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秘密 见程世英一直没说话,郑家明眉……


    见程世英一直没说话, 郑家明眉尾微动,又笑了笑:“这个嘛……这桩收购事关重大,细节肯定是要好好商量的。”


    程世英维持沉默,静静地凝视他。


    郑家明叹了口气:“我……我回去再和老爷子好好说一说。”


    程世英看他一眼, 移开目光, 隔着玻璃投向天际边的城景。


    郑家明看着他的侧脸, 忍不住上前一步, 低声道:“我爹他的性格……你是知道的, 说一不二, 现在是越来越执拗了。” 他似乎是想解释, 见程世英不为所动,又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如果你肯答应到集团任职, 说不定能让他的态度放软一些。”


    闻言, 程世英回过头:“不,我不会去的。”


    郑家明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地拒绝, 诧异道:“为什么?” 他看着程世英的脸色, 觉得他的情绪很不好,脱口而出:“你不会是要反悔吧?”


    他问出了口才发觉说错话, 心中才一顿, 生怕程世英会随口说一句:是, 真把收购案叫停,于是心惊胆战地看着他。


    程世英看了他一眼, 又转过脸:“我很累, 想休息一段时间。”


    郑家明顿时松了一口气:“哦,这倒是好办。我去跟老爷子说,到时候给你放个长假——工资照付。”


    他顿了顿, 又觉得这样说好像已经把程世英当成他们家的员工一样,他不想将程世英逼得太紧,于是道:“这事也不急……你慢慢考虑就好。”


    程世英没有接话,在落地窗前站了片刻,道:“你知道路,我就不送你了。”


    郑家明看着他转过身,不知为何心跳落了一拍,抬手便抓住了他的手臂:“世英!”


    程世英脚步一顿,回过头。


    郑家明看着好友神色平静的脸,有些揣摩不出他的心思,勉强勾了勾嘴角:“你最近这么辛苦,下周我们找个时间聚一聚吧,还是老地方?”


    程世英看着他略微僵硬、带着些小心的神色,心底叹了口气:“好。”


    郑家明见他答应,这才松了口气,松开了他的手:“那好,我们再联系。”


    程世英点点头,转身离开。


    郑家明看着他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他知道郑先同是希望程世英能随着程氏的资产一起加入郑氏集团的,一是欣赏程世英的能力,但更重要的是这几年程氏高层变动频繁,程世英对生意的了解对于郑氏来说非常重要,特别是在收购完成的一至两年期间,他们需要程世英来协助两边业务线的整合。


    郑家明有些焦头烂额,郑先同的想法他当然明白,程宏裕死了,程世英是个在他眼里温文尔雅、但尚且生嫩的小辈,他当然认为拿捏对方只不过是动动手的事。但郑家明与程世英是十几年的好友,他深知他也有极其倔强强硬的一面。


    而且,程世英对他来说很重要。虽然家族生意是第一位,但郑家明实在不想把事情搞砸,于公于私,他都得想想办法稳住程世英才行。


    郑家明垂头沉思了片刻,才转身离开。


    程世英返回会议室,进门便见企划部总监正站在桌边,见他走进来,露出了一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表情,抬头看向他,又低下头,去收拾桌上的资料。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这么看竟是一幅可怜的样子。


    程世英看了他一眼,走过去和他一同收拾起资料:“想说什么,你就说吧。”


    企划部总监闻言猛地抬起头,他刚才顾忌着程世英和郑家的关系,想法都按在了肚子里,此刻终于憋不住:“小程总,你看他们这是想谈的样子吗?”


    企划部总监其实在会上就想骂娘了,任谁辛辛苦苦准备了好几个星期的计划被人这样挑三拣四都不会高兴:“那个刘伟豪,他什么意思?按他那样的说,公司白送给他好了!”


    企划部总监气得嘴边都要长泡了,本还顾忌着程世英和那郑家公子的朋友关系想把话说得委婉些,却是越说越气:


    “你看看,对资产的股价他们不满意,直接砍了10%,当这儿是菜市场吗?说我们的交易系统只是内部系统,直接折价了40%,当我们不懂行吗?他们郑家近几年才刚刚进入金融板块,系统和人都是东平西凑从外面买的,根本就是个草台班子——”


    企划部总监一说就停不下来,从上到下把郑氏骂了遍,最后结尾道:


    “何其无耻!真是狼顾鸢视,得寸进尺!”


    程世英听到这,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知道这位企划部的王总监一生气就喜欢飙古文,部门上下因此给他起了不少奇奇怪怪的外号,他能这么说,看来确实是被气得不轻。


    “还要接着谈。” 他抬起手,安抚般地拍了拍王总监的肩膀:“我们的方案很好,不要太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


    王总监点点头,稍微冷静了些,有些担忧地道:“小程总,我觉得郑氏心不诚,他们是想趁机狠狠从我们身上咬下一块肉啊!”


    程世英心想,何止是咬下一块肉,他们是想将程氏以最低的价格囫囵吞下程氏的家业。


    他面上不露分毫,对王总监道:“我明白,谢谢你。今天辛苦你了,没什么事就先回家吧。”


    王总监没有为这多得的半天假期而开心,脸上带着愠怒,嘟嘟囔囔地走出会议室,看起来等会儿还要去和同事好好吐槽一通。


    会议室的门被关上,程世英脸上的笑容才彻底消失。他后退半步,小腿碰到转椅,顺势坐下来,向后仰倒在椅背上。


    港城正午的阳光格外灿烂,若金子般洒满了会议室。程世英觉得刺眼,伸手拿过遥控器,不小心将一页资料碰到地上。


    程世英弯腰去捡,借着阳光看清上面的内容,是郑氏方面出具的建议书,程氏金融板块一共5000多名员工,郑氏只取一半不到。


    其中列举了诸多理由,程世英移开手指,正好看见余阿曼的名字。


    整个金融技术部门都荣登在榜。


    程世英蹙起眉,拿起纸张,目光自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上滑过。


    如果同意郑氏的计划,那这几千人都在并购重组中失去工作。


    程世英凝视这张纸,片刻后,将微皱的资料放回桌上,按下按钮,在细小的响声中,四周的百叶窗缓缓合上,将阳光阻挡在外。


    黑暗中,程世英闭了闭眼,仰头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此前会议的诸多细节纷至沓来,繁复地在他脑中交缠,程世英抬手掐了掐眉心,当初他们和郑氏谈的就是资产收购,如果是股权收购,卖方将会收购程氏金融服务板块的整个法律实体,包括所有债务以及员工,都会被买方接收。


    程世英不禁想起了那日摆在他面前的那份收购合同。


    程世英以为自己那天并没有细看,然而略一回想,那份合同的细节却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室内很暗,这样的环境仿佛遮挡住了什么,让程世英可以心安理得地回想这些他本不应留意的细节。他闭着眼,在脑海中一条条回想过去,发觉楚何给出的条件的确非常优厚,甚至不用跟郑氏比,就算是和行业标准相比,都高出一大截,简直是好得诡异。


    难不成他真要去结婚?


    这个想法一冒出,程世英就打了个颤,简直没办法再深想下去。


    古有家道中落的贵小姐攀附权贵以求自保,但是这种事发生在他身上?程世英宁愿再去和郑氏谈判100个回合。


    而且楚何的行为太过诡异,程世英想来想去,都还是无法相信这是个有正常逻辑能力的人能做出来的事。当然,要验证这些不是没有办法——


    程世英睁开眼,拿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忙音响过几声,被接通:“程少爷。”


    程世英’嗯’了一声,问:“托你们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他说出这句话,自己都笑了一笑,坐在黑暗会议室里打电话给私家侦探,他简直如电影里的反派一般。


    对面道:“还在查,公司的信息有点模糊,但是他的学历已经查到了。”


    程世英不太意外,对于公司的名字他也只是惊鸿一睹,什么细节都不知道,查起来是需要一些时间。于是他问:“对,他是在什么地方上的大学?”


    上次见面,楚何说他是在宾州上的大学,念的数学系,通过这些信息,程世英委托了这些人去查他的学历信息。


    然而下一瞬,对面却道:“准确地来说,他没有上过大学。”


    程世英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登时一愣:“什么?”


    对面道:“他确实是被录取了,但只上了一个学期就退学了,没有毕业,也没有学历资格。”


    程世英眉尾微颤,看着黑暗,略微张开了嘴,半响才缓缓合上,问:“知道原因吗?”


    对面答道:“这个……就不清楚了。”


    程世英微微抿起唇,一时不知该有什么感觉。难道是钱的问题?程世英心想,楚何手上的那笔钱是够他付学费没错,但海外生活费高昂,或许是勤工俭学太累,所以不读了?


    不过这些只有他本人知道,程世英抬手揉了揉眉心,暂时忘记这件事,随口问:”那他读的到底是哪所学校?”


    这个是查到了的,对方顺畅地报出一所学校,清晰地传入了程世英耳中。


    然而这个名字让程世英骤然愣在了当场。


    那是一所文理学院,名声不显,排名也不高,基本收取的都是本地学生,少有海外留学生会选择那所学校。


    而程世英之所以知道这所学校,是因为它就在他所读的宾州大学隔壁,两校只隔着一条街。


    第22章 偏执 程世英好半晌没有说话。他抬着眼……


    程世英好半晌没有说话。


    他抬着眼, 视野已经适应了黑暗,百叶窗的缝隙中泄出的晦暗的光线,他能看清些微桌椅的轮廓。


    此时,他凝视面前的黑暗, 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正潜伏在身后, 一串战栗自背脊窜上, 传至指尖。


    程世英的手颤了颤, 猛然回过神, 对面在叫他:“小程总?小程总——”


    “我在。” 程世英定了定神, 回过神朝大灯的开关走去:“他在学校里干什么?”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问得对面愣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道:“他……楚何录入的是数学系,应该就是在上学?也没有查到任何他参加学生社团的记录——”


    ‘啪’的一声, 程世英摁亮灯光, 室内的一切骤然变得清晰起来。


    程世英闭了闭眼,再睁开, 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楚何当初在学校里干什么,过去十年不可能还查得到。


    “我知道了。” 程世英道:“继续查他公司的事。”


    对面应下, 程世英随即挂断了电话。


    他盯着空旷的会议室看了良久, 胸膛起伏几下, 脑子里有些乱。


    如果说当时听见楚何说在宾州读的大学,他还以为是巧合, 只有点隐隐的怀疑, 现在他的疑虑就已经完全坐实了。


    楚何是故意选的那所学校。


    程世英深知楚何非常聪明,中学成绩也很好,他完全可以申请到更好的大学。然而他却选择了这么一间毫不出名的大学, 是什么意图一看就能知道。


    楚何这么做就是为了离他近一些。


    程世英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捂住脸。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楚何竟然就在和他一墙之隔的地方,虽然是十年前的事了,但听到的一瞬,还是让他背脊发麻。


    他很肯定自己没有在学校周围见过楚何,程世英放下手,将额发超后捋,仰了仰头,如果是为了靠近他才选的那所学校,为什么只上了一个学期就退学了?


    也许是因为不感兴趣了……那现在为什么要回来?


    程世英低下头,用手腕按了按额角,呼出一口气,至少现在,一件事是明了了。


    当初分手后,楚何根本没有放下。


    不管是因为什么,他显然还有执念。


    程世英一想便觉得额角微微胀痛,这种感觉他许久没有过。然而曾有一个时期,这种感觉由楚何带给他,并且长久缠绕着他。


    ·


    楚何在他面前大多时候都是很乖巧的。


    或许是由于小时候营养不良,他十六岁时,还是很瘦弱清秀,两人坐在一起写功课,程世英比他高一个头,课桌下,他结实的大腿和少年瘦削的膝盖抵在一起。


    来年他们就要升至高年级,港华为学生们提前提供学业咨询,但大多数学生并不需要,比如程世英。


    他和他的大多数朋友都已经决定要去海外留学,按流程申请就可以了。但程世英还是拿了一份职业中心的传单——是帮楚何看一看。


    港华的学业顾问中心非常完备,手册上记录了各类院校的升学考试时间和其他升学途径。程世英翘着凳子,看得津津有味。


    隔了一会儿,他放回椅子,用手肘碰了碰身边的少年:“楚何。”


    笔尖和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一顿。


    少年回过头,长而略卷的黑发在额前弹动,下垂的眼睛望向他。


    程世英笑了笑:“你想上哪所大学?”


    他低头去看手上的册子:“如果就在港城,这几所都不错。” 他随即转头望向楚何:“我听说Miss Leung要推荐你去参加竞赛,如果你能考个好成绩,好像可以直接升学。”


    楚何敛下眼:“我不想去。”


    程世英一愣,随即问:“为什么?”


    楚何不说话,低下眼,浓密的眼睫垂下来。


    程世英见他这般,靠近了些,低下头看他的神情:“到底怎么了?”


    楚何抬起眼,睫羽几乎何他触到一起:“我不想离你太远。”


    在数学竞赛前需要参加集训,往往要前前后后两个多月,基本是整个暑假,而这次公布的集训地点并不在港城。


    闻言,程世英失笑:“就因为这个?”


    楚何不说话,他忍不住笑了两声,抬手摸了摸少年后脑的乌发:“我会去看你的,好不好?”


    楚何依旧沉默,程世英熟悉他的粘人,在极近的距离看清少年黑玉般的眼睛。他似乎是很舍不得他,但有羞于表达,所以看他一眼就要敛下眼,用浓密的睫羽遮掩住眼中的神色、


    程世英神色渐渐变得柔和,低下头,将两人的额头抵在一起:“问你呢,好不好?”


    楚何的皮肤稍凉,贴在他温热的额角。程世英轻轻摩擦指间柔软的头发,闻到楚何身上的气味,偏冷的,少年干净的气息:


    “有这个机会就去好不好?你这么聪明,一定能得奖的,嗯?“


    楚何长而黑的睫毛颤了颤,眸光自地下泄出来,也是黑漆漆的:“好。”


    见他答应,程世英有些高兴:“那就这么说好了。”


    楚何没说什么,只是忽然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背脊。程世英以为是他做对了事情想要夸奖,便也毫不吝啬地敞开了怀抱:


    “好好,来抱一个——“ 程世英用手臂亲昵地挤了挤他,又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真乖。”


    在妹妹程子钰的央求下,家里最近养了两只格力犬。程世英每天晨跑时负责顺便去遛狗,他和两只强壮而精力旺盛的狗狗玩得很来,所以抱楚何也抱得很顺手。


    楚何紧紧抱着他,少年细瘦的手臂像两根藤蔓,顺着他的背脊缠绕。


    程世英搂着他,任由少年柔顺的发丝在他脖颈处摩擦,没注意到重量的变化,下一瞬,椅背朝后仰去。


    程世英毫无防备地失去平衡,向后倒在了松软的床铺上。楚何没有压住他,而是及时伸出了手,撑在他的上面。


    ‘砰’的一声,椅子摔落在地上。


    程世英不得不抬起腿,抬高了又差点碰到书桌,只能不尴不尬地停止。


    “你这还是太小了。” 程世英仰倒在床榻上,曲起膝盖,抬头朝楚何笑了笑:“要不要给你换个大点的房子?”


    他的笑意还凝在唇角,就再次被抱住了。


    楚何的体温和他这个人一样,常年都是偏冷的,然而他现在全身都是温热的,瘦削的身体紧紧贴在他身上。程世英睫毛微颤,又闻到了少年身上清新的气味,轻轻笑了笑,也环住了少年的后腰。


    楚何的手臂搂过他的肩膀,发尾扫在他的脸上,程世英脸侧有些许痒意,让程世英再次想到了家里的两条格力犬,他闭上眼睛想:’该给他剪剪头发了。


    大夏天,就算是在冷气房里,两个人这样紧紧地抱在一起,程世英还是渐渐出了些汗。


    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有些热,推了推楚何的胸膛,示意他起来,然而楚和执着得很,不肯退开。程世英轻轻蹙了蹙眉,向后仰了仰头,下意识支起腿,却碰到了什么东西。


    他一顿,接着猛地皱起了眉,抓住身上人的后颈将他提了起来。


    楚何到底比他体型要小上一圈,被迫松开了他,跪在床榻上,喘着粗气看向他。


    “……叫你起来。” 程世英按着他的肩,也坐了起来,还想说什么,一抬头却愣住了。


    楚何脸色不再苍白,清秀的脸上是大片的红晕,额上出了些细汗,眼睛却亮得惊人。


    程世英见他这样,心中一顿,忽然觉得让楚何去参加数学竞赛是个很好的决定。


    ·


    最近楚何黏他黏得有些太紧了。


    程世英这段时间意识到了这一点。


    台风天,体育课在室内体育馆上,一局比赛完结,程世英走到场边,拿起运动饮料来喝。


    他体质偏热,一场比赛下来,额发都湿漉漉的,汗珠顺着脸往下流。


    他仰头喝着手,忽然有人从背后袭来,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喝什么呢,给我喝一口。“


    程世英被他压得差点呛了口水,皱着眉转过头。郑家明勾着他的肩膀,手招了招:“拿来。”


    程世英只好把手上的水杯递给他:“你不是爱干净吗?非要喝我的,什么癖好。“


    郑家明拿了他的水就喝:“你的水特别香,行不行?”


    程世英啼笑皆非,用手肘支开他:“你离我远点。”


    郑家明把水杯里的水一口气全喝了,爽快地叹了一声,勾了勾他的脖子:“干什么?嫌弃我?”


    程世英仰起头,极力与他拉开距离,看了看他,勾起唇:“郑少爷香汗淋漓,我无福消受。”


    郑家明也是一身汗,T桖前后都湿透了,汗腻腻的手挂在他肩上,程世英嫌热。


    “你还不是?” 郑家明也用同样的理由损他,却没松开手。


    程世英喜欢流汗,身上的味道却不会难闻,温热光滑的皮肤因为汗水而变得滑溜溜的,郑家明并不反感和他凑在一起。


    他还顺手在朋友的手臂上摸了一把:“诶,你为什么不长毛?”


    青春期的男孩子发育起来,一些人毛发旺盛,手臂没有晒太阳也黑黑的,但程世英不会。他长得很高大健壮,手脚都是滑溜溜的,皮肤细腻,毛孔都看不见。


    “有人长,就有人不长。” 程世英推开他,水没了,他走到场边去拿。


    此时,他头顶传来一阵脚步声。室内体育场连通旁边的综合建筑,里面有港华的图书室和琴房。随着大门打开,一群少女从中翩然走出,说说笑笑地从走廊上经过。


    郑家明从他身后走过来:“诶,那是三班的李蓁蓁。”


    港华的女孩子们态度高贵,不屑于做在球场给男生递水递毛巾这种事,也对围观男生的活动毫无兴趣。但年少慕艾难以抑制,她们从琴房或者书房走出来时往往会挑外面的路,到体育场绕一圈,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在场地上,再飘然离去。


    “她是不是在看你?” 郑家明在他耳边说。


    程世英移开目光,垂下眼:“没有吧。”


    同时在心里想,楚何应该也在图书室中。


    他拿起一瓶水,朝郑家明挥了挥手:“我先走了。”


    郑家明从后面朝他喊:“诶——你别忘了,我们暑假去西班牙。”


    程世英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郑家明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了:“你忘了是不是?算了,票已经订好了,你人来了就是。”


    程世英这才想起来,他确实与郑家明说好去西班牙,郑家在海边有一间很好的度假屋,囊括一座山头和私人海滩,他还有一群朋友说好一起去度暑假。


    程世英皱一皱眉,又松开,心想没事,大不了他每周末坐一趟飞机。


    他摆摆手,表示知道了,转头去洗澡,然后去图书室找楚何。


    人不在图书馆,程世英想了想,朝教学楼的方向走。窗外正在吹风,天色昏暗,云层压得很低,空气中是风暴即将来临前的湿热,随时阴雨天,室内的冷气却依旧全速运行。


    程世英穿过走廊,冷气很快带走皮肤上的温度,他路过一间教室,往里望了望,里面黑洞洞的,窗外是黄色的天。


    “……你好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个女声传来,程世英听见了,是教授数理课的Ms.Leung。


    或许是在训学生,程世英无意撞破同学的窘境,脚下转一个弯。


    然而下一刻,他顿住,因为楚何的声音传了过来:“对不起,是我状态不好。”


    程世英眉头一皱,转过脚步,靠近声音来源的地方——楚何正背对着他,站在数理课刘讲师对面,手上拿了一张试卷。


    程世英看出那是期末试卷,心头忽然一跳。


    港华中学要推荐参加数学竞赛的人选,除却讲师的推荐,也需要实际成绩。私立中学的学生对竞赛不如公立的学生热衷,学校也比较疏忽,只采取最临近的学期期末成绩。


    楚何的头脑非常好,数学一向是满分。


    但显然这次他失手了。


    程世英站在墙后,看见刘讲师摇了摇头,露出惋惜的神色:“这不是你的水准,平时你都是很好的,怎么偏偏这次——哎。”


    楚何只是一味地道歉:“对不起,让您失望了。”


    刘讲师再次叹了口气,看了看手上的卷子,似乎是不敢相信般,又皱起眉再次道:“楚何,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水准,我再问一次——你真是状态不好,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吗?”


    程世英的手臂靠在墙边,瓷砖被冷气吹得凉丝丝的,贴在他的皮肤上。


    空气安静了一瞬,接着,楚何的声音传来:“没有。”


    程世英站在墙后,凝视他的背影。


    楚何略低着头,手垂在两侧,是个很沮丧的姿态。


    然而程世英却莫名有种感觉——


    他低垂着脸上没有表情。


    第23章 水 那是程世英第一次窥见楚何安静表象……


    那是程世英第一次窥见楚何安静表象下的偏执。


    然而他错过了警惕的信号。


    后来的一段时间, 楚何表现得很失落,似乎对考试失去了信心。他的状态让程世英逐渐打消了怀疑,觉得他应该就是太紧张、没有发挥好。


    像楚何这样出身贫困、却头脑优异的人有多想改变命运,他是理解的, 程氏公司里也有很多这样的员工, 他觉得楚何不至于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为了安慰楚何, 他推掉了和郑家明去度假的计划, 本来想带楚何去海岛散心, 却发现他没有护照, 现办也来不及了, 于是改为程家位于浅水湾的度假屋里玩了一个暑假。


    郑家明是后来才发觉他整个暑假都和楚何在一起的,之后就对楚何的意见越来越大。


    那时,程世英还以为他只是性格有些孤僻, 或者对他的占有欲稍微有点强, 而直到后来……他才真正了解到楚何到底能做出什么事。


    而很多事,从那个假期起就埋下了伏笔。


    ·


    自墓地那日之后, 楚何没再出现过。


    他似乎再次从他的生活里消失, 在紧张的谈判之后,程氏旗下的珠宝生意正式卖给了上海的罗家人。


    三桩并购只剩下与郑家的这一桩, 程世英微微松快了些, 郑家明邀请他出去聚一聚, 他也顺势答应了,结果在前一晚才发觉答应要和郭兆基见面的时间撞在了一起。


    王助理诚惶诚恐, 和他道了好几次歉, 程世英反过来安慰他,是他自己忘了把和郭兆基的约定告诉王助理。


    正好都是约在玟华庄园,程世英想上次郭兆基说的是老同学聚会, 觉得干脆约在一起,就补了一个电话过去,告诉郭兆基会多几个人。


    郭兆基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实际上电话一挂就变了脸。


    又是郑家明!


    郭兆基’嚯’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越想越气,一脚揣在木头桌子上,桌角移动分毫,发出刺耳的’刺啦’一声。


    女秘书被吓了一跳,把头往电脑屏下藏了藏,对发神经的上司装作视而不见。


    郭兆基脸色难看,青了又白,白了又青,一方面是气程世英对他这么不重视,说好的两个人会面,临时又说还有其他人——这不是摆明了不把他放在眼里吗?!


    然而另一边他在听到程世英口中其他几个人的名字时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无他,这几个人都是业界赫赫有名的集团公子哥,跟他们结交于公于私都有好处。


    郭兆基正愁怎么把事业带上新台阶,程世英无疑是他通往另一个阶层契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现在程家是垮了,但人缘还在。郭兆基思来想去,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于是压着心中的怒火同意了。


    那天跟程世英通完话他才想办法去查玟华是个什么地方,结果这一查才发现这座庄园堪称本市富豪二代的后花园,庄园本身不新了,但位置得天独厚,面海朝山,正好在海景车道、高尔夫场,以及深湾潜水基地的中心点,最重要的是离山腰处的豪宅区够近,一群少爷小姐在这儿玩闹家里人放心。


    郭兆基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中学时有一次他帮程世英捡起一枚邀请函,是以容貌出名的李蓁蓁李小姐芳龄满十六的生日宴,地点就在玟华庄园。


    感情这里是小姐少爷们心照不宣的去处,他不知道,是由于自中学起就被隔绝在阶层以外。


    郭兆基顿觉面上火辣辣的,无名火憋在肚子里,硬生生将嘴角憋出一个泡,好几天消不下去,只能顶着烂嘴去赴约。


    结果一进庄园,心一下子静下来。花园里绿植环绕,花香四溢,门童将他的车开走,穿着笔挺白衣黑裤的侍应生领他进去,穿过一条长长的林荫绿廊,视野骤然开朗,能直接从雪白的门廊下看到下方的海滩惊涛骇浪。廊下挂着风铃,一阵微风拂过,传来轻而雅致的叮铃当啷。


    真他妈会享受。


    郭兆基一半酸楚,一半嫉妒地想。


    跟这里相比,以往他去的那些会所简直俗得不能再俗!


    郭兆基的神情微微扭曲,一想到以前他放学挤在充满汗臭味的公车里回家时这些公子哥就在这里逍遥,就恨得牙根痒痒。


    侍应生领着他走进去,一路上半个人都没碰见,抵达尽头,他们抵达一个大大的阳光房,金黄色的日光从顶部洒下来,四周都是热带植物,中间有一个精致的小吧台,穿白色运动服的侍应生在里面用果汁调配各种略带酒精的饮料。


    郭兆基若置身海岛,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不知道冷气得开的多大才能让这件房子在酷烈的日光下保持凉爽。


    同时,他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西装三件套异常的不合时宜。


    但太晚了,他已经看到郑家明,正倚在吧台边。


    郭兆基心里大叫晦气,面上却摆出笑脸,主动迎上去:“郑公子,你好啊,上次见还是在葬礼上吧。”


    郑家明穿着一身运动装,从酒保手中接过水,看了他一眼:


    “哦,是你。” 他的目光在郭兆基身上一顿,接着抬起眼:“你要是带了衣服,可以换了再来。”


    郭兆基显然是没带的,神情略微尴尬:“没事,这儿不热。”


    郑家明又看了他一眼,然后移开了视线。


    郭兆基不知怎么的就从他的目光里嗅出的鄙夷的意味,下颌往里收了收,心里暗骂这姓郑的装模作样,狗眼看人低,天天还要假惺惺地戴那副没度数的眼镜,其实就是为了遮他那两双小眼睛,现在一摘下来,眼睛显得更小。


    他自视比郑家明长得帅,也懒得跟这个明显不会接纳他的人客套,扭头看了看四周,问:“世英呢?”


    听到他的称呼,郑家明下意识地眉头一蹙,又看了他一眼,他是真不明白为什么程世英非要邀请这种人来。但他今天是为了哄程世英高兴,只能拿出不咸不淡的态度对待郭兆基,抬了抬下巴道:


    “他在海里,马上上来了。”


    郭兆基望过去,迎着阳光看向海边。


    碧蓝的海水中,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浮上来,正是程世英。他自碧蓝的海水里抬起身,上了岸,踩着细腻的白沙向他们走来。


    灿烂的阳光自他身后照过来,走到一半,程世英抬手摘下面罩,甩了甩头发,接着开始脱上身的潜水服。


    拉链下,一片皮肤露出来,接着手臂,然后是肩膀,皮肤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郭兆基愣了一下,不禁用目光在远处的身影上晃了两圈,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收回来,低头看了看自己。


    他自诩身材是很好的,程世英腹肌也没见比他多一块,但怎么看着就是要赏心悦目些呢?


    不知道是肤色,还是身形,程世英的身体看着就是特别有美感。


    他正想着,程世英已经走进了阳光房。


    一股温热的气流涌入,郭兆基看着他将脱下来的潜水服递给侍应生,接过毛巾低头擦头发,郑家明喊了一声:“世英。”


    程世英自毛巾下转过脸,随即目光落在他脸上,眉毛微微扬起,随即笑起来:“兆基,你来了。”


    郭兆基看到他的脸,下意识地浮现出笑容,结果牵动伤口,痛得他一哆嗦。


    郑家明又问:“下头怎么样,你泡了多久了?快过来喝点水。”


    程世英的目光这才从他身上转开,走到吧台边,从郑家明手中接过矿泉水。


    在那个瞬间,郭兆基闻到一股气味。


    带着略微海水的咸味,但仔细闻,底下有一股轻柔的香味。郭兆基闻到那股味道,猛然一怔,接着想起来,这是他在十余年前就在程世英身上闻到过的气味。


    那时他以为是程世英衣服上的味道,或许是仆人用了什么香水,但今天一闻,他的深思竟有一瞬的恍惚——那似乎是程世英自身的味道。


    “挺好的。”


    程世英答,然而仰头喝水,似乎真是在水下泡得久了,喝得很急,矿泉水顺着下颌流到胸膛上。


    “你也是太久没下水,一下去就疯了。” 郑家明道。


    程世英没回答他,但显然在海水里泡得很痛快,抬手抹了把下颌上的水,一双眼睛亮得惊人:“还好,没潜多深。”


    郭兆基默不作声地盯着他,心里的嫉妒淡了些,这地方虽然处处透着矫揉造作的格调,但很适合程世英。


    他像是被阳光滋养出的什么东西,黄金一样的一个人。让他那些灯光幽暗、烟雾缭绕的会所里坐着,反而是让他明珠蒙尘。


    程世英抬起手,将被海水打湿的头发向后捋去:


    “我去洗个澡。“ 接着转过头:“兆基,你跟我一起去?”


    郭兆基被打断思绪,随即一愣,洗澡为什么要让他去?


    难不成是让他给这位大少爷搓背吧?


    郭兆基一边想,一边朝程世英的后背上看了一眼,半颗痣都没有。


    他不禁咽了口唾沫,觉得打着领带的领口有点紧,觉得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他跟在程世英背后走到更衣室,接着便见程世英打开了一个衣柜,从里面拿出一套运动服递给他:“你换上吧,我们的身高应该差不多。”


    郭兆基拿着衣服,登时一愣,随后回过神。


    程世英微微笑了笑:“不好意思,应该提前告诉你的。”


    郭兆基凝视程世英褪去笑意的脸,明白自己是又被骗了,程世英的外热内冷他早就见识过,他只是跟他装装样子,这是郭兆基早就知道的。


    但知道也没用,郭兆基看着程世英走向洗浴间的背影,有点泄气地发现因为这一点小恩小惠,他憋了好几天的气一下子消了。


    ·


    郭兆基换了运动服,没过多久就和其他几个公子哥打成了一片,他出人意料的有运动天赋,打沙滩排球打得很好。


    同时,程世英和郑家明坐在吧台边谈话。


    酒保被遣开,郑家明坐在他旁边,伸出几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老爷子说差不多这个数。”


    程世英握着一杯酒,没有说话。


    “你别嫌少,我好不容易才劝老爷子松口,债务我们也全部负担。” 郑家明说着,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还有程伯父用私人名义背的那几笔款,老爷子也都可以替你还了。”


    程世英动作微顿,转过眼。


    没错,除了账面上的债务外,程宏裕以私人的名义借贷了不少钱,要不然光是公司的债,或许还波及不到他和程子钰,他也不必将妹妹早早送出国。但程宏裕的私债也是天文数字,光是卖一两栋楼是不够的。


    郑家明接收到他的目光,笑了笑:“总不能让你和小钰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程世英沉默片刻,敛下眼:“条件呢?”


    郑家愿意这么做不可能没有条件,郑家明顿一顿,话语有些含糊了起来:“能有什么条件?还不是想你来集团工作,合同你是看过了的——”


    程世英了解他,挑了挑眉:“怎么?想让我打白工?”


    “那怎么行。” 郑家明立即否认:“给你的比给刘伟豪的还高一成。”


    他的语气显然是将这件事当做夸耀,程世英不置可否,睫毛微微向下一敛。早在听说程宏裕把家产输光的那时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不管程氏在港城有多少年的根基,没了钱,从阶层滑落也是很容易的事情,没了资本,他在郑家眼里和刘伟豪没有什么区别。


    程世英神情平静,低着眼,抿了口杯里的酒:


    “多少年?”


    这句话没头没尾,但郑家明瞬间就听懂了他在说什么,神色微微一僵,踌躇了片刻,支支吾吾地道:“……合同五年,竞业协议十年。”


    程世英看着他,没说什么,眉尾微微一挑,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


    郑家明的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几乎不敢直视程世英的眼睛。程家和郑家都是港城乃至世界前列的大型商业集团,签署的竞业协议辐射也很广,基本上可以说如果五年后程世英选择从郑氏离职,他想要再在港城工作就很难了。


    郑家明有一瞬的心虚,但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程宏裕可是真能折腾,他的私人债务可不是小数目,如果没有他们郑家,程世英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郑家明说服了自己,那点愧疚很快被他忘在了脑后,他趋近拿着酒杯的程世英,压低了声音道:“……这条件听着是苛刻了些,但是世英,你好好想想,你也不是需要靠工资生活的人。在我们家混几年,等老爷子满意了把债还清,到时候你想到哪去就到哪去。”


    郑家明尚且不知道程世英还有母亲那边的财产可以继承,但光是程老爷子给他的信托,就够吃喝一辈子了。所以就算签署竞业协议,在他看来也不是什么大事,郑家明本人上头有两个哥哥顶着,虽然常常在老爹面前做上进状,但对工作本身兴致缺缺,也很难说对家业有什么责任感。


    在他看来,程世英这个时候就应该快点把公司出手,最重要的是把债务尽快甩掉,要不然利息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程世英没说话,低头看着酒杯,里面加了葡萄汁,淡淡的红色里倒映出了他的脸。


    见他长久的不说话,郑家明有点急了,忍不住抬手搭上了他的肩:“阿英——”


    这时候,郭兆基打完了排球,正好从沙滩那边走过来,抬起手向他挥:“世英!”


    程世英于是转过脸,从吧台前站起来。


    郑家明的手落了空,神情一变,抬头看向他。


    郭兆基走近,停住脚步,目光在他们两之间转了转,接着看向程世英,抬手朝身后指了指:“我看那边有个花园,我们去看看?”


    闻言,郑家明才看向他,眉眼间浮现出一层不耐。


    然而在他开口前,程世英已经点了点头:“走吧。”


    郑家明短暂地露出了极其诧异的神色,接着脸一下就黑了。


    郭兆基捕捉到了他瞬间的情绪变化,嘴角动了动,差点没压住笑了起来。


    这位郑少爷简直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一样。


    第24章 花园 郑家明是没想到程世英居然会当着……


    郑家明是没想到程世英居然会当着郭兆基下的面子, 脸色特别难看。


    他看着程世英的背影,手指微微蜷缩,竟然下意识地想把伸手把他拉回来——


    然而下一刻,程世英回过了头:“三年。”


    郑家明一愣。


    “我只做三年。” 程世英重复了一遍。


    郑家明反应了过来, 眉眼舒展, 赶忙点头:”好, 我去谈——”


    没等他说话, 程世英就点了点头, 转过了脸。


    郭兆基不知道他们在说的是什么, 但隐约琢磨是跟郑程两家的并购有关。他在心里琢磨了一番, 从背后跟上程世英,看着他平静的侧脸,抿了抿唇。


    他们在带着热带风情的植物间穿梭, 走过幽绿小径, 到了一处花园背后的小桌前坐下。


    这里是虽然是室内,但不知用了什么法子, 空气丝毫不显憋闷, 还有缕缕微风抚过。花朵馥郁的香味随着绿叶和泥土湿润的气息,足以乱真。


    几片花朵落在透明的桌面上, 镶着圈细细的暗色金边, 郭兆基坐下来, 立刻有侍者走过来奉上酒水,奶酪, 和新鲜水果。


    郭兆基手放在膝盖上, 抓了抓那里柔软的面料,又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他妈的,真会享受!


    程世英显然是习惯了的, 拿起桌上的酒就喝。


    白葡萄酒味道清爽,带着淡淡的烤杏仁味,他一口气喝完了整杯,才放下手,杯底轻轻磕在桌面上,长舒了一口气。


    接着才抬眼看向郭兆基,见他没动面前的酒,便笑了笑:“不喜欢白葡萄酒?”


    “不。” 郭兆基为他豪爽的动作微微震动,接着道:“我开了车。”


    程世英道:“这里的侍应生都会开车。”


    郭兆基一顿,还是摇了摇头:“算了,我打算戒酒。”


    其实是因为那辆劳斯莱斯是他不久前才花大价钱买的顶配新车,他不放心让侍应生开,要是给他擦了碰了找谁去?


    见状,程世英也没有再继续劝:“你有什么想喝的,告诉他们就行。”


    接着拿起酒瓶,倒满杯底。


    郭兆基看着他端起酒杯,挑了挑眉:“你好像很想喝酒?”


    程世英从酒杯上方看向他,隔着淡色的酒液,嘴角似是向上翘了翘,没回答,只是仰起头喝酒。


    郭兆基看着他喝净那杯葡萄酒,喉结微微动了动。


    程世英喝闷酒的样子也和别人不一样,不会给人潦倒醉汉的观感,姿态还是很优雅,眉目间的一点贪婪和小孩子贪吃巧克力一般,不会让人反感。


    又一杯酒下肚,程世英放下空酒杯,才道:“是,让你见笑了。”


    “哪里。” 郭兆基笑了笑,忽然后悔今天开了车来,他倒是真不反感陪程世英喝几杯。


    “你——” 他想起刚才在吧台的那一幕,措辞在舌尖转了几圈,带着兴味地笑了笑:“你和郑家明吵架了?”


    “算不上。” 程世英说。


    两个男人之间有什么好吵的,他想。而且他其实并不怪郑家明,对方的所作所为并没有超过他的预想:“只是有点分歧。”


    郭兆基挑了挑眉,继续问:“是关于并购的事?”


    程世英闻言,抬眼向他,郭兆基立即举起手发誓:“我嘴很严,绝不会出去乱说!”


    程世英笑了笑,敛下眼:“这倒是没什么,该知道的也知道了。”


    郭兆基放下手,目光落在程世英神平静的脸上,这时倒真有点佩服了,变卖家业的事情被业界知道,他也没下不来台,还是一副淡淡的样子。


    郭兆基想起来他自己家破产的时候。父亲因为炒股票跳楼,母亲把所有珠宝首饰,甚至嫁妆里破铜烂铁都拿了出来变卖还债。因为家里没钱,他从私立小学转到了公立,也不再和以前的朋友来往。


    郭兆基有这种经历,知道当时自己的心境,所以才惊讶于程世英的平静。


    “……怎么说?” 郭兆基从侍者手中接过冰水,眼睛看着程世英:“有什么问题吗?”


    程世英垂着眼倒酒,闻言对他微微笑了笑,没有回答。


    郭兆基只好自己猜,他喝了口水,由运动蒸腾起来的热意稍稍降温。他回想刚才听到的话,脑筋转动起来,忽地想到了什么,道:


    “他们想让你去郑氏工作?”


    程世英喝了口酒,闻言抬起眼看他,眼尾浓密的睫羽弯了弯,眸中盈出笑意:


    “兆基,我发现你很聪明。”


    郭兆基莫名被夸奖,微微一怔,接着下意识地微笑起来:“现在才发现?”


    程世英眸中盈着笑意,没说话。说实话,他中学时期并未怎么注意郭兆基,他们似是一起上过一趟理工课,他对郭兆基的影响就是做事很利索,人也不错,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老喜欢盯着他看。但印象里,他的学习成绩只能说一般。


    想到这里,他顺嘴问了一句:“你是在本市上的大学?”


    郭兆基回答:“是,理工大。”


    程世英点点头:“很适合你。”


    郭兆基看着他倒酒,目光在程世英温和又略带漫不经心的眉眼间滑过,心里又起了一点恨意。


    因为他再次发现,程世英完全没有关注过他,连他上的什么大学都不知道。


    可见之前说什么一直有在关注他……都是骗人的。郭兆基内心情绪变换,和程世英坐在花园美丽一角的那点飘飘然逐渐消散了,下面更加深沉的部分翻涌了上来。


    他凝视着程世英,忽然道:“你最近在调查楚何?”


    程世英喝了几杯酒,本在盯着一片绿叶出神,闻言宛若犹如神经被针刺了一下,转过脸看向郭兆基。


    郭兆基见他面色变了,心中生出一股得意,微笑欣赏程世英露出惊讶神色的面孔。


    程世英确实是有些惊讶了,主要是惊异于郭兆基消息的灵通。他对雇佣的私人侦探是有信心的,这些侦探为程氏效力许多年,应当不会主动泄露雇主的信息。


    他不知道的是,郭兆基会知道这件事,纯粹是因为他去了学校想出查当初楚何去了哪所学校,结果撞上了程氏雇佣的私人侦探。


    楚何当初在港华可以说就是个边缘人,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程世英似乎和他关系不错。郭兆基躲在门口偷窥他们的对话,觉得这应该是程郑两家之一派出来的人,后来他见这群私人侦探举止低调礼貌,认定应该是程世英的人。


    看来是猜对了,郭兆基并不揭露真相,心安理得的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不过惊讶的神情在程世英脸上只是一闪而逝,很快恢复了平静,笑了笑道:“也不算调查,只是有点好奇。”


    郭兆基看着他的脸,心道真是沉得住气。要是郑家明,一定脱口就是一句“你怎么知道”。


    同时,他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如果说港华里他第一讨厌的是郑家明,第二讨厌的就该是楚何了。程世英为什么会和楚何这样的人关系好可以说是当年港华的一大疑案,大多数人猜测是由于楚何是程氏基金会资助的贫困生,程世英格外照顾他是为了赚取好口碑。郭兆基却不以为然,郑家旗下也有基金会,也有赞助学生在他们学校,郑家明估计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而且他看程世英好似对楚何是真的关心,这种事是装不出来的,比如程世英对他,就忽略得很彻底。


    郭兆基想不明白楚何到底有什么特殊,能让程世英对他上心。那么个病怏怏的小白脸,整天拉着脸跟别人欠他几百万一样,次次见他和程世英走在一起,都是程世英在说话,他就垂着个脸听,一副丧气样儿。


    跟那种人做朋友有什么趣味?郭兆基自诩比楚何风趣,而且见过市面,不是纯粹的穷小子,真不知道程世英到底为什么对楚何另眼相看。


    “你……” 有这种机会,郭兆基终于把多年的疑惑问出了口:“你当初和楚何,真是朋友?”


    程世英与他对视,心跳快了几分,面上纹丝不动,对郭兆基微笑:“当然,不然能是什么。”


    郭兆基得到他的肯定,疑惑道:“你……你们是怎么玩到一起的?”


    程世英凝视他的神色,发觉他只是纯粹地对他和楚何的’友情’感到疑惑,并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加速的心跳缓缓平息下来。


    他转过脸,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聊得来吧。”


    聊得来?他和楚何?


    郭兆基丝毫不信这话,难不成楚何也是个落魄公子哥?懂得白葡萄酒里有杏仁味?他跟程世英能有什么话聊?


    于是他追问:“那……你们后来怎么又闹掰了?”


    程世英动作微顿,接着放下酒瓶,拿起酒杯,面上的神情淡了些:“是吗?大概是毕业之后没在一块儿,就慢慢淡了。”


    郭兆基心道这也是句鬼话。


    当初程世英和楚何闹掰,他可是亲自目睹了的。前一天两人还有说有笑,下一个星期就谁也不搭理谁了。不,应该说是程世英突然就不搭理楚何了,并且那张随时都带笑的脸冷了一整个星期,后来才慢慢好转。楚何倒是老样子,在学校里跟个游魂一样,但郭兆基看着他,总觉得他对程世英的关注并没有停止。


    但后来楚何停了学,不再在学校里出现,这件事也就没头没尾地结束了。


    郭兆基还想再问,但程世英已转过了脸:“你和他也是朋友?”


    “我?” 郭兆基挑高了眉,摆摆手:“不是,没那回事。”


    程世英点了点头,神情很平淡,道:“他受基金会的资助……看他现在过得好,说明慈善的钱用对了地方。”


    郭兆基听了这句话,瞬间来了劲:“说起来,对这件事,我倒是听说了一些传闻。”


    程世英闻言抬起眼,目光雪亮。然而他没有直接询问,反而是敛下了眼,道:“传言也不见得是真的,现在的流言蜚语太多了。”


    郭兆基一听,赶忙道:“我这里的消息是靠谱的。”


    程世英抬眼看他,挑了挑眉。


    见他一副不相信的样子,郭兆基有些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低下身体做近了些,看着程世英,压低了声音道:“听说……他在国外干一些不正经的生意。”


    程世英睫羽微颤,抬起眼,这是他第二次听这种话。


    郭兆基见他没什么表情,以为他不信,迫不及待地继续道:“听说他在国外得罪了不少人,进出都要带保镖……在外头实在混不下去了才回来的,好像是在躲仇家。”


    程世英眉目一动,神色严肃了些,他想起了上回在山上突然出现的那几个黑衣保镖。


    隔了半晌,他才道:“……知道是什么生意吗?”


    “确切的不知道。” 郭兆基隐隐露出不屑的神色:“但能是什么?刀口舔血的生意……有命挣,也得有命花。”


    郭兆基心里对楚何这个人是不以为意的,当初在程宏裕的葬礼上见到对方,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楚何的钱来源不正经。后来他去调查了一番,获得这些消息时也不惊讶。在他看来这些消息和楚何阴暗的形象非常符合,而且这种连公屋都住不起的人,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也很正常。


    毕竟像他这样,家道中落还能打翻身仗的人是不多的。


    郭兆基在内心窃笑一番,抬起头,却见程世英的神情有些不对。


    他面上的笑意完全没了,浓眉压在眼眶上,嘴角隐隐向下。


    郭兆基一愣,以为他是被吓着了,忙道:“你也别想太多,总会有这种人的。”


    程世英沉默,脑子里想的是楚何摆在他面前的合同和上面的数字,那不是一个小数目,在短时间内积累了这多钱,他在宾州读了一年书就休学——程世英在那里念了四年大学,和当地的华人圈子也有接触,心里快速过了几个可能的生意,越想越是心惊。


    虽然他对楚何已经没有任何别的感情,但大体上还是希望他能过得好,更何况楚何不是没有才华。港华更注重素质教育,故而楚何成绩上的突出没有引起什么注意,但程世英知道他是个天才,特别实在数学方面。


    他一直希望楚何能得到施展他才华的机会,最好是找一所高校念到博士,也许十年后就是一颗学届新星。


    他从没想过楚何会走到岔路上……做生意,按他的个性怎么会不得罪人?


    程世英思索着,面上没有笑意,手指轻轻摩擦着膝盖上方的面料。


    郭兆基没想到程世英反应会这么大,一时有些讶意,心道真要说起来哪个家族的发家史不沾点灰色?程世英这是被保护得太好了,提一两句这个就吓成这样。


    程世英的教养和品德都是很好的,这也是他吸引人的地方。


    但有些时候郭兆基也觉得他的教养好得过了头,是朵水晶玻璃罩子里的花朵。


    郭兆基看着他,想到这朵花很快就会被从玻璃罩子里移出来,心里就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其中有轻蔑,有幸灾乐祸,还有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冲动——


    见程世英垂着脸一副出神的样子,他看不下去了,主动站起来拿过了酒瓶:“行了别想了,来,喝酒喝酒——”


    程世英回过神,看向面前的酒杯:“谢谢。”


    他现在的心情比喝酒之前还差,因此也没客气,拿起来就喝。


    郭兆基坐在对面给他倒酒,看着程世英低垂的脸,心想就这样还要跟郑氏签卖身契呢……姓郑的那无耻的一家子,还不知道会怎么压榨他呢,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


    他想着想着,思维也开始发散——要是程世英到他的公司工作,他可是个好老板,从来不会压榨下属。


    但也不一定,郭兆基又想。他虽然大体上是个好老板,但脾气不好,喜欢骂人。


    郭兆基想到了前两天被他骂哭的新入职毕业生,在脑子里把他的脸换成程世英的,登时浑身一震,觉得想象不出来的同时又有种莫名的舒爽感。


    他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一边手上还在给程世英倒酒。


    程世英也是满腹心事,便也一杯一杯地喝酒。


    两人间于是陷入了一阵平静而诡异的沉默中,不知过去多久,郭兆基发觉自己手中的酒瓶倒不出来酒了,这才回过神。


    一整瓶白葡萄酒都倒空了,郭兆基抖了抖酒瓶,抬头一看,发觉程世英竟不声不响地把他倒的酒全喝了。


    他一惊,把瓶子拿过来一看,发现度数还不低。


    程世英靠在椅子上,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睫。


    他的酒量其实不差,但这些天他劳累过度,加上心里有事,醉得尤其快。


    此刻时间已经有些晚了,偏橙黄的日光从玻璃顶部照射下来,笼罩住了整个花园。


    郭兆基的目光一凝,忍不住落在那片侧脸上,程世英的皮肤不知怎么回事,好像尤其的光滑,一点痘印都没有,此刻阳光撒上去,整张脸好似一副油画。


    郭兆基想到那些中世纪画作里的男人,程世英就长那个样子,不过线条更加柔和隽永。


    他从座上站起来,忍不住趋近,轻声道:“世英?”


    程世英酒劲上来了,又困又晕,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没有回应。


    见他这样,郭兆基知道他是彻底醉了。直起身左右看了看,本想让侍应生来帮忙,转念一想,又改变了主意,弯下腰把程世英从座椅上搀扶了起来。


    “走,我送你回家。” 郭兆基道。


    程世英被他搀起来,只是轻轻皱了皱眉,没有反抗,很轻易地就将体重整个依靠在他身上。他一米八几的个子,体重并不轻,郭兆基把他的手拉过来跨过肩头,另一只手环过他的腰,心中一震。


    他从来没跟程世英这么接近过。


    此时男人实打实的体重靠在他肩上,郭兆基才觉得程世英真实地落到了他面前。这时一股人造微风吹来,带来程世英身上的味道,夹在着酒精的气息,并不难闻。


    郭兆基不禁偏过头,脸颊擦过蓬松乌黑的发丝,看见程世英长而浓的睫毛,心跳忽然变得有些快。


    “……看,还是我靠得住吧?” 郭兆基低下身,让他再往自己肩上多靠了一些:“那姓郑的肯这么背你?你这种公子哥,都不知道谁是真朋友,谁是假朋友——”


    他扛着程世英往温室外面走,路过吧台的时候以为会遇见郑家明,结果没看到人,其他几个公子哥还泡在水里。见四下无人,郭兆基赶紧扶着程世英往外走,到了外头向侍应生道:


    “把我的车开出来。”


    侍应生闻言,目光看向靠在他肩上的程世英,露出犹豫的表情。


    郭兆基被他看得竟有些心虚:“他喝醉了,我送他回家,快去把车开出来。”


    侍应生的目光在他们之间转了两圈,转身开车去了。


    等他走了,郭兆基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心虚什么?他本来就是要送程世英回家的。他转头看了眼肩上人没有意识的脸——又不是女人,就算喝醉了,他难道能对程世英干什么吗?


    车很快被开到了门口,说是门口,其实由于庄园太大,车行的入口离他们所在的位置还有一段距离。


    侍应生想上来帮他,身高不够笨手笨脚地反而是帮倒忙,郭兆基干脆把他挥退,自己扶着程世英往外走。


    晚霞在天边浮动,到了这个季节,就算是晚上的阳光也显得刺目。


    郭兆基哈吭哧吭哧地走着,额头上浮出一层薄汗:“唉……热死了——”


    好不容易走到路的一半,程世英在他肩头动了动,整个人向下面滑过去。


    “唉哟。”


    郭兆基赶忙接住了他,手臂搂过程世英的背,臂弯里登时一沉。


    郭兆基在阳光下满头大汗,已经有点后悔了,他自告奋勇地背着个大男人干什么?


    “啊——真是有够重的!” 郭兆基一边抱怨一边拉着程世英的手臂试图让他搭上自己的肩膀,因此不得不低下头,汗津津的额头差点和程世英触到了一起:“好了,把手搭上来——”


    就在这时,异变横生。


    “呃!”


    郭兆基毫无预兆地被一股巨力袭击,向前扑到了地上。


    两个黑衣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手肘从后面压住他的脖子。郭兆基毫无准备,膝盖跪在了地上,顿时传来一阵刺痛。


    “我操——你们干什么?!”


    郭兆基动弹不得,试图扭头去看,发现压着他的是两个黑衣男,后头还有一个人,正在搀扶着程世英,同时通过衣领上别着的对讲机在说些什么。


    程世英在恍惚中,只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扯了过去,遂清醒了过来,缓缓睁开了眼睛。


    刺目的阳光自睫毛的缝隙中射入,程世英皱了皱眉,一阵白光后,视野逐渐恢复正常,看见两个黑衣人正一左一右架着郭兆基,将他压跪在地上。


    第25章 跟踪 程世英一惊,酒立即醒了三分,转……


    程世英一惊, 酒立即醒了三分。转头一看,发现一个黑衣人正搀扶着他。


    “……你们是什么人?” 他皱起眉,站直了身体:“这是在干什么?快放开他。”


    搀扶着他的人见他醒了,略微松了手, 但是没有完全放开, 压下了衣领上的隐藏麦克风, 对他道:“程先生, 我们是来保护您的。”


    他的口音有些别扭, 程世英抬起眼, 这才注意到这是个棕头发的白种人, 眉头一皱:“我没有雇过安保。”


    但郭兆基已经听到了,立即叫嚷起来:“他们是你的保镖?快让他们滚开!”


    光天化日,他被人压着跪在地上, 郭兆基满脸通红, 已经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了。


    程世英往他的方向看一眼,眉头皱得更紧, 加重了些语气:“放开他, 他是我的朋友。“


    棕发的保镖看了看他,转头比了个手势, 压在郭兆基身上的两个人才放开他, 但还是没有推开, 而是挡在了郭兆基身前,让他不能靠近程世英。


    郭兆基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 额上冒出青筋, 转过身怒瞪着两个黑衣人,下意识地想动手,但眼尖地看到他们正一只手按在腰上, 翻腾的怒火瞬间一凉,顿住了动作。


    “你们……” 郭兆基额角抽了抽,退后了半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也是程世英想知道的,他的目光在几个黑衣人的穿戴上转了转,心中立即有了猜测:“你们……是楚何派来的?”


    棕发保镖没有说话,程世英看出他的态度,他熟悉这些专业的安保团队,不会轻易透露雇主的信息。他心里有了数,惊讶之下,眉头向下压了压:


    “他什么时候把你们派来的?” 程世英越想,神色越严肃,这个时候酒已经完全醒了:“你们……一直在跟踪我?”


    棕发男人这才开口:“我们只是负责保护程先生的安全。”


    程世英看着他,眸色微沉,脸色也跟着不好看起来。这些人跟着他应该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竟然一点察觉也没有。”你们——” 他张了张嘴,随即又皱起眉,揉了揉额角,手在空中一顿:“我现在不需要你们的保护,让开。“


    棕发男人闻言,回头看了郭兆基一眼:“我需要向我的雇主确认。”


    郭兆基登时张大了嘴,觉得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冒犯:“确认我的身份?你们有什么权力?我告诉你、我可以起诉你们——”


    程世英向他抛去一个目光,接着转回脸,心里越气,表面上反而越镇定:


    “嗯,你确认吧。”


    棕发男人见他这般,便伸手拿出了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程世英垂着眼,听到两声忙音,接着直接伸手夺过了手机。


    棕发男人毫无防备,话都还没来得及说手机就被他抢了过去,惊讶地抬起头,程世英已经举着手机道:“楚何?”


    对面顿了一瞬,接着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世英。”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似是还带着些倦意,紧接着,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阵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程世英本来问出口的话顿了顿,皱了皱眉,奇怪地抬头看了看天色:“……你这是才起床?”


    对面窸窣的声音一停,接着传来楚何的声音:“嗯。”


    程世英便又垂下脸,他现在没心思管楚何的生活习惯,直接道:“你派人跟踪我?”


    对面顿了顿,接着传来更清晰的声音:“我派他们来保护你。”


    程世英一顿,因为他惊讶,所以甚至感到了一丝荒谬,顿了片刻才道:“我不需要保护。”


    楚何却不知是不是听出了什么,问:“你喝酒了?”


    程世英道:“叫他们走开,别再跟着我。”


    楚何说:“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程世英眉头皱得死紧,胸中憋着一股气,同时酒劲好像又涌了上来,脚下一个趔趄,手机自他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


    棕发男人扶住他,同时弯腰捡起地上的手机,快速地将事情向对面说了一遍,然后又把手机递还给了他:


    “事情我知道了。” 楚何冷静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你喝醉了,叫他们送你回家。”


    程世英头晕地厉害,耐心不如清醒的时候:“我说过了,叫他们走,不然我现在就报警。”


    电话那头顿了顿,道:“我知道你快要宣布程氏破产,到时候影响会很大,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所以才叫他们来保护你。”


    程世英一顿,在酒醉中依旧理解了这句话。


    楚何又道:“今天的事是意外,以后不会了。”


    他的语气堪称柔和,但同时有一种带着力量的冷静和坚定,与程世英记忆中那个孤僻不怎么说话的少年相似,却又不太相同。


    程世英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半是和楚何的回忆,另一半是近期发生的一桩桩怪事,还有楚何口中的传闻——他不禁脱口而出:


    “楚何,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对面这回静下来,程世英透过听筒,听见对面男人的呼吸声,隔了半秒,楚何才开口:“什么样。“


    程世英闭了闭眼,又清醒了过来,皱着眉摇了摇头,试图找回自己的神志:


    “算了,先不说这些。” 他的声音冷了些:“我现在很累,想快点回家,让你的人撤走,我不想再看到他们。”


    随即他懒得听楚何的回答,直接挂了电话扔给棕发男人,在他手忙脚乱接住的时候一招手叫来侍应生:


    “把我的车开过来,送我回家。”


    侍应生已经注意他们这边很久了,生怕闹出乱子,闻言赶忙去将程世英的宾利开过来,程世英打开车门钻进去,棕发男人似是又接到了楚何的电话,并没有阻拦他。


    “开车。” 他拉上车门,道。


    侍应生倒是很机灵,一脚油门,车子立即就驶出了庄园。


    ·


    程世英也没心思去管有没有人跟上来,他确实是醉了,酒气上涌,很快睡了过去。待再醒来时,一个人正在晃动他的肩膀:


    “少爷——” 熟悉的声音响起:“少爷,你醒了?”


    程世英皱了皱眉,睁开眼,见陈管家正站在门外,正关切地看着他,身后天幕已经暗了下来。


    “唉,真是的,怎么喝这么多酒啊?” 陈管家用帕子擦拭他汗湿的额角,担忧道:“小心明天起来头疼。”


    程世英这才发现车子已经停在了程宅门口,抬手捏了捏眉心,从后座上坐起来:“到家了?“


    “到了,到家了。” 陈伯看他有点迷糊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


    程世英点了点头,从车上下来,陈伯见状想要上前扶住他,程世英没让他扶,自己下车站住了。微凉的晚风吹来,拂过他的额头,程世英觉得他的酒已经醒了八分。


    这时,侍应生在后头道:“程公子,您的手机落下了。”


    程世英转过头,这才发现手机还落在后座上,他于是弯腰去拿起来,屏幕自动亮起,显示七通未接电话。


    程世英认出楚何的号码,眉尾微动,陈管家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少爷,刚才你的电话一直响,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程世英道:“不是。” 随即转过脸,将手机放进口袋里,掌心却再次感到了震动。


    他脚步一顿,低头看去,发现同样的号码发出了条短信:


    「到家了告诉我」


    程世英盯着那条信息看了两秒,手指触在屏幕上,将号码加入黑名单。


    进了屋子,陈管家见他脚步还有点虚浮,有点担心地围着他道:“头晕不晕?叫厨房熬醒酒汤拿来喝吧。”


    程世英把手机揣口袋里,走进屋内,抬手揉了揉额角:“我想先洗个澡。”


    陈管家于是赶快先去把浴缸里放上水。


    程世英走进浴室,几乎是闭着眼睛把自己脱光,走进了浴缸里面。热水浸过他的肢体,程世英低头捧起热水拍在脸上,把头发向后捋去,靠在浴缸上闭上眼。


    陈管家正把精油的瓶子收起来,见状道:“少爷,可别睡着了。”


    程世英闭着眼睛,手臂搭在浴缸边,闻言,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陈管家拿他没办法,见他眼皮泛红,又去拿了热毛巾过来,给他敷在眼皮上。


    程世英舒爽地叹出一口气,闭着眼碰了碰陈管家的手背:“陈伯,还好有你疼我。”


    “诶——” 陈管家笑起来,温和的皱纹在眼角堆积:“说这些……我不疼你,谁来疼你啊?”


    程世英笑了笑。


    陈管家百感交集,看着这个自己从小带大的孩子。小时候,程世英是很爱跟他撒娇的,近几年公司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才渐渐变得内敛起来。陈管家看着他日日操劳,经常好几天脸上一点笑影都看不见,他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程家对子孙的养育遵循传统,都是每个子女分别有个专属的人带大,并且在子女成年后这些仆人也不会离开,而是维持这份职业直到’退休’。把程子钰带大的是跟她一起远赴葡国的晶姐,而陪着程世英长大的就是陈管家了。


    程世英幼时丧母,程宏裕早年又那么荒唐……那些年月里,陈管家在某种程度上补充的父母的缺位,可以说是又当爹又当妈地陪着程世英长大。


    “多跟朋友出去玩玩也好。”


    程世英泡在水里,陈管家给他把防水的垫子拿出来铺好,以防等会儿站不稳摔跤,同时道:“少爷,刚才给你打电话的,是不是上回送你回来的朋友?人家担心你,电话打了好几通,有空还是给回个消息吧。”


    程世英躺在浴缸内,没说话,垂在一旁的手指微微蜷缩。


    陈管家也没多想,提了一嘴就忘记了,把睡袍给程世英挂好,接着便转身出去了。


    浴室里水汽蒸腾,带起精油微微的花香,程世英躺在温暖的热水里,陈管家的话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然后又渐渐消散了。


    他在热水缸里昏昏欲睡,然而在他的意识就要滑向深渊的时候,他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程世英猛地睁开眼,醒了醒神,拿过手机一看,发现是郭兆基的电话。


    这时他才想起来刚才在庄园前发生的时期,他都忘记了问一声郭兆基到家了没有。


    程世英把电话接起来:“兆基?你到家了没有?”


    郭兆基在对面硬邦邦地说:“我早就到了。”


    他对程世英在庄园门口丢下自己扬长而去的事情耿耿于怀,把车开回家之后一直在等程世英的电话,结果等到天都黑了,还是没有电话进来。


    郭兆基气得一直抖腿,被老娘敲了好几次房门,终于忍不住把电话打了过来。


    程世英听出他语气不对,立即道:“对不起,我太醉了,在车上睡着了,后来那些人离开了吗?他们没有再找你麻烦吧?”


    郭兆基本来很生气,但听到对面程世英这么干脆利落地道歉,仿佛一副很关心他的样子,他胸中的怒气一滞,竟然诡异地平和了下来。想到程世英之前靠在他身上的那副醉样,觉得他在车上睡过去也正常:


    “……后来他们走了。” 郭兆基说着,忍不住骂了一声:“我他妈真是没遇到过这种事!”


    程世英走后,剩下的三个黑衣保镖似乎是收到楚何的指令,主动提出要赔偿他的医疗费用,打头的那个棕发男人直接拿出了现金,而且是美钞。


    郭兆基本来正在大吵大嚷要把这些人告上法庭,让他们承担今天的所有费用,结果人家真拿出钱来,郭兆基又瞬间觉得被侮辱了,好像他是什么拿钱就能轻易打发掉的人一样。


    于是他没拿钱,很硬气地走了,那些黑衣人也没有追上来。


    此时家中的老保姆正往他膝盖上倒白药,郭兆基疼得’嘶’了一声,生动地权势了什么叫死要面子活受罪。


    唯一的安慰是对面的程世英听到他的痛呼,立即道:“兆基,你受伤了?”


    郭兆基咧了咧嘴:“没事,小伤,小伤。”


    随即迫不及待地道:“我跟你说什么?楚何那个神经病就是在干见不得人的勾当,我没说错吧?”


    程世英闻言,微微垂下眼,没有说话。


    郭兆基丝毫不在意他的沉默,洋洋洒洒地开始向他抒发对楚何身份的猜测,在他口中,楚何似乎变成了个江湖盗匪,一会儿又变成了手脚不干净的小流氓,再一会儿又变成了有秘密犯罪网络的黑色人物。


    程世英听着,被水汽沾湿的睫毛半掩在瞳仁上,似是听了进去,又似是没听进去。


    几分钟后,郭兆基结束了酣畅淋漓的八卦,这才注意到程世英一直没有回应他,于是道:


    “对了,他为什么要派人跟着你?”


    他今天离得远,没听到棕发男人和程世英之间完整的对话,只知道这些人是楚何派来的,而且从肢体动作上就可以看出来,他们要保护的人是程世英,


    郭兆基从惊怒中缓过来,下意识地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


    楚何这么做有什么目的,难不成是想巴结程世英?但现在这位程公子还有没有巴结的价值尚且不论……派安保团队来?这方式方法也太新颖了点吧?


    程世英闻言,睫毛一颤,半滴水掉落下来:“我不知道。”


    “操。” 郭兆基倒没怎么怀疑,并从内心深处发出感慨:“真是个疯子!”


    此刻在郭兆基心中,他之前就觉得楚何脑子不对劲,现在更觉得楚何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


    程世英安静地听着郭兆基抱怨,半晌后,低声道:


    “兆基,腿上的伤口明天还是去医院看看,小心伤到骨头。”


    郭兆基自小学时玩单杠摔下来把额头摔破以来还未得到过这样的关心,一时间微微怔住,听到对面轻飘飘地传来一句:


    “今天就先这样吧,晚安。”


    接着,通话被挂断,一阵忙音传来。


    郭兆基举着手机,许久都没放下,给他擦药的老保姆站起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嘴里嚅喏道了一句“干什么?魂丢了?”,然后踢着拖鞋走开。


    挂断电话,程世英拿下手机,看着手中被按灭的屏幕,浴室里水汽蒸腾,没多久屏幕上已经布满水汽。


    程世英沉默半晌,拇指在屏幕上滑过,把一个号码从黑名单里放出来,拨通号码。


    忙音响了两声,对面便接了起来。


    接得太快,程世英毫无防备,第一时间没有出声。


    对面却很自然地道:“到家了?”


    程世英顿了顿,’嗯’了一声,待发出了音节才反应过来,气氛会不会太熟悉了?


    楚何的声音传来,也’嗯’了一声。


    两人一时陷入了沉默。


    程世英举着手机,场面话在舌尖饶了两圈,却不知为什么说不出口。


    半晌后,楚何主动问:“怎么了?”


    他的语气平静,声音比之前更加清晰,丝毫听不出刚才连打了十多通电话。


    程世英一顿,干脆放弃了场面话,直接道:“你现在在做些什么?”


    楚何顿了一瞬:“我?” 对面传来些许窸窣声,道:“我在做饭。”


    程世英又是一顿,抬手捏了捏眉心,觉得他可能是酒还没完全醒:“我不是问这个——” 他顿住,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委婉地道:“我听说了一些传言。”


    对面静了一瞬,没有说话。


    程世英将他的沉默译为心虚,抿了抿唇:


    “我们……也算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你的心情我明白,但有些事情不能操之过急。”


    他顿了顿,想起楚何半途辍学,倒是动了点真心:


    “以你的头脑,做点稳当、长远的事情,也一定能行,不用这么着急,还是安全最要紧。“


    楚何好半晌没说话,此时忽然道:“我们还是朋友?”


    程世英一愣,略微犹豫,还是道:“当然。”


    电话那头静了片刻,接着传来微微带笑的男声:“我以为……上次吓着你了。”


    程世英呼吸微滞,忽然有点后悔打了个这个电话。他静默两秒,再次掐了掐眉心,语气冷下来:“我就说这么多,你好好想想。“


    说完便要挂断电话。


    “等等。” 楚何叫住他:“你以为我在做非法的生意?”


    程世英动作一顿:“你没有吗?”


    楚何道:“我没有。” 随即问:“你听到了什么?”


    程世英略微犹豫,认为当事人有知道外面流言的权力,于是将事情简化了一些,没有透露郑家明和郭兆基的名字,简单的说了一遍。


    楚何听了,语气里带了点笑:“你相信这些?”


    程世英听到这句话,耳根微热,略抿起唇,实际他不是会相信流言的人……但最近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奇怪:


    “如果不是真的,当然更好。” 他道。


    楚何说:“流言不是真的,我没有做过违法的事。”


    他的语气让程世英莫名产生了些许信任感,他觉得楚何没有说假话:


    “那就当我是小人之心了。“ 他道,还是忍不住问:“那你做什么要雇佣安保团队?”


    楚何回答:“防备有心人。”


    程世英本来想说港城有什么人能让他防备,但下一秒就想到了都在通过不同渠道调查楚何的郑家明、郭兆基,还有他自己,顿时无话可说。


    夜色已深,一缕凉风从窗缝中吹来,浴室里的热气渐渐消散,浴缸里面的水有些凉了。


    程世英低头捋了把头发,从浴缸里面站起来:“那就好——”


    他的身体带起水花,满缸的水随着他的动作晃动,发出哗啦啦的水声,程世英动作一顿,忽然意识到这边声音能被对面听见。


    但已经太晚了,他没来及挂断通话。


    “你在洗澡?” 楚何问。


    程世英拿着手机,一时进退两难。这本来没什么不好回答的,但电话那头并不是他的普通朋友,而他正赤身裸*体地站在浴缸里。


    他静了片刻,抬脚跨出了浴缸,也不管发出了多大的水声,伸手迅速拿过浴袍披上:


    “嗯。” 程世英单手系上衣带:“我挂了。”


    “好。” 楚何没有再追问下去,却又道:“既然我们还是朋友,就不要再拉黑我了。”


    程世英一顿。


    在安静的浴室中,楚何低柔的声音格外清晰:


    “还有,不用调查我。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就好。”


    第26章 宣布破产 次日,程世英打电话召回了私……


    次日, 程世英打电话召回了私家侦探。


    他当然没有要再联系楚何的准备,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让侦探调查也没有意义了。程世英也不觉得他一定要知道楚何的什么事,甚至有些后悔之前那通电话。说到底, 楚何的钱从哪来, 和他有什么关系?


    第二天彻底酒醒, 他也做不出什么拉黑号码的中学生行径, 于是楚何的号码就这么静静地躺在了他的通讯录里。


    短暂的休息后, 他很快又忙得脚不沾地, 连续会见了几次郑氏派来的律师团队和刘伟豪等人, 漫长的交涉和谈判花掉他的大部分精力,以至于后来郭兆基打来几次电话,他都要不没接电要不说了几句话就挂断了。现在和郑氏的谈判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期, 他需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对, 实在是没有时间去关心郭兆基口中的那些八卦。


    经过几轮的紧张谈判,程世英终于还计划的时间之内和郑氏打成了协议。


    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晴天, 程氏集团宣布破产。


    在消息宣布的前夜, 程世英在公司办公室里坐了整夜,公关部连夜撰稿, 全部门都在为危机公关做准备, 程世英作为管理者和实际控制人, 也全程坐守在公司。


    到了后半夜,一切忙碌和混乱才逐渐平息下来。


    程世英坐在落地窗前, 头靠在椅背上, 举着一瓶冰镇矿泉水贴在眼睛上。


    身后的落地窗外,城市的星光点点,天幕已经隐泛白。


    王助理陪在他身边, 还开着电脑,屏幕上的蓝光照亮他紧张的面孔。


    程世英仰着头,将水瓶放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接着便见王助理还盯着电脑屏幕,程世英转过了脸,站起来走到他身后。


    他以为王助理还在做工作,结果走过去一看,发觉他竟是在盯着新闻页面看,登时微微一愣,挑了挑眉:“你在看什么?”


    王助理都没注意他的接近,吓了一跳,立即转过身:“程先生!我……” 他踌躇片刻,道:“我紧张啊。”


    程世英见他的紧张不似作伪,被他逗笑了:“我都不紧张,你紧张什么?”


    王助理在昏暗的室内看到他的笑容,心脏剧烈跳动了两下,接着耳根开始不自觉地发热。不过说得也是,这可是程世英自家的产业,他这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程世英见他这样子,俯身伸手将他的电脑合上:“行了,别看了,眼睛都看红了。”


    王助理的脸色登时涨得更红,忍不住抬手扶了扶眼镜,他熬了一整夜,眼睛干痒发红,全都是红血丝。


    然而反观程世英,这些日子比他熬地还晚,但目光清澈,眼白微微泛蓝,清澈的浅棕色瞳仁如一只玻璃珠。


    果然是同人不同命,大家都是人,怎么好像配件都不一样?


    王助理神飞天外时,程世英正在看他的眼睛:“真是好红,你等等。”


    王助理还没反应过来,便见程世英转身进了与办公室相连的休息室,出来时,手上拿了一条热毛巾。


    王助理目瞪口呆:“程、程先生,您这是——”


    “闭眼。” 程世英趋近,伸手将他的眼镜拿下来:“拿热毛巾敷一下。”


    王助理整个人僵住了,下意识地遵循指令,闭上了眼,感受到湿热的毛巾盖在了他的面孔上。


    “就这样敷一会儿。” 程世英的声音传来。


    紧接着,他身边的转椅被拉开,四个滚轮滑过地面,有人坐在了椅子上面,体重压在座椅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程世英坐在了他身边,低低叹了口气。


    一股香风袭来,王助理的身体登时更僵硬了,脑子里像是万马奔腾而过,谁会熬了三天夜身上还会是香的?


    有些时候他真觉得自己这个上司像是天上的男仙子,或是什么由蜂蜜和牛奶做成的东西,总之不是普通的血肉凡躯。他僵直地坐在转椅上,眼睛被毛巾盖着,想到程世英就坐在身边近在咫尺的位置,想睁眼看看他,但又不敢将脸上的毛巾取下来。


    程世英坐在他身边,用头撑着脑袋,静静地等待。


    巨大的落地窗外,天空一点点亮起,鱼肚白渐渐染上暖色。


    程世英注视着表盘上的时间,秒针一格一格走过去,向时针靠拢。


    早晨九点零一分,程氏正式发出公告,宣布企业破产。


    在同一时间发出的还有三篇公告,分别宣布了三桩并购计划。


    王助理不停刷新网络页面,网页加载出来:“公告发布了。”


    几乎就在下一瞬,程世英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发出一声铃响。接着,铃声开始接连地响起,几乎连带着会议室的桌面都在震动。


    王助理哽着脖子,整个人都僵住了:“程、程先生——”


    程世英向他抬手示意稍安勿躁,拿起手机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接起电话。


    王助理坐在位置上,电脑和手机的信息提醒也很快想起来。程氏破产的消息一石激起千层浪,他作为程世英的身边人,知道这件事已经很久,但对于其他员工来说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稍微和他相熟的同事都发来消息,王助理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忙得额角都出了一层细汗。


    一个小时后,他终于发觉自己永远不可能回完这些信息,终于放弃,逃避般地合上了电脑。


    没完没了的消息提示音一停,会议室里只剩下程世英不疾不徐的声音。


    这一个小时,他站在窗边,一个接一个的电话打进来。对面有银行,程氏的亲戚,供应商,大客户,商业伙伴——


    王助理相信里面定有言辞激烈者,但程世英的语气始终不疾不徐,口条清晰流畅,那张神情平静的面孔一点崩裂的迹象都没有。


    王助理对他佩服地五体投地。


    一开始,他只是觉得震慑于这位上司的身份,但经过这一遭,他由衷地对程世英产生了敬佩。王助理不禁有些后悔——如果不是程氏破产,他情愿跟着这么一位上司。


    程世英靠在窗边,随着日头升高,阳光变为金色,透过玻璃晃在他的眼睫上。


    对面的供应商情绪有些激动,反反复复道:“程先生,我是信得过程氏才签的单啊,现在……出了这么大事,无论如何,还是看在情面上——”


    程世英不厌其烦地安慰他:“是,已签的单我们一定会负起责任,这点您放心。”


    他的语气是那么坚定而富有耐心,供应商的声音逐渐平稳下来,程世英又和他说足一刻钟时间,对面才堪堪挂断通话。


    程世英放下微微发烫的手机,耳边仿佛还回响这电话那头的声音,不到一秒,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接的电话太多,他没有看号码,直接接了起来:“你好,我是程世英。”


    对面没有立即说话,半响的空档之后,程世英蹙了蹙眉,心中刚刚升起疑窦,就听见对面传来一个个声音:


    “世英。”


    程世英一愣。


    是楚何。


    程世英静默一瞬,没想到这时会接到楚何的电话,对面接着道:“你的声音有点哑,去喝点水。”


    男人的声音偏冷,程世英听了,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唇,这才意识到他确实渴了。接了这么多电话,一口水都还没来得及喝。


    他举着手机转过脸,向王助理指了指桌上的矿泉水,同时道:“你有什么事?”


    楚何早就知道他们家破产的事情,现在打过来,程世英也不知道能有什么事,总不会是祝贺他的。他自王助理手中接过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便听到对面道:


    “没什么事。”


    楚何道:“不过我想这时候,你应该宁愿聊聊天。”


    程世英举着水瓶的动作一顿,这句话倒是不假。


    现在约莫有一千个人想打通他的电话,他和楚何虽然不尴不尬,总比被银行和供应商追着讨债要好。


    过去的一个小时,他虽然在尽量维持体面,但也亦差不多到了极限。他这几日加起来睡眠不足七小时,现在阳光明晃晃地刺进眼球里,脑后的神经似是也被牵着发痛。


    他喝几口水,靠在玻璃窗上,过去一小时绷紧的神经稍稍松弛,疲惫立即顺着背脊爬上:“你想聊什么?”


    楚何在对面道:“什么都行。”


    他这样说,却没有开启话题,而是沉默了下来。


    程世英对此并不意外,从以前开始,楚何就不是个健谈的人。


    他也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又喝了口水,轻轻阖上眼隔绝阳光,耳边很安静,隐约传来些微的呼吸声。


    程世英不说话,对面也不说话,在朝阳之中,他们沉默了或许两分钟,或许更久。


    王助理坐在一旁,试不试投来好奇的目光——程世英的朋友很多,他没少见他打私人电话,但没见到他跟谁打电话是这个状态。


    程世英待人很好,而且是待谁都很好,通话时也很难听出亲疏。但他从没见过程世英和谁打电话是这样沉默。


    但这沉默之中,又有种稀松平常的……亲密,让他觉得对面的不会是一般的朋友。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楚何忽然道。


    程世英问:“什么?”


    “程氏还是卖给我比较好。” 楚何道。


    有一瞬,程世英几乎认为自己听错了,然后失笑:“我以为你看了报道?并购计划早就制定好了。”


    “我看了。” 楚何的声音平静:“零售和珠宝……你不想要就算了,剩下的我会买下来。”


    程世英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楚和的语气平静而轻易,似乎谈论的不是放在世界也算首屈一指的大型并购,而是在菜场买菜。


    程世英哭笑不得,在几秒间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半晌后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楚何,你到底在想什么?”


    从中学时期开始,他经常拿这句话问楚何。楚何的话很少,心思却很深,程世英有时会与他深潭般漆黑的眼眸对视,看不清他在想什么,于是一遍遍地问,你在想什么?


    关于他的目的,程世英是知晓的,楚何约莫是还喜欢他。


    与很多人所认为的不同,程世英对自己的魅力很了解,他不喜欢张扬,但不代表对自己没有自信。他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得到他人的喜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楚何表现地这么明显,他如果还意识不到,那未免太刻意了。


    “我以为我上次已经跟你说清楚了,我们已经结束了。要是想做朋友,我很欢迎,但是朋友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程世英语气依旧温和,似乎是真的很疑惑:“所以……你现在到底在想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对面有几秒的沉默。程世英睫毛微微敛下来,神色淡了些。他确实是想知道楚何在想些什么,但也对于他的重复接进有点疲倦了,如果楚何跟他挑明,他可以正式地拒绝对方,把话说清楚,对他们双方都好。


    半晌后,楚何开了口,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如果你和郑家的交易出了问题,打给我。”


    接着,电话被挂断,传来阵阵忙音。


    程世英挑了挑眉,放下手机。


    楚何的电话刚刚挂断,就又有新的电话打了进来。程世英扫了眼名字,闭了闭眼睛,干脆关了机,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王助理在旁边已经看呆了。


    这是什么情况?前女友来求复合?


    他从来不知道程世英有过女朋友,而且……他惊疑不定地看着程世英俊美的侧脸,有点不敢相信上司蔷薇色的完美嘴唇里能说出那么冰冷的话。


    这算什么,温柔一刀?


    王助理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不禁代入了电话那头可怜的不知名女士,如果是他听到程世英说这样的话,估计心已经碎了。


    王助理太惊讶,以至于程世英看向他的时候仓皇地转过了头,僵硬地看着电脑屏。


    “有人联系你吗?” 程世英走到他身后,声音一如往常,熟悉的香味环绕住了他,手臂从他身边跨过,握住鼠标点开屏幕上的显示99+的消息:”看来有很多人。“


    王助理从背脊到后脖颈都是僵直的,不敢转头去看上司的脸。程世英好像突然变成了一片带刺的花圃,他向后靠一靠,就会被扎得鲜血淋漓。


    程世英没注意到他的异常,在身后道:“今天HR会正式介入,你不用太有压力。”


    王助理半个字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在想,程世英莫不是在背地里是个花花公子?喜欢他的人一定是很多的,他能够想象和程世英这样的人交往,过程中一定是很甜蜜的,但被程世英甩,一定会让人刹那间从天堂掉到地狱。


    王助理正出着神,一只手按在了他的左肩上:“你怎么了?”


    王助理这才猛地回过神,舌头打结:“程先生,对、对不起,您刚刚说什么?”


    程世英毫无怪罪的意思,笑了笑:“我问股票怎么样了。”


    王助理这才想起自己的工作任务,赶紧调出界面,道:“股价……还好,刚开盘的时候跌得很凶,现在差不多稳住了。”


    一般来说,公司破产对股价都是毁灭性的打击,毕竟一旦走到破产清算的地步,他们手中的股票就会变成废纸,所以在程氏宣布破产的初期市场上也出现了恐慌抛售,但在程氏紧接着宣布三桩并购计划后,这个趋势得到了显著的缓解。


    毕竟程氏所宣布的并购项目中,买方都是有名有姓的大公司,这给了股民信心,比起现在抛售股票承受损失,不如看一看重组之后还有没有转机。


    其中,郑先同对媒体的讲话起到了很大作用。


    一个小时前,郑先同在出席董事会议的路上被记者拦住,对此事回应道:“现在生意不好做……我们商场上的人,能帮忙都是要帮的。阿英是个好孩子,我跟他父亲这么多年的交情,他就像我的亲儿子——”


    视屏流传到网上,立即有媒体盛赞郑氏有人情味,有道德有操守,乃行业标杆。也有媒体揣测港城富豪圈内是否也有所谓的’守望法则’,几大家族彼此互相帮扶,于惊涛骇浪中鼎力于不败之地。


    王助理看着这些报道,都觉得有点膈应,忍不住道:“这位郑董也太会做好人了。”


    他那位尊女婿刘伟豪先生是怎么带着律师团大耍威风的,他可还记得呢。


    程世英也看到了这些报道,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合上了电脑屏,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家吧,这几天辛苦你了。”


    王助理一怔,下意识地抬起头:“可是——”


    程世英向他笑了笑:“我看你熬得也不行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而后顿了顿,又道:“我们已经做到了最后,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命运吧。”


    王助理闻言,竟鼻子一酸,’嗯’了一声。他知道员工共情资本家是个愚蠢的行为,但跟在程世英身边三年,每天看着他为了程氏奔波,眼见着高楼终于塌陷,他也不免沉声些触动——尤其是担心程世英。


    这样一个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公司没了,他该怎么办呢?


    “程先生,你怎么办呢?” 他忧虑地道:“现在外面一定有很多媒体。”


    程世英向他笑了笑,转过身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向他抬了抬手:“不用担心我,我有办法。”


    王助理只得担忧地目送着他走出门外。


    程世英乘电梯下到最底层,他常开的宾利旁边停着一辆小福特汽车。


    这辆车之前被晶姐开去买菜,程世英也开的很熟。他拉开车门,踩下油门,车辆缓缓驶出地下车库,由后勤通道驶出,到了大厦背后的小街。


    港城媒体是出了名的无孔不入,这道出口也有十几个记者伏守。但看见是一台又旧又破的小福特开出来,大多数人看了一眼就毫无兴趣地转过头去。毕竟程世英行事再低调,也不会屈尊降贵去开这么破的车,再说此刻程氏刚刚宣布破产,程世英应该急迫地想撑起门面,以证明他没有从原有的阶级滑落。


    只有一两个较为机敏的记者道:“这车贴了防窥膜,有点奇怪,上去看看。”


    立即有人开了面包车追上。


    程世英自看到后车,收回目光,没有惊慌,脚下踩下油门,转动方向盘,福特车立即从小巷飙出,很快转入另一条小路。


    后方的面包车没想到他会忽然加速,赶忙追上来。


    然而出了路口,却发现福特车已经不见了踪影。


    “奇怪,去哪了?” 开车的记者找不到人,想到反正里面也不是程世英,也没太在意,耸了耸肩,很快把车开转了回去。


    程世英坐在车内,点着香烟,看着面包车自巷口驶过,低头将烟头扔进还剩一小层水的矿泉水瓶中,缓缓将车驶出了小巷。


    或许在他人眼里,他是个但凡出门都有司机接送的少爷,但程世英其实很会开车。上大学时他也只开这么一部小福特,和朋友横贯过整个美洲大陆。


    他本市街巷的了解也不比这些记者少,对于媒体的纠缠,他自小便有经验,所以自信这么一点风波还用不着保镖。


    事实证明也是如此,他一个人一辆车,很快汇入车流,跟港城成千上百个普通的上班族没什么两样。


    程世英没有回程宅,他知道这会儿在外头埋伏的记者一定不少,他提早给家里的佣人都放了假,此刻的程宅就是空楼一座。


    他驶到名下的另一处房产,是一栋高层公寓,他从未来过,昨天雇清洁工来打扫了一下,当个临时的落脚处。


    进了公寓,疲惫立刻席卷了他。程世英感到浑身酸痛,眼皮似有千斤重,他几乎是闭着眼睛走向卧室,只想一头栽倒在床上。


    但在这之前,他得先给远在葡国的程子钰报个平安。


    程世英在床上坐下,闭着眼将手机开机,然后屏幕刚刚亮起,一个电话就打了过来。


    程世英认出那是楚何的号码。


    他蹙了蹙眉,又松开,觉得有些奇怪——他以为在刚才的对话中,楚何至少有一段时间不会来烦他。


    在他思索期间,电话因为未被接听挂断。但很快,另一个电话又打了过来。


    程世英有片刻的犹豫,还是接了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就道:“你在哪里?”


    声音很急促。


    程世英困得脑袋疼,揉了揉眉心:“你有什么事?”


    楚何道:“我问你在什么地方。”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隐隐的压迫感。


    程世英皱了皱眉,在极度的困倦下没有耐心在和楚何周旋:


    “我在哪里不用你关心。” 随后道:“我现在要休息了,别打扰我。”


    说罢便挂断了电话,他再也没有力气给小妹打去电话,只编辑了一条短信发过去,告诉她不用担心,便再次把手机关机,扭头倒在了床上。


    第27章 突发 待他再次醒来,已经是深夜。顶层……


    待他再次醒来, 已经是深夜。


    顶层公寓的落地窗外,华丽的灯光在楼底闪烁,一路绵延至海边。


    程世英自床上坐起,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西装, 现在衬衫和西裤都像铁板一样箍在他身上。他没办法再这样睡下去, 也没办法忍受身上的味道, 便从床上起来去浴室洗澡。


    这里没有陈管家帮他放洗澡水, 程世英没那个耐心, 走进淋浴迅速地把自己洗了个干净。


    他穿着浴袍走出浴室, 看见斜放在床榻上的手机, 这才想起临睡前的那通电话。


    楚何为什么忽然想知道他在哪?


    程世英得到休息,头脑重新开始运转,缓缓皱起眉——简直就像, 他之前一直知道他的位置, 忽然不知道了,才急着打电话来确认。


    程世英思索着, 他联想到了之前被楚何派来的保镖, 眉头越皱越紧——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想起的电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程世英回过神, 低头看向手机屏, 他刚刚开机, 一个电话就打了进来。


    是王助理。


    程世英心下猛地一跳,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迅速接起童话:”王助理, 怎么了?“


    “天, 程先生,你终于接电话了!”


    电话那头传来王助理惊慌的声音,他的语气很焦急, 气息有些不稳:“我、我从刚才开始就在打您的电话,一直不能接通——”


    王助理听起来都要急哭了。


    程世英沉下声,试图让他镇定:“别慌,出了什么事,告诉我。”


    王助理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找回了理智,在听筒那头大声道:“黄总监一个小时前联系我,他发现,今天有人在二级市场上大量收购被抛售的股票!”


    程世英呼吸一顿,拿着手机的五指收拢。


    王助理继续在对面道:“他们是分仓买入的,我们一开始没有发现,黄总监下午的时候才通过交易关联发现——”


    程世英皱起眉,这当然不是个好消息,而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但他听到时,心中更多是诧异而不是恐慌。


    在二级市场大量扫购股票,这是个标志性的动作——有人想要进行恶意收购。


    恶意收购足以让一家上市公司警惕,但程氏……程世英实在想不到有谁会刻意来收购刚刚宣布破产的企业。但凡是业内稍微懂点行的人,都知道程氏背负的债务是个天文数字——当初他和程宏裕苦心经营,脚不沾地地忙了好几年,才找齐了现在的三个买家。


    怎么会有人在公司宣布破产后突然跳出来,要收购——


    程世英思绪一顿。


    王助理还在对面说着什么,程世英轻轻打断他:“你等我两分钟。”


    他将王助理的通话暂停,接着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忙音响了不到两声,电话就被接了起来。


    “睡醒了?” 对面问。


    程世英开门见山:“股票是你买的?”


    对面静了两秒,而后道:“不是。”


    程世英皱了皱眉,静了片刻,道:“……你知道,我会查到的。”


    “我知道。” 楚何道,又重复了一遍:“不是我。”


    他顿了顿,又轻声道:“我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


    程世英自动过滤了最后一句,抿起唇,倾向于相信楚何——他虽然性格古怪,却并不是个不诚信的人。同时他陷入了更大的疑惑之中,如果不是楚何,还会有谁?


    “你想知道是谁吗?”


    对面响起楚何的声音。


    程世英一顿:“你知道?“”我知道。”


    楚何给出肯定的答案,声音轻柔,隐隐带着些引诱:“我可以告诉你是谁。”


    程世英皱起眉,心窍突然灌入一股凉气。


    像是突然踩空了楼梯,程世英呼吸微紫,然后略急促地吸了一口气。


    楚何知道所有事。


    程世英意识到。


    到了今天,他再想把楚何往好处想,也察觉到楚何正在紧密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或者说,用’观察’这个中性的词语也太过温和了,说楚何是在’监视’他也不为过。


    自从他在葬礼忽然出现以来,就有一双眼睛在若有若无地盯着他,他的公司,他派出的侦探,还有他的人。


    程世英想起那些保镖,在玟华庄园时他告诉过楚何把那些人撤走,但显然楚何没有听他的。那些人……很可能依旧在暗处跟着他,他昨天甩掉记者时,有可能将那些人也甩掉了,所以楚何才会打过来询问他的位置。


    如果再想深一些,这些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就开始跟着他了。或许从葬礼的时候开始,或许更早——


    程世英坐在床边,卧室的门打开着,一道阴影自门板些斜着映在地板上,将灯光划为两半。


    一股凉意顺着他的背脊窜上,程世英周身发冷,冷气好像极速带走了他身上沐浴后的温度。


    说实话,楚何在墓园第一次提出要买下程氏,并要和他结婚时,程世英并没有放在心上。而到了今天,他逐渐意识到,楚和完全是认真的。


    他没有过多地来接触他,但一直躲在暗处,静静地观察他,像个训练有素的猎人,匍匐在黑暗之中,等待着最佳的时机。


    但是……他在等待些什么?程世英睫毛颤动,一半是惊诧,一半是费解,不明白楚何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其实也不怪程世英无法理解这一切。


    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温和而有余地的。


    程氏从他上头两、三代开始就已经很富有了,他出生以来面对的就是一个被金钱粉饰过的世界。有最够的经济基础,任何激烈的对抗都被精心铺上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生活在一个真空的世界里,没有人会在他面前说脏话,或者咒骂、抱怨、吵闹。


    所以他无法理解楚何会完全出于感情的目的做到这个地步。


    然而他再震惊,也不便在楚何面前流露出来,他脑中思绪纷杂,面上却只是沉默了一秒。而后问:“你的条件是什么?”


    对楚何的举动有了更深的了解,他不再认为对方会单纯地告诉他这些信息。


    对面安静了一瞬,而后道:


    “不要去公司了,这件事我会帮你处理好。”


    他顿了顿,而后补充道:“之后我们再慢慢谈收购的事。”


    程世英微微睁大了眼睛,好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对着空气’呵’了一声。


    而后,他终于维持不住温和体面的表象:“你还记得这是我的公司吧?”


    对面顿了一下,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情绪不对,语气再柔和了一些:


    “当然。” 他道:“公司会一直是你的——”


    程世英不想再听什么结婚后转让股权的鬼话,直接打断他:“那就不要再插手。”


    “我的公司,我的生活,都和你没有关系。” 程世英神色冷然:“听懂了吗?”


    楚何没有说话。


    程世英没有在意他的沉默:“我不想再重复第三遍。你的那些人,立刻给我撤走。”


    他说完,挂断了通话,转回王助理的那通:“我马上到公司。”


    他站起来,迅速穿好衣服,下楼开出那台小福特车,背着城市的夜色一路驶向公司。


    繁忙如港城,在凌晨时分也静了下来,程世英将车提速,降下车窗,夏日夜晚的熏风自窗口涌入,吹乱了他的额发。


    他看着前方逐渐逼近的中环大楼,冷意还没从眉眼间完全消退。他很少生气,特别是对于亲朋好友,但这次是楚何越界了。


    程世英单手握着方向盘,最初的惊慌过去,理智回笼,他不需要从楚何口中知道买入那些股票的人是谁。如果对方的目的是恶意收购,那必定会主动和他们接触。


    他一路驶向程氏——白天聚集在此地的记者已经散去,他开入车库,坐上电梯来到办公室。


    财务团队的核心成员,王助理,和参入与郑氏并购项目的重要人员都已经到了会议室。


    程世英快步走进去:“对不起,我来晚了。”


    王助理第一个站了起来:“程先生——”


    他抬起手,向众人抬起手,示意他们不用站起来。


    众人犹豫了一下,知道这位小程总不像程宏裕一样注重形式,加之半夜被叫起来加班怨气都很重,便都坐了回去。


    程世英也坐下来,抬眼看向坐在首位的财务总监:“查到是谁了吗?”


    黄卓汀摇了摇头:“还没有,追踪持股账户需要一些时间,现在股交所没有开式,很多信息还查不到。”


    他的脸色很不好,倒不太是为了半夜加班,而是没想到临门一脚还有人会突然有人蹦出来搞这一出。


    作为财务总监,程氏的投资,股价,还有财务规划都在他的管控范畴之内。他本来早已跟另外的公司谈好,一个月后就会从程氏辞职,去该公司任投资总监一职。对面当时接受他的申请,一部分也是看在他于程氏任职期间所有的几桩收并购经验,虽然程氏破产不是一件好事,但能在其经营不善期间成功辅助企业下车,也能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他作为企业财务总监的能力。


    眼看着重组计划宣布,程氏的股票在初期的下跌后迅速平稳,甚至还有些回涨的趋势,就凭着这个丝滑的股价,业界都会高看他一眼。


    谁知道不知从哪给他杀出个回马枪,要不是他谨慎,昨天一直在关注股市,不知等多久才能发现!


    黄卓汀气不打一处来,坐着不停地抖腿,一个员工慌张路过碰掉了他桌上的文件,立即大卫光火:“毛手毛脚地干什么?叫你查的数据查到了吗?慌脚鸡一样地乱走什么?!”


    员工被他吼得怔在原地不敢说话,程世英看了他一眼,道:“好了,别说这些了。找出是谁做的要紧。”


    黄卓汀闻言,勉强压回怒气,员工趁机赶快回到座位坐下。


    会议室里气氛压抑,所有人都没想到在程氏宣布破产的第二天就出了这种乱子,封闭的会议室内敲击键盘的声音不绝于耳,众人都在加紧从各种渠道试图找出在二级市场扫货的人是谁。但此刻交易市场还未开市,很多信息无法查到,会议室内的气氛尤为紧张。


    程世英在旁边帮不上忙,只得叫了咖啡和夜宵来。员工们忙得连东西也没心思吃,只一个劲地猛灌咖啡。


    黄卓汀虽是憋了一肚子气,但好歹没忘记本职工作,对程世英道:“趁这件事还没公布,我们得先想好对策。”


    程世英看向他,点了点头:“明天我们和郑氏有电话会议,我会要求改为线下,你和我一起去。”


    黄卓汀认可了他的想法:“是,现在必须稳住郑氏。”


    他说罢,将他这张俊俏的脸细细打量了一遍,没有在大少爷身上发现崩溃的迹象,心中隐隐惊讶。


    他知道程世英比圈子里其余的那些草包二代要高出一线,但到底是个没吃过半点苦的年轻人,在大事前心态如何平日里是看不出来的。温室里养出的少爷小姐大多神经纤细,遇到一点小事就喜欢大喊大叫,如果程世英也这么经不起事,他宁愿先不告诉他。


    没想到程世英不仅没有崩溃的迹象,看样子还对反击恶意收购的手段有所了解。


    面对恶意收购,业界常用的手段的其中一种是White Knight (白衣骑士),指的是引入友好第三方以更高的价格收购公司,以抵抗敌意收购者。


    郑氏本来就是程氏的合作伙伴,收购各项事宜已经差不多都谈拢了,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攻击,程、郑两家该是站在一条战线上面的。黄卓汀甚至将这件事善加利用,说不定能趁机逼郑氏把收购价抬高一些。


    这么一想,黄卓汀内心邪火消了些,还反过来安慰程世英:“小程总,您也不用太担心,或许就是哪个投机商人想抄底。”


    程世英没有回应,他转头看向窗外。


    接近清晨,天际一点点亮了起来,远处城市上方的天幕由沉黑转为浅蓝,再渐渐变为鱼肚般的白色。他注视天幕下中环建筑模糊的轮廓——在港城这个销金窟,名利场,投机者是很多的……但他脑后却似有一根神经在紧绷跳动,提醒他这件事情并不简单。


    会议室内敲键盘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天光大亮。


    车流渐渐汇入中环,引擎,刹车和名单声从楼下浮上来,这座城市在渐渐苏醒。


    程世英在来之前只睡了几个小时,此时困倦爬上来,端着半杯冰咖啡提神。王助理在隔壁打开了早间新闻频道,再有两个小时,还在岗位的员工就会抵达程厦。


    程世英见几个投资部的员工熬得双眼通红,叹了口气,放下咖啡站起身:“行了,今天先——”


    他的话被急乱的脚步声打断,王助理冲进会议室:“程先生!”


    程世英转过头,看到王助理急切的神情和青白的脸色,心下猛地一颤,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在员工的注视下跟王助理走到隔壁,黄卓汀也跟着,一进门,新闻女主播优雅醇厚的声音灌入耳中:


    “今早,兴文资本联合程泽远发布通告,将对昨日宣布破产的程氏集团业务发起收购。据悉,程泽远乃日前病逝的知名企业家程宏裕先生之子,于收购细节该方暂且未透露——”


    程世英顿住脚步。


    黄卓汀慢一步走进房间,瞪着新闻上的滚动字幕整整三十秒才读懂上面说的是什么,当即道:“他疯了吧?!”


    第28章 谈判 黄卓汀目瞪口呆,第一反应是不敢……


    黄卓汀目瞪口呆, 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


    豪门子弟争夺家产在本市是很常见的,但前提是要有值得争的啊!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这里头的行为逻辑,程氏内部这时应该是一致对外的,赶快把集团背负的巨债甩出去才是最要紧的, 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人搞争权夺利这一套?说到底, 如果程氏并购失败, 真走到破产清算那一步, 手上握再多的股票也会变成一把废纸。


    在巨大的震惊中, 黄卓汀扭头看向程世英:“小程总, 你、你弟弟这是干什么?”


    此话一出, 程世英还没说什么,王助理首先向他瞪视。


    黄卓汀一顿,差点咬到舌尖, 他讲错话了。程泽远一个私生子, 现在又做出这种事,程世英心里一定比谁都膈应。黄卓汀屏气凝神, 小心翼翼地看向程世英。


    程世英的侧脸微微发白, 没什么表情:“我不知道。”


    液晶屏的亮光映在他的面孔上,浅棕的瞳仁折射出冷光。


    新闻中正播放程泽远走出某公司大楼的画面。一帮记者蜂拥至他的身边, 闪光灯中, 程泽远一身正装, 白胖的脸上神色意气风发,头发用大量定型剂梳至脑后, 笑盈盈地接受记者提问。


    记者把话筒伸到他面前:“程先生, 请问您突然扫购郑氏股票,是不是为和哥哥打擂台?”


    程泽远显然对问题早就准备:“说不上什么打擂台,我是爹的儿子, 程氏集团本来也有我的一份。”


    记者记者问:“但程氏现在已经破产,请问您对后续的经营难度和债务偿还有什么计划吗?”


    问得好!


    黄卓汀在内心喝了一声彩,这是他最想问的问题。


    程泽远似是很享受这种被众心捧月的状态,抬了抬肥厚的下颌:“我自有我的办法。”


    黄卓汀紧盯着屏幕,闻言眉尾抽搐了一下。记者显然没想到他会给出这样的回答,有些尴尬地沉默了两秒,才接着问:


    “现在程氏正与郑氏协商并购当中,请问您有信心可以在竞争中打败郑氏吗?”


    闻言,程泽远面露不悦:“这是我家的生意,怎么能卖给郑氏?”


    在周遭众多的摄像镜头下,程泽远眉心皱起肉条,义愤填膺地说:


    “这件事完全是程世英一人所为,当时爸爸生病,头脑不清晰被他蒙骗,要把我们家这么多年的祖业卖给郑氏。只要我在一天,就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此话一出,黄卓汀和王助理都彻底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愕然地张大了嘴。新闻画面上一片混乱,程泽远撂下几句狠话,退开记者群挤到车上,画面接着被切断,进到了下一条新闻上。新闻又播放了几分钟,王助理才反应过来,走到一旁拿起遥控器将屏幕关闭。


    办公室内安静下来,王助理放下遥控器,神情犹豫地看着两人,憋得脸都有点红了,一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表情,


    黄卓汀盯着黑色的屏幕,愣了半刻,遂缓缓低下头,用手盖住脸用力摩擦了两下脸,抬起头来发出一句中气十足的感叹:


    “……这他妈傻逼吧!”


    他的声音沉着而有力,在房间里回荡了几圈。


    王助理被他的用词吓了一跳,但深以为然,黄卓汀说出了他不敢说的话。


    程世英略微惊讶,不过很快收敛了神情,没有介意,转头向黄卓汀笑了笑:“黄总监是北方人?”


    黄卓汀咧了咧嘴:“对,我父母原籍北京。” 他的笑容里还隐约带着怒气,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小程总,不是我说,您这个……这个家族成员,他到底在想什么?”


    黄卓汀真觉得自己是开了眼了,他以为无论是谁在背后收购这些股票,要不是为了赚取利益,或是有什么别的理由,但他做梦都没想到程泽远竟然单纯是为了争而争。采访他的记者是财经报纸的,提问很专业,程泽远的回答却像是个三岁的孩子,没有理智,全是情绪输出。


    黄卓汀真相把这位身形健硕的程二公子押送到医院照个X光片,看看他的大脑是不是跟大理石表面一样光滑,半条纹路都没有。


    程世英双手放在口袋里,敛下眼:“……他或许是觉得,被公司卖给郑氏,我会得到什么好处吧。”


    黄卓汀大惑不解:“但这桩生意是前董事长亲自牵的线,他不知道吗?”


    程世英沉默片刻,遂牵起嘴角:“他不是说了……前董事长是受我蒙蔽吗?”


    黄卓汀闻言,看向程世英,都有点可怜这位大少爷了。


    他作为全程参与程氏并购项目的高管之一,知道这桩并购的所有内情,程世英所付出的心血他都看在眼里,而且也知道程世英不仅什么好处都没捞到,还要被迫跟郑氏牵’卖身契’。一个大少爷要为了人家的生意打工不说,还会被各种条条款款限制,比他这个打工的还不如。


    程世英付出了这么多,到头来却被个满脑子大粪的私生子背刺一刀……黄卓汀打量程世英的面孔,是真有点佩服他的涵养了,要是被他遇到这种事,一定先打断程泽远一条腿。


    程世英没再接着说下去,而是转头看向王助理:“你去通知投资部的人回去休息吧。” 说罢,他顿了顿,又道:“顺便去去看市场部的人谁来了,让他们查一查兴文投资。”


    王助理点头应下,赶忙走了出去。


    黄卓汀也是这才想起正事,不管程泽远这个蠢货是怎么想的,短时间内收购大量股票都需要经济和技术支持,新闻里提到的这个兴文投资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黄卓汀将业内稍微有名气的投资机构在脑中过了一遍,没听说过这个’兴文’。他正思索着,忽然听见清脆声响,转头看去,程世英唇间衔着一根香烟,正拿着一只打火机试图点火,火机似是坏了,试了好几次都未有火苗冒出。


    程世英蹙了蹙眉,仰起头,闭了闭眼。


    这时,黄卓汀才从他紧蹙的眉间看出了些许郁气,年轻人清晰紧致的下颌线随着抬头的姿态绷紧,重重的叹出一口气,仿佛一只仰颈的天鹅。


    黄卓汀心中一动,这会儿倒是真对程世英有了几分真心。可能是今天见识了程泽远,更加衬托出程世英的可贵,他还挺同情程世英的,摊上这么个爹,还整出这么个私生子。况且现在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他可不能让程泽远把他的下一份工作搞砸了。


    黄卓汀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拿出打火机,向下一按,火苗从中冒出来。


    程世英睁开眼,遂低下头,将香烟与火焰相触。


    黄卓汀给他点了烟,给自己也点上一只,咬着香烟笑了笑道:“小程总,你心里有什么不舒服,可以和我说,正巧我也气得肝疼。”


    程世英被他的说法逗笑,笑意在眉眼间闪过,而后归于沉寂,拉开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黄卓汀也跟着坐下来,抬眼看向他。程世英坐在冷光下,眉目低垂,香烟夹在指间,脸色有些微微发白。


    人都是视觉动物,黄卓汀看着程世英带着些憔悴,但’我见犹怜’的脸,心想他年轻的时候有这个长相也就不至于到了现在还单身了,不觉将声音放缓了些:“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程世英垂着眼,冷光照下来,眸底有些许冷光:


    “我在想……” 他神情很淡,仿佛呢喃般地道:“上次打他打轻了。”


    黄卓汀听了,露出惊讶的神情,将程世英上下扫视了两遍:“你还会打人?“


    听到他惊异的语气,程世英有些好笑地抬起眼:“当然。”


    黄卓汀眯了眯眼,目光还是带着质疑,笑了笑道:“抱歉……你家教太好了,我还以为你连骂人都不会骂。”


    程世英也笑了笑,吸了口手上的香烟,尼古丁让神经略微松弛。他确实不怎么会骂人,格斗技术是为了保护自身安全而学的,而他的世界里很少有需要动嘴上功夫和他人争执的时候。如果他会骂人,估计也就不会有楚何那么多事了。


    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他心中刚刚冒出那两个字,口袋中的手机就忽然震动起来。


    程世英拿出手机,看见来电号码,立即皱起了眉。


    黄卓汀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种明显带着烦躁的神情,登时心里一紧,把烟从嘴里拿了出来:“怎么?是程泽远?”


    程世英闻言抬起头:“不是。” 接着手指一动,把号码拉黑,会议室内立即安静了下来。


    黄卓汀看到了他的动作,暗自挑了挑眉。


    他还真有些好奇那号码是谁的了。


    以他的了解,程世英是个很体面的人,他在社交场上长袖善舞,很懂得生意场上人情的重要性,再不对付的人也会留着联系方式,到底是什么人对他做了什么事,能让他做出拉黑这种……孩子气的事情?


    黄卓汀虽然很好奇,但有分寸地没有问,两个人抽完一支烟,休息时间结束,又重新投入了繁忙的工作中。


    程氏两兄弟争家产的消息立即在这座不大的城市里传播开来,股市是最先有所反应的,在宣布破产当天的短暂暴跌之后,股价再次开始下跌。


    这场惊险中透着些许荒谬的股权争夺战也立即上了各大媒体频道,毕竟争家产的豪门多见,争一间刚刚宣布破产的公司就很罕见了。许多财经频道的专家纷纷站出来解读这场股权之争,大多数人还是站在程世英与郑氏这一边的。


    毕竟程泽远从来没有参与过程氏的经营,且包括成绩作假,论文找枪手,桃色绯闻,生活习惯奢侈等等的负面新闻漫天飞,对于他能力的质疑喧嚣尘上。另外也有许多专家认为他只是在前头被利用的傀儡,真正的幕后之人是他背后的兴文投资公司,至于其目的,大概是为了在此乱局之中谋利。


    程氏公关部是最先开始忙起来的,紧急出具了新闻通稿,安抚股民情绪,并重申会继续深入和郑氏的合作,以尽快完成两家的并购项目。


    公关稿对股市的影响收效甚微,黄卓汀看着屏幕上的股价,抬头对程世英道:“最好还是让郑氏联合发个声明,要不然股价稳定不下来。”


    程世英点了点头:“是得和他们好好商量一下。”


    郑氏还没有对这件事发表任何评论,但同意了程氏线下会议的要求,程世英和公司高管一起制定了详细的会议,设定了几个主要目标,缩短与郑氏的并购时间线,立即开始走法律程序,以防止被程泽远和他背后的兴文投资影响。


    隔日,程世英和几个公司高管来到郑氏。


    郑氏大厦离程氏很近,有秘书在楼下等着他们,将众人带入电梯,一路来到位于顶楼的会议室。


    郑氏的体量比程氏还要略大,公司大楼也高出十余层,最顶层的落地窗外可以直接看到繁忙的港口,伊丽莎白港外辽阔的海面泛着金灿灿的阳光。高管中有人惊叹出声,已经开始想象将来在郑氏工作,可以时不时来顶层赏景。


    程世英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他上学的时候时常跟着郑家明进出郑厦。当时还是南边的另一栋建筑,门口有几株繁茂的洋紫荆,全年盛放粉紫色的花朵,非常美丽。


    这几年郑氏迅速扩张,搬了新楼,程世英只来过几次,相比之下却似乎总是缺了一分味道。


    秘书将他领到会议室门口:“程先生,请进。”


    程世英微微颔首,抬脚进入会议室。


    室内已有了几个人,见他走进来,其中的两个站起来。


    郑家明与刘伟豪分别站在会议桌的两侧,上首坐着郑先同。


    程世英脚步一顿。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会前,他们已经将详细的会议示意发给郑氏了,这边应该知道他们想在这次的会议上敲定几项并购的具体事宜。然而,现在会议室里只有郑家人,没有一个公司高管,甚至没有一个律师。


    程世英蹙了蹙眉,首先看向郑家明。


    郑家明穿着一身灰色西装,不知是否是灯光的缘故,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见他看过来,郑家明勾了勾唇,神情却很不自然,眼神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


    程世英心中一顿,接着迅速往下坠去。


    这时,郑先同率先开口:


    “世英啊。” 他面上带着一丝不急眼底的笑意,朝程世英身后示意:“先不用让他们进来,我们先好好聊一聊。”


    程世英眉尾微动,转过头,对上了王助理迷茫中带着点惊讶的目光。


    “先在外面等我。” 他低声道。


    王助理听了,有些茫然,但下意识地觉得事情不太对:“程先生——”


    他还想说什么,程世英却已经转头走进了会议室。


    门外的高管一半疑惑,一半神情凝重,其中黄卓汀面色最为沉重。秘书早有准备,对程氏的人员道:“我们在楼下准备了茶水点心,还请各位移步。”


    黄卓汀的目光移到秘书带着礼貌笑意的脸上,握紧了手里的资料,明白这都是早就准备好的。他额角上青筋直跳,看向紧闭的会议室大门,心中警铃大作。


    程世英文走入会议室,门在他背后关上。


    会议室内四面都是窗户,百叶窗放下来,遮到了窗户最底部。夏日灿烂的阳光被隔档在外,会议室内靠灯光照明,顶光照在巨大的桌面上,折射的冷光映在众人脸上。


    郑家明脸青白,几乎不敢与他对视,刘伟豪的神色还算正常,朝他微微颔首。


    郑先同朝他抬起手:“世英,坐。”


    程世英朝众人点了点头,在郑先同对面坐了下来,抬起眼,


    冷光下,郑先同隐晦地朝刘伟豪抛去一个目光。


    是了,一定是这个大女婿帮他开口,程世英看向刘伟豪。男人镜片上闪过寒光,眼底公式化的笑意消失,正视程世英:“程先生,对于贵司这几日的变故,我们已有了初步了解。”


    程世英对上他的目光,下颌微微收紧。


    刘伟豪宣布:“郑氏希望先暂停并购项目的一切事宜。”


    程世英屏息片刻,而后缓缓呼出一口气,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


    他看向郑家明,后者深深低着头,下巴快要碰到胸口,目光丝毫都不敢朝他的方向偏。


    程世英的目光略顿了顿,而后转回对,双手放在台面上,看向郑先同与刘伟豪:


    “并购不需要暂停,相反应该加快。”


    程世英气息平稳,没有乱了阵脚:


    “这个变故来得突然,程泽远那边也是仓促行事,他就算想要强行进行收购也需要时间。我们这边的项目工作已经完成了大半,现在应该立刻开始准备法律文件,到时候木已成舟,程泽远那边的行动不会影响到我们。”


    刘伟豪有些意外,他以为程世英就算不慌乱失措,也会气急败坏,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冷静下来,还不进反退。他挑了挑眉,开口道:


    “据我们了解,程泽远与其身后的兴文投资持股份额已经接近20%,如果他往董事会里安插人手夺去控制权,必定会阻碍并购的进程。”


    “所以我们需要更快。”


    程世英道。接着,他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中拿出几份材料,放在众人面前。


    刘伟豪定定看了他一眼,伸手接过资料,低头看了看,眉尾微微一跳。


    他手上的是一份董事会意见书,程氏家族中手握重要股份的成员签名都已在上面。他动作一顿,向后翻了一页,发现其后附着股东投票委托书,上面有程氏股东对此次交易的投票意向。


    刘伟豪有些意外,没想到程世英的动作这么快。他原本预计程泽远的行动会在程氏家族内部产生影响,动摇股东会中现在的势力平衡,但现在看来,程世英对除却程泽远以外的亲戚都笼络得很好。


    他的手指在文件边缘上摩擦了两下,转头看向郑先同。


    郑先同拿到文件,甚至没有翻开,只淡淡扫了一眼,道:“太仓促了。”


    他双手交握放在身前,抬眼看向程世英:


    “世英,你还年轻,不知道这种事急不得。暂停并购,也是留给你时间,先把家里的事解决好。”


    他的语气仿若真如一个关心后辈的长辈:


    “家不平何以平天下?坐下来和泽远好好聊聊,不要逞一时义气,家和才能往事兴嘛。”


    此话一出,连刘伟豪都忍不住怔了怔,下意识地看向程世英,害怕真把人膈应坏了,场面难以控制。


    程世英睫毛颤动,神情不变,生忍下了这口气。


    手背的青筋微微绷紧,他将手掌压在桌面上,微微低下头:


    “郑伯,请您再好好考虑。”


    见状,郑先同眯了眯眼。郑家明再也忍耐不住,猛地抬起头:“父亲——”


    郑先同抬起手在空中一顿,打断了他,郑家明嘴唇颤抖几下,。郑先同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右手食指将拇指上的戒指转动一圈:


    “继续并购项目,郑氏会背负额外的风险。”


    郑先同道:“想要再考虑,不是不行。程氏的要价再降低三成。”


    程世英微微睁大了眼睛,也许有数秒,或是一分钟,他沉下眉眼:


    “不行。”


    郑先同没有太意外,挑了挑眉,直接站了起来:“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他走出门外,刘伟豪跟着站起来,略微犹豫了一下,没有第一时间跟出去,而是绕到程世英身边,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


    刘伟豪离开后,会议室里只剩下郑家明。


    他坐立不安,额上出了一层虚汗,转头看向程世英。


    程世英坐在原位,双手放在桌面上,略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半掩着瞳仁。


    “……世英。”


    他撑着椅背站起来,动作慌乱,还被转移的轮子绊了一下,有些踉跄地走到程世英面前:”我——”


    郑家嘴唇张合几次,都开不了口:“我——对不起……”


    程世英忽然抬起眼:“对不起什么?”


    此刻,四周的百叶窗缓缓向上张开,金色的阳光照进会议室,几道光束照在程世英脸上,他浅棕色的眼眸亮若琥珀。


    郑家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握紧了拳头,在他面前沉默了半刻,才道:“我……我替我爹向你道歉。”


    程世英闻言,垂下眼:“……你替你父亲道歉?”


    郑家明听出了他语气里淡淡的嘲讽,仿佛再说,你有什么资格代替郑先同说这句话?


    郑家明的脸骤然红了,感到了一股极度的羞愧,恍惚间皮肤似都有了阵阵被针刺中的疼痛。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影响郑先同的任何决定,从头到尾,他只是被父亲利用在程世英面前与刘伟豪扮红白脸的工具而已。


    而程世英也知道这一点,并且对他彻彻底底的失望。


    “我……我会去和父亲说的。” 郑家明彻底慌乱了:“我保证,世英,你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程世英皱了皱眉,偏过头:“没什么好说的,郑氏已经做出了决定。”


    事已至此,他不想再和郑家明纠缠下去,低头收好了资料站起来,朝外走去。


    郑家明见他要走,瞬间慌了,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世英……等等!”


    程世英脚步一顿,转过脸。


    郑家明脸色惨白,对上他的目光,勉强朝他笑了笑:“我们还是朋友……对吗?”


    程世英定定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转头走出了会议室。


    他快步走向电梯,没有管郑家明有没有追上来,低头给王助理发了信息,让他和其他高管都先回公司。电梯门很快关上,阳光被阻挡在外,程世英抬头看着楼层快速往下递减,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电梯快速向下,气压变化让他耳根微微发痛,程世英皱着眉,喉头微动,心里不是没有气。


    正好,他本来就对生意是否该卖给郑氏有所疑虑。


    在谈判的过程中,程氏一退再退……程世英看着下降的数字,心想他至少不用再发愁裁掉剩下的那一大半员工。


    只是怎么支撑程氏运行到找到下一个买家,是待解决的问题。


    程世英觉得不仅是耳朵,他的太阳穴也开始发痛。


    电梯到站,程世英睁开眼,跨步走出郑氏大厦。刺目的阳光洒下来,热浪翻涌,程世英眼前闪过白光,不禁顿住脚步,一阵眩晕中才想起车子停在负一层。


    疲惫与受挫在这一瞬席卷了他,程世英站在原地,不禁抬手按住胀痛的额角。


    “头疼?”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程世英睫毛微颤,睁开眼,入目的是一张苍白的面孔。


    楚何站在他面前,黑色西装,黑衬衫,正抱着手臂靠在车门上。


    第29章 白衣骑士 听到这个名字,办公室里的气……


    程世英露出惊讶的神色。


    与他一臂距离的男人眼尾微垂, 黑玉般的眼睛凝视过来,唇角带着细微的笑,缓缓站直:


    “在郑氏受气了?”


    程世英从怔楞中反应过来,收敛了神色:“你怎么在这里?”


    “你把我拉黑了, 我只好来找你。”


    楚何上前两步, 一股带着凉意的气息突破热浪而来, 程世英透过街上带着尘土的熏风, 闻到一股近似薄荷的香味。


    男人站定在与他半臂的距离, 低下头:“不是说好了要做朋友?”


    程世英这才想起把楚何拉黑的事, 眉头一皱:“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再二再三警告, 让楚何把跟踪他的安保团队撤掉,如果对方还不——


    楚何垂下眼:“我问了你们公司前台,说你来郑氏开会了。“


    程世英思绪一顿, 刚刚翻涌起来的情绪恢复平静, 他又揉了揉额角,察觉到自己情绪有些不稳:


    “好, 你有什么事?”


    楚何微微一顿, 不知从哪里看出来,直接道:“你在生气。”


    程世英皱了皱眉, 抬起眼:“直接说你有什么事。”


    楚何抬起眼, 漆黑的瞳仁比常人略大, 目光在他面上转过一圈,才开口:“我想让你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但今天不是个好时机, 你不高兴,会拒绝我。”


    他把话都说全了,程世英有一时的失语, 顿了半晌才道:“我会考虑。”


    接着,他偏过脸,准备重新通过电梯去负一层。


    然而一只手拉住了他。


    并且不是拉住了他的手臂,而是直接攥住了手掌。


    程世英被凉得一颤,愕然地回过头。


    楚何冰凉的五指紧紧扣住了他的手掌,黑眸闪烁着微光,忽然笑了笑:“看来郑家明不是你的白衣骑士。”


    程世英微怔,接着眉尾一动,刚想说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阿英!”


    郑家明从楼内冲出来,正面看见了程世英,而后就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高大男人,神情瞬间变得无比惊愕。


    程世英觉得他一瞬的表情像是看见了鬼。


    郑家明身体僵硬,竟下意识地要朝后退,后跟碰到地板,才猛地停止脚步,神情变了变:“你……你怎么在这里?”


    程世英无暇顾忌郑家明为什么反应这么大,他现在不想看见任何郑家人,回头在楚何耳边道:“上车。”


    楚何转动眼珠,看他一眼,没有松手,直接牵着他走到车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让他坐进去。程世英现在只想赶快离这个地方,头一低钻进车内。


    郑家明站在远处,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高大、张着楚何的脸的男人站在车边,抬起手臂,手掌挡在车框上。


    程世英的背影很快没入了车厢的黑暗中。


    郑家明的心忽然猛地一跳,一阵没来由的恐慌席卷了他。


    仿佛不做点什么,他就会永远失去程世英。


    在这股情绪的驱使下,郑家明上前一步,又喊了一声:“阿英!”


    楚何此时走到了驾驶室,闻言,抬起眼。


    郑家明一下子僵住,脸色转为青白。


    程世英见他站着不动,皱了皱眉,忍不住催促:“你在干什么?快走。”


    楚何似是这才听见,低头冲他笑了笑:“来了。”


    随后低头钻进驾驶室,关上车门,一脚踩下油门。车辆顺着道路开了出去,汇入车流,渐渐将郑家明的身影抛向后头。


    程世英没有回头,一直看着车并入主车道,本市无论什么时段路上都不缺车,车流的轰鸣声很快环绕了他们。


    程世英靠在椅背上,呼出一口气,慢慢放松了下来,看向后视镜,郑氏大厦已经看不见了。


    楚何将车停在斑马线前,手从方向盘移下来,将车窗关上。


    豪车优秀的隔音起了作用,一瞬间杂音被隔绝在外,车内迅速安静下来。


    程世英听到自己略快的心跳声,和略微沉重的呼吸,在冷气的包围中,情绪缓缓冷却了下来。


    额角还有些发痛,程世英抬起手将额发向后捋了捋,轻轻咳嗽了一声。


    “渴吗?” 楚何的声音传来。


    程世英偏过头,见他右手放在方向盘上,一手撑着下颌,面朝前方注视着信号灯:


    “矿泉水在你右手边。”


    程世英转过头,果然看见几瓶矿泉水。他拿起来,矿泉水在车厢冷气中冻着,喝一口下去凉意穿透肺腑,程世英喝下几口,重新镇定下来。


    冷静后,刚才发生的事情重新回到他脑中,程世英放下矿泉水瓶,抿了抿唇,有些尴尬。


    客观地评价,他刚才的举动很粗鲁,言语也很不客气。


    他每次遇上楚何,好像都是在最狼狈的时候。上次见面时,他把程泽远打了一顿,这次撞上他和郑氏闹掰。程世英垂下眼,回忆起来,似乎重逢后此次都是他在’有失风度’。


    而楚何……程世英用余光注意到他熟练地起步,汇入车流,十年前他挤公车还会晕车,现今已经能熟练地驾驶这辆兰博基尼。


    程世英的手放在身侧,食指与拇指轻轻摩擦,不禁从心底浮现出一种感觉——十年前和十年后,他和楚何好像发生了某种调转。


    十年前,从容的是他,楚何孤僻,穷困,需要帮助。他们之间的力量天秤由他倾向楚何。而十年后,楚何似乎站在了天秤的另外一边。


    程世英抬手撑着额角,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


    一个声音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为什么叫你阿英。”


    程世英一怔,回过头,楚何看着前方。他想了想,反应过来是楚何听到了郑家明刚对他的称呼:


    “我祖父以前这么叫我。” 他道。


    楚何顿了顿,而后道:“我为什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个昵称?”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他应该知道关于程世英的所有事。


    程世英看了他一眼,回答:“你认识我的时候,我祖父都过世了,没人再这么叫我。”


    他说着,而后想起他和郑家明从上幼稚园时就认识,神情微敛,偏过头去看窗外。


    这一看,他的目光却微微凝滞,他们的车不知什么时候已出了车流,走到了小道上。程世英看着窗外的景色向后飞撤去,缓缓皱起了眉:”……我们是在往哪里开?“


    他认出来,这不是前往程厦或者程宅的路。


    楚何单手扶在方向盘上:“我家。”


    程世英一顿,猛地回过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去你家?”


    楚何闻言,在行驶中朝他分出一个眼神:“我现在的住处比较安全,我以为,你会想好好谈谈我们之间的事。”


    程世英一头雾水,皱了皱眉:“什么事?”


    而后他忽然想起楚何对他说的那句话。白衣骑士,现在和郑氏的并购告吹,如果要继续这个战术,他需要尽快引入另一个友好的第三方。??


    程世英神色微顿,抬眼看向楚何。


    “我说的一切都还算数。” 楚何道:“文件和你上次看过的一样,到了我家,你可以再好好看一看。”


    程世英听了,缓缓回过头,透过挡风玻璃看向前方,过了半晌,开口道:“停车。”


    楚何一顿,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程世英又重复了一遍:“找个地方停车,我有话要问你。”


    楚何收回目光,没说什么,转过方向盘,车辆驶入一条小巷,缓缓停在路边。


    引擎熄灭,车内变得格外安静,楚何转过头,问:“怎么了?”


    程世英垂着眼,他这几日为公文包里的几份文件忙得脚不沾地,虽然已经变作了几张废纸,但身体的疲劳不会随着成果而小事。他的思绪不算很清明,但幸而和楚何的交谈不算太多,他还能一一回忆起来。


    他抬起头,看向楚何:


    “在二级市场上扫货的人是程泽远,你早就知道?”


    楚何一顿,而后答:“是。”


    程世英追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次楚何没有停顿:“我现在从事金融方面,这种消息,一般会注意到。”


    这是楚何第一次提到他现在的职业,程世英微顿,很快接着道:“你提醒我和郑氏的并购不会成功,是不是提前知道什么?”


    楚何闻言,漆黑的睫毛颤了颤,阴影投射在苍白的脸颊上:“我只是靠我对郑家明的了解判断。”


    程世英眉心落下一道浅痕,不满足于这个解释:“我以为你和他并不熟悉。”


    楚何闻言,没有作答,而是笑了笑。


    日近黄昏,金棕色的阳光从高耸的住宅楼中间投下,斜着角度落在偏副驾的这一边。


    楚何的面孔在背光处,脸上的笑容晦暗不明,仿佛隐藏深意。


    程世英观察他的神情,不接其中深意,还想接着往下问,楚何却率先开口:“你在怀疑我?”


    程世英皱了皱眉,唇角微拧,没有直接回答,但浅棕色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楚何迎着阳光注视着他的眼睛,笑了笑:“你错怪我了。”


    程世英眉尾微挑:“是吗?”


    楚何道:“他们能做的事,我也能做。如果我有恶意,也可以从二级市场上购买股票。”


    程世英听了,神情一顿,这倒是真话。


    “如果我想强制收购,就不会和你谈条件。” 楚何抬起手,放在了副驾背后的椅背上,垂下眼:“所以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


    程世英闻言,沉默片刻。


    这不是楚何第一次说这句话,他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楚何。他和郑家明家里是世交,几十年的友情,照样经不住考验。楚何的条件好得过分,他现在都还没有忘记合同上的数字,让这一切更像个陷阱。


    他心中犹豫纠结,不觉垂下眼,微微蹙起眉。


    他不知道自己有垂着眼想事的习惯,浓密的睫毛会跟随心绪轻轻颤动,细碎的光影随着睫羽在他细腻的皮肤上摇曳,像振翅的蝴蝶。


    程世英沉思着,没注意到头顶处略微加重的呼吸声。


    他身心俱疲,脑筋转得比较慢,认真想了一会儿,忍不住抬手捏了捏眉心:“……我记得,你准备的合同是股份购买?”


    楚何没有回答。


    程世英等了一会儿,没得到回答,疑惑地抬起头,对上了双沉黑的眼睛。


    楚何好似有些出神,见他抬头,才骤然回过神:“是。“


    程世英皱眉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不靠谱:“你知道股权并购一般会包括所有负债和人员吧?”


    楚何微微笑了笑:“我知道。”


    “程氏的所有资产,连同负债和所有员工,我都会买下来。”


    他垂下眼,长睫投下的阴影落在脸上:“还有什么其他的,都可以写在合同里。”


    时间逐渐晚了,浓郁的金色洒进车里,将一切都染成暖色。在这样的色泽中,程世英几乎有种在梦中的错觉。楚和实在是大方得出奇,和先前与郑氏的争锋相对、抠抠搜搜对比太鲜明,也许是这几日受的刺激太多,心绪激荡下,他竟然在认真考虑这件事。


    程世英缓缓抬起眼:“你的条件……也还是一样的?”


    楚何看着他:“是。”


    程世英眉尾微动:“不能换一个?”


    楚何微微笑了笑,眼尾的泪痣跟着一动:“不行。”


    程世英抿了抿唇,不说话了。楚何看了他一眼,转过头,伸手拉开车前的抽屉,拿出一份文件放在程世英面前。


    “我拿去让律师修改了一个版本。” 他将文件放在程世英面前:“和我结婚,我名下的财产50%归你所有。”


    程世英倒是没注意他在说什么,文件摆在他面前,’婚姻’两个字白纸黑字地撞进他的眼睛里。程世英立即额角一痛,皱了皱眉,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额角,一阵眩晕。


    小时候学古文,只听说过孤女卖身葬父,没想到他一个男人会遇上。


    楚何抬眼看向他,低声道:“你父亲欠的债,也不用担心,可以写进婚前协议里。”


    说什么来什么,程世英手指一颤,骤然抬起眼:“……这算是以身抵债?”


    楚何一愣,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到这上面去的,顿了片刻,道:


    “你如果不愿意。” 他道:“我们可以先只保持法律上的夫妻关系。”


    程世英额角猛地一跳,忽然像触电一般松开手,手上的文件落下去。


    楚何一愣,下意识地皱起眉。


    程世英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抬手捂住眼睛:“不行。”


    说完,他转过身,推向车门就要往下走。


    楚何猝然伸出手,手指紧紧握住他的手臂:“干什么?”


    程世英只感到一股巨力,竟一时挣脱不了,偏过头:“放开我。”


    楚何眼尾动了动,眉尾微微压低:“……你生气了?”


    “不。” 程世英的面色微微发白,神情倒是沉静了下来:“我没有生气。”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道:“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楚何,我都应该谢谢你,你至少给我一个选择,我知道在这个情况下选择有多宝贵。”


    程世英顿了顿,抬眼看向楚何:


    “但对不起,我没办法接受。”


    程世英虽然娇生惯养,却不是人事不知的大少爷了,还不至于为这件事感到屈辱。一来,楚何没有强迫他,二来,程世英对自己估计不低,但和他的婚姻也不值这么多钱。


    但他有自己的底线,程世英无法接受自己作为一个有手有脚的男人,还要靠婚姻来挽救家业。


    也许是他思想陈旧,程世英心道,但他现在确实无法接受这样近似于施舍一样的帮助——更何况对方是楚何。


    十年前,他以保护者自居,今天居然身份调转到这个地步,或许是自尊心再作祟,程世英无法将理由说出口。


    但楚何似乎是误解了他的意思,脸色骤然变得阴沉:“你就这么不能接受和我结婚?”


    手臂上的力气加大,程世英皱起眉,看了楚何一眼。其他的什么都好,就过于执着这个缺点老改不掉。


    所幸他不是什么纤弱少女,程世英略微用力,抽回自己的胳膊,顺势道:“对,我希望和真正爱的人结婚。“


    话出了口,程世英才一顿,这倒是他的真心话。


    他旁观了父母间的悲剧,厌恶程宏裕对婚姻和家庭的背叛,从很小的时候就立志要找寻一份纯粹的感情。和金钱,地位,权势无关,只是为了爱某个人而和他进入婚姻。


    只是在这个阶级和这个时代,这个想法很多时候不合时宜,所以程世英一般不提。此时骤然出口,他下颌微微绷紧,抬眼看向楚何。


    楚何闻言,没有露出嘲讽的神色,相反阴沉的眉目忽然柔和了一瞬,甚至还微微笑了笑。但很快又变了脸,眉头皱在一块儿,漆黑的眼睛里翻涌起某种激烈的情绪。


    程世英微愣,从他脸上万花筒般变幻的情绪中读出强烈的嫉妒。


    第30章 见面 程世英文走入会议室,门在他背后……


    那双黑玉般的眼睛紧紧凝视他, 一瞬间,程世英甚至有种被攥紧了咽喉的错觉。


    凝视持续了一秒,或者两秒,楚何忽然移开目光。他转过脸, 收回了放在副驾椅背上的手, 握住方向盘:


    “你想去哪里, 我送你。”


    程世英眼中闪过讶然, 睫尾颤了颤, 不禁偏过头要下车:“不用, 我自己回去。”


    谁知手放在门把上, 没有扣动,同时楚何已经发动车辆:“外面35度,你怕热, 我送你。”


    程世英只好松开手。


    他透过车窗反光看向楚何, 男人微卷的发尾搭在额侧,侧脸苍白, 神情平静, 五官中丝毫看不出刚才激烈的表情,让程世英一时分不清刚才那一瞬是否是幻觉。


    “去哪?” 楚何再次问。


    程世英顿了顿, 报出一个地址。


    半小时后, 车辆缓缓停靠在公寓前。


    在行驶的空挡,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程世英朝外看了看,公寓门口没有媒体的影子。这一天跌宕起伏, 程世英的精力已经被消耗得差不多了, 此刻是勉强支撑着才能睁着眼。


    他走下车,已经有点头重脚轻,堪堪站稳后, 还是回过了身:


    “谢谢你送我。” 他道。


    楚何于车内看向他,皮肤在暗淡的天色下更显得苍白,神情不知为何似乎带上了一层冷意,没有说话。


    程世英察觉到他的冷淡,心中了然。


    他前后已经正式拒绝了楚何三次,再怎么执着的人,也该放弃了。


    夏日的熏风到了晚上,温度也降不下来,温热的气流拂过他的额发。程世英垂着眼,睫毛微颤,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


    家里发生变故后,他的人生改变不少,也失去了一些朋友,楚何突然在这个时刻、以这样强烈的姿态闯进他的生活,程世英不能说自己完全没有触动。


    他沉默了片刻,还没想到要说什么,就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你放心。” 楚何道:“我不会放过你的。”


    程世英一愣,接着抬起头,有些错愕地看向楚何。


    楚何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一瞬,微微敛下眼睫,别过头:“上去吧,好好睡一觉,脸都白了。”


    ·


    程世英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的楼,只记得自己腿脚发飘,到了家里倒头就睡,一睡就睡了一整天。


    第二天起来,他才有心思琢磨楚何的话——也琢磨不出什么,好好的一句话,被他说得好像是威胁。


    但程世英竟然从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里感到些许奇异的安慰。仿佛不管程氏再出什么状况,他始终有这么一个备选。程世英试图用客观的眼光审视这件事,抛开楚何的要求不谈,有这么一份优厚的合同作为备选恐怕也是业界罕见。


    不过他不准备接受楚何的条件。


    放松的时间不过一个晚上,现实很快朝他压倒而来。和郑氏谈崩,还是在这么关键的节骨眼上,对于程氏无异于雪上加霜。程世英一起床便看到王助理给他发的信息,说黄卓汀在公司里骂娘,结果气得把脚崴了,叫救护车送去医院还点名不肯去郑氏旗下的。


    也不怪他会这么生气,郑氏临时变卦,团队前期花费的心血付诸东流,从管理层到相关部门的员工都受到了很大打击。


    找好了买家没了,账面上的债务和利息却不等人,还在以日计累积。外面程泽远和他背后的兴文资本在伺机而动,程氏在几天内落入了虎狼环伺、内外兼有的境地。


    黄卓汀在医院里还在给他打电话:“小程总,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程世英将手机举在耳边,右手在键盘上敲下几个字:“找新买家。”


    黄卓汀语气焦急:“现在找,还来得及吗?”


    程氏入不敷出,现在就是个巨大的销金窟,光是要养活账面上的员工就一笔不小的现金流,债务和相关的利息也是一大笔。


    “现今还能支撑多久?” 程世英问。


    黄卓汀回答:“最多六个月。”


    程世英微顿,思索片刻,道:“够了。”


    黄卓汀听他一口答应下来,愣了愣,担忧地道:“小程总,您可别说大话啊,六个月真的够你找到新买家?”


    程世英没有因为受到质疑而生气,平静地道:


    “下周我去一趟纽约,把那边的债务处理掉,应该能省不少钱。” 他一动鼠标,为自己订下往返机票,同时道:“最开始筛选买家时有一个名单,我现在会开始接触上面的人,有什么动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把材料全部准备好,一旦有苗头就要能立即发出去。”


    黄卓汀听他不禁有具体的计划,还说得头头是道,这才放下心来,一连串’是’。


    他现在是真怕程世英撂挑子不干了往国外一跑,到时候最危险的就是他这个财务总监了!现在程世英还肯上心,也他就死马当活马医了,黄卓汀眼珠转了转,心想程世英这种上流世家的大少爷人脉圈层和他们普通人是不一样的,说不定真瞎猫遇上死耗子让他找着了呢?


    但还是有个问题,黄卓汀问:“那程泽远那边怎么办?”


    没了郑氏,‘白衣骑士’策略是行不通了。反击恶意收购的计策还有很多种,但适用于程氏目前状况的却不多。


    程世英闻言,沉默片刻,而后道:“让现有的股东增持股份。”


    黄卓一听,愣了愣。


    现有股东增持股份,从而大幅度提高收购成本,也被称为’毒丸计划’,是反恶意收购的经典计策之一。


    但这个计策有个巨大的问题——黄卓汀心中警铃大作,立马提高了声音:“小程总,我们没钱啊!”


    程氏的账已经很难看了,现在要动现金比扒他的皮还难受!


    程世英听出他语气里的惊恐,想象到黄卓汀梗着脖子的样子,笑了笑道:“你不用担心,钱的事我来解决。”


    黄卓汀这才放松了些:“哦……这样啊。” 他松了口气,只要不动账面上的钱,什么都好说……但程世英哪里来的钱呢?


    黄卓汀心思微动,想问又不知该怎么问,这时候一个电话打进来,程世英看到来电人,神情微微一怔,接着对黄卓汀道:“我一会儿再打给你。”


    他挂断通话,把来电接进来,开口道:“舅舅。”


    “Alex。” 低沉醇厚的男声从听筒那头传来,语气中带这些紧迫:“你要动用你的信托基金?”


    程世英一顿,有点意外。


    他没想到安德烈远在葡国,竟然这么快就听说了消息。


    外祖是法律世家,受到家庭影响,他们的母亲早早为他和程子钰立好的信托基金,由瑞士某基金会打理。如果要动用,需要通过家族律师和瑞士那边取得联系。


    程世英一天前刚刚与律师正式取得联系,今天安德烈就得到消息了。


    程世英从吧台前站起来,摘下了蓝光眼镜,闭眼捏了捏眉根,还是答道:


    “是。”


    “用来做什么?” 安德烈紧接着问。


    程世英闻言,略微犹豫,没有立即回答。


    察觉到他的犹豫,安德烈一顿,语气立刻低沉了下去:“不要告诉我,你要把钱投到公司里。”


    程世英举着手机,迎着阳光站在窗口,尽量放缓了语气:“舅舅,您听我解释——”


    “我不需要解释。” 安德烈声音低沉,直接打断他:“我不允许。”


    男人语气独断,让程世英办法再说下去。


    程世英一顿,微微抿了抿唇,低下头,额发垂在眉前,轻轻喊了一声:“舅舅。”


    他把语气放得很柔,对面安静一瞬,然后道:“喊什么都不行。”


    程世英垂下眼,睫毛颤了颤,轻声道:“舅舅,我是成年人了,信托基金我也不是要全部取出来,只是先取一部分。”


    安德烈语气冰冷:“怎么,你长大了,觉得信托基金的条例约束不了你了?”


    程世英赶忙道:“不是这个意思。”


    他知道外祖一家在葡国是数代的法律世家,如果真不想让他拿到这笔钱不是没有办法。


    他自听筒里听到对面杂乱的脚步声,安德烈来回踱步,接着停下:“算了,公司的事你不要管了,现在就买最早的航班过来。”


    程世英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不是不让你用这笔钱,” 见他没回答,安德烈道:“等你人到这里,这笔钱随便你怎么用。”


    程世英保持沉默。


    “听话。” 安德烈见他没有回音,将声音放低了些:“你这段时间也很辛苦,等你到了,和艾玛一起去法属波立□□亚,你母亲在海边有一栋房子,你们过去住一两个月——”


    程世英在电话这头默默听着,仰了仰头,胸膛缓缓起伏。法属玻璃妮维雅的海水湛蓝而透彻,浮潜,游泳,钓鱼,都很合适。如果换一个时候,他是很乐意去的。


    程世英挥散脑中的想象,低下头,道:“舅舅,我不能去。”


    安德烈停下话头,沉默片刻,显然是有些生气了:“你要效仿诺曼底号,船长永不弃船?”


    程世英停顿一瞬,微微勾了勾唇:“倒没有这么高尚。”


    安德烈显然对程宏裕还心存偏见:“程氏一家品德败坏,我们一家离得太近,会沾染上厄运。”


    程世英有些啼笑皆非,他也姓程,这不把他也骂进去了吗?


    安德烈道:“你已经为程家的生意投入得太多了,没有必要再为了这样的公司再费过多的精力。”


    程世英听了,垂下脸,黑发垂下来盖在额角上,轻轻道:


    “舅舅,公司里也有母亲的一份。”


    安德烈话头一顿,沉默下来。


    这不是假话,当年他的妹妹嫁给程宏裕,同时带了大笔资金入股程氏,现在的集团公司里面确实也有她的一份。


    安德烈停顿了片刻:“Alex,做决定的时候不用考虑沉没成本,现在程氏已经不行了,该放手就放手,不要意气用事。”


    程世英闻言,知道安德烈应该也是听说了程泽远突然跳出来跟他争夺股权的事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他放弃程氏,直接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程泽远。


    这当然是最轻松的选择,程世英心道,接着略微垂下眼:“舅舅,请您帮我这一次。


    安德烈顿住话头,长久以后,在电话那头叹出一口气:


    “你和海莲娜的性格很像。” 他略带感慨地道,接着语气变得严肃:“这是最后一次,我不能让发生在海莲娜身上的事在你身上重演。我只给你八个月,处理好那艘破船,然后你必须过来。”


    好不容易得到他松口,程世英乖乖地一连串‘是是是’,多次保证后,才挂断通话。


    三天后,程世英完成了股票增持,一跃成为程氏压倒性的最大股东。


    黄卓汀没想到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筹到这么多钱,一连几天都是不是用奇怪的目光看向他,盘算着程世英还能拿的出这么多钱?不是说程宏裕还欠了很多私人名义的贷款吗?


    他看着程世英照样穿着定制西服站在落地窗前,手腕上的百达翡丽表盘闪烁微光,不禁怀疑程氏是否在瑞士有个装有大笔现金的秘密保险库,以供后世子孙取用。


    程世英正在接电话,微垂着眼,对面的人道:“你上次找我打听的事情,我问过了,他们公司董事现在在苏黎世开股东大会……下个月才回港城。”


    程世英微微蹙眉:“现在我走不开。”


    “知道你走不开。” 对面的人笑了笑,道:“下个月三号,他们公司借了港畔花园的场地办活动,姜柯是他们的大客户,有内场票,我帮你要了两张。”


    程世英眉眼微舒:“谢谢。”


    “跟我说什么谢。” 对面道:“不过听说有几个人性格有点奇怪,不是很好相处,现在的董事是公司创立人的侄子——”


    程世英听着,朝王助理示意让他拿来便利贴和笔,用肩膀夹住手机,私下一张便利贴贴在落地窗上,倾身往前便利贴上写字。


    王助理脚步一顿,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走到桌边把便利贴放下,又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


    黄卓汀也在朝他的方向看。


    程世英现在的姿势完全展现出了他的身形,西装是量身裁剪的,线条顺着腰背往下,在后腰处收窄,再隆起,下面是又长又直的两条腿。


    黄卓汀咽了口唾沫,抬手扶了扶眼镜。按理来说男人的身体是没什么好看的,但程世英的身材太好了,是很少在现实中看到的、极具美感的男性躯体,像件艺术品,就算没有这个偏好也会忍不住看一看。


    黄卓汀轻咳了一声,有些不自然地转过脸,结果一回头就见几个员工看得眼睛都直了,避不避一下,直愣愣的一副痴呆样!


    “……看什么呢?” 黄卓汀立马脸色一变,黑着脸敲桌子:“快点!该做什么做什么!股市动向图画出来了吗?”


    员工们这才一个激灵,纷纷收回目光。


    这几天程世英和程泽远两方在二级市场打起了股票收购战,让市场措手不及。众人都没想到程世英会选择这么做,开始猜测是不是程家和郑家的并购出了问题,要不然怎还会需要程世英出面增持股票?


    股市上的价格受到影响,这几天上下浮动地厉害。投资和金融风险部的员工都聚集在会议室,时刻关注股市的动向。


    程世英挂断电话,把便利贴从玻璃上撕下来,回头见一会议室的人都在噼里啪啦地敲键盘,也走过去看了看。


    员工见他走过来,整个人从后颈到脊背都是紧绷的:“小、小程总——”


    程世英一手撑在桌面上,从身后低下头:“怎么样了?”


    员工登时闻到一股香味,从身后蔓延过来,耳朵一下子就红了:“今天比昨天好,稍微涨了一点,但是近两个小时开始跌了。”


    程世英看着屏幕上的曲线图,目光微顿,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摩擦。


    这两天股价波动大,还是得想想办法,把股价稳定下来。


    程世英想着,背后响起脚步声,王助理拿着手机往外走,过了一会儿回来,快步走到程世英身边:“程先生。”


    程世英拿着鼠标看屏幕上的图:“怎么了?”


    王助理没说话,又压低声音叫了声:“程先生——”


    程世英动作微顿,直起身,转过脸:“怎么了?”


    王助理看了他一眼面上犹豫,程世英皱了皱眉:“说吧,到底怎么了?”


    王助理见状,只好说了出来:“程先生,前台说楼下有一位程——程泽远先生。”


    他此话一出,会议室里敲键盘的声音都随之一停。


    因为最近闹出来的事,公司里知道的不知道现在都知道程泽远是谁了。在现实生活中遇到这种豪门狗血大瓜,员工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谨慎地看向程世英,


    众人抬起头,谨慎地看向程世英,见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侧脸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动了动。


    黄卓汀神情一凛,挑了挑眉,看向程世英:“打上门来了?”


    程世英没说什么,不算太惊讶,双方到这个地步,也是时候该坐下来谈一谈了。


    他将额发向后捋去,抬眼看向王助理:“放他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