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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她看见一双熟悉的眼睛……


    第六十一章


    朔风凛冽,侵肤入骨。


    雪珠子如空中撒盐,簌簌从檐上飘落。


    院中乌泱泱跪了满地的宫人,为首的太监瑟瑟发抖,嘴唇都冻得青紫。


    他伏跪在地,颤巍巍朝上首的谢时渺磕头求饶。


    哀嚎声四起,惨不忍睹。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了!求殿下饶命!”


    身后的宫人颤颤巍巍,众人面缀愁色,阴霾沉沉笼罩,遮云蔽日。


    红木锑红嵌八宝花鸟纹屏风后,乌木边花梨心条案上供着炉瓶三事,袅袅青烟氤氲而起。


    青鸾牡丹团刻紫檀椅上铺着软褥,谢时渺遍身绫罗,怀里抱着鎏金暖手炉。


    鬓间缀着一点珠翠,一张瓜子脸尖尖,眉眼间透着孱弱无力。


    可那张脸却生得极为好看,眉若墨画,眼似秋水。


    许是常年浸泡在药罐子中,殿中药香浮动,谢时渺倚在迎枕上,目光悠悠,如蜻蜓点水落在下首的宫人脸上。


    “你,抬头。”


    轻轻的一声落下,宫人抖如筛子,拖着双膝伏在谢时渺脚边。


    “殿殿殿下!”


    说来奇怪,谢时渺生得并不像谢清鹤,可举手投足间的不怒自威,却和谢清鹤十足相像。


    宫里人人都知谢清鹤对小公主有求必应,无人敢忤逆小公主的话,更无人敢在她面前提沈鸢半句。


    谢时渺声音轻轻:“你有娘亲吗?”


    宫人泣不成声:“没、没有。”


    谢时渺定定望着宫人,一双漆黑眼眸明明是弯着的,可眼中却半点笑意也无。


    宫人瑟缩着双肩,再也忍不住,扑在地上嚎啕大哭。


    “殿下,奴婢真的没有说谎。奴婢村子遭过大水,爹娘都死在水里了,家里就剩奴婢一人。”


    谢时渺漫不经心:“你见过你娘亲?”


    “见、见过。”


    “她长什么样?”


    “黑黑的,瘦瘦的,眼睛很大。”


    宫人说得口干舌燥。


    殿中杳无声息,良久,上首传来谢时渺轻轻的一声:“都下去。”


    宫人身子一软,差点瘫软在地。


    若不是同伴扶着自己,她今日定是走不出去的。


    眼角还留着莹润的泪珠,宫人身影在冷风中打着寒颤,如单薄的枯叶。


    她一直都知晓谢时渺性子阴晴不定,可她那会只拿谢时渺当孩子看待,总觉得一个小孩子,再如何跋扈也越不到大人前面。


    直至今日她眼睁睁看着谢时渺命人将太监打死,血淋淋的板子挨在太监身上,如刀起刀落的刽子手。


    谢时渺目不斜视,对太监的哀求痛哭无动于衷。


    宫人心有余悸,挽着同伴的手低声啜泣:“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


    同伴朝她使了个眼色,悄悄从怀里掏出一个糖饼:“先吃点垫垫,瞧你脸色都白了。”


    她往后看一眼园中乌泱泱跪着的众人,声音压得更低:“日后你在宫里,宁可做哑巴,也别说话。特别是在殿下前面,万万不可提棠梨宫那一位。”


    被打死的太监就是因为吃多了酒,胡言乱语,嘲笑当今公主命格硬,克母。


    话是昨夜说的,今日就被打死了。


    宫人胆战心惊:“沈贵人不是一直在山上养病吗?那人也太糊涂了,哪有这样咒人的。”


    同伴点头搭腔:“可不是,不然怎么会遭报应。”


    风雪飘摇,寝殿烛光通明。


    谢时渺披着狐裘,小小的一团立在窗前,站着还没有矮凳高。


    身后跟着一个小宫人百岁。


    百岁比谢时渺大了两岁,当初被送去净身房前,正好撞见谢时渺的车舆。


    谢时渺一眼看中,当即将人带回宫。


    朝中有臣子不满,道谢时渺坏了规矩,堂堂一国公主,身边却跟着一个男子。


    不伦不类。


    谢时渺还以为自己会挨训,然而她等来的,只有谢清鹤的一声嗤笑。


    他从不会用规矩束缚谢时渺。


    谢时渺百无聊赖趴在案几上:“父皇呢,他又去棠梨宫了吗?”


    谢清鹤夜夜宿在棠梨宫,却不许谢时渺踏足半步。


    百岁实话实说:“陛下今日出宫去了,刚回御书房。”


    谢时渺转动一双眼珠子:“那我要去找父皇,我要见父皇。”


    宫中无人敢忤逆谢时渺,也只有她能随意出入御书房。


    谢时渺被百岁抱着下了步辇,她身子不好,只走了两三步,又开始咳嗽。


    廊下侍立的太监唬了一跳,忙忙迎谢时渺入内。


    “陛下正和崔大人谈事,还请殿下先到偏殿,奴才这就让人送茶来。”


    谢时渺慢吞吞抬起眼皮。


    跟着的百岁心领神会,冷声斥责:“瞎了你的狗眼!陛下谈事不许外人打扰,难不成我们殿下是外人吗?”


    太监忙打了自己两下嘴巴:“殿下恕罪,殿下怎么会是外人,是奴才……奴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殿下这边请。”


    谢时渺慢慢转过头,看了百岁一眼。


    百岁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下去领二十板子。”


    太监两眼一黑,差点晕倒在地,又不敢求饶。


    跟在谢时渺身边伺候的,除了她身后的百岁,哪一个没受过罚。


    不过是挨多挨少罢了。


    他跪在地上谢恩,目送着谢时渺步入御书房。


    崔武正在和谢清鹤说事:“沈贵人……”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环佩叮当,谢时渺疾步匆匆,一张脸也因快走添上几分薄红。


    谢清鹤沉下脸:“这么冷的天,怎么还过来了?”


    谢时渺眼周泛红:“你是不是去见母亲了?”


    没大没小,半点规矩也没有。


    放眼宫中上下,也就谢时渺敢和谢清鹤这样说话。


    崔武识趣退下。


    谢清鹤皱眉,指骨落在紫檀案几上,敲了两下。


    谢时渺不依不挠:“我也要见母亲。”


    她从生下来,从未见过沈鸢一眼。


    宫里的人对沈鸢闭口不谈,谢时渺好几次提起沈鸢,谢清鹤也避而不谈。


    他冷声:“渺渺,不许胡闹。”


    谢时渺将太监活活打死、随意处置宫人,谢清鹤都不曾说她胡闹。


    可她只是提了一句沈鸢,却换来谢清鹤冰冷的一句呵斥。


    谢时渺小声抽噎:“……是不是、是不是我把母亲克死了?”


    谢清鹤一张脸冷若冰霜:“谁说的?”


    谢时渺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她本就生得粉雕玉琢,哭起来越发楚楚可怜。


    “可我从来没见过她,是不是我不好,母亲才不要我的。宫里人人都有母亲,为何只有我没有。”


    谢清鹤一手揉着眉心,他在朝中说一不二,却独独对这个小女儿束手无策。


    谢清鹤缓和面色,声音缓和:“你母亲……”


    谢时渺眼泪汪汪。


    她眉眼和沈鸢有五六分相像,谢清鹤声音很轻:“你若是真想见她,父皇可以带你过去。”


    谢时渺喜极而泣,抱着谢清鹤的手:“真的,父皇真的带我去见母亲?她长得好看吗?父皇,母亲会不会嫌弃我身子弱?父皇何时带我出宫?”


    谢时渺一连抛出好几问。


    还未说完,又握着丝帕,连着咳嗽好几声。


    谢清鹤轻拍她后背,为女儿顺气:“她……”


    他想起今日见到的沈鸢。


    四年过去,沈鸢眉眼依旧如当年一样,只是比起那年在天香寺,沈鸢脸上的笑意添了许多,不再如槁木死气沉沉。


    谢清鹤恍惚间以为自己又见到乡下那个肆意自在的沈鸢。


    她会抱着沈殊撒娇,天南地北说着各地的趣事。


    沈鸢甚至至还学会了下海捕鱼。


    谢清鹤黑眸深沉,慢条斯理转动指间的扳指。


    坦言说,他并不乐意在沈鸢脸上看见那样的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她所有的欢愉和雀跃,都是在离开谢清鹤身边才有的。


    谢清鹤眼眸晦暗。


    可比起心中的不甘,谢清鹤更不愿意看见沈鸢血淋淋躺在自己怀里。


    手中的扳指是工匠精雕细琢的,玉也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莹润光泽,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谢清鹤随手丢落在一旁,怎么也看不顺眼。


    他淡淡丢下一句:“先回去,明日你就知道了。”


    ……


    沈鸢心事重重。


    她离开了四年,当朝小公主也正好四岁。


    沈殊应当是耳提面命过,竹坊服侍的婢女不曾在沈鸢眼前提过半句和公主相关的。


    沈鸢惴惴不安,难得失眠。


    她已经许久不曾睡不好了,跟着刘夫人在山中跑上跑下时,沈鸢有时忙得脚不沾地,连睡觉都是见缝插针。


    不想刚回汴京,沈鸢彻夜未眠。


    松苓站在沈鸢身后,为她挽起长发梳妆画眉,忧心忡忡:“姑娘怎么了,昨儿还好好的,怎么元少夫人走后,姑娘反倒心神不宁了?”


    沈鸢欲言又止,她强撑着展露笑颜:“没什么,兴许是认床,没睡好。”


    松苓忍俊不禁:“哪有人回家了反倒睡不好觉,不然等会去养安堂,姑娘让郑郎中开两剂安神的药?”


    松苓一面说,一面让人捧着锦匣过来。


    锦匣打开,都是沈殊先前送来的珠花步摇,都是当今城里时兴的。


    松苓眉眼弯弯:“少夫人还送了些料子过来,给姑娘做冬衣,还有一箱是给刘夫人和萤儿的。”


    沈鸢心不在焉。


    松苓口中念念有词:“姑娘等会可


    是要去养安堂,外面冷,不若过两日再去罢。”


    沈鸢遽然扬首,目光和铜镜中的松苓对上。


    在家里定打听不出什么,沈鸢皱眉沉吟:“先去养安堂,正好把东西给萤儿送去。”


    松苓点点头:“也好,萤儿如今也大了,先前还说要制珠钗呢。”


    养安堂人满为患。


    沈鸢刚下马车,萤儿立刻扑进她怀里,她挽着沈鸢的手,笑盈盈和沈鸢摆弄鬓间的金丝香木嵌蝉玉珠钗。


    “姐姐,我今日是不是又好看了一点点?”


    小姑娘爱美,小时候胖乎乎的圆脸消失不见,身子抽条,窈窕身影立在雪中。


    她半张脸贴在沈鸢肩上,眼睛笑如花:“沈姐姐,你在看什么?”


    沈鸢狐疑收回目光,携着萤儿步入养安堂:“没什么,可能是眼花了。”


    她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


    不远处一辆马车中。


    谢时渺一双眼睛通红,咬牙切齿:“回宫,我要回宫。”


    她恼羞成怒,“她不是我母亲,不是。”


    四年了,沈鸢连见她一面都不肯,却对别的小孩那样好。


    嫉妒和怒火充斥着谢时渺的胸腔,她如今还小,脸上藏不住心事。


    谢清鹤目光飘过谢时渺,从容不迫:“她就是你的母亲。”


    谢时渺梗着脖子,哽咽:“不是,人人都说母亲最爱自己的孩子,可她一点也不爱我,她不要我,我也不要她了。”


    宫人面面相觑,缄默不语。


    谢清鹤淡声:“回宫。”


    谢时渺一怔,透过一双朦胧泪眼和谢清鹤对望。


    她以为谢清鹤会为沈鸢说话。


    可是没有。


    直至回到宫中,谢清鹤都不曾提过一声沈鸢。


    谢时渺满腹疑虑,她身子本就不好,接二连三哭了几场后,喉咙渐渐肿胀。


    她不见太医,悄悄让人送自己出宫。


    谢时渺又一次站在养安堂前。


    百岁沉着脸,皱眉:“殿下,这养安堂是给寻常百姓看病的,殿下身份贵重,这样的地方……”


    谢时渺吸吸鼻子,半张脸埋在狐裘上的狐狸毛中:“百岁,你说她为何不回宫?”


    谢时渺从未踏足这样简陋的地方,只觉处处都看不顺眼,廊下的灯笼不如宫里的好看,窗子也不如宫里的有新意,还有在后院分拣草药的小孩。


    谢时渺认出萤儿,她抬抬下巴:“脏死了。”


    郑郎中不在,萤儿从后院出来,睁着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谢时渺。


    “我爹爹不在,你是要看病还是抓药?”


    谢时渺面露不虞,看着萤儿处处不顺眼:“你会抓药?”


    萤儿点点头:“我常跟着爹爹上山采药,爹爹都教过我了。”


    谢时渺嗤之以鼻:“我父……父亲也教过我念书写字。”


    萤儿不甘落后:“我爹爹也教过我念书,沈姐姐也教过我。”


    谢时渺昨日让百岁查过沈鸢,知道她亲生母亲姓沈,她脸色沉了又沉。


    沈鸢本来在库房翻找草药,听见养安堂传来萤儿的惊呼声,沈鸢忙不迭丢开草药往前院跑去。


    “萤儿,可是磕到哪里了,快过来……”


    余音戛然而止。


    沈鸢怔怔望着和萤儿扭在一处的小姑娘,毡帘挽在手中,久久不曾松开。


    萤儿甩开谢时渺,红着眼睛躲在沈鸢身后:“沈姐姐,她欺负我。”


    谢时渺一张脸都是白的,她拼命咬住双唇,不肯让自己往下掉一滴眼泪。


    仰着小脑袋盯着沈鸢。


    沈鸢双唇嗫嚅:“你……”


    她猛地望向养安堂外,门前白雪皑皑,三两个百姓走过。


    沈鸢冲向门前,左右张望,除了一辆马车,并不见谢清鹤的影子。


    沈鸢深吸口气,目光缓慢落到谢时渺脸上。


    那张脸像极了自己。


    只是怎么可能呢?


    明明那会那个孩子满身青紫,连虞老太医也说自己生下的是个死胎。


    养安堂人多眼杂,且谢时渺身份非同一般。


    沈鸢带着谢时渺回到自己竹坊,又让松苓好生照顾萤儿。


    松苓见到谢时渺,难以置信瞪圆双目:“这这这……这也太像了。”


    沈鸢揉着眉心,看着坐在炕上一小口一小口喝着热茶的小姑娘。


    她心中忐忑,仍是觉得匪夷所思:“你真的姓……谢?”


    满腹不安落在手中的丝帕,沈鸢柔声,“你父皇呢?”


    谢时渺高高仰着头:“你该唤我殿下。”


    这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和谢清鹤如出一辙。


    只是沈鸢认识谢清鹤那会,谢清鹤已经学会了藏锋掩芒。


    沈鸢笑笑,唇角染上一点苦涩。


    她目光一点点在谢时渺脸上掠过,小姑娘身子孱弱,刚刚连楼梯都是百岁抱着上楼。


    沈鸢本想着接手,百岁不让,坚持抱着谢时渺上了二楼。


    沈鸢不知谢清鹤当初是用了什么法子,明明那会谢时渺已经在自己怀里没了气息。


    她蹙眉:“你今日过来,你父皇知道吗?”


    谢时渺摇摇头。


    沈鸢双眉紧皱:“你怎么知道我在养安堂?”


    她才回来三日。


    沈鸢忽的望向窗外,那种随时都有人盯着自己的感觉再次涌现。


    毛骨悚然。


    谢时渺骤然站起身,狠命瞪着沈鸢,她一张脸都气红:“你是不是不想见我?我就知道,你不喜欢我。”


    谢时渺一张脸气得鼓鼓的,“百岁,我们走。”


    沈鸢眼疾手快拦住谢时渺,语重心长:“不是,没有不想见你。”


    谢时渺冷哼一声,别过脸。


    沈鸢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和谢时渺相处。


    若是萤儿,她还能拿玻璃糖哄,可谢时渺是当朝公主,宫里什么好的没有见过。


    沈鸢胡思乱想之际,倏尔见谢时渺松开百岁的手,轻轻抱住了沈鸢的臂膀。


    半张脸在沈鸢手上蹭了蹭。


    就像昨日萤儿挨着她一样。


    沈鸢一颗心彻底沦陷,如坠在柔软的云端。


    她一手捧着谢时渺的脑袋,温声细语:“殿下,你叫什么名字?”


    谢时渺眨动眼皮:“谢时渺,你可以叫我‘渺渺’,父皇就是这样叫我的。”


    提起谢清鹤,沈鸢眼中的笑意敛了两三分。


    谢时渺又咳了两声。


    沈鸢捧来迎枕,搭着谢时渺的脉搏,沉吟片刻:“嗓子不舒服?”


    谢时渺点头:“你也是太医?”


    她从小到大都是找太医看病。


    沈鸢笑着摇头:“不是。”


    言毕,又让松苓将自己做的枇杷香露拿出来,金黄剔透的枇杷香露透着丝丝缕缕的香甜。


    谢时渺目不转睛盯着,迎上沈鸢的目光,又讪讪挪开视线。


    须臾,还是忍不住盯着枇杷香露瞧:“这是什么?”


    “枇杷香露。”


    沈鸢拿银勺舀出一勺放在碗中,又拿热水化开。


    谢时渺看了一会,忽然开口:“有别人吃过这个吗?”


    沈鸢一怔,多看了谢时渺两眼。


    谢时渺偏首,一双黑色的眼眸滴溜溜乱转:“若是别人吃过的,我可不要。”


    沈鸢忍不住笑出声:“枇杷香露是治咳疾的,在养安堂看病的病患都会喝。”


    谢时渺张瞪着双眼,眼看又要拂袖而去。


    沈鸢忙止住笑:“他们喝的是养安堂伙计做的,这是我自


    己做的,和他们做的不一样。”


    沈鸢怕苦,她做的枇杷香露总会比旁人多添了两勺蜂蜜,一点枇杷的酸涩也尝不出。


    谢时渺心满意足,捧着茶碗轻轻吹了两口:“那刚刚那个人……喝过吗?”


    沈鸢诧异:“……谁?”


    谢时渺哼哼唧唧:“就……她。”


    沈鸢恍然:“你说萤儿?”她失笑,“萤儿的父亲就是郎中,为何会喝我的枇杷香露?”


    谢时渺心花怒放,捧着茶碗轻轻喝着,她一双腿在空中晃了一晃。


    又听沈鸢道:“你刚刚为何同萤儿打架?”


    谢时渺放下茶碗,怒目而视:“她抱你了,她自己有娘亲,为何要抱你?”


    沈鸢笑意渐散:“她娘亲在生下她之后就去世了。”


    谢时渺怔愣片刻,随后又冷哼一声:“那她也不能抱你,我都还没抱过你,凭什么她可以……”


    一语未落,沈鸢忽然抱住谢时渺。


    温热的气息落在谢时渺脖颈,她身子一僵,忐忑不安伸出双手,很轻很轻环住沈鸢双臂。


    谢时渺低声呢喃:“母亲。”


    末了,仍觉得不够,又接连喊了两遍,“母亲,母亲。”


    一滴眼泪落在谢时渺颈间。


    外面没有下雨,是沈鸢哭了。


    谢时渺措手不及,向百岁投去求助的眼神。


    百岁是孤儿,自幼无父无母,比谢时渺更不懂。


    谢时渺无可奈何,只能磕磕绊绊解释。


    “你,你别哭了。”


    谢时渺手脚忙乱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这个,给你。”


    她不会安慰人。


    在宫里的时候,谢清鹤从不会在谢时渺眼前流露过半点痛苦之色,即便病痛缠身,疼得一张脸都没了血色,谢清鹤也只是皱紧双眉。


    而宫人,宫人只会痛哭流涕求谢时渺饶过自己,谢时渺也只会视若无睹。


    可沈鸢不是谢清鹤,也不是宫人。


    谢时渺笨拙吐露一句:“你别哭了。”


    暮色四合,天上又陆陆续续飘起雪珠子。


    沈鸢咽下心口的哭腔,朝谢时渺笑笑:“你怎么出宫的?”


    谢时渺坦荡:“坐马车。”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我有这个。”


    那是可以随意出入宫廷的令牌,沈鸢以前也在谢清鹤身上见过。


    沈鸢挽唇:“那我送你回去,天色不早,再晚就回不去了。”


    谢时渺拢眉:“你不和我一起回宫吗?”


    竹坊比养安堂大了不少,可比起皇宫,还是太小了。


    谢时渺满脸困惑:“宫里很好,你为何不和我,还有父皇住在一起?”


    沈鸢喃喃:“宫里……很好吗?”


    谢时渺重重点头,她如数家珍,恨不得将宫里的好处一股脑倒出。


    宫中有数不清的奇珍异宝,美味佳肴。


    在宫里,人人都要尊称谢时渺一声“殿下”,无人敢对她不敬。


    沈鸢笑着抱起谢时渺:“既然这么好,那我早点送你回去。”


    谢时渺气急,从鼻间重重哼了一声。


    “我就知道你还是不喜欢我。”


    小姑娘挣扎着从沈鸢怀里跳下。


    沈鸢一手扶稳栏杆,一手抱紧谢时渺。


    谢时渺双手握拳,咬牙切齿,她嗓音带着哭腔:“我生病的时候,你都不来看我,别人家的母亲才不会这样。”


    沈鸢身影僵硬,从谢时渺身上看到自己小时候的影子。


    她那会也是这样抱着沈殊大哭,为何母亲一面也不肯见自己。


    沈鸢刹住脚步,双眼逐渐染上泪意。


    “我、我并不知你生病了,也没有不愿意见你。”


    她甚至前日才知道自己的女儿还在人世。


    沈鸢垂首低眉,她声音很慢。


    “我只是……不愿意见到你父皇。”


    雪色弥漫。


    沈鸢抬眸,猝不及防和楼下一双熟悉的眼睛对上。


    是谢清鹤。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第六十二章


    白雪掩路,台阶上的积雪约莫有一尺多高。


    三三两两的婢女穿金戴银,腕间带着烧蓝手镯。


    竹坊外冰天雪地,屋内温暖如春。


    长条案上供着一方银火壶,四年过去,处处物是人非。


    圆圆起初见到沈鸢,还怯生生躲在沈殊身后。


    沈鸢握着枣糕哄了又哄,圆圆才慢吞吞从沈殊身后走出,忐忑不安接过枣糕。


    这副怕生的样子,和昨日趾高气扬的谢时渺简直是天壤之别。


    沈殊揉着眉心,没好气戳戳圆圆的额头:“气性这么大,还生气呢。”


    圆圆慢悠悠扬起眼皮,瞟了沈殊一眼,而后又缓缓别过脑袋,很慢很慢哼了一声。


    沈鸢目瞪口呆,好笑道:“圆圆一直都这样吗?”


    她曾在信中见过沈殊抱怨女儿说话做事都慢吞吞的,沈鸢只当沈殊是急性子,不想今日见到,果真见圆圆做什么都是慢吞吞的。


    慢腾腾磨蹭下了马车,又磨蹭上了楼。


    半盏茶的脚程,硬生生让圆圆折腾了半个多时辰。


    沈殊倍感无语:“可不就是这样,今早出门时还同我闹脾气,不让她穿那一身……”


    沈殊及时收住声,不想在沈鸢眼前提到“红色”两字。


    竹坊四面也从不栽种红梅。


    沈殊改口道:“她先前看中的锦裙太薄了,倘若真穿了,明早又该嚷嚷肚子疼。”


    圆圆缓慢抬起脑袋,啃了半日,枣糕也只破了一点皮,她翕动红唇:“胡、说。”


    沈鸢看着坐在沈殊怀里的小姑娘,不可避免想起宫里的谢时渺,欲言又止。


    沈殊一眼看穿她的心事,让玉竹带着圆圆下楼,又挨着沈鸢坐在炕上。


    “想问公主的事?”


    沈鸢迟疑点头:“我那会生下的明明是死胎,怎么会……”


    沈殊温声细语:“你走之后,陛下曾经有两个个多月不曾上朝,再后来,宫里就多出一位公主殿下。”


    沈殊沉吟片刻,“我记得那之后,陛下的身子一直不太好。”


    她拿手掩唇,悄悄附唇在沈鸢耳边。


    “我还听说,陛下曾让人去陇西寻异能奇士,那段时日高僧道士也常出入宫廷。”


    青烟袅袅,模糊在沈鸢眼前。


    氤氲白雾逐化成谢清鹤的模样,那张脸和记忆中如出一辙,只是脸色比以前苍白许多。


    他立在风雪中,轻飘飘无力。


    可那双黑还是让沈鸢胆怯。


    她还以为谢清鹤会同以前一样,不由分说将沈鸢带回宫。


    可是没有。


    谢清鹤目光飘过沈鸢,随后带着谢时渺,一言不发离开竹坊。


    从始至终,他们都不曾说过半个字。


    有的只是那短暂的一眼。


    手心的丝帕攥紧又松开,沈鸢思绪万千,不知从何处说起。


    她抱着沈殊,像是抱住了一方浮木。


    “姐姐,她唤我母亲,还问我为何这么多年不曾去见她。”


    沈鸢和谢清鹤之间的恩恩怨怨并非三言两语能说起。


    若不是沈殊还在汴京,沈鸢恐怕这辈子都不会踏足这一块伤心地。


    沈鸢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我不知怎么同她解释,我怕我做不好,怕我会和我母亲一样。”


    沈殊反手握住沈鸢:“胡说八道,你和她怎么会一样?你若真不想见,昨日也不会带她回竹坊了。”


    沈鸢和谢清鹤的关系堪称剪不断理还乱,沈殊也不知如何料理。


    “殿下如今还小,待她长大些,你慢慢同她说,她总会明白的。”


    那之后两日,谢时渺都不曾再来过竹坊。


    沈鸢以为是谢清鹤从中作梗,又或是谢时渺还在生气。


    松苓提着漆木攒盒上楼,见沈鸢还在窗前张望,忙忙上前掩下窗子,又将暖手炉往沈鸢手中塞。


    “外面冷得厉害,姑娘站在窗前做什么,没的白白挨冻。”


    她凑过去,眼睛弯弯,“姑娘是在等殿下罢,厨房的小吊梨汤还煨着,只是不知殿下今日还会不会来,若是不来,又该便宜我了。”


    松苓故意说些俏皮话哄沈鸢欢心。


    沈鸢笑睨她一眼:“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馋嘴。”


    松苓喜笑颜开:“那是姑娘亲自煮的,怎么会和别的一样。”


    ……


    长街上飘落着雪珠子。


    谢时渺坐在马车中,双手捧着脸,对着靶镜看了又看。


    末了,又闷闷不乐。


    “百岁,你说母亲是不是不喜欢我?”


    谢时渺双眉紧皱,惴惴不安。


    百岁绷着一张小脸,面无表情:“不会。”


    谢时渺得意洋洋:“我觉得也是,我那日都那么生气,还忍住没有摔东


    西,也没有把他们拉下去打板子。”


    百岁冷冰冰提醒:“殿下,她是你的母亲。”


    “我知道啊。”谢时渺颇觉委屈,“若她不是我母亲,我才不会对她那么客气。”


    谢时渺小声嘀咕,“她还给我枇杷香露,百岁你知道吗,其实那枇杷香露太甜了,我不是很喜欢。”


    百岁绷着的脸终于有了裂痕,他皱眉:“殿下怎么不说?”


    谢时渺目光闪躲,没说自己怕惹恼沈鸢,以后她不会再给自己枇杷香露吃。


    谢时渺低声:“我大度呗,才不会为着这点小事同她计较。”


    竹坊近在咫尺,谢时渺透过窗子往外瞧,猝不及防看见沈鸢的身影。


    谢时渺唇角往上勾了勾,又很快抿平,板着一张小脸等沈鸢先过来。


    她没让百岁抱着自己下车,由着沈鸢牵着自己一步步踩在雪中。


    谢时渺扬着小脸,蹦出一句:“你若是想抱我,也不是不行。”


    沈鸢笑着抱起小姑娘:“渺渺是不是不想走路了?”


    谢时渺趴在沈鸢肩上:“父皇说我身子不好,不能蹦蹦跳跳。”


    沈鸢蹙眉:“还有别的吗?”


    她错过了谢时渺太多,都得从头开始学起。


    谢时渺掰着手指头,细数自己的忌口。


    她底子实在算不得好,日日人参燕窝吊着,也不见有好转。


    沈鸢眉宇间笼罩的阴霾渐深:“你……你父皇不管你吗?”


    谢时渺眨巴眨巴双眼,脑子转动飞快。


    她若是说谢清鹤会管自己,只怕沈鸢日后也不会对自己上心。


    谢时渺垂首低眉,模样看着很是可怜。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沈鸢的脖颈,在她颈间蹭了蹭。


    谢时渺模棱两可道:“父皇他……很忙的。”


    沈鸢怒火中烧:“再忙也不能不管你。”


    谢时渺委屈巴巴,半张脸贴在沈鸢脖颈。


    沈鸢心疼不已。


    到了本该送谢时渺回宫的时辰,沈鸢于心不忍,不再如上回一样催促谢时渺回宫。


    “你若是不想回去,今夜也可以住在这里。”


    谢时渺双眼熠熠生辉:“真的?”


    谢时渺:“可是父皇……”


    沈鸢面不改色:“你父皇若是来了,我亲自和他说。”


    谢清鹤日理万机,平日连照看谢时渺都顾不上,想来也不会日日都有空接谢时渺回去。


    谢时渺趴在沈鸢肩上,半边身子几乎要探出窗外:“母亲,父皇就在楼下。”


    她朝谢清鹤挥手,鹦鹉学舌,“父皇,母亲有话和你说。”


    沈鸢身影僵硬,她甚至连回首往楼下看一眼的胆量也无,也没来得及阻拦谢时渺开口。


    沈鸢听着谢清鹤上楼梯的脚步声,听见他一步步转过缂丝屏风。


    那道颀长身影映在屏风上,熟悉又陌生。


    沈鸢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指尖颤栗。


    她不想在谢时渺眼前露出半点端倪,更不想让她如自己儿时一样,看见生母歇斯底里咒骂沈父。


    沈鸢强忍着咽下心中的恐惧,让百岁先带谢时渺去书房:“不是说今日的功课还没做吗,先去做罢。”


    谢时渺骄傲扬起脑袋:“这有何难,夫子教的我早学过了。”


    沈鸢心不在焉:“是么,这么厉害。”


    她目送谢时渺远去,眼睁睁看着她被百岁抱在怀里,穿过长廊往后面的小楼走去。


    直到那一高一低两个身影消失在自己眼中,沈鸢才终于将视线移到谢清鹤脸上。


    四年不见,谢清鹤那双黑眸依旧凌厉晦暗。


    一鼓作气,沈鸢大着胆子开口:“你若是不想照看渺渺,可以把她送到我这里来。”


    谢清鹤沉下脸:“这话是谁说的?”


    “还要别人说吗?”沈鸢反唇相讥,“她才多大,多走两步路都会咳嗽,但凡你在她身上多花点心思,她何至于身子如此虚弱?”


    “沈鸢。”


    谢清鹤冷声,“你是不是忘了,渺渺生下来是何模样?”


    沈鸢一时语塞。


    谢清鹤步步紧逼,一点点朝沈鸢走近,黑影笼在沈鸢肩上。


    “我若是不想管她,她早就没命了。”


    沈鸢双唇嗫嚅,她这辈子恐怕都忘不了谢时渺刚出生的样子,那样小小的一团,脸色青紫僵硬,一点气息也无。


    沈鸢跌坐在炕上,心中不安:“你那时不是说她已经、已经……”


    沈鸢眯起双眼,声音冷了两分,“还是说,你那回也是在骗我?”


    轻飘飘的一句质问,落在谢清鹤耳边却如万箭穿心。


    他瞳孔骤紧,手背青筋交叠:“……没有。”


    谢清鹤咽下心口翻涌的怒火,一只手捏着眉心,他垂首。


    “那会虞老太医确实说过无力回天。”


    沈鸢错愕:“那渺渺是怎么……”


    谢清鹤目光不自然移向窗外:“后来太医院有位太医说他老家有一种偏方可以一试。”


    沈鸢双眉皱得更紧:“你从未和我说过这事。”


    “说了你会留下来吗?”


    谢清鹤眼中流露出几分嘲讽,“若是救不回来,你是不是又会说是我在骗你。”


    沈鸢喉咙哽咽。


    谢清鹤轻哂,半是自嘲半是无奈。


    “沈鸢,我在你眼中永远就是这么不堪,对吗?”


    沈鸢无言以对。


    谢清鹤所言句句正中她的心思。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也不会相信有偏方能让人起死回生。


    沈鸢转首,喉咙溢出一声讥笑:“那还不是你咎由自取。”


    沈鸢眼中淌落出痛苦和悲哀。


    窗外雪花飞扬,仿佛又将沈鸢拽回那个彻骨寒冷的冬日。


    那夜她跌跌撞撞从山脚下背回谢清鹤,外面也是下着这样的鹅毛大雪。


    谢清鹤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命悬一线。


    “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沈鸢挽唇,唇角染上几分苦涩,她仰首,目光定定盯着谢清鹤。


    “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凭什么让我相信你,我又不是傻子,会一而再再而三被你玩弄在股掌之中。”


    沈鸢起身,双眼泛红。


    谢清鹤垂眸,黑眸沉沉孤寂:“就不能再信我一回吗?”


    谢清鹤伸手圈住沈鸢的手腕,嗓音透着沙哑干涩:“渺渺很想你,她一直都想见你,你难道就忍心让她……”


    沈鸢用力挣开谢清鹤,勃然大怒:“你不要和我提渺渺。谢清鹤,当初想要孩子的人是你,不是我!”


    谢清鹤猛地拽住沈鸢的手。


    沈鸢抬手甩开,忽然惊觉不对劲。


    她缓慢转头。


    门前,谢时渺一张脸惨白如纸,两行清泪从双眼垂落。


    她瞥了沈鸢一眼,不管不顾往楼下跑。


    沈鸢疾步飞奔出去。


    冷风呛入谢时渺的喉咙,她叠声咳嗽。


    沈鸢眼疾手快抓住谢时渺的手臂,惊慌失措:“渺渺,母亲刚刚不是……”


    谢时渺一双眼睛通红,用力推开沈鸢:“你走,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


    她身子摇摇欲坠,谢时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身子禁不得这样的大喜大怒。


    沈鸢仓皇无措:“渺渺,母亲当时是……”


    风吹红了沈鸢的眼睛。


    她忽然发觉自己辩驳不了,这个孩子她从一开始就不想要,也没想过留下。


    沈鸢甚至三番两次


    想要除去这个孩子。


    酸涩和无奈涌上心口,沈鸢泣不成声。


    谢时渺嚎啕大哭,快步奔向谢清鹤怀里:“父皇,回宫,我要回宫。我不要母亲,我不要她。”


    谢清鹤抱着女儿,动作熟稔,他皱眉:“渺渺。”


    谢时渺脸上的委屈更甚。


    谢清鹤一手托着女儿,一手攥着沈鸢往回走。


    屋内暖香扑鼻,谢时渺哭得差点喘不过气,喝了半碗羊乳才缓缓回过神。


    可那双眼睛还是红彤彤的。


    她把脸扭到一边,只用后背对着沈鸢。


    沈鸢好几次想要开口,谢时渺都拿双手捂住耳朵。


    谢清鹤沉声,不怒自威:“渺渺,松手。”


    谢时渺心不甘情不愿,乖顺坐在谢清鹤膝上。


    谢清鹤低声:“你母亲没有想过不要你。”


    谢时渺哼了一声,嗓音还染着哭腔:“她自己说的。”


    谢清鹤低声在谢时渺耳边道了一声。


    他声音压得很轻,连沈鸢也听不清谢清鹤说的什么。


    谢时渺好奇扬起双眼:“……真的?”


    她自言自语,“那好罢。”


    谢时渺扭捏从谢清鹤膝上爬了下去,慢腾腾往沈鸢走去,眉眼低垂。


    “对、对不住。”


    谢时渺从生下来就不曾和人认过错,别扭的三个字说出口,谢时渺如释重负。


    “我没有不想要母亲,我就是……”


    沈鸢抹去眼角泪水,从地上抱起谢时渺:“那你今夜还要留下吗?”


    谢时渺哼哼唧唧:“你如果怕黑的话,我可以陪你。”


    沈鸢抱着谢时渺回房歇息,独独将谢清鹤留在门外。


    谢时渺睁着一双眼睛,好奇往沈鸢怀里拱了又拱:“父皇回去了吗?”


    沈鸢心不在焉应了声:“回去了。”


    谢时渺松口气:“那就好。”


    她一张小嘴叭叭,“父皇前两日生病了,我在榻前守了他好久,还好他这回只昏睡了两日。”


    怪不得前两日谢时渺没有出宫。


    沈鸢柔声:“渺渺,你先前说父皇不管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谢时渺目光闪躲:“我、我只说父皇很忙。”


    这话倒是真的,是沈鸢先入为主,认定谢清鹤那样的人定不会照顾好孩子。


    谢时渺小声嘀咕:“其实父皇对我很好,母亲……母亲是因为父皇身子不好才不喜欢他吗?”


    沈鸢疑惑:“你父皇……身子不好?”


    谢时渺点头:“和渺渺一样,不能见风不能受寒,不然会睡很久很久。”


    谢时渺的声音越来越轻。


    云影横窗,窗外雪色浓郁。


    铺天盖地的雪珠子在空中翻涌,沈鸢一手环着谢时渺,她悄悄望一眼窗外。


    沈鸢起身披衣,透过窗子的缝隙往外望。


    胡同口停着的那辆墨绿马车仍在。


    车前悬着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摇晃晃,崔武冒着风雪赶来,他躬着身子,焦躁不安同谢清鹤说着什么。


    沈鸢鬼使神差想起谢时渺睡前说的话,她说谢清鹤不能见风更不能受寒。


    可从前在宫里,谢清鹤并未有过这样的毛病。


    沈鸢悄无声息往后退开半步,对胡同的马车视而不见。


    谢时渺在竹坊住了小半月,谢清鹤也跟着在门口前待了半个多月。


    夜里醒来,沈鸢总能透过窗口看见那辆墨绿的马车。


    冷风在窗外呼啸,雪珠子在空中盘旋。


    沈鸢怕冷,角落四处各设有银火壶,炕前还倚着熏笼。


    她是被楼下的敲门声吵醒的。


    天寒地冻,敲门声淹没在飒飒风雪声中。


    楼下隐隐传来窃窃私语,沈鸢披衣往外看,竟是崔武和松苓。


    松苓鬓松钗乱,身上拢着青绫袄子,单薄身影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沈鸢披上狐裘下楼,怀里还抱着汤婆子不肯离手。


    崔武朝沈鸢行了一礼:“沈贵人,陛下突发高热,可否请沈贵人让出一间空房,让陛下……”


    沈鸢面色淡淡:“崔大人在汴京生活了多久?”


    崔武皱眉:“下官是汴京人士,自幼在汴京长大。”


    沈鸢轻笑:“既然如此,那崔大人定然认得虞老太医的家在何处,慢走不送。”


    崔武恼羞成怒:“沈贵人,陛下的身子本就不好,此处离虞老太医的住处少说也有五六里路,若是耽误了陛下的病,沈贵人难道担得起这样的罪名?”


    沈鸢冷笑两声:“他的病与我有何干系?崔大人这话未免可笑。”


    崔武气急:“怎么无关,当初若不是为了殿下,陛下何至于落到今日这番田地?”


    沈鸢一怔,没想到谢清鹤的病会和谢时渺扯上干系。


    可怀胎十月的是她,与谢清鹤有何干系。


    沈鸢转首抬眸,目光飘过楼上那扇紧闭的木窗。


    上房悄然无声,也不曾见到窗后有人。


    沈鸢朝松苓看了一眼,示意她上楼照看谢时渺。


    院中的雪约莫有两丈多高,这样冷的天,纵使手中抱着汤婆子,仍是觉得半点暖意也无。


    沈鸢不知谢清鹤为何会夜夜留宿在胡同口,留宿在马车上。


    她目光平和冷静。


    “崔大人既然这样能言善辩,不如劝劝你的好主子。”


    马车中传来轻轻的一声咳嗽,似是有人刻意压制。沈鸢唇角勾起一点讥笑,不留情面丢下一句。


    “他若是真心为我好,就不会让我陷入今夜这样左右为难的境地。”


    车帘挽起一角,谢清鹤以手掩唇,他一张脸烧得通红滚烫,薄唇落在黑夜中,白如残雪。


    谢清鹤咳嗽两声:“崔武,下去。”


    崔武不甘心:“陛下。”


    谢清鹤轻飘飘扫过一眼,崔武不甘心,往后退开十来步,一双眼睛愤愤不平瞪着沈鸢。


    沈鸢不以为然偏过视线,直视谢清鹤的眼睛。


    她很少有直视谢清鹤的胆量。


    或许是朦胧夜色模糊了谢清鹤的轮廓,又或是他脸上的病态消融了他的棱角。


    他咳了两声,走下马车。


    风雪横亘在两人中间,谢清鹤双目通红,身影落在冷风中,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倒下的枯木死灰。


    “我留在这里,让你为难了?”


    “明摆的事,陛下也不必明知故问了。”


    沈鸢别过脸,振振有词,“陛下还是早些回宫,日后也不必来找我了。至于渺渺……她乐意留下或是回宫,我都可以。”


    谢清鹤眼睫轻动:“那你呢?”


    他嗓音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渺渺从来都不曾做错什么,你难道就忍心让她一人留在宫里?”


    “她是当朝公主。”


    唇角苦涩,沈鸢双眼染上泪意,“渺渺留在宫里也好,无人敢欺负她。”


    “那她若是想找母亲呢?”


    “我……”沈鸢无语凝噎,一双泪眼婆娑。


    谢清鹤上前半步,他身子滚烫,每往前走一步都觉得双足沉如铁。


    “对不起你的人是我,和渺渺无关,她总是无辜的。”


    谢清鹤忍不住转过头。


    夜色沉寂,谢清鹤胸腔又闷出两声咳嗽,他极力咽下喉咙翻涌而出的血腥。


    沈鸢泪眼婆娑。


    谢清鹤面色染上不同寻常的潮红:“沈鸢,你难道就不想陪渺渺吗?你可以回宫,日后你想出宫或是想见沈殊都可以。”


    沈鸢往后趔趄两步,唇角往上扯了扯:“你说的对,孩子总是无辜的。”


    谢清鹤唇角往上扬了扬。


    沈鸢苦笑两声:“那我呢,我难道就不无辜吗?”


    她除了将谢清鹤认错成苏亦瑾,从未做错过任何事。


    沈鸢做过最大的错事,就是那夜救了谢清鹤,就是那夜将他背回家。


    沈鸢深吸口气,一字一顿。


    她和谢清鹤之间的恩怨情仇并非三言两语能说清,既然说不清,倒不如一刀两断,从此之后只做陌路人。


    沈鸢抬起一双泪眼,透过朦胧水雾和谢清鹤相望。


    “谢清鹤,我不是圣人,我做不到既往不咎,也做不到宽容大度,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会知道皇宫于我而言是何物。”


    红墙黄瓦于她而言是坚不可摧的牢笼,是夜夜困扰她的噩梦。


    谢清鹤可以云淡风轻和沈鸢谈重新开始,可沈鸢不能。


    她做不到。


    雪色连成天,雾蒙蒙的天色寻不到一点亮光。


    沈鸢往后让开半步,一字一字。


    “谢清鹤,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谢清鹤,这是你罪有应得……


    第六十三章


    长街落满雪珠,偶有三两株红梅从墙角横出,如半空中低垂的彤云。


    谢时渺在沈鸢竹坊又住了两日,小姑娘兴许是放不下谢清鹤,又吵吵嚷嚷说想要回宫。


    说是看谢清鹤一眼就回来,可如今三日过去,依旧不见谢时渺的身影。


    沈鸢立在养安堂前,踮脚朝竹坊的方向望去。


    没找到谢时渺的身影,反而寻到隔壁院子多出的几株红梅。


    灿若晚霞,瑰姿艳逸。


    沈鸢眼皮动了一动。


    时隔四年,当初留在金步摇尖端上的血珠渐淡,沈鸢也不再如先前那样惧怕红色。


    在外行走多年,她也见过恶名昭著的贪官污吏,百姓等不及官府判决,冲进刑场一刀取下贪官的狗头。


    众人抚掌叫好,无人惧怕那血淋淋的头颅,只恨不得一刀取下贪官狗命的人不是自己。


    沈鸢站在人群后,不由想起那个死在自己手


    下的男子。他那样欺凌霸女的一个人,本就该万劫不复,堕入十八层地狱饱受煎熬。


    沈鸢动手与否,那人都逃不出一个“死”字。


    兴许自己杀的是臭名昭著的恶人,想通后,沈鸢也不再如先前那样怕红怕血。


    脑中回想的也不再是男子流着血泪和自己索命,而是如白露那样的弱女子。


    她们在为沈鸢拍手叫好。


    “沈姐姐!”


    萤儿一身青缎掐牙背心,兴冲冲从养安堂冲了出来,一头撞在沈鸢后背。


    沈鸢笑着转身,唇角带笑:“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毛毛躁躁。”


    萤儿眉开眼笑,喜不自胜:“沈姐姐好久都不来看我了,我还当姐姐不要萤儿了。”


    四下无外人,萤儿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好奇,踮起脚贴着沈鸢的耳朵道。


    “姐姐,先前那个孩子……真的是姐姐的孩子吗?”


    沈鸢点头:“是。”


    她为谢时渺那日的莽撞告罪。


    “那日是她不好,改日我再带她过来,亲自向你赔礼。”


    萤儿一张脸瞬间耷拉下来,闷闷不乐。


    “姐姐不必替她赔罪,她其实也没伤到我。”


    沈鸢同萤儿朝夕相处多年,怎会看不出她心中的不情不愿。


    “可是你姑姑同你说什么了?”


    萤儿仰头,不动声色往后瞥了一眼养安堂,悄声细语。


    “姑姑说,那是公主殿下。我见了她,是要行礼的。”


    萤儿撅嘴不悦,“殿下就可以动手打人吗?”


    沈鸢唇角笑意收敛:“不可以。王孙公子做错事,也会受罚的。”


    萤儿喜笑颜开,伸手抱住沈鸢:“还是沈姐姐最好了。”


    她脸上的笑意僵住,一只手颤巍巍指着沈鸢身后。


    “沈姐姐,那是……殿下的马车吗?”


    沈鸢一怔,循着萤儿的视线往后望,果真见百岁从马车跳下。


    少年绷着一张小脸,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下了车,百岁左顾右盼,目光缓慢定格在沈鸢脸上。


    他快步上前,言简意赅。


    “殿下病了,想见您。”


    沈鸢错愕,先推着萤儿回了养安堂,立身正色:“渺渺病了,严重吗?太医呢,太医怎么说?”


    百岁一板一眼:“殿下昨儿守了陛下半宿,回宫后也起了高热,她不肯吃药,吵着想见您。”


    沈鸢双眉紧皱。


    百岁一本正经:“以前殿下生病都是陛下陪着,可陛下如今还卧病在榻。”


    回来不过一个月,沈鸢不止一次听到谢清鹤卧病在榻的消息。


    一双柳叶眉蹙起,沈鸢稍作踟躇。


    小孩生病不是小事,何况谢时渺身子本就比寻常孩子虚弱,一点累一点冷也受不得。


    沈鸢迟疑一瞬,同松苓交待两声,随着马车缓慢步入深宫红墙。


    仙殿巍峨,青松拂檐。


    到了宫门,沈鸢换上步辇往谢时渺的寝宫行去。


    熟悉的一草一木闯入沈鸢眼中,沈鸢悄悄攥紧双拳长长的指甲掐入掌心,留下深红的印子。


    殿中悄然无声,宫人手持珐琅戳灯,遥遥瞧见百岁的身影,如溺水之人寻到浮木,提裙飞奔前来。


    “殿下闹着找你,还摔了好几个茶碗。”


    宫人不认得沈鸢,余光瞥见沈鸢那张和谢时渺相似的眉眼,登时僵在原地。


    沈鸢急促:“渺渺在哪里?”


    寝殿地上狼藉一片,太监伏跪在地,瑟瑟发抖。


    谢时渺站在一片碎瓷片中间:“百岁呢,他怎么还没回来?”


    “殿下。”


    熟悉的声音飘入耳中,谢时渺脸上一喜,眼角瞥见走在百岁身前的沈鸢,喜上眉梢。


    “……母、母亲?”


    百岁眼疾手快上前握住谢时渺的手腕:“别动。”


    谢时渺疑惑低眸,后知后觉自己赤足踩在一堆碎瓷片中间。


    她乖巧让百岁抱着自己跨过瓷片,随后朝沈鸢跑去。


    快到沈鸢身边时又停下脚步,矜持往前走。


    谢时渺扑入沈鸢怀中,她身子还在发热,沈鸢像是抱住一团火焰。


    她眉心皱起:“怎么这么烫,吃药了吗?”


    谢时渺顾左右而言他:“母亲是来看我的?”


    半句也不肯提吃药的事。


    “谢时渺。”


    沈鸢沉下声,命人煎药送来。


    她手中捧着药碗,一口一口往谢时渺口中送。


    谢时渺病怏怏坐在沈鸢膝上,半张脸贴在沈鸢肩上。


    “母亲今夜也会留下陪我吗?”


    谢时渺自说自话,“夫子教过我,要礼尚往来,我陪了母亲半个多月,如今也该轮到母亲陪我了。”


    谢时渺吃药时并不如别的小孩一样哭天抢地,反而安安静静,像是家常便饭。


    沈鸢轻声细语:“要吃蜜饯吗?”


    谢时渺思忖片刻,低声呢喃:“想吃枇杷香露。”她抱着沈鸢告状去,“母亲给我的枇杷香露都被父皇拿走了,父皇坏。”


    沈鸢一时语塞。


    她先前做好的枇杷香露都送给谢时渺,如今竹坊那也所剩无几。


    谢时渺刚吃过药,舌尖唇角都泛着苦涩。


    她乖乖趴在沈鸢肩上,去抓沈鸢鬓间的芙蓉珠钗,珠钗垂落的珍珠莹润光泽。


    谢时渺呼出的热气全洒落在沈鸢颈间,她瓮声瓮气:“母亲,我想吃枇杷香露。”


    沈鸢心软了大半。


    百岁侍立在一旁,适时开口:“陛下如今在棠梨宫歇息。”


    熟悉的宫殿名在耳边落下,沈鸢指尖一顿,千万种思绪堵在心口。


    她垂眸,不偏不倚撞入谢时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谢清鹤说错的话那么多,却有一句是对的。


    不管如何,谢时渺总归是无辜的。


    她会想起枇杷香露,不过也只是因为这是沈鸢亲手做的。


    谢时渺委屈巴巴,泪水吧嗒吧嗒滚落。


    沈鸢无声叹口气:“你父皇那里……还有吗?”


    谢时渺眼睛亮起:“有,父皇自己也不吃,就知道抢我的。”


    谢时渺身子还未见痊愈,沈鸢自然不会带上她,她只身步入雪中,缓步朝棠梨宫走去。


    雪片如鹅毛在空中翻飞,洋洋洒洒。


    棠梨宫近在咫尺,宫人认出沈鸢,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沈、沈贵人?”


    她忙忙迎沈鸢入殿,“陛下在东暖阁,沈贵人这边请。”


    沈鸢抬手阻拦:“陛下的枇杷香露放在何处?”


    宫人为难:“应当是在东暖阁,贵人的梯己,都是陛下亲自收着的。”


    一瓶枇杷香露罢了,沈鸢还以为会在小厨房。


    她眉心紧皱,转过乌木长廊。


    东暖阁一


    如她在时一样,一株红梅也无。


    殿中点着松檀香,紫檀点翠嵌象牙高士山水屏风后,嵌贝流光阁帘垂地。


    殿中阴阴润润,淡淡的药香漂浮在半空。


    谢清鹤一身月白海水纹中衣,眉宇间染着重重浊雾,他一只手挽着帐幔。


    甫一抬眸,瞧见屏风旁的沈鸢。


    谢清鹤僵在原地:“……沈鸢?”


    那张脸比先前夜里见到的还要虚弱惨白,月白中衣上还沾着点点血珠。


    沈鸢刹住脚步,目光缓慢往上抬,疑虑渐起。


    谢清鹤本来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可对上沈鸢视线的那一刻,他立刻从梦中脱离。


    这不是梦。


    梦中的沈鸢不会这般冷静平和,她总是在哭,或是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或是立在暗涛汹涌的江边。


    谢清鹤一次又一次梦见沈鸢在自己眼前死去,梦见她笑着倒在血泊中。


    即使是在梦中,沈鸢也不愿留在谢清鹤身边。


    “你……”


    喉咙沙哑,谢清鹤几近说不出话,他一只手揉着眉骨,“你怎么来了?”


    “渺渺想吃枇杷香露。”沈鸢言简意赅。


    末了,又补上一句。


    “陛下想要什么没有,何必从一个小孩子手中夺食。”


    “想要什么都有吗?”


    谢清鹤哑然失笑,那双漆黑瞳仁再无往日的凌厉锋芒,他望着沈鸢,缓慢朝上牵动唇角。


    沈鸢转首,目光徐徐望向窗外。


    窗边立着一个朱漆雕填描金花卉纹架格,那里还供着沈鸢以前用过的炉瓶三事。


    沈鸢不想和谢清鹤作过多的纠缠,答非所问。


    “枇杷香露呢?渺渺还在等着。”


    谢清鹤不悦皱眉:“让她找御膳房。”


    沈鸢猛地转过头:“谢清鹤,她若是肯要御膳房做的,我还用得上来找你吗?”


    谢清鹤眸光沉沉:“她要什么你都会给,是么?”


    他身子摇摇欲坠,脸上泛着不同寻常的红晕,谢清鹤一手抚在心口,忽然咳嗽好几声,五脏六腑似乎都咳了出来。


    手背上青筋暴起,根根分明。


    谢清鹤气息沉重。


    沈鸢后知后觉,谢清鹤后背沁满薄汗,他似是疼得厉害,几乎要将漆木案几上的雕漆抠下。


    指甲泛着冷白之色,谢清鹤面色薄白,唇齿间溢满血腥气息。


    “沈鸢,你待旁人总是……那样掏心掏肺。”


    苏亦瑾不过是少时阴差阳错救了沈鸢一回,沈鸢一直记在心中,她明明那样害怕谢清鹤,却还是为了苏亦瑾留在宫里,留在谢清鹤身边。


    谢清鹤面色渐沉。


    还有谢时渺。


    沈鸢那样厌恶棠梨宫,厌恶踏足皇宫,为了谢时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沈鸢不假思索朝谢清鹤索要。


    明明她之前连见谢清鹤一面都不愿。


    沈鸢双唇翕动,颤了又颤:“渺渺只是小孩子,何况我对她总是亏欠多一点……”


    “那别人呢?”


    谢清鹤半眯起眼睛,目光一寸寸掠过沈鸢。


    沈鸢心口一颤。


    眼前晃过形形色色的各道身影。


    旁人待沈鸢一分好,沈鸢总愿意回馈十分。


    那日明宜利用沈鸢给谢清鹤下药,可沈鸢记住的,却是明宜的身不由己,还有她在先皇后和谢清鹤之间夹缝求生的艰辛和无奈。


    她总是习惯记住旁人的好。


    独独谢清鹤是例外。


    沈鸢从来记不住谢清鹤半点好,记不住是他为苏亦瑾请的虞老太医,记不住明宜的死是自己心甘情愿选的。


    她总是习惯将所有的过错推到谢清鹤身上,习惯先入为主,将谢清鹤置在十恶不赦的罪人位置。


    沈鸢双眼湿润,她转眸,飞快抹去喷涌而出的泪水。


    她轻声哽咽:“谢清鹤,那也是你罪有应得。”


    沈鸢疾步提裙朝外走去,一点也不想在殿中久留,“枇杷香露本就是我送给渺渺的,你……”


    余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闷哼。


    谢清鹤身子不稳。


    他身后立着一扇雕红漆戏婴博古架,博古架上贮着花瓶香炉。


    沈鸢瞳孔骤缩,猛地上前两三步,飞快拽住谢清鹤的手。


    谢清鹤半边滚烫沉重的身子重重压在沈鸢肩上,沈鸢往后趔趄半步。


    鼻尖似有若无萦绕着淡淡的血腥气。


    沈鸢大惊失色:“谢清鹤——”


    她扬声往外喊,“快、快来人!”


    宫人鱼贯而入,有人眼尖,忙忙去请虞老太医过来。


    跟在虞老太医身边的还有一个陌生的面孔。


    那人长着一双墨绿眼睛,双眸深邃,鼻梁极高。


    沈鸢讶异:“这是……”


    虞老太医错愕:“沈贵人。”


    他拱手行礼,又向沈鸢引荐,“这位是戚玄,盂兰人。”


    沈鸢眉间的疑虑渐深。


    她不记得谢清鹤身边有过盂兰人。


    沈鸢起身,刚一动作,忽觉谢清鹤握着自己的手指始终不曾松开。


    沈鸢试探挣脱。


    枕上的谢清鹤眉头紧锁,似乎在梦里也睡得不安稳。


    他指腹滚烫灼热,严丝密缝贴在沈鸢腕间。


    那一点热流顺着沈鸢四肢蔓延。


    扣在沈鸢手腕的手指如坚固枷锁,挣脱不得。


    戚玄上前,他脸色冰冷:“还请娘娘莫要乱动。”


    沈鸢疑惑:“戚大人不用把脉吗?”


    “不必。”


    戚玄冷声,那双墨绿眼睛诡异,他手中抱着一个漆黑锦盒,圆盒四面画着沈鸢看不懂的咒文。


    沈鸢瞳孔骤缩,眼睁睁看着谢清鹤额间布满细密的汗珠,蜷着沈鸢的手指一点点拢紧。


    广袖之下,一个小小的圆点异起,沿着经脉四处游走。


    戚玄闭着双眼,一面念着沈鸢听不懂的咒文,声音如骤雨,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谢清鹤骨肉之下的异动也逐渐加快。


    沈鸢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差点喘不过气。


    先是一只、而后是两只、三只……


    越来越多的东西在谢清鹤体内游走,沈鸢隐隐约约似乎能听见那东西在谢清鹤体内爬动的脚步声。


    她终于想起虞老太医刚刚为何会提戚玄是盂兰人,盂兰人,善蛊。


    数不清的蛊虫在谢清鹤骨肉中游走,沈鸢总觉得自己能听见蛊虫啃碎骨肉的声音。


    她再也不敢细看。


    沈鸢转首望向案上供着的香炉,青紫色的炉壁在烛光中泛着冷淡的光影。


    耳边不时传来戚玄的声音,谢清鹤指尖的滚烫散去,随之而来的是刺骨的森寒。


    榻上的谢清鹤入赘冰窖,遍身冰冷僵硬,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一点血色也无,青紫交加,宛若死人一样无声无息。


    可谢清鹤紧皱的双眉似乎还未舒展。


    沈鸢听到了匕首划开骨肉的声音,听见戚玄俯身在谢清鹤手边说了一句什么。


    沈鸢稍稍侧身转首,看见一只蛊虫探出谢清鹤的骨肉,而后慢慢爬入戚玄手中的圆盒。


    惊骇和错愕蔓延至沈鸢周身,她整个人如丢了三魂六魄,怔怔坐在榻上。


    耳边嗡嗡作响,沈鸢嗫嚅着双唇,哑声:“刚刚、刚刚那是什么?”


    戚玄挑起眼皮,面不改色:“蛊虫。”


    沈鸢惊魂未定:“陛下为何会……”


    戚玄声音平静:“娘娘不知道吗,殿下的命,是和陛下借的。”


    如有五雷轰顶,沈鸢僵着身子坐在榻上,双目瞪圆:“——什么?!”


    戚玄淡声,那双墨绿眼睛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


    “借命本就逆天而行,娘娘何必一惊一乍?”


    沈鸢颤抖着将目光移向虞老太医,虞老太医泣不成声。


    “娘娘,下官也曾劝过陛下多回,可陛下不听啊。”


    谢清鹤决心做的事,向来无人能够左右。


    虞老太医无奈摇头,扼腕叹息。


    沈鸢讷讷:“借命,如何借?”


    戚玄脸上没有多余的神色,徐徐道。


    “母子蛊,陛下体内游动的是母虫……”


    沈鸢两眼一黑:“那渺渺是不是也……”


    戚玄:“殿□□内并无蛊虫,还请娘娘放心。”


    沈鸢无声松口气,转而望向帐中的谢清鹤。


    谢清鹤脸上的青紫色逐渐消散,只剩下一脸的惨白。可指尖的冰冷仍在,沈鸢隐隐还能觉出谢清鹤指尖的颤栗。


    沈鸢忍不住开口:“那他如今是……好了?”


    戚玄冷笑两声,像是在嘲笑沈鸢的愚蠢天真。


    “母虫发作,一旬一次。”


    谢清鹤每十日都会历经一次严寒酷暑,身子在烈焰和冰窖中来回穿梭。


    或是如坠在熊熊燃烧的烈焰,或是如身在刺骨的冰湖。


    蛊虫绕着经脉爬遍谢清鹤周身,啃咬其肉,茹饮其血。蛊虫的发作时身如在炼狱疼痛难受,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起初只是一点疼,随后遍及全身。身子骨肉似有千万只蚂蚁爬过,疼痛难忍。


    戚玄从容不迫:“迄今为止,还不曾有人能挺过去。”


    续命之人,大多捱不过一旬一回的痛楚,有的坚持不到一年,就先用白绫了结自身,宁愿自缢也不愿活着受罪。


    沈鸢脑子空白一瞬:“他这样……四年了?”


    谢时渺如今四岁,谢清鹤也饱受四年肝肠寸断的折磨。


    沈鸢身影摇摇欲坠。


    她忽的想起崔武和谢时渺都提过,谢清鹤如今身子虚弱,比不得从前。


    她那会还以为崔武是夸大其词。


    沈鸢喃喃自语:“还要多久,母虫在他体内还要多久?”


    戚玄冷静出声:“还剩六年,若陛下能在捱过这十年,


    往后就无虞了。”


    沈鸢猛地站起身,双眼惶惶。


    许是蛊虫发作耗尽谢清鹤的精气神,握着沈鸢的手指逐渐无力。


    冰凉的指腹从沈鸢手腕上滑落,有气无力垂落在榻沿。


    戚玄说完,朝沈鸢施施然行了一礼,转而步入冰天雪地中。


    风雪模糊了戚玄的身影,沈鸢怔怔望着那道身影渐行渐远,紧绷的心弦彻底断裂。


    沈鸢无力瘫坐在榻上。


    虞老太医语重心长:“娘娘保重身子要紧,切莫伤了心神。殿下如今还小,可离不得娘娘。”


    一语落下,门口传来宫人的声音,说是百岁来了。


    百岁站在门口,毕恭毕敬:“殿下闹着要娘娘过去。”


    沈鸢浑浑噩噩,心神不宁。


    她失魂落魄随着百岁往回走,行至门后时,又忍不住往后瞧一眼。


    帐幔后的那张脸全无平日的凌厉棱角分明,谢清鹤奄奄一息,比当日在山脚的初见还要狼狈。


    沈鸢无声收回目光。


    谢时渺左等右等,好容易见到沈鸢的身影,面上一喜:“我的枇杷香露呢?”


    沈鸢一愣,后知后觉自己忘了带回枇杷香露。


    谢时渺嘴角一撇:“是不是父皇不肯给我。”


    沈鸢一时语塞:“你父皇他……”


    百岁侍立在一旁,不轻不重道:“殿下,陛下刚刚发病了。”


    简单的一句话,谢时渺登时噤声,眼中难得有了愧意:“那、那我不要枇杷香露了,留着给父皇吃好了。”


    沈鸢眼皮颤颤抬起:“渺渺,你知道你父皇的病?”


    谢时渺似懂非懂点点头:“知道一点点。”


    谢清鹤不肯告诉谢时渺,发病时也从不见外人。


    谢时渺当初还以为谢清鹤是偷偷在和自己的母亲见面,让百岁悄悄带自己溜入棠梨宫。


    她没在棠梨宫见到沈鸢,反而见到一个被病痛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谢清鹤。


    谢清鹤疼得几乎站不直身子,却还是坚持俯身抱住谢时渺,温声宽慰。


    谢时渺双眼通红:“父皇说他一点也不疼,骗子,他明明都疼得说不出话了。”


    谢时渺倚在沈鸢肩上,一面数落谢清鹤欺骗自己,一面打着哈欠,昏昏欲睡。


    暮色四合,空中再次扬起雪粒时,谢时渺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沈鸢俯身为她掖好锦衾,她抬眸往外望一眼。


    雪还在下,万籁俱寂,不见一点燕雀的影子。


    沈鸢漫无目的在宫中乱走,不知不觉竟然又走到棠梨宫。


    寝殿中药香浓郁,谢清鹤面容冷冽。


    “沈鸢在渺渺那里,让戚玄这两日都别入宫了,省得他们碰上。”


    虞老太医颤巍巍立在一边,欲言又止。


    谢清鹤抬眸,嗓音沙哑:“……怎么了?”


    顺着虞老太医的视线往外望,谢清鹤眸色一紧。


    他看见了窗下的沈鸢。


    虞老太医识趣退下。


    偌大的寝殿只剩两人无声的沉默。


    沈鸢低声不解道:“为什么,你为什么……”


    耳边似乎再度响起蛊虫啃咬谢清鹤骨肉的声音。


    沈鸢别过脸,泪水无声从眼角滑落,泣不成声。


    谢清鹤勾唇,苍白的薄唇落在烛影中。


    为什么呢。


    兴许是因为,谢时渺是沈鸢送给谢清鹤唯一的礼物。


    无关苏亦瑾,无关认错人。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老死不相往来


    第六十四章


    雪色涌动,窗下寒风凛冽,侵肌透骨。


    酸枝木镂雕镶理石八角几供着一方紫檀木底座羊脂玉佛手,佛手质地莹润,半点多余的杂质也无。


    沈鸢怔怔立在榻前,纤细身影如雨中芭蕉,单薄无力。


    烛光跃动在沈鸢一双琥珀眼眸中,似洒上浅浅的一层金箔。


    细碎的光影缀在沈鸢眼角,她面上却半点喜色也无。


    沈鸢想起戚玄白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想起虞老太医一而再再而三的叹息。


    还有这十年落在谢清鹤身上痛不欲生的折磨。


    戚玄说,从未有一人能生生熬过这十年。借命确实是逆天而行,违抗天令的事,总会遭受旁人无法料想的苦难。


    沈鸢想过许多谢清鹤做此事的动机,或是忧心后继无人,或是为了江山社稷。


    可她单单没想到,谢清鹤竟是为了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缘由。


    当初沈鸢为谢清鹤求医问药,为他求考经求秋桂笺,都是为了还恩情。


    若不是自己认错人,她也不会鞍前马后照看谢清鹤。


    思忖再三,她留给谢清鹤的,真的只有谢时渺一人。


    云影横窗,乌云浊雾。


    殿中光影暗了一瞬,谢清鹤眉骨泛疼,如有上千只虫蚁吸血啃肉。


    眼前黑了又黑,重重阴影笼罩在谢清鹤四周,他皱眉,一手揉着鼻骨。


    那双深黑眼眸晦暗不明,如跃动着滔天烈焰。


    “外面冷,我让人送你回去。”


    浓重腥烈的血腥气在谢清鹤唇齿蔓延,他咬牙,强撑着道。


    沈鸢脑中乱糟糟的,混乱不堪。


    她往后踉跄半步,跌跌撞撞往后走:“不必了,你……你好好歇息。”


    沈鸢几乎是慌不择路朝外走去,风雪扑打在她脸上,她双手背在身后,牢牢闭上槅扇木门。


    廊下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随风摇曳,微弱烛火如江水淌落在沈鸢脚边。


    沈鸢贴着木门,缓慢滑落在地。


    白茫茫雪地中,一串雨链在风中晶莹剔透,折射出浅淡光影。


    宫人手持羊角灯罩,着急忙慌上前搀扶:“……娘娘,奴婢送你回去罢。”


    是从前照看过沈鸢的宫人。


    宫人手中的烛光照出沈鸢苍白孱弱的一张脸。


    沈鸢无力起身,一手握住宫人的臂膀:“走罢。”


    风雪凛凛,如刀割掠过沈鸢。


    她垂首往后望,寝殿杳无声息,静悄无半点人声。似湖上漂着的一处孤岛。


    沈鸢轻声呢喃:“……陛下一直、一直都是这样?”


    宫人不知借命一说,只知谢清鹤如今喜怒无常,性子越发古怪偏执。


    她小心翼翼道:“娘娘走后,陛下就一直宿在棠梨宫,身子不好的时候也不肯让旁人近身伺候,只留虞老太医和崔大人。”


    戚玄身份不明,朝中众说纷纭,甚至还有人怀疑谢清鹤是在寻长生不老之药,无人知晓其中真正缘由。


    甚至连谢时渺也不知,她的命是谢清鹤借来的。


    步辇停在谢时渺寝宫,寝殿外安静无声。


    唯有百岁垂手侍立在湘妃竹帘旁。


    沈鸢离开时,百岁是何模样,如今也是那个样子,连脚步也不曾移开半分。


    沈鸢狐疑:“今夜是你坐更?”


    百岁福身行礼,一板一眼:“殿下生病时常会做噩梦。”


    沈鸢一怔。


    窗下朔风呼啸,这样冷的天,即便殿中点着银火炭,可连着规规矩矩站上一整夜,双足也会僵硬麻木。


    帐幔后传来谢时渺平稳的气息,她半张脸都埋在锦衾之下。


    熏笼的暖气萦绕在谢时渺周身,夜色悄然,隐约还能听见谢时渺在梦中的呓语。


    沈鸢转首:“你下去歇息罢,渺渺这里有我守着。”


    百岁迟疑不定。


    沈鸢唇角往上扬了一扬:“待明日我不在,再换你过来,你总得留着精神照看渺渺。”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百岁双足动


    了一动。


    犹疑片刻,他朝沈鸢拱了拱手。


    明明沈鸢才是谢时渺的母亲,百岁却朝沈鸢低声道:“有劳沈贵人了。”


    话落,他目光恋恋不舍从谢时渺脸上掠过,抬脚往外走去。


    寝殿再次归于沉寂。


    殿中并未掌灯,昏暗无光。


    将近二更天的时候,谢时渺果真做起噩梦,口中含糊不清,胡乱说着胡话。


    沈鸢惊醒,一只手轻轻拍打着谢时渺的后背,她嗓音轻轻,柔声唱着江南小调。


    这还是刘夫人教给沈鸢的,萤儿以前睡不好觉,刘夫人也是这样哄小孩子。


    百试百灵。


    枕边的谢时渺果真不再喃喃呓语,眼皮往上抬了一抬,无声看了沈鸢一眼。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再无往日的虚张声势,谢时渺乖巧抱住沈鸢的手臂,挨着她蹭了又蹭。


    沈鸢挽唇,眼中流露些许笑意。


    倏尔。


    帐幔外传来轻轻的一记茶碗磕碰的动静。


    那声音极轻极轻,稍纵即逝。


    沈鸢后背沁出细密的冷汗,她猛地坐直身子,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沈鸢双目定定盯着帐幔上的仙鹤纹,攥着帐幔的指尖颤栗。


    一鼓作气,沈鸢猛然挽起帐幔,双目惴惴不安。


    寝殿噤若寒蝉,半个人影也无。


    恐惧和惊慌又一次溢满沈鸢的胸腔,她无声落地,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地上立着的缂丝屏风。


    屏风下一道黑影飘过。


    沈鸢瞳孔骤紧,下意识想要高声喊人。


    谢清鹤眼疾手快捂住沈鸢的双唇:“是我。”


    低低的两个字落在沈鸢耳边,她整个人如释重负,无力跌落在谢清鹤肩上。


    宫人悄声上前掌灯,光影朦胧摇曳,悄无声息落在谢清鹤指骨分明的手上。


    沈鸢惊魂未定,扬眸不可思议瞪着谢清鹤:“深更半夜,陛下过来做什么?”


    谢时渺还在睡,沈鸢声音压得很轻,唯恐吵醒孩子。


    谢清鹤握着沈鸢的手并未松开。


    他肩上搭着素锦织镶银丝边月白色鹤氅,眸色极深。


    谢清鹤静静望着沈鸢,许久才开口:“……沈鸢?”


    似是眼前的人影好像是一阵风,或是一缕烟,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烟消云散。


    扼着自己腕骨的指腹不似先前那样冰冷刺骨,沈鸢细细端详谢清鹤片刻,忽觉他脸色比白日见到时好了不少。


    至少不再如先前那样惨白孱弱。


    沈鸢皱眉,一股前所未有的诡异蔓延至全身:“陛下若是没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


    她起身,倏地想起谢时渺曾说过,谢清鹤如今的身子不宜受寒。


    沈鸢深吸口气,转首凝眸。


    “渺渺很担心你,日后若再有……”


    “渺渺担心我。”


    谢清鹤不动声色抬起双眼,“那你呢?”


    望着沈鸢的那双黑眸乌沉,谢清鹤手背上还有浅浅的一道口子,应该是戚玄白日取下蛊虫时留下的。


    沈鸢双眼湿润,视线似有若无从谢清鹤腕骨上的红痣掠过。


    谢清鹤眸色一沉,恨不得将腕骨上的红痣除之而后快。


    夜色氤氲,沈鸢轻盈声音飘荡在空中。


    “你知道吗,我先前总以为……我是因为苏亦瑾才救你的。”


    谢清鹤瞳孔骤紧。


    纠缠多年,这是他和沈鸢两人第一次心平气和提到苏亦瑾这个人。


    “我总以为,若是没有看到那枚红痣,若是没有认错人,我定不会冒险救你。”


    缥缈夜幕中徐徐飘落着雪珠,如搓棉扯絮。


    暗黄光影映照着沈鸢纤细白净的一张小脸,她眼中带着笑意,似乎又回到谢清鹤养病的那段时日。


    说起来,那竟是沈鸢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除了钱财,她什么都有了。


    沈鸢眼中呛出颗颗泪珠,她哽咽着嗓子道:“直到后来我救了白露。”


    躺在小巷中的白露作书生打扮,浑身血淋淋的,和那日在山脚下的谢清鹤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鸢以为自己有谢清鹤的前车之鉴,定不会再心软救人,定会袖手旁观,对地上伤痕累累的白露视而不见。


    可是沈鸢没有。


    辗转半宿未睡,沈鸢还是冒着冷风折返小巷,深一脚浅一脚扛回白露。


    她那时也怕白露和谢清鹤一样恩将仇报,害怕又是一出农夫与蛇的惨剧。


    可沈鸢良心未泯。


    她总是想万一呢,万一地上躺的是个好人,却因为自己的偏见白白送了性命,那岂不是成了她一辈子的心病。


    沈鸢总归是善良心软的。


    所以即便没有那枚红痣,即便沈鸢没有认错人,她也会救谢清鹤。


    谢清鹤黑眸动了一动,眼中有错愕,也有震惊。


    沈鸢唇角扯出一点苦涩。


    她总是以为,自己对谢清鹤所有的爱意是建立在“还恩”两字上。


    其实不是的。


    知道苏亦瑾是幼时救助自己的人,沈鸢心中想的,也不过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她可以为苏亦瑾付出所有,可以为他冲锋陷阵,可以为他舍弃生命。


    可沈鸢不会在苏亦瑾身上倾泻满腔爱意。


    她先前对谢清鹤的爱意倾慕,从来都不是因为认错人,仅仅因为他是谢清鹤。


    鸟惊庭树,窗外掠过一声鸟啼,惊起满地的落雪。


    谢清鹤侧首,强忍着咽下喉咙的咳嗽,眉眼难得染上笑意。


    和他先前的似笑非笑不一样。


    半曲的指骨在漆木案几上轻落下两声响,谢清鹤低声。


    “渺渺去岁生辰,一直缠着我问你在何处。”


    谢清鹤倚着身后的青缎靠背,嗓音备懒,“明日立后的旨意会传遍天下,若是你不喜欢坤宁宫,我也可以……”


    “立后?”


    沈鸢悠悠出声,“谢清鹤,你想立谁为后?”


    满心的欢喜顷刻化为乌有,谢清鹤沉下脸,正色道:“沈鸢,你这是何意?你是渺渺的生母,自然是立你为后。”


    “可我不愿意。”


    沈鸢低低笑了两声,一步一步朝谢清鹤走近。


    瘦弱身影如杨柳,映在墙上,“我不愿意,谢清鹤。”


    谢清鹤双眉拢起,脸色铁青,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他声音低沉:“你刚刚的话,是在骗我?”


    若不是谢时渺还在里屋,沈鸢差点笑出声。


    她往上牵动唇角,琥珀眼眸中溢出泪珠。


    “我没骗你,我说的句句都是真的。”


    眼前涨上一层浅浅的水雾,沈鸢哑然失笑,“就算没有苏亦瑾,我也会救你。”


    她也会……喜欢上谢清鹤。


    谢清鹤不明所以:“那你为何还……”


    沈鸢笑出泪花,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谢清鹤,你是好奇我为何还不嫁你为后吗?”


    沈鸢抬头,满头青丝蓬松如云,在她身后散开。


    她呢喃自语,“是啊,我从一开始喜欢的就是你。你愿意娶我为后,我该感恩戴德才是,为何还会不愿。”


    谢清鹤冷声:“沈鸢。”


    他不愿意听见沈鸢自怨自艾,不愿听见她贬低自己。


    笑意在沈鸢如涟漪漫开,她恍若未闻,“因为我为自己不值。”


    陡地,沈鸢收住笑声,她双目直直盯着谢清鹤,一字一顿。


    她对谢清鹤的善意是真的,爱意也是真的。


    可到头来,沈鸢得到了什么。


    是谢清鹤恩将仇报的报复,是他的鄙夷和嘲讽。


    那些强加在沈鸢


    身上的枷锁和噩梦,都是谢清鹤带来的。


    风从窗缝灌入,殿中烛光抖了一抖,彻底陷入昏暗。


    四下伸手不见五指,泪水无声从沈鸢眼角滴落。


    沈鸢从唇齿间溢出一声笑,“谢清鹤,就当我们……有缘无份罢。”


    她转身,拖着沉重的双足往内殿走去。


    “我年后会随刘夫人出京,渺渺她……她身子弱,留在宫里定比跟着我好。”


    一只手从后伸出,牢牢攥住沈鸢的手腕。


    谢清鹤声音压得极低,阴霾落在他身上,如从炼狱走出的恶煞。


    “你不要她了?”


    沈鸢强忍着胸腔翻涌而出的悲伤和不忍,她轻声啜泣。


    “她的身子不可能随我跋山涉水,且我出门在外,居无定所,她跟着我,总是要吃苦头的。”


    攥着沈鸢手腕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浅淡红痕刻在沈鸢手腕。


    谢清鹤嗓音沙哑:“……那我呢?”


    白日谢清鹤发病,也是这样握着沈鸢的手腕。


    沈鸢还记得那时他指腹的冰冷,还记得戚玄拿匕首划开谢清鹤骨肉的声音。


    那样刺耳,那样可怕。


    这样的痛楚和非人的疼痛,谢清鹤一旬就要遭受一轮,还要忍受整整十年。


    谢清鹤如今的身子已经大不如前,也不知还能不能再捱六年。


    沈鸢眼周通红。


    “你救活渺渺,我很感激你,可是……”


    一语未落,谢清鹤忽然用力将沈鸢往自己身上拽去。


    沈鸢脚下趔趄,跌坐在谢清鹤膝上。


    四目相对,谢清鹤身上淡淡的松檀香无孔不入,萦绕在沈鸢鼻尖。


    沈鸢惊慌失措,往日对谢清鹤的惧怕和惊恐再次涌上心口。


    “谢清鹤,你怎么敢……”


    谢清鹤俯身垂首,一手环在沈鸢腰上,一手抵住沈鸢的唇珠。


    他哑着嗓子,低声一笑。


    “小点声,渺渺还在睡。”


    沈鸢恼羞成怒。


    朦胧夜色摇曳,沈鸢眼角泛起薄薄的一层浅红,她咬牙切齿。


    “你放开我!”


    谢清鹤怀抱着沈鸢,下颌抵在沈鸢肩窝,他声音稍哑,胸腔再次涌现血腥之气。


    “不可能。”谢清鹤理直气壮。


    沈鸢双手捏拳,胡乱砸在谢清鹤身上。


    拳头砸落在谢清鹤心口时,谢清鹤眉心皱起,眉宇间掠过几分痛楚。


    沈鸢动作一顿,忽的想起戚玄所说的借命之法。


    需取谢清鹤的心口血做药引,既是心口血,那定然需要从心口处开刀。


    攥着的拳头顿在空中,沈鸢双眼滚烫,纤长睫毛上悬着泪珠,泫然欲泣。


    谢清鹤失笑,一手笼住沈鸢的拳头。


    骨节分明的手指强硬挤进沈鸢的五指,十指紧握,严丝密缝。


    灼热气息洒落在沈鸢颈间,惊起阵阵颤栗。


    沈鸢转首侧目,眼中缀着水雾:“谢清鹤,当初是你说会放我走的。”


    她唇角勾起几分嘲讽。


    “怎么,陛下如今是想背信弃义吗?”


    “背信弃义又如何?”


    谢清鹤嗓音透着不同寻常的沉闷,“沈鸢,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沈鸢气急:“你——”


    身前起伏不定,沈鸢怒不可遏。


    谢清鹤自嘲弯唇,脸上难得显露几分无力与无可奈何。


    “沈鸢,你怎么……软硬都不吃。”


    沈鸢一时语塞。


    窗下狂风大作,低低的风声如恶鬼呜咽。


    沈鸢心烦意乱:“谢清鹤,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若不是当日你遇刺摔落山崖,我根本就不可能会遇见你,也不可能会认识你。”


    谢清鹤面不改色:“可我们不是遇见了?”


    沈鸢反唇相讥:“那是孽缘,既然是孽缘,倒不如老死不相往来,从今以后一刀两断……”


    一只手捏住沈鸢的双颊,不让她发不出半点声音。


    谢清鹤面无表情:“不可能。”


    他目光冰冷森寒,半点和沈鸢开玩笑的口吻也无,谢清鹤一字一句。


    “沈鸢,就算我死了,我也不会放你离开。你放下过往恩怨和我重归于好也好,恨我一辈子也好,我总不会再放你离开的。”


    他抬手,指腹轻轻掠过沈鸢脸上的绒毛,不容置喙。


    沈鸢别过脸,避开了谢清鹤的手指。


    她还想说什么,屋里忽然传来谢时渺轻轻的一声试探。


    “……母亲?”


    谢时渺一手揉着眼睛,左右张望。


    枕边空空如也,并不见沈鸢的身影。


    谢时渺一手抓住一边的帐幔,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从帐幔中间的缝隙探出,怯生生往外喊,嗓音还带着隐隐的哭腔。


    “母亲,你在哪里?”


    寻不到沈鸢的身影,谢时渺又开始找百岁。


    她翻身想要从贵妃榻上爬下,谢时渺一只脚踩在脚凳上,她口中絮絮叨叨,念念有词:“百岁,母亲不见了,她……”


    一只手捞住谢时渺往下滑动的身子。


    谢时渺愣在半空,木讷转过眸子。


    谢清鹤单手提着她上榻。


    谢时渺双眼一亮,扑腾着小短腿往谢清鹤怀里钻去。


    “父皇,抱。”


    余光瞥见谢清鹤身边的沈鸢,谢时渺唇角的笑意渐深,她一手牵着一人,惊叹不已。


    “我是在做梦吗?”


    只有在梦里,她才会同时见到沈鸢和谢清鹤。


    谢时渺自说自话,仰首打了个哈欠,“一定是做梦。”


    沈鸢鼻子一酸,她狠命瞪谢清鹤一眼,沈鸢甩开谢清鹤握着自己的桎梏,俯身抱起谢时渺。


    “不是做梦呢,渺渺。”


    她柔声,“是母亲吵醒你了吗,还是做噩梦了?”


    谢时渺一愣,而后伸出手,悄悄掐住谢清鹤的掌心:“父皇,你疼吗?”


    谢清鹤唇角噙几分似笑非笑:“你说呢?”


    他还在病中,声音比往日哑了许多,可谢清鹤待谢时渺却是耐心十足。


    谢时渺嘿嘿一笑:“真的不是梦。”


    沈鸢眼角发热。


    谢时渺一手拽住一人:“父皇是来陪渺渺睡觉吗?”


    她往角落拱了一拱,自觉让出两个位置。


    末了又觉不满意,谢时渺睡在谢清鹤和沈鸢中间,挽着两人的臂膀。


    小姑娘挨了便宜还卖乖,嘀嘀咕咕。


    “我的寝殿很大,父皇和母亲都可以搬过来,我不会生气的。”


    沈鸢许久不曾和谢清鹤同床共枕,纵使身边隔着一个谢时渺,沈鸢依然觉得古怪。


    她抬手轻轻在谢时渺手背上拍了一拍:“别乱动,你也该睡了。”


    谢时渺怯怯应了一声,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却始终不曾闭上。


    沈鸢蛾眉轻蹙:“渺渺,睡觉。”


    谢时渺转过身,正对着沈鸢:“母亲,我舍不得闭眼。我怕我再睁开眼睛,父皇和母亲就都不见了。”


    她不是没在梦中见过沈鸢,可惜那会谢时渺并不知沈鸢长何样,她曾经偷偷钻入御书房,翻箱倒柜也不曾找到沈鸢的画像。


    谢时渺只能从旁人口中,拼拼凑凑一个母亲的身影。


    沈鸢声音轻了许多,细声细气安慰:“不会的。”


    谢时渺眉眼弯弯:“那母亲会一直陪我吗?”


    沈鸢怔忪片刻,下意识望向谢清鹤,她双唇翕动。


    沈鸢自然是不想留在宫里一辈子,可她也不想欺瞒谢时渺。


    沈鸢低语:“渺渺想要母亲陪吗?”


    谢时渺终究是小孩子,不到片刻,困意再次涌上眉眼。


    “想的。”她呢喃,又悄悄弯起嘴角,“还想要母亲给我唱南边的小曲。”


    帐幔中光影迷蒙,可沈鸢还是觉察出谢清鹤的视线缓慢在自己脸上顿了一顿。


    谢清鹤狐疑:“你会唱江南小调?“


    谢时渺迷迷糊糊,随口接话:“会,母亲唱得很好听,没有人比母亲唱得更好了。”


    沈鸢双颊泛红,转首避开谢清鹤再次朝自己投过来的视线。


    她听见谢时渺在问谢清鹤:“父皇没听过吗?”


    谢清鹤淡声:“没有。”


    谢时渺睁开一双水雾雾的眼睛,双眸弯若弓月,声音透着惋惜遗憾:“父皇若是早点过来,也能听到。”


    她皱着一张小脸,好奇道,


    “父皇今夜过来做什么?百岁说你病了,生病是不能见风的。”


    谢时渺颠三倒四说着话。


    到底年幼,她再也撑不住朝她袭来的困意,缓缓闭上眼睛。


    万籁俱寂,众鸟归林。


    一片沉寂中,沈鸢听见谢清鹤清亮的一声。


    “和你一样,害怕是在做梦。”


    谢清鹤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害怕,害怕在宫里见到沈鸢只是自己的一场黄粱梦。


    害怕梦醒,谢时渺又会追问自己沈鸢在何处,追问自己的母亲是何人。


    冒着风雪从棠梨宫赶到谢时渺的寝殿,为的也不过是看沈鸢一眼。


    檐下铁马随风摇曳,叮叮咚咚。


    “害怕”这两个字,一点也不像会出自谢清鹤之口。


    沈鸢心口一紧,酸涩溢满整个胸腔。


    她闭上眼,半张脸埋在锦衾之下,并不接话。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他不想从沈鸢口中听到离开……


    第六十五章


    远处鼓楼再次传来钟声,风雪飒飒。


    沈鸢枕着风声,昏昏欲睡。


    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雪终于见晴,日光满地,园中冰雪消融。


    谢时渺半张脸贴在窗子上,一双眼睛圆睁,目不转睛盯着在园中做冰雕的百岁。


    谢时渺眼睛弯弯,手中捧着热茶。


    她一口也没喝,待百岁披着风雪入屋,谢时渺笑着将热茶往百岁手中一塞。


    “这茶苦得很,赏你了。”


    正宗的闽城大红袍,入口清香甘洌,用的还是三年前埋在梨花树下的天山雪水,千金难求。


    百岁僵持着不动,眉心皱起:“殿下,这于理不合。”


    且他还记得殿中的大红袍,是谢时渺亲自向谢清鹤讨要的。


    他以为是谢时渺喜欢。


    谢时渺不以为然:“若不是听说你喜欢吃茶,我才不会向父皇讨要。”


    百岁眸光一僵,欲言又止。


    谢时渺眼睛弯如月:“区区一点茶叶罢了,我还不至于连这个都没有,你若喜欢,就都拿了去。旁人若是问起,就说是我赏的便是。”


    百岁身影僵硬一瞬,他缓慢垂下眼皮,半晌才低声:“……是。”


    谢时渺抱着鎏金暖手炉,兴致勃勃往外张望。


    园中的冰雕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连发丝都是百岁精雕细琢。


    美人长发挽着一支牡丹白玉簪,簪子晶莹剔透,其余的还未雕刻。


    一张脸平平,还未经过刻刀的镌刻。


    谢时渺捧着双腮,余光瞥见百岁僵硬通红的指尖,又将手中的暖手炉递去。


    “百岁,这冰雕……还得几日才能做好?”


    暖手炉上还有谢时渺掌心的余热。


    百岁垂首低眸,一板一眼:“约莫还要十日。”


    “……十日?”


    谢时渺惊诧,她一手扶着自己鬓间的步摇,一面转首:“我梳妆更衣也就半个时辰,怎么她那么慢。”


    她蹙眉,细细思忖,“我听说内务府有擅冰雕的工匠,不若我让他们过来帮你。”


    百岁板着一张脸,冷冰冰道:“不必,我一人足矣。”


    里间忽的传来轻轻的一声响,贵妃榻前悬挂的镂空雕银熏香球晃动。


    宫人鱼贯而入,手中端着各色的漱盥之物,服侍沈鸢漱口。


    谢时渺当即丢开百岁,朝里间跑去:“母亲,你醒了。”


    她牵着沈鸢往外走,窗前早没了百岁的身影,探头往窗口远眺。


    园中手握刻刀站在冰雕前的,不是百岁还有谁。


    谢时渺眉开眼笑:“母亲,我让百岁雕了一个我。”


    沈鸢昨夜同谢清鹤吵了一架,这会子还不曾睡清醒,她一手揉着眉心,一面往园子望去。


    “百岁竟也会冰雕?”


    谢时渺爬上沈鸢的膝盖,搂着她脖颈转向园子:“这有何奇怪?百岁会的可不止冰雕。”


    谢时渺如数家珍,“抓鱼捞鱼,纸鸢滚灯……”


    民间时兴的小玩意,百岁都有所涉猎。


    谢时渺底子差,不能三天两头往宫外跑。在宫里闲来无事,便会让百岁给自己做些新巧稀奇的玩意。


    沈鸢面露赞赏:“这冰雕……还真是巧夺天工,看不出他竟有这样的手艺。”


    谢时渺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他若不好,我也不会留下他。”


    谢时渺自然而然,面不改色。


    那张稚嫩的小脸在这一刻似乎和谢清鹤重叠在一处,谢时渺身上有一半的血脉是谢清鹤的。


    她是皇家的长公主,生来就有皇室凌驾于常人之上的高傲衿贵。


    沈鸢不动声色皱了皱眉,懊恼自己并未尽到母亲的责任。


    她一面抱住谢时渺,一面命人给园子的百岁送氅衣。


    沈鸢笑笑:“他也是为讨你的欢心。”


    谢时渺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我是公主,宫里谁不想讨我的喜欢?”


    沈鸢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谢时渺抿唇:“我还想让百岁再做一个母亲,还有父皇。”


    她眉心稍拢,“一个‘我’,百岁都得做上十来日,加上母亲和父皇……”


    谢时渺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挨着数过去,一张小脸皱成一团,苦巴巴的像个小苦瓜。


    “那我还得等上一个来月。”


    沈鸢于心不忍:“渺渺,这两日天晴,冰雕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化了。”


    谢时渺怔怔,愕然:“……什么?”


    她随即从沈鸢膝盖上滑落,即刻想要找去内务府找工匠。


    沈鸢一只手握住谢时渺,语重心长。


    “冰雕本来就放不了多久。”


    谢时渺嘴角往下撇,不乐意:“……宫里有冰窖。”


    沈鸢循循善诱:“那你总不能日日都跑到冰窖去看罢?”


    谢时渺瞬间没辙,愣在原地不语。


    沈鸢温声哄人:“渺渺想学毛毡吗?若是用毛毡,渺渺想什么时候看都可以。”


    谢时渺眼睛亮起:“毛毡是什么?”


    沈鸢思忖片刻:“竹坊里有,我带你过去看看。你若喜欢,母亲教你。”


    谢时渺喜不自胜,忙忙命人备车。


    宫人出去一趟,很快折返,欲言又止。


    沈鸢抬眸:“……怎么了?”


    宫人伏跪在地,叠声磕头:“娘娘恕罪,陛下有话,说、说……”


    宫人脑袋几乎磕在地上。


    “殿下身子不好,这两日暂且在宫里歇息。”


    沈鸢猛地站起身子,昨夜谢清鹤的话再次在自己耳边回响。


    “渺渺不能出宫,那我呢,我也不能吗?”


    宫人瑟瑟发抖,身子抖如筛子。


    他一个劲朝沈鸢磕头告罪:“娘娘恕罪,小的也是听命行事。”


    那种无力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口,沈鸢气息不畅。


    谢时渺不懂发生何事,她悄悄抱住沈鸢的臂膀,贴着她道:“母亲,待我病好了,我再带母亲出宫。”


    她垂眸敛眉,讪讪,“是我自己身子不争气,母亲不要怪父皇。”


    谢时渺有一回在病中还贪玩出宫,回来后又起了高热。


    “那次父皇在榻前守了我两夜,差点误了早朝。”


    谢时渺眼中的谢清鹤和沈鸢眼中的判若两人。


    沈鸢怕吓到孩子,面色缓和,她俯身低下头,和谢时渺面对面。


    “母亲不是怪你,只是怕你等急了。既然出不了宫,我让他们送来也是一样的。”


    谢时渺破涕为笑。


    随着入宫的不止有毛毡,还有松苓。


    松苓:“陛下担心姑娘……担心娘娘在宫里住不惯,特地让人接我入宫。”


    她小心翼翼觑着沈鸢的脸色,“娘娘……没事罢?”


    沈鸢冷笑两声,不想在谢时渺面前流露出不好的情绪。


    她低声:“回去再说。”


    谢时渺握着银针,左戳戳右戳戳,脸上难得有孩童的稚气,童言无忌。


    “母亲是想说父皇的坏话吗?”


    沈鸢哭笑不得:“怎么,渺渺还想找他告状?”


    谢时渺晃晃脑袋:“我才不会,只有小人才会背后告状。”


    她扬高声,朝窗外喊了一声,“父皇,母亲在说你坏话。”


    沈鸢瞠目结舌,目瞪口呆:“你怎么……”


    她急不可待朝窗外望去。


    廊下空无一人,唯有日光落满台阶。


    沈鸢恼羞成怒,一只手提起谢时渺一边脸,她笑着道:“好啊,如今连你也敢骗我了。”


    谢时渺咿咿呀呀,艰难从沈鸢手下逃生,可怜巴巴望向沈鸢身后,她怯生生:“……父皇。”


    沈鸢轻笑:“你以为我还会信?你父皇……”


    一语未落,沈鸢唇角的笑意戛然而止。


    朱漆雕填描金花卉纹架格旁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刚和朝臣议事毕,谢清鹤一身莲青缎面白狐皮里狐裘,腰间束着银镀金镶碧玺带扣,尾钩上缀着玉片碧玺。


    脸


    上透着大病未愈的孱弱苍白,对上沈鸢的目光,谢清鹤黑眸动了一动,漆黑瞳仁中淌着沈鸢读不懂的情绪。


    像是……如释重负。


    谢时渺勾住沈鸢的手指头,一碗水端平,也开始告谢清鹤的状。


    “母亲,父皇今早偷偷来看过你好多回了。”


    沈鸢想起谢清鹤昨夜那句似是而非的话,心口忽紧。


    她和谢清鹤之间还真是孽缘,剪不断理还乱。


    谢时渺捏着沈鸢的毛毡小狗,爱不释手。


    和沈鸢说完话,又抱着案上的毛毡小狗出去,跑到园子和百岁炫耀。


    小姑娘的笑声如银铃清脆,似仙乐悦耳。


    沈鸢目送谢时渺出去,命松苓好生跟着,转身朝里间走去。


    珠帘狠狠甩开,差点摔在落后半步的谢清鹤脸上。


    谢时渺不在,沈鸢也全然没了和谢清鹤扮演严父慈母的心思。


    她气恼往后瞪一眼,疾言厉色:“你跟过来做什么?”


    沈鸢恼怒不已,“谢清鹤,我在你眼中是不是就是一个蠢物?我一次次相信你,又一次次上你的当。”


    谢清鹤沉着脸,凝眉:“我没这样想。”


    沈鸢往前半步,直视谢清鹤的眼睛:“是么,那我怎么出不了宫?”


    谢清鹤答非所问:“你想去哪里,过两日我陪你出去。”


    沈鸢怒而挣开谢清鹤握着自己的手,愤愤不平:“不需要,我一个人也可以……”


    话犹未了,沈鸢双足踉跄,倏尔跌入一个炙热滚烫的胸膛。


    环在沈鸢腰间的手臂牢固,谢清鹤抱得极紧,像是要将沈鸢嵌入骨肉。


    沈鸢半张脸埋在谢清鹤心口,几乎说不了话。


    温热气息落在沈鸢颈间,谢清鹤喉结轻滚。


    “沈鸢,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沈鸢艰难出声:“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就想……”


    “离开你”三字还未出口,她又一次被谢清鹤抱住,勒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坚硬如烙铁,沈鸢差点喘不过气。


    谢清鹤冷声:“除了这个,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他甚至不想在沈鸢口中听到“离开”两字。


    沈鸢咬紧后槽牙,艰涩从唇齿间挤出几个字。


    “谢清鹤,你简直不可理喻,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卑鄙无耻……”


    沈鸢实在不会骂人,翻来覆去也只会那两句话。


    “明明是你先答应放我走的。”


    谢清鹤面色坦然,一只手握住沈鸢耳尖的烧蓝宝石耳坠。


    “放你走,然后再次看你差点死在山里吗?”


    沈鸢陡然瞪圆双目,脱口而出:“你怎么会知道?”


    沈鸢随郑郎中和刘夫人外出义诊,虽说遇见的好人不少,可也不可能回回都碰上好人。


    去岁沈鸢入山,为山中的妇人看病,那妇人全身上下无一处是好的,连见人也不敢。


    一旦有人靠近,立刻高声尖叫。


    沈鸢和刘夫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才说服女子自己并无恶意。


    她们为女子换上新衣,瞥见女子身上深浅不一的伤痕,两人眼中都缀上泪珠。


    山里离镇上还有二十多里路,他们虽带着护卫,可山中地势复杂,山上的村民又都对山路了如指掌。若是硬碰硬,他们不一定有胜算。


    沈鸢本想偷偷下山报官,不想待沈鸢为女子治好伤后,竟有村民想一把火将他们烧死。


    沈鸢在逃跑途中和刘夫人一行人走散,在山里走了三日三夜,命悬一线。


    这事,她甚至连沈殊都不曾说过。


    谢清鹤抱紧沈鸢,气息渐沉。


    “沈鸢,你可知我收到消息时是何感觉?”


    他当时甚至顾不上安排后事,立刻飞马出去寻人。


    日行五百里,谢清鹤一连跑死了两匹马。


    他双眼晦暗阴沉,“我当时想,若是见到你,我定不会再放你走。”


    沈鸢恨自己也好,厌恶自己也罢,他都不会再放开人。


    后来在路上,谢清鹤又收到暗卫的消息。


    “他说你没事,只是受了惊吓,那些村民也被官兵带走。”


    恰巧谢清鹤的蛊虫发作,他那副样子见到沈鸢,只会将人吓坏。


    思忖再三,谢清鹤最终并未前往和沈鸢见面。


    沈鸢喃喃:“那次是意外。”


    她拢眉,“且那些村民也是吃了毒菇。”


    山上的毒菇有致幻作用,女子身上的伤也是丈夫吃了毒菇之后所为。


    沈鸢后来才知,放火烧他们的是村里的一个小孩。那孩子吃了毒菇,懵懵懂懂在他们屋外点柴火。


    村民不懂那是毒菇,还当是自己得罪山神,才会遭受那等磨难。


    谢清鹤黑眸冷沉:“不知者无罪,所以……你这是不怪他们?”


    沈鸢一双浅色眼眸动了一动:“他们也并非有意,若是知道那是毒菇,也不会有人会以身涉险。”


    那孩子醒之后,也吓得哇哇大哭,在沈鸢眼前长跪不起。


    那把火不仅烧毁了他们的屋舍,也差点烧毁半个村子。


    谢清鹤轻哂:“沈鸢,所有人做错事都可以被原谅,被你谅解。除了我,是吗?”


    沈鸢侧过身子,眼角泛红。


    她猛地甩开谢清鹤,沈鸢扬高声音:“对,我就是不想原谅你。谢清鹤,我以前那么喜欢你,那么相信你。可你呢?”


    她对谢清鹤全心全意的时候,谢清鹤对她视若无睹,对她的善意弃之如敝履。


    沈鸢唇齿泛起苦涩:“你处处对我设防,连身世都是骗我的。我、我从未怀疑你不是书生,还担心若是有朝一日随你回老家,你父母会不喜欢我。”


    沈鸢想过很多他们的以后,可独独没想过的是,谢清鹤竟然是在骗自己。


    “我当初在渡口那样求你,你都不为所动。”


    沈鸢双眼滚落出泪珠,泪流满面。


    泪珠一点一点砸落在她手背,沈鸢泣不成声。


    她还记得自己那日在渡口的狼狈和心如死灰,记得自己被迫送入花轿的无力和沮丧。


    “凭什么现如今你三言两语就想求得我的谅解,凭什么!”


    沈鸢哭得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她捂着心口,无力跌落在地。


    谢清鹤俯身,用力握住沈鸢朝自己挥过来的拳头。


    “罢了。”他低声。


    沈鸢诧异抬起双眼:“……什么?”


    谢清鹤轻声:“你不想原谅也无妨,只要你还留在我身边就好。”


    沈鸢气急攻心:“谢清鹤,你是不是听不懂我的话?”


    谢清鹤抬眸,漆黑眼眸蒙上一层灰影。


    “你不是说孽缘吗?”


    谢清鹤攥着沈鸢的手缓慢往下,一点点掰开沈鸢的五指,像是天底下最寻常的夫妇一样,十指紧握。


    谢清鹤拥着沈鸢入怀。


    “既然是孽缘,那就得生生世世缠在一处。”


    谢清鹤嗓音喑哑,贴着沈鸢耳边道,“你打我也好,恨我也罢,我都不可能再让你离开我身边半步。”


    沈鸢瞳孔睁大,浅色眼眸映着谢清鹤一人的身影。


    她张口就想骂人。


    可惜先前的哭声耗尽沈鸢的力气,沈鸢喉咙沙哑。


    沈鸢张唇,狠命一口咬在谢清鹤颈间。


    点点血珠渗出,谢清鹤却恍若未觉,眼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变态。


    都是变态。


    沈鸢遽然抬头,绷着一张脸转过脑袋,背对着谢清鹤。


    谢清鹤淡然垂下手,俯身从地上抱起沈鸢:“我说过,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除了离开他。


    沈鸢忍不住瞪向谢清鹤:“装模作样。”


    谢清鹤笑而不语。


    ……


    蛊虫终究是拖累了谢清鹤的身子,夜里就寝时,沈鸢总能听见谢清鹤刻意压低的咳嗽声。


    一旬一回的蛊虫之期再次到来。


    沈鸢回宫后,谢清鹤也不再继续住在棠梨宫,他又搬回自己的寝殿。


    落日融金,万物无声。


    谢时渺临窗坐在炕上,她小心翼翼抱着手中的青瓷冰纹盖碗,往沈鸢眼前凑。


    “母亲,你看。”


    盖碗中装着一只小巧精致的冰美人,模样和谢时渺


    如出一辙。


    谢时渺兴致勃勃,“百岁还给我做了一个盒子。”


    盒子夹层藏有冰块,可保谢时渺的冰美人终年不化。


    她抬手,示意太监将自己的锦匣送来。


    “除了这个,百岁还给我做了许多……”


    “哐当”一声响,攒金丝海兽葡萄纹锦匣从太监手中滚落,匣中的冰美人骨碌碌滚落在地,四分五裂。


    谢时渺唇角笑意渐敛,漫不经心转首。


    太监大惊,拖着双膝朝谢时渺的方向移来:“殿下恕罪!奴才并非有意的,奴才刚刚是脚滑……”


    谢时渺冷着一张脸:“既然是脚滑,那这双脚也不必要了。”


    谢时渺下巴往上抬了抬,立刻有宫人上前,拖着太监往门口走。


    沈鸢眉心皱起:“渺渺,你想做什么?”


    谢时渺轻哼:“他摔了我的东西,就该受罚,若不是今日母亲在,可不止二十板子。”


    太监浑身沁满冷汗,抖得不像话,满口胡乱喊着:“殿下饶命,娘娘饶命!”


    谢时渺忽的将案上的攒盒挥落在地,糕点从盒中掉落,她不耐烦:“吵死了。”


    宫人即刻拿着帕子胡乱塞入太监口中,动作熟稔。沈鸢忽的记起谢时渺第一次去养安堂找自己,也是不由分说将萤儿推倒在地。


    她沉声:“慢着,只是摔了东西,罪不该死。念你是初犯,罚三个月的月钱,若有下回,我也保不住你。”


    太监感激涕零,连连朝沈鸢磕头。


    谢时渺愤愤不平:“母亲,他摔了我的东西!那冰雕我都还没给母亲看过!”


    沈鸢沉声:“渺渺,你可知二十板子下去,他日后会如何?”


    谢时渺不悦:“做错事就该受罚,母亲为何要说我。”


    沈鸢揉着眉心:“他若是挨了二十板子,日后兴许连走路都不能。”


    谢时渺理所当然:“是他犯错在先,若他不犯错,我也不会罚他。”


    “他虽做错事,可也罪不至此,渺渺,难不成你也能一辈子不犯错?”


    谢时渺蹙眉:“他是奴才,我是公主,他与我怎会一样?”


    谢时渺气呼呼推开沈鸢,往外跑去,“我要父皇,我要找父皇为我做主,父皇才不会说我。”


    谢时渺一面哭,一面朝外跑。


    百岁匆忙朝沈鸢行了一礼,亦步亦趋跟上。


    沈鸢怒不可遏,拍案起身:“陛下在何处?”


    养心殿悄然无声,殿中点着松檀香。


    沈鸢疾步匆匆,满面愤怒。


    无意闻到一阵药香,沈鸢脚步轻顿。


    她真是被谢时渺气昏了头,才会想来养心殿找谢清鹤兴师问罪。


    帐幔后传来一两声咳嗽,昨日蛊虫再次发作,谢清鹤一张脸比沈鸢先前见过的还要白上两分。


    “……沈鸢?”


    戚玄曾说,蛊虫发作后,谢清鹤的身子会一次不如一次。


    如今看来,他的话还真验证了几分。


    沈鸢迟疑不定,她视线飘过谢清鹤孱弱眉眼。


    “我、我是来找渺渺的,既然她不在,我再去别处寻她。”


    一只手握住沈鸢的手腕。


    “渺渺怎么了?”


    沈鸢气不打一处,三言两语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悔恨蔓延在沈鸢眉眼,她扶眉:“她如今这样,也有我的不是。”


    这四年她从未尽过母亲之责。


    沈鸢眉心紧紧拢起:“可她才多大,就这般草菅人命。”


    谢清鹤一手放在额头上,一手捏着沈鸢的手心:“是我的不是,我没教好她。”


    沈鸢没想到谢清鹤会这般轻易认错,她错愕:“你……”


    谢清鹤往旁让了半步,拖着沈鸢上榻:“陪我躺会。”


    谢清鹤嗓音很轻。


    “渺渺小的时候,好几回差点没挺过来。”


    谢清鹤捏着鼻梁骨,似是陷入长久的回忆。


    谢时渺的性命来之不易,所以从小到大,只要谢时渺想要的,谢清鹤都不会拒绝。


    久而久之,谢时渺身上也渐渐多出谢清鹤的影子。


    她有着上位者居高临下、睥睨众生的不屑和鄙夷,谢时渺身居高位,享尽万民供养。


    冷漠和凉薄是她从谢清鹤身上学来的,谢清鹤也给了她这样至高无上的权力。


    宫里宫外,人人都惧怕这位小公主。


    “在这宫里,忌惮总比轻视好。”谢清鹤声音平静。


    而且,谢清鹤也教不了谢时渺仁慈良善。


    沈鸢嗤笑:“这就是你强留我在宫里的缘由?”


    谢清鹤定定望着沈鸢,不假思索:“不是。我教不了她的东西,夫子可以教。”


    “那你为何还……”


    “沈鸢。”


    谢清鹤挽唇,“我只是想让你多看看我。”


    少顷。


    沈鸢自嘲:“谢清鹤,可你还是学不会尊重。”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不是陛下教的吗


    第六十六章


    日落西斜,耳边遥遥传来鼓楼的钟声。


    钟鸣磬响,古朴沉重。


    沈鸢缓慢垂眼,目光不偏不倚对上谢清鹤晦暗深沉的黑眸。


    沈鸢后知后觉。


    她如今,竟也有了直视谢清鹤的胆量,不再如先前那样慌不择路和仓皇失措。


    高位者的垂怜与施舍转瞬即逝,沈鸢不敢信,也不愿去赌谢清鹤的真心。


    “若是之前听见你的话,兴许我还会心软,可惜了。”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谢清鹤在变,沈鸢也在变。


    谢清鹤一双眼睛讳莫如深。


    蛊虫发作时的痛不欲生竟比不上沈鸢口中轻飘飘的一句话。


    喉咙处涌出一点腥甜,谢清鹤强咽下心口的怒火和不甘心。


    “那你想要我如何?”


    谢清鹤一双如墨眸子深深盯着沈鸢,寸步不移。


    他勾唇,冷笑两声。


    “你说渺渺像我,草菅人命目中无人。”


    谢清鹤唇角噙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沈鸢,我在你眼中就是这样分文不值?”


    他语气冰冷,手背青筋显露。


    可那只攥着沈鸢手指的力道,却和先前如出一辙。


    沈鸢还以为以如今谢清鹤的怒火,会硬生生折断自己的手腕。


    然而没有。


    那只同自己十指紧握的手指一如既往,谢清鹤灼热掌心贴着沈鸢,一刻也不曾挪开。


    沈鸢长长的睫毛动了一动。


    良久,她轻声呢喃。


    “那倒也不是。”


    她今日穿了一身秋香色彩绣团花纹花软缎锦裙,纤细素腰上缠着蟹壳青宫绦。


    鬓间挽着的羊脂茉莉玉簪映在烛光中,好似朝霞满天。


    谢清鹤一怔。


    眉眼间涌着的阴鸷烦闷在这一刻悄然散去。


    沈鸢的一言一行都在牵动着谢清鹤的喜怒。


    若是以前,他定会先下手为强,将沈鸢除之而后快。


    谢清鹤轻哂自嘲。


    沈鸢皱眉:“你笑什么?”


    谢清鹤那张苍白的面容难得露出几分笑意:“没什么。”


    他坦然,“你继续。”


    沈鸢心中的腹诽渐深。


    谢清鹤追着她的视线:“我还有哪里好?”


    沈鸢一时语塞:“你……”


    殿外忽然传来松苓急促的一声惊呼,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在廊下传来。


    松苓吓得冷汗直流:“殿下,陛下歇息了,这会不能进。”


    谢时渺气呼呼鼓起腮帮子,狠命瞪了松苓两眼:“骗人,父皇若是歇息了,母亲又为何在?”


    松苓有口难辩:“娘娘她……”


    谢时渺反唇相讥:“母亲若不在里面,你又为何在这伺候?”


    谢时渺伶牙俐齿,松苓哑口无言。


    宫人齐齐跪了满地,深怕谢时渺发火,连着他们也跟着活受罪。


    有眼尖的拽了拽松苓的袖子。


    “松苓姑娘,快别说了。”


    谢时渺出入御书房都无人敢拦,更别说是谢清鹤的寝殿。


    宫中各处除了棠梨宫,谢时渺都来去自如。


    松苓左右为难:“这……”


    厚重的明黄毡帘后传来沈鸢轻轻的一声:“松苓,让她进来。”


    谢时渺雄赳赳气昂昂,昂首挺胸。


    待看见榻前坐着的沈鸢,心口熊熊燃烧的烈焰瞬间偃旗息鼓。


    谢时渺耷拉着眉眼,拖着沉重的双足病怏怏朝谢清鹤走去:“父皇,母亲欺负我。”


    她一张小嘴叭叭,恨不得将自己和窦娥相比。


    “明明是那太监做错事,母亲还怪我。”


    谢清鹤轻描淡写:“你觉得自己没错?”


    谢时渺迟疑一瞬,不动声色往沈鸢脸上瞥了一眼,而后重重点头。


    “我是公主,公主怎会有错?”


    谢清鹤漫不经心:“你刚刚进来,并未向你的母亲行礼。”


    谢时渺一噎,赌气道:“我、我不大想看见她。”


    谢清鹤颔首:“等会让百岁打叠行囊,朕会让人送你出宫去公主府。”


    谢时渺和沈鸢不约而同:“……什么?”


    谢时渺双目通红,愤愤不平盯着榻上的谢清鹤:“父皇是不喜欢我了吗,为什么要、要送我出宫?”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簌簌泪珠从眼角滚落。


    谢清鹤泰然自若:“不是你说不想见到你母亲?待你出了宫,自然就见不到了。”


    谢时渺恼羞成怒:“那为什么是我被送出宫?”


    谢清鹤面不改色:“因为你只是公主。”


    谢时渺身份虽然贵重,可她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源自谢清鹤。


    在这偌大的皇宫,只有谢清鹤一人主掌生杀大权,只有他才是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


    谢时渺喃喃张唇:“那若是有朝一日,我也当上皇帝,是不是也能父皇这样?”


    为所欲为,我行我素,不受任何人的牵制。


    这话实在是大逆不道,谢清鹤闻言,却只是笑笑,坦然道:“是。”


    他轻声,“渺渺想做皇帝吗?”


    谢时渺眼中的野心不加掩饰:“自然是想的。”


    沈鸢目瞪口呆,忍不住低声呵斥:“谢清鹤。”


    谢清鹤拍拍谢时渺的肩膀,温声笑道:“去同你母亲道歉。”


    :


    谢时渺不情不愿:“父皇怎么还怕母亲。”


    她歪头,不解道,“父皇做错事,也会向母亲道歉吗?”


    谢清鹤眼都不眨:“自然会的。”


    谢时渺不明所以瞪大眼睛,忽而改口道:“那我不做皇帝了,我想做母亲那样的人。”


    谢清鹤身为皇帝又如何,还不是得听沈鸢的话?


    小孩子心思简单,一心慕强。


    她迈着小短腿朝沈鸢跑去,没跑两步又停在沈鸢眼前。


    谢时渺怯怯喊了一声:“母亲。”


    她别别扭扭从唇齿间吐出几个字,“我、我……”


    沈鸢无声叹口气:“这么冷的天,你在外面跑了一路,冷不冷?”


    谢时渺眼周泛红,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扑进沈鸢怀里。


    “我、我也不是故意想气母亲的。”


    她低声抽噎。


    谢时渺哭得厉害,差点背过气去。


    沈鸢好声好气哄着人。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谢时渺哭得眼睛都睁不开,倚在沈鸢怀里昏昏欲睡。


    松苓悄声踱步入殿,从沈鸢手中接过谢时渺。


    谢清鹤淡声:“……消气了?”


    沈鸢转首侧目,狐疑和榻上的谢清鹤相望,总觉得谢清鹤的声音有几分阴阳怪气。


    她蹙眉:“渺渺还小,我总不能真的撒手不管。”


    谢时渺年纪小,想要防火烧山的村民无知,当初给谢清鹤下药的明宜是有苦衷……


    谢清鹤眼中掠过几分郁色。


    沈鸢抢在谢清鹤眼前开口:“是你自己说的,即便我不原谅你也无妨。”


    谢清鹤眉心紧锁。


    沈鸢冷着脸,轻飘飘丢下一句:“不是陛下教的吗,让我不要心软。”


    心软的人在宫中是活不长的。


    这话确确实实是谢清鹤的原话。


    谢清鹤扬扬眉角,忽的笑出声,他握住沈鸢的手,忽然往里一拽。


    沈鸢猝不及防跌落在谢清鹤身上,她挣扎着起身。


    谢清鹤脸色白了一白,旋即恢复如初。


    淡淡的血腥气在沈鸢鼻尖弥漫,沈鸢一惊,她看见了血丝渗透谢清鹤的衣襟。


    “你的伤……”


    谢清鹤脸上表情淡淡,他声音很低,困意如潮涌一点点漫上谢清鹤的眼角。


    “陪我躺会,沈鸢。”


    嗓音无力。


    眼皮沉重,谢清鹤再也掌不住,闭上眼沉沉睡去。沈鸢皱着眉,她垂眸,抬手一点一点掰开谢清鹤握着自己的手指。


    根根手指如五指山一样,严丝密缝缠绕在沈鸢指间。


    沈鸢低声骂了一句“无耻”。


    寝殿燃着的松檀香渐浓,青烟弥漫在鎏金珐琅香炉上空。


    沈鸢盯着那几缕凌空而上的白雾,不知不觉竟也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枕边竟然空了一半。


    锦衾冰冰凉凉,榻上的谢清鹤早没了身影。


    云影横窗,皓月当空。


    细碎的银辉如绸缎铺在檐上,沈鸢披衣起身,忽然听见偏殿传来戚玄的声音。


    “蛊虫一般只会一旬发作一回,如陛下这样的,实在罕见。”


    崔武面色铁青,上前两步,一只手拎起戚玄,一只手捏拳。


    他红着双目,面无表情。


    “陛下若有三长两短,我定将你五马分尸。”


    谢清鹤端坐在上首,一张脸难看到极点,他沉声:“崔武。”


    崔武不甘心,提着戚玄的衣襟不肯松手:“陛下,定是这姓戚的妖言惑众,当初他明明说了蛊虫发作只是一旬一回,如今却是……”


    谢清鹤淡漠抬眸:“暖阁有人。”


    崔武愣住,少顷才回过神:“陛下是不想让沈贵人知道此事?”


    也对。


    谢清鹤身为一国之主,若是让人知晓谢清鹤身子抱恙,天下必然大乱。


    谢清鹤目光冷冷飘过崔武:“她刚睡下,朕是不想你吵醒她。”


    崔武木讷站在原地,脸上神色如打翻的调色盘,五彩缤纷。


    他讪讪干笑两声,提着戚玄的手却仍是不肯松开。


    崔武垂眸,恨铁不成钢:“陛下,戚玄此人谎话连篇,还是交给下官处置。”


    谢清鹤身上的蛊虫发作越来越频繁,先前还是一旬一回,如今却是五六日一回,且一次比一次严重。


    戚玄半点也不为自己的性命忧心,那张脸仍是一点裂痕也无。


    崔武心口的怒气更甚。


    戚玄慢悠悠:“我还有一法,可让陛下此后再也不用受蛊虫之苦。”


    谢清鹤无声抬眸。


    戚玄推开崔武,正正衣襟,他朝前走了两三步,朝谢清鹤拱手。


    “当初陛下为殿下借命,用的是陛下的心口血。可殿下的至亲之人,可不止陛下一人。”


    崔武大惊失色:“你想让沈贵人做药引?”


    戚玄仍是那副从容不迫的表情:“救女心切,沈贵人身为人母,定不会拒绝。”


    长剑出鞘,一道银白光影闪过,谢清鹤手握长剑,锐利的刀刃明晃晃横亘在戚玄喉咙。


    他眼中笑意不达眼底。


    “这事还有谁知道?”


    戚玄脸上划过一瞬间的慌乱,随即又恢复淡然之色。


    刀刃贴着他的骨肉渐深,逐渐有血珠渗出。


    他强装镇定,再次朝谢清鹤拱手,可那抱着的双手,却微不可察颤动了一下。


    谢清鹤通身的压迫和震慑如黑云重重压在戚玄身上,不寒而栗。


    “没有。”他强忍着心口的恐惧,“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过此事。”


    谢清鹤冷冷看了两眼,低笑:“如此


    最好。”


    戚玄躬着身子,不明所以:“陛下为何不让沈贵人知道此事?如若她知道……”


    谢清鹤双眸如淬上寒冰利刃:“朕的事,何时轮到你过问了?”


    戚玄跪地告罪:“戚玄不敢。”


    银剑回鞘,亮白光影消失在谢清鹤手中,他一手揉着眉心,倚坐在龙椅上。


    扶手上嵌着的龙首冰冷坚硬,高不可攀。


    心口处传来的疼痛似要将谢清鹤整个人撕裂,他脸上却并未显露出半分痛苦。


    “都下去。”


    青玉扳指在手中转动半周,谢清鹤声音沉沉,“此后若有第五个人知晓,朕绝不会轻饶。”


    殿中四人面面相觑,崔武和戚玄相继告退,徒留虞老太医侍立在下首。


    他长吁短叹。


    “陛下,老夫有一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虞老太医伺候谢清鹤多年,该有的面子还是有的。谢清鹤眉心笼着挥之不散的浊雾。


    他一张脸惨白如雪,几乎找不出半点血色。


    烛光明黄,映照在谢清鹤漆黑瞳仁中,他咬破舌头,任由血腥在唇齿蔓延。


    疼痛暂时唤回谢清鹤的理智,他嗓音冷若冰霜,谢清鹤一针见血。


    “虞老太医若是想劝朕,那就不必说了。”


    虞老太医扼腕叹息:“此事事关陛下安危,若有朝一日沈贵人知晓……”


    “她不会知道的。”谢清鹤淡漠丢下一句,神智岌岌可危。


    “虞老太医若无事,还是先退下罢。”


    虞老太医长长叹了口气:“老臣告退。”


    往外走了两步,虞老太医心有不甘,再次折返。


    “蛊虫之痛并非常人所能忍受,五沸散医得了一时,医不了一世,还望陛下慎重。”


    他从袖中掏出一物,毕恭毕敬为谢清鹤献上。


    一语落下,他再次朝谢清鹤行了一礼,欠身退下。


    雕漆婴红博古架上设有一方铜镀金四方花鸟铜钟,钟摆左右摇摆,映落在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谢清鹤的目光从钟摆影子移到案上的五沸散,目光渐冷。


    里间的沈鸢全身僵硬,遍体麻木。


    她跟在郑郎中身边多年,耳濡目染,自然知晓五沸散是作何用处。


    五沸散虽能止疼,却也有致幻之用。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虞老太医断没有这样的胆子,敢向谢清鹤送上此物。


    沈鸢当即想要上前阻拦。


    倏尔听见外间“咚”的一声,像是有东西滚落在地。沈鸢心口一紧,快步转过屏风。


    窈窕身影立在屏风后,沈鸢迟迟不肯往前半步。


    良久,地上的黑影朝前迈进半步。


    谢清鹤半倚在龙椅上,薄唇发白,鬓角冒出点点冷汗。


    五沸散滚落在地上,药丸散落满地。


    谢清鹤身上的锦袍如在水中捞出一样,湿淋淋的。


    指腹滚烫如烈火,烫得沈鸢收回手指。


    沈鸢瞳孔遽紧:“谢清鹤,谢清鹤你醒醒……”


    五沸散有致幻之用,服用者半个时辰内还会起高热。


    沈鸢没想到谢清鹤竟会服用五沸散,一张脸“唰”的一下陷入苍白之态。


    她转首想要喊人,一只手忽的被人握住,谢清鹤缓慢睁开眼皮,迷迷糊糊喊了一声:“……沈鸢?”


    沈鸢一只手扶在谢清鹤肩上,语无伦次:“你刚刚、刚刚是不是服用了……”


    谢清鹤黑眸迷离,冷白眼角泛着薄红,他喉咙沙哑,自言自语。


    “怎么不吃五沸散,也会产生幻觉?”


    沈鸢双目瞪圆,三千青丝披在肩上,勾勒出一抹纤细缥缈的身影。


    谢清鹤垂首敛眸,目光怔怔落在沈鸢脸上,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沈鸢不解:“怎么这样看着我?”


    她起身,想要唤人寻虞老太医过来。


    谢清鹤不由分说按住沈鸢,拖着她跌坐在自己膝上。


    他身子如暖炉炙热,谢清鹤鬓角被冷汗打湿,谢清鹤一手撑着眉心,一手温和抚过沈鸢的眉眼。


    “果然是幻觉,不是在做梦。”


    谢清鹤嗓音透着无力低哑,落在沈鸢脸上的目光流连忘返。


    “在梦里,你定不会为我担忧。”


    谢清鹤记不清有多久不曾在沈鸢脸上看到“担忧”二字了。


    沈鸢如今忧心的人数不胜数,多如天上星。可那些人之中,不会有谢清鹤。


    沈鸢喉咙酸苦,她撇开目光:“在梦里,我是怎样的人?”


    沈鸢忽觉好笑,“对你很不好吗?”


    谢清鹤枕着迎枕,纤长睫毛在眼睑下方形成黑色的弓影。


    他哑着嗓子,慢吞吞吐出一个字:“凶。”


    沈鸢张瞪双眼,一双眼珠子差点掉落在地,险些以为服用五沸散出现幻觉的人是自己。


    沈鸢难以置信:“我……凶?”


    谢清鹤眼底布满红血丝,像是很久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


    许是以为沈鸢是幻觉,谢清鹤说话的语气神态和往日判若两人。


    “嗯。”


    “……很凶。”


    谢清鹤一手环在沈鸢腰间,朝上牵动嘴角。


    他附唇在沈鸢耳边,声音渐弱。


    眼眸涣散,谢清鹤的目光却始终不曾从沈鸢脸上挪开,像是要将她眼中的担忧凿刻在记忆深处。


    沈鸢从未在谢清鹤眼中看见过这样的情绪。


    记忆中,这双漆黑的眼眸总是冰冷森寒,拒人于千里之外。


    沈鸢从未在谢清鹤眼中见过这样的痛苦和无助。


    落在耳畔的气息灼热,谢清鹤轻声呢喃。


    “就不能再信我一回吗?”


    那声音很轻,随风而去。


    沈鸢一手撑在青缎软席上,有一瞬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薄如蝉翼的羽睫颤动,沈鸢缓慢垂下眼皮。


    她听见谢清鹤匀称的呼吸声。


    烛火跃动在谢清鹤棱角分明的下颌,往日那张脸常有的冰寒一点点融在烛光中。


    沈鸢眼眸稍动,似有泪珠闪现。


    ……


    那日后沈鸢并未再见过谢清鹤。


    就连谢时渺,谢清鹤也避而不见。


    沈鸢从虞老太医口中旁敲侧击打听两三回,得到的都是模棱两可的答案。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谢清鹤并未服用五沸散。


    沈鸢紧绷的心弦松了一瞬。


    “小鸢,小鸢?”


    画舫上洒满日光,沈殊一连唤了沈鸢两声,沈鸢缓慢回过神。


    沈殊笑着戳了戳她的眉心:“没良心的,都唤了你好几遍了。难得出宫,怎么还是心不在焉的。”


    下首站着十来个乔装打扮的宫人。


    谢清鹤虽许沈鸢出门同沈殊相见,可却不许她离开宫人的视线。


    沈殊剜了沈鸢一眼:“在信中说得好听,说是要向我讨教如何教导孩子。好容易见到面,却又嫌我烦了,我说话都不听的。”


    沈鸢忙不迭为沈殊斟上热茶赔罪:“是我不好,刚刚走神了。”


    沈殊伸手接过,温声安抚:“你也不必着急,渺渺如今还小,还未定性。”


    沈殊往后瞥一眼和圆圆抱在一处的谢时渺,轻声道。


    “我说句不好听的,宫中水深火热,那些宫人都是踩低捧高,渺渺若是性子懦弱一点,只怕会被别人啃得连骨头也不剩。”


    沈鸢诧异,猝不及防伸出手捏住沈殊的左脸。


    沈殊笑着拍开:“你做什么,没大没小,连你姐姐也敢欺负。”


    沈鸢理直气壮:“我瞧瞧你还是不是我姐姐。姐姐不知,谢清鹤也说过这话。”


    沈殊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她左右张望,见四下无外人,才狠狠瞪了沈鸢一眼。


    “你胆子也太大了,在外面也敢直呼陛下的名讳,若是被人听见了,只怕又是一桩祸事。”


    沈鸢正想反驳,无意抬眼瞥见对面画舫上的人影,沈鸢眼眸骤缩,一只手抓住沈殊的手腕。


    沈鸢朝松苓使了个眼色:“把渺渺和圆圆都带去雀室,别让他们出来。”


    沈殊疑惑:“怎么了,突然这么紧张……”


    顺着沈鸢的视线往前望,沈殊唇角的笑意消失殆尽。


    沈鸢气急攻心:“元家也太欺负人了,竟然敢公然……”


    对面画舫上站在栏杆前的赫然是元家的少爷,沈殊如今的丈夫。


    他身边还有两三个穿金戴银的花


    娘。


    沈鸢气得喘不过气:“圆圆才这么小……”


    沈殊悠悠开口,漫不经心喝了口热茶。


    “急什么,这事也算不得稀奇。”


    沈鸢震惊:“姐姐知道这事?”


    沈殊缓缓抬起眼皮:“以前就知道了,只是我同他本就是各取所需,我要的不过是他元家的权势,至于他本人如何,与我有何干系。”


    沈殊说得云淡风轻,好像是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她轻声,像是意有所指。


    “若是真对那人无意,就不会在意他身边有谁,不会在意他做过什么。”


    “只有对那人不甘心,才会心有所盼。“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破镜难圆


    第六十七章


    江水波光粼粼,晚霞满天。


    沈殊一身湖蓝色羽缎孔雀氅,氅衣上的孔雀羽翎乃是渝州的绣娘所织,用的还是当下时兴的金丝银线。


    金线落在夕阳中,熠熠生辉。


    沈殊遍身绫罗绸缎,底下是青绿盘金彩绣棉裙,满头乌发梳成峨髻,髻上缀着各色珠翠梳篦。


    她手上抱着鎏金珐琅暖手炉,点染曲眉,明眸皓齿。


    沈殊转首,目光似有若无掠过雀室的圆圆。


    “我对他并无半点情意,他在外眠花卧柳也好,红袖添香也罢,我都不会管。”


    沈殊眸光平静,挽着沈鸢的手笑道,“怎么这样看着我?”


    沈鸢忧心忡忡:“姐姐,你真的……没事?”


    沈殊笑眼弯弯,目光漫不经心瞥过对面的画舫。


    倚在栏杆上的男子似乎也察觉到对面的视线,四目相对,两人默不作声移开目光。


    沈殊携沈鸢往回走,面不改色。


    “我能有什么事。”


    她抚着腕间的金镶玉手镯,“只要别闹到我眼前,我都无妨。再有,我如今担心圆圆,担心你都来不及,哪里顾得上他。”


    沈鸢愁容满面:“姐姐就不怕,有朝一日他拿你做文章,宠妾灭妻……”


    沈殊唇角笑意渐深:“他不敢,也不会这么蠢。且若最后真的闹得鱼死网破,我也不见得会吃亏。”


    嫁人后,沈殊手上能动用的不再是那一点点积蓄。


    这些年她也陆陆续续赚了不少,名下的铺子年收一年比一年多。即便最后闹得不可开交,她和女儿最多也不过是换个住处。


    沈殊桩桩件件都想得透彻,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沈鸢目瞪口呆,她扯唇苦笑:“我若是如你这般透彻就好了。”


    沈殊笑笑:“你同我本就不一样。我若是真和你一样,对元家有过情愫,只怕如今怄也怄死了,哪会有如今的豁达。”


    她压低声音,“你如今和陛下,是怎么一回事?”


    沈鸢挽唇无奈:“他想要我留下他身边,我不想。”


    沈殊皱眉,语重心长:“是不想,还是怕重蹈覆辙?”


    沈鸢沉吟半晌,她转首低望。


    江上浮光掠金,锦鲤跃动。


    往前张望,亦能看见远处立在余晖中的高台。


    沈鸢曾从高台上坠落,九死一生,当时的心如死灰是真,如今的担忧害怕也是真。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若是让她此刻放下芥蒂和谢清鹤握手言和,那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沈鸢喃喃:“后者罢,他想要我全心全意相信他,可惜我做不到。”


    沈殊望着沈鸢,久久不能言语。


    雀室中忽然传来一记哭声,沈鸢陡然一惊,提裙款步拾级而上。


    谢时渺淌眼抹泪,一双眼睛红彤彤的。


    看见沈鸢,她眼中蓄着的泪水簌簌落下。


    谢时渺背对着沈鸢,一言不发。


    沈鸢好奇:“渺渺,怎么了?”


    圆圆抱着自己手上的海棠形花果纹锦盒,张了张唇。


    半柱香后,圆圆慢吞吞道:“我、我忘了。”


    谢时渺恼羞成怒,转过身红着眼睛瞪着圆圆:“不就是几颗珍珠吗,有何稀奇,母亲给我的比珍珠还好多了。”


    她扬着脖子,咄咄逼人,“母亲给我做过毛毡小狗,你有吗?”


    圆圆愣住。


    谢时渺正想发火,又见圆圆缓慢摇了摇头:“没有。”


    沈鸢好气又好笑:“渺渺,你是想要……珍珠?”


    谢时渺嘴角往下撇,闷闷不乐:“珍珠有什么好,我才不喜欢。”


    沈鸢漫不经心:“母亲亲自下海打捞的,你也不喜欢吗?”


    言毕,沈鸢又命人从竹坊带来一匣子的珍珠。


    那些珍珠都是她在海上打捞的,不多,光泽也不如宫里的圆润饱满,有的还有瑕疵。


    谢时渺爱不释手,看得目不转睛:“这些都是母亲从海里捞出来的?海上是怎样的,比陵江还大吗?”


    沈鸢笑着点头,一双如水眸子水光潋滟,灿若繁星。


    “自然比陵江还大,还有人这辈子都住在海上,不会登陆。”


    谢时渺瞠目结舌,早忘了自己刚刚哭过:“那他……不会饿死吗?”


    “海里有鱼有虾,海上也有厨房,怎么会饿死?”


    沈鸢细道在海上遇见的趣事,她声音本就好听,讲起故事更是娓娓道来。


    谢时渺听得眼都不眨,一双眼睛缀着金光:“母亲好厉害,怎么懂这么多。”


    沈鸢哭笑不得:“哪有你说得那样厉害,不过是……”


    “确实厉害。”


    身后忽然落下低沉喑哑的一声,伴着轻微的咳嗽声。


    谢清鹤一身鸦青彩绣祥云纹提花绡长袍,肩上披着玄色氅衣,腰间束着石青色攒花结长穗宫绦,轻裘宝带,华服锦冠。


    谢清鹤颀长身影随着落日残阳淌落在台阶上,那双黑色眼眸映着漫天余晖。


    他立在昏黄光影中,一只手背在身后。


    沈殊和圆圆不知何时离开,雀室只剩下他们三人的身影。


    谢时渺满脸堆笑,飞奔跑向谢清鹤:“父皇。”


    谢清鹤俯身抱起谢时渺,那张脸依旧透着苍白孱弱,可见大病未愈。


    谢时渺喋喋不休:“父皇,母亲又是我的夫子就好了,夫子讲的那些枯燥乏味,比不上母亲说的有趣,母亲若是出书就好了,这样我也不会看书看睡着了。”


    沈鸢面带薄红,低低呵斥谢时渺两声:“胡说什么,夫子才学渊博,学富五车。”


    谢清鹤抱着谢时渺坐在临窗炕上:“可夫子不懂医。”


    他抬眸瞥了沈鸢一眼,“你刚刚不是还说,好些住在海船上的女子不懂医吗?授人以渔不如授之以渔,你还不如编纂医书,教她们一些浅显的医理。”


    沈鸢瞪圆眼睛:“……我?”


    她为难,“我并非郎中,只怕是班门弄斧。我先前其实想过,在偏远村落开设医馆。”


    可惜这不是小事,她和郑郎中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谢清鹤轻描淡写:“这也不难。”


    沈鸢反唇相讥:“怎么不难。”


    如何设医馆,如何挑郎中,药材如何往深山老林运。


    一桩一件,沈鸢都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


    待谢清鹤朝自己递来一杯恩施玉露,沈鸢后知后觉窗外月上柳梢头。


    一轮明月浅挂在江上,谢时渺倚在青缎迎枕,松苓轻手轻脚踱步入内,抱着松苓往隔壁走去。


    沈鸢讪讪,忽觉自己竟和谢清鹤说了这么多话,她起身就要往外走。


    谢清鹤忽的开口:“我很高兴。”


    沈鸢驻足原地,身影僵硬。


    耳边不知为何,竟响起先前谢清鹤那一声对自己的控诉。


    他说沈鸢“凶”。


    拢在袖中的手指捏成拳,颤栗不已。


    背对着谢清鹤,沈鸢眼角无声滑过一滴泪珠,她听见谢清鹤轻声道。


    “你以前从不会同我说这些。”


    沈鸢猛地转首,红着双眼瞪着谢清鹤:“……没有吗?”


    谢清鹤一怔。


    沈鸢怒目而视,心口起伏不定。


    在乡下的那段时日,沈鸢几乎和谢清鹤无所不说,她对谢清鹤一点戒备也没有,路上碰见一只山雀都会和谢清鹤说。


    大到今日山里有官兵巡查,小到院前长了一株杂草。


    沈鸢眼周泛红:“我那时真是傻,竟看不出你是在敷衍我。”


    谢清鹤起身握住沈鸢的手腕,拽着她入怀:“以前的事,都是我错了。”


    沈鸢轻声哽咽:“谢清鹤,姐姐说我是对你不甘心,所以才会心有所盼。”


    谢清鹤身子一顿,漆黑瞳仁中掠过几分窃喜,他眼中带笑:“沈鸢……”


    沈鸢扬起头,目光直直凝望着谢清鹤。


    谢清鹤低声,喉结轻滚,他坦然认下以前所有做过的错事。


    “先前的事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置你于险地,也不该质疑你的真心。”


    沈鸢笑着扬唇:“我确实不甘心。”


    可她如今也分不清,自己不甘心的究竟是谢清鹤,还是那些年她对谢清鹤付出的情意。


    沈鸢从鬓间取下珠钗,有前车之鉴在先,谢清鹤眸色一沉,立刻握住簪子的一端。


    他皱眉:“你想做什么?”


    簪子刺穿了谢清鹤的手心,有血珠汩汩冒出。


    谢清鹤恍若未觉,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沈鸢。


    沈鸢脸上淡淡:“放心,渺渺还在,我不会再做傻事。”


    她抬眼,淡声,“松手。”


    谢清鹤将信将疑松开,目光始终不曾离开沈鸢半分。


    沈鸢勾唇,唇齿间有苦涩蔓延。


    沈鸢差点咬破自己的唇舌,苦味裹挟着星星点点的血腥。


    婆娑泪水漫上沈鸢双眼,她侧过身子,忽的松开手。


    珠钗从沈鸢手中掉落,四分五裂。


    谢清鹤瞳孔骤缩,眉宇间笼着的浊雾渐浓。


    “破镜难圆。”


    沈鸢轻声呢喃,她朝后趔趄半步,“谢清鹤,即便你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将这珠钗修复如初。”


    好比他


    们两人之间的裂痕。


    再如何缝缝补补,珠钗上面的斑驳裂痕也不会消失。


    她扬眸,纤长睫毛上悬挂着颗颗莹润的泪珠。


    “我们之间,是合是分,总是由你说了算。”


    沈鸢笑笑,“如今也该轮到我一回。”


    谢清鹤脸上的喜色如晚霞褪去,消失殆尽,他咬牙,一字一顿:“你还是想走?”


    沈鸢摇摇头:“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放我离开汴京。”


    即便是离开,谢清鹤也会如先前那样派人寸步不离守着沈鸢。


    沈鸢轻声细语:“我想搬到竹坊。”


    谢清鹤沉吟不语。


    少顷,他哑声:“那你还会回宫吗?”


    沉默的气息在两人之间蔓延,谢清鹤无声扯动嘴角。


    他退让半步:“三年。”


    谢清鹤眉眼低垂,“你不是怕重蹈覆辙吗?若是三年后你仍是有这样的顾虑,我不会再拦你。”


    沈鸢遽然抬首,不可置信。


    半晌,她声音轻轻:“那你不能再以权压我。”


    谢清鹤不假思索:“好。”


    沈鸢思忖片刻:“也不能拿我姐姐,拿郑郎中、刘夫人还有……苏家胁迫我。”


    “苏家”两字,沈鸢说得很轻,细若蚊音。


    谢清鹤眼底暗波涌动,他敛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阴翳不悦。


    他如今对沈父的厌恶又添加五六分,若不是当初沈父贼喊抓贼,苏亦瑾也不会和沈鸢碰上,还让她念念不忘多年。


    沈鸢眼皮轻动:“……嗯?”


    谢清鹤哑声:“……好,还有吗?”


    沈鸢:“若是我不想见你,你不能突然出现在我屋里,也不能让人盯着我。”


    沈鸢蛾眉稍蹙,看着谢清鹤一字一字道:“谢清鹤,我很不喜欢时时刻刻活在旁人眼皮子下。”


    谢清鹤斟酌良久,终还是点头:“我知道了。”


    屋外忽然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谢时渺的笑声随着水声传到沈鸢耳中。


    “母亲,我刚刚梦见了……”


    沈鸢一把抱起谢时渺,柔声细语:“慢点跑,别摔了。”


    谢时渺双手捧住脸,不以为意:“有百岁跟着呢,我才不会摔。”


    沈鸢抱着谢时渺,缓慢丢下一句:“我今夜带渺渺回竹坊住,她若是想回宫,我再让人送回去。”


    江上朔风凛凛,冷风盘旋。


    万物无声。


    余光瞥见谢清鹤俯身捡起珠钗的刹那,沈鸢眸光轻顿,金缕鞋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珠钗上的宝珠摔得粉碎,细碎的渣子在烛光中闪着亮光。


    沈鸢看见谢清鹤躬着身子,一点一点拾起地上的细碎渣子。


    谢时渺倚在沈鸢怀中,不明真相瞪圆了一双眼珠子:“母亲,父皇是不是……”


    沈鸢眼疾手快捂住谢时渺的双唇。


    一道银白月光从窗口照入,正好落在谢清鹤躬着的后背。


    沈鸢眼角湿润,倏然加快脚步,疾步匆匆从雀室离开,再不往后看一眼。


    ……


    一年后。


    阳春三月,杨柳垂金。


    柳絮随风摇曳,荡起阵阵春意。


    谢时渺遍身珠玉,一双眼睛弯弯,笑着坐在秋千上,看着百岁为自己放纸鸢。


    那是沈鸢为谢时渺亲手做的纸鸢,除了百岁,谢时渺不许旁人碰一下。


    她鬓角上沾着泪珠,一双眼睛笑如弯月:“再高点再高点。”


    谢时渺抚掌大笑。


    沈鸢和刘夫人对完账本,也笑着往楼下望。


    这一年她陆陆续续在之前走过的地方都开设了医馆,如今沈鸢名下也有十来家医馆。


    刘夫人笑着道:“小殿下真是像极了姑娘,一颦一笑都像和姑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沈鸢从宫里搬出来后,身边的人也不再唤她为“娘娘”,只以“姑娘”相称。


    刘夫人言笑晏晏:“昨日萤儿听说我今日要过来,还说也要跟着一起,可惜她今早起不来。”


    谢时渺在楼下正好听见这句,笑着提裙跑上楼,搂着沈鸢的臂膀笑道。


    “若是我,定是能起得来的。母亲,昨日夫子教的《论语》我也会背了,不知萤儿姐姐可会背了?”


    谢时渺摇头晃脑。


    她如今虽不再轻易将人拖下去打板子,可对萤儿的敌意还是刻骨铭心。


    做功课念书练字,谢时渺处处都想着压萤儿一头。


    沈鸢哭笑不得:“好好好,知道你会背了。”


    她朝刘夫人看了一眼,“你先回去罢,省得萤儿起来找不到你。”


    刘夫人笑着点头。


    谢时渺哼哧哼哧迈着小短腿,爬到沈鸢膝上。


    “母亲,萤儿姐姐都那么大的人,怎么还要大人陪,我就不用。”


    沈鸢笑着点了下谢时渺的鼻子,她垂眸望向园子中尽职尽责握着纸鸢的百岁,眉眼染上晨光。


    “是么,可我怎么听说还是百岁坐更守夜?”


    谢时渺顾左右而言他:“我是小孩子,小孩子就是要人陪,而且、而且百岁也不是大人。”


    立在杨树旁的百岁依旧面无表情,连抬眼都不曾。


    沈鸢抱紧谢时渺:“今日不用练字吗,怎么有空放纸鸢?”


    谢时渺埋在沈鸢肩窝:“练字哪有陪母亲要紧?”


    沈鸢隐隐察觉到不敌劲,朝松苓瞥去一眼。


    屋内衣裙窸窣,一众奴仆婆子福身告退,门外只留松苓一人垂手侍立。


    沈鸢眼中笑意渐散:“渺渺,你多久没练字了?”


    谢时渺目光闪躲:“……三、三日。”


    她战战兢兢抬眼,“不是我偷懒,是父皇病了,教不了我。”


    搬出宫后,沈鸢从未在谢清鹤口中听到“蛊虫”两字。


    若不是谢时渺,沈鸢连谢清鹤身子抱恙都不知。


    日光满园,徐徐光影落在沈鸢眼底,鸦羽睫毛上叠着细碎金光。


    须臾,沈鸢朝门外喊了一声:“备车。”


    谢时渺眼睛亮起,跃跃欲试:“母亲是想去看望父皇吗,我带你去。百岁,百岁……”


    沈鸢伸手拦住谢时渺:“不是,母亲今日在茶楼约了人谈事。”


    “什么人?”


    “一个药商,你不认识。”


    谢时渺耷拉着双耳,自说自话:“罢了,那我陪母亲一道去,不然母亲一个人会害怕。”


    似是怕沈鸢不带自己,谢时渺迈着小短腿飞快下楼,先一步钻入马车。


    七宝香车缓慢停在茶楼前,这间茶楼是沈鸢先前盘下的。


    闽公子一身墨绿长袍,面如冠玉,眼似繁星。


    瞧见沈鸢身边的小姑娘,闽公子愣在原地。他虽早知道沈鸢有一女,可亲眼见到,还是怔了一怔。


    “这位是夫人的女儿罢?”


    谢时渺小小的眉心皱起,面色不虞:“母亲,这是谁?”


    沈鸢温声安抚:“你想陪母亲上楼,还是在马车上等着?”


    谢时渺自然是随着沈鸢上楼。


    公事公办,沈鸢似乎和闽公子一点寒暄的心思也无,和闽公子敲定好采买药材的事宜。


    闽公子满脸堆着笑意:“夫人放心,这条路我跟了多回,断不会出事。”


    沈鸢迟疑道:“我还有一事想劳烦闽公子。”


    闽公子心花怒放:“夫人尽管开口,赴汤蹈海我也在所不辞。”


    耳边似乎传来一记冷笑。


    沈鸢一惊,下意识朝隔壁望去。


    联牌后的雅间悄然无声,并未再有声音传来。


    沈鸢压下心中的疑虑


    ,从松苓手中接过一个木盒,盒中是她搜寻来的医书。


    “闽公子此番出海,若是在码头碰见一个卖鲭鱼的红姑娘,还望闽公子将此物交给她。”


    闽公子错愕:“是夫人的故交?”


    “算不得故交,只是先前出海,同红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她说想看医书。我本想着有机会给她送去,正好你此番出海经过那个渡口,就想着托你帮忙。”


    闽公子受宠若惊,叠声道:“只送书够吗,夫人可还有别的要捎带,或是南海有什么是夫人喜欢的,我也可为夫人送来。”


    闽公子一口气说了一堆话。


    言毕,又讪讪干笑两声:“我没什么意思,我就是想、想……”


    闽公子脸红耳赤,语无伦次。


    沈鸢笑着推脱:“不必了,我没什么想要的。这书,就有劳闽公子代我送一趟。”


    她起身,亲自送闽公子下楼。


    日光穿透槅扇花窗,在走廊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谢时渺念念有词:“母亲,我觉得这人不怎么聪明,他刚刚出门还差点撞门上,还不如上回那个。”


    沈鸢好笑:“上回你不是说那人瞧着太聪明,怕我吃亏吗?”


    谢时渺一时语塞:“我是怕母亲看不到他们的真面目,被他们骗了。上次给母亲送桂花香蕊的,那人虽然好看,可也……”


    沈鸢:“嗯?”


    谢时渺大言不惭:“可也不及我的万分之一,母亲看他不如看我。”


    沈鸢牵着谢时渺回房。


    甫一转首,她整个人怔在原地。


    谢清鹤不知何时坐在他们所在的雅间,手上捧着的西湖龙井正是沈鸢刚刚喝过的。


    他垂首一饮而尽。


    谢时渺狐疑抬手:“那不是母亲的杯子吗?”


    沈鸢三步并作两步,红着脸夺下谢清鹤手中的茶杯:“你不是病了?”


    她朝松苓使了个眼色,让松苓带着谢时渺离开。


    沈鸢脸红耳赤:“你怎么来了?”


    谢清鹤抬眸:“喜欢桂花香蕊?”


    桌上还摆着闽公子刚送来的糕点,是明月楼新出的桃花仙。得提前一个月预订,天不亮就有人在明月楼前排长队。


    谢清鹤黑眸沉了又沉:“他还真是用心良苦。”


    为了今日的见面提前一个月就在明月楼订了糕点。


    沈鸢点头附和:“闽公子本就是这样的人,他比旁人细心许多,不然我也不会放心让他送草药。”


    谢清鹤不动声色抬眸:“你同他相处得不错?”


    沈鸢再度颔首:“我若是同他相处不好,也不会和他做生意。他这人虽只比我大了半岁,不过为人处事,却是在我之上。同龄人能如他这样做事周全的,少之又少。”


    沈鸢每说一字,谢清鹤的脸色越沉上一分。


    一张脸阴沉得可怕。


    沈鸢抬眼,面上没有多余的神色。


    她明知故问:“陛下出宫,就是为了见闽公子一面。”


    谢清鹤从唇齿间吐出两个字:“不是。”


    沈鸢满腹疑虑:“那陛下怎么……”


    长街喧嚣,不时有小贩的声音从街上传来,夹杂着妇人小孩的笑声。


    日光照亮了半间屋子,雅间亮堂。


    五彩线络盘花帘垂落在地,沈鸢站在日光中,一双琥珀眼眸渐渐填满震惊错愕。


    她看见谢清鹤手中多出一物,正是那日她赌气在画舫上摔碎的珠钗。


    珠钗上的宝珠在日光中折射出无数道光芒,璀璨夺目。


    宝珠上的裂痕仍在,只是并不显眼。


    道道裂痕上勾勒着花枝,若不是沈鸢知晓内情,定不会猜到那株株花枝下是裂开的伤痕。


    她想起那一夜谢清鹤躬着身子,一点一点从地上捡起残破的碎片。


    月光落在他脚边,说不出的孤寂落寞。


    谢清鹤嗓音很轻很轻。


    “……这样,可以算重圆吗?”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遗诏


    第六十八章


    乌金西坠,万鸟归林。


    沈鸢还记得那日珠钗摔落在地,几乎是四分五裂。


    可如今握在手心上的珠钗,却比先前还要好看。


    熠熠生辉的宝珠在光中泛着亮光,藤蔓沿着裂痕攀附而上,青蔓上还结着细小的花蕾,含苞待放。


    沈鸢目光缓慢掠过宝珠,唇角牵出一点笑。


    “渺渺说你这些日子常卧榻不起。”


    谢清鹤沉声:“嗯。”


    沈鸢笑了两声,讥诮一点点在她眼底蔓延而来,如同泛开的涟漪。


    “内务府的工匠还真是心灵手巧,竟连这样小的珠子都能修复。”


    那珠子只有莲子大小,小巧精致。


    谢清鹤垂眼:“你以为是工匠修复的?”


    “不然?”


    沈鸢反唇相讥,“陛下日理万机,总不会连这样的小事都要亲力亲为。”


    何况谢清鹤还时常身子抱恙。


    谢清鹤淡声:“这不是小事。”


    手心的珠钗不知何时变得刺眼滚烫,如烈火灼烧着沈鸢双眼。


    她起身,宽松广袖从案几上拂过。


    那一枚衣角忽的被谢清鹤攥住。


    “不是工匠修复的。”


    谢清鹤声音很轻,“夜里睡不着,会做一点。”


    谢清鹤身上的蛊虫未除,夜间辗转难寐,也只会因为是疼得睡不着。


    沈鸢心口谈不上是何感觉。


    痛快也无,畅意也无。


    “你……”


    沈鸢哑声,她转眸,一双浅色眼眸半点泪意也无,有的只是空洞茫然。


    “你其实……不必做这些的。”


    珠钗上的宝珠再华美再好看,可裂痕终究还在。


    谢清鹤眸色一顿:“沈鸢。”


    沈鸢恍若未闻,自言自语:“我听姐姐说,朝臣又在催陛下立后。”


    谢清鹤黑眸渐冷:“你想我立别的女子为后?”


    攥着沈鸢衣袂的手指往下,谢清鹤牢牢握住沈鸢的手腕,嗓音冰冷刺骨。


    “沈鸢,你当真铁石心肠。”


    胸腔燃烧而起的怒火几乎将谢清鹤吞噬干净,谢清鹤一张脸冷若冰霜。


    他敛眸,强忍着咽下心口翻涌的怒火。


    谢清鹤咬牙:“还剩两年,这是你先前答应我的。”


    沈鸢淡声:“再过二十年也一样,我早就对你无意,即便是你强留我留在汴京,不过是……”


    话犹未了,倏然听见楼下传来松苓的一声惊呼:“姑娘,不好了!后院走水了!”


    松苓泣不成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殿下、殿下还在后院。”


    后院连着茶楼,沈鸢平日也会在后院的暖阁歇息。


    她瞳孔骤缩,三步并作两步朝后院跑去。


    奴仆和婆子手上提着水桶,一桶接着一桶往暖阁扑去。


    火势连成一片,赤红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


    松苓跌落在地,双膝在地上磨得青紫。


    她顾不得疼,连滚带爬从地上爬起,松苓嗓音带着哭腔。


    “殿下本来是在楼上歇息的,她突然说睡醒想吃冰酥酪,我就想着亲自去……没想到刚回来,就看见后院走水,门房上的婆子说,殿下和百岁都在里面,我不知道她何时去的后院。”


    火势猛烈,浓浓黑烟直冲云霄。


    沈鸢按住松苓的手,急不可待:“你先带人去街上找,渺渺不会乱跑,看看她会不会是先回了竹坊,或是去元家找姐姐。”


    松苓应声而去:“那姑娘……”


    沈鸢夺下一旁奴仆的水桶,从头淋了自己一身。


    她急促丢下一句。


    “我进去找人,若是渺渺真在里面……”


    顾不上和松苓解释,沈鸢眼疾手快推开松苓,头也不回冲入火海。


    身后骤然传来谢清鹤的一声惊呼:“——沈鸢!”


    沈鸢转首,熊熊燃起的烈火中,谢清鹤不知何时飞奔到自己身后。


    他一把拽住沈鸢的手腕往后拖。


    “哐当”一声重响,横梁从屋顶掉落,正好砸落在沈鸢身前。


    沈鸢惊魂未定。


    谢清鹤沉声:“渺渺在哪里?”


    沈鸢一手捂住口鼻:“暖阁,她每次过来,都是住在暖阁。”


    滚滚浓烟呛得沈鸢叠声咳嗽,她强忍着鼻尖刺鼻的气息,跟在谢清鹤身后。


    “渺渺,你在哪里!”


    “谢时渺——”


    两人的声音此起彼伏。


    一桶接着一桶的冰水浇在屋檐上,奴仆和婆子混落在一处,吵吵嚷嚷。


    低垂在地的湘妃竹帘如在火中腾空而起的飞燕,殷红的火光映照在沈鸢眼中。


    陡地,她听见一声极细的声音,像是有人拿着手镯在敲打柜子。


    “是渺渺。”


    沈鸢面色大变,“她在敲东西!”


    火苗舔舐着屋脊,不时有灰烬从头上掉落。


    火势渐大,渐渐淹没了那微弱的动静。


    谢清鹤攥住沈鸢手腕:“你先出去,我进去找人。”


    沈鸢声音飞快:“你往左我往右,这样快一点。”


    她推着谢清鹤朝前,提裙冲入烟雾缭绕的里屋。


    临炕的窗子哗啦一声在火中应声倒下,沈鸢拿丝帕捂住口鼻,艰


    难穿过一个又一个从头顶砸落的横梁。


    榻上悬着的霞影纱犹如天上悬挂的一轮红日,沈鸢强撑着睁开眼,余光瞥见榻上的一片衣角。


    沈鸢猛地一惊:“渺渺!”


    她几乎是趔趄摔到榻前,“渺渺,渺渺……”


    沈鸢胡乱拂开帐幔,满心欢喜在刹那间化成灰烬。榻上空空无人,只剩一身谢时渺的外袍。


    沈鸢瞬间心如死灰,又忙忙朝墙角的花梨木立柜走去。


    “渺渺,你在里面吗?”


    沈鸢不甘心,挨个打开柜子。


    砰砰砰接连几声响,柜子拽开,里面除了四时的衣裳,再无别的。


    屋里火光渐盛,浓雾笼罩在沈鸢遍身,她渐渐站不稳身子。


    “渺渺,渺渺——”


    “——沈鸢!”


    茫茫火海中,一道模糊的身影出现在沈鸢眼前。


    她伸手拨开身前的黑烟,双足无力,朝前趔趄两步。


    意识逐渐唤散,沈鸢听见噼里啪啦火光溅落的动静,听见谢清鹤朝自己嘶声吼道。


    “渺渺找到了!在外面!她没事!”


    找到了?


    沈鸢晕晕乎乎,唇角往上牵出一个不算明显的笑。


    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周身的力气在这一刻好似都卸尽了。


    沈鸢双膝一软,无力跪倒在地。


    浓雾模糊了沈鸢的理智,眼前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一声怒吼穿过火海,她好似听见谢清鹤破喉的一声:“躲开!”


    眼皮沉重,意识失去的前一瞬。


    沈鸢像是看见谢清鹤朝自己扑了过来,整个人几乎压在沈鸢身上。


    轰隆一声巨响,一道红色的火光从天而降,直直压在谢清鹤背上。


    耳边传来一声沉沉的闷哼,谢清鹤面色惨白。


    他身上冷汗涔涔,横梁上连着火光,砸落在谢清鹤后背。


    斑驳血迹渗透锦衣,谢清鹤一张脸疼得几近失去血色。


    火红的光影在四面摇曳,谢清鹤扶着沈鸢起身,横梁压在他脚腕上,谢清鹤站不起来。


    他一手扶在地上:“沈鸢,醒醒。”


    沈鸢一张脸灰扑扑的,双颊落满青色的灰烬,眼皮撑不开,沈鸢只模糊呢喃了一声。


    谢清鹤面色沉重,汩汩血珠从脚腕蔓延,滴落满地。


    浓重的血腥气息在屋中蔓延,谢清鹤后背肩上都是血。


    火势愈来愈大,如入无人之地。


    沈鸢倚在谢清鹤肩上,鬓间的珠钗掉落,满头青丝散落在后背。


    谢清鹤忍着后背传来的剧痛,一只手托在沈鸢腰间,跌跌撞撞朝前走着。


    门窗落在炙热的火光中,摇摇欲坠。


    后背的伤口似乎是裂得更厉害了,谢清鹤下颌紧绷,点点汗珠从鬓角滚落。


    血迹在他身后蔓延,长长的一道。


    又一记巨响在沈鸢耳边乍起,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入目是汹涌澎湃的滔滔烈焰,她置身在火海中,滚滚黑烟伴随着烈火。


    喉咙难受沙哑,星星点点的火光溅落在沈鸢锦裙上。


    残垣断壁,眼前的屋舍哪有先前的齐整华贵。


    沈鸢气息微弱,她缓慢转首,唤散的眼眸逐渐凝聚在一处。


    “……谢、谢清鹤?”


    嗓音干哑,沈鸢眼前一片模糊。


    血腥气窜入鼻尖,一道血丝沿着谢清鹤鬓角滑落,阴霾笼罩在谢清鹤鉴赏。


    他整个人如从地狱中走出,通身上下散发着濒死的气焰。


    眼角瞥见谢清鹤脚边滩成一片的血迹,沈鸢如临大敌,失声尖叫:“谢清鹤!”


    她反手扶住谢清鹤的肩膀,谢清鹤全身滚烫,黑眸蕴满郁色。


    听见沈鸢的声音,谢清鹤缓慢转过脑袋。


    豆大汗珠从他脸上滑落。


    沈鸢还没来得及看清,倏尔听见耳边传来一声:“退后!”


    沈鸢几乎是连拖带拽被拉到谢清鹤怀里。


    前方,漆木博古架倒落在地,挡住了他们仅有的退路。


    烈焰燃烧,红光绵延不绝。


    广袖挡在沈鸢眼前,耳边是谢清鹤越来越沉重的呼吸。


    他半边身子挡在沈鸢眼前,几乎挡住了所有翻涌而上的热气。


    沈鸢惊慌失措,她转首,四面楚歌,腹背受敌。


    前有倒落的博古架挡路,后面燃着的烈火灼热,火光映照在沈鸢眼中,沈鸢脑袋一片空白。


    握着谢清鹤的手指颤栗不止。


    倚在自己身上的黑影沉重,沈鸢仰首张望,她嗓音带着哭腔:“谢清鹤、谢清鹤!”


    浊雾滚滚,沈鸢伸手摸到一片湿润,她眼睛瞪圆,颤抖着垂下眼皮。


    沈鸢手心血迹淋漓,刺眼的红色占了她所有的目光。


    她摸到了满手的血。


    谢清鹤后背几乎是血肉模糊,可挡在沈鸢身前的黑影却从未离开过半分。


    接二连三的雾气呛得沈鸢发不出半点声音,眼皮再次沉沉盖在双眼上方。


    模糊之际,沈鸢好像听见有人在唤自己。


    火光彻底吞没所有。


    ……


    棠梨宫青烟袅袅,万籁无声。


    谢时渺泪眼婆娑坐在炕上,小声抽噎。


    百岁垂手侍立在一旁,他双手端着漆木托盘,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殿下,喝口粥罢。”


    谢时渺一双眼睛哭得通红,她哑着嗓子往里张望。


    “母亲、母亲还没醒吗?”


    谢时渺从炕上跳下,自责不已,“都怪我,若不是我突然去后院,母亲和父皇也不会……”


    她哭得差点喘不过气。


    百岁冷着一张脸,抬手在谢时渺后背拍了一拍:“别哭了。”


    谢时渺一抽一噎,眼角瞥见百岁手腕上的伤痕,她面色一变:“你的手也受伤了?我、我去找太医!”


    百岁面不改色收回手,声音平静:“已经上过药了,没事。”


    他目光缓慢落到那扇金漆点翠玻璃屏风,眉心轻轻皱起。


    “虞老太医说娘娘只是受了惊吓,没什么大事。”


    他声音依旧清冷,“你……不用担心。”


    当初他和谢时渺被谢清鹤救出去后,谢清鹤又折返回去找沈鸢,崔武冒死阻拦,谢清鹤都不为所动,甚至还差点对崔武动了刀剑。


    百岁张唇:“陛下,陛下有虞老太医照看,也不会有事的。”


    谢时渺一双眼睛更红了,呜咽着抹去眼角的泪水:“你骗我,我都听见了。”


    谢时渺小声啜泣,“太医说若是父皇明日还不醒,就、就……”


    屏风后忽然传来两声咳嗽。


    谢时渺推开百岁朝里跑:“母亲,你怎么样?”


    沈鸢一手撑在榻上,举目望去,竟是她在棠梨宫的寝殿。


    她脑中乱糟糟的,如同浆糊。


    沈鸢自说自话:“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记得自己带着谢时渺去了茶楼,而后遇见了谢清鹤。


    再然后——


    滚烫的火光从天而降,沈鸢身子一抖,似乎置身在火海中。


    她一把抱住谢时渺,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沈鸢惊慌失措。


    “渺渺,你怎么样,可有受伤?”


    谢时渺安然无恙,毫发无损,甚至连一点磕碰也没有。


    她吸吸鼻子:“我没事。”


    沈鸢如释重负,身子无力跌落在青缎迎枕上。


    她猛地又坐直身子,抓着谢时渺的手腕道:“你父皇呢?”


    谢时渺再也掌不住,抱着沈鸢的臂膀号啕大哭:“我、我害死了父皇。”


    沈鸢如遭雷劈:“什么?”


    她起身匆忙朝外走,甫一站起身,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沈鸢两眼一黑,险些跌跪在地。


    松苓捧着汤药入殿,听见动静,疾步匆匆转过屏风。


    她扶着沈鸢坐回榻上。


    松苓一双眼睛也是肿的:“姑娘总算醒了。”


    言毕,又命人入殿伺候沈鸢盥漱更衣。


    窗外日光西斜,残阳满天。


    沈鸢忧心忡忡:“我、我睡了多久?陛下如今在何处,我怎么听渺渺说他……”


    松苓低声哽咽:“姑娘睡了快一日了。陛下他、他如今还好。”


    松苓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沈鸢心口一紧,顾不上用膳,扶着松苓的手朝养心殿走去。


    养心殿悄然无声,宫人手中握着羊角灯罩,暖黄光影在廊下丹墀前流淌。


    虞老太医和戚玄立在谢清鹤榻前。


    虞老太医愁容满面,两鬓斑白,经此一遭,头上银白的发丝好像又多了几根。


    遥遥瞧见沈鸢进来,虞老太医赶忙上前行礼。


    沈鸢拂袖:“虞老太医不必多礼,陛下……陛下如何了?”


    沈鸢一面说,一面盯着虞老太医。


    不敢放过虞老太医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虞老太医迟疑半晌,他长长叹口气,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娘娘放心,下官一定竭尽全力。陛下、陛下如今伤势过重……”


    一语未落,殿内忽然传来太监焦急的声音。


    “都杵着做什么,先拿剪子剪开啊,陛下还等着上药呢。”


    沈鸢疾步提裙,朝里走去。


    越往内走,血腥气渐浓。


    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中点着松檀香,缥缈青烟怎么也掩盖不了那刺鼻的血腥气息。


    沈鸢心口涌起阵阵不适。


    她先前连红色也见不了,更何况是这满殿的血腥。


    沈鸢脚步稍缓。


    松苓亦步亦趋跟在沈鸢身后,眉眼都是担忧之色:“姑娘,你身子还没好,还是先回去,等过两日……”


    沈鸢抬手阻拦,目光悠悠望向帐幔后那道孱弱的身影。


    宫人乌泱泱跪了满地,个个面缀愁色。


    沈鸢深吸口气,她一只手提着裙角,一面朝里走去。


    当日手持利刃的阴影历历在目,沈鸢如今还记得自己那沾了满手鲜血的步摇,记得自己被谢清鹤逼着杀人。


    烛光悠悠落在地上,昏黄光影摇曳,如荡漾的江水。


    粼粼波光晃动,随之而来的却是谢清鹤朝自己飞奔而来,挡住了从天而降的横梁。


    木头砸在谢清鹤后背的重响犹在耳边,沈鸢睫毛颤动,掩在袖中的手指捏成拳。


    指甲在掌心留下深刻的划痕,沈鸢忽然加快脚步。


    一鼓作气,沈鸢亲自挽起帐幔。


    榻上的人影奄奄一息,锦衣经过烈焰的烧灼,和斑驳血迹混落在一处,牢牢贴在谢清鹤后背。


    谢清鹤伏在贵妃榻上,薄唇惨白干涸。


    那双凌厉眸子紧紧闭着,早没了往日的盛气凌人。


    太监伏首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他手边还有一把剪子。


    簌簌眼泪从太监眼角滚落,他身子抖如筛子。


    “娘、娘娘恕罪!”


    宫里都知沈鸢这一年深居简出,只当她身子欠安一直住在棠梨宫,别的事一概不知。


    如今见到沈鸢亲自来养心殿问罪,太监颤颤巍巍,连着朝沈鸢磕了好几个响头。


    “娘娘,陛下伤得太重,奴才实在没法子……”


    沈鸢眼角发热:“剪子给我。”


    呛鼻的血腥气再次闯入沈鸢鼻尖,她竭力咽下心口的不适:“你们都下去罢,松苓留下。”


    宫人面面相觑,欠身退下。


    虞老太医面带迟疑:“娘娘还在病中,这事还是交给宫人。”


    沈鸢强颜欢笑:“无妨,前几年出门在外,我也帮人包扎过伤口,虞老太医不必担心。”


    谢清鹤后背几乎都被横梁砸伤,沈鸢握着剪子许久,竟寻不到一块可以下手的地方。


    料子处处都是黏着骨肉,有的甚至还和血肉混在一处。


    松苓捧着托盘侍立在一旁,双眸颤巍巍。


    她不忍心别过视线,听见“咔嚓”一声剪子落下。


    剪子沿着谢清鹤的肩膀往下,锦衣几乎成了碎片,沈鸢小心翼翼提着锦衣,一双眼睛红了又红。


    没了锦衣的遮挡,底下惨不忍睹的血肉顷刻出现在沈鸢面前。


    谢清鹤身上的锦衣早看不清原状,只剩下拇指大小的一片。


    料子的边缘烧得焦黑,还剩有残留的余烬。


    殿中的烛火再次拨亮,大片大片血肉猝不及防出现在沈鸢眼底。


    她努力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一点点剪下那粘在谢清鹤后背的料子。


    烛影婆娑,沈鸢握着剪子的手指僵硬麻木。


    数不清的细小料子丢落在托盘上,露出谢清鹤伤痕累累的后背。


    沈鸢身影晃了一晃,她一手扶住眉心:“松苓,去取药酒过来。”


    药酒泼在谢清鹤后背,谢清鹤却依然半点反应也无,像是长睡不醒。


    这四个字刚在沈鸢脑中掠过,她手指颤抖,余下的药酒悉数倒落在谢清鹤背上。


    药酒顺着谢清鹤脊背往下滑落,沾湿了锦衾。


    松苓唬了一跳:“姑娘。”


    沈鸢匆忙拿丝帕擦去,她没接到药酒,只接到了满手的淋漓鲜血。


    那一方丝帕如在血泊中捞出,不忍直视。


    松苓极有眼皮见,忙不迭让人送上新的丝帕。


    沈鸢不敢用力,她一只手捏起帕子的一角,细细抚过谢清鹤背上的血迹。


    一块接着一块的血帕从沈鸢手上离开。


    云影横窗,皓月当空。


    约莫过了两个多时辰,谢清鹤背上的伤口终于料理干净。


    沈鸢眼前混乱,她一直是躬着身子,如今起身,才觉自己双手双足都是麻的。


    松苓慌不择路上前扶住沈鸢:“姑娘,好歹先歇会罢。”


    沈鸢摆摆手。


    蓦地,屏风后探出一个脑袋。


    谢时渺踮起双脚,朝里张望。


    对上沈鸢的目光,谢时渺鼻子渐酸,她并未和之前一样扑进沈鸢怀里。


    谢时渺捏着沈鸢的手腕:“我、我替母亲捏手。”


    沈鸢温声安抚:“昨日可是吓坏了?”


    谢时渺点点头,随后又飞快摇头:“我是公主,才不会为着这点小事就吓坏。”


    沈鸢牵动嘴角:“先回去歇息罢,你这两日也累坏了。”


    谢时渺窝在沈鸢怀里,乖巧道:“我想陪母亲守着父皇。”


    养心殿的血腥气依旧,沈鸢怕谢时渺吓到,命人都开了窗子通风散气。


    谢时渺声音低低:“母亲,父皇会好吗?”


    谢清鹤一张脸白如薄纸,脉相时有时无,连虞老太医也不敢打包票。


    沈鸢定定心神,轻声细语:“会的。”


    谢时渺咕哝:“我听到、听到太医说若是明日父皇还不醒,就、就……”


    谢时渺泪流满面。


    沈鸢俯身,一点点为谢时渺抹去泪水:“不会的,你父皇若是知道渺渺在等着他,定不会舍得丢下你的。”


    谢时渺怯怯:“真的吗?”


    沈鸢颔首:“真的。”


    谢时渺勉强止住了哭声。


    沈鸢抱着谢时渺坐在斑竹梳背椅上,倦色在她眉眼蔓延。


    她转首侧目,视线缓慢落在榻上那道憔悴身影。


    沈鸢忽的记起很久之前,谢清鹤也是这样躺在榻上,九死一生,生死不明。


    当时她也是这样守在榻前。


    往事如走马观花在沈鸢眼前掠过,沈鸢思绪飘远。


    谢时渺从沈鸢怀里抬起头:“母亲,你在想什么?”


    “一些旧事。”


    “和父皇有关吗?”


    “是。”


    谢时渺好奇:“那是好事还是坏事?”


    童言无忌,谢时渺只是随口一问,沈鸢却答不出来。


    她下巴轻轻抵在谢时渺肩膀上,沈鸢无声挽唇:“当时以为是好事。”


    如今,她却不知道了。


    沈鸢在养心殿守了一日一夜,她没等到谢清鹤睁眼,反而等来了崔武送来的密诏。


    那是谢清鹤先前就写好的……遗诏。


    他想要沈鸢陪葬。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两清


    第六十九章


    晨光乍泄,青松抚檐。


    廊下一众宫人遍身绫罗,云堆翠髻。


    崔武跪在下首,双手高高捧着一封明黄诏书,毕恭毕敬。


    谢时渺一手揉着眼睛,闻言猛地起身,手指指着崔武,咬牙切齿。


    小姑娘气得脸都红了,怒不可遏:“胡说八道!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


    拍在漆木案几上的掌心通红,谢时渺气急攻心。


    言毕,又转首望向跪在地上的百岁。


    “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他拖下去!”


    崔武面不改色,捧着遗诏的双手纹丝不动。


    “诏书为陛下亲笔,臣不敢有半点虚言,还望娘娘和殿下明察。”


    他说得不卑不亢,坦荡从容。


    谢时渺怒火渐盛,伸手想要夺走崔武手上的诏书:“定是你胡言乱语,父皇待母亲那样好,


    怎会……”


    谢时渺并未见过谢清鹤先前所为,她至今都不懂沈鸢为何宁愿住在那一方小小的竹坊,也不愿意回宫。


    她急急扑到沈鸢眼前,为谢清鹤辩解。


    “母亲,这定不是父皇亲笔所写,父皇他、他才不会舍得让母亲陪葬。”


    沈鸢抱着谢时渺,轻手轻脚为她抚去眼角的泪珠,沈鸢轻声细语。


    “渺渺,别哭了。”


    她从容不迫起身,“拿过来罢。”


    谢时渺着急:“母亲——”


    沈鸢在她肩上拍了拍,她脸上神色平静。


    遗诏上确实是谢清鹤的笔迹。


    谢时渺喉咙哽咽,她本还想为谢清鹤辩驳,瞥见诏书上的字迹,谢时渺哑口无言。


    她一双眼睛圆睁,难以置信。


    谢时渺往日练字都是用的谢清鹤的字帖,自然一眼就认出那是谢清鹤亲笔所写。


    她如遭雷劈,拽着沈鸢的衣袖:“母、母亲……”


    沈鸢眸色稍动,目光无声掠过诏书上的字字句句,瞳孔忽缩。


    谢清鹤竟是想要传位于谢时渺。


    谢时渺怯生生抱着沈鸢的臂膀,明明做错事的不是她,可如今殿中最忐忑不安的人却是谢时渺。


    她依旧不信谢清鹤会让沈鸢陪葬。


    “母亲,这应当是假的。”


    她抬起一双朦胧眼睛,“百岁说民间有擅仿笔迹的人,兴许是诏书是他们寻人代写的。”


    谢时渺喋喋不休,恨不得立刻摇醒谢清鹤。


    沈鸢一手扶着眉心,一手揽谢时渺入怀。


    她朝呆若木鸡的松苓看了一眼,温声嘱咐:“带殿下出去,我有话和崔大人说。”


    谢时渺怎么也不肯出去,拽着沈鸢的袖子不肯松开。


    好像下一瞬,沈鸢就会被带走殉葬。


    那双黑色眼眸像极了谢清鹤,她恶狠狠瞪着下首的崔武,好似要诛人九族。


    沈鸢一再保证自己不会有事,谢时渺仍是不放心:“若是母亲有半点差池,我定不会饶你。”


    崔武脸上神情依旧:“恭送殿下。”


    养心殿杳无声息,帐幔后的谢清鹤连半点声音也无,后背涂抹着厚厚的一层伤药。


    过去三日,谢清鹤背上的烧伤仍是大剌剌敞开着伤口,血痕密布,隐约还能见到血肉中藏着的阴森白骨,惨不忍睹。


    沈鸢手里握着遗诏,一言不发。


    崔武皱眉:“娘娘留下我,所为何事?”


    “什么时候走。”


    青烟袅袅,白雾在空中翻涌。


    沈鸢望着那丝丝缕缕腾空而起的白烟,漫不经心道。


    崔武遽然抬首,愕然注视着沈鸢。


    沈鸢声音淡漠,她一手握着铜箸子,一面拨弄香炉中的杏花香饼。


    沈鸢唇角往上牵起一点:“你看着我做什么,总不会是我猜错了?”


    崔武震惊不已:“娘娘为何如此笃定,倘或陛下真的想让娘娘……”


    “渺渺还小,且女帝执政本就闻所未闻,朝臣若是知晓,定不会善罢甘休,兴许还会疑心是我假传圣旨。”


    沈鸢声音很轻,“比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面面俱到,未雨绸缪。


    这样的做事风格,才是谢清鹤。


    日光满地,廊下檐铃随风摇曳。


    谢时渺立在台阶上,迟迟不肯离去。


    松苓蹲在一旁,好声好气劝说。


    沈鸢眸色冷静,光影勾勒出沈鸢缥缈的一点轮廓。


    在这一刻,崔武竟生出几点错觉。


    他在沈鸢身上看见了谢清鹤的影子。


    良久,他喉咙溢出沙哑的一声:“娘娘英明。”


    沈鸢笑着转首,不知该喜该悲。


    崔武拱手跪在地上,垂首敛眸。


    “殿下如今还小,若娘娘不想离开,也可继续留在棠梨宫。娘娘放心,棠梨宫内外的宫人都是陛下精挑细选,断不会乱嚼舌根,也不会对外人道一个字。”


    沈鸢挽唇:“还真是深思熟虑,什么都想到了。”


    崔武狐疑:“那娘娘是……”


    “渺渺还小,我自然不放心她一人留在宫中。”


    崔武无声松口气,紧绷的肩膀也逐渐舒展,如释重负。


    沈鸢抬眸,目光穿过帐幔,落在榻上的谢清鹤脸上,她唇角溢出一声冷笑:“装模作样。”


    ……


    那日在茶楼后院点火的男子在牢狱中咬舌自尽。


    听见消息时,沈鸢正在棠梨宫陪沈殊说话。


    沈殊大惊失色:“……死、死了?”


    沈鸢扶着沈殊坐下:“姐姐,你急什么,快坐下。”


    沈殊恨铁不成钢,抬手戳着沈鸢的额头:“我能不急吗,那日听说茶楼后院起火,吓得我差点从戏楼上摔下。”


    沈殊双眉紧皱,百思不得其解:“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死了?我听说,这人狡猾得很,崔大人狡兔三窟,好容易才抓住的。”


    沈鸢笑着抬眸:“这些事姐姐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还能是谁?”


    沈殊翻了翻白眼,气不打一处。


    沈鸢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明知故问:“是……元家?”


    沈殊无奈叹气。


    四下无外人,沈殊手执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挡在唇上。


    元老爷先前还有一门婚配,原配故去后,那孩子被外祖父带走。


    前些日子外祖父故去,那人又回到元家。


    沈殊莫名其妙多了一位兄长。


    沈鸢眉心紧蹙:“听着不像是个好相处的。”


    沈殊连连点头:“何止。”


    她每次见到那人,总觉得似曾相识,偏偏沈殊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在何处见过。


    沈鸢为沈殊悬心:“他如今也同你们住在一处?”


    沈殊点头。


    其实那人住的院落同沈殊相隔甚远,只是不知是不是冤家路窄,沈殊总会在府中碰上那人。


    依他们之间的关系,见面也只是行礼问一声好。


    沈殊面缀难色:“只是有时能从那人口中听到些朝堂之事,所以会多说两句。”


    沈鸢在宫中的事,沈殊也多是从那人口中得知。


    沈鸢沉吟片刻:“我从前并未听过元家还有这样一个人物,也不知是敌是友。”


    她反握住沈殊,“日后你若是有什么事想知道,只管打发人来问我,不必从他口中打听。”


    沈殊笑眼弯弯:“这我还能不知道?若不是事发突然,我也不会找上他。罢了,不说他了,渺渺这两日如何了,我听着前些日子不太好。”


    距离被困火海已经过去十来日,谢清鹤迟迟未醒。


    谢时渺担惊受怕了三四日,一双眼睛哭得红肿。如今更是脱胎换骨,日日跟着夫子读书练字。


    沈鸢长吁短叹:“先前还怕她贪玩误了功课,如今又怕她念书伤了身子。”


    沈殊抚掌乐道:“有了孩子就是这样,圆圆一日不在我眼前,我也觉得心中不安。”


    她朝炕上的圆圆招招手,“圆圆,过来。”


    圆圆缓慢抬起头,看了沈殊一眼,眼皮很慢很慢眨动两下。


    而后才慢吞吞从炕上爬下,往沈殊走去。


    她项上戴着孔雀绿翡翠璎珞,璎珞上的翡翠乃是玻璃种,光彩夺目,灿若繁星。


    沈鸢目光落在圆圆项上的璎珞,好奇道:“我好像没见过这璎珞,可是姐姐新打的?哪家金铺子做的,竟比内务府送来的还要好看。”


    圆圆抬起脸,缓缓扯出一个笑:“圆圆也、也喜欢。”


    沈殊无奈摇头:“这话你可别问她,自从戴上这璎珞,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肯摘下。”


    沈鸢不以为意:“她喜欢就让她戴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沈殊声音压得更低:“这是……那个谁送的。”


    她无语至极,“也不知道为什么,圆圆见到她比见到她自己爹还高兴,若不是这孩子是我生的,我都要怀疑……”


    沈鸢一口茶差点呛在喉咙,她叠声咳嗽。


    手上半盏热茶都泼在松苓裙上。


    她一双眼睛都瞪圆了,不可思议:“胡说八道什么,也不怕被旁人听见,生出祸端。”


    沈殊满脸堆笑:“我也是说着玩的。再说,也就是在你寝


    殿我才敢说这话,若是在外面,我也不会犯这样的糊涂。”


    天色渐晚,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雨打芭蕉,天上乌云浊雾。


    灰蒙蒙的天空寻不到半点亮光,沈鸢亲自送沈殊到宫门口。


    遥遥瞧见宫门口的马车,沈鸢狐疑道:“还真是稀奇,元家竟会派人来接姐姐。”


    沈殊双眉也跟着皱起:“他怎么会知道我今日入宫了?”


    沈鸢随口道:“许是问了府上的管事。”


    想起那日在画舫上瞧见的一幕,沈鸢气恼。


    “谁稀罕他们家的马车,姐姐,你还是坐我的……”


    车帘挽起,一人撑着油纸伞,缓慢走下马车。


    那人身影修长,一张脸生得白净,鸦青色长袍衬出颀长轮廓。


    隔着茫茫雨雾,那双深色眼眸平静如江水,一点涟漪也无。


    沈鸢脚步顿在半空,疑惑望向沈殊:“这是……”


    圆圆不及沈殊回答,咿咿呀呀鼓起两只小圆手。


    她甩开玉竹的手,蹦跶着朝男子跑去。


    沈鸢瞠目结舌,瞬间明白眼前的男子是何人。


    沈殊顾不上和沈鸢道别,赶忙冲进雨幕。


    终究是晚了一步。


    圆圆先一步扑入男子怀里,一伞之下站着三人。


    雨声滴落在耳边,沈鸢听不见沈殊说的什么,只见她先是皱了皱眉,随后也跟着圆圆上了男子的马车。


    还打发玉竹回来和沈鸢说一声,道自己没事。


    沈鸢将信将疑:“姐姐真的没事?”


    玉竹笑道:“娘娘难道还不知道我们少夫人,从来只有她让别人吃亏,何时轮到她吃亏了?”


    沈鸢点头莞尔:“这倒也是。”


    她又命人好生跟上沈殊,自己先去南书房接谢时渺。


    谢时渺小小一个人影坐在紫檀书案后,烛光照在她疲倦眉眼上,明明困得睁不开眼皮,却还是强撑着精神,口中念念有词。


    沈鸢朝百岁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本想着悄悄抱谢时渺回寝殿。


    岂料她刚一动作,谢时渺立刻惊醒。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母亲?”


    沈鸢心疼抱住谢时渺:“母亲带你回寝殿好不好,翘你这两日都瘦了。”


    谢时渺趴在沈鸢怀里,呜咽着摇头:“我、我好好念书,母亲不要、不要丢下我。”


    沈鸢柔声哄道:“乱说什么,母亲什么时候想要丢下你。”


    谢时渺低声呢喃:“若我再强一点,父皇就不会下那样一道旨意,我、我不想母亲因为我,一辈子都只能躲在棠梨宫。”


    沈鸢抹去谢时渺眼角的泪水:“这本来就不是你的错,你才多大,已经很厉害了。”


    谢时渺哼哼唧唧,瓮声瓮气:“真的吗?”


    沈鸢笑道:“自然,渺渺本来就很强,母亲如你这般大的时候,什么也不会。”


    她那会跟着沈殊一起,终日只知玩乐,汴京哪里有好吃好玩的,沈鸢都知道。


    谢时渺凝眉不悦:“怎么我就没有姐姐对我这么好,母亲,我也想要姐姐。”


    一句话,惹得沈鸢和松苓都哑然失笑。


    沈鸢轻语:“待你父皇醒了,你想去哪里玩想吃什么母亲都陪你。”


    “真的?”


    谢时渺双目熠熠。


    想起如今卧病在榻的谢清鹤,满脸笑意瞬间消失殆尽。


    “父皇他、他真的会醒来吗?”


    起初谢时渺日日往养心殿跑,天一亮就打探养心殿的消息。


    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谢时渺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竟然也会心生怯意,害怕从宫人口中听到不好的消息。


    “会醒来的,放心罢。”


    沈鸢不知第几次安慰谢时渺,待哄着谢时渺睡下,沈鸢起身往外走。


    一面走一面吩咐:“明儿起看着点殿下,莫让她念书念到深夜。”


    百岁踟蹰不定:“可是殿下她……”


    “她若是不肯,你就说是我说的话。”


    谢时渺刚睡下,沈鸢声音压得很低。


    “她身子骨本就不好,可不能再犯病。养心殿那边若有什么消息,也都……也都先瞒着。”


    百岁绷着一张脸,不咸不淡道:“是。”


    寝殿又一次回归平静。


    百岁目送沈鸢离开。


    步辇逐渐消失朦胧雨幕中,宫人手执珐琅戳灯,在园中走动。


    昏黄光影如萤火虫在园中飘动,帐幔中的谢时渺忽然睁开双眼,她一只手抓着帐幔,声音极轻。


    “母亲走了吗?”


    谢时渺眼中半点困意也不见。


    百岁取来青缎迎枕靠在谢时渺背后:“殿下要吃什么,我让他们送来。”


    谢时渺低头,思忖良久才道:“枇杷香露,我想吃母亲给我做的枇杷香露。”


    百岁怔了一瞬,躬身道:“好。”


    寝殿只点着一盏烛火,暗黄光影叠在湘妃竹帘上,谢时渺望着黑漆彭牙四方桌上的白釉莲瓣烛台,若有所思。


    “百岁,你说的没错。”


    谢时渺低哑声音在殿中响起,和窗外的雨声重合在一处。


    风从窗口灌入,飘进阵阵凉意。


    雨后的空气还带着泥土的芳香,谢时渺明明没有坐在窗前,可脸上却莫名落满泪珠。


    “母亲看见我勤学苦读,果真舍不得……留下陪我了。”


    谢时渺挽起唇角。


    “我知道她不喜欢宫里,可我还是怕、怕她会丢下我一人。”


    谢时渺低声啜泣,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我知道她想让我无忧无虑自由自在长大成人,想让我做个好孩子……”


    谢时渺一口咬在手背上,满腹哭腔都落在手上,她往上牵动红唇。


    “可惜了,我还是只能做个坏小孩。”


    百岁沉默不语。


    谢时渺抬起一双泪眼,一瞬不瞬盯着百岁:“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百岁垂着眼眸,那张脸依旧平和,他不慌不忙:“殿下想听我说什么?”


    谢时渺盯着他不语。


    百岁淡声:“殿下若真是坏人,就不会说出这话了。”


    谢时渺茫然眨动眼皮,少顷,她弯唇笑了两声:“当初留下你,果真是正确的。”


    百岁泰然自若。


    谢时渺昂首,脸上哪还有半点落寞和伤心。


    “百岁,待我登基称帝,你做我的丞相好不好?”


    谢时渺大言不惭,“那些老学究说话我都不爱听,他们都不如你。”


    百岁身子一僵。


    他低垂着脖颈,烛光跃动在百岁脖颈,无人瞧清他


    眼中翻涌的情绪。


    ……


    养心殿如同波澜不惊的江水,一点起伏也无。


    榻上的谢清鹤眉宇紧皱,后背上的伤口虽不再往外渗着血珠,可那道道烧伤依旧触目惊心。


    戚玄俯身半跪在谢清鹤榻前,脸色凝重。


    沈鸢蹙眉:“怎么了?”


    戚玄转首,朝沈鸢拱手:“若我没猜错,陛下的蛊虫又要发作了。”


    沈鸢两眼一黑:“什么?蛊虫不是三日前才发作了,怎么还会……”


    戚玄垂下眼皮:“蛊虫发作本就越来越频繁,且如今陛下身子欠安,蛊虫吸食骨肉也是正常。”


    沈鸢身影趔趄,没来由想起三日前谢清鹤浑身泛着冷汗,他身子如坠火海,烫如火炉。


    谢时渺当初正好来向谢清鹤请安,吓得一张脸都白了,扑进沈鸢怀里嚎啕大哭。


    那夜谢清鹤几乎是神智不清。


    沈鸢一手扶在漆木高几上,眉头紧锁,忧愁和不安在心中翻滚。


    她猛地回首望向帐幔后的谢清鹤,沈鸢后知后觉,谢清鹤鬓角被冷汗泅湿。


    虞老太医提着药箱匆忙赶来,脸上同样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拍膝难安:“这叫什么事,陛下好容易挨过上回发作,怎么又……”


    虞老太医愁容满面,“娘娘,可要唤殿下前来?”


    他小心翼翼,“若是陛下有个三长两短,殿下也好……”


    沈鸢遽然望向虞老太医。


    虞老太医收住声,垂头低眉:“是下官失言了。”


    沈鸢揉着眉心:“虞老太医也是为了陛下和殿下着想,不必慌张。”


    她轻声喃喃,“殿下这会子刚睡下,还是先不吵醒她了。待过了今夜……”


    风从廊下灌入,殿中烛火忽的熄灭。


    沈鸢心口一紧,宫人叠声告罪,忙忙上前掌灯。


    窗外夜雨飘摇,树影摇摇欲坠。


    沈鸢竭力咽下心中的不安:“渺渺还是个孩子,在榻前守着也是无济于事。若真有万一……”


    谢清鹤忽的发出一声闷哼,他转首,生生朝地上呕出一口血。


    沈鸢疾步冲上前,慌乱不安:“谢清鹤、谢清鹤——”


    榻上憔悴的人影半点动静也无,若不是地上还有一滩血,沈鸢差点怀疑刚刚是自己的错觉。


    谢清鹤的手腕冰冷僵硬,那张脸由白转紫。


    戚玄脸色大变,上前不安道:“还请娘娘先避让。”


    沈鸢往后退开两三步。


    戚玄低声劝道:“还请娘娘到外间,这里有我和虞老太医足矣。若娘娘不放心,可让崔大人留下。”


    松苓侍立在一旁:“娘娘,走罢。”


    沈鸢闭了闭眼,声音沉闷。


    “我昨日看见他手指动过,我还以为他快醒了。虞老太医也说他的伤势并未感染,怎么偏偏又撞上蛊虫发作。”


    松苓不知如何劝说,只能尽力安抚:“娘娘放心,陛下定会安然无恙的。先前那样艰难,陛下都熬过来了,这回也定然可以。”


    沈鸢苦笑摇头:“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禁不起这样折磨。”


    沈鸢不曾离开,她就坐在殿中,隔着一道紫檀缂丝屏风,沈鸢听见戚玄念经咒的声音,听见虞老太医沧桑苍老的叮嘱声,还有宫人凌乱的脚步声。


    殿外夜雨冷冷清清,檐下铁马叮咚。


    松苓轻手轻脚送上热茶,踮脚想要为拢上支摘窗:“娘娘还是别坐在这风口了,省得明儿嚷嚷着头疼。”


    沈鸢眼都未抬:“过去多久了?”


    松苓瞥一眼博古架上的花钟:“娘娘,只过去了一刻钟。”


    沈鸢小声抱怨:“怎么才一刻钟。”


    坐立难安,沈鸢度日如年。


    她枕着窗外沙沙的雨声,一刻心不知飘到何处。


    “松苓,什么时辰了?”


    “亥时一刻。”


    “什么时辰了?”


    “子时了。”


    “外面是不是……天亮了?”


    “刚过卯时。”


    沈鸢枯坐了一整夜。


    天色将明,戚玄一脸惨白从屏风后走出。


    沈鸢忽然站起身,嗓子干哑:“陛下如何了?”


    戚玄垂头无力:“下官尽力了,之后……就看命了。”


    虞老太医由崔武搀扶,虞老太医的外衣被冷汗沾湿,他抬手抹去脸上不住往下掉落的汗珠,颤巍巍朝沈鸢行了一礼。


    “戚大人虽取出陛下体内的蛊虫,可陛下先前在火海中曾窒息过一阵,许是胸腔中还有毒气,这才迟迟不醒。”


    虞老太君沮丧摇头,“下官已经尽力,若陛下两个时辰内不能清醒,日后恐怕、恐怕也就这样了。”


    沈鸢瞳孔骤缩:“什么叫……这样了?”


    虞老太医扬起一双沧桑眼睛:“娘娘可听过活死人?人躺在榻上有气息有脉相,独独不能睁眼不能动,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沈鸢差点站不稳,手指紧紧攥着松苓的手腕。


    她抬脚缓慢移到榻前,沈鸢屏退众人。


    她随郑郎中出海看诊,曾在海上见过一个活死人,那人在榻上躺了三年,所有郎中都束手无策。


    “谢清鹤。”


    沈鸢垂眸,低声呓语。


    “我曾经救过你,如今你也算救过我了。”


    “你若醒来,我们应该就算……两清了。”


    第70章 第七十章沈鸢,你还不如恨我


    第七十章


    空山新雨,暗黄烛光铺落在沈鸢眼角。


    一夜不曾合眼,沈鸢眼下添了两方乌青。


    松苓蹑手蹑脚上前,端着沐盆服侍沈鸢净面。


    她悄声轻语:“娘娘可要回宫歇息片刻,也好养精蓄锐。我让人在这守着,若是陛下有事,自有人向娘娘通传。”


    沈鸢接过浓茶,轻啜一口:“不必,跑来跑去也麻烦,左右也就这一天了,等等也无妨。”


    她一手捏着眉心,琥珀眼眸落满疲惫无力。


    “渺渺那里,暂且先瞒着。她年岁还小,还是别吓到她了。”


    沈鸢细细说着,“崔武可有消息传来?”


    松苓摇摇头:“崔大人送虞老太医出宫后,如今还未回来。娘娘可要寻人将他找回?”


    沈鸢沉吟半晌:“他是陛下的人。”


    谢清鹤这人心思极深,且又身受蛊虫之害多年,他连遗诏都备好了,定不会一点准备也没有。


    沈鸢揉揉眉心:“暂且先不管他。”


    松苓福身应是,又让人搬来躺椅和青缎软褥。


    “春寒料峭,娘娘还是得紧着自己的身子,莫要着凉了。”


    铜胎掐丝珐琅莲式香炉中点着松檀香,青烟缭绕。寝殿中窗子敞开,昨夜的血腥气逐渐散去。


    沈鸢转首望向窗外的朦胧雨雾,心神不宁。


    时不时转首望向博古架上的铜镀金四象转花钟。


    鼓楼隐约有钟声传来,沈鸢一手捏着丝帕,忐忑不安。


    昏昏欲睡之际,眼前忽然落下一片黑影。


    沈鸢大惊,遽然从睡梦中惊醒:“——谢清鹤?!”


    尾音带着雀跃之色,沈鸢喜形于色,恨不得当即唤太医前来。


    毯子从自己肩上滑落,松苓一双错愕眼睛猝不及防出现在沈鸢眼前。


    她讪讪:“娘娘,是我。”


    松苓一只手捏着毯子,强颜欢笑,“是我的不是,吵醒了娘娘。”


    她本是担心沈鸢受凉,想为她添衣的。


    沈鸢脸上的失望显而易见,她唇角往上扬起一点:“与你有何干系,是我自己睡糊涂了。”


    沈鸢轻声,“再沏壶浓茶过来罢,也好醒醒神。”


    松苓忧心忡忡:“娘娘,你昨儿都喝了一夜的浓茶了,今儿可不能再喝了。”


    沈鸢不以为然:“不碍事,你去罢。”


    躺椅上铺着软席,沈鸢双眸轻掩。


    青苔掩路,苍苔浓淡。


    骤雨忽至,豆大的雨珠落在支摘窗上,噼啪作响。


    窗外雨声连绵,灰蒙蒙的雨雾笼罩在皇城上空。


    一只手握住沈鸢的手腕。


    沈鸢连眼睛也不曾抬起:“茶给我,你着人去趟南书房,若是渺渺今日还去听课,就让她……”


    一股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


    沈鸢骤然睁开眼。


    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指骨节匀称,指骨分明。


    腕骨清瘦,嶙峋骨节突出。


    沈鸢目光顺着腕骨往上,不偏不倚撞上谢清鹤一双深沉漆黑的眸子。


    谢清鹤眸色很暗,他嗓子干哑。


    沈鸢听不见谢清鹤口中说的什么,震惊占据了她的胸腔。


    她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只看见谢清鹤的双唇张张合合。


    沈鸢茫然无措:“……什、什么?”


    沈鸢俯身,附耳到谢清鹤唇边。


    她的手仍被谢清鹤紧紧握住。


    干瘦的手指抓着沈鸢手腕,留下深红的勒痕。


    谢清鹤抬手,在沈鸢掌心一笔一画落下几个字。


    在榻上躺了将近半个月,谢清鹤动作很慢,手指僵硬冰


    凉。


    沈鸢双眼逐渐涨上水雾,她唇角勾起几分讥讽。


    “……你怎么、怎么这么蛮横无理。”


    嗓音哽咽,沈鸢不想在谢清鹤面前落泪,她转首望向窗外。


    谢清鹤在她手上写的是——


    两清,不可能。


    除非谢清鹤死了,不然他这辈子都不会放沈鸢离开自己身边半步。


    沈鸢声音稍哑:“谢清鹤你还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她嗓音透着愤懑恼怒,沈鸢忽然忆起往事,扭头转向谢清鹤,“那你之前说的三年之期,也是骗我的?”


    谢清鹤无声摇头。


    倘或沈鸢真的不愿意留在汴京,三年后他会随沈鸢离开。


    沈鸢瞠目结舌,低声苦笑:“疯子。”


    虞老太医和戚玄匆忙赶至,遥遥听见虞老太医欣喜若狂的声音。


    “陛下真的醒了?苍天有眼,不然我真的……”


    脚步声凌乱,在廊下响起。


    沈鸢垂首瞥见两人相握在一处的手,面有窘态。


    她试探抽回自己的手。


    甫一动作,谢清鹤双眉忽的拢起。


    沈鸢唬了一跳:“怎么了,可是伤口又疼了?”


    伤筋动骨一百日,何况谢清鹤后背几乎被烈焰灼伤,不忍直视。


    谢清鹤不语,眉心紧锁。


    沈鸢不敢再动。


    ……


    这场雨又接连下了两日。


    乌木长廊迤逦,谢时渺牵着沈鸢的手,一路上絮絮叨叨。


    “父皇真的醒了?”


    “那他还会继续睡很长很长的觉吗?”


    “母亲,你是不是……不走了?”


    最后一句话落下,谢时渺声音很轻,几乎称得上是小心翼翼。


    沈鸢稍稍驻足,转首蹲下,和谢时渺四目相对。


    谢时渺一只手攥着自己腰间系着的玉佩,一张小脸彷徨失措。


    她往前走两步,两只手拢住沈鸢的脖颈,谢时渺声音怯怯。


    “我想母亲一直陪我。”


    沈鸢思忖片刻:“母亲在竹坊和棠梨宫,有何不同吗?”


    “当然不同。”


    谢时渺低声嘟哝,“我想要时时刻刻都能看见母亲,才不想母亲离我远远的。”


    沈鸢哑然失笑:“竹坊就在汴京城内,能有多远?”


    谢时渺不甘心,反唇相讥:“可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和母亲住在一处,为什么我就不能?”


    沈鸢一时语塞,竟无言以对。


    谢时渺念念有词:“圆圆也是,她那么笨,如今连《三字经》都不会背。”


    谢时渺愤愤不平,她在争强好胜这一点像极了谢清鹤,处处不甘心落于人后。


    沈鸢揉着谢时渺的脸,眼睛弯弯:“不许这么说圆圆,她只是动作慢了一点。”


    谢时渺心不甘情不愿:“哪止一点,是有——很多很多点。”


    话落,谢时渺忽然被风呛到,连着咳了好几声。


    沈鸢为她顺气,眉眼染上几分担忧:“怎么忽然咳嗽了,可是这两日淋雨了?”


    谢时渺顺势让沈鸢抱起:“没有。”


    沈鸢沉下脸:“渺渺,说实话。”


    谢时渺低头敛眸:“是昨夜、昨夜背书背晚了。”


    沈鸢不明所以:“你这两日不是没去南书房吗,怎么还背书背晚了?”


    谢时渺在沈鸢脖颈上蹭了又蹭:“我想背给父皇听,昨日我去见父皇,他一直在睡,我都没来得及背给他听。”


    沈鸢心口泛起股股暖意:“这回就算了,日后可不能再这样,不然母亲定不会轻饶你。”


    谢时渺眉眼弯弯,笑而不语。


    养心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一众大臣战战兢兢跪在地上,提心吊胆。


    沈鸢抱着谢时渺还未走近,忽见宫人疾步朝自己行来:“娘娘,陛下还在见外臣,还请娘娘先到偏殿歇息。”


    隔着槅扇木门,似是还能听见谢清鹤动怒的声音。


    沈鸢拿手捂住谢时渺的双耳,无意低头,却见谢时渺目不转睛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沈鸢莞尔一笑:“渺渺不怕吗?”


    谢时渺面不改色:“为何要怕?”


    沈鸢抱着谢时渺去了偏殿:“你父皇可曾在你面前发过火?”


    她还记得上回圆圆曾被她父亲吃醉酒动气吓过,连着做了三日的噩梦。


    沈殊求神拜佛,请遍汴京的郎中神婆。


    谢时渺泰然自若,点点头。


    沈鸢眼眸骤缩:“他骂你了?”


    谢时渺骄傲扬起头:“做错事才会被骂,我没做错事,父皇怎会骂我?再说,父皇动怒也是因为他们做事不尽心,有何好怕的?”


    沈鸢捏捏谢时渺的耳垂,不知该欢喜还是该悲哀。


    有时她甚至觉得,谢时渺比自己还成熟,比自己更看透生死。


    她眼眸低垂,眉宇间布满忧愁。


    谢时渺何等敏锐:“母亲,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


    沈鸢哪舍得责怪自己的女儿,“要不要先睡一觉,你父皇那估计一时半会也走不开。”


    谢时渺哼哼唧唧:“小孩子才会犯困,我要做功课了。”


    她从沈鸢双膝爬下,往书案后走去。


    沈鸢听着谢时渺背书的声音,恍恍惚惚竟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入目却是棠梨宫的摆设。


    檀香木鎏金宝象缠枝床立着六柱,银钩上悬着青纱帐幔,帐幔上绣着锦簇百花。


    殿中点着甜梦香,青烟氤氲。


    沈鸢茫然眨眼,鼻尖除了甜梦香,竟还笼着几分松檀香的清香。


    她猛地转首,果不其然对上谢清鹤棱角分明的一张脸。


    谢清鹤从醒来后一直不曾歇息,积攒了半月的奏折,召见朝臣……桩桩件件都要谢清鹤亲自过目。


    “再睡会。”谢清鹤轻声。


    沈鸢不安,挣扎着起身:“渺渺还在养心殿,她还说要背书给你听。”


    谢清鹤睁眼,黑眸懒懒:“她没和我说这事。”


    “你们见过了。”


    “嗯。”


    沈鸢狐疑:“不应当,她都念一路了。”沈鸢笑笑,“她还怕背不出,昨儿都没睡好。”


    谢清鹤眸色一顿,半晌无语。


    沈鸢凝眉不解:“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谢清鹤并未起身,他一只手仍环在沈鸢素腰上。


    “渺渺没告诉你吗?”


    沈鸢脸上的疑虑渐深。


    谢清鹤不慌不忙:“她一直都是过目不忘。”


    诧异在沈鸢眼中如涟漪蔓延,她张瞪双眼,仍是觉得难以置信。


    沈鸢讪讪为谢时渺描补:“兴许是功课太难了,又或是担心你的身子。”


    谢清鹤笑了两声,声音喑哑:“那你呢,你会担心我吗?”


    沈鸢不语。


    良久,她轻声,答非所问:“当时在后院,你为何会救我?”


    这不像是谢清鹤的作风。


    谢清鹤弯唇:“我的作风……是什么样?”


    沈鸢如实道:“见死不救、袖手旁观、置身事外、漠不关心、冷眼旁观……”


    一声惊呼从沈鸢喉咙溢出。


    天旋地转,谢清鹤握着她手腕,倏然用力将她推在榻上。


    帐幔上悬着的鎏金珐琅香熏球在空中摇摇晃晃,一点细碎亮光点缀在沈鸢眼中。


    两人气息交叠,谢清鹤一手撑在榻上,一只手同沈鸢十指交握。


    “沈鸢,我也没有这么差劲罢?”


    这样的姿势实在是怪异。


    沈鸢别扭往旁挪开半步,避开了谢清鹤灼灼的目光,她含糊不清,咕哝着挤出一句话。


    “那你想听什么?”


    沈鸢喃喃自语,“渺渺这么会骗人,兴许也是从你身上学来的。”


    谢清鹤大言不惭:“她是我的孩子,自然像我。”


    “你——不要脸。”


    沈鸢瓮声瓮气憋出一句。


    她其实隐约猜出谢时渺的意图,许是怕被沈鸢抛下,所以才千方百计博取沈鸢的可怜。


    谢清鹤定定望着沈鸢:“所以呢,你还会离开吗?”


    沈鸢踟蹰不定。


    少顷,她松开挡在自己脸上的广袖。


    没了衣物的遮掩,沈鸢和谢清鹤两人只剩半寸之距。


    沈鸢甚至能从谢清鹤眼中寻到自己的影子。


    覆


    在眼睑下方的睫毛颤若羽翼,沈鸢声音轻轻:“不会了。”


    沈鸢转首侧目,视线落在黑漆描金长桌上做了一半的扇坠,那是她为谢时渺做的。


    “我不会再离开汴京,也不会再离宫。”


    鸦羽睫毛颤了又颤,沈鸢呢喃,“说到底,渺渺如今这样患得患失也有我的过错。”


    谢时渺从出生后就没有母亲在身边庇护,好容易见到沈鸢,她自然不愿意放手。


    谢清鹤沉声:“你是为了她留下的?”


    撑在榻上的手指攥成拳,谢清鹤手背上青筋暴起,道道分明。


    沈鸢神色淡淡,语气平静。


    “谢清鹤,前尘往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只是……”


    只是她和谢清鹤,也就这样了。


    相敬如宾。


    得过且过。


    冰霜渐渐凝在谢清鹤眼底,剑眉皱起。


    须臾,他哑声失笑。


    “沈鸢,你还不如恨我。”


    沈鸢缓缓闭上眼睛,对谢清鹤的话避而不答。


    ……


    半年后,帝后大婚。


    沈鸢依旧住在棠梨宫,这日秋雨淅沥,清寒透幕。


    谢时渺刚从南书房回来,入殿瞧见坐在沈鸢膝上的圆圆,眉心微不可察皱起。


    圆圆一手捏着九连环,她如今还梳着双螺髻,坐在沈鸢怀里摇头晃脑。


    半个时辰过去,圆圆手中的九连环还是解不开。


    她提着九连环在空中晃了一晃,却不像往日一样,将手中九连环往沈殊怀里塞去,而是转向沈鸢,怯生生道。


    “这个,给圆圆,带回家。”


    她说话很慢,眼下还是两三个自往外蹦。


    谢时渺冷哼一声:“九连环都解不开,真是稀奇。”


    沈鸢笑着将圆圆交到沈殊手中,她朝谢时渺招手:“过来母后这里。”


    谢时渺脸上的余怒刹那消失殆尽,她哼哼唧唧,磨蹭着朝前两步。


    “我都长大了,母后怎么还拿我当小孩子看。”


    沈鸢喜笑颜开,玩笑道:“既然如此,那母后日后都不抱你了?”


    谢时渺瞪圆眼睛。


    沈鸢满脸堆笑:“这母后可做不到,快过来。”


    松苓笑着送上点心:“这是娘娘今早做好的金玉羹,就等着殿下回来呢。”


    谢时渺大喜,余光瞥见圆圆还在抱着九连环,半个眼神也不曾分给自己。


    谢时渺撇撇嘴,小声嘀咕:“这金玉羹,她可曾吃过?”


    沈鸢唇角笑意渐浓:“这是单给你做的,别人都没有。”


    谢时渺心满意足,恨不得捧着金玉羹在圆圆眼前走两圈。


    无奈圆圆一心一意盯着九连环,不曾抬眼。


    谢时渺无奈,她学着圆圆刚刚的样子,坐在沈鸢怀里,一口一口啐着金玉羹。


    金玉羹上洒了桂花香蕊,栗子和山药都熬得极烂,入口即化。


    沈殊笑着道:“这栗子可是你母后亲自剥了半个多时辰呢,连我都没分到半口。”


    谢时渺理所当然:“母后亲自给我剥的,自然都是留给我的。”


    沈鸢言笑晏晏:“厨房还剩一锅呢,你若是真吃得下,那就都让他们送来。”


    谢时渺迟疑:“不能……不能留到明日吗?”


    沈鸢莞尔:“阳澄湖今早送来一百多筐大闸蟹,母后想明日给你做蟹酿橙。”


    谢时渺眼睛亮起,她虽吃过蟹酿橙,可却从未吃过沈鸢亲自做的。


    她犹豫不决:“那我……”


    沈鸢循循善诱:“且那金玉羹若是留到明日,口感定大打折扣,比不得今日。”


    沈殊一面逗弄圆圆,一面遗憾道:“那不就白费你的心思吗?”


    谢时渺抿唇不语。


    沈殊接着游说:“这金玉羹我瞧着极好,殿下可否赏我一碗?”


    松苓和玉竹也跟着调侃:“殿下也赏奴婢一碗罢,奴婢都不曾尝过娘娘的手艺呢。”


    满屋花团锦簇,笑声连连。


    圆圆本来一心一意抱着自己的九连环,不知众人在笑什么。


    她傻乎乎抬起头,也跟着凑合:“圆圆,也要。”


    谢时渺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耳尖难得泛起一点红色。


    沈鸢笑着为她解围:“别逗她了,都送上来罢。”


    谢时渺后知后觉,沈殊和宫人都是在揶揄自己,她气恼鼓起腮帮子。


    一句“大胆”哽在喉咙,眼角瞥见沈鸢脸上的笑颜,又讷讷将话咽下。


    她不知有多久不曾见到沈鸢如此开怀了。


    谢时渺佯装恼怒,扑到沈鸢怀里,为自己抱不平:“母后骗我,明明说是单给我做的。”


    沈鸢压低声音,手中的芙蓉团扇半遮脸,她以扇掩唇:“只有你那碗添了桂花香蕊,这桂花是我亲手采摘的,好吃吗?”


    谢时渺转怒为笑,她重重点头:“母后,我后日、大后日、大大后日也想吃。”


    沈鸢笑得温和,她对谢时渺从来都是百依百顺:“你想如何,母后都依你。日后你想吃什么,母后都给你做。”


    谢时渺将信将疑:“真的吗?”


    沈鸢颔首:“自然是真的,除非是渺渺嫌弃母后手艺不好,不想吃。”


    谢时渺睁大眼睛:“怎么会,我最喜欢母后了,母后做什么我都喜欢。”


    沈鸢拿团扇为谢时渺送风:“那这两日让圆圆陪你好不好?”


    谢时渺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错愕抬眸:“……为什么,她不回元府吗?”


    沈殊近日和丈夫闹得不可开交,她不愿圆圆看见家宅不宁,也不愿她在父母两人之间为难,故而托沈鸢多为照看两日。


    沈鸢面色如常:“姐姐家中有事,若渺渺无暇照看,那就让她住在我这里。”


    谢时渺登时拒绝:“那怎么可以。”


    她抿紧双唇,“……还是让她住在我屋里罢,母后放心,我定会好好照看她的,不让宫人欺负她。”


    沈鸢点头赞许:“你做事,母后哪里还会不放心。”


    谢时渺笑得更欢,呼啦啦又喝下两碗金玉羹。


    棠梨宫上下欢声笑语,殿中近身服侍的宫人都分得金玉羹。


    谢清鹤入殿时,谢时渺正好让宫人送圆圆回自己寝殿。


    宫人看见谢清鹤,脸上笑意尽数敛去,毕恭毕敬朝谢清鹤行了一礼:“陛下。”


    谢清鹤越过宫人,只看向谢时渺:“何事这样高兴?”


    谢时渺实话实说:“母后给我做了金玉羹。”


    这事谢清鹤早就知道了,他眼中笑意淡了两分:“好吃吗?”


    谢时渺扬着小脑袋:“母后做的,自然是好吃的。”


    她缠着谢清鹤说了许多,恨不得将那金玉羹夸得天上地上独一无二。


    言毕,谢时渺忽然想到一事。


    棠梨宫的宫人都能分到一杯羹,可沈鸢却并未给谢清鹤留一碗。


    谢时渺讪讪干笑两声:“兴许是父皇不爱吃甜的,母后才没给父皇送去。”


    谢清鹤嗓音稍沉:“朕吃过。”


    那会他身负重伤,沈鸢变着法子给谢清鹤补身子,自然也给他送过金玉羹。


    那会谢清鹤对沈鸢仍心怀戒备,勉强吃了半口,余下的都倒掉了。


    往事历历在目,谢清鹤垂下眼皮,命人好生送谢时渺回宫,转身入殿。


    暖阁尚未掌灯,沈鸢倚在窗前,自然听见廊下谢清鹤和谢时渺所言。


    “只是些寻常的吃食罢了,并无渺渺口中所言那样好。”


    谢清鹤抬眉:“还有吗?”


    沈鸢一愣,随后摇摇头:“都分给宫人了。”


    就连院中洒扫的婢女都能分到沈鸢的一杯羹,除了谢清鹤。


    沈鸢脸上淡定从容:“陛下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定是不稀罕我这一口吃的。”


    攥着沈鸢手腕的手指滚烫,谢清鹤眉心拢紧,眼中思绪万千。


    沈鸢明明就站在谢清鹤眼前,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沈鸢离自己很远。


    明明她已经如自己所愿留在汴京,留在自己身边,也不再如先前那样处处惦记着宫外的日子,惦粘着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可谢清鹤仍觉得沈鸢遥不可及。


    好似掌中的细水,随时都有可能流走。


    最后一点也不剩。


    只剩谢清鹤孤零零一人。


    喉结滚动,谢清鹤目光落在沈鸢脸上,寸步不移。


    “若是我……想要呢?”


    拢在沈鸢手腕上的手指始终不曾松开,沈鸢抬首,唇角牵出小小的幅度。


    “陛下不是早就吃过了?”


    当初这金玉羹,还是她为了给谢清鹤补身子,特意向田婶学的。


    沈鸢淡声,她眉眼坦然:“陛下当初不喜欢,想必如今也不会喜欢,何必为难自己。”


    谢清鹤目不转睛凝望着沈鸢,薄唇轻动了动。


    “沈鸢,人总会变的。”


    他声音很轻,“若我说我现在开始喜欢……”


    沈鸢拂开谢清鹤的手,她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可我却不想再为陛下洗手做汤羹了。”


    沈鸢毫不犹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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