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表面功夫
第七十一章
秋雨萧瑟,雨幕冷清。
缥缈雾气在空中摇曳,冰凉的雨丝带着冷意,落在青石板路上。
寝殿尚未点灯,殿中光影昏暗,唯有廊下透进来的一点光亮。
沈鸢立在阴影中,眉眼淡漠。
谢清鹤喉咙滚动,眸色深了几许。
不该是这样的。
从前的沈鸢,是不会这样同自己讲话的。
那会谢清鹤只嫌弃沈鸢聒噪,路上见着猫儿狗儿,都会回来和谢清鹤说得津津乐道。
她会伏在谢清鹤榻前,拿野草编成蚂蚱,悄悄放在谢清鹤枕边。
沈鸢草编的手艺实在不敢恭维,有一回谢清鹤半夜醒来,冷不丁和那蚂蚱对上眼,还以为是见鬼了。
那时的沈鸢和自己总有无数说不完的话,身处陋室,一日三餐都难有着落,沈鸢却日日将笑颜挂在脸上,从不会对谢清鹤抱怨半句。
棠梨宫珠宝争辉,处处锦绣盈眸。
案上的金胎内填珐琅番莲纹盖盏出自景德镇名匠之手,铜鎏金珐琅彩嵌绿松石首饰盒中装着奇珍异宝,价值连城。
沈鸢为一国之母,后宫又只有她一人,宫人对她无不恭恭敬敬,无人敢欺侮沈鸢,也无人敢给她气受。
她再也不用和从前那样奔波劳碌,不用再为五斗米挑灯夜战到天明。
朔风凛冽,寒冬料峭。
沈鸢那会为筹钱给谢清鹤治病,手指冻得僵硬通红。
可她那会,却比如今自在肆意。
谢清鹤眼眸低垂,黑眸淌着深深的不甘。
他嗓音透着沙哑:“真的……回不去了?”
沈鸢无声弯唇,泪水在她眼中打转,一双澄澈孔空明的眼睛落在水雾中,如秋水潋滟。
纤长睫毛染着莹润水光,她垂眸,一点一点掰开谢清鹤又一次抓住自己衣袂的手指。
金丝勾的宝相花纹纹样在谢清鹤指腹变了形,沈鸢喃喃。
“谢清鹤,其实你一直都没变。”
她扬首,一滴泪水从谢清鹤眼角滚落,沈鸢弯唇,“你之前说,三年之期过去,若我想离开,你会随我一起离京。”
谢清鹤瞳孔骤紧,不曾想到沈鸢会在这时翻旧账。
沈鸢笑出声,鬓间的镶嵌珍珠碧玉步摇在空中摇曳,珍珠莹润硕大,颗颗圆满。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沈鸢轻哂,面带鄙夷之色。
“渺渺年岁尚小,即便再过去三年,她也不过是个孩子。”
若谢清鹤真的随沈鸢离开汴京,让位于谢时渺。朝堂上虎狼环饲,谢时渺一人孤立无援,到那时沈鸢自然舍不得离开。
谢清鹤精通人心,早就算计好了一切。
沈鸢摇摇头:“你变了什么,你什么也没变。”
谢清鹤还是谢清鹤,三言两语就骗得沈鸢团团转。
亦如他们的初见。
宽松的广袖从谢清鹤指尖滑落,两人擦肩而过。
谢清鹤倏然握住沈鸢的手腕,推着她抵在身后的青玉妆台上。
步摇滑落在地,沈鸢一头蓬松乌发如云端蓬松,散落在肩上。
谢清鹤低头,噙住那嫣红的一点唇珠。
气息交叠,沈鸢双手撑在妆台上,喉咙溢出低低的一声嘟哝。
唇齿相依,殿中光影昏暗,妆台上半点亮光也没有。
沈鸢唇上的口脂乱糟糟的。
谢清鹤稍稍站直身子,目光低垂,一点点在沈鸢脸上掠过。
那张脸一如既往的平静,如古井中的深水,波澜不惊。
谢清鹤没来由不敢对上沈鸢的眼神。
他转身疾步往回走,背影仓促慌乱,竟有几分落荒而逃。
“我还有事,今夜不必等我。”
好像他不说,沈鸢会等他到天明。
沈鸢面色如常,遥遥看见谢清鹤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门外。
松苓蹑手蹑脚走近,悄悄探头探脑。
殿中摆设依旧,沈鸢为自己斟了一杯西湖龙井,捧着茶细细喝着。
余光瞥见松苓鬼鬼祟祟的身影,沈鸢狐疑抬眸:“……怎么了?”
松苓上上下下打量沈鸢好几眼,见她安然无恙,胸腔缓慢吐出一口气。
她一手抚在心口,惊魂未定。
“还好没吵起来。”
以前沈鸢和谢清鹤见面,十回中有九回是在吵架,唯一的一回不吵,还是因为谢时渺在场。
松苓悄声踱步到沈鸢身边,从她手中接过白玉四足壶,心惊胆战。
“我瞧陛下离开时,脸色不太好。”
她压低声音,“殿下离开前,偷偷让人往厨房递了话。若是娘娘明日做蟹酿橙,让他们多留一份。”
沈鸢从茶杯上抬起双眼。
松苓长吁短叹:“殿下机敏,比不得元家小小姐好糊弄。”
谢时渺早慧,兴许早就看出沈鸢和谢清鹤之间的暗波汹涌。
温热的茶水落入喉咙,沈鸢却半点暖意也觉不出,她对谢时渺始终怀有愧意。
上一辈的恩怨情仇,本就不该波及孩子。
沈鸢揉揉眉心,起身往外走:“渺渺如何了?”
松苓搀扶着沈鸢,早有宫人立在门前,打起毡帘。
“殿下亲自陪元家小小姐回宫,如今正在书房练字。”
沈鸢转首侧目:“那圆圆呢?”
“说是玩累了,先歇下了。”
书房点着烛火,照如白昼。
谢时渺伏在书案上,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谢时渺连头也懒得抬起。
“百岁,今日夫子可是……”
一抹杨妃色衣角忽然闯入谢时渺的视野,她眼睛一亮,兴冲冲朝沈鸢张开双臂。
谢时渺扑到沈鸢眼前,喜不自胜。
“母后,你怎么过来看我了?”
想起偏殿还住着一人,谢时渺笑意尽失,她撇撇嘴,扭股糖似的往沈鸢怀里钻。
“母后是顺道来看我的,还是特意来的?”
谢时渺思忖片刻,突发奇想,“难不成……母后是担心我欺负她?”
沈鸢笑着掐了掐谢时渺的脸:“话都让你说完了,你还让我说什么。”
谢时渺如临大敌,诧异:“母后真是为她来的?”
“净胡说。”
沈鸢笑睨谢时渺一眼,拣起她的功课看。
谢时渺趴在沈鸢手边,眼皮上下眨动。
少顷,她轻声低语:“母后,我错了。”
沈鸢扬起双眸:“怎么了?”
谢时渺敛眸,欲言又止。
沈鸢莞尔,笑着将谢时渺搂到怀里:“不管我和你父皇如何,母后都是最喜欢你的,也不会离开你。”
还真是一脉相承。
谢清鹤日日都疑心沈鸢会离开自己,谢时渺亦是如此。
谢时渺抱住沈鸢脖颈,声音怯怯:“……父皇以前,可是做了很多错事?”
沈鸢挑眉:“谁同你说的?”
这话实在不像出自谢清鹤之口。
谢时渺看了沈鸢两眼:“之前有宫人说,母后其实是不想要我的,还想过……杀了我。”
沈鸢一张脸瞬间变得惨白,一点血色也无。
那个“杀”字很轻很轻,如藤蔓缠绕在沈鸢脖颈,一点一点夺去沈鸢的气息。
骤雨忽至,窗外竹影婆娑,道道黑影如挥舞的双臂,在沈鸢眼前晃动。
她想起了那个冰冷的夜晚,想起她拿迎枕
捂住谢时渺。
冷意浸透沈鸢指尖,冰冷森寒。
那日捂住谢时渺的迎枕好似落在沈鸢脸上,窒息蔓延全身。
沈鸢如坠冰窖。
身影颤栗,她喃喃张了张唇,千言万语涌到唇边,沈鸢竟发现怎么什么话也说不出。
她无言以对。
当日情绪失控的人是自己,对谢时渺动了杀心的人也是自己。
不管谢清鹤做过什么,谢时渺总是无辜的。
她对谢时渺,从始至终都怀有歉意。
沈鸢急不可待,手忙脚乱:“渺渺,母后当日、当日是……”
谢时渺低眉:“父皇和我说过的。”
早在宫中的流言蜚语传入谢时渺耳朵前,谢清鹤就曾同谢时渺说过这事。
沈鸢瞳孔骤紧,心口忐忑难安:“你父皇、你父皇说什么了?”
谢时渺眉眼低低垂着:“父皇说,是他做错事,连累母后生病,母后当初神智不清,才会对我、对我……”
沈鸢用力抱住谢时渺,恨不得将她嵌入自己的骨肉,她低声喃喃,沈鸢叠声道。
“对不起,对不起,母后当时……”
沈鸢脑子乱哄哄的,犹如浆糊。
说辞再多,也是苍白无力。
谢时渺脸上的泪水泅湿沈鸢的衣襟,她埋首在沈鸢怀里,低声啜泣。
“我知道母后不是故意的。”
谢时渺用力咬住下唇,“我这么聪明,母后怎么可能会不要我。”
沈鸢无声牵动嘴角:“嗯,不会不要你。”
谢时渺吸吸鼻子,她抬手抹去沈鸢眼角的泪水,学着往日沈鸢的样子,有样学样。
“母后,别哭了。”
她拽着沈鸢的衣袂,好奇,“母后如今……还没原谅父皇吗?”
沈鸢哑然失笑:“这是我和他的事,渺渺不必忧心。”
谢时渺抱紧沈鸢:“可渺渺想要母后高兴,也想要父皇高兴。”
沈鸢眼睛弯弯:“说了半日,你是来给你父皇当说客的?”
谢时渺讷讷:“那母后明日可以给父皇多做一份蟹酿橙吗?”
沈鸢沉吟片刻,迟迟不语。
谢时渺晃晃沈鸢的臂膀。
沈鸢笑着道:“也好,那明日的蟹酿橙……你吃半份,余下的送给你父皇,可好?”
谢时渺瞪圆双目,不可思议。
沈鸢苦恼道:“蟹酿橙做工繁琐,母后单做一份就很累了。”
谢时渺左右为难:“可是、可是……”
她灵机一动,眼睛笑如弯月,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那我帮母后做!”
……
御膳房门前侍立着一众宫人,众人战战兢兢,紧张不安朝屋里张望。
年长的愤愤瞪了小年轻一眼,低声训斥:“有没有规矩,都给我站好了。”
婢女刚入宫,胆子大,性子也活泼。
她从怀里掏出一点碎银,塞到管事姑姑手中,压低声音道:“姑姑,里面站着的……真是皇后娘娘?”
手心的碎银少说也有十来两,管事姑姑颠了颠,面不改色收下。
“自然是皇后娘娘,这天底下难不成还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冒充娘娘?”
婢女又忍不住抬眼远眺,隔着小小的一扇窗子,只隐约瞧见一道模糊朦胧的影子。
窗前的沈鸢身影纤瘦窈窕,素腰纤纤,盈盈一握。
她今日穿了一身秋香色彩绣团花纹锦裙,衣裙翩跹。云堆翠髻,遍身珠玉。
一张脸白皙小巧,如白玉无暇。
谢时渺踩在矮凳上,瞧见也跟着自己过来的圆圆,不悦:“你过来做什么?”
圆圆慢腾腾抬头:“帮,帮你。”
谢时渺小声嘀咕:“我有百岁就好了,你那么慢,若是误了我怎么办?”
圆圆抬起双眼,双唇一张一合。
谢时渺大惊失色:“你做什么,不会是想给母后告状罢?”
圆圆睁着一双懵懂眼睛:“你很饿?”
不然那么着急做什么。
谢时渺无言以对。
圆圆忽然从袖中掏出两块玻璃糖:“给你,垫垫。”
那两颗玻璃糖落在圆圆掌心,晶莹剔透。
谢时渺怔怔盯着玻璃糖,眉眼掠过几分错愕。
她记得圆圆很是喜欢玻璃糖,差点将牙齿吃坏了。沈殊命人严加看管,一颗糖也不许婢女多给。
谢时渺目瞪口呆:“你居然还能私藏。”
圆圆嘿嘿一笑:“元邵给的。”
谢时渺诧异:“元邵是谁,你弟弟?”
“不是。”
圆圆思忖片刻,“母亲说,他是、是伯伯。”
那是元老爷离家多年的大儿子,沈鸢先前还在宫门前见过一回。
她一面取蟹肉,一面和圆圆说笑。
“圆圆很喜欢他?”
圆圆不假思索:“喜欢的。”
小孩子童言无忌,语不惊人死不休,“母亲也喜欢。”
沈鸢险些被呛住,顾不上手上还沾着蟹膏,一手捂住圆圆的嘴。
好在宫人都远远立在廊下,无人听见圆圆口出狂言。
圆圆不明所以,还以为沈鸢是想给她蟹膏吃,脸上堆满笑意:“蟹蟹,蟹蟹。”
沈鸢笑剜圆圆一眼:“刚刚的话,圆圆可曾和别人说过?”
圆圆摇头晃脑:“没有,母亲说……不能在外面乱说话。”
且她说话本就慢,除了沈鸢和元邵,旁人都不耐烦。
沈鸢松口气,好生叮嘱:“这话日后不能乱说。”
想了想,沈鸢又补充道,“在家里在外面都不能说,记得吗?”
谢时渺不动声色往前半步,眼巴巴凑到沈鸢面前。
沈鸢拆了一只蟹腿,塞在谢时渺口中。
“不是说要帮我吗,干站着做什么?”
谢时渺口中含糊不清,比划着双手:“母后欺、欺负我……”
百岁上前半步,双手捧着上前,想要替谢时渺拆蟹腿。
谢时渺难得没有让百岁动手,褪去腕间的镯子,一点一点剔开蟹壳。
她动作称不上利索,半个时辰只拆了两只大闸蟹。
谢时渺气恼板起脸。
百岁无声无息上前,将自己盘中挑好的蟹肉和谢时渺交换。
百岁盘中满满当当都是鲜甜的蟹肉,他拆蟹手艺极高,蟹肉完整,不像谢时渺盘中的破破烂烂。
谢时渺皱眉:“可这是你剥的……”
百岁面上淡淡,依旧不卑不亢:“百岁的东西,本就都是殿下的。”
谢时渺转悲为喜:“这话说的极是。”
她接过百岁手中的白玉盘子,往沈鸢跑去:“母后,我做好了。”
谢时渺踩在脚凳上,看着沈鸢一点一点去除橙子的果肉,又将蟹肉炒熟,和果肉一起放入橙子中。
一屉蒸笼中蒸着四个橙子,橙香四溢。
谢时渺眉开眼笑:“母后一个,渺渺一个,圆圆一个……”
她悄悄觑向沈鸢,“母后,剩下一个可不可以给父皇?”
沈鸢颔首:“那本就是你为你父皇做的,自然可以。”
谢时渺喜笑颜开:“那我要亲自给父皇送去。”
刚出炉的蟹酿橙品相上乘,既有蟹肉的香甜,又有橙子的果香。
谢时渺兴致勃勃往御书房跑去,还拉着沈鸢一起。谢清鹤正在和明将军商议军事,沈鸢朝谢时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两人往偏殿走去。
雨雾飘摇,明家的奴仆立在抱厦前,窃窃私语。
“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待将军回府,只怕又得落二姑娘埋怨了。”
沈鸢脚步轻顿,不由自主握紧谢时渺的手腕。
她不记得明家还有一个二姑娘。
奴仆朝外盯着雨幕,眼中带笑:“说来也是多亏了二姑娘,自打将军带她回府,脸上笑容也多了不少。我听说二姑娘是将军在塞外捡的,这事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那日刚好是大姑娘的忌日。将军本是出去散心,谁能想到回来时马背上多了个孩子。兴许是大姑娘在天有灵,知道将军心中愁苦,所以才让二姑娘陪伴二老。”
“这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怪道将军和夫人对二姑娘那样好,说不定那就是大姑娘转世。”
奴仆交头接耳,不曾留意到沈鸢和谢时渺。
谢时渺本想出声呵斥,对上沈鸢的目光,又默默随沈鸢转过拐角。
雨幕茫茫,风声呜咽,犹如故人在低语。
沈鸢望着风中摇曳的树影,若有所思。
谢时渺晃晃沈鸢的袖子,忧心忡忡:“母后,你怎么了?”
沈鸢遽然回神,她挽起唇角:“没什么,我们走罢。”
暮色四合,远处传来鼓楼的钟声。
崔武亲自送明将军出门,而后又折返。
“陛下,娘娘在偏殿。”
谢清鹤眉眼间的倦色消失殆尽,起身匆匆往外走,眉间紧皱。
“她何时来的,怎么没人通传?”
崔武毕恭毕敬:“娘娘等了约莫有两个时辰了,下官本想告诉陛下,可娘娘特意叮嘱,不让打扰陛下和明将军议事。”
他躬身,亲为谢清鹤挽起毡帘。
“娘娘本是陪殿下一道过来,后来殿下赶着去南书房上学……”
不必问也知,沈鸢留在偏殿,是谢时渺的主意。
转过一扇紫檀点翠嵌象牙高士山水屏风,殿中松檀香清雅。
青绿古铜鼎紫檀木香案上伏着一人,沈鸢一手撑在眉间,昏昏欲睡。
松垮的广袖往下滑落,露出一截白净精致的手腕。
崔武无声退下。
殿中悄然无声,谢清鹤眼中的冷冽散去,眉宇多了几分温和。
昏黄烛光跃动在谢清鹤眼中,照亮谢清鹤棱角分明的下鹤。
他无声踱步至沈鸢身后。
氅衣解下,悄无声息披在沈鸢肩上。
目光落在香案上的铜胎画珐琅蓝花攒盒,谢清鹤眸光忽滞。
周身的狠戾和戾气在这一刻都收尽锋芒,谢清鹤眼眸微有涟漪荡起。
他垂首,细细掀开攒盒的一角。
攒盒中的蟹酿橙猝不及防出现在谢清鹤眼中,谢清鹤眉眼不知不觉染上笑意。
沈鸢正好在这时醒了过来。
甫一瞧见映在香案上的黑影,沈鸢猛地一惊,直接从地上站起。
一声惊呼从沈鸢喉咙溢出,她一手捂着自己的头,转身去见被自己撞到下颌的谢清鹤。
沈鸢慌不择路:“你怎么……”
手指抬到半空,沈鸢神志忽的清醒。
她收回手,朝谢清鹤故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双膝还未来得及半屈,一只手忽的握住沈鸢。
谢清鹤不动声色拉着沈鸢起身,他沉声:“你我之间,不必计较这些虚礼,头还疼吗?”
沈鸢往后退开半步,避开谢清鹤的手,她轻轻摇头。
谢清鹤满腔的欢喜在撞见沈鸢眼中的疏离时荡然无存。
香案上的攒盒掀开,露出其中一角,橙子的果香在屋中蔓延。
无孔不入。
蟹酿橙繁琐,光是剔除蟹壳,就得花上不少功夫。
谢清鹤敛去眼中翻涌的情绪,低声:“你今日……做了蟹酿橙?”
沈鸢点头。
谢清鹤脸上再度添上笑意。
果香如来无影去无踪的钩子,无声无息勾住谢清鹤的心弦。
他温声。
“你身子不好,下厨这事日后交给宫人就好,不必操劳。”
沈鸢抬起双眼:“谈不上辛苦。”
谢清鹤笑笑:“是么?”
沈鸢淡然自若:“这蟹酿橙是渺渺所做,我不过是在一旁看着她,实在不敢居功。”
谢清鹤眉眼间的喜色刹那荡然无存,他喉结滚了又滚:“……也是渺渺让你送来的?
沈鸢点头,实话实说。
“若不是渺渺还要上学,此刻她也会在这里。”
“她不放心宫人,又不想耽误夫子讲课,千叮万嘱让我务必要将攒盒交到陛下手上。”
沈鸢福身退开两三步,面上冷淡漠然,“这蟹酿橙是渺渺辛苦所得,陛下早些用膳罢,免得辜负渺渺的一片心意,我先走了。”
风从窗口灌入,沙沙雨声不绝于耳。
指间的青玉扳指转动两周,谢清鹤先一步按捺不住。
“沈鸢,你就没有别的话同我说吗?”
轰隆一声雷响,大雨倾盆。
天上乌云浊雾,灰蒙蒙的浓云如阴霾笼罩在皇城上空。
沈鸢立在原地,和谢清鹤背对背。
暗黄光影横亘在两人中间,似是天上银河,遥不可及。
自上回从火海中死里逃生后,谢清鹤的身子江河日下。
那回戚玄铤而走险,强行取走谢清鹤体中所有的蛊虫,免了谢清鹤日后所受的蛊虫之苦。
可那场大火在谢清鹤后背留下的伤痕,却始终还在。
每每下雨,谢清鹤后背的伤都会疼痛难忍。
“下雨了。”
沈鸢低声呢喃,耳边再次谢时渺昨日的话。
她想沈鸢和谢清鹤同天底下的父母一样,恩爱两不疑。
沈鸢踟蹰片刻,欲言又止。
她做不到和谢清鹤真心交付,可做做表面功夫,沈鸢还是可以的。
谢清鹤不明所以转过身。
“雨天路难行,我让宫人送你回棠梨宫。”
“不必劳烦。”
拢在袖中的双手牢牢攥在一处。
沈鸢无声叹口气。
她稍稍转首侧身,轻轻丢下一句:“后背旧伤未愈,陛下自己留心。”
言毕,沈鸢扬长而去。
偏殿光影婆娑,映在谢清鹤勾着的唇角上。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沈鸢从未拿他当作家人……
第七十二章
棠梨宫上下点灯,处处烛火明亮。
谢时渺坐在临窗炕上,风从窗口灌入,两三缕青丝从谢时渺鬓角滑落。
谢时渺坐立难安,愁容满面:“这都多晚了,母后怎么还没回来,总不会是父皇还在议事罢?”
百岁不动声色从怀里掏出一把靶镜,面色如常。
“殿下,鬓发乱了。”
谢时渺皱眉接过,左右照了照。
透过镜子无意瞥见身后偷偷啃酥饼的圆圆,谢时渺无语凝噎。
她稍稍侧过身子,旁敲侧击道。
“你母亲给你父亲送过吃食吗?”
圆圆思忖片刻:“家里有、厨子。”
言外之意,轮不到沈殊动手。
谢时渺一时语塞,登时反唇相讥:“宫里也有厨子。”
御膳房的厨子,自然比元家的好。
想起圆圆还不知沈殊夫妻俩吵架一事,谢时渺忽然心生怜悯。
转身让宫人取来自己的秋桂糖。
“给你罢。”
圆圆茫然抬起双眼,慢吞吞拿手指指了指自己:“给我的?”
谢时渺不耐烦,荷包中的秋桂糖都倒在圆圆掌心。
“荷包是母后给我的,不能送你,不过秋桂糖可以。”
圆圆眉开眼笑:“多谢。”
谢时渺见她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眉眼间的忧虑渐深。
她试探开口:“若是你母亲同你父亲吵架,你会……伤心吗?”
圆圆一口咬着秋桂糖,摇头晃脑:“不会。”
谢时渺好奇睁大眼睛:“为什么?”
秋桂糖香甜,甜腻糖丝缠绕在圆圆唇齿,她煞有其事道。
“母亲若不喜欢父亲……”
说一句,圆圆歇口气,又开始啃起手中的秋桂糖。
谢时渺一口气提在半空,眼都不眨望着圆圆:“若是真的,你待如何?”
圆圆眨眨眼,诚恳道:“不如何。”
她口出狂言,“换掉就好了。”
谢时渺目瞪口呆:“换、换谁?”
圆圆面不改色:“自然是换个父亲。”
谢时渺瞠目结舌,一双眼睛都瞪圆了,难以置信:“你你你……”
廊下倏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衣裙翩跹,纤腰袅娜。
未见其人,先闻到沈鸢的声音。
“今儿怎么这么巧,都到我这里来了?”
宫人挽起毡帘,沈鸢自顾自解下狐裘,转过屏风往里走去。
圆圆掌中的秋桂糖无处可藏,她飞快将双手背在身后,双眼惴惴不安望着沈鸢。
暖阁蔓延着淡淡的秋桂香,沈鸢揭开香炉,青花缠枝香炉中放着还未燃尽的梅花香饼,并非桂花。
沈鸢眼眸轻动,朝圆圆伸出手:“我突然想吃桂花糖了,圆圆可不可以给我一颗?”
圆圆迟疑着伸出手。
尚未摊开手,沈鸢眼疾手快夺走她手中的秋桂糖。
“姐姐特意交
待了,不许你多吃糖的,牙齿吃坏了怎么办?”
圆圆委屈巴巴。
谢时渺上前抱住沈鸢:“母后,秋桂糖是我送她的,我想着父皇有蟹酿橙,她也得有,可惜蟹酿橙只有一份,我就只能给她秋桂糖。”
谢时渺拐弯抹角和沈鸢打听谢清鹤:“母后,我做的蟹酿橙,父皇可喜欢?”
沈鸢抬手,手指在谢时渺下颌上勾了勾,逗弄孩子。
“你亲手做的,你父皇怎会不喜欢?”
谢时渺满脸堆笑:“那改日我也给母后做。”
沈鸢笑着揶揄:“才想起你还有母后?”
“一回生两回熟。”
谢时渺言之凿凿,“我这是拿父皇练手呢。”
想到圆圆刚刚的话,谢时渺拿眼睛悄悄觑着沈鸢。
沈鸢不明所以:“怎么这样看着我?”
谢时渺小心翼翼:“母后,你会……不要父皇吗?”
窗外夜雨婆娑,沈鸢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听到这样一问。
她和谢清鹤之间,何时轮到她来做主。
是走是留,都是谢清鹤做主。
沈鸢唇角挂着浅浅笑意:“你怎么会这么问?”
松苓识趣抱着圆圆退下,偌大的寝殿只剩沈鸢和谢时渺两人。
谢时渺依偎在沈鸢怀里,喃喃自语:“母后不在的时候,父皇常在棠梨宫孤坐到天明。”
她那时是偷偷跑入棠梨宫的,起初还怀疑谢清鹤金屋藏娇,后来发现谢清鹤留宿在棠梨宫,只是无声坐在书案后。
案前伫立着一盏落地罩,昏黄光影淌在谢清鹤眼中。
彼时谢时渺年岁尚小,只是觉得谢清鹤很孤独。
谢时渺低声呢喃。
沈鸢唇角的笑意渐浅。
谢时渺悄声倚在沈鸢肩上:“有一回父皇病得糊涂,我听见他在梦里找母后。”
沈鸢抬眸,声音低低:“你觉得他……可怜?”
“可怜”这两个字落在谢清鹤身上,沈鸢都想仰头大笑。
谢时渺摇摇头:“父皇是一国之君,怎会可怜?”
她只是好奇,谢清鹤以前究竟是做了多少错事,才会让沈鸢这样生气。
沈鸢哑然失笑,她垂首低眸,目光悠悠。
沈鸢没有否认:“他确实做了许多错事。”
谢时渺迟疑道:“那母后会……换掉他吗?”
沈鸢讶异:“什么换掉?”
谢时渺支支吾吾:“圆圆说的,她说若是母亲不喜欢,她换掉父亲也无妨。”
谢时渺满脸愁色,“可父皇待我不差,若是认了旁人做父亲……”
沈鸢一把捂住谢时渺双唇,哭笑不得。
“你是公主,天底下除了你父皇,谁敢做你父亲。除非那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又或是心怀不轨,想谋权篡位。”
谢时渺双目熠熠,长松口气:“那就好。”
话落,对上沈鸢一双弯弯笑眼,谢时渺窘迫抿唇,“都怪圆圆乱说,我才会胡思乱想。”
她悄悄附唇在沈鸢耳边,“若是母后离开,可不许再丢下我,我也想跟着母后。”
沈鸢苦恼皱眉:“跟着我,日后你可就住不得公主府了。”
谢时渺皱着一张小脸,艰难从唇齿间吐出几个字:“没事的,只要母后在,我住哪里都可以。”
沈鸢言笑晏晏:“你也没有蟹酿橙吃,也没有这么好的料子做锦裙,母后也请不到好的夫子为你讲课。”
旁的谢时渺可以既往不咎,可夫子一事却至关要紧。
谢时渺双眉紧皱,咬唇不语。
沈鸢笑着拍拍她手背:“放心罢,母后不会走的。”
谢时渺低声嘟哝:“可母后留在宫里,会不高兴。”
沈鸢挑眉:“我留在宫里,渺渺会高兴吗?”
谢时渺重重点头:“自然。”
沈鸢莞尔一笑:“这就够了。”
窗前树影参差,苍苔浓淡。
一人立在廊下,长身玉立。
谢清鹤半边身子落在雨中,深浅不一。
那双如墨眸子晦暗不明,似深不见底的古潭。
乌皮六合靴踩在台阶上,簌簌雨幕落在谢清鹤身后。
小太监提着羊角灯,战战兢兢:“陛下……”
谢清鹤抬起手。
隔着一扇窗子,谢清鹤听见沈鸢和谢时渺在说笑,听见她哄着谢时渺入睡。
江南小曲叠着雨声,悠扬飘入谢清鹤耳中。
后背的疼痛好似在这一刻得到缓解,不似往常那样痛不欲生。
谢清鹤怔怔盯着那扇木窗许久。
颀长身影僵硬冰凉。
他听见宫人移灯放帐,听见殿中的窃窃私语渐轻,直至消失。
云影横窗,园中除了雨声,再无其他。
谢清鹤始终不曾往前迈开半步。
……
沈鸢得知谢清鹤身子抱恙,还是从沈殊口中得来的。
沈殊好奇不已:“你不知道这事?”
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听说是前夜淋了雨,回去后陛下就起了高热。宫里应当是请过太医,你怎会不知道。”
沈鸢抬眼望向松苓。
松苓摇摇头,悄无声息欠身退下,出门打听。
沈鸢将信将疑:“这事你从哪听来的?”
前日她给谢清鹤送蟹酿橙,那会他人还好好的。
且这两日谢清鹤也照常上朝。
“我、我……”
沈殊眼神飘忽,欲言又止。
她捧着茶盏喝了两口,“就、就是听别人说的。”
沈鸢眉角轻扬,漫不经心道:“元邵?”
沈殊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欲盖弥彰,耳尖泛起点点绯红。
“与他有何干系,就是随便听人说的。”
沈鸢慢吞吞喝了口热茶。
沈殊怕她不信,叠声道:“是真的,我就是、就是入宫时,听见宫人说的。”
沈鸢笑而不语。
沈殊双腮涨起绯色。
沈鸢语不惊人死不休:“圆圆说你喜欢他。”
沈殊猛地站直身子,瞳孔骤紧:“她她她,这孩子怎么……”
沈殊当日出嫁,沈鸢都不曾见她方寸大乱。
她本来对圆圆的话只信了三分,如今却有了八分。殿中的宫人都被沈鸢远远打发到廊下,沈鸢凑近沈殊。
“姐姐急什么,你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这边。元家若是敢刁难你……”
沈鸢如今出宫不得,她眨眨眼,“我把渺渺送去你那里住上两日。”
以权压人这一步,谢时渺早就和谢清鹤学得炉火纯青,有她在,只怕元家的人都不敢动沈殊和圆圆。
沈殊笑出声:“只怕殿下不肯离开你。放心,他们不敢对我如何,至于别的人……”
沈殊揉着眉心,叹了口气,“我这些日子还没想好,待我查清再告诉你。”
沈鸢点点头:“你今日入宫,是来接圆圆的?若是家里乱,她在我这里继续住也无妨。”
“不必,我想接她去竹坊住上几日,元家再嚣张,也不敢到竹坊闹事。”
竹坊是沈殊先前送给沈鸢的,她前两日已经打发人过去洒扫。
沈殊忽的拍案,匆忙从袖中掏出一物:“差点忘了正事,前两日我去竹坊,正好碰见郑郎中,这是他托我给你的。”
入宫后,沈鸢将医馆的事都交给郑郎中打理,连着手上田地铺子的分红也都让管事直接送到养安堂,正好平了医馆的账。
沈鸢算过账,若是不再设立医馆,分红是足够的。
沈殊絮絮叨叨:“郑郎中说多亏你两个月前送的银票,还送了两个得力的管事过去,他如今不再分身乏术,下月还打算出趟远门。”
沈鸢翻账本的手指一顿:“什么管事?”
沈殊一时语塞:“不是你让人送去的吗,郑郎中还说你真是及时雨,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沈殊低声嘟囔,“还说先前有人来养安堂闹事,也是多亏你出手相助。”
沈鸢一头雾水:“……我并不知有人去养安堂闹事。”
沈殊诧异:“怎么会,他说去的是大人姓崔。”
姓崔,崔武。
沈鸢心中五味杂陈,捧着账本半晌无言。
沈殊带走圆圆。
松苓悄声在沈鸢耳边道:“陛下前夜确实请了虞老太医过去,没让
人声张。昨日元邵大人曾进宫面圣,兴许是那会知道的。”
沈鸢胸腔百感交集:“陛下如今还在养心殿?”
松苓颔首:“是。”
沈鸢撑伞过去,步辇在养心殿前停下。
殿中杳无声息,隐约听见屋内传来的一两声咳嗽。
沈鸢脚步放缓,纤瘦身影立在缂丝屏风上,细细长长的一道。
谢清鹤坐在书案后,以手掩唇。
那张脸憔悴苍白,眉眼间蕴着挥之不去的怒火。
余光瞥见屏风后闪过的一道黑影,谢清鹤一张脸冷若冰霜。
“不是说了别来打扰朕吗?怎么,如今朕说话……”
对上沈鸢一双琥珀眼眸,谢清鹤一时失声。
“你怎么过来了?”
沈鸢往后退开半步,不甚自然撇开视线:“路过。”
谢清鹤知道沈殊今日入宫,也知道她前不久刚离宫回府。
即便沈鸢送沈殊出宫,也不可能绕道到养心殿。
他唇角微不可察往上勾起一点。
沈鸢面上讪讪:“陛下若有事,我就先告辞了。”
窗外雨打芭蕉,豆大的雨珠落在芭蕉叶上,沙沙作响。
沈鸢僵硬着身影转过身,拢在袖中的手指牢牢攥在一处。
沈鸢后悔不已。
自己真是鬼迷心窍,竟然会到养心殿来。
暗黄光影滴落在沈鸢锦裙上,如曳动的金色江水。
一只手握住沈鸢的手腕。
谢清鹤嗓音沙哑:“先别走。”
虽说身子不再发热,可谢清鹤身子还是欠安。
他肩上披着缂丝镶灰鼠皮玄色氅衣,指腹冰冷。
那一点常年压在沈鸢心口的压迫和居高临下悄然消失。
沈鸢侧过身子,一时无言。
沉默在两人之间无声弥漫,沈鸢喃喃张唇,没话找话。
“你后背的伤……如何了?”
谢清鹤坦言:“今日还未上药。”
沈鸢目光飘忽不定:“那我让宫人进来。”
她作势往外走,谢清鹤抓着她的手指却纹丝不动。沈鸢狐疑抬眼:“你……”
“沈鸢。”
谢清鹤脸上有落寞,有无奈。
那双墨色眼睛如浸泡在失望之水中,谢清鹤声音很低。
他勾唇,唇角溢出一点苦涩。
“你是不是从未问过我上药的事?”
往日谢清鹤上药,从来都不是宫人帮忙。
沈鸢眼中的错愕渐深:“那你……”
谢清鹤眉眼淡淡。
不知怎的,沈鸢竟从那双黑色眼眸读出一点示弱之意。
谢清鹤轻声:“这两日头晕,过些日子好了再上药。”
沈鸢脱口而出:“这怎么可以?!”
她下意识,“药在哪里?”
青瓷药瓶握在手中,沈鸢缓慢回过神。
她坐在榻沿,昏黄光影无声落在谢清鹤肩上。
沈鸢迟疑一瞬,颤巍巍抬手解下谢清鹤身上披着的氅衣。
长袍裹在谢清鹤身上,腰间的镶嵌绿松石碧玺带扣仍未解开。
沈鸢犹豫许久,红唇抿了又抿:“你、你自己解开。”
她转首朝向烛火。
漆木案几上的掐丝珐琅炉青烟缭绕,雾气朦胧。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响起。
沈鸢悄悄别过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谢清鹤伤痕累累的后背。
那一场大火在谢清鹤身上留下的痕迹仍在,一大片青红伤疤透着当时赤焰的滚烫。
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谢清鹤后背伤口狰狞,沈鸢恍惚间好像又看见了那血肉模糊的一幕。
药瓶在掌心攥得滚烫灼热,沈鸢眼周泛红,纤长睫毛上挂着点点泪珠。
迟迟等不到沈鸢的回应,谢清鹤转身,剑眉拢住:“是不是吓到了?”
长袍重新拽上,那一片疤痕顷刻消失在沈鸢眼中。
她喃喃:“不、不是。”
沈鸢低眸,敛去眼中的婆娑水雾。
她伸手,轻轻扯下谢清鹤的长袍。
疤痕凹凸不平,道道伤痕不忍直视。
许是这些日子雨下得勤了一些,谢清鹤后背疼痛难忍,隐约可见几道抓痕。
红色的痕迹显眼,错综交织。
沈鸢往掌心倒上药粉,又添上膏药混在一处。
指尖沾上药膏,一点一点抹上那道道可怖伤痕。
最长的一道,几乎贯穿谢清鹤整个后背。
是当时谢清鹤为沈鸢挡住横梁留下的。
烛光晃动,照亮沈鸢眼角垂落的一滴泪珠。
殿中杳无声息,静悄无人低语。
少顷。
谢清鹤先一步开口:“今日见过你姐姐了?”
从前沈鸢同自己总有无数说不完的话,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两人竟无言以对。
每每见面,总是谢清鹤先开口。
沈鸢“嗯”了一声。
想到沈殊和圆圆如今住在竹坊,元家的人还虎视眈眈,沈鸢忍不住道。
“……竹坊的护卫可还在那里?”
那是谢清鹤的人,沈鸢入宫后,护卫也跟着回到宫中。
谢清鹤眉角轻动:“你若是想,可以留一两人在那里。”
沈鸢眉角弯弯,福身朝谢清鹤行了一礼:“多谢陛下。”
礼节规规矩矩,半点差错也挑不出。
谢清鹤眼中的笑意褪去,目光落在沈鸢屈着的双膝上。
从前他最想沈鸢对自己俯首称臣,如今却一点也不想看见沈鸢这般疏离冷淡。
谢清鹤黑眸阴郁,如有浊雾覆上。
苦果自咽。
兴许是谢清鹤的脸色实在谈不上好,沈鸢小心翼翼道:“可是伤口又开始疼了,还是我刚刚上药时不小心……”
“不是。”谢清鹤皱了皱眉,“沈鸢,你不必同我这般客气的。”
沈鸢怔了一怔,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又朝谢清鹤福了福身子:“是。”
谢清鹤黑眸黯淡一瞬,他牵着沈鸢坐在榻上,谢清鹤面不改色:“后背疼得厉害,你陪我说会话。”
沈鸢绞尽脑汁,蛾眉紧蹙:“陛下想听什么?”
谢清鹤深深望着沈鸢,唇齿不知不觉涌上苦涩的味道。
“你白日同你姐姐……都说了什么?”
事关沈殊的秘密,沈鸢自然不会全盘托出,她低声:“一些家里长家里短的小事罢了,陛下定然不感兴趣。”
谢清鹤声音平静:“她知道女儿是元邵的孩子了?”
“什么?”
犹如惊雷滚滚,轰隆一声在沈鸢耳边炸开。
她瞳孔骤紧,脸上一时情绪难辨。
“怎么可能,姐姐才和他见过几回面,怎么可能……”
沈鸢无端想起那日在宫门前,元邵看姐姐的眼神,那目光如丛林猛兽,危险阴郁。
沈鸢莫名打了个寒战。
怪不得圆圆同元邵相处得那样融洽,原来竟是他的亲骨肉。
这话若是旁人说起,沈鸢只会以为是无稽之谈,可这是从谢清鹤口中说出的。
沈鸢红唇抿紧,目光缓慢落在谢清鹤脸上:“这事陛下是如何知晓的,元家那边……是不是都知道了?”
沈殊如今还是元家的少夫人,若是真为此事起了冲突,沈殊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别的不提,光是汴京的唾沫星子,就有可能将沈殊淹没。
沈鸢眉心紧紧皱着,满腹愁思落在攥紧的丝帕上。
谢清鹤轻声:“这事是元邵亲口同我说的,元家应是还未有人知晓。”
沈鸢无声松口气,又对元邵恨得牙痒痒:“他来找陛下说什么,这事我姐姐并不知情,难不成是他趁我姐姐……”
沈鸢的脸色白了又白。
谢清鹤淡声:“他是被人下药的,元少夫人也是。”
沈鸢瞳孔睁大:“那背后之人……”
谢清鹤拨动腰间的玉佩:“是元家夫人。”
沈鸢如坠冰窖,一股森冷之意蔓延全身。她只知沈殊和婆母的关系不好,可从未想过那老妇人竟敢给沈殊下药。
“她是不是疯了,哪有人会给自己的儿媳……”
沈鸢忽的恍然。
这样一桩丑事若是闹出来,沈殊和元邵在世人眼中名声尽失,元邵也不可能继续在元家立足。
只要元夫人捏着这把柄,元邵和沈殊这辈子都不可能翻身。
沈鸢眼中流露出厌恶之色,她倏然记起当初沈殊差点难产一事。
沈鸢
猛地起身:“不行,我得去找姐姐。”
谢清鹤抬手拦住:“已经处理好了。”
沈鸢茫然抬眸:“怎么处理的?”
谢清鹤漫不经心:“元家本来还有一个庶子,天资聪慧,三岁能诗,可惜五岁时溺死在湖中。”
这事,自然也是元夫人的手笔。
沈鸢遍体生寒。
谢清鹤缓声:“过了明日,元家应当会有人报丧。”
今日宫门还未落钥,崔武已经往元家送去鸠酒。元夫人若想保住儿子,定知道如何抉择。
沈鸢垂下眼眸,久久不得言语。
谢清鹤眸色动了一动:“你若是不想她死……”
沈鸢摇摇头:“她死有余辜,我只是为我姐姐不值。”
她在世上只有沈殊和谢时渺两个亲人,若是沈殊真的出事,元夫人死一百遍都不足以抵消沈鸢心中的怨恨。
殿中落针可闻。
骤雨忽至,园中残花满地。
手中的丝帕几乎要被沈鸢扯断,她愤愤抬眸,猝不及防对上谢清鹤一双暗黑眼眸。
那双黑眸乌沉,似有千言万语。
沈鸢狐疑:“可是陛下要歇息了?那我先走了。”
一只手忽然从伸手伸出,拽住沈鸢的手腕。
沈鸢脚下趔趄半步,跌坐在贵妃榻上。
她一惊,惶恐回首。
谢清鹤捏着她手腕的手指收紧,那双黑色眸子牢牢盯着沈鸢。
他哑声。
“……那我呢?”
沈鸢心中的家人只有沈殊和谢时渺,并没有谢清鹤。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陛下在这里,我如何睡得着……
第七十三章
青石甬路,苍苔浓淡。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连绵不绝。
沈鸢僵立在原地,身影在烛光中化成长长的一道。
脱口而出的话不曾经过任何的美化和伪装,是她心中真正所想。
纤长睫毛在烛影中颤了又颤,沈鸢声音很轻。
“陛下是天潢贵胄,我怎好……”
攥着沈鸢的手指再次收紧,谢清鹤似是要将自己嵌入沈鸢的骨肉。
他咬牙,一字一顿。
“沈鸢,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沈鸢面色如常,蛾眉淡扫。
她并未转首,目光仍是盯着案上那一点跃动的烛光。
不知怎的,沈鸢心中悄然萌芽出一点不安。
横亘在她和谢清鹤之间的城墙摇摇欲坠,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坍塌。
沈鸢慌不择路起身,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感觉。
“陛下身子抱恙,还是早些歇息,我……我去看看渺渺。”
她几乎是仓促夺门而出,纤细身影行到屏风前,倏尔顿住。
沈鸢低眸:“养安堂的事,多谢。”
飞快丢下一句,沈鸢头也不回离开。
疾步提裙,行至门前还差点崴到脚,沈鸢行色匆匆,好像身后有洪水猛兽。
有人眼疾手快扶住沈鸢。
沈鸢下意识道:“松苓,我……”
余光瞥见那一点玄色的衣角,沈鸢身影僵硬,如同提线木偶,由着谢清鹤摆弄。
那一身玄色氅衣披在沈鸢身上,氅衣上还留着谢清鹤殿中时常熏的松檀香。
氅衣长长,拖至地上。
沈鸢身影僵直,连气息也放缓了。
谢清鹤就站在她身前,黑影无声落在沈鸢身上。
沈鸢不敢抬眼,从她的方向,正好可以看见谢清鹤棱角分明的下颌。
殿中烛火像是柔和了谢清鹤下颌的冰冷,不再如之前那样高高在上。
沈鸢心口的不安褪去两分。
手心忽然多出一块玉佩,上好的和田玉,温润光滑,玉佩上饰有龙纹线条,龙身矫健灵活,似能上天入地。龙目炯炯有神,巧夺天工。
沈鸢诧异:“这是……”
谢清鹤垂眼:“不是说担心你姐姐吗?”
有了这玉佩,沈鸢可以随时出入宫门。
甚至,还可以离开汴京。
玉佩好像还带有谢清鹤身上的余温,沈鸢掌心滚烫,她支吾着道。
“那我明日回宫还你,多谢陛下……”
“体恤”两个字还未出声,谢清鹤忽的低下眼眸,目光一瞬不瞬凝望着沈鸢。
沉默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无声蔓延,如香炉上萦绕的青烟。
谢清鹤喉结滚动,嗓音透着还在病中的沙哑。
“沈鸢,再说一声‘多谢’,日后你就别想出宫了。”
沈鸢惊诧瞪圆双目,满脸写着“不可理喻”四字,她怒不可遏瞪着谢清鹤。
像是在抱怨谢清鹤的独裁专制。
这样的爱憎分明,和以前的沈鸢倒有两分相像。
谢清鹤眉心舒展,凝结在他身后的冰霜缓慢融化,他唇角带了一点笑。
“我送你回宫。”
沈鸢如临大敌:“不不不……不必了。”
那一声“不必劳烦”差点从唇齿滚落,沈鸢惊慌失措收住声,讪讪开口。
“陛下刚上过药,还是莫要淋雨了。”
沈鸢仓促朝谢清鹤行了一礼,扶着谢清鹤的手飞快跑走。
松苓亦步亦趋跟在沈鸢身后,险些没有跟上。
“娘娘,您慢些。”
风声潇潇,吹落满树梨花。
松苓着急忙慌拦下沈鸢,“娘娘,步辇在那边。”
油纸伞挡住了头顶滴落的雨珠,隔着朦胧雨雾,沈鸢后知后觉自己走反了方向。
此刻折返难保会碰上谢清鹤,沈鸢含糊不清“雨不大,我想自己走走。”
想到元家今夜可能会有大动作,沈鸢仍是不放心,朝松苓叮嘱。
“找个人盯着元家,有什么消息及时来报。”
……
将近四更天时,有宫人传来元夫人服毒自尽的消息。
元家对外只道元夫人是得了急病而亡,丧事一切从简。
沈殊告病,卧在竹坊闭门不出,也不见任何外人。听见玉竹说沈鸢来找时,沈殊惊讶往楼下张望,遥遥瞧见沈鸢的马车,沈殊眼睛弯弯。
“她怎么过来了?真是的,家里还乱糟糟的,也没收拾齐整。”
沈殊一面说,一面命人沏上沈鸢爱喝的恩施玉露,又让人去明月楼买枣花酥。
沈殊亲自下楼迎接,握着沈鸢的手上下打量一周:“可是听说元家的事了?”
她挽着沈鸢往楼上走,“还好我昨日直接带着圆圆回来竹坊,不然这会定走不了。说来也奇怪,昨日姓元的还打发人过来两三趟,今儿却这么安静。”
沈殊压低声音,“若不是玉竹今早上街转了一周,我都不知道那位昨夜走了。”
两只手握在一处,如同小时候沈殊对沈鸢的庇护。
她晃晃沈鸢:“你怎么了,心神不宁的?总不会你也和我母亲一样,是来说服我回去罢?”
“自然不是。”沈鸢欲言又止。
沈殊斟酌着开口,“难不成,是你知道父亲出事了?”
“父亲?”
沈鸢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听过这个人了,她狐疑拢眉,“他不是外放做官了?”
沈鸢入宫后,人人都以为沈父走了大运,前去沈府贺喜的人家数不胜数。
那会沈父还假惺惺往宫里递了书信,盼望沈鸢能在谢清鹤面前为他多说好话。
这些信还没送到沈鸢面前,就被谢清鹤拦下了。
众人都以为沈家从此踏上青云路,不想一道圣旨下来,沈
父直接被外放到莽荒之地。
官职名升暗贬。
沈殊嗤笑一声:“什么做官,不过是空有一个噱头罢了。那地方本就偏僻,民风彪悍,住的茅草屋,睡的冷板凳。父亲日日食不果腹,身子早就大不如前。”
起初沈夫人还会送点吃食银票过去,后来见沈父回京无望,也渐渐歇了心思,只当自己家里没这个人。
沈殊漫不经心:“半年前他从马背上摔下来,一只腿被马蹄踩中,如今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
沈殊声音很慢,“前儿跟着他的旧仆来信,说是……快不行了。”
沈鸢从始至终都是淡淡。
她对自己这个父亲,除了厌恶,再无别的。
沈殊觑着沈鸢的脸色,轻声细语。
“先前我也怀疑过是陛下所为,只是拿不出实际的证据。”
沈殊心神不宁,原本是想着送给沈鸢的热茶,如今却一口气自己喝下。
“前两日听旁人说,当初他外放,确实是陛下所为。”
沈鸢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再抬头看沈殊,哭笑不得。
沈殊莫名其妙:“你笑什么,怪瘆人的。”
沈鸢笑着朝她的茶盏支起下颌,“这茶不是给我备的吗,怎么姐姐全喝了?”
沈殊措手不及,脸上又添了一层薄红。
“一杯茶罢了,我再让人送来就是了,怎么这样小气。”
沈鸢唇角噙着笑:“姐姐……是从元邵大人那听来的罢?”
沈殊大惊:“我……”
沈鸢反手握住沈殊:“姐姐,我有点事想同你说。”
漆木案几上的茶盏直到冷透,也未有人再动过半口。
沈殊遍身冰冷,到底是大家闺秀,搜肠刮肚竟寻不到什么骂人的言语。
她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
金缕鞋踩在狼皮褥子上,无声无息。
缂丝屏风上映着沈殊来回走动的身影,窗外还在往下飘着雨丝,沈殊一只手撑在窗前。
冷风从窗口灌入,沈殊无意瞥见在楼下和婢女看雨的圆圆,眼周红了一圈。
她愤愤不平:“怪不得她对圆圆那样冷淡,我真恨不得杀了她……”
这事若是东窗事发,圆圆只怕再也不能无颜见人。沈鸢从后面抱住沈殊,一张脸贴在沈殊背上:“姐姐,她已经死了,陛下亲自让人送去鸠酒。”
沈殊热泪盈眶:“死得好。”
她转身倚在沈鸢肩上,这么多年,沈殊都以为那夜在自己房里的是自己的丈夫,不想竟是他人。
泪水沾湿沈鸢的衣襟,她柔声:“和离定是要和离的,这事交给我,你对外只称病,别的都不用管。”
那样恶心的一家子,沈鸢真不想沈殊再沾染半分。
沈殊一双泪眼婆娑,透过模糊水雾望着沈鸢,心中欣慰不已。
“多谢。”
“我们姐妹两人,说什么谢不谢的。”
沈鸢笑着接话。
一语落下,沈鸢忽然想起昨夜谢清鹤的话,指尖稍麻。
元家的人都谈不上善茬,怕沈殊一人在竹坊胡思乱想,沈鸢在竹坊中多陪了沈殊议会。
此后三四日,沈鸢也日日往竹坊跑。
起初只是一两个时辰,后来是半日,再后来,沈鸢几乎一整日都待在竹坊。
天上乌云浊雾,雨声潇潇。
沈鸢歇过晌午,一觉醒来,外面仍淅淅沥沥下着雨。
青花鎏金香炉中点着的甜梦香只剩最后半寸,沈鸢一手揉着眼睛,一面往博古架上的铜镀金珐琅花钟瞥一眼。
困意顿时烟消云散,沈鸢忙忙起身:“松苓,快替我更衣。你怎么也不早点叫我,这会子赶回去,只怕宫门也落钥了。”
松苓入屋掌灯,微弱的一点光影照亮沈鸢脸上的仓皇失措。
她忙不迭开口:“娘娘,崔武大人来过了,说娘娘今夜赶不回去也无妨,在竹坊多留宿一夜。你瞧,东西都送来的。”
都是沈鸢往日在宫里的常袍,还有一些盥洗之物,连安神香也有。
沈鸢犹疑:“真是崔武送来的?他可有提过陛下……面色如何?”
谢清鹤以前人前人后都是两副面孔,且他那人生性多疑,恨不得沈鸢日日待在宫中,连她在御花园多走两步,谢清鹤都要寻宫人过去问上一问。
久而久之,沈鸢连御花园都懒得去。
园中树影摇曳,映得屋中阴阴润润。
沈鸢抱膝蜷缩在榻上,沉默不语。
松苓忧心忡忡:“……娘娘?”
沈鸢蛾眉拢起,朝松苓摇摇头:“我没事,下回早点叫我,别误了回宫的时辰。”
次日醒来,沈鸢连早膳也不曾用,匆忙回到棠梨宫。
棠梨宫的宫人依旧是先前的熟面孔,远远瞧见从廊下走来的沈鸢,宫人满脸堆笑,笑着迎上前。
手中的玻璃绣球灯晃晃悠悠,细碎的一点烛光点缀在沈鸢眉眼。
“娘娘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可曾用过早膳没有?”
沈鸢拿眼珠子悄声打量着宫人,见她安然无恙,沈鸢无声松口气。
“昨夜……没出什么事罢?”
宫人一头雾水:“没有,奴婢在宫里,能出什么事?”
她脸上的轻松做不得假,沈鸢提着的一颗心彻底放下。
“没什么,多嘴问一声罢了。”
有一就有二,第一次在外留宿,沈鸢提心吊胆,一夜都不曾睡好,唯恐谢清鹤又如先前那样,拿宫人威逼利诱。
可是没有。
从始至终,谢清鹤甚至都不曾让人催促沈鸢回宫。沈鸢战战兢兢了一两日,又继续出宫,陪沈殊在竹坊过夜。
这日外面又下着雨,沈殊坐在烛火旁,手中握着和离书。
上面还有官府的印子。
沈鸢凑过去瞧,轻哂:“元家还算识趣,没有过多纠缠姐姐。”
沈殊抬手在案几上敲了两下:“他本来是不肯和离的。”
沈鸢是当今皇后,沈殊又是沈鸢唯一的姐姐,元家自然不肯放过这门亲。
“昨日你不在,元家接连来了两波人。”
沈鸢眼睛瞪圆:“他们没对姐姐做什么罢?下回他们还敢来,姐姐不开门就是了,或是让玉竹去宫里报信。”
沈殊笑笑:“求着让我原谅他,说日后会改过自新,不会再眠花卧柳,还说会将圆圆当自家孩子看。”
沈殊提起这事就来气,“他们对我做什么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们竟敢算计圆圆。”
沈殊怒不可遏,忽然握住沈鸢的手:“我想让圆圆日后都随我姓,你觉得如何?”
“这是好事啊。”
沈鸢眉开眼笑,“圆圆本来就是姐姐的孩子,沾了那一家子,我只觉得晦气。”
沈鸢又陪着沈殊说了会话。夜深人静,她干脆留沈殊在自己屋里过夜,抵足而眠。
她是被窗外的雨声吵醒的。
沈鸢转身探手,枕边一阵冰凉,榻上的沈殊不见踪影。
沈鸢唬了一跳,忙忙揭被起身。
门外走廊传来一两声窃窃私语,是沈殊刻意压低的声音。
“你来做什么?”
“不是说了和小鸢避开吗,你怎么还过来?”
“先去我房里,若是让小鸢碰见你在这,我有十张嘴都说不清。”
“元邵,见不见得人你不比我清楚吗,问我做什么。我总不能和小鸢说你半夜三更过来,是为了看圆圆一眼罢?”
“日后小鸢若是在,你不许再过来了。”
两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门外除了雨声,再无别的。
直至门外再无黑影闪过,沈鸢悄悄起身,透过门缝往外瞟了一眼。
她看见沈殊房里的烛光亮了一瞬,而后又被人吹灭。
沈鸢屏气凝神,眼角无意瞥见胡同口的马车,沈鸢瞳孔骤缩。
似是有所察觉,马车中的那人挽起车帘,漫不经心朝沈鸢望了过来。
隔着缥缈的雨雾,沈鸢不偏不倚撞上一双晦暗深黑的眼睛。
明明知道谢清鹤看不见自己,沈鸢还是往后退开半步。
隔着一道窄小的门缝,沈鸢似还能瞧见那一双深邃眼眸。
谢清鹤怎么会在外面?
他来了多久了?
总不会自己每回在竹坊留宿,谢清鹤都在外面守着?
沈鸢心中百感交集,脑中乱如麻。
她无声退至榻上,辗转反侧,终不得入睡。
窗外雨声似乎又大了些许,沈鸢一闭上眼睛,总会想起谢清鹤那伤痕累累的后背。
那道长长的伤疤几乎贯穿谢清鹤的后背,沈鸢还记得当初横梁砸下时,谢清鹤脸色的惨白,还有喉咙溢出的一声闷哼。
前些日子沈鸢给谢清鹤上药,那道疤痕还是凹凸不平,看着触目惊心。
雨夜森冷,萧瑟秋风送来阵阵冷意。
马车中点着一盏烛火,昏黄光影在谢清鹤眼中跃动。
崔武隔着窗子,欲言又止:“陛下,你身子还未好,若是……”
身后的木门忽然“嘎吱”一声推开,沈鸢披着一身柳黄缎面绣梅花镶毛狐皮斗篷,手上撑着油纸伞。
朦胧雨雾如丝绸在沈鸢身后蔓延,一头蓬松乌发散落在沈鸢肩上,鬓间一点珠玉也无。
可那张脸却生得白净,如珍珠白玉无瑕。
崔武面色一凛,赶忙俯身拱手行礼:“见过娘娘。”
谢清鹤从马车走下,双眉紧皱:“怎么出来了?”
沈鸢冷声:“那陛下为何在此处?”
她仰首,“不是陛下说了,随我出入宫廷吗,总不会陛下又时时刻刻派人盯着我罢?”
崔武面若冰霜:“娘娘慎言,陛下只是担心娘娘安危,且陛下……”
谢清鹤沉声:“崔武,下去。”
崔武踟蹰一瞬,转身离开。
雨还在下,点点雨珠从马车上滚落,正好溅在谢清鹤肩上。
沈鸢眸色一顿,视线缓慢从谢清鹤深浅不一的锦袍上移开,眉心轻蹙。
喉咙
滚过千言万语,沈鸢轻声:“陛下还是回去罢,明日不是还要上朝吗?”
她将手中的油纸伞塞到谢清鹤手上,冷冷丢下一句。
“我可不想落了崔武的埋怨。”
谢清鹤掩唇咳了两三声,嗓音带笑:“他不敢。”
接来的雨伞仍撑在沈鸢头上,谢清鹤半边身子落在雨中。
他眉眼掠过微不可察皱起,而后又舒展。
谢清鹤面色如常,好像刚刚眉宇间一闪而过的痛苦难忍只是沈鸢的错觉。
谢清鹤淡声:“回去罢。”
沈鸢张了张双唇,拢在袖中的手指蜷了又蜷,一双柳叶眉紧紧拢在一处。
沈鸢嗓音仍是冷的:“你在这里,我怎么可能睡得着。”
夜雨萧瑟冷清,雨丝飘摇,空中隐约还能闻到桂花的香气。
沈鸢脸上半点担忧和惦念也无,那双琥珀眼眸淡漠平静。
她声音轻轻,却比万箭穿心还要尖锐。
谢清鹤眼中的笑意悉数敛去:“知道了,你若是不喜欢,日后我不会再来了。”
谢清鹤声音缓慢,“夜深,早点歇息。”
话虽如此,可谢清鹤半点动作也无,依旧立在原地。
急雨忽至,天上滚过一道惊雷。
滂沱大雨从天而降,亮白闪电照亮半边夜色。
雨珠溅起,如大珠小珠掉落在玉盘之中,铿锵作响。
沈鸢往油纸伞迈开半步。
四目相对,沈鸢鼻尖似有淡淡的药香萦绕。
是那日她在养心殿给谢清鹤抹的药膏。
鸦羽睫毛颤了又颤,沈鸢双眉皱得更紧:“你上过药了?”
谢清鹤颔首,他仍是面不改色:“雨大,你先上楼。”
沈鸢转身往回走了两三步,倏地又折返。
“你、你随我上楼罢。”
她语速飞快,像是要遮掩什么。
“那药不是不能沾水吗,陛下难不成想湿着身子回宫?”
一语落下,沈鸢再也不敢往后多看一眼,匆忙抬脚上楼。
夜雨冷清,清寒透幕。
竹坊并无谢清鹤往日的换洗衣衫。
深更半夜,沈鸢也不想惊醒沈殊,好在谢清鹤的里衣未湿。
湘妃竹帘垂地,沈鸢挽起竹帘往里屋走。
临窗炕上的窗子还敞开着,露出浅浅的一道缝隙,方才沈鸢就是透过这一道小小的缝隙,看见胡同口的马车。
她不动声色伸手掩上窗子,掩唇清清嗓子。
“你先在炕上凑合一夜罢,待雨下再走。”
末了,沈鸢又硬邦邦挤出几个字。
“出去的时候小点声,别吵到我。”
思及沈殊也在竹坊,沈鸢转首,不忘补上一句,“还有,避开我姐姐,别让她知道你来过。”
谢清鹤抬眉:“为何?”
沈鸢想都不想:“自然是你见不得人了。不是,我、我是说……”
沈鸢语无伦次,脑子乱糟糟的,一时竟寻不到合适的由头。
两三缕青丝从肩上滑落,正好落在沈鸢那一抹白净莹润的锁骨上。
谢清鹤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不曾看见沈鸢这样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唇角往上勾了勾,好整以暇等着沈鸢的下文。
秋霖脉脉,雨声洗去了沈鸢往日常戴在脸上的面具,她眼中的疏离冷淡褪去。
颇有几分初见时的无话不谈。
许是动静过大,隔壁的松苓披衣过来,隔着木门道:“娘娘,你可是醒了?”
沈鸢眼疾手快捂住谢清鹤双唇。
雨声沙沙作响,松苓在门口站了片刻,疑惑回房,自言自语道:“难不成是我听错了?”
屋内杳无声息,瞥见自己还落在谢清鹤唇上的手,沈鸢慌不择路松开手,转身背对着谢清鹤。
一高一低两道身影映在墙上。
良久,沈鸢听见身后传来谢清鹤低低的一声笑。
“沈鸢,我很高兴。”
这不是沈鸢第一次听见谢清鹤这样说。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如针扎刺痛谢清鹤双眼……
第七十四章
连着下了一夜的雨,今早起来,窗外灰蒙蒙一片。
沈鸢扶榻而起,三千青丝披落在肩上。
门前传来圆圆咿咿呀呀的声音,还有沈殊低声的训斥。
“圆圆,小点声。”
圆圆双手背在身后,轻手轻脚挪到沈殊脚边:“圆圆,小声。”
沈殊不明所以:“说来奇怪,这都辰时了,小鸢怎么还没起,总不会是生病了?”
沈殊自言自语,小声嘀咕。
沈鸢再不好装睡,伸手晃晃榻前的鎏金珐琅铜铃。沈殊转悲为喜。
刹那,婢女端着盥洗之物鱼贯而入。
明心瑞花纹镜映出一张白皙小巧的面容,眉若墨画,眼似琉璃。肤白如雪,好似雨后的一株菡萏,白里透红。多一分太俗,少一分又显得素净。
沈殊一只手握着团扇,牡丹花扇半遮面,她笑盈盈上前,忍不住掐了沈鸢的脸。
“怎的你我都是做母亲的,我都有白头发了,你怎么一点都没变。”
圆圆听见沈殊的话,双手环住沈殊的膝盖,仰着一张小脸:“圆圆,拔。”
沈殊笑着抱起圆圆,圆圆腕间戴着一个金灿灿的虾须镯,镯子上还嵌着一颗圆润饱满的蓝宝石,珠宝争辉。
沈鸢眼尖:“这镯子倒是别致。”
圆圆满脸堆笑,登时从沈殊怀里跳下,挥舞着双臂朝沈鸢跑去。
圆圆笑眼弯弯:“元邵给的。”
沈鸢抬眸瞥了沈殊一眼,四目相对,两人心知肚明。
沈殊拿扇子半遮脸,掩唇轻咳两声。
沈鸢笑着揶揄:“姐姐可是嗓子不舒服?”
她搬来迎枕,明知故问,“可要我帮你瞧瞧,我如今也算半个郎中。”
沈殊瞪了沈鸢一眼:“知道你厉害。”
她让玉竹搬来斑竹仿藤式坐凳,挨着沈鸢坐下,又让松苓抱圆圆下楼。
沈殊脸上少见飞过两抹绯红,“不说我的事,说说你罢。”
沈鸢一惊,还以为沈殊知道昨夜谢清鹤来过。
沈殊压低声音道:“陛下想开一家医馆。”
汴京的老幼妇孺数不胜数,多如江中鲤。
光靠郑郎中一人定是不行。
沈殊轻声道:“陛下想让太医院的太医每月在医院义诊一日,轮流值班,只为平民百姓看病。”
沈鸢脸上逐渐添了诧异之色:“这事,是谁说的?我不曾听见陛下说过。”
沈殊答非所问:“如今已经在选址了,我瞧那几间铺子,都是离竹坊不远。”
她朝沈鸢挤眉弄眼,“若那医馆是你接手,日后我们就真能日日见面了。”
很小的时候,沈殊就想把沈鸢揣在怀里,走到哪都带在身上。
那会母亲还曾戏谑,笑话沈殊。
“你这样和她形影不离,有朝一日成亲,难不成你还想带上这个小拖油瓶不成?”
彼时沈殊年岁尚小,板着一张脸纠正沈母:“小鸢才不是拖油瓶。嫁人又如何,我给她买个小院子,让她住在我隔壁就好了。”
沈夫人无语凝噎,对沈鸢母女都恨得牙痒痒。
沈鸢自己的生母搅得家宅不宁就算了,怎么小的还哄得自己女儿团团转。
身夫人恨铁不成钢,连着在沈殊面前上了几回眼药都不成,最后只能眼不见为净。
总归沈鸢年岁不大,就当给沈殊养只解闷的猫儿鸟儿。
那时沈殊真以为自己能护着沈鸢一辈子。
可惜世事无常。
不想兜兜转转,她竟还有机会日日见到沈鸢。
沈鸢皱眉。
她想起昨夜深夜来访的谢清鹤,沈鸢以为有谢清鹤在,自己定会一夜无眠。
不想竟是一觉睡到天亮,连谢清鹤何时离开,她都不知道。
沈殊窥见沈鸢脸上的迟疑,唇角的笑意敛去:“你是不是……不想和陛下说话?”
她反手握住沈鸢,沉吟片刻,“那我再想想法子,得先找人去探探陛下的口风。”
沈鸢踟蹰道:“姐姐,你觉得……陛下如何?”
沈殊凝眉,她和谢清鹤见面的次数并不多,知道的也少之又少。
沈殊细细思忖:“……陛下是明君。”
谢清鹤登基后,推行
的政策多是重商重农,兴修农田水利,百姓对谢清鹤多是赞不绝口。
沈殊漫不经心:“若我只是沈殊,定和百姓一样,对陛下只有敬重爱戴。可除了沈殊,我还是你的姐姐。”
沈鸢和谢清鹤之间的爱恨恩怨她看得分明,沈鸢双眉紧锁。
她对自己这个妹夫,实在谈不上喜欢。
当初沈鸢在宫里吃的苦,都是拜谢清鹤所赐。
沈殊越说越气:“他如今对你虽是还要百依百顺,可这本就是你该得的。我妹妹这么好,即便那人为你摘星捧月,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犯不着摆到明面上来说。”
沈鸢忍俊不禁:“我也没姐姐说的那样好罢。”
她一手抱住沈殊,脑袋抵在沈殊肩膀,如幼时一样挤在窗前看花。
沈鸢低声呢喃,窗外婆娑树影映照在她眼中。
“我只是……有点怕。”
沈鸢怕重蹈覆辙,也怕谢清鹤又一次言而无信,怕自己再次痴心错付。
她小声嘟哝,“我觉得自己有点杯弓蛇影了。”
沈殊不以为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这本就是人之常情。”
沈鸢满腹疑虑:“若是姐姐,会如何?”
沈殊笑笑:“我嘛,及时行乐。”
风从窗外吹过,残花满地。
沈殊抬眼望向园中青石板路上的落花,意有所指。
“我还是喜欢‘人生得意须尽欢*’,若这花在春日不开得灿烂,到了秋季,也依然会落败枯萎。”(*出自李白《将进酒》)
沈殊转首凝眸,“倒不如随心,也不枉费这短短一生。”
沈鸢眼眸动了一动。
乌云浊雾,一缕日光倏然穿破厚重的云层,细碎光影洒落在沈鸢眉眼。
……
知道沈鸢回宫时,谢清鹤正和元邵议完事。
他抬眼望向太监:“皇后回来了?”
还未到晌午,园中雨歇云散,众鸟齐鸣。
小太监拱手,毕恭毕敬:“是,娘娘说寻陛下有要事商谈。”
谢清鹤起身往偏殿走,冷声:“怎么不早点说?”
小太监颤颤巍巍。
自夏福公公得罪陛下后,养心殿的御前总管太监依旧是空的,一众宫人小心翼翼,唯恐触了陛下的霉头。
小太监胆战心惊,忙不迭搬出沈鸢。
“娘娘怕耽误陛下的要紧事,不让奴才通传。”
谢清鹤眉眼冷冽:“她是从宫外回来的?”
小太监不敢隐瞒,实话实说:“是。”
谢清鹤脚步一顿:“她可说……找朕何事?”
小太监一头雾水:“这……娘娘并未提起。”
跟在谢清鹤身后的元邵忽然出声:“下官兴许知道娘娘找陛下是为何事。”
谢清鹤稍稍驻足,他侧目,视线似有若无在元邵脸上掠过。
元邵是本朝最为年轻的探花郎,面若冠玉,目似明星。元邵跨马游街那日,汴京城中所有适婚女子挤得街上水泄不通。
谢清鹤眸光渐冷,手中的青玉扳指转了又转:“你何时见过皇后?”
元邵不卑不亢,从容应对。
“下官并未见过娘娘,只见过沈大姑娘。”
沈殊和离后,她身上的头衔再也不是元少夫人,只是沈大姑娘。
就连元邵自己也不曾发觉,提起沈殊时,他眼中是带笑的。
“昨日下官见到沈大姑娘,曾和她提过陛下有意让太医义诊一事。若下官没猜错,娘娘应是为了此事前来。”
谢清鹤侧眸:“你动作倒是比朕还快。”
元邵垂首敛眸:“下官不敢。”
他眼睛盯着地上摇曳的烛影,欲言又止。
谢清鹤眉心皱紧:“日后朕的事,不必在沈殊面前提起。”
元邵张了张唇,似是想要为沈殊辩解。
谢清鹤扬眉,唇角勾起几分似笑非笑的笑意。
“怎么,元大人连这都做不到?”
元邵双手抱拳:“陛下恕罪,下官曾答应沈大姑娘,不会对她隐瞒任何事,这事……恕下官做不到。”
小太监侍立在一旁,两股战战,双膝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上。
额头贴着地面,小太监身子抖如筛子,不敢抬眼看谢清鹤的脸色。
殿中杳无声息,静悄无人低语。
半晌。
谢清鹤冷笑一声,抬脚往偏殿走去。
明黄龙袍落在烛光中,熠熠生辉。
直至那抹黑影从殿前离开,小太监顿时瘫软在地,他拖着双膝朝前走。
“我的元大人呦,你可吓死奴才了。陛下终究是陛下,你怎么能当面这样说,也不怕得罪陛下。”
元邵抬眼,面不改色:“陛下生气了?”
“那可不。”
小太监一拍膝盖,颤巍巍起身,“得罪陛下于元大人有何好处,若是陛下发怒……”
小太监声音渐低,忽的想起谢清鹤并未训斥元邵半句。
小太监不明所以立在原地,他挠了挠头:“奇怪了。”
以谢清鹤的性子,若是元邵真得罪了他,只怕谢清鹤会当即将人拖下去,哪会一言不发就离开。
小太监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
偏殿烛光明亮,照如白昼。
沈鸢双手交握在一处,在殿中来回踱步。
远远瞧见从廊下走来的谢清鹤,沈鸢飞快回到青鸾牡丹团刻紫檀椅上,借着喝茶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
喝得急,沈鸢连着呛了好几声。
她一手捏着丝帕,叠声咳嗽。
明黄毡帘掀起,谢清鹤疾步入屋,一片薄薄的黑影笼罩在沈鸢脸上。
手中的茶杯自然而然被人接走,谢清鹤一手抚在沈鸢后背,嗓音稍沉。
“……还好吗?”
沈鸢连连摆手:“只是呛到了,并无、并无大碍。”
她扶着心口,又喝了两口水顺气。
来找谢清鹤这事和昨夜让他入屋时一样,纯粹是沈鸢脑子一时发热。
见到谢清鹤,沈鸢脑子空空如也,一时无言以对。
明亮光影横亘在两人中间,谢清鹤先一步开口。
“你来找我,是为了医馆的事?”
沈鸢愕然抬眸:“陛下怎么知道?”
谢清鹤揉揉眉心,半点也不想在沈鸢面前提起元邵。
沈鸢斟酌着开口:“我听姐姐说,陛下有意设义诊,让太医为百姓看病。陛下日理万机,若还要兼顾医馆的事宜,定然忙不过来。”
沈鸢小心翼翼的样子如针扎刺痛谢清鹤双眼,扳指握在掌心,勒出鲜红的印子。
谢清鹤脸上却半点不耐烦也无,他低声:“你想接手医馆?”
这话沈鸢在心中打了上百遍腹稿,没想到谢清鹤这般直截了当挑明。
她愣了愣,不甚自然朝谢清鹤颔首,沈鸢忐忑不安:“可以吗?”
她毛遂自荐,“我先前曾帮郑郎中料理过义诊的相关事宜,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也比旁人熟悉。还有,陛下若是不想我见外人,我也可以寻个管事充当门面……”
沈鸢滔滔不绝。
一字一句落在谢清鹤耳中,却全是对他的质疑和彷徨。
沈鸢仍是害怕谢清鹤,担心他如从前那样,将她困在九重宫阙之中,不许她见外人。
“管事就不必了。”谢清鹤淡声,“多一个也麻烦。”
沈鸢满腔腹稿化为乌有,她讷讷抬起头,那双浅色眼眸溢满失落和果真如此。
她起身朝外走,沈鸢福身:“陛下政事繁忙,我还是不叨扰了。”
那抹湖蓝色衣角从谢清鹤眼前掠过。
谢清鹤伸手拦住沈鸢:“医馆的事你拿主意就好,不必再多寻管事为你传话。”
沈鸢大吃一惊,瞪圆的瞳孔满是错愕和不可置信。
谢清鹤声音悠悠:“医馆才刚设立,杂事定然不少。若是赶不回来……”
握着沈鸢衣袂的手指缓慢往下移,谢清鹤圈住了沈鸢的手腕。
那一抹嶙峋瘦削的腕骨硌得他心中酸苦。
谢清鹤眼眸低垂,漫不经心道。
“若是赶不回来,你住在竹坊也无妨。”
沈鸢双眼亮起。
谢清鹤:“只是有一点,我会找两个会武功的婢女跟在你身边,以防万一。”
上回的火海终究在谢清鹤心中留下不可磨灭
的阴影,他害怕又有人盯上沈鸢。
谢清鹤向来目中无人,杀伐决断,此时此刻竟生出几分悔意。
谢清鹤往前半步,抬手拥沈鸢入怀。
若早知自己会有软肋的一日,当初就该赶尽杀绝,不给那群宵小之辈有可趁之机。
“别让我担心,沈鸢。”
谢清鹤俯身低首,温热气息洒落在沈鸢颈边。
沈鸢僵硬着身子,一动也不动。
她没回抱住谢清鹤,也不似之前那样浑身上下都写着“抗拒”。
沈鸢没有推开。
须臾,一声叹息在她耳边落下。
“日后有事,直接说就好,不必拐弯抹角。”
谢清鹤站直身子,漆黑瞳仁不偏不倚撞入沈鸢眼中。
他声音很轻。
“我永远都不会怪你。”
……
慈济堂设立后,沈鸢先捐了五千两银子。
汴京城中的世家夫人瞧见,也马不停蹄回府自掏腰包,唯恐怕落了不是。
沈鸢平日鲜少召京中的妇人入宫,只有在慈济堂一事上是意外。
沈殊坐在沈鸢身边,翻看手中的账本,一双眼睛都笑弯了。
“这些夫人姑娘都知道你不爱金玉,正愁没有机会给你送礼。好容易寻到这机会,那可不赶着上前邀功。”
世家女眷送来的银子都由松苓登记在册,账本写得满满当当,满打满算,竟有足足五万多两。
沈殊笑得眼睛都没了缝:“这些银子,够你折腾好些年了。”
沈鸢笑瞪了沈鸢一眼:“这才哪到哪,药材铺子伙计,哪一处不是用钱的地。”
百姓在慈济堂看病,若是良民,只需付一半的药钱。若是过了花甲之年的老人,则分文不收。
沈鸢凑到沈殊耳边,轻声细语。
“有的老人家腿脚不方便,我想让太医亲自上门为他们看病,这车马钱又是一桩支出。”
沈殊捂紧双耳:“好好好,玉竹,去我房里再拿五百两过来,不然我怕今日我都回不去了。”
沈鸢笑着拦下玉竹。
沈殊戏谑笑道:“怎么,良心发现了?放心,这五百两……”
沈鸢眼中攒满笑意:“五百两可能不够,还是一千两罢。”
沈殊气得砸了沈鸢肩膀两下。
她气鼓鼓:“你还真是胆子大,这话竟也说得出口。”
沈鸢笑着倒在榻上,叠声求饶:“好姐姐,好姐姐。”
她笑得坐不直身子,连连往后退去。
“姐姐,你饶了我,我再不敢了。”
沈殊收回手,两人都是气喘吁吁。沈殊从袖中掏出靶镜,对镜理云鬓。
沈鸢笑着探过脑袋,笑颜出现在镜中,和沈殊相视一笑。
“日后我定狮子大开口,直接和姐姐要两千金。”
镜中的沈殊瞪大双眼,靶镜丢开,沈殊转身将沈鸢压在炕上:“好啊你,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地下的圆圆看见母亲和沈鸢笑着闹成一团,也吭哧吭哧跟着爬上榻。
“母亲,圆圆也要,也要玩。”
一大一小压在沈鸢身上,她差点笑岔气。
四面忽的安静,悄然无声。
窗外朔风凛冽,侵肌入骨。
枯枝上落满莹白的雪珠子,天地间落满白茫茫的一片。
沈鸢惊呼一声,凑到窗前往下张望,她一只手伸到窗外。
簌簌雪珠子落在沈鸢掌心,逐渐融化成雪水。
“下雪了,姐姐快看——”
声音戛然而止。
熟悉的松檀香萦绕在沈鸢鼻尖,伸至半空的手指顿住。
沈鸢怔怔转过头,入目所及,是谢清鹤线条流畅的下颌。
一身银白底色翠纹织锦羽缎斗篷,谢清鹤不知有多少日不曾睡好,眼下晕染着一点乌青,眉眼间也藏有几分疲倦。
很稀奇。
沈鸢以前总觉得谢清鹤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累的时候,他永远是高不可攀,不可一世的。
可如今,谢清鹤身上竟也会有倦怠疲惫出现。
和沈鸢此刻的光彩照人判若两人。
沈殊和圆圆早就不知所踪,偌大的暖阁只剩他们两人。
适才玩闹一番,沈鸢鬓松钗乱,如乌云蓬松的发髻松松垮垮,鬓间的茉莉玉簪也不知掉在何处。
沈鸢骇然:“陛下、陛下怎么过来了?”
左右环顾一周,谢清鹤身后并无官兵侍卫,他身上穿的也是常服。
沈鸢好奇:“陛下是特意过来慈济堂?”
谢清鹤沉声:“嗯。”
沈鸢半跪着起身,取下漆木案几上堆着的账册。
“这是我刚刚和姐姐整理好的,还请陛下过目。”
账本上密密麻麻都是沈鸢的字,她对慈济堂几乎倾尽全力,处处深思熟虑。
“慈济堂共有三间抱厦,我想都留着给百姓看病用,太医每日见的病人也得控制在三十人之内,人太多,太医的精神也跟不上。若是误诊,只怕会适得其反。”
沈鸢絮絮叨叨,半晌不曾听见谢清鹤的声音。
沈鸢惴惴不安抬起头:“陛下,你怎么不说话?”
谢清鹤笑笑。
那声音清朗如玉,好似无瑕白玉,不染半点尘埃。
“继续说。”
沈鸢耳边泛起一点薄红之色,又搬出自己往日的纸笔。
“草药这事我还是想交给郑郎中来做,一来我不可能事事都亲力亲为,二来他并非那等贪财之人。”
窗外雪大如席,雪珠子洋洋洒洒,如搓棉扯絮。
暖阁中供着鎏金珐琅铜脚炉,赤红的火焰摇曳,照亮半隅角落。
沈鸢侃侃而谈。
先前面对谢清鹤的紧张不安陡然消失,沈鸢已经记不起自己上一回和谢清鹤这样心平气和说话是何时了。
四周静悄悄的,好像还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沈鸢仰起头。
谢清鹤不知何时睡了过去,他一手撑着头,就连睡觉时,谢清鹤的眉心依然不曾舒展。
这么……累的吗?
那怎么不在宫里好好歇息。
沈鸢自觉收住声,轻手轻脚下了炕,她悄声掩好门窗,又从榻上抱回自己的锦衾。
沈鸢身影娇小,庞大的一团锦衾挡在沈鸢眼前,她几乎看不见路。
跌跌撞撞行到炕前,沈鸢从锦衾后探出一双眼睛。
雪雾朦胧,暖阁并未掌灯,只有从窗外透进的一点光影落在谢清鹤脸上。
那张脸落在阴影中,忽明忽暗。
那双深黑眼眸轻阖,灰暗光影散落在谢清鹤四周,如薄雾笼罩。
这张脸,和沈鸢初见时并无两样。
沈鸢愣愣盯着谢清鹤看了许久。
耳边忽然落下一声轻笑,沈鸢遽然抬首,猝不及防对上谢清鹤一双笑眼。
“……锦衾不是给我的?”
沈鸢脸红耳赤,语无伦次:“我、我……”
一只手忽然朝沈鸢伸来,沈鸢下意识往后退开两三步。
随即才想起谢清鹤是想要取走自己怀中之物。
她往前半步。
下一瞬,沈鸢整个人连着锦衾落入谢清鹤怀里。
两人齐齐倒在身后炕上。
一声惊呼溢出沈鸢喉咙:“你你你……”
“陪我一会。”
谢清鹤眼中的倦色还在,他捏着沈鸢的手指,按着沈鸢的指骨玩。
沈鸢没话找话:“陛下……多久没睡了?”
“没多久。”谢清鹤声音淡淡,“就五日。”
“……五日还没多久?”沈鸢脱口而出。
她双手撑在炕上,差点撞上谢清鹤鼻梁。
沈鸢脸一红,飞快往后退开半步。
又觉自己此刻的姿势实在怪异,像是撑在谢清鹤身上。
沈鸢忙不迭又往后退去。
谢清鹤笑着握住沈鸢的手腕,他嗓音带着笑。
“……五日很久吗?”
谢清鹤指腹温热,贴着沈鸢腕骨的一侧。
爱不释手。
沈鸢双眉渐拢:“自然。”
哪有人会连着五日不曾合眼的。
谢清鹤忽的用力扯过沈鸢。
身子失重,沈鸢整个人跌落在谢清鹤胸膛。
两人视线在空中相撞。
沈鸢双眼惶恐。
谢清鹤抬手握住沈鸢耳边晃动的金镶玉耳坠,他唇角的笑意浅浅。
“可我有五日不曾见过你了。”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我不可能全然相信你
第七十五章
寒冬凛冽,雪满压枝。
四下杳无声息,静悄无人低语。
淡淡的松檀香萦绕在沈鸢周身,她身影僵硬,心口如有惊涛骇浪掀起。
这样的话,不像谢清鹤往日会说的,也不像他从前会做的事。
若是以前,他定直接让人将沈鸢带回宫里,哪里会如此刻一样,好声好气拥着沈鸢说话。
温热气息落在沈鸢瘦削白净的锁骨上,沈鸢耳尖点缀着一点绯红。
她松开手,背对着躺在谢清鹤身边。
“陛下劳苦,还是早些安歇罢。”
言毕,沈鸢不动声色往外挪开半步,试图悄声起身离开。
一只手从身后圈住了沈鸢,谢清鹤嗓音沙哑:“那你陪我。”
风雪簌簌,众鸟南下。
沈鸢身影紧绷,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乱动。
身后逐渐传来平缓气息,沈鸢绷着的身影舒展。
她垂眸低望,环着自己腰间的手臂清瘦有力,骨节分明。
沈鸢转首侧身,目光无声落在谢清鹤一双剑眉,而后又落在高挺如峰的鼻梁上。
沈鸢不记得自己盯着谢清鹤看了多久,困意不知不觉漫上眉眼,她缓缓睡了过去。
难得无梦。
再次醒来,将至掌灯时分。
沈殊悄声推门入屋,不知第几回凑到贵妃榻前打量沈鸢,好容易等到沈鸢睡醒。
沈殊长松口气,手背从沈鸢额头上离开。
她喃喃自语:“阿弥陀佛,你总算是醒了。再不醒,我就该去请太医来瞧瞧了。”
沈鸢茫然睁开眼,四下无多余的身影,只有沈殊坐在榻前絮絮叨叨。
炕上的漆木案几供着一方青花白地瓷梅瓶,瓶中立着几株红梅。
点点红梅点缀,灿若晚霞。
浅粉色的花瓣如盛装美人,飘然于云端。
沈殊自顾自睡了半日,回首望见沈鸢怔怔玩花招一处,好奇跟着抬眸。
她巧笑倩兮:“你这是怎么了,和你说话也心不在焉的,总不会还没睡醒……这红梅,是陛下送来的?”
白日也就自己和谢清鹤进过这屋子,除了谢清鹤送来的,沈殊在想不到旁人身上去。
“这是白玉梅罢?听说只有南边有,也只是难为它了,一路从南到北,竟还能开得如此好,真真是稀奇。”
沈殊取过红梅供沈鸢细细赏玩,沈鸢抬眸好奇:“陛下还在医馆?”
沈殊笑着道:“果真是睡糊涂了,陛下早回宫了。你可知你这一觉足足睡了两个时辰,想来这些时日你真的累惨了,不然也不会睡得这样沉。”
暮色四合,已经是掌灯时分,医馆上下陆陆续续都点起烛火。
沈鸢慌不择路,忙忙命松苓伺候自己起身更衣,她小声抱怨:“姐姐怎么不早点叫我,医馆的事可耽搁不得,先前本还想着今日看完账本,再……”
沈殊笑盈盈递上账本,笑着揶揄:“娘娘请看。”
沈鸢诧异翻开,除了自己的笔迹,账本中另夹有几张宣纸。
力透纸背,如蛟龙入海。
是谢清鹤所写。
沈殊轻声道:“这些陛下都看过了,他也觉得没有纰漏。”
沈殊接过松苓手中的美人锤,替沈鸢捶着美人肩。
“你啊,就是太紧张了。你也不是第一回开医馆,怎的先前没瞧过你这般紧张,事事亲力亲为仍觉得不够?”
沈鸢揉着眉心:“汴京城中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我,若是出了岔子,一来耽误百姓看病,二来也丢脸。我总要处处思虑周全,面面俱到。”
圆圆不知何时也跟着钻了进来,迈着小短腿趴在沈鸢膝上,鹦鹉学舌。
“面面,俱到。”
沈鸢笑着捏了捏圆圆的脸:“几日不见,怎么感觉瘦了?”
沈殊“哎呦”一声,匆忙捂住沈鸢的嘴:“这话你可别再当着她的面说,不然明日上街又该嚷嚷着买糖饼吃了。”
圆圆抚掌笑道:“糖饼、糖饼。”
沈殊推推沈鸢的肩膀:“圆圆整日子在你面前乱晃你都瞧不见,那渺渺呢?你有多久没见过她了?”
耳边恍惚想起谢清鹤那一声似是而非的埋怨,沈鸢张口就道:“五日。”
沈殊笑着调侃:“亏你还记得这样清楚,我还当你忘了呢。”
沈鸢笑笑:“怎么可能会忘,前两日我还让人给她送了狐裘。”
那本是沈鸢先前答应谢时渺的,可惜后来有了医馆这事,一直耽搁到现下。
谢时渺知道她近来忙得脚不沾地,也主动留在宫里念书。
……
南书房。
谢时渺坐在紫檀书案后,一颗心不在案上的功课,她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身上的墨绿织金缎狐裘,余光瞥见案几上的鎏金蟠花烛台,谢时渺眉心一皱。
“百岁,把这烛台撤下,还有这熏笼,让他们都搬远些,若是烫伤我的狐球怎么办。”
百岁依言照做。
谢时渺扶着百岁起身,在他面前转了一周,美滋滋开口。
“你觉得我这狐裘如何?”
百岁绷着一张脸,思忖良久,缓慢吐出两个字:“好看。”
谢时渺瘪瘪嘴,不乐意道:“你怎么一点好话也不会说,笨死了。”
百岁一本正经:“殿下若想要我学恭维话,我也可以立刻去学。”
谢时渺无语凝噎,她挥袖:“罢了,和你说不通,哪有人是这样恭维人的。”
她抬脚往外走,“我听说父皇今日出宫了。如何,他可回来了,是不是母后也跟着一道回来了?”
谢时渺迫不及待往外跑去,遥遥瞧见乌木长廊下的一道明黄身影,谢时渺再也等不及,笑着往谢清鹤飞奔而去。
却在离谢清鹤三步远时急急刹住脚步。
谢时渺往后张望:“……母后呢?”
一面说,一面还不忘提起拢紧身上的狐裘,深怕染上尘埃。
谢清鹤垂下眼眸,漫不经心转动手中的扳指:“你身上的狐裘,朕好像第一回看见。”
谢时渺笑着捧住自己的双脸,眉开眼笑:“好看吗?”
谢清鹤淡声:“好看。”
谢时渺心满意足,满脸堆着笑意,心花怒放。
百岁亦步亦趋跟在谢时渺身后,不懂同样是得到“好看”两字,谢时渺怎对自己吹毛求疵,对谢清鹤却笑得那样开心。
她拉着谢清鹤的手,喜笑颜开:“这是母后亲手给我做的。”
谢清鹤眸色一顿,薄唇微启:“你母后做的?”
谢时渺重重点头:“母后前两日给我送来的。”
谢清鹤黑眸冷冽:“……是吗?”
谢时渺一心扑在自己的狐裘上,哪里还顾得上身旁面若冰霜的谢清鹤。
“母后还说,之后换季都会给我做一身新衣。”
谢清鹤脸上的笑意刹那消失殆尽。
少顷,他缓慢掀唇。
“她对你还真是上心。”
谢时渺笑得眼睛都弯成弓月:“母后对我自然是上心的。”
她后知后觉,扬起一张小脸。
“父皇,母后给你送了什么?”
谢清鹤答非所问:“今日的功课做完了?”
谢时渺今日只顾着欣赏自己身上的狐裘,哪里还顾得上功课。
她目光闪躲,声音含糊不清:“
我、我……”
谢清鹤面不改色:“我听夫子说,你不太精通算术。”
谢时渺目光无处安放,讪讪垂下脑袋,小姑娘脸上哪还有半点笑,垂头丧气,耷拉着双耳说不出半句话。
谢时渺低低:“嗯。”
谢清鹤泰然自若:“明日开始,算术题再增加二十道。”
谢时渺本就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哪里容得了旁人说自己半句不好,她一声辩解也没有,点头应了一声:“好。”
檐下还在飘着雪珠子,谢时渺怀里揣着鎏金暖手炉,目送谢清鹤离开。
她狐疑转向百岁。
“父皇怎么了,怎么感觉他兴致不高?”
谢时渺小声嘀咕,“难不成是朝中又有人惹父皇不快了?”
百岁沉默不语。
谢时渺皱眉:“你怎么不说话?”
百岁垂着双手:“兴许是……皇后娘娘不曾给陛下做新衣。”
谢时渺眉角微扬:“父皇怎么这样小气,连这点小事都斤斤计较。再说,母后那么忙,哪里还腾得出手给父皇做新衣,父皇也太不懂事了。”
百岁板着一张脸,不太好当面戳穿谢时渺。
收到沈鸢新裁的狐裘前,谢时渺也闷闷不乐了好些日子。
和刚刚的谢清鹤如出一辙。
谢清鹤带着一身冷气回到养心殿。
小太监亦步亦趋跟在谢清鹤身后,战战兢兢低着脑袋。
谢清鹤转首侧目:“有话就说。”
小太监忐忑不安,颤抖着双膝上前:“陛陛陛……陛下,娘娘刚刚打发人送来东西。”
谢清鹤驻足片刻。
凝结在眉宇间的冰霜悄然消失,谢清鹤勾唇。
廊下悬着的象牙雕灯笼摇摇曳曳,昏黄光影淌落在谢清鹤黑色眼眸中。
他淡声:“……送了什么?”
小太监笑着道:“娘娘许是见陛下近来胃口不佳,让人送了一盅鹌鹑汤过来,还有一小盘糖渍小番茄。”
小太监朝后看一眼,立刻有宫人提着攒盒上前,攒盒掀开,银丝白玛瑙盘中的小番茄颗颗圆润饱满,上面还洒着一点细碎的金箔。
小太监言笑晏晏:“娘娘特意吩咐过,说是陛下不喜酸的,让人又多添了一勺蜂蜜。”
夜色氤氲,远处传来鼓楼的钟声,钟鸣罄响。
谢清鹤眉眼带笑:“赏。”
小太监笑得更欢,恨不得将攒盒中那一盘小番茄夸上天。
夜色无声笼罩在皇城上空。
雪珠子洋洋洒洒,轻盈飘落满地。
……
医馆是在一个大雪天开张的。
起初还有百姓将信将疑,后来见坐诊的都是太医院的太医,且诊金也不贵,纷至沓来,差点踏破慈济堂的门槛。
慈济堂以老幼妇孺为先,好些妇人都乐意到慈济堂看病。
百姓站在慈济堂前,交头接耳。
“我听说着慈济堂是当今皇后娘娘带头办的,皇后娘娘当今是菩萨心肠。”
“可不是,我阿娘前些日子在门口摔了一跤,站都站不稳,没想到慈济堂的太医竟还亲自上门,为我娘看病。这若是放在以前,那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慈济堂请的都是太医,比我们镇上的赤脚大夫好多了。两三剂药下去,我的咳疾竟好了。”
“别的不说,若不是慈济堂为妇人舍药不用钱,我家那位哪里舍得让我出来看病。他就是个黑心肝的,巴不得我早点死。”
众人议论纷纷,却也是有规有矩,没有人敢在慈济堂前捣乱。
慈济堂后还有一个小厨房,专门为病人煎药。
沈殊在后院逛了一圈,笑着去寻沈鸢。
“你做事真是滴水不漏,竟还为病人煎药。”
沈鸢摇摇头:“这事是一个婶婶提醒我的,说有人家把药包拿回去后,不让家中女儿吃,干放着等日后儿子病了再吃,这样还不用花钱买药。”
沈殊瞠目结舌:“这不是人,是畜生罢?女儿的命不是命,只有儿子才是。”
沈鸢冷笑:“拿他们和畜生相比,也是辱没畜生了,虎毒还不食子。”
沈殊长叹口气:“只是这样难免受累,生着病,还要跑来跑去,每日过来慈济堂喝药。”
沈鸢粲然一笑:“这个姐姐不必担心,说起这个,还多亏了圆圆。前日我见圆圆在厨房拿了好些点心往后面的小巷子跑,我还当她是嘴馋,不想那些点心竟是给小巷中的孩子。”
沈鸢扼腕叹息,“那些孩子无父无母,终日以乞讨为生。他们腿脚灵活,对城中各处都比旁人熟悉。”
沈殊恍然:“你是找他们送药?”
沈鸢点点头:“每人一日十文钱,衣食住行都是由慈济堂一手操办,不用他们再另外花钱,也省得他们居无定所,风餐露宿。”
沈鸢莞尔,“待他们大些,再让他们跟着管事识字算账,日后若是离开慈济堂,也能为自己谋生。”
沈殊笑着道:“这个主意好,真真是一举两得,也省得再为他们另寻出路。”
说话的功夫,又有管事过来找沈鸢。
沈殊不便继续打扰,带着圆圆一道从后门离开。
一辆青色马车等候许久,一人站在马车旁,不知在雪中等了多久。
圆圆嘿嘿一笑,扑棱着双臂朝元邵跑去:“元、元邵!”
元邵伸手捞起圆圆,他朝身后的沈殊伸出手:“走罢。”
沈殊迟疑片刻:“不是说不用来接我的吗,若是被旁人瞧见……”
车帘挽起,却见案上瓶中供着数枝白玉梅。
沈殊诧异:“这白玉梅……你是从何得来的?”
元邵面色如常:“向陛下讨要的。”
他抬眸,“你不是说喜欢吗?”
沈殊愕然,一双眼睛都瞪圆了:“你亲口向陛下讨要的?你怎么……”
元邵双眉稍拢:“怎么,不是你喜欢的?”
沈殊一时语塞:“我是喜欢,只是没想到你会为这事和陛下开口。”
于她而言,元邵如山涧雪,遥不可及。
马车骨碌碌往前行去。
医馆渐渐上了正轨,沈鸢也不必日日留宿在竹坊。难得一日回到久违的棠梨宫。
谢时渺趁谢清鹤还在和朝臣议事,先一步奔到棠梨宫。
“母后,你可算回宫了。”
谢时渺一双小手紧紧抱住沈鸢,爱不释手。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谢时渺才会从心口生出几分对圆圆的羡慕。
羡慕她不受公主身份的桎梏,可以随时去寻沈鸢。
沈鸢笑着抱起谢时渺:“怎么过来还带着书,你刚从南书房回来?”
谢时渺眼珠子滴溜溜转动:“不是,我算术不太好,父皇让我每日多多做题。”
谢时渺半张脸抵在沈鸢白皙如玉的锁骨上,怯生生道。
“母后,我是不是很笨,总是算错了。”
谢时渺鲜少在沈鸢面前示弱,沈鸢心软了两三分,搂着谢时渺哄道。
“胡说什么,是你父皇待你太严厉了。”
她携谢时渺往暖阁走去,在书案前坐下。
沈鸢先前学过理账,在算术上颇有一番心得。
她让松苓送来纸笔:“你这道算错了,应该是这样解的。”
谢时渺伏在书案上,全神贯注。
末了,又盯着沈鸢看了许久。
沈鸢心生疑虑,笑着为谢时渺扶好玉簪:“怎么了,可还有哪里不懂。”
谢时渺扭扭捏捏,往沈鸢的方向靠近半步,她两只手环着沈鸢的臂膀。
“母后,你可教过圆圆算术?”
沈鸢唇角挽起一点笑:“不曾,她自有夫子,再不济,也有姐姐,怎会轮到我。”
谢时渺心生雀跃,刹那转悲为喜:“那就好,日后母后也只能教我一人,什么圆圆方方都不可以。”
谢时渺骨子里的强势像极了谢清鹤,沈鸢无奈莞尔:“知道了。”
她近日想起谢清鹤比先前多了许多,自从医馆开张后,谢清鹤日日都让人送一株白玉梅,沈鸢晨起时总能看见瓶中多了一株新的白玉梅。
拼拼凑凑,沈鸢瓶中竟攒了十来株白玉梅。
她同谢清鹤,也有十来日不曾见面。
沈鸢捧着热茶,慢条斯理喝了两口。
“你这些日
子,可有见过你父皇?”
谢时渺实话实说:“自然见到了。”
她起身,好让沈鸢看清自己身上的狐裘,“父皇还说母后给我做的狐裘好看。”
沈鸢挑眉:“这话是他说的?”
“自然是真的。”
谢时渺学着谢清鹤当日的样子,绷着一张脸颔首:“好看。”
暖阁花团锦簇,一众宫人都捂嘴忍俊不禁。
窗前的谢清鹤脚步一顿。
透过半撑着的支摘窗,谢清鹤隐隐瞧见里边的一点光景。
烧蓝点翠花鸟纹屏风上映着两道相拥而笑的身影,釉彩百花景泰蓝瓶中供着十来株白玉梅。
酸枝木镂雕镶理石八角几上供着一方景泰蓝三足象鼻香炉,炉中青烟袅袅。
点的并非是谢清鹤常用的松檀香,而是沈鸢喜欢的甜梦香。
棠梨宫许久不曾有这样的笑声传出。
先前在棠梨宫,沈鸢总是病怏怏的,半点精神也无,唯有在对着谢时渺,才会强撑着挽起一点笑颜。
谢清鹤穿过廊庑。
自有宫人为他挽起毡帘。
谢时渺伏在沈鸢膝上,由着沈鸢为她细细挽发。
猝不及防瞧见谢清鹤的身影,谢时渺唬了一跳:“父皇,你不是在御书房吗?”
谢清鹤淡声:“刚议完事。”
他目光往下,似有若无掠过谢清渺,“起来说话,别压着你母后。”
谢时渺登时坐直身子,还不忘为自己正名:“我不胖的,不会压到母后。”
她悄悄拽了拽沈鸢的衣袂,瓮声瓮气:“母后,渺渺可是压疼你了?”
谢时渺满怀歉意,哪有平日的嚣张跋扈,她吸吸鼻子,“渺渺日后再也不吃肉了,这样母后就可以抱渺渺了。”
沈鸢哭笑不得。
谢时渺再接再厉:“我明日若是有算术题不会做,可以来找母后吗?”
谢清鹤冷不丁开口:“夫子教的你听不懂?”
谢时渺嘟哝:“也不是听不懂,只是夫子年岁大了,少不得啰嗦两句,比不得母后说的有趣。”
谢清鹤泰然自若:“正好,朕今日刚为你寻了几位伴读。”
谢清鹤轻描淡写,“你们年岁相仿,应当说得上话。”
谢时渺难以置信:“母后,我……”
沈鸢接过谢清鹤递来的竹简,翻开瞧了两眼:“这几家的公子和姑娘我都见过,确实聪慧,也不是那起贪慕权势的人。你若见了,定会喜欢。”
谢时渺喃喃自语:“我才不喜欢。”
她声音说得极低,沈鸢听不清:“你说什么?”
谢时渺扬眸:“母后何时见过他们,他们比渺渺还聪慧吗?”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好比这上面的胡二姑娘,我曾见过她五步成诗,还有这符小公子,他擅骑射……”
谢清鹤亲自为谢时渺挑的伴读,自然是精挑细选。
谢时渺一张脸都黑了。
沈鸢笑弯了腰:“你当真信了?”
她将竹简摊在谢时渺眼前,“他们各人各有所长,你父皇都在竹简上写了。”
谢时渺抿唇:“母后就那么相信父皇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暖阁中的两人都陷入沉默。
沈鸢抬眸,目光和谢清鹤对上,又飞快移开。
她扶着谢时渺的发髻,轻声细语。
“你先回去罢,母后这两日都在宫里,你有不会做的,只管来找母后。”
谢时渺一步三回头,念念不舍。
窗外飘着鹅毛大雪,殿中宫人识趣退下。
谢清鹤随沈鸢行至窗前,两人伫立许久,目送谢时渺的步辇离开。
风声鹤唳。
谢清鹤嗓音喑哑:“刚刚怎么不回答渺渺的问题?”
烛光摇曳,满屋寂静。
沈鸢转首侧目,脸上平静坦然。
“有些事,我不想在渺渺面前提起。”
沈鸢不想让谢时渺和自己小时候一样,无助看着生母歇斯底里咒骂生父。
她不想谢时渺那么早看见那些不堪。
谢清鹤眉心紧皱,郁郁之色映在漆黑瞳仁中。
沈鸢声音轻轻,如一段无形的缰绳紧紧勒住谢清鹤的脖颈。
一点点凌迟。
“谢清鹤,若我说我如今对你是全然的信任,那是不可能的。你不会信,我也不会。”
勒在谢清鹤脖颈的缰绳好似一点点收紧,谢清鹤气息忽急。
他瞳孔骤紧,千言万语涌到唇间,谢清鹤竟半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
兰因絮果,本就是他亏欠沈鸢在先,谢清鹤无从辩驳。
脖颈上的缰绳又一次收紧,谢清鹤差点喘不过气。
眉眼低垂,谢清鹤唇角勾起一点浅淡苦涩无奈的笑意:“我知道了。”
万籁俱寂,园中半个多余的人影也无。
一片沉寂中,谢清鹤忽的听见沈鸢低声呓语了一句。
“不过我如今……也在学着开始相信你。”
很轻很轻的一声。
缰绳滑落在地。
谢清鹤诧异望向沈鸢。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沈鸢连半个眼神都没给他……
第七十六章
窗外雪色连成天,寝殿烛光通明,照如白昼。
沈鸢手中抱着谢时渺昨日送来的狐裘,一手拿着针线,小心翼翼拆开补着边上的一个破洞。
入冬后,谢时渺恨不得日日将狐裘嵌在身上,到哪都得穿着。
前日不知在哪里烧了一个破洞,谢时渺面色铁青,差点杖责了跟随的宫人。
好在百岁及时将她拦下,又悄悄打发宫人来请沈鸢过去。
松苓扶着烛台,一手挡风,一面凑近沈鸢。
“这是双线织法,算不上难,娘娘何不交给尚衣局的绣娘,也省得眼睛受累。”
沈鸢粲然一笑:“若是知道这狐裘落入旁人之手,只怕谢时渺能将东宫的天花板都翻了。”
谢时渺前些日子搬入东宫。
为这事,朝堂上的臣子吵得不可开交,还有几个老臣不惜以死劝谏,扬言女子做太子,有悖祖先,实乃我朝之大不幸。
谢清鹤面无表情高坐在龙椅上,就连言官一头撞死在金銮殿,谢清鹤也无动于衷。
血流成河,斑驳血迹沿着青玉台阶一路往下,蜿蜒满地。
谢清鹤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扳指,轻飘飘丢下一句:“拖下去。”
金銮殿悄然无声,静悄无人低语。
一众大臣宫人乌泱泱跪了满地,为首的崔武皱紧双眉。
谢清鹤骨子里的狠戾无情其实一直都在,只有在对着沈鸢的时候,才会收敛一二。
金銮殿的事很快传入沈鸢耳中,她匆忙赶过去,入目是谢清鹤立在龙椅前的颀长身影。
长身玉立,昏黄烛光勾勒在谢清鹤清瘦的轮廓。
早有宫人将地上的狼藉洒扫干净,沈鸢款步提裙,一步步朝谢清鹤走去。
松檀香无处不在,萦绕在沈鸢周边。
谢清鹤缓慢转过身,剑眉紧拢:“你怎么过来了?”
他自然而然捂着沈鸢双手。
出门得急,沈鸢连暖手炉都忘记带上,一双手在冷风中冻得冰冷通红。
谢清鹤掌心的灼热一点点传到沈鸢指腹,两人宽松的衣袖叠在一处。
沈鸢蹙眉不解:“你也太心急了,渺渺才多大,这么早就让她搬入东宫,难免落人口舌。”
谢清鹤抬手揉着眉心。
“她也不小了,早点说清也好,省得有人心术不正,觊觎皇位。”
皇帝膝下只有以女,宗亲跃跃欲试,恨不得将族中的好儿郎都过继在皇后名下,还有人三天两回催着谢清鹤选秀。
谢清鹤烦不胜烦,直接让谢时渺入主东宫。
沈鸢忧心忡忡:“你就不怕朝臣对此会有异议?还有渺渺那里,她如今年岁尚小,怎能遭得住这么多人的指责。”
古往今来,女子为帝简直是闻所未闻。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沈鸢同天底下大多母亲一样,不求谢时渺大富大贵,只求她一生平安喜乐。
谢清鹤笑笑,不以为意:“你也太小瞧她了。”
沈鸢不信,私下悄悄去寻谢时渺,哪曾想谢时渺和谢清鹤同出一脉。
她仰着脑袋,嗤之以鼻。
“皇位迟早是我的,入主东宫也是早晚的事,我有什么好怕的。”
她完美继承了谢清鹤的野心和对权力的渴望,也对追逐权力一事乐此不疲。
沈鸢无言以对。
思及那日谢时渺对皇位的野心勃勃,和前日对狐裘心疼不已谢时渺,沈鸢忍俊不禁。
“渺渺这孩子,虽说如今性子不再似以前那样喊打喊杀,可到底太急了些。”
松苓笑着道:“那是殿下看重娘娘送的东西。再说,殿下身边还有百岁。我瞧他性子沉稳,为人也老成持重,可堪大任。有他在,娘娘也可安心些。”
狐裘上的破洞不难补,金丝银线都是宫里现成的。
谢时渺从南书房回来,沈鸢正好剪短手中的针线,她双手提着狐裘在空中抖了抖。
谢时渺欢天喜地接过,在烛光中细细打量,果然看不出一点破绽。
她美滋滋解下氅衣,换了狐裘披上。
余光瞥见案几上的烛台,连连往后退开两三步。
沈鸢笑着道:“怕什么,若真烧着了,母后再给你补就是了。”
她一手揉着自己肩颈,一面让松苓取来美人锤。
谢时渺乖巧接过,伏在案上为沈鸢捶腿捏肩。
谢时渺抿唇:“我可舍不得母后这么辛苦。”
沈鸢抬着谢时渺一张小脸往前:“那是谁前日在东宫大发雷霆,若不是你,我也犯不着这样匆匆忙忙,怕惹了我们殿下不快。”
谢时渺脸红耳赤,半张脸埋在沈鸢掌心,她不悦皱眉。
“母后言重了,我哪有大发雷霆。”
她连打人都不曾。
若是放在以前,这事都称得上是稀奇了。
沈鸢柔声细语:“日后若是做了太子,你更要谨言慎行。”
谢时渺不明所以:“太子不是比公主地位高吗,这么我连发火都不能了?”
沈鸢笑着道:“就算是你父皇,也不能事事随心所欲。枉顾礼法的,是昏君,不是明君。”
谢时渺似懂非懂,她一张小脸紧皱在一处:“竟连随心所欲都做不到,那还有什么乐子。”
沈鸢循循善诱:“再怎么随心所欲,也不能由着性子胡来。”
“什么算胡来。”
谢时渺一双如葡萄的眼珠子转动,余光瞥见侍立在落灯罩旁的百岁,谢时渺轻声呢喃。
“若是我做上皇帝,可以为百岁脱去奴籍吗?这应当不算胡来罢。”
百岁是犯官之后,谢时渺曾求过谢清鹤三四回,让他脱去百岁的奴籍,谢清鹤不肯点头。
沈鸢抬眸朝百岁瞥去一眼。
百岁不动如山,那张冷冰冰的面孔上寻不到一点裂痕。
他入宫时还小,如今却也是个身量不小的少年。
沈鸢和松苓使了个眼色,松苓心领神会,带着百岁一道离开。
殿中烛光晃晃悠悠,无声落在地上的狼皮褥子上。
缠枝牡丹翠叶熏炉炉壁在烛影中泛着冷白的微光,白雾氤氲而上,如身在云端。
谢时渺忐忑不安,拿眼珠子细细觑着沈鸢的面色:“母后,你怎么不说话?”
沈鸢慢条斯理捧着茶盏,轻轻呼气。
“你想我说什么?”
沈鸢一针见血,“替你为百岁求情?”
谢时渺目瞪口呆。
小心思被沈鸢戳穿,谢时渺干脆破罐子破摔,绷着一张小脸道。
“母后怎么知道的,父皇同你说了?”
沈鸢摇摇头:“是我自己猜的。”
她试探开口,“是你想帮他脱奴籍,还是百岁自己求的恩典?”
谢时渺不以为然:“不都一样吗?这宫里哪有人真愿意为奴为婢一辈子,且百岁这人确有真才学识,即便没有我,日后他也能靠自己脱籍。”
沈鸢抬眉,忍不住溢出一声笑。
“既知道他有这样的能耐,为何还这般迫不及待求你父皇?”
她目光缓缓落在谢时渺脸上,带了一点审视的感觉。
时至今日,沈鸢后知后觉,她终于知晓谢清鹤当初那话是何意。
谢时渺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她有着这个年岁孩童不该有的早慧成熟。入主东宫这事,只怕谢时渺早就期盼许久。
那些臣子的劝谏,半点也撼动不了她的勃勃野心。天家的机关算尽,在谢时渺身上一点点彰显。
谢时渺仰头望向半撑着的支摘窗,宫人遥遥立在乌木长廊上,飘摇的雪珠子断断续续落在园中。
那些宫人之中,也有和谢时渺形影不离的百岁。
谢时渺漫不经心:“自然是想让他对我心生亏欠。”
谢时渺为百岁求来的恩典,和百岁靠自己得到的,终究是不一样的。
心中早有所料,可无端听见谢时渺这一句,沈鸢心口仍是百感交集。
她悠悠叹了口气。
“这些……是你父皇教你的?”
“自然不是。”谢时渺晃动脑袋。
沈鸢无声松口气:“那就好。”
不然她真的想同谢清鹤好好争辩一番,哪有人这样教孩子的。
谢时渺口无遮拦:“父皇说,他若是我,只会让百岁跟在自己身边做一辈子的奴才。”
沈鸢差点被茶水呛住,连声咳嗽,她诧异瞪圆双目:“……什么?”
她拍案而起,在寝殿中来回踱步,沈鸢怒不可遏:“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竟然这么早就……”
谢时渺乖乖扬起脑袋,求知若渴:“母后,父皇说错了吗?”
“他……”
一语未落,长廊下忽然转出一道修长的身影。
宫人齐齐福身,向谢清鹤行礼。
抬步入殿,炕前的一大一小都不曾分自己半个眼神。
谢时渺装模作样捧着茶盏,一对眼珠子转动飞快。
谢清鹤目光越过谢时渺,落在沈鸢脸上:“怎么都不说话?”
谢时渺溜之大吉:“我今日的功课还没做完,就不打扰母后和父皇了。”
她仓促欠身,逃之夭夭。
谢清鹤坐在谢时渺先前的位置上,淡声:“渺渺和你说什么了,她又闯祸了?”
沈鸢眼都未抬,甩帘入了里屋。
湘妃竹帘在空中摇曳,洒落下片片细碎的光影。
谢清鹤眼中掠过几分诧异,案上茶水映着谢清鹤勾着的嘴角。
他难得看见沈鸢对自己发脾气。
一汪平静无波的秋水如有石子坠落,荡起无尽的涟漪。
谢清鹤笑着跟在沈鸢身后。
贵妃榻上倚着一人,沈鸢歪靠在青缎迎枕上,一头乌发鬓松钗乱,散落在身后。
她背对着谢清鹤,显然不想和谢清鹤说话。
光影流落满地,谢清鹤踩着烛光行到贵妃榻前,他嗓音沉沉,似是还带着笑。
“渺渺和你告状了?还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什么了?”
说到后半句时,谢清鹤眼眸骤暗,讳莫如深。
为着谢时渺迁居东宫一事,朝中众臣众说纷纭。
谢清鹤不想沈鸢听见那些难听。
先前有两个老太监吃醉酒,躲在墙角嚼舌根,说当今皇后品行有亏,如今朝中乱成一锅粥,她竟连一句都没有劝谢清鹤。
还笑沈鸢被废是早晚的事。
当夜那两人就被乱棍打死,一个活口也没留。
之后几日,宫中风平浪静。宫人提心吊胆,无不守口如瓶。无人敢提起那两
个死在乱棍之下的老太监,也无人敢在沈鸢面前搬弄是非。
谢清鹤一双黑眸阴翳冷冽。
沈鸢遽然转首,愤愤望着谢清鹤。
那双琥珀眼眸瞪圆,如小猫伸出尖锐的爪子,蓄势待发。
“陛下做的事,难不成自己也不清楚吗?”
沈鸢怒目而视。
谢清鹤不明所以,还当沈鸢是知道那两个老太监的事。
“你知道了?”
他皱眉,“那两个太监是死有余辜,若是不严惩,他们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沈鸢莫名其妙:“什么太监?”
谢清鹤一怔:“没什么,处置了两个犯宫规的太监罢了,你刚刚说的是什么事?”
想到谢时渺前脚刚走,谢清鹤好奇,“和渺渺有关?”
沈鸢冷哼一声:“她想为百岁求个恩典,这事你知道吗?”
谢清鹤颔首:“她还说了什么?”
若只是为百岁脱奴籍,沈鸢定不会发这样大的肝火。
沈鸢原封不动照搬谢时渺的话:“她说是你教她的?”
谢清鹤抬眼,没有否认。
“你可知百岁家中是因何犯事?”
沈鸢愣住:“不是说他父亲科考泄题吗?”
百岁的父亲本是主考官,当年科考舞弊案闹得沸沸扬扬,后来查出是主考官为一己私欲,将考题私自透露给考生,以此换取高额的酬金。
百岁一家流放的流放,为奴的为奴。
沈鸢上下打量谢清鹤两眼,满腹疑虑:“总不会他父亲是被冤枉的罢?”
“没有,铁证如山,他父亲收取贿赂是真,泄露考题也是真。”
谢清鹤轻声,“这事人人皆知,若日后百岁脱奴籍入官场,你觉得旁人怎会看他,又如何看渺渺?”
沈鸢于心不忍:“幼子无辜,他当年那么小,他父亲做的事,和百岁有什么干系。”
谢清鹤深深望着沈鸢。
“可旁人不会这么想。若他只是一个奴才,自然不会有人眼红他。可若是他脱了奴籍成为渺渺的幕僚,必有人说渺渺识人不清,用人不贤。”
谢清鹤简明扼要,“以他如今的才干,还不配渺渺为他遭受那些骂名。”
天下贤能名士多如江中鲤,实在没有必要为那样一人背负骂名。
沈鸢凝眉轻哂:“你们还真是……机关算尽。”
谢清鹤捏着沈鸢的指骨:“渺渺是我和你的孩子,我总要为她谋划。”
沈鸢抽回手,蛾眉稍蹙。
总觉得谢清鹤近来有点奇怪,像是迫不及待将谢时渺推向龙椅。
沈鸢戒备望向谢清鹤,眉心紧皱。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谢清鹤低垂着眉眼,黑眸聚精会神。
漆黑瞳仁中只映着沈鸢一人的身影,谢清鹤弯唇,好整以暇道。
“……心悦你,算吗?”
沈鸢陡然睁大双眼。
猝不及防的一句表白心迹,是她从前未在谢清鹤口中听过的。
她一时语无伦次,红唇张张合合。
“你、我……”
沈鸢别过脸,目光躲闪,“我说过,我对你不是全然的信任。”
“我知道。”谢清鹤尾音含笑。
沈鸢咬唇:“最多只有两分。”
她以为谢清鹤会失望,会落寞。
可是没有。
谢清鹤那张脸一如既往,并未流露出半点失落之色。
四目相对,沈鸢眼中的狐疑渐深。
谢清鹤笑着道:“已经很好了。”
他敛眸,唇角笑意缓慢敛去。
“沈鸢,你还愿意相信我……已经很好了。”
沈鸢沉默许久。
半晌,她轻轻“嗯”了一声。
……
寒冬腊月,朔风凛冽。
圆圆坐在元邵膝上,一只手捏着糖葫芦,一只手握着九连环。
她还是学不会九连环。
元邵每日都会教她,过后又忘了。
偏偏圆圆还乐此不疲,缠着元邵要人教。
秋千在空中晃动,圆圆嘿嘿一笑:“元邵,再高点,再高点。”
几番来回后,圆圆又凑过去,指使元邵给她解开九连环。
一面看,还一面埋怨。
“元邵,太快了,记不住。”
圆圆啃着冰糖葫芦,一双眼睛笑如弯月,抱着自己的冰糖葫芦吭哧吭哧啃得起劲。
明日是除夕,沈殊本想留沈鸢在竹坊用晚膳,沈鸢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明儿是宫宴,我只怕脱不开身。”
沈殊狐疑抬眸,笑着道:“我还以为你会寻个由头避开。”
往年宫宴,沈鸢多是装病不见外人。
沈鸢弯了弯嘴角,眉眼低敛。
“医馆的事亏得有城中的姑娘夫人出手相助,论理,我该去一趟的。”
她往楼下望去,“圆圆如今说话,倒是比以前好了许多,不再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沈殊长吁短叹:“好容易才改过来的,如今是比以前好了不少,改成三个字三个字往外蹦。”
沈殊无奈摇头,“还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圆圆做什么都懒懒的,若不是元……元邵,她连话都懒得说。你们家渺渺却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在念书,这都快除夕,竟还待在寝殿做功课。”
沈鸢莞尔:“圆圆这样就很好,渺渺她……太聪明太早慧了,有时我都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再怎么聪明,那也是孩子,她也想日日同你在一处。别的不提,渺渺早慧也不是坏事,她是殿下,如今又入主东宫,日后可是要……”
沈殊及时收住声。
沈鸢无可奈何,叹息两声:“我何尝不知道,只是可怜她日日挑灯夜读,也不知道陛下是如何想的,像是赶鸭子上架,恨不得渺渺明日继位似的。”
沈殊眼疾手快捂住沈鸢的嘴:“这话可不能乱说,让人听见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沈鸢躲在沈殊后笑笑:“我不说就是了,姐姐不必如此慌张。”
如今的沈鸢脸上哪有半点对谢清鹤的畏惧不安,提起谢清鹤也面色如常,不似之前那样恨之入骨。
沈殊无声在心中为沈鸢松口气,她总是不想沈鸢揣着恨意过一辈子的。
那样和戴着枷锁跳舞有何区别,生不如死。
沈殊飞快抹去心中的胡思乱想,朝沈鸢笑道:“还有一事我差点忘记了。玉竹,把东西拿过来。”
玉竹应声而入,她手上提着大包小包。
“这些都是医馆送来的,多是病人感恩娘娘的恩德。我们姑娘本来不肯收的,只是那些老人家执意不肯。”
地上堆着的多是瓜果,沈鸢目瞪口呆:“怎么这么多?这些都是他们辛辛苦苦的收成,我怎好收下。可知他们家在何处,我让人送回。”
沈殊扶着她坐下:“若不是我拦着,只怕他们能送过来更多。放心,那些老人家我都给他们包了人参灵芝,年轻一辈送来的我也都给了压岁锞子,没让他们空手离开。”
地上的农物堆得沈鸢无处落脚,她满脸愕然,可眉宇间的雀跃却掩饰不住。
“我挑一点带回去,剩下的送回慈济堂罢,也给后院那些孩子尝尝鲜,我先前也让松苓备下赏银,等会一起送过去,这些日子也辛苦他们了。”
地上还有几个新鲜的板栗,沈鸢瞧着新鲜,揣在袖中带走。
她先回了棠梨宫,正好谢时渺和谢清鹤都在。
先前答应给谢时渺带东西回去,宫里的东西谢时渺都看腻了,就图街上的新鲜玩意。
沈鸢一一让松苓送过来。
“快年下,街上多是糖葫芦和冻梨,还有紫苏饮。”
沈鸢捏着竹管的一端,竖立在冻梨上,“你从这里喝,小口小口,不可太急。”
谢时渺盯着那黑不溜秋的梨子,满脸写着“抗拒”。
她眼巴巴望着沈鸢:“母后,这是梨子吗,别是坏了的罢。”
她望向书案后在为自己检查功课的谢清鹤,孝心发作。
“母后,你可给父皇带东西了,要不这梨子送给父皇罢?”
谢时渺声音很低,可惜谢清鹤是习武之人,怎会听不到。
他抬首,视线似有若无在谢时渺脸上掠过,唇角噙几分似笑非笑。
谢时渺登时坐直身子,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样。
“母后送的,自然是最最好的,我才不会轻易送出去,父皇也不可以。”
她说得大义凛然,可眼中的欲言又止还在。
沈鸢忍着笑,端着托盘送到谢时渺眼前:“是吗,那快吃罢。你若是喜欢,母后日日都给你买。”
谢时渺惶恐不安瞪圆双目,脱口而出:“不必了。”
她讪讪干笑两声,“我、我怕冷,太医也说过,我不宜吃生冷之物。”
谢时渺一面说,一面磨磨蹭蹭往冻梨移去。
谢时渺视死如归,一口咬在竹管上。
而后,装模作样、战战兢兢喝了一小口。
如同星光坠落在谢时渺眼中,她一双眼睛忽的亮起,整个人如餍足的小猫,捧着冻梨不肯撒手。
“怎么甜丝丝的。”
梨子瞬间瘪了一大半,谢时渺意犹未尽,“母
后,你真的日日都给我买冻梨吗?”
沈鸢煞有其事点点头:“本来是要买的。”
谢时渺坐直身子,琢磨着沈鸢口中的“本来”两字。
她不甘心道:“后来呢?”
沈鸢笑着接话:“不是你说自己的身子不好,不宜吃生冷之物吗?那自然就没有了。”
何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谢时渺耷拉着双耳:“那是太医以前说的,我如今身子比以前好多了。”
谢时渺不忘扯谢清鹤做幌子,“母后不信的话,可以问父皇。”
谢清鹤挑眉,淡定自若:“是吗,哪个太医说的?”
谢时渺愤愤咬牙:“父皇这是公报私仇,他嫉妒我,母后给我带了东西,他没有。”
谢清鹤起身,缓步行到炕前。
谢时渺见状不对,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谢清鹤视线不偏不倚落在沈鸢脸上:“我没有吗?”
沈鸢心虚:“陛下什么都不缺……”
她忽的想起袖中还藏有几个板栗,忙忙拿出来。
那板栗连着外壳都在,沈鸢拿丝帕裹着。板栗绿油油的,还带着毛刺。
她本是瞧着好玩才带回来的。
谢清鹤低眸,声音很轻很轻:“这是……送我的?”
沈鸢抿唇,半日从唇间挤出一个:“嗯”。
只是几个果子,还是借花献佛,沈鸢没想到谢清鹤真的会收下。
谢清鹤似乎心情很好。
他掰开一个,果实咬在嘴里,苦涩的味道蔓延在唇齿间。
沈鸢双目熠熠:“好吃吗?”
果子的苦涩顺着喉咙一路往下,谢清鹤面不改色:“好吃。”
沈鸢也跟着掰开案几上的栗子。
刚捡起一个,案几上的栗子悉数落在谢清鹤手中。
“不是说送给我的吗,怎么还自己吃上了。”
沈鸢讷讷张唇:“可是……”
送人的东西自然不好收回,沈鸢怏怏,“那好罢。”
光影在沈鸢脸上跃动,唇红齿白,粉腮红润。
那双眼睛终于不再是平静无波,而是带了几分鲜活灵气,喜怒分明。
谢清鹤勾唇,又掰开一个栗子尝了尝。
这回是甜的。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沈鸢,你还生气吗
第七十七章
除夕夜。
宫中处处锦绣辉煌,珠宝争辉。
宫宴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白玉自斟壶中装着西域送来的葡萄美酒,宴上宫人穿金戴银,遍身绫罗。
宫人双手捧着美酒,穿梭在宴席中。
宴上宾客尽欢,丝弦悦耳。
沈鸢扶着松苓的手,缓缓走出畅音阁。
园中雪珠子簌簌,如搓棉扯絮。
沈鸢一身宝蓝色曲水纹织金缎氅衣,峨髻高梳,鬓间缀着各色的珠翠花冠,如茫茫雪地中的一株牡丹,雍容华贵。
青石涌路,园中红梅三两株,放眼望去,疏林如画,灿若晚霞。
暗香疏影,梅香四溢。
松苓战战兢兢侍立在沈鸢身边,心有余悸。
“娘娘,我们还是去别处看看罢。”
她知道沈鸢从前有多害怕红色,深怕沈鸢触景伤情。
沈鸢笑着拂开松苓的手:“无妨。”
她许久不做从前那些噩梦了,也不似先前那样害怕红色。
松苓提心吊胆,试图拿别的话岔开。
“沈大姑娘今早让人送来两盒糕点,还有一匣子金锞子。”
那些金锞子都是用金子溶成的,或是事事如意,或是心想事成,都是些吉利话。
沈鸢忍俊不禁:“姐姐这是做什么,我都多大了,她怎么还拿我当孩子看。”
小的时候在沈府,沈殊也是这样,逢年过节,总会给沈鸢送上满满当当的一匣子金锞字。
别的孩子荷包中或是藏着糕点,或是藏着牛肉干,只有沈鸢的荷包中藏的永远是金锞子。
沈殊不以为然:“牛肉干有何好,你这荷包的金锞子,都足以买上一个月的牛肉干了。”
彼时沈殊年岁也不大,只知道金锞子是最好的,所以只给沈鸢送这个。
忆起往事,沈鸢唇角多了几分笑。
松苓满脸堆笑:“在大姑娘眼中,娘娘可就是小孩子。大姑娘也给殿下打了一个金灿灿的璎珞,已经差人送过去了。”
沈鸢眉眼弯弯:“给圆圆的送了吗?还有萤儿的,她难得留在汴京过年,前儿我瞧她,好像又长高了。”
松苓笑着道:“小孩子都是这样,一天一个样。我听郑郎中说,萤儿如今也在学着诊脉写药方子,再过几年,兴许也能出师了。”
沈鸢点点头:“她从小跟着耳濡目染,又是个勤奋的孩子……”
“什么勤奋?母后在说谁?”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谢时渺扶着心口,大口大口喘气,呼出的气息在空中都化成白雾。
沈鸢唬了一跳,忙不迭驻足往后瞧。
她一手扶住谢时渺:“你怎么出来了?”
谢时渺身子比旁的孩子弱,沈鸢匆忙将自己手中的暖手炉塞到谢时渺手中。
“宫人怎么伺候的,怎么连暖手炉都不给你备一个?”
谢时渺努努嘴:“在百岁手上呢。”
沈鸢站直身子,果然看见百岁怀里多出一个暖手炉。
谢时渺弯弯眼睛,她说话还喘着气:“母后走太快了,我差点跟不上,就先给他。”
她一只手牵住沈鸢,穷追不舍。
“母后,你刚刚在说谁?”
沈鸢实话实说:“萤儿。”
谢时渺扬起一张小脸,眉心紧皱:“她哪里聪明了?”
谢时渺平等地瞧不起所有人,除了沈鸢和谢清鹤。
她腮帮子鼓鼓的,显然还在为沈鸢照看过萤儿四年生气。
沈鸢忍俊不禁,捏着谢时渺的脸笑道:“怎么这么小气,都这么久还记得当初的事。”
谢时渺哼哼唧唧:“我记性好,下辈子也能记得。”
地上冷,沈鸢一手抱起谢时渺:“好好好,你记性好。”
谢时渺歪歪脑袋,大言不惭:“我还比他们都聪明。”
沈鸢笑得合不拢嘴:“你可真是……”
她低头看见谢时渺腰上系着的香囊,还有玉佩上的穗子,连着谢时渺身上的狐裘,都是沈鸢做的。
沈鸢眉眼温和:“怎么都戴上了?过两日母后得空,再为你做一对暖耳。”
谢时渺扬起头:“暖耳是什么?”
“是……戴在头上的,和雪帽差不多。山里冷,他们那的人冬日都得戴着雪帽,不然耳朵会冻掉。”
谢时渺胆战心惊抱住自己的双耳:“我可不想掉耳朵。”
园子风大,松苓让人备下步辇,送沈鸢两人回到东宫。
谢时渺从出生后就没离开过汴京半步,连暖耳也不曾听过。
她兴致勃勃挽着沈鸢,要沈鸢给她讲宫外的趣事。
殿中燃着金丝炭,谢时渺撇撇嘴,挨着沈鸢道:“母后,待日后我退位了,我也想和你去游山玩水。”
沈鸢手中的茶笑得倒扣在松苓青缎袄子上:“胡说什么,你父皇还在呢。”
谢时渺不以为然:“早晚的事。我如今要学的功课太多,暂且还不能离开汴京。”
谢时渺说这话的时候,过于理所当然。
她脸上半点怜悯悲伤也没有,有的只是对皇位的野心勃勃和势在必得。
沈鸢沉默片刻,倏然笑道:“你和你父皇,真的很像。”
谢时渺不去想自己为何不能同同龄人一样在外玩闹,或是窝在父母怀里打闹,或是恳求父母带自己离开。
四面高高的红墙于谢时渺而言不是铜墙铁壁,不是坚不可摧的牢笼,而是她往上爬的台阶。
沈鸢叹口气,扶着谢时渺的发髻道:“母后都不知道该不该夸你太懂事了。”
谢时渺挺胸昂首:“夸我的事还要想吗,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窗外寒风凛冽,雪花渐渐。
谢时渺听着从畅音阁传来的管乐丝弦之音:“母后,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我是殿下,受万民供奉,总不能日日都想着玩乐。”
沈鸢温
声细语:“母后是怕你太累了。”
沈鸢揉揉眉心,百思不得其解,“你父皇近来行事,也有点操之过急。我听说他还给你请了天竺的夫子,教你天竺语。”
谢时渺嘿嘿一笑:“是我让父皇请的,父皇会天竺语,我也要学会。”
沈鸢无言以对,她讷讷:“这话真的是……你说的?”
谢时渺重重点头,一头雾水:“不是我说的,那还能有谁?”
沈鸢无语凝噎:“我还以为是你父皇……给你找的。”
她略去了中间的“逼迫”两字。
宫宴还在继续,沈鸢本还要回去,她是借着更衣的由头出来的,总不能离席太久。
松苓笑着进来:“娘娘不必去了,陛下说娘娘不胜酒力,在寝殿歇着便是。”
谢时渺抱紧沈鸢,笑得眯起眼睛:“那太好了,我还可以多陪母后一会。”
她倚在沈鸢肩上,声音透着遗憾惋惜,“可惜我的汤圆还没有吃。”
松苓莫名其妙:“殿下想吃的话,我再让他们做一碗。”
谢时渺眼巴巴望着沈鸢,一言不发。
眼中的可怜兮兮如潮水翻涌。
沈鸢视若无睹,佯装不懂:“怎么了?”
谢时渺委屈巴巴:“那个萤儿……是不是吃过母后做的汤圆?”
沈鸢噗嗤一声笑出来,款步提裙,起身往外走。
松苓一头雾水跟了上去:“娘娘,殿下是想要……”
沈鸢笑睨她一眼:“还不明白吗,小殿下想吃我做的汤圆了。”
东宫有自己的小厨房,平日谢时渺想吃什么,只要同小厨房打一声招呼就好了,不必惊动御膳房。
小厨房早早备好宵夜,也有一小碗汤圆,是用花果汁染成的,一小碗五颜六色,颇为喜庆。
谢时渺看都不看,朝百岁招招手:“赏你了。”
厨子见到沈鸢,吓得跪了满地,还当是自己的膳食做得不合沈鸢的心意。
沈鸢拂袖:“都下去罢,这里不用你们伺候。”
厨子心惊胆战:“娘娘,厨房烟雾缭绕的,若是……”
谢时渺淡漠抬眼。
厨子再不敢多话,匆忙欠身退下。
沈鸢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看见了谢清鹤。
下一瞬,谢时渺脸上的冷漠凉薄消失殆尽,转而奔到沈鸢跟前。
“母后,我帮你。”
沈鸢无声收回目光:“……好。”
汤圆并不难做,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谢时渺已经吃上了。
糯米圆子上洒了一点秋桂,如点缀的金箔。
谢时渺一小口一小口吃着。
夜已深,沈鸢不敢让谢时渺多食,只给她煮了三个。
谢时渺意犹未尽,望着漆木案几上余下的一碗,抿唇不悦。
“母后偏心,才给我一点点。”
沈鸢笑着拿丝帕替她擦嘴:“我可不敢给多,若是你夜里闹了肚子,日后我再不敢给你做吃食了。”
谢时渺不乐意,强撑着道:“我才不会。”
话虽如此,谢时渺依旧不敢勉强。
她从娘胎时落下病根,这些年处处精细调养着身子,虽说比先前有所好转,可到底比不上寻常孩子。
谢时渺跃跃欲试:“那这碗我留着明早吃。”
沈鸢摸摸她的脑袋:“过夜就不好吃了。”
谢时渺恍然:“是给父皇的?”
沈鸢唇角的笑意僵了一瞬,坦然:“不是。”
她将汤圆往松苓那推了一推,笑着揶揄,“怎么,难不成还要我请你?”
她以前做汤圆,也会给松苓多留一碗。
松苓言笑晏晏:“可不是,娘娘不开口,奴婢怎敢和娘娘夺食。”
满屋花团锦簇,笑声不绝于耳。
谢时渺抱着沈鸢臂膀,眼皮止不住上下打架:“母后,父皇会生气吗?”
她小声嘀咕,“若是我没有吃的,定会生气。”
谢时渺一面说,一面打着哈欠。
沈鸢眸色一顿:“你父皇会缺这一口吃的?他若是想,御膳房大有人乐意为他效劳。”
谢时渺抿紧双唇:“厨子做的,怎么可以和母后的相提并论。”
沈鸢抬眉,言简意赅:“他不爱吃汤圆。”
谢时渺错愕瞪圆双目:“母后做的父皇也不喜欢?”
沈鸢颔首。
谢时渺撇撇嘴:“父皇也太不知好歹了,母后做的竟然也不喜欢。”
她反手抱紧沈鸢,“无妨,日后母后只做给我一人吃就好了,只要母后做的,我都喜欢。”
谢时渺嘀嘀咕咕,“待我长大了,也要给母后煮汤圆。”
她再也掌不住,靠在沈鸢肩上沉沉睡去。
松苓轻手轻脚上前:“娘娘,可要回棠梨宫?”
倚在沈鸢身边的谢时渺似有发觉,喃喃自语:“不要、不要回。”
沈鸢朝松苓轻轻摇头:“罢了,今夜宿在东宫罢,也省得来回奔波。”
夜深人静,窗前树影婆娑。
沈鸢睡至一半,恍惚瞥见自己榻前多了一道身影,吓得睡意烟消云散。
谢清鹤眼疾手快捂住沈鸢双唇:“是我。”
他身上还萦绕着淡淡的酒香,应是宴上多喝了两杯。
沈鸢皱眉:“你离渺渺远些,她闻不惯酒味。”
谢清鹤缓慢点头,俯身连着锦衾将沈鸢抱起。
沈鸢的身子猝不及防悬在半空,她大惊:“谢清鹤,你……”
薄凉的指腹抵在沈鸢唇珠上,谢清鹤轻声:“渺渺还在睡,小点声。”
那双漆黑眼眸少了两分淡漠清明,多了几分迷离茫然。
沈鸢愤愤瞪了谢清鹤两眼,又怕吵醒谢时渺,只能按住不表。
园中雪花翻飞,地上的雪约莫有两尺多高。
外面天寒地冻,小太监战战兢兢瞧见谢清鹤抱着沈鸢出来,吓得忙忙上前。
“娘娘,陛下吃醉酒,刚在棠梨宫见不到你,又……”
东宫前并无步辇,茫茫雪地中只有两行脚印。
沈鸢眉头紧锁:“他自己走过来的?”
小太监双手拍膝,叫苦不迭:“可不是,奴才劝了好久,陛下依旧执意要过来。”
怪道谢清鹤淋了一身雪。
大冷的天,沈鸢可不想陪着谢清鹤来回奔波,她让人收拾了偏殿,又让厨房送来解酒汤。
黄花梨剔红嵌宝八屏风伫立在地,殿中烛光照如白昼。
青花鎏金香炉中点着百合宫香,谢清鹤伏在漆木案几上,一只手抓着沈鸢的手腕。
他眉心紧拢,嗓音沙哑。
“……你想、想去哪?”
握着自己的指腹逐渐滚烫,沈鸢转首回眸,难得好声好气。
“给你拿解酒汤。”
谢清鹤纹丝不动,握着沈鸢的手指拢紧。
沈鸢温声:“陛下,你还没喝解酒汤。”
谢清鹤低低应了一声,手指岿然不动,如高山磐石。
沈鸢渐渐不耐烦。
“陛下,松手。”
“你喝醉了,该喝解酒汤了。”
“……谢清鹤,松手!”
最后一声几乎是沈鸢用力吼出来,好在她声音压得极低,殿中又只剩谢清鹤一人,廊下垂手侍立的宫人都不曾听见。
谢清鹤缓缓抬首,余光瞥见攒盒中的解酒汤,眉心皱了一皱。
他空出一只手,擎着莲纹青花小碗一饮而尽。
直至碗底见空,谢清鹤双眉皱得愈发厉害。
他反手将碗倒扣,剑眉笼罩着不解和茫然。
“怎么……不是甜的?”
沈鸢莫名其妙:“陛下果真是喝醉酒了,哪有解酒汤是甜的?”
她扶着谢清鹤往贵妃榻走去。
醉酒的人身影沉重,沈鸢脚步踉跄,跌跌撞撞踩着狼皮褥子往前走。
两人身影在屏风上晃晃悠悠,时高时低。
“谢清鹤,你走慢点。”
“走错了走错了,是在那边。”
“谢清鹤,往后你再敢喝醉酒,就……”
沈鸢身量本就娇小,倏然一脚踩空,两个人齐齐滚落在榻上。
沈鸢半边身子压在谢清鹤身上,额头撞在谢清鹤心口。
沈鸢声音闷闷:“谢清鹤,你竟敢……”
“我的汤圆呢?”
烛光跃动在谢清鹤眼中,谢清鹤一手挡在眼睛上,
他声音很低。
“……不是说给我做了汤圆吗?”
沈鸢僵在原地,瞳孔骤紧。
恍惚间以为谢清鹤是在说当年自己给他做的元宝汤圆。
沈鸢眼中茫然一瞬:“什么……汤圆?”
谢清鹤松开手,一双醉眼迷离。
昏黄烛光模糊了谢清鹤凌厉的轮廓,长长睫毛落在眼睑下方,如同罩落灰暗阴影。
谢清鹤黑眸沉沉,映着沈鸢不明所以的一双眼睛。
“……太监不是说、说你做了两碗汤圆吗?”
一碗是给谢时渺的,另一碗……太监理所当然以为沈鸢是留给谢清鹤的。
自然也就如此同谢清鹤说。
沈鸢一时语塞:“我……”
谢清鹤倚着青缎迎枕起身,他脚步虚浮,走路也不稳当。
沈鸢吓一大跳:“你想去哪里?”
谢清鹤醉醺醺:“汤圆。”
沈鸢别过脸,颤若羽翼的眼睫低低垂着:“没有汤圆了。”
谢清鹤沉眉望过来,嗓音透着不解:“……为何?”
“我……”
不知怎的,沈鸢竟说不出真正的缘由。
好在谢清鹤并未执着那碗汤圆,他沉吟片刻,又趔趄着坐在榻上。
宫人悄声入屋,移灯放帐。
厚重的帐幔挡住了窗外的缥缈夜色。
沈鸢枕着饕餮纹玉如意枕昏昏欲睡。
万籁俱寂,夜色浓密。
一片悄然中,沈鸢忽的听见谢清鹤极轻极轻的一声。
“沈鸢,你还在生气吗?”
那声音轻盈,随风而逝。
如香炉上飘着的一缕烟,转瞬即逝。
沈鸢身影僵硬片刻。
少顷,她缓缓转首侧目。
身后的谢清鹤双眸轻阖,气息平稳。
好像刚刚听见的那话只是沈鸢的错觉,又或是谢清鹤梦中的呓语。
沈鸢睫毛颤了又颤。
……
次日醒来,榻上不见谢清鹤的身影。
沈鸢撑榻而起,眸光忽的一顿。
枕边放着一对压岁锞子,那压岁锞子足有半个手掌大小,掂在手心沉甸甸的。
沈鸢双眼迷茫,怔忪片刻,方想起自己此刻是在东宫,并非在宫外竹坊。
以前只有沈殊,才会在初一一早悄悄将压岁锞子塞在沈鸢枕下。
可如今沈鸢是在东宫。
昨夜种种如走马观花在沈鸢眼前掠过,沈鸢扶着眉心。
一人挽起帐幔,那张脸和沈鸢此刻想的如出一辙。
谢清鹤一双黑眸清明,早无半点醉态。
身上的龙袍用松檀香熏过,一点酒香也不曾留下。
“醒了?”
沈鸢鬼使神差将那一对金锞子拢在袖中,低不可闻应了一声。
屏风外的谢时渺听见动静,迈着一双小短腿朝沈鸢飞奔而来,一头撞在沈鸢怀里。
“母后,快醒醒,不是说要带我出宫吗?”
有谢时渺在,沈鸢和谢清鹤都默契不提昨夜的汤圆。
沈鸢命人送盥漱之物过来,眼角瞥见谢时渺荷叶袂上沾着的墨水。
沈鸢大吃一惊:“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谢时渺实话实说:“书房。”
沈鸢多睡了半个多时辰,谢时渺趁机多做了半个多时辰的功课。
沈鸢无言以对。
她呢喃:“大年初一,连你父皇都不上朝。”
谢时渺哼哼唧唧:“那又如何?父皇刚刚也在看奏折。若不是要陪母后上街,我今日也会留在书房念书。”
谢时渺悄悄拽住沈鸢,“母后,父皇和我们一起吗?”
她声音虽低,可暖阁也不大。
沈鸢颤巍巍抬起双眼,不偏不倚撞上谢清鹤双眸。
眼前忽的晃过谢清鹤昨夜向自己讨要汤圆的一幕。
茶盏在手中握得发热,沈鸢斟酌着开口,欲言又止。
“你等会要随我们出宫吗?若是你有要紧事就……”
一语未落,谢清鹤忽然开口:“好。”
沈鸢讪讪咽下刚到喉咙的“罢了”两字。
……
马车早早备下。
沈鸢和谢时渺坐在车中,金镂空葵瓣龙纹盒中供着各色的糕点。
沈鸢捡了一块桃酥,慢慢咬着,心不在焉应着谢时渺的话。
满脑子都是谢清鹤。
同乘一车比不上共处一室,先前和谢清鹤同在寝殿,沈鸢好歹还能看看书。
可如今两人都在车中,若是一直不说话,谢时渺定会生疑。
可她能和谢清鹤说什么?若是说两句又吵起来……
沈鸢脑中乱糟糟的,后悔不已。
早知如此,今早就不该鬼迷心窍邀谢清鹤一同前去,不然此刻也不会进退两难。
谢时渺说了半日,口干舌燥。
转首瞥见沈鸢一副神游天外之态,谢时渺气不打一处。
“母后,你可听见我说什么了?”
沈鸢心虚点头,又忙道:“出门在外,唤母亲就好。”
谢时渺举一反三:“那我也唤父皇为父亲。”
她掀起帘子往外看,低声抱怨,“父皇怎么还不来,这么慢。”
遥遥的,一个小太监手持拂尘,匆忙跑来。
“娘娘,陛下有急事,暂时、暂时来不了了。”
沈鸢诧异:“什么急事?”
小太监摇摇头:“这,奴才就不知了。”
他捧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上前,“这是陛下让奴才送来的。”
不远处。
谢清鹤立在高楼上,风吹过他惨白的面庞。
崔武立在谢清鹤身后,面上浮现担忧不安:“陛下真想瞒着娘娘吗,若有朝一日……”
谢清鹤黑眸低敛,目送沈鸢的马车渐行渐远。
他在风中立了许久。
风声回旋,燕雀掠过长空。
谢清鹤收回目光,他以手掩唇,轻咳两声。
眉宇间似有隐忍掠过。
谢清鹤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此事朕心意已决,不必再提。”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这是我最后一次信你
第七十八章
竹坊处处缀着彩绫,廊下悬着一色的珐琅玻璃亭式宫灯,园中的秋千攒着皑皑白雪。
圆圆一手拿着铲子,站在秋千前,吭哧吭哧埋头铲雪。
谢时渺站在沈鸢身边,狐疑仰头望去:“母后,她怎么不让下人去扫雪?”
沈殊遍身绫罗,肩上拢着一身蓝缎五彩刻丝白狐皮里斗篷,通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唯有一双纤纤素手露在外面。
蔻丹上染着凤仙花汁,娇艳欲滴。
“那秋千她宝贝着呢,连我也不肯动。”
沈鸢好奇笑道:“秋千不是一直都有的吗,怎么这会子倒护短了。”
沈殊压低声音:“先前那个坏了,这是那人做的。”
沈殊口中的那人,只有元邵。
沈鸢携沈殊往楼上走:“元家如今没再找来罢?还有圆圆那里,你打算如何说?”
沈殊为难叹气:“我还没想好,她如今都是直接喊着元邵元邵,若是有朝一日……”
沈殊重重叹口气,“至于元家,昨日倒是来了几个人,说是想接圆圆回府住两日,我都给拒了。”
沈鸢皱眉:“做出那样的丑事还有脸过来,这天底下哪有他们这样不知廉耻的人。”
“你怎么比我还恼,快消消气消消气,殿下还在呢。”
谢时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我不是小孩子,不会乱说话。”
沈殊笑着摇头:“说实在的,圆圆若有殿下的一半,我也不用担心她接受不了。”
喊了好几年的父亲忽然变成小叔,别说圆圆不能理解,若是沈殊小的时候碰上这种事,也会觉得匪夷所思天方夜谭。
沈鸢无可奈何:“可一直瞒着也不是正经事,府中人多,万一哪日圆圆上街,在街上听见一些风言风语……”
沈鸢忽的想起自己幼时的光景,心口重重一沉。
那会虽有沈殊护着自己,可嘴长在他人身上,沈殊总不可能让府中上下都闭嘴不说话。
奴仆婆子当着沈鸢的面不敢说什么,背地里却没少对她指指点点,乱嚼舌根。
偏偏他们口中桩桩件件都是真的。
沈鸢被生母厌弃是真,生母随人私奔也是真。
若不是还有沈
殊,沈鸢在沈府便是孤立无援。
她幼时最恨旁人的窃窃私语,自然不想让圆圆也如自己一样,在流言蜚语中长大。
沈鸢脸上怔怔,一时无言。
沈殊心领神会,握住沈鸢的双手,意有所指:“都过去了。”
她朝谢时渺扫了一眼,唇角挽起浅浅笑意。
“殿下可要下楼去寻圆圆玩,城中新来了一个戏班子,等会我同你母后带你去瞧瞧,还是你想天香寺?寺里这两日也有庙会。”
谢时渺歪歪脑袋:“我想去天香寺。”
沈殊笑着点头:“那好,我先让他们备车。”
没了孩子在,沈鸢姊妹两人说话也不用顾忌。
谢时渺哒哒哒走下楼,她往后瞧一眼。
槅扇木门轻掩,透过细细长长的一道缝隙,隐约可见沈鸢模糊的影子。
她眼中隐着淡淡的一层忧愁,似是陷入往事的泥垢中。
谢时渺无声收回目光,在百岁耳边低语两句。
百岁应声而去。
偶有雪珠子洒落,薄薄的一层如糖霜,覆在谢时渺脚边。
她往下张望。
天空还在往下飘舞着雪珠子,圆圆站在风雪中,尽职尽责。
松苓和玉竹一左一右,垂手侍立在圆圆身后,好声相劝。
“小小姐,还是回去罢,这会都开始下雪了,若是淋坏了,姑娘和娘娘都会担心的。”
圆圆眼都不抬:“圆圆,不坏。”
雪陆陆续续下着,即便圆圆站到明日天明,只怕也铲不完秋千上的雪。
谢时渺难得瞧见这样固执的人,她让婢女取来一把油纸伞,支在秋千上。
油纸伞挡住了漫天飞雪,再无雪珠子飘落在秋千上。
圆圆双眼放光:“好聪明。”
她喃喃,“怎么我、我就、想不到。”
谢时渺大言不惭:“我聪明呗。”
圆圆一双眼珠子缓慢转动:“我也、聪明。”
她慢吞吞开口,“元邵聪明,我也、聪明。”
圆圆语不惊人死不休。
谢时渺差点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摔落,谢时渺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她忙忙跑到圆圆身边,又悄悄往楼上看了一眼。
许是天冷,沈鸢并未开窗。
谢时渺声音低低:“你刚刚那话,是何意?”
圆圆眨巴眨巴眼睛:“什么话?”
谢时渺急不可待:“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什么了?”
她冷下脸,当即要命人彻查此事。
百岁刚好走过来:“殿下,这不是在宫里。”
谢时渺眉心一皱:“不在宫里又如何,难不成一个小小的竹坊,我还查不了?”
百岁面无表情,眉眼淡漠:“自然不是。”
他犹豫,“只是我以为……殿下不会管旁人的闲事。”
谢时渺眸色冷下:“她不是旁人。”
一语落下,斜对面又觉自己对圆圆的关心过多,她忙不迭补充道。
“若是有人欺负她,母后会伤心的,我不过是为了母后罢了。”
圆圆没听到谢时渺和百岁的对话,她一颗心又被地上爬过的蚂蚁吸引。
这样冷的天,竟还有蚂蚁爬行。
圆圆蹲在雪地中,目不转睛盯着木桩上的蚂蚁。
谢时渺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转首瞧见神游天外的圆圆,气不打一处。
她雄赳赳气昂昂上前追问:“你在做什么?”
圆圆慢吞吞往旁让开半步:“看,蚂蚁。”
谢时渺无语凝噎,她上下打量着圆圆,忍不住开口:“你是不是知道……知道你父亲是谁?”
圆圆缓慢应了一声,语出惊人:“是元邵呀。”
谢时渺错愕:“谁、谁告诉你的?”
圆圆指了指自己脑袋。
谢时渺一头雾水:“什么?”
圆圆不假思索:“脑子呀。”
谢时渺:“……”
玉竹侍立在下首,满目惊恐不安,对上谢时渺质疑的目光,玉竹忙忙跪地告罪:“殿下恕罪,此事和奴婢无关,奴婢绝不敢在小小姐面前多嘴半句。”
余光瞥见楼梯上一闪而过的一道影子,玉竹仓皇失措,抬首和沈殊求饶。
“姑娘明察,此事并非奴婢们所为,奴婢也不知小小姐是如何知晓……”
她泣不成声。
沈殊差点站不稳,脚下踉跄,她双目发直,一颗心砰砰直跳。
沈鸢忙朝松苓使了个眼色,一起带着圆圆和沈殊回到暖阁。
沈殊手指颤抖,差点端不稳手中的热茶。
圆圆爬上沈殊怀里,抱着热茶递到沈殊唇边:“母亲,喝茶。”
沈殊定定心神,强颜欢笑:“母亲没事。”
圆圆葱沈殊怀里抬起头:“元邵说,要我照顾……母亲,我答应了。”
她笨拙伸出手,拿丝帕为沈殊抹泪。
沈殊破涕为笑。
沈鸢拍拍沈殊的手,低声道:“你和圆圆好好说,我先带渺渺去天香寺。”
沈殊此刻心烦意乱,胡乱点头:“好。”
谢时渺亦步亦趋跟在沈鸢身后,一会要让沈鸢牵手,一会要让她抱。
沈鸢笑着抱起:“怎么忽然像个小孩子一样,不是说自己已经长大了?”
谢时渺强词夺理:“这里又没有外人。”
没有外人,她就可以躲在沈鸢怀里做宝宝。
沈鸢眉眼弯弯。
马车一路行至天香寺。
青松拂檐,空中遥遥传来钟鸣鼓响。
天香寺香火旺盛,往来香客数不胜数,人头攒动。
檐下铁马叮咚,清脆响声在风雪中摇荡。
寺前好些妇人手中挎着小竹篮,有兜售香囊的,也有兜售自家做的米糕。
谢时渺睁着一双大眼睛,目不暇接。
她瞧见什么都好奇。
一会让百岁给自己买斋饼,一会又让百岁去买香囊。
沈鸢转首侧目。
谢时渺捏着香囊,又拿它和沈鸢给自己做的相比,谢时渺喃喃自语。
“哪有她吆喝得那么好,明明就比不上母亲送我的,骗人。”
沈鸢忍俊不禁:“你是为着这个买的?”
谢时渺点头,又想着拆开香囊看里面的香料。
百岁上前一步,眼疾手快拦下谢时渺。
谢时渺唬了一跳,她凶巴巴抬头质问:“你做什么,吓到我了?”
谢时渺生得粉雕玉琢,头发梳成双螺髻,一身杨妃色织金锦宝相花纹锦裙非富即贵。
百岁是谢时渺眼前的红人,身上的长袍料子自然也是上上乘。
身边有人听见,只当是两个孩子在玩闹,一笑而过。
谢时渺撇撇嘴,怒目而视。
沈鸢先一步从谢时渺手中取过香囊,耐心道。
“他是怕你对里面香料过敏。”
沈鸢笑笑,“怪我一时没留意,还好百岁拦得及时。”
谢时渺皮肤敏感,一点不留神就容易长疹子。
知道是自己怪罪了百岁,谢时渺讪讪低头,悄声嘟哝:“那他怎么不早点说。”
好在香囊中并无谢时渺过敏的香料,可外面的香料鱼龙混杂,沈鸢也不敢让谢时渺沾手,将香囊递给身后的松苓。
百岁无声无息退到阴影中,那张脸依旧沉着冷静,无半点起伏。
谢时渺往前走了两三步,忽而又将手里的斋饼塞给百岁,一张小脸紧绷。
“这个给你。”
而后头也不回挽着沈鸢的手大步朝前走。
沈鸢忍俊不禁,抬眸瞥见殿前的祈福树,唇角的笑意淡了两分。
谢时渺晃晃沈鸢的手臂,将她走失的思绪拽回:“母亲,那是做什么用的?”
沈鸢言简意赅:“祈福。”
她当初为谢清鹤求秋桂笺,亦是在天香寺求的。
如今寒冬凛冽,天香寺也应景,将花笺换成红梅笺。
谢时渺捏着笔犹豫许久,迟迟没有下笔。
她悄悄踮起脚尖,探过脑袋凑上前,想要看沈鸢在红梅笺上写了什么。
沈鸢手上的花笺一求谢时渺平安顺遂,二求沈殊万事如意,还剩最后一张……
沈鸢垂下眼眸,不知为何想起除夕夜和自己讨要汤圆的谢清鹤。
还有先前被他弃之如敝屣的秋桂笺。
漆黑笔墨在笺上垂落下一滴墨迹,沈鸢踟蹰许久,终还是收回笔。
转眸对上谢时渺一双乌黑眼睛,沈鸢莞尔:“……怎么了?”
谢时渺冥思苦想,差点咬笔杆。
《四书》《五经》她都学过了,偏偏在这种时候脑袋空空。
谢时渺犹豫不决:“我想先带回宫……带回家。”
余音未落,身后忽然想起一道试探的声音。
“……沈、沈姑娘?”
沈鸢疑惑转身,竟是许久未见的田婶。
当初离开乡下后,沈鸢曾托人给田婶送去衣物金银,还有一些糕点吃食。
田婶热泪盈眶:“这么久不见,沈姑娘怎么还和以前一样。”
她转眸望向沈鸢手中的谢时渺,“沈姑娘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沈鸢请田婶进了上客室。
甫一步入上客室,田婶忙不迭拍拍自己的双膝,想要跪地行礼。
“草民见过……”
沈鸢忙让松苓将人扶起:“你若是行礼,就真的折煞我了。当初若不是你,只怕我连吃都吃不饱。”
田婶不以为然:“娘娘言重了,这些年亏得有娘娘帮扶,我们家如今才不用靠老天吃饭。”
沈鸢诧异:“……什么?”
田婶笑得眼角都有了皱纹,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睛流露出几分清明。
“娘娘也不必瞒我了,若不是娘娘,我们家怎会平白无故分到田地。”
田婶笑得合不拢嘴,“还有娘娘送来的银票,我拿着置办了点家业,如今虽谈不上大富大贵,可一家老小也不会再挨饿受冻,小孙儿如今也进了私塾。”
田婶忍不住感慨,“这都是托了娘娘的福。”
沈鸢心中惶惶,脑中空白一瞬。
松苓瞧出沈鸢的异样,忙借着“天色不早”的由头送走田婶。
漆木案几上的茶盏凉透,沈鸢也不曾动过半分。
谢时渺忧心忡忡:“母后,你怎么了?”
沈鸢一手抱住谢时渺,心不在焉:“没事。”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松苓提裙匆忙而至。
“娘娘,都查清楚了,田家这些年确实过得不错,还置办了十亩良田,去岁还盘下了三间铺子。”
沈鸢紧绷的心弦骤然舒展,她扶着心口:“那就好那就好。”
方才她悄悄窥田婶的面容,田婶这些年应当过得舒心,面色红润,腕间带着两个金灿灿的镯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婢女。
松苓附唇到沈鸢耳边:“当年送去田家的银票,只留有一个‘沈’字,别的什么也没有。”
沈鸢攥紧双拳,掌心沁出冷汗。
她知道谢清鹤不想旁人知晓自己坠崖一事,所以这些年不敢和田家有半点往来。
却不知谢清鹤竟还给田家送过银票。
谢时渺茫然坐在沈鸢身边,她拽着沈鸢的衣袂:“母后,刚刚那人是谁?”
“那是……母后先前的邻居,母后小的时候多亏她照看,也受了他们家许多照拂。”
谢时渺恍然:“母后怎么不早点说,我让百岁多送点银票给她。”
沈鸢粲然一笑:“还真是和你父皇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回礼都想得一样。”
谢清鹤送银票,谢时渺也想送银票。
“银票不好吗?”谢时渺狐疑。
“自然是好的。”沈鸢不假思索,“母后只是……”
只是没想到谢清鹤那样的人,竟还会想到还恩。
沈鸢声音轻轻,“母后只是没想到,你父皇竟也不是一无是处的人。”
身后跟着的松苓差点跪倒在地。
她战战兢兢,左右张望。
好在四下无外人,松苓悄悄松口气。
……
沈鸢一夜未归,棠梨宫一切如旧。
宫人遥遥瞧见沈鸢上前,笑着朝沈鸢行礼请安。
宫人言笑晏晏:“娘娘可算是回来了,奴婢还以为娘娘今日又躲在东宫不回来了。”
沈鸢莫名其妙:“好好的,我躲在东宫做什么?”
宫人相视而笑,笑着揶揄:“还不是怕奴婢和娘娘讨赏。”
松苓侍立在沈鸢身后,忍不住出声斥责,她脸上挂着笑意。
“你们胆子也太大了,竟连娘娘也敢打趣。别的不说,娘娘何曾缺了你们的赏赐了?昨儿不是早早让人送了金锞子过来。”
宫人笑着去拉松苓的手:“金锞子有何稀奇,我想要的是金叶子。”
沈鸢不解:“什么金叶子?”
穿长廊,过影壁。
早有宫人为沈鸢挽起毡帘,余音哽在喉咙。
殿中立着一株两尺多高的金桂花树,满屋金碧辉煌,光影争辉。
金灿灿的叶子映着满殿烛光,熠熠生辉。
沈鸢脚步顿在半空,一时竟难以言语:“这是……”
宫人朝沈鸢福了福身:“这是陛下昨日让人送来的,还好娘娘今日回来了,不然奴婢怕自己忍不住,薅光这树上的金叶子。”
树上的叶子都是金子打造溶成,纹理和真叶子相差无几,还点缀着一点桂花。
沈鸢立在树前观望片刻,喃喃自语。
“这是……园子那株桂花树罢?”
那树是沈鸢同谢时渺一齐种下的,闲来无事之时,沈鸢常去桂花树旁转悠。
“可不是,奴婢都比对过了,连叶子的走向都一模一样。听说工匠是照着陛下给的画稿做的,可见陛下对娘娘的用心良苦。”
沈鸢哑然失笑:“照你这么说,我更该感谢的是内务府的工匠?”
宫人叠声道“不敢”,又斟酌着开口。
“金叶子是工匠做的,可这桂花蕊……却是陛下亲自刻的。”
也不知道内务府用了什么法子,走近细瞧,鼻尖忽的漫过淡淡的桂花香气。
沈鸢伫立片刻:“……陛下呢?”
宫人面面相觑:“陛下昨儿夜里回来见不到娘娘,就去东宫了。如今……应当在养心殿罢。”
沈鸢抬眸:“今日可有大臣入宫觐见?”
宫人笑着道:“今儿是初一,除非是有要紧的军务,不然哪有大臣在今日入宫。不过奴婢倒是在路上撞见了戚大人。”
沈鸢瞳孔骤缩:“戚大人,戚玄?”
宫人颔首:“正是,那会奴婢湿了鞋袜躲在石像后,正好看见戚大人行色匆匆,瞧着应是去了养心殿。”
沈鸢心中一沉,转身朝外走:“备车,去养心殿。”
暮色四合,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大雪如鹅毛在空中飘舞,忽有雪珠子飘落在沈鸢指腹,冰凉一片。
她心中隐隐有不安掠过,满腹愁思落在手心攥紧的丝帕上。
步辇在养心殿前停下,小太监看见沈鸢的身影,吓得脸色白了一瞬。
而后又朝沈鸢点头哈腰。
他身影挡在沈鸢眼前,不让她往前走半步。
小太监声音含糊不清,结结巴巴。
“娘娘、娘娘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大冷的天,小太监脑门上沁出冷汗,他干笑两声,“陛下如今还在和崔大人谈事呢,娘娘还是先回棠梨宫歇息。”
沈鸢朝后看一眼。
松苓会意,冷声斥责:“大胆奴才,连你也敢挡皇后娘娘的路。”
小太监叠声道不敢,可身影却并未挪开半分。
沈鸢低声:“殿中只有崔大人?”
小太监磕磕绊绊:“自、自然。”
沈鸢面无表情,她冷声,难得动怒:“滚——”
小太监跪在地上,连声告罪:“娘娘恕罪,陛下有令,不见任何人。娘娘、娘娘……”
他拖着双膝跪着上前。
沈鸢绕过太监,疾步朝殿里走去。
明黄毡帘甩开,殿中的松檀香比往日浓厚两三分。沈鸢眉心紧皱,快步转过缂丝屏风。
迎面差点和转身朝外走的崔武撞了正着。
沈鸢顿住脚步,目光越过崔武,看见了紫檀书案上摊开的舆图,图上圈圈点点,是谢清鹤用朱砂勾画的。
沈鸢僵在原地,满腔的质问在看见谢清鹤时,忽的消失殆尽。
谢清鹤确实是在和崔武谈正事,而且还是要紧的军事。
沈鸢心虚:“我……”
崔武识趣退下。
偌大的养心殿只剩谢清鹤和沈鸢两人。
沈鸢目光落至书案上的舆图,好奇:“是要……打仗了吗?”
谢清鹤颔首:“嗯。”
舆图上用朱砂笔勾画出的盂兰显眼,沈鸢蹙眉:“盂兰,不是戚大人的家乡吗?”
谢清鹤顿了顿,而后了然笑道:“你见到戚玄了?”
他坐在书案后,并未起身,只是朝沈鸢招招手。
“盂兰起了内讧,盂兰王昨夜被人刺杀。戚玄想要我发兵增援,他是盂兰王的私生子,从小不被族里那些人待见。”
谢清鹤沉声,“当初他留在我身边,也是因为被人追杀。”
沈鸢讶异:“是因为这个,所以你今日才没同我们出宫?”
谢清鹤愣了愣,眉眼低敛:“……是,盂兰易守难攻,新上任盂兰王心狠手辣。今早又在边关斩杀我朝子民百余人。戚玄善蛊,却不善战。”
他垂眼对上沈鸢的目光,“我可能会……亲自去一趟盂兰。”
沈鸢心口不知为何砰砰直跳,心跳如擂鼓:“……只有这些,没有别的瞒我的?”
谢清鹤笑着开口:“只有这些。”
他抬手收起书案上的舆图,不知碰到何处,谢清鹤眉心狠狠一皱,而后又恢复如常。
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底下好像掩藏着惊涛骇浪,风雨涌起。
谢清鹤淡声:“只是御驾亲征还需从长计议,眼下来说,还不一定。”
沈鸢起身,余光瞥见窗下崔武的身影:“崔大人还在外面,想来还有事和陛下商议,我就不叨扰了。”
丝帕在手中攥了又攥,沈鸢背对着谢清鹤,声音轻轻。
“谢清鹤,这是我最后一回信你。”
她飞快折返回书案,掏出在天香寺求的红梅笺,“一路平安。”
话落,沈鸢转身,疾步朝外走。
风雪扑了沈鸢一脸,她不知道是不是谢清鹤没开口,还是风雪掩没了谢清鹤的声音。
沈鸢没听到谢清鹤的一声“好”。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亲征
第七十九章
东宫杳无声息,静悄无人低语。
正月无声过去,春寒料峭,湖边波光粼粼,水波不兴。
岸上杨柳垂金,柳絮翻飞。
谢时渺上元节那夜出门赏灯,不知在路上冲撞了什么,回来后高烧不止,满嘴说着胡话。
沈鸢大惊失色,一连三夜都夜不能寐守在榻前,最后是被谢清鹤强行抱回棠梨宫歇息的。
连着半个多月心力憔悴,沈鸢精疲力竭,她一只手撑着脑袋,倚在青缎迎枕上昏昏欲睡。
粉彩人物山水纹烛台上摇曳着金黄的烛光,昏暗光影落在沈鸢白净细长的脖颈上。
纤长浓密的睫毛覆在眼睑下方,留下一道弓月形的阴影。
鼻尖忽的落下一阵淡淡的松檀香,沈鸢身影动了一动,尚未睁开眼,头顶蓦地落下谢清鹤沉沉的一声。
“别乱动。”
玄色氅衣裹着沈鸢单薄的身子,谢清鹤面色凝重,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霾。
沈鸢强撑着睁开双眼,一手揉着眉心。
手臂刚抬到半空,一只手先一步按在沈鸢眉心,轻轻揉着。
沈鸢眸色一僵。
落在眉心的那一点指腹滚烫焦灼,如烈焰焚烧,拽回沈鸢的理智。
“你……”
目光闪躲,沈鸢下意识拍开谢清鹤落在自己眉心的手指。
轻飘飘的一记响亮在殿中响起,两人不约而同露出诧异的神色。
沈鸢双目圆睁,眼中的困意消失殆尽。
她愣愣盯着自己的手心,目光上移,缓慢和谢清鹤那双漆黑眼眸对上。
沈鸢窘迫收回视线,心口惴惴不安。
“清醒了?”
平静的一声落在自己耳边,沈鸢赧然点头:“嗯。”
一只手往下垂落在半空,沈鸢低声:“你先,放我下来。”
谢清鹤面不改色:“没鞋。”
沈鸢脱口而出:“那我让松苓……”
一语未落,谢清鹤突然抱着沈鸢坐在妆台上。
黄花梨妆台上铺着大红袱子,身后是冰冷的铜镜。
沉默的气息在两人之间蔓延。
沈鸢呢喃张唇:“我……”
余音未了,谢清鹤倏地开口:“后日我要去一趟盂兰。”
沈鸢目瞪口呆:“这么快?”
盂兰新上任的新王残暴无比,屡屡在边关挑事生非。
谢清鹤淡声,黑眸冷冽:“之前是寒冬,盂兰人骁勇善战,又是游牧民族,他们终年在草原上讨生活,对付寒冬比我们更有经验。”
这也是谢清鹤迟迟没有出征的原因。
他在等。
等春暖花开,等冰雪消融,等铁骑踏平盂兰的那一日。
谢清鹤从袖中掏出一枚龙虎符,放在沈鸢掌心。
他低声:“这是兵符。”
得此兵符,十万禁军任由沈鸢差遣。
沈鸢脸上的茫然彻底烟消云散,冰冷的龙虎符握在手心,她心中隐隐泛起一点不安。
沈鸢遽然扬首,不明所以。
“陛下为何要御驾亲征,盂兰并不多,朝中除了明将军,还有两位将军也是……”
“沈鸢。”
谢清鹤握住沈鸢手腕,一字一顿,“我一定不会败的。”
沈鸢怔忪数瞬,嗓音几近哽咽。
抛开她和谢清鹤的恩恩怨怨不说,谢清鹤还是一国的君主。
若是谢清鹤出事,天下定会大乱。
沈鸢并不愿意看见那样民不聊生的一幕。
银错梅花纹三足铜炉中点着安神香,青烟氤氲。
沈鸢踟蹰半晌,别扭从唇齿间挤出四个字:“万事小心。”
烛光跃动在沈鸢纤细的脖颈,她眉眼低低垂着,一双琥珀眼眸纠结又不安。
谢清鹤哑然失笑,倏尔想起沈鸢先前给自己送的红梅笺。
笺上空空如也,一个字也无。
谢清鹤勾唇。
沈鸢不悦,怒目而视:“你笑什么?”
她凶巴巴的样子,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狸猫。
谢清鹤收敛笑意,一本正经道:“若我凯旋归来,可以再为我做一碗汤圆吗?”
沈鸢扬首,红唇张张合合,最后还是没说话。
谢清鹤眼中的光亮消失,留下讳莫如深的一句。
“照顾好自己和渺渺。”
他没说让沈鸢等自己回来。
……
落日西斜,众鸟归林。
沈鸢爬上高高的城楼,迎着赤红的夕阳,沈鸢踮脚往外张望。
宫道上空无一人,一株遮阴的树木也没有。
谢清鹤已经走了半月有余,再有两日就到盂兰。
他陆陆续续给沈鸢送来不少书信。
信中所言,皆是军中的琐事。
沈鸢一封也没有回。
松苓垂手侍立在沈鸢身后,无奈叹气。
“陛下今日又让人送来一封书信。”
立在黄昏余晖中的沈鸢猛地转过身子,心急如焚:“怎么不早说?”
言毕,她又讪讪闭上嘴。
“也不必着急,陛下还未到边关。”
话虽如此,沈鸢却不再往外望,扶着松苓的手走下城楼。
沈鸢款步提裙,拾级而下。
刚走下两级台阶,蓦地听见下方传来一两声咳嗽。
“母后真的在城楼上,你莫要骗我。”
谢时渺大病初愈,自然爬不动城楼。
她趴在百岁肩膀上下,絮絮叨叨。
百岁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反唇相讥:“我何时骗
过殿下?”
谢时渺冷笑两声:“怎么没有,先前你还说……”
余光瞥见上首的沈鸢,谢时渺收住声,笑着朝沈鸢挥挥手。
“母后。”
她从百岁后背跳下地。
沈鸢唬了一跳,忙往下走了两三步,牢牢牵住谢时渺:“这么着急做什么,若是从这里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谢时渺嘿嘿一笑。
风呛入喉咙,谢时渺连声咳嗽。
沈鸢一面为谢时渺顺气,一面俯身想要抱起女儿。
忽而眼前一黑,沈鸢脚下趔趄,差点失足跌落,吓得身后跟着的一众宫人都白了脸色。
谢时渺惊恐不安:“母后,你怎么了?”
松苓上前搀扶,眉心紧锁:“娘娘,可要唤太医过来?”
沈鸢摆摆手:“昨儿夜里没睡好罢了,不碍事。”
也不知怎的,自从谢清鹤离开后,沈鸢时不时总会梦见谢清鹤在沙场上腹背受敌,马革裹尸。
血淋淋的箭矢正中谢清鹤眉心,斑驳鲜血染红了他的盔甲。
明明知道那不过是一个子虚乌有的噩梦,可每每从噩梦中挣脱,沈鸢仍是后怕。
眼下浮现着淡淡的一圈青紫,沈鸢扶着眉心。
迎着谢时渺忐忑不安的双眼,她笑着挽起唇角。
“没事的,放心。”
谢时渺一路跟着沈鸢回到棠梨宫,口中念念有词:“父皇走之前特意叮嘱我,让我好生照看母后。”
沉吟片刻,谢时渺又张罗着宫人将自己的功课送到棠梨宫。
她自言自语:“我留下来陪着母后。”
正说着话,忽听松苓匆忙来报,说是沈殊来了。
沈鸢错愕:“姐姐?她怎么这会子过来了,快请进。”
沈殊步履匆匆:“小鸢,你可知……”
转过点翠花鸟瑞果挂屏,沈殊话到嘴边,又咽下,“殿下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散学了?”
她脸上的焦急褪去,转而换上盈盈笑颜。
又和沈鸢使了个眼色。
沈鸢心领神会:“渺渺,你先去书房念书,母后有话和姐姐说。”
谢时渺撇撇嘴:“我想留下陪母后。”
她睁着一双大眼睛,朝沈殊望去,“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吗?”
沈殊顿了顿:“……倒也不是。”
她提裙踩上脚凳,挨着沈鸢坐下,“你知道吗,父亲死了。”
沈鸢怔了一瞬,缓缓皱眉:“……病死的?”
沈殊摇摇头:“听说是夜里烛台掉落在地,满屋子都烧光了,活活烧死的。”
沈父不得谢清鹤的欢心,即便惨死在他乡,也是无人问津。
沈殊不会平白无故在沈鸢眼前提这个人,沈鸢好奇:“你觉得是人为?”
还在拆着九连环的谢时渺抬眸,似有若无瞥了下首的百岁一眼。
百岁波澜不惊,微不可察点点头。
谢时渺默默收回目光,百无聊赖摆弄手中的九连环。
沈殊依着提花靠背,嗤笑一声。
“不止我怀疑,我母亲也是这样想的。旁人不清楚也就罢了,我却是知晓,我那好父亲睡觉前定会熄灭烛火的,便是烛台落地,也不可能起火。”
沈鸢眉心皱得更紧:“若是只寻他一人的仇还好,可若是那人想对沈家下手……姐姐,这两日你出门多带些人,也别让圆圆到处乱跑。”
沈殊温声道:“我同你想的一样,不然也不会忙忙进宫。你在宫里一切小心,吃食务必拿银筷子试过。”
末了,沈殊还不忘骂沈父两句,“真是麻烦,死了还不消停。如今只盼他那仇家只厌恶他一人,可别寻到我们汴京。”
又说了一会闲话,沈殊告辞离去。
沈鸢一路送至宫门口,转首瞧见谢时渺也在请辞。
“有东西落在东宫了,我先回去,明日再过来陪母后。”
沈鸢凤眸冷冽。
起初她只是三分的怀疑,如今却有了八分。
“谢时渺,你随我过来。”
沈鸢甚少对谢时渺动怒,何况还是喊的谢时渺全名。
百岁眉心拢起,不动声色往前走了半步。
金黄余晖横亘在沈鸢和谢时渺中间,廊下悬着的灯笼摇摇晃晃,随风摇曳。
谢时渺扬起双眼,瘦小的身影立在黄昏中,那双浅色眼眸明明和谢清鹤半点相像也无,可此时此刻,透过眼前这双眼睛,沈鸢莫名想到了谢清鹤。
心跳如擂鼓,沈鸢心乱如麻。
她直直凝望着站在台阶上的谢时渺,忽的觉得陌生。
倒映在地的纤细身影摇摇欲坠,沈鸢深吸口气:“是你自己想做的,还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
谢时渺歪歪脑袋,偏头望着沈鸢,她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那个人欺负母后,理应付出代价。”
若她是沈鸢,定不会让沈父在这世上苟活多年。
沈鸢难以置信:“你……”
谢时渺不明所以,上前拢住沈鸢的双手:“那个人做错了事,合该受到惩罚,渺渺何错之有?”
沈鸢双眉紧皱:“这事……你父皇知道吗?”
谢时渺摇摇头:“小事罢了,用不上父皇。”
一股森冷之意顺着沈鸢脊背往上爬起。
沈鸢不得不承认,站在自己眼前并非单单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她还是当今的公主,来日的女帝。
眼前阵阵发黑,沈鸢眼前青黑交织,她一手扶着松苓,面无表情从谢时渺身前走过。
谢时渺莫名生出几分后怕,快步上前:“母后,我、我……”
她本就聪慧,若要谢时渺此刻扯出缘由搪塞沈鸢,谢时渺能想出无数个。
可千言万语涌到唇角,谢时渺蓦然无言,她怏怏不乐低下脑袋,轻声嘟哝。
“我只是……想帮母后。”
沈鸢转首凝眸:“我知道。”
谢时渺双眼熠熠生辉,喜不自胜:“母后这是……不怪我了?”
沈鸢摇摇头,嗓音带着几分无力:“兴许是母后异想天开,总想着还能护着你些许日子。”
她不想谢时渺手上太早沾上人命,不想她早早瞧见那些不堪和血腥。
谢时渺扬起一张小脸,大言不惭。
“我才不想母后护着我。”
她不想和圆圆一样,遇到事只会找父母帮忙,或是哭哭啼啼哀求,或是在地上打滚。
谢时渺更想做的是掌权者,执刀人。
她抱着沈鸢的臂膀,斗志昂扬,“我想护着母后。”
那双浅淡眉眼像极了沈鸢,可眼中的坚决果断却是沈鸢不可比拟的。
她轻轻叹息一声,又怕谢时渺夜里会和自己以前一样做噩梦。
沈鸢柔声道:“你近来睡得如何?”
谢时渺莫名其妙,想不通沈鸢怎会忽然提起这事。
谢时渺实话实说:“很好呀。”
她若是睡不着,夜里会起来再练习两张大字,或是再温习今日的功课。
谢时渺声音轻轻,不悦皱眉:“百岁只肯让我练两张大字。”
唯恐谢时渺沉迷练字做功课,不肯上床歇息。
沈鸢一时语塞。
起初她还担心谢清鹤让谢时渺做的功课太多,不想谢时渺竟然甘之如饴,甚至还嫌弃夫子留的功课过于简单。
除了算术一项,谢时渺在别项都是佼佼者。
沈鸢无奈莞尔:“百岁也是为了你好。”
她不再提沈父的事,好像就此揭过不提。
待夜深人静,松苓端着沐盆服侍沈鸢盥漱,她小心翼翼觑着沈鸢的脸色。
“娘娘真的没事吗?”
松苓无声作了个口型,“殿下那事……”
沈鸢摇头,无可奈何勾起唇角。
她松开手中的丝帕,缓步往妆台走去。
澄澈空明的铜镜映出沈鸢姣好的一张芙蓉面。
肤若凝脂,点染曲眉。
一双琥珀眼眸如秋水,潋滟无波。
象牙白团花纹织金锦里衣松垮,勾勒出沈鸢窈窕的身影。
她立在黄花梨妆台前,染着蔻丹的手指在银雕龙凤镶嵌宝石锦匣上敲了一敲。
沈鸢倏然出声:“这锦匣上的宝石价值连城,唯有宫里有,民间见都不曾见过。”
沈鸢转首,目光缓慢从松苓脸上掠过,“渺渺是生在宫里的明珠。姐姐说得不错,宫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渺渺若不心狠一点,只怕早就被人拆吞入腹。”
民间孩子的纯真良善,并不适合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皇宫度日。
沈鸢低声呢喃:“我只是有点心疼她,才这么小一点。”
沈鸢双眼渐渐缀上泪珠,眼角泪水如断线珍珠滚落,“我同她这般大的时候,只知道城中哪家胭脂铺子新到了胭脂水粉,又或是城中时兴的衣裙料子。”
沈鸢声音颤抖,几乎是泣不成声。
窗下树影婆娑,苍苔浓淡。
谢时渺俯身伏在后窗下,花障挡住了谢时渺和百岁的身影。
少顷,殿中烛火暗了一瞬。
谢时渺回首看了百岁一眼,两人沿着原路绕出去,悄悄回到东宫。
宫里上下烛光照明,亮如白昼。
谢时渺夜里时常念书到深夜,殿中也只会留百岁一人伺候。
门口守着的宫人见怪不怪,无人发现从后面窗子翻窗而入的谢时渺。
谢时渺心不在焉坐在太师椅上,双目茫然空洞,一颗心好似还遗落在棠梨宫。
谢时渺自言自语:“我还以为母后白日说不怪我……是在骗我,我以为她还在气我。”
百岁板着脸站在下首,好像高脚凳上供着的石狮子,一动不动。
谢时渺喋喋不休说了许多,蓦然抬眼:“你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百岁泰然自若:“殿下想要听我说什么。”
谢时渺喃喃:“你觉得那个人……该死吗?”
百岁面不改色:“殿下觉得他该死,那他就该死。陛下和娘娘都不曾怪罪殿下,殿下又何必过问旁人。百岁同世人一样,都是殿下的子民,听候殿下的差遣,自然以殿下为马首是瞻。”
谢时渺无声挽唇,倏地又沉下脸。
“这回的事你还是莽撞了些,竟让人看出端倪。”
百岁双膝跪地:是百岁办事不力,还请殿下责罚。谢时渺脚上的金缕鞋在空中晃了一晃。
“责罚就不必了,若是让母后看见,又该怪我了。”
百岁垂眼不语。
他本是书香门第出身,父亲也曾升任祭酒,身上总还有世家子弟的骄矜从容。
谢时渺:“起来罢,我不喜欢你跪我。”
百岁身影一僵,拱手不语。
谢时渺:“你今日碰上镇国将军家的三公子了?”
百岁点头:“是。”
他们家和镇国将军家原有嫌隙,百岁家中遭难后,对方每回见到百岁,都要挖苦一番。
谢时渺轻描淡写:“放心,日后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百岁猛地抬起眼皮:“殿下难不成……”
谢时渺淡声:“没杀他,只是让他这辈子不能再踏入汴京半步。日后再有这种事,我不想从旁人口中听到。”
百岁躬身应“是”,藏在袖中的手指轻轻一抖。
……
盂兰战事吃紧,谢清鹤送回汴京的书信间隔越来越长,起初是两三日一封,后来是□□日一封。
再后来,沈鸢连着半个多月不曾收到谢清鹤的书信。
当初离京,谢清鹤留下崔武护沈鸢周全。
崔武拱手侍立在下首,薄唇紧绷:“盂兰人狡猾,且又善蛊,想来陛下是忙于军务。”
他出声宽慰,“娘娘放心,戚玄此回也随陛下一道出征,他的蛊术在盂兰无人能及,定不会有人能伤到陛下。”
沈鸢心中忐忑,眼皮直跳:“边关可有消息?”
崔武踟蹰:“……暂时没有。”
沈鸢揉着眉心,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上回落在谢清鹤手背上的那巴掌。
窗外细雨绵绵,如银针坠落。
沈鸢摆摆手:“我知道了,你先出去。”
松苓掀开香炉盖子,丢了两块香饼,是沈鸢往日喜欢的甜梦香。
她扶着沈鸢往贵妃榻走,移灯放帐。
“娘娘还是先歇会罢,今日殿下过来,也瞧出娘娘精神不济。娘娘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殿下想想。”
松苓好言相劝,“殿下如今白日上课,还要为娘娘悬心,可谓是分身乏术,我瞧她这两日都瘦了一周。”
贵妃榻上铺着柔软的锦衾,沈鸢拉着松苓的手躺下:“松苓,你陪我歇会罢。我一个人,总爱胡思乱想的。”
松苓寻了本游记,坐在榻前的脚凳上,“那我给娘娘念书解闷。”
烛光无声落在松苓肩上,伴着窗外窸窣的雨声,沈鸢渐渐坠入梦中。
她是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吵醒的。
松苓手中的游记掉落在地,她惶恐不安:“娘娘,快醒醒!陛下出事了!”
沈鸢猛地惊醒,入目是松苓焦躁的眉眼,她服侍沈鸢更衣,嗓音哽咽。
“崔大人在宫外求见,说是陛下遇刺,如今下落不明,娘娘、娘娘……”
沈鸢取下氅衣,步履匆匆往外:“让崔武进来,我有话……”
话犹未了,沈鸢忽然朝前踉跄。
她从梦中惊醒了。
心口起伏不定,沈鸢左右环顾一周。
殿中烛火悠悠,松苓伏在榻上,手中还抱住那本游记。
沈鸢惊魂未定,悄悄拧了自己一下。
疼痛驱散了沈鸢的疑虑。
沈鸢抚着心口,虚惊一场。
还好,还好只是梦。
她轻手轻脚起身,没让旁人跟着,只身往佛堂走去。
佛堂香烛通明,照亮沈鸢惨白孱弱的一张脸。
她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
沈鸢在为谢清鹤祈福。
“求菩萨保佑……”
风从窗口灌入,沈鸢手中的香断落在地。
沈鸢瞳孔骤缩,扬声让宫人关门关窗。
她再次点香,又一次伏跪在蒲团上。
“求菩萨保佑陛下此行平平安安……”
话音未落,手中的香又一次坠落在地。
沈鸢指尖颤栗。
倏尔听见廊下传来松苓急促的脚步声:“娘娘,娘娘。”
一切如梦中无二,沈鸢一张脸苍白。
松苓推开门,握着沈鸢的双肩道:“陛下胜了!娘娘,陛下胜了!”
沈鸢心神飘忽:“知道了,我去见崔武……你刚刚说什么,陛下胜了?”
松苓重重点头:“陛下亲自取了盂兰新王首级,想来再过不久就能回京了。”
沈鸢如梦初醒。
她双手握紧松苓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掐入松苓的骨肉。
“消息可是真的,谁送来的?”
松苓喜极而泣:“自然是真的,这种事我怎好骗娘娘。”
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是崔大人刚送来的信,如今人还在外面呢。娘娘若不信,只管找他过来。”
笑意在沈鸢眼中一点点如涟漪泛起,沈鸢热泪盈眶。
“快,快去东宫,渺渺此刻应当还不知道……”
沈鸢语无伦次。
松苓扶着沈鸢站起:“这哪里还用得上娘娘说,我早让人去东宫了。”
一语未完,果然听见宫人的通传声,说是谢时渺来了。
沈鸢低声埋怨:“外面还下着雨呢,这孩子怎么还跑过来了,快让人备姜汤。”
殿中宫人来来往往,棠梨宫顷刻烛火高照。
沈鸢笑着出门迎谢时渺。
忽的瞥见地上断了的香,心口骤然一沉。
第80章 第八十章陛下驾崩了
第八十章
明月楼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一楼中间支着一个小小的戏台子,地上铺着红毡,上面洒满了铜钱。
一众宾客坐在下首,抚掌大乐:“好!好!”
欢呼声和笑声如涟漪蔓延而开,奴仆端着茶水点心,手心的赏钱多得拿不住。
人人喜笑颜开,眉眼弯弯。
“这扮演盂兰新王的孩子是谁,还真是惟妙惟肖。不说我还以为真是盂兰新王呢。”
“呸,不要脸的东西。说得好像你见过盂兰新王一样,再说,那位如今早入土了,你想见也见不了。”
“当今圣上真是英明,杀伐果断,这才过去多久,就让盂兰俯首称臣。那盂兰地方虽不大,可他们那的丝绸,却是极好的。”
“我听说陛下以一抵百,单枪匹马追杀那盂兰新王,打得他屁滚尿流,退兵十万里。”
看客津津乐道,交头接耳。
茶余饭后都在围着谢清鹤大战盂兰新王一事。
众人的笑声伴着春风传到楼上雅间,槅扇木窗半掩,一缕春光从缝隙溜入,直直照在沈鸢手上。
沈殊坐在沈鸢对面,笑着端起案几上的热茶:“这回你可放心了,陛下大胜,又一举拿下三座城池,想来边关十年内不会再出战乱。”
沈鸢心虚敛眸:“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长长睫毛颤若羽翼,扑簌簌闪动。
沈殊笑着揶揄:“少来,你忘了我可没忘。前些日子也不知道是谁茶饭不思,一张脸都瘦了半周。”
沈鸢反唇相讥:“我还不是担心渺渺,若他真的……”
她咽下谢清鹤出事的话,直接了当。
“渺渺才多大,我是不想她小小年岁就背负着重担。还有,除了我,城中百姓不也人人
对战事牵肠挂肚吗,又不止我一人牵挂战事。”
沈鸢喋喋不休说了许多,扬眸对上沈殊一双弯弯笑眼,双颊忽然染上一层薄薄的红云。
沈殊忍俊不禁:“我说一句,你有十句话等着我。这还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伸手拍拍沈鸢的手背,“在我面前你怕什么,我又不会笑话你。他是天子,又是渺渺的父亲,你担心他本就是人之常情。”
沈鸢心中慌乱不安:“……是吗?”
她总觉得自己一颗心别扭得厉害,明明知道谢清鹤先前做过那么多混账事,可梦里看见谢清鹤遍体鳞伤躺在血泊之中,沈鸢竟也会泪流满面。
沈殊温声细语:“人生苦短,随心就好。”
她转首望向炕上的圆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就好比圆圆先前爱不释手的秋千,她那会怕秋千淋雪,在雪地中站了大半日,勤勤恳恳拿铲子铲雪,如今不还是将秋千抛在脑后。”
沈殊慢条斯理,“她当初的喜欢是真的,如今的厌弃也是真的。”
沈鸢忍不住笑出声:“谢清鹤是人,又不是秋千九连环,玩腻了就可以丢到一边。”
沈殊从茶盏中抬起眼睛:“为何不可以?你不能总想着地久天长,一时的喜欢也是喜欢,一辈子的喜欢也是喜欢。”
沈殊轻飘飘落下一句,“你若是只想眼下,不想以后,就容易许多。”
沈鸢沉吟片刻,斟酌开口:“姐姐如今和元大人,也是这样?”
沈殊坦荡点头,“我只要眼前的欢.愉,别的我不想管。”
她一手扶着眉心,目光似有若无从圆圆脸上掠过。
“我如今操心她一人就够烦了,若还要为那些情情爱爱花费心思,那我宁可不要。”
沈鸢目瞪口呆,连喝了两口茶压压惊。
“我还以为,你和元大人……已经是两情相悦了。”
沈殊笑笑:“如今是,可日后我就不敢保证了。”
沈鸢愕然。
坐在炕上的圆圆忽的下地,摇摇晃晃朝沈鸢走了过来。
她想沈鸢带自己回宫。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沈鸢笑着捏住圆圆的脸:“怎么回事,之前不是不喜欢宫里吗?”
小孩子的新鲜劲只有两三日,圆圆刚入宫那会,处处瞧着都是新鲜的,恨不得日日让人带自己出去玩。
后来看厌了黄瓦红墙,又嚷嚷着想回家。
沈殊笑剜了圆圆一眼,不以为然:“别理她,她哪里是想入宫,是不喜欢我给她请的夫子。”
沈鸢讶异:“圆圆的功课不是一直都是元大人教的吗?”
“本来是。”
沈殊长吁短叹,提起这个就来气,“可惜他是个女儿奴,圆圆还没哭呢他就开始心疼上了,还说自己定会给圆圆挣下一份家业,让她这辈子衣食无忧。”
沈殊重重叹气,“我不求她中状元,可也不能连字都不会认罢。”
沈殊疲惫望向沈鸢,“你往日教导殿下念书,可也是这样心力交瘁。”
沈鸢点点头:“差不多。”
沈殊眼中流露出几分欣慰:“我就知道,小孩子都是这样,一听到念书就恨不得……”
沈鸢忽的开口道:“渺渺太喜欢念书了,恨不得日夜都抱着书啃,我都怕她走火入魔。”
沈殊无语凝噎,立刻将圆圆往沈鸢怀里塞:“宫里请的太傅竟这般厉害?快带走快带走,早知如此,我定早早将她送入宫,给殿下做伴读。”
长街喧嚣,日光满地。
沈鸢牵着圆圆先去了慈济堂,忽然看见门前站着一个妇人,她手中还抱着一个娃娃。
妇人点头哈腰,对慈济堂的管事说尽好话。
管事眼尖,看见沈鸢,忙忙笑着迎上来:“夫人今日怎么得空过来了?”
妇人不识得沈鸢,见管事对沈鸢毕恭毕敬,忙也跟着上前,笨拙朝沈鸢行了一礼。
“夫人可是医馆的东家?”
说着就要朝沈鸢下跪。
沈鸢忙让管事请妇人去后院的厢房说话,一路上也听清管事说完来龙去脉。
原来是那妇人先前难产,亏得医馆才勉强捡回一条命,可惜她生下的孩子体弱。夫家嫌弃她生下一个病秧子,连夜将她赶出来。
管事扼腕叹息,扶着长须低声道。
“她说想留在慈济堂做事,可她年岁不小,眼睛又因常年做针黹熬坏了,若是认字还好,偏偏她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
沈鸢皱眉:“柴房可还要帮手?”
管事摇摇头:“这些我都问过了,都不缺人。”
妇人在厢房等得着急,见沈鸢进来,立刻跪在地上。
沈鸢避之不及:“快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妇人痛哭流涕。
她如今无家可归,怀里还有一个奶娃娃。
“求夫人救我,若是我一人,吃糟糠也能活,可是孩子,他本就身子差,总不能跟着我露宿街头。”
她朝沈鸢磕了三个响头,“只要夫人留下我,我做什么都愿意。我会挑水也会下地做农活,我有的是力气。”
沈鸢好奇:“你家住在城里?”
妇人窘迫摇头,她家住在城外五公里外,进城一趟都不容易。
沈鸢点点头:“你们村子附近可还有一个小镇?”
妇人笑着点头:“是,还有三个渔村,我都认得路,夫人若是想去,只管找我,我闭着眼睛都能找过去。”
沈鸢:“医馆有几个病人是住在渔村,那边山路崎岖,你若是愿意帮忙送药……”
妇人忙不迭点头:“愿意的愿意的,只要夫人让我留下,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犹豫,欲言又止,“只是我这孩子……”
沈鸢莞尔:“放心,在医馆做事的多是有孩子的,后院的育婴堂会帮忙照顾这些孩子。”
妇人喜极而泣,若不是沈鸢拦着,她还想跪地给沈鸢磕头。
管事上前,带着妇人去后院落脚。
圆圆躺在沈鸢怀里,掰着手指头数数:“她一日的工钱,怎么那么少。”
还不够她一块糕点的钱。
沈鸢语重心长:“她不会一直这样,这活她若是做得好,下个月就可以涨工钱,日后倘或会认字,还可以留在育婴堂帮忙照看小孩,给他们念书,或是帮管事记账。”
圆圆张动双唇,最后还是没说话。
她到底还是没跟着沈鸢回宫,老老实实跟着沈殊回去竹坊。
谢时渺在棠梨宫左等右等,好容易盼到沈鸢回来。
遥遥看见从乌木长廊下走过的沈鸢,谢时渺一手拎起案几上的纸鸢,踩着日光朝沈鸢飞奔而去。
“母后,你看我做的纸鸢!”
谢时渺昨儿和沈鸢学做纸鸢,无奈她那会经验不足,做出的纸鸢连起飞也不能。
谢时渺郁闷了一整夜,今早做完功课,又开始锲而不舍重做一个。
竹架子胡乱扎堆在地上,沈鸢瞥一眼地上乱糟糟的支架,脸上难掩诧异之色。
“这些都是你做的?”
谢时渺点点头:“我做了两个多时辰呢,母后你瞧……”
沈鸢面色凝重,捧过谢时渺的手细细端详。
谢时渺狐疑:“母后,你怎么了?”
谢时渺白净手指被竹条勒出道道红印子,沈鸢捧着轻呼了呼。
吐气如兰,温热气息洒落在谢时渺掌心,谢时渺身影一怔,喃喃自语:“母、母后……”
沈鸢命宫人送来膏药,细细抚在谢时渺指腹,“疼不疼?你这孩子也真是的,怎么一点也不知道疼,都肿成这样还惦记做纸鸢。”
谢时渺讪讪垂下双眼:“我、我想让父皇看见。”
谢清鹤十日后回京,谢时渺想在那日放出满天纸鸢,让谢清鹤远远就能瞧见。
沈鸢笑着抚着谢时渺的鬓发:“你有这份心足矣,何苦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谢时渺撇撇嘴:“我下过决心的,一定要让父皇看见。”
她将纸鸢塞到沈鸢手心,“母后,你帮我拿。”
纸鸢上的墨画瞬间映在沈鸢眼中,沈鸢双眼微动:“这看着……不像你画的。”
谢时渺实话实说:“百岁画的。”
她对琴棋书画向来无意,只一心念自己的圣贤书。
谢时渺不擅长画画,只能让百岁帮忙。
沈鸢笑着颔首:“他倒是擅丹青。”
谢时渺凑上前:“母后,我想让百岁给我做伴读。”
沈鸢唇角笑意淡了两三分,一双浅色眸子微沉:“南书房有人欺负你了,是哪家的公子姑娘?”
谢时渺抱住沈鸢的臂膀:“哪有人敢欺负我,是有人欺负百岁。他是我的人,欺负他就是在欺负我。”
谢时渺胡搅蛮缠,“欺负我就是在欺负母后,这口气我可咽不下。”
她伸手拽了拽沈鸢的衣袂,“母后难不成能咽下吗?”
沈鸢挑眉:“兜了这么大圈子,就是为了让他做你的伴读,给你父皇做纸鸢也是为的这个?”
谢时渺哼哼唧唧:“怎么可能,我做纸
鸢不过是为了贺父皇凯旋归京,与他有何干系。”
沈鸢笑而不语。
谢时渺别过脸,握着线圈筒往园子跑去。
纸鸢在沈鸢手中颤巍巍往空中飘去,迎着落日上天。
为迎谢清鹤回京,宫中上下褥作芙蓉,诞开玳瑁。
园子处处点缀辉煌,廊下悬着紫檀珐琅顶镂雕六方宫灯,
宫灯晶莹剔透,泛着金黄的光影。
庆功宴上的种种都要沈鸢过目,大到宴客名单,小到器皿吃食。
松苓垂手侍立在一旁,愁容满面:“娘娘好歹顾忌着自己的身子,且娘娘也不是第一回操办宫宴,怎么这么如临大敌?”
沈鸢扶着眉心,不知怎的又想起那日断在地上的香。
离谢清鹤归京的日子越近,沈鸢一颗心越发忐忑难安,她唇角挽起苦涩笑意。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像是有事要发生。”
松苓为沈鸢送上安神茶,温声宽慰:“娘娘这是关心则乱,陛下不是刚让人送来书信吗,再有三日就到了。”
松苓言笑晏晏,“若是快些,只怕两日脚程也可赶回。”
匣中是谢清鹤此刻出征送来的书信,不知不觉已经攒了满满当当的一匣子。
沈鸢看着谢清鹤送来的书信,若有所思。
紫檀书案上还摊开着庆功宴上的菜单,和信匣并放在一处。
沈鸢盯着菜单良久。
忽的开口:“再为陛下添一份汤圆罢。”
松苓大吃一惊:“汤圆,可那日并非……”
对上沈鸢的视线,松苓心中了然:“是,我这就吩咐下去。”
烛光淌落在松苓身后,沈鸢忽然开口:“等等。”
松苓疑惑转身:“娘娘可还有事吩咐?”
烛光悠悠,跃动在沈鸢眼中。
她起身盯着廊下的雨链,迟迟没有出声。
沈鸢已经好久没再出现幻听,没再听见雨声,廊下的雨链自然也不会再时时注水,如江河川流不息。
满腹愁思落在手中攥紧的丝帕,沈殊“随心”的言语犹在耳边。
良久,殿中终于响起沈鸢的声音。
“……汤圆我自己做就好。”
……
云影横窗,皓月当空。
山风徐徐,枝叶在空中摇曳晃动,洒落下细碎光影。
谢清鹤一行军马在林中稍作歇息,三三两两的木柴堆在一处,簇起团团明亮的火光。
昏黄光影映照在谢清鹤眼中,他翻身从马背上跃下啊,立刻有小太监跑着上前。
“陛下,崔大人来了。”
谢清鹤面色一凛:“让他过来。”
月光清冷,银色光辉无声落在地上。
谢清鹤立在悬崖边上,风吹起他玄色的氅衣,谢清鹤长身玉立,颀长身影如松柏笔直。
崔武飞马前来,抱拳向谢清鹤行礼:“下官见过陛下。”
谢清鹤转首侧目:“可是宫里出事了?”
崔武拱手:“陛下放心,殿下和娘娘都安然无恙。”
他垂首,一五一十回禀沈鸢近日的行踪,还有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谢清鹤送到宫里的书信,沈鸢一封也没有回过。
谢清鹤只能借崔武之口得知沈鸢的近况,他沉声:“……安神香?”
青玉扳指在手上转动半周,谢清鹤皱眉,“她近日睡得不安稳?”
崔武一愣,脱口而出:“陛下如何知晓的?”
一语落下,崔武又忙忙道,“娘娘连日梦魇,常为噩梦所困,宫里已经请过太医。”
谢清鹤眉心紧皱:“她又做噩梦了?”
先前在宫里,沈鸢也常整宿整宿为噩梦缠身。
谢清鹤为沈鸢请便天下名医也无用,沈鸢畏惧皇宫,也畏惧谢清鹤。
当时虞老太医曾断言,沈鸢的心病在于谢清鹤。
除了谢清鹤,无人可解。
他才是沈鸢噩梦的罪魁祸首。
月光落在谢清鹤眼中,他唇角勾起几分笑意。
谢清鹤嗓子喑哑:“这么多年,她还是一样。”
崔武欲言又止:“太医说,娘娘是心病,是因为陛下……”
谢清鹤抬手,拦下崔武余下的言语。
他淡淡:“朕知道。”
沈鸢的心病在他,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害怕谢清鹤。
林中倏地有一记鸟啼响起,一群乌鸦争相恐后从林中飞窜而出,叫声在山谷回荡。
浊云挡住了空中高悬的一轮明月,倏尔有一阵冷风掠过,烛火摇摇欲坠,忽明忽暗。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崔武拔剑挡在谢清鹤身前,原本还在休整的将士立刻归位,护谢清鹤周全。
崔武急不可待,手背上青筋暴起。
“陛下,山中有异动。我等先护送陛下离开……”
话犹未了,忽听“轰隆”一声,地动山摇。
数不清的碎石从山顶坠落,鸟惊庭树。
尘土洋洋洒洒,挥落在谢清鹤眼前,他瞳孔骤缩。
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惊呼,山林晃动。
“不好了!是山崩!”
“快撤!快!”
长剑回鞘,崔武挡在谢清鹤身前,一路护送谢清鹤至马前。
“陛下,下官先护送你离开。”
脚步声急促凌乱,杂乱无章。
崔武脸上肩上全是细碎的山石,他抬手抹了一下眼睛,声音焦躁难安,“陛下先上马,我……”
谢清鹤猛地用力拽住他衣襟,朝一旁滚落在地。
崔武惊魂未定,眼睁睁看着巨石滚落在自己身边。
若不是谢清鹤眼疾手快,他此刻定葬身在此处。
谢清鹤一手提起崔武丢在马背上,他自己也跟着翻身上马:“快走!”
山石滚落,无数碎石尘土飞扬,烈马受困于滚落的山石中。
谢清鹤此次回京兵分三路,他自己只亲率五百精兵跟在身边。
烈马的嘶鸣声惊天地泣鬼神,崔武一路跟在谢清鹤身后,分身乏术。
马匹受惊,尖叫声不绝于耳。
崔武一路躲闪着坠落的山石,忽的抬头瞧见上方有一块巨石砸落,正好往谢清鹤而去。
崔武大惊失色,失声怒吼:“陛下——”
嘶鸣声在山谷久久回荡。
崔武眼睛骤缩,他看见谢清鹤身下的战马被山石砸中,谢清鹤重重摔落在地。
一口血从他喉咙中喷涌而出,模糊了缥缈的夜色。
……
棠梨宫烛火通明,宫人手持珐琅戳灯,在廊庑下走动。
松苓掀开鎏金珐琅香炉顶盖,又往里添了一点安神香,移灯放帐,松苓服侍沈鸢更衣入睡。
“娘娘快些安歇罢,陛下明日就回来了,无需担忧。崔大人出城迎接陛下,只怕此刻已经见到陛下了。”
沈鸢手中捧着医书,她一手捂着眼睛,喃喃自语:“也不知为何,我今夜眼皮总跳。”
松苓取下沈鸢膝上的医书,放在书案上,又将烛火调暗了一瞬。
“娘娘这段时日总是睡不好,眼睛自然不舒服。”
沈鸢起身,一头长发挽着一根木簪子:“松苓,为我更衣。”
松苓不明所以:“娘娘,这都什么时辰了,娘娘还想去哪?”
沈鸢言简意赅:“佛堂。”
木鱼声悠悠,响彻黑夜。
沈鸢跪在蒲团上,在羊脑笺上一笔一笔抄着经书。半张脸落在烛光中,晦暗不明。
松苓也跟着跪在一旁,上下眼皮打架。
她悄悄咽下溢出口的哈欠,转首望了一眼即将大亮的天光,昏昏欲睡。
怕在佛前失礼,松苓轻手轻脚起身,想要让人再送上一壶浓茶。
木门推开,忽见崔武一手捂着自己受伤的肩膀,他满身满脸都是血,长袍褴褛,破败不堪。
崔武蓬头垢面,脸上灰扑扑的,几乎看不清原来的模样。
浓重的血腥气扑在松苓脸上,她僵立在原地,六神无主。
“崔、崔大人!”
崔武跌跌撞撞上前,身后还跟着几个焦头烂额的太监。
松苓眼疾手快扶住崔武,一颗心七上八下,她颤抖着身子转身,嗓音还带着哭腔。
“娘娘,崔、崔大人回来了!”
伤痕累累的手紧紧握住松苓的手臂,崔武跌跪在地,双眼猩红。
他看见沈鸢一步步从佛堂走出,看见她一夜未睡的憔悴不堪。
崔武再也撑不住,跌跪在地。
“娘娘,陛下昨夜遭遇山崩,不幸、不幸……”
沈鸢眼前一黑,身子往后趔趄半步,她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她看见崔武双唇张张合合,他似乎说了许多,可沈鸢却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那张白净的小脸一点血色也无,沈鸢全身冰凉,她连连摇头,叠声道。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怎么可能……”
沈鸢扶着朱漆彩柱,跌坐在地,双眼溢满泪水。
廊下悬着的灯笼迎着旭日飘荡,朝霞满天。
可这样的旭日初升,谢清鹤却再也见不到了,她喉咙哽咽。
耳边只剩五个字——
陛下驾崩了。
谢清鹤怎么可能会死呢?
沈鸢双目空洞茫然,如坠冰窖。
耳边嗡嗡作响。
一枚红梅笺从崔武怀里掏出。
送出去时,沈鸢并未在红梅笺上留下一笔一字,而如今,那张空荡荡的红梅笺上落满了斑驳血迹。
崔武低声啜泣:“陛下被山石砸中,这是他临走前交给我的。”
泪水滚滚从崔武眼角滑落,他俯首跪地,“……还请、还请娘娘节哀。”
佛堂青烟萦绕。
沈鸢僵着脖颈回首,看见了上首慈悲为怀的佛像。
原来那断香,是应在这里。【大橘小说 daj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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