄的?”
柳清卿皮肤白皙,这简直如同白雪上洒了鸡血似的,让人看着胆战心惊。
柳清卿低眸看一眼。
昨夜说是没烫着,胸口肌肤娇嫩还是红了。
她倒没当回事,“嬷嬷,过两日就好了。不用管。”
李嬷嬷看着后登时急了,凶巴巴瞪她一眼,拽着柳清卿给她上药。
谢琅半路折返,示意下人不要出声,走回正房透过门缝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心头升起一个念头—她不愿他给她抹药。
她月事早尽却说没有。
明明烫伤却不让他拿药。
她今日在花园……也有事瞒着他。
忽然,又一事实骤然揭开,明晃晃摆在他眼前—她不愿让他碰。
猛然想来,他们已多久没同房了?
原本她总爱腻着自己,哪怕不是初五十五也会亲密相依,这一想才发现近来都无了。
他知她喜爱自己,欣赏他的身体。有时半梦半醒之间能感觉到她偷偷摸摸他的胸膛。
怎突然疏远至此?他碰一下都不肯了?
不知怎的想到在嘉兰居隔壁雅间时她柔柔的笑声。
这一发现让他心头有股奇异的感觉。
她好像……许久未对他那般笑过了。
过几日便是十五,他倒要探探是怎么回事。
在这之前,他先去花园看看。
到了花园,谢琅顺着刚刚的路线,绕到花园东边角落便看到草地上的痕迹。
虽然她好像做了掩盖,但怎能逃得过他的眼?
他站在刚刚她站过的地方,抬头眺望眼前这高耸的红墙。
是听竹轩的院墙。
心里记下,谢琅转身往练武场走。
又忆起夫人在花园的两次三次异常。
一次受惊发热,后一次也是起热,再就是今天。
将要踏出花园时,谢琅止步回眸望向花园中二叔那听竹轩绵延的血红高墙。
心中有事,练武便沉溺了些。
待去书房沐浴,草草用过早食后,谢琅便准备回正房去接柳清卿。
也不知她今日想去哪里?
不管去哪,他都好生作陪便是。
上回看她甚爱那纸鸢,也喜嘉兰居的吃食。
谢琅头一回问谢伍:“这京中有哪些女子爱去的地方?”
谢伍正躲在谢琅后头揉肩头呢,不知怎的,今日大人练武时下手真狠,有好几次他狼狈不堪才躲过,也不知大人心里哪来的这样重的火气?
近来朝廷那头按部就班进展挺好啊?
正腹诽着呢,听到大人问,谢伍连忙肃神,张嘴就要答,却支支吾吾说不出甚。
他也没关注过这些啊!
谢琅见状冷冷瞥他一眼,“怎连这都不知?”
谢伍不服,心想大人不也不知?可他不敢说。
周身水汽差不多散尽,谢琅回身拉开暗匣,从里头掏出红花药油扔到谢伍怀里。
“今日准你一天假。”
谢伍大喜,也不觉得身上疼了,“谢大人!”
谢琅唇角微弯,朝他摆摆手走了。
谢伍望着大人渐远的背影却深有感触——自与夫人成亲后,大人越来越有人情味了。
先是为大人感到开心,又替大人酸涩。
原来多好,不管是跟侯爷,还是跟魏大人,怎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一场酣畅淋漓的练武后,谢琅心绪好些。
快到嘉兰苑垂花门时不知怎的觉得心跳甚快,莫名捂住胸口驻足半晌才抬步往里面走。
正房门依旧合着,谢琅想是她还未梳洗完。
她向来爱美。
思及此又愣住,他好像没给她添置过什么头面首饰。旋即定下,那便今日给她多买一些便是。
拾级而上,轻叩房门。
“夫人?”
半晌无人应。
谢琅眉心稍蹙,刚又要敲就听身后传来李嬷嬷的疑惑声,“大人?”
谢琅转身,看向李嬷嬷。
李嬷嬷先看了看大人,又看上大人身后紧闭的房门,便了然,“小姐不在房里,用完早食便出府了。”
谢琅似是讶异,似是不可置信,“出府了?她去了哪里?”
柳清卿正在摄政王府。
她压根没信谢琅说会陪她,成婚这大半年他只陪她出门过一次,还是听了老夫人的指示。柳清卿现在有自知之明,不能再做讨人厌烦的事。
也不再空等。
于是在王府又来人请时连忙跟人走了。
让王妃三催四请,她多大的脸呐。更何况她也得罪不起。
正给王妃倒茶,袖口宽大,一时不查露出了手臂。
白皙玉臂上淤青刺目。应懿瞳孔骤缩,忙握住她的手腕翻转过来,“这是怎么弄的?”
应懿颤着手将袖口撸了上去,淤青红痕交杂,触目惊心,不禁眼尾发红,难掩怒意,“怎这么多伤?”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表妹,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四十九章
柳清卿嗫喏,她也不能说是自己掐的。
王妃肯定会追问为何会掐自己。
柳清卿脑袋一转,便编了个瞎话,“前些日子总做噩梦,醒来怕还在梦里,便掐下自己看看到底是真是假。”
王妃闻言哑然,眼底浮起痛心与怜惜,喉咙像被凶狠的手扼住般窒息,眉眼间止不住的伤感。
见女儿惶然失措,应懿垂下的眼睑压住了眼底的激艳光华,她虽不信,但就着女儿的话头放轻了嗓音往下说,“做什么噩梦了?”
柳清卿眸光闪烁,转着脑筋赶紧编造,“每每醒来便记不得了。”
柳清卿总觉得王妃那双眼眸能看透她,便端起茶盏低眸抿着借以掩饰。
而这全落在应懿眼中,仿佛无形的刀刃一寸寸割开她的皮肉,她的心脏被毫不留情撕扯出来,痛得她弯下腰,伸手捂住胸口。
女儿过得不好。
立在王妃身侧得北枳连忙去扶,王妃怕被女儿发现,抬手制止,并咬着后槽牙坐直了身子。痛惜的目光摩挲着女儿每一寸肌肤。
这是她好不容易寻回的女儿啊……
病了一场瘦了,面色也不如之前红润。
她恨不得捧在手里百倍疼惜,信得着谢琅才将女儿嫁给他。
可他辜负了她的信任!
自女儿大病一场后百般推辞,又加上今日身上的伤,应懿便知道女儿在侯府过得不痛快。
日子过得不痛快的感觉她太知道了!
百般无奈,不得逃脱才会伤及自己!
在女儿抬起眼眸那瞬,应懿便神色骤变。
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柔软怯懦,无暇自顾的应氏。她的女儿也自是如此。
看清女儿眉眼间淡淡的愁绪,应懿忽然道:“我这有好些东西都用不上,你拿回去一些。”
说着应懿就要抬手示意丫鬟过来,却忽然顿住,索性拉着她站起来,“走!我们一同去瞧瞧,看上了什么就与我说。”
柳清卿自然推拒,可话还未说出来便被王妃轻拽地踉跄两步。
王妃性子可真急啊,她心道。仿佛身后着了火似的。
就这样迷迷糊糊就被拖到了王妃的私库前。
王府规模不同,整个院子都是库房,王妃的私库正对院门。
“我们先从这间看起。”
王妃低声道。
她惊讶不已。
原这整个院子的库房都是王妃的?
柳清卿心中愕然,再次察觉到王妃在摄政王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她再次小心环顾四周,心中不住咋舌。
下人低头打开门,躬身请她们进去。
不像柳府的库房那样尘埃漫天,这私库干干净净,一瞧就是常打理。
“瞧瞧你可有你喜欢的?”
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两排金光四射的头面首饰。
白玉镂雕并蒂莲簪,银鎏金丝莲花发钗,掐丝珐琅蝶恋花耳铛,玛瑙雕花玉带钩……
绕过去,后头还有!
光珠光宝气的首饰就整整占满了十个架子!
更别提后头还有数不清的宝石原石。
珍奇古玩,珍贵书册更加琳琅满目。
哇。
柳清卿不由低声感叹。
再次见识了什么叫皇亲国戚。
民间都说虽少帝在位,但摄政王才是今朝之皇。柳清卿目光扫过那金累丝九凤头冠,深以为然。
她瞠目结舌,看了一处又一处,眼眸亮了又亮。
张大的小嘴,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别提多可爱了。
应懿心都要化了,想到谢琅,笑容不见,面色阴沉下来,一个谢琅算什么,若女儿喜欢,她能置办出十个绝色郎君。
看到后头,柳清卿隐觉不对,总觉得哪里颇为熟悉。
这库房陈设的顺序……
柳清卿缓慢扫过,目露疑惑,在哪里见到过?
还未顾得上细想,就听王妃唤下人过来,大手一挥,“将这排都装起来。”
柳清卿大惊失色,连忙阻止:“王妃,这可使不得。”
王妃闻言却嗔她:“这有何使不得?刨去谢大人,我与你也甚是投缘。”
应懿想着法子让她收下,“再者我儿年岁渐长,我深居王府也不知京城姑娘都是何性子,也劳你帮我留意几分。”
长辈授不可辞。
柳清卿就这样茫然无措收了一架的珠宝首饰离开侯府。
侯府马车装不下,那就让王府的马车跟在后头!
旁人出嫁的嫁妆也不过如此吧?
惹人注目咋舌,过一阵子京中不定又怎么传谢琅夫妇都有好手段,让摄政王与王妃都这般看重。
车夫驾着马车回府,等马车在侯府大门前堪堪停住时,柳清卿弯腰掀开帘子刚要踏上车凳,余光见一双手伸来,想来是赵盼生要扶她,便伸手握上去。
刚一握住却觉不对,转眸便看见谢琅正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她。
他只浅扫后头王府马车一眼便又看回她,好似并不觉得有异。
她忽然想起,早食过后谢琅似乎与她说让她等他来着。
……让她忘了个干干净净。
红唇微张又合上,她垂下眼借着他的力道下了车,许是心里有事,一时没站稳。眼瞧着就要栽倒,惊呼还未吐出唇瓣,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揽住了腰身。
攥着她手的那只手也跟着用力,一手扶住她站好,另一只手也追上来按住她另一侧。
在外头他们何曾这般过,柳清卿无措便要向后退,可他的双手紧紧箍住她的腰身。
“别摔着了。”
耳边响起他沉磁喑哑的嗓音,好像还有几分温柔。
柳清卿茫然抬眸,目光碰触,他便挪开了眼。
“忽然有急务,今日不能陪你了。”
说罢他才动作缓慢松开她的腰身。
正此时谢伍牵着他的黑头大马走过来,谢琅接过缰绳,一跃而上马背,动作潇洒利落。待坐稳后他朝她看来,“今日许不能归府,早用晚食,莫等我。”
马蹄哒哒,谢伍也上马追谢琅而去,转身之际却看了眼静立夫人身旁的赵盼生,谢伍抿了抿嘴唇,到底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催马追去。
柳清卿望着他渐远的身影发了呆。
他刚刚……
念头一现便眉心蹙了蹙。
许是她看错了。
高高在上的谢琅谢大人怎会惊慌失措。
更不会因为她惊慌失措。
另一头,摄政王府。
女儿离开后,应懿便让人召应于诚过来。
在此之前她已从眼线打探的消息中窥探出些许苦涩。
比如前阵子女儿身体欠佳,不说衣不解带地照料,谢琅他居然半旬未去看望!
应懿怒不可遏。
她以为女儿能得侯府庇佑过得好,这是怎么回事!
她止不住浑身颤抖,向后靠在椅背上,眼底闪过一丝危险的精光。
虽女儿没在她身边长大,但女儿像她。她仅从只言片语和女儿沉郁的眉宇间便知女儿已心生去意。
我儿若不想过了,那便不过了!
她如今是摄政王妃,早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软弱怯懦的的应氏了。她若想这事变成黑的,那它能变不成白的!
应于诚来得很快,应懿并未多言,只叫北枳端来一锦盒。
“便说是应家的密药,你给卿卿。”
北枳听命打开锦盒,里面是三个圆润的褐色药丸。
应懿:“这三枚药丸各有用处,一枚避孕,一枚假死,还有一枚……”
应于诚:……
没料到王妃这样直白,忙垂眼。
应懿目光扫过他,却并未多言,“去吧,尽快送到你表妹手中。”
应于诚出王府之前便将锦盒塞进衣襟,一时心绪烦乱,并未急忙骑马前往侯府。
近来过了明路,应于诚自然多来与表妹碰面。
每每看到表妹平静的眼眸,不知为何他都觉得于心不忍。
他想到自己的妹妹,与表妹年岁相差不多,恨不得上山下河,顽皮又娇气。
可表妹呢?表妹过得不好。
若是他们没听柳府的鬼话,多照看表妹,表妹会否过得好些?
应于诚眼底浮现愧疚与怜惜,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只庆幸,还好表妹姻缘尚可,嫁了好人。
他虽与谢琅不甚熟悉,但有几面之缘,也知谢琅在群臣中口碑甚好。
想来谢琅此人是个端方君子,自不会因柳府看低表妹,会与表面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他先牵马行至侯府后头的小巷之中。
翻身下马,斜斜倚靠在冰凉的高墙上,拿出小巧的锦盒于手中来回摆弄,细细回想着,几经斗争犹豫后,还是将锦盒收回衣襟内。
又摸摸黑马的脸,“我们还是先走吧。”
黑马疑惑不解但问不出口,只好打了个响鼻。
忽然有个念头浮上心头让他不禁后背起了冷汗。
——若有一日表妹知晓王妃是她早逝的母亲,知晓他明明知晓却帮着隐瞒,表妹会否怨他?
柳清卿并不知外头暗流涌动。
回府歇息又饱腹后,柳清卿忽然起意要去田庄瞧瞧。
许久未去田庄,好不易倒出空,即将秋收,柳清卿便去田庄看看。
说来好生巧,马车刚从侯府出来走上主街便碰上骑着高头大马迎面而来的应于诚。
应于诚眼睛尖,认出马车上的侯府徽案。
脑袋一转便猜到马车中八成是表妹。
不禁心里浮起悦色,没想到这样巧。
催马行过去至车架侧面,低声问询,“可是谢夫人?”
柳清卿听到熟悉的嗓音,眼中浮现出喜意,撩起车帘果然看到是表兄,笑得眼眸弯弯,“表兄这是要去哪?”
她澄澈明亮的眼眸映在漫漫天光下比世上最好的琉璃还要美,应于诚喉结上下滚动,在她又唤了声表兄后才猛然回神,眼角微微扬起朝她温柔笑道:“想去……”
话音微顿,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略有怅然失落道:“本来想逛逛却对京城不甚熟悉也不知从哪逛起。”
又连忙问她,“表妹这是去哪?”
因应于诚给她将了许多边疆故事,她对应于诚印象甚好。加之应于诚性情温柔,为人甚好,柳清卿对他并不设防。
她笑靥如花答道:“快秋收了,我准备去田庄瞧瞧。”
一想到他刚说无处可去,想着近来听了他的故事又吃了许多他买的瓜果点心,柳清卿犹豫片刻还是邀请道:“表兄若想去瞧瞧可与我一道。”
应于诚眼角微弯:“既如此,那便随表妹去长长见识。”
柳清卿又笑:“表兄说笑了。”
还未出城,应于诚便让柳清卿放下车帘,他不近不远地跟在车架后头。
等出城后来往繁杂,怕有恶人突然出现,应于诚驱使黑马追上几步离车架更近。与柳清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西北趣事,同时眼如鹰隼观六路。
许是有应于诚在,柳清卿紧提的心放松不少,也觉得好快就到了田庄附近。
从前自己来,总怕遇到坏人,每每提着心。
柳清卿伏在窗框上看着表兄那雄赳赳的坐骑,目光又扫过表兄英武挺拔的身影,不禁感慨,原来在外头有人护着是这般踏实啊。
她从前没福气,如今也品味到了。
真好……
待离田庄有段距离,两人为不惹注目,都下车下马步行入内。
刚走出一段路,高高的野草丛一阵簌簌声。
应于诚立时抽出长剑将柳清卿主仆三人护于身后。
李嬷嬷与赵盼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从地方捡起土块握在手中,并赶紧往小姐手里头塞。
几人屏气凝神,浑身紧绷之时,忽有一道人影如脱兔般矫捷跳出草丛。
朝他们灿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后赶紧低头氆氇身上的野草,闷声唤了句,“姐姐等我。”
应于诚打量着眼前这突然出现的少年。
一头黑发高高竖起,面色红润,清眸削肩,神清气爽。并未系好的衣襟倒显得狂野不羁。瞧着十四五岁的年纪,个头却不比他低多少。
看着是好人家好生养出来的孩子,叫表妹姐姐?
是柳家的亲戚吗?
可看这少年的气度和灵巧劲,不像柳家那帮庸人能养出来的。
应于诚正腹诽,忽然有人拍了拍他手臂,他立刻绷紧脊背,侧眸看清是表妹才放松下来。
“可是认识的人?”他问。
柳清卿颔首,“是认识的人,表兄莫紧张。”
应于诚刚想说我并未紧张,还未脱口便见表妹急急往前两步越过他走向那少年。他顾不得别的,虽将利剑收于剑鞘但紧跟在表妹身后。
少年闻声抬眸,浑身野草也氆氇差不多了,眼神闪了闪,佯装疑惑:“可是姐夫?”
一声姐夫叫得柳清卿茫然,却未发现身旁那人耳朵渐渐红了。
柳清卿瞪他一眼:“是我表兄。”
不知怎的,应于诚低眸扫过她刚拍的手臂那处,忽然觉得那发烫。
少年清爽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姐姐莫怪我胡言。”
双手拢在一起草草行了个礼,“原来是表兄。”
眼珠子一转,又冲姐姐笑,“我可否也随姐姐唤表兄?”
这哪是她说得算的?
柳清卿忙侧眸看向应于诚。
见她望来,应于诚不着痕迹将手臂背于身后,眼底浮现温柔的笑意,“自然可以。”
少年眼神闪烁,目光晃来晃去,了然一笑。
“表兄好,我叫穆子应。”
应于诚刚还没觉怎样,此刻却垂下眼,转瞬朝柳清卿淡笑询问,“京郊的田地收成如何?”
柳清卿便回神答了起来,“按理说照比之前是好上三成……”
应于诚疑惑,“怎是按理?”
说话间两人抬步往田庄走去,柳清卿示意少年一同。
李郢正吊儿郎当跟在他俩后头若有所思地盯着二人并肩而行的背影,听着他俩说正事便没了兴致。左瞧瞧右瞧瞧,怪郎才女貌的。余光瞥见一朵紫色的花,也不知是什么名字,只觉得好看,正弯腰要薅朵野花,便听见姐姐回头问他,“近来我一直未来,你可好?手里银钱可还够花?”
“好好好,姐姐我可好了,姐姐上次给了许多,怎会不够花。”
“人家长得好好的,你薅它作什么?”柳清卿嗔怪瞪他一眼。
李郢,也就是化名为穆子应的少年立时站定,没想到姐姐好好地聊天怎回头看他,无措地手挠后脑,“我瞧着花好看,想摘了送给姐姐。”
“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以后莫摘。”
说罢对他招手,“来,表兄想知晓近来佃农生活如何?”
李郢闻言讶异,看向姐姐眼里的鼓励便懂了。有些话她不方便说,需借着他的口说出来。
“有的佃农过得好,有的不行。”
李郢拖着音调,见应于诚看过来也没再继续卖关子,将近来所发现之事简单说说,“至于缘由,自然是主家如何。如今新朝刚立十余栽,许多细枝末节朝廷还顾不上,让奸诈之家钻了空子。”
“寻常算上地税与租金,给主家十之二三都是有的。可若遇到凶狠霸道的主家,一年收成的什七八都被主家贪去。”
应于诚愕然,并非因不知主家尽贪,而是没想到在天子脚下居然还如此大胆。
李郢见表兄瞪大眼便毫不在意轻啧一声,“瞧表兄气势非等闲之辈,您自然知晓这京城周遭天地的主家自是不一般。再者说,主家也不缺佃农,佃农若想干就得忍着盘剥吸血,有何办法?”
柳清卿也听了进去,想起她那家穷困潦倒的佃农心里不是滋味,望着远处即将丰收的麦田自言自语道:“就真没办法了吗?”
李郢眼眸闪烁,怎没办法,他爹正挖坑捉猪呢。
只不过让狐狸放松警惕露出尾巴也需要时间不是。
李郢见姐姐伤心,摸了摸鼻子,小声说,“许是有办法的,但需要时间。”
应于诚了然。
军营也是鱼龙混杂之地。
但转瞬再看向这少年的目光便更多几分探究。
李郢察觉到,暗中暗恼自己说多了。
别引表兄怀疑了吧?
正想着要不要再说些旁的混淆视线,却表兄先开了口。
“我记着父亲说过附近有姑姑的田产,现下如何?”
这个问题不好答,柳清卿敛神垂眸,思索怎么说才好。
即使如今心急,她也并未想借助表兄的力量处置小应氏留下的尾巴。
见她如此,应于诚心里也有了数,便将嗓音放得更轻,“若不妨事表妹可说与我听,三个臭皮匠还能顶个诸葛亮呢,说不定我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会助表妹想到新法子呢。”
柳清卿心松动几分,可应于诚和小应氏也有血脉相连。
犹豫间,贝齿轻咬下唇印出月色的齿痕。
应于诚蹙眉,藏于衣袖下的手指来回摩挲两下,安抚道:“表妹不愿说便不说,想说再说便是。”
柳清卿眼中满是歉意向应于诚轻轻颔首,又浅福一礼,应于诚连声道这是做甚,将她虚扶起来。
被搁到一旁的李郢摸了摸下巴轻嘶一声,待他俩相携走远后才低声喃喃,“总觉得表兄更适合做姐夫呢。”
应于诚是前途似锦的武将,虽不如谢琅天子近臣风光无量,但在边关也算是一方诸侯。更重要的是应于诚虽是武将但此人儒雅温柔,是真温和,可不像谢琅成日挂个假笑的脸皮子,实则连笑都不达眼底,心眼子比蜂窝都多。
又过一会儿。
几人终于行至柳清卿名下的田庄前,许是将要秋收正等熟呢,此事并未佃农忙碌,眼前只有无尽的金色麦田。
几经犹豫,应于诚还是问出了口,“表妹可是有事忧心?”
见表妹讶异望来,应于诚点了点自己的眉心,轻声说,“离这越近,表妹的眉心蹙得越深。”
柳清卿攥紧手指,喉咙像塞了棉花一般,其实她迫切想求得旁人帮助。可她不知能信谁。
她原本信过谢琅,可……结局并不好。
她觉得表兄是至真至诚之人,可她……
“表妹,我不会害你的,你信我一次可好?”
倏地,风将他温柔无奈的嗓音送到了她耳边。
柳清卿指尖揪着衣料上精致的蝴蝶绣图,应于诚目光扫过,眼里浮现痛色,想伸手阻止,手指刚动却紧紧扼住。
“表兄,这田庄虽说在我名下,我却并不说得算。”
她轻声转了话题,“表兄这次来京可去柳府了?”
应于诚不着痕迹收回眼,听到她这话先是吃惊转念便参悟,垂眸认真看着她,“自你母亲离世,父亲便不许我们与柳府众人私交,我也自然不会去。”
柳清卿看回去,应于诚并未躲闪。
表兄如此言之凿凿,也许是真的?
这一想,柳清卿先是苦涩笑笑,后便平心静气将来龙去脉讲了出来,倒是应于诚听出了火气。
到底是武将,沉脸抿唇,颈侧青筋凸起,怒目切齿,“她怎可这般对你?”
长辈怎可抢占小辈的嫁妆,说出去都让人没脸听!
应于诚笑意全无,如玉俊脸绷紧着,他沉声道:“表妹莫怕,此事交予我,我来办。”
柳清卿:“那便承表兄的情了。”
应于诚勉强朝她笑笑,又摆摆手。
小应氏虽出嫁也姓应,在外头闯了祸,他们自然不能坐视不管。那岂不是助纣为虐?若早知如此,该早早接表妹去西北才是!
柳清卿此番也有自己打算,她想以此试试表兄到底有几分可靠。
瞳孔里翻涌着苦涩,若是从前,她也不愿这般试探别人。
两人避开众人浅聊一会儿便继续往前走。
田地丰收,瞧着收成不错。柳清卿的心情也跟着好上些许。
她特地去佃农那瞧了一眼,看来那少年办事还算妥当,这户佃农瞧着也比前些日子强上不少。虽还是黝黑,但好像长了点肉,也不再是一脸木然好似活死人。
她叫来少年。
少年说是给寻了陆大夫来,都给调理一番。身体好了又奔头,精神自然好了。
她还未想好若要离开京城,这田庄和铺子是否要脱手。
这一趟觉着没一会儿,却时间匆匆,挂在天上的金日西斜。
他们一行人便跟少年道别,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去。
李郢站在村头的土包上朝他们挥手,土路上尘土飞扬,他们越走越远渐渐看不到了。李郢脸上的笑容散去,神情渐渐凝重。
回到城中,离侯府越近,应于诚心中愈发不安。
只觉胸口那锦盒仿佛烧红的烙铁,烤人得很。
柳清卿透过车窗便见表兄似有心事,时时带笑的脸此刻紧绷着。
几经思索,在看到侯府的青瓦高墙时,她还是于心不忍,出声询问,“表兄,可有事我能帮得上?”
应于诚闻言转眸向她望去,看着她清凌凌的眼眸,和她眼里真实的关切,喉结下上滚动却说不出话,一想即将对她要说什么,浑身就像灌了铅似的难以动弹。
“表兄?”
见他发愣,柳清卿轻唤。
应于诚敛神,眼眸里浮现着让她看不懂得情绪。
“表妹,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50章 第五十章 “这是夫人表兄今日于后巷赠……
第五十章
自是可以。
看表兄似有要事,好像还要避着人。柳清卿便让车夫将马车赶到巷口。
车夫将车凳摆好,赵盼生上前扶她。可柳清卿一时没踩实,也不知是车蹬没摆稳还是怎的,晃悠一下子险些摔倒。
应于诚忙伸手要去扶她,赵盼生动作更快,瞬时将柳清卿扶稳。
他的指尖擦过她衣袖,布料上的暗纹,见她站稳,怔忪之下微微曲起,趁她还未发觉,连忙将手收回背于身后。
赵盼生等小姐站稳后忙低头查看,果然在车蹬下头看到一个小石子,立时怒气冲冲转身曲找车夫算账。柳清卿拦都拦不得。
那头赵盼生风风火火去吵嘴,这边柳清卿朝应于诚莞尔一笑,“让表兄见怪了,我这丫头脾气大得很。”
应于诚回神,嘴角含着一抹淡笑,“有点脾气甚好。”
柳清卿不能在侯府外头长待,应于诚虽是表兄,但旁人不知,若让人瞧见,瓜田李下总是不好。
她便直接问道:“表兄还有何事?”
应于诚喉咙滚动,也知不能再拖了。说不定暗中何处就有王妃的密探。
他跟变戏法似的从衣襟中取出一枚精致锦盒,放于掌心中往前送到她眼下。
“这是何物?”
柳清卿讶异,见表兄神情异于平常还跟着打趣一番,“无缘无故,我总不能总要表兄的礼。”
应于诚被她坦然的笑容刺得挪开了眼,按照王妃的吩咐凝声道:“这是应家祖传的药丸,之前不曾有机会交予你,此番正好……”
柳清卿接过锦盒,又看表兄一眼,在他鼓励的目光下接过锦盒。看了两眼便要收回衣袖中,却被表兄拦住。
应于诚骤然道:“盒中有三枚药丸,表妹打开,我一一告知用途。”
居然有三枚?
柳清卿自拿回母亲嫁妆,知晓京城名声最大的医馆曾在母亲手中,又看到里头的药房医术后便猜测母亲应是会些医的。所以母亲的母家有密药似乎也合乎常理。
她便开了盒,果真三枚圆圆胖胖的褐色药丸正在锦盒中。
“此三枚药丸,一是避孕,二是假死,三是……”
在听到二时柳清卿便愕然抬头,但在听到第三颗药丸的药效后,她眼睛霎时瞪得浑圆,瞳孔骤然缩了一下。
应于诚垂眼避开她的目光。
他隐有直觉,待这锦盒给到她手中后,许多事恐会惊天巨变。
但他不知是何。
他想说,若未来有事,你要记着表兄是为了你好。
应于诚却甚为忧心,若有朝一日表妹得知她心心念念的母亲并未早逝而贵为王妃,表妹会是何等的心神俱裂。
若到那一日,表妹该如何自处呢?
会否……恨他一同隐瞒?
应于诚不禁对表妹更加痛惜,只希望谢琅对表妹好。若夫妻过得好,等那一日,起码谢琅对表妹的夫妻之爱能助表妹挺过惊涛骇浪。
他手下的人常说,若父母有朝一日变成高门大户该多好。
他们没见过高门大户里的腌臜事。
应于诚眼神闪躲,不敢与表妹对视,这几颗药丸实在是一枚比一枚出格,往常连上战场前他都从未这般惴惴不安过。
柳清卿眼底浮过诧色,她未注意到表兄的异常。
“我知晓了表兄。”
那头赵盼生已在轻声唤她,在府外留滞太久不好,她满是歉意与表兄道谢,“今日有劳表兄,等下回再请表兄吃茶。”
应于诚勉强牵起唇角,抬眼看眼渐沉的天,“快回吧,快凉了。前阵子刚生病,别再着凉。”
柳清卿乖巧颔首,与应于诚道别。
一阵风来,吹得茂密树冠簌簌失了形,谢六从树梢猛地跳回树干,缩回脑袋。
不远处应于诚目送表妹行远后抬眼看向府墙内高高的树冠,微微蹙眉。
正要走来细看,先是一声清脆鸟叫,随即一只胖乎乎的喜鹊呼扇着翅膀飞出来,后头一只黑猫身手矫健从墙头跃起。
喜鹊飞远,回头嘎嘎两声,黑猫追个不停。
应于诚停住脚,暗道自己疑心太重,无奈摇头。
等侯府大门合上,应于诚再听不到表妹那边的声响他才上马离去。
在马背上摇晃时,应于诚倒想起另一件事——今日田庄那少年倒看着面善。
可惜直到离去也不知少年姓甚名谁。
柳清卿步履不停回到嘉兰苑,只觉得藏于衣袖中的锦盒烫人得很,想着赶快回房中好生瞧瞧。
在将要推开正房门时想起一事忽然止步,猛地看向身后。
回到嘉兰苑里当然早看不到应于诚的身形。
可他怎知她前些日子着凉了?她好似并未说过。
可转念这并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她回到正房将房门紧闭,背抵着门打开锦盒。
扑鼻的药香,圆溜溜的药丸浮现一层光泽,现在静心看才发觉这三枚药丸是由浅变深。
最浅的那颗是避孕丸,中间是假死丸,最右那颗……
许是因为紧张,柳清卿只觉喉咙干涩如火烧一般,咽了咽口水。
这药……
应家怎……
她猛然发现,母亲那边似乎不只是单纯的武将。
鬓角的汗珠顺着下颚流进衣领,贝齿将下唇咬出月色白痕。
打着瞌睡送来枕头。
好似老天爷知晓她心存离意才送来这珍贵又不可言说的药丸。
惊慌与喜悦交杂到一起,一时间拿不准。不知为何,隐约却有被窥探的悚然之感。
虽她信应于诚是她表兄,但她已从谢琅身上知晓人心不可知的道理。
如今她谁都不敢信,只信自己。
她想着这药丸各个功效霸道、出奇,就算她想用也不能胡乱就入了口。
转瞬就想到了医馆的陆大夫,近来唐掌柜时常来信,这细作的活他做的如鱼得水,说是小应氏已传信让备药草,并且这回与之前相比好生奇怪,到底怎么奇怪却没说。
收拢心思先想眼前的事,她信得着陆大夫的医术,想来陆老大夫应能断出药丸真假。
她也信陆老大夫是好人,但她不能被人认出来。几番思索下来,她将林眉叫来。
林眉低眉垂眼,站在那一点都不打眼。
柳清卿出声:“我有一事交付与你,明日早食后你便出府……”
细细交代一番,她嘱咐林眉,“我会将字条与锦盒明日一同给你,千万莫丢了。”
林眉:“小姐,我知晓。”
说罢又安静退出正房。
柳清卿望着林眉轻微佝偻的肩背出神,李嬷嬷说林眉总被那混账丈夫殴打,才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
柳清卿轻叹口气,都不易啊。
转念又有烦恼,既有离意,到时该怎么安顿她们才好呢?
她忙转头四顾,房内无人,房梁上也是空的。
若说从前她会疑心是否谢六在,但上回病后,她便觉得谢六应忙别的去了。若是谢六在,应是会告知谢琅她去过书房。
瞧谢琅近来应是不知。
这才放下心,应是她多想了。
入夜,柳清卿洗漱妥当,回到被衾中将自己裹好。
夏去秋来,晚上开始凉了。
她侧躺着,双手叠放于柔软的脸颊下。白日里聚神的瞳孔此时无光,她怔愣地看着钻过窗棂铺洒在地上的如水月河。
在茫茫深夜中,当周遭无人,也无法用忙碌琐事欺骗自己后,深切的疲惫空虚,将被抛弃的酸涩和恐惧会像巨蟒一样裹住她的身体,然后收缩,紧紧绞住她,令她无法呼吸。
前路茫茫,她就像日复一日行在山巅,脚下就是万丈悬崖。不知哪天睁眼就会掉进深渊。
恐慌使她的手指止不住颤抖,她用指甲轻抠指腹上的嫩肉,刺痛让她褶皱的内里好受一些。
若谢琅早早明面上厌弃她,与她约定好好聚好散,她还不会怕到这般。
她怕就怕他当着她满面温柔笑意,暗中却嫌恶她另有打算。悬在头上的铡刀不知何时落下,让她惶惶不可终日。
谢琅许是十分厌恶她,才想断崖抛掉她吧。
转念一想,他也挺可怜的,被硬塞了不喜的妻子。
柳清卿苦涩一笑,暗中唾骂自己还有心思可怜他。
谢琅乃天子近臣,前途无量,哪轮得到她可怜。
她不愿触怒他,并不代表她在坐以待毙。
这段时日她虽看似度日如常,实则已将能换的金锭银锭早已换成银票,但因怕动作太大被谢琅或旁人发现,她没法换太多。
能带的手势细软也早被装进了一个小包袱里。
若要走,肯定是要简装便行的。
在他厌倦之前……
别落得被人撵走无处可去得下场,惹人笑话,她得动作更快才行。
等等。
她猛然坐起身子。
上回去王妃被王妃一打岔,给王妃的礼物好似忘给了!
懊恼地拍了拍脑门,这怎能忘呢!
她得另寻一日送去王府。
就这样转移注意,柳清卿想东想西,渐渐起了困意。
今日奔波太过疲累,在将要昏睡过去时,她眯眼看向完好紧闭的妆匣。
柳清卿怕谢琅晚上回来便将锦盒藏于妆匣内。谢琅从不会动她的东西。
心里存着事,正床榻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才睡着。
眼角又泪珠滑落。
她便不知待她沉入梦乡后,侧窗开了一道缝,一道黑影窜了进来-
两个时辰前。
谢琅今日有打算,晌午从大门出府,回却是暗中从地道而回。
他在书房翻阅会公文,等待夜幕降临。
却在看公文时不由出了神,他放下信笺,明知隔着窗与墙什么都看不到,还是往正院那头看了一眼。
手指轻点长桌,眉心蹙了蹙。
近来夫人……有异。
他不是没有察觉。
抽丝剥茧,回忆起一切的源头是那次夫人在府中花园受惊后推拒他的碰触。
不知为何,那次之后夫人每每在他面前总眼神躲闪。
这些日子这种感觉愈发明显,他们之间就像……隔了一堵墙。
她什么都不与他说了。
再给她些时间吧,兴许她自己就会想通。
转念又想到应于诚,谢琅眉眼冷了几分。
他知这人屡获站功,在西北军中威望颇高,上了战场杀伐果断,对自己人倒是儒雅随和,不似多数武将那般粗鲁狂放。
但他不喜这人,无人可做到两个极端,此人必有遮掩。
可夫人为何不与他说应于诚来访?
不知为何谢琅忽觉郁郁,他垂眼遮住眼底的阴翳,他倒要瞧瞧,他若不提,夫人何时能与他说。
忽然,一颗石子击中窗棂发出闷响。
谢琅抬眸望去,起身理了理身上的夜行衣,推开书房门隐于夜色之中。
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他悄然进到花园中,到了上回夫人驻足之处。纵身一跃,藏于夜色潜入听竹轩。
轻轻落地,入目便是一个种满花草的小院。
夜漆黑,看不大清,他扫一眼未见明显异常。又环顾一周,有眼线来报今日二叔宿在大营,听竹轩未燃一盏灯,黑压压一片的房屋像怪兽吞人的巨口,颇令人恐惧,但吓不住谢琅。
谢琅耳朵听着声响,身形轻盈翻上屋脊,将整个听竹轩纳入眼帘。
目之所及,的确无人。
谢琅垂下眼帘,那夫人往院中扔的是什么,是给何人扔的?
他知晓夫人胆子小,做事谨小慎微,相较于其他,她更善自保。若不相关,夫人断不会做出这般对她来说颇为出格的事。
谢琅心中隐有猜想,但……
忽然,余光瞥见角落处一抹亮光,他转眸望去,一跃落地。
近了后看清是地窖。
这地窖……与府中其他的样式略有不同。
普通地窖的盖板都是木头,直接盖在地上。二叔这个地窖却像起了个小屋,留了一人通行的宽度,上头是厚重的铁门。
虽不美观,也有好处,倒是更方便上下。
他在地窖旁驻足观察,除去这并未有甚异常,正要抬步离开,鞋底被硌了一下。他低眸挪开脚,是一土块。
院中地面被青石覆盖,只有地窖周围青石被掀开露出黄土地。他蹙眉扫过脚下黄土,忽然蹲下用手指捻了捻一撮半干未干的土块,还略带湿意。
谢琅忽然想到有人来报二叔之前要在院中挖一地窖,可那已过去几月,地窖早已挖好,怎还有湿润的新土?
探究的目光落在紧闭的地窖铁门之上,上头还挂有锁链。
他上前轻触,眸底浮现一缕讶异之色。
二叔院中地窖居然要用上好的玄铁?
正伸手要勾住锁链,门外传来沉稳厚重的脚步声,谢琅肃神,挺身跃上院墙,翻了过去,用手攀正院墙上。
院内高耸的树木正好挡住他大半。
院门吱呀推开,来者是谢磐。
可下一瞬却出乎谢琅预料,二叔进院后没燃灯没去回房中,而是直朝地窖而去,急不可耐地攥住玄铁锁链。
正当谢琅挺身想看得更清时。
“谁!”
目光如鹰隼射来,谢琅轻快松手,在谢磐追来时早消失于茫茫夜色之中。
回到书房,谢琅立刻换上一身月色长袍。
心中已有计较——他二叔在院里藏了人。
而夫人与那人认识。
可夫人出嫁前在柳府深居闺阁,并未有密友。
他在脑海中翻个遍,夫人与二叔都熟悉的人……只指向一人!一个说出来将震天溃地,不可置信的人!
谢琅瞳孔骤缩,猛地攥紧扶手,因过度用力红木扶手发出咯吱咯吱的痛响。
虽之前在夫人屡次失态时他有过怀疑,但他都没敢这么想!
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何他与魏明昭寻母亲近两载却无可得。
绷紧的脊背缓缓放松靠到椅背,他眯眼盯着眼前的虚无。
今日已打草惊蛇,他得小心行事才是。
一想到母亲应就在府中,他的胸腔里燃起熊熊烈火,炙烤着他。
眼底郁色翻腾,后槽牙咬得紧,下颚线棱角分明。
压入心底对夫人的不满又腾然升起。
他们是夫妻,她为何要瞒他?
嘭!
他握拳重重砸在木桌上,瞬时木桌摇摇晃晃,几乎碎裂。
谢琅重重咽下喉咙处得棉花,将拳攥得更紧。
忽然,又一声石子击中窗棂声。
谢琅沉沉望去并未出声,目光如锋利的剑锋。
紧接着几声有节奏感的击打声,这是谢六有急事要禀的信号。
他深吸口气,将复杂心绪重新压入心底,再起身时面色已与往常无异,一派清风霁月、端方克己之姿。
打开门,谢六躬身垂头递来一个锦盒,一想到将要说什么便头皮发麻,不敢看向大人。
谢琅接过锦盒,拿在手中左右看看,“这是什么?”
听着里头隐有声响,打开一瞧,是三枚药丸。
掀起眼皮瞥谢六一眼,“这样急,哪来的?”
谢六做事稳妥,甚少这般急躁。
谢六感觉到主子身上不再收敛的威压,紧张不已,直吞口水。
谢琅又看谢六还弓着身子,不由纳闷,“站直了好好说。”
谢六领命,以必死的姿态重重闭上眼后低声说,“这是夫人表兄今日于后巷赠与夫人的锦盒,三枚药丸各有用处,具体离得远却没听清。”
感受到大人扫来的目光锐利如刀,谢六梗着脖子继续说道:“夫人甚是看重,应很重要。”
谢琅闻言将锦盒放到鼻下,浓烈的药香钻了进来。
谢琅垂眸思索片刻,背于身后的手指轻轻摩挲后道:“让府医过来一趟。”
府医被谢伍从温暖的被窝中薅出来,到书房外头还打着哈欠呢。
谢六立于廊下朝谢伍挤眉弄眼,谢伍了然,低声对府医说了句话,府医登时瞪大眼睛醒了个透,颤颤巍巍往书房那边去。
府医进了书房,身后房门嘭地关上,吓得府医一机灵。
谢琅端坐于长桌后,手指轻点桌面发出咚咚脆响,“您来瞧瞧这药丸。”
府医连忙快步过去,小心翼翼拿起锦盒,刚闻言一股浓重的药香后脸上便闪过惊愕。谢琅没有错过府医神情的变化。
先是惊愕,后震惊地张开嘴,甚至惊慌失措到以衣袖擦额头上浮出的汗珠。
“是何药?”谢琅沉声。
“老夫……老夫……”
府医张了嘴,又合上,来回抿干燥的嘴唇。
谢琅心思微沉:“说就罢,无妨。”
府医胆战心惊,也不敢隐瞒,垂眼低声说,“若我没认错,这三枚药丸都是价值千金的古方。第一颗便是避孕神药,用了之后若不用解药,便断断怀不上身孕。”
听到这,谢琅眉心猛然一跳,他攥住扶手,身体不由前倾,哑声问,“那第二枚呢?”
府医飞快睃他一眼,身体抖如筛糠,“第二枚是……是假死药。”
谢琅瞳孔骤然一缩,眉眼全是震惊,他不可置信扬起了声调,“假死?”
府医连忙跪倒在地:“大人,老夫不敢骗您。这药丸我只在随师父学医时闻过一次,因这药丸里有一方神药味道霸道特别,我才记了这么些年。师父说这药早已失传,不知您神通广大从何处得到,但老夫真没骗大人!”
半晌,在府医以为大人不会问时,头顶传来大人似近似远的沉哑之声,“那第三枚呢?”
府医茫然摇头,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这第三枚我却真未见过。”
谢琅挥手:“劳您晚上跑一趟,回去歇息吧。”
府医连忙起身,知晓自己窥探秘辛恨不得脚底抹油赶紧跑,可到门口将要出去时,几经犹豫府医还是转过身,“大人,若我没记错,这第二味药丸用过后会有不良之效?”
“是何?”
“若这药丸是我师父说过的那方子,用过后假死之象能维持三日,至多七日之久。但弊处是,若是用不好,到底会亏空身子……”
“亏空身子?”
“是,大人。”
“知晓了,退下吧。”
府医脚上抹油赶快跑了,快出了书房的小院才回头看上一眼,他刚隐约闻出第三个药丸的迥异之处,但不敢确定,便不敢说,那药据传每每现世都会引起王朝更迭,他不由咬紧牙关。这又是何等秘辛,别到时给他灭了口!
他得回去好好翻翻医书才是!
人散去,书房重归静谧。
秋意渐浓,近来听不到树上、草丛中虫鸟的聒噪叫声。
谢琅又孤坐片刻,烛火映出他灰黑的影子。
他不懂,他以为母慈子孝,以为夫妻琴瑟和鸣。
母亲为何瞒他?
夫人……为何藏起这避孕药?
难道都是假的?
相较于这甚少能用上的假死药,谢琅却觉这避孕药丸甚是碍眼。
她不想有他的孩子吗?
这枚药丸好似线头,一拉开就看到夫人背着他藏起的秘密。
她之前好似不愿他碰她……
原是如此啊。
豁然开朗。
之前中了药时那般歪缠他,现在药解了倒翻脸不认人人呢。
谢琅眼角扬起,手中来回摆弄着精致锦盒。盯着那枚药丸轻嗤一声,可不过须臾,冠玉俊面上的笑容又不见,面色很快沉下来。
他虽并未急于要子嗣,他以为他并不会在意这些小事,可知晓她不想后……
不知怎的,心中莫名燃起火气。
他甚至未发觉自己顾不得核验这药丸真正的踪迹,也未来得及想那颗悬而未知的第三枚药丸。只觉这枚避孕药丸刺目得很。
他对她不好吗?
他们过得好好的,这到底是怎回事!
闹脾气便罢了,她为何这样防他?
外头月色正好,他豁然起身,捞起锦盒便将书房门推开,大步流星向正房走去。
正房中,柳清卿睡得正酣。
朦胧中却觉有一道冰冷潮湿的目光紧凝在她身上,她猛然惊醒,就见一道身影正在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