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她看见了谢清鹤
第五十一章
掌柜见多识广,且又是平州人,对平州诸事了如指掌。
崔武眉角轻动,朝店小二丢了两块碎银,财大气粗吆喝:“来一壶好酒,三斤好肉。”
话落,揽着掌柜的肩膀往八仙桌走,满脸堆笑。
“干站着有何乐趣,来来来,我们喝两杯!今夜这顿,我请了!”
崔武出手阔绰,掌柜喜笑颜开,推杯换盏。
不到一个时辰,掌柜拍着崔武的肩膀,称兄道弟。
“不是我拿乔说大话,这平州的人,我闭着眼都能知道是谁。”
醉意翻涌,掌柜喝得酩酊大醉,他醉醺醺,两眼都是红的。
掌柜疑惑端起茶碗,一
双朦胧眼睛盯着茶碗看。
“这酒的味道,怎么和平日不太一样?”
崔武不动声色拿开掌柜的茶碗,他一张脸也是红的,说话都大着舌头。
“别、别喝了,你……你喝醉了。”
醉酒的人最忌讳旁人说自己喝醉,掌柜拍案而起,一只脚踩在长凳上。
“胡说!我没醉!我……我没醉!”
掌柜醉眼迷离,朝店小二挥了挥手,“来两斤上好的桃花酿!我、我今夜要和这位小兄弟不醉不休!”
他嘿嘿笑了两声,“贤弟,我们刚刚说到哪了?”
崔武趴在八仙桌上,眼睛像是蒙着一层水雾。
他一只手往上抬起,磕磕绊绊。
“说到,郑老三他姐姐……”
掌柜脑子晕晕沉沉,早不知今夕何夕,他顺着崔武的话往下说。
“对,他姐姐嫁的那家姓刘,不怕贤弟笑话,那日他姐姐从山上的老宅回来,我一眼就瞧出那马车不同寻常,我还以为是刘家跟着回来了,不想竟是多了个小娘子。”
掌柜说话颠三倒四,声音含糊不清。
“虽说戴着帏帽看不清脸,不过那背影我见都没见过,定不是平州人。问了郑老三,他也含糊其辞,说不出那女子的来历。”
崔武敛着的眼眸若有所思:“那女子……芳龄几何?”
掌柜抚掌大笑:“隔着帏帽,怎么看得出?贤弟你果然喝醉了。”
他打了个酒嗝,“那小娘子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若是郑家的亲戚,郑家也不必如此藏藏掖掖的,我寻思着,那小娘子应该是……”
他眼中泛起团团迷雾,哐一声磕在八仙桌上。
崔武心中震惊,恨不得当即将掌柜晃醒。
他拿手肘撞撞掌柜:“那小娘子是什么?”
掌柜朝他勾勾手指,压低声音道:“我要是说了,这事你可千万不能同外人道。”
风过林梢,窗外狂风大作。
客栈楼下只剩他们这一桌还在把酒言欢,别的客人都在楼上歇息。
指骨泛白,崔武差点捏碎手中的茶碗,他声音放得极轻:“那是自然。”
眼看掌柜又要往八仙桌栽去,崔武眼疾手快拎起掌柜的后颈。
“那小娘子是什么?”
掌柜茫然抬起双目,嗤笑一声:“还能是什么,自然是见不得人的人,除了那位,还能有谁。”
崔武一颗心悬在半空:“……什么?”
掌柜起身,脚步虚浮,跌跌撞撞朝后走了两三步,又用力在崔武肩膀上拍了一拍。
“你怎么不开窍?郑家这样鬼鬼祟祟,不就是想给刘家找个小妾。”
崔武无语片刻,随即惊醒:“……照掌柜的话,那小娘子年岁不大?”
掌柜点头:“我估摸着和郑老三差不多。”
更深露重,掌柜早被店小二扶去自家屋子歇息,待店小二转身想要去扶崔武,却发现八仙桌前早没了崔武的身影。
可崔武屋中的烛火却是亮着的。
店小二一拍脑袋,惊道:“竟然还能自己回房,也好,省了我不少事。”
话落,又吭哧吭哧拎起扫帚,埋首洒扫地下散落的酒坛。
楼上雅间。
崔武立在屏风后,拱手回话。
他眼中哪有半点惺忪醉意,双眸漆黑清明。
“主子,刘氏身边确实跟着一个小娘子,年岁同沈贵人相差无几,她先前也跟着刘氏在老宅住了一阵,郑家从未对外提过这人的身份。”
崔武躬身,半眯起眼睛。
“这人身子不好,且又跟着刘氏一路,我怀疑……应当是沈贵人。”
窗前临窗而立的身影颀长笔直,谢清鹤手中擎着茶盏,烛光无声淌落在他的锦袍。
他黑眸低垂,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散的阴霾。
崔武沉声:“主子,可要我立刻带人……”
“不用。”
谢清鹤缓慢转过缂丝屏风,清俊身影落在烛光中,气质出众衿贵。
掌柜喝醉了酒,说话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
谢清鹤在二楼,自然也听见了掌柜的声音。
他说郑家待那小娘子极好,每日吃穿用度,都是花了心思。
“我前日还瞧见刘娘子去买料子,那料子金光闪闪的,还是柳叶纹,很是好看,一尺要半两银子呢。刘娘子眼都不眨,说是要给家里的妹子做冬衣,还问我可有狐皮。”
谢清鹤双眼一点点缀上冷意。
“朕不在,她过得倒是自在。”
以前在棠梨宫,沈鸢见不得和柳树相关的,帐幔是柳叶纹样的,她都要闹上半夜。
窗前也不许栽一棵植株,不然听见风声看见树影,沈鸢都会忍不住发作。
“朕那时还半信半疑,以为她真是被明家吓破了胆,原来真是装的。”
既是装神弄鬼,那端午那夜在陵江高台,沈鸢说的自然也不是胡话,而是……心里话。
茶盏在谢清鹤手中一点点裂开,数不清的碎片扎入谢清鹤掌心。
崔武大惊失色:“——主子!”
谢清鹤目光冷淡,面无表情。
他抬首回了崔武一个噤声的眼神:“继续盯着郑家,先别打草惊蛇。”
朔风凛凛,风沙遍地。
谢清鹤手指在案上敲了一敲,耳边仿佛又想起沈鸢那日在高台上的盈盈笑声,想起她说自己要同苏亦瑾成亲。
痴人说梦。
谢清鹤唇角勾起几分冷笑。
血珠子一点点渗出掌心,细碎的瓷片扎入骨肉,血肉模糊。
谢清鹤无动于衷,淌落的血珠子染红了衣袂。谢清鹤抬眸往外望去,养安堂离客栈不远,门前悬着两个素纱灯笼。
院门紧闭,瞧不清院中的灯火通明。
沈鸢手中捧着染红的沐盆,进进出出。
炕上那人奄奄一息,脸上惨白如纸,四肢僵硬如冰,脉相薄弱,时有时无。
郑郎中抚着须发站在炕前,眉心紧紧皱在一处。
沈鸢忐忑不安:“郑郎中,这人……如何了?”
昨夜她辗转反侧不得入睡,而后还是起身披衣,悄悄又往那小巷走了一遭。
那人看自己的眼神在沈鸢脑中挥之不去,她总会想起明宜看自己最后那眼,若那时自己再多留点心,兴许明宜也不会这么快就香消玉殒。
刺骨的冷风如针扎扑在沈鸢脸上,长街上一个多余的人影也无。
小巷中空无一人,四处无光。
沈鸢手中没有提着灯笼,她还当那人是被旁人救走了,松了口气。
直至,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脚踝。
……
养安堂光影明亮。
沈鸢惴惴不安,愁容满面。
郑郎中温声安慰:“姑娘莫慌,还好你送来得及时,只是这人……不是书生。”
沈鸢猛地站起,双目圆睁:“什么?”
郑郎中双手在空中比划,做了一个让沈鸢坐下的动作:“沈姑娘莫慌,我的意思是……这人是女子。”
沈鸢错愕:“可她不是有喉结吗?”
郑郎中:“我也是刚发现,这喉结是假的,且她身上的伤多在脚上,应是不小心踩到捕兽夹。伤口我已经处理好了,余下如何,就看她的造化了。”
沈鸢低声道谢:“有劳郑郎中了,今日真是多亏你了。”
刘夫人捧着鹌鹑粥走进屋,笑睨沈鸢一眼:“你还敢说,自己从昨夜起都不曾合眼。好容易身子好些,可禁不得你这样胡来。”
她给沈鸢和三弟各舀了粥:“这是我刚熬的,你们今日都没怎么吃东西,先吃点垫垫肚子。”
言毕,又望向沈鸢。
“这人……沈姑娘认得?”
“不认识,只是昨日同萤儿上街,无意在巷子碰见,我那时还当她是男子。”
刘夫人笑着摇头:“你胆子也太大了点,自己一个人,竟也敢三更半夜跑出去。你都不知道我起身时发现你不在,吓得半条命都没了,还当是……”
她那时还以为,是谢清鹤带走了沈鸢。
后来见到沈鸢拖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影回来,刘夫人又是一惊。
她抚着心口:“你都不知道昨儿夜里我喝了多少安神茶。”
刘夫人握住沈鸢的手,“下回再有这样的事,你可不能再擅自做主了,多少带个人过去,也好有个帮衬。”
沈鸢眼眸低敛:“是我疏忽大意了,我那会脑子乱得很,没想那么多。”
炕上的女子双眸轻阖,一张清秀的小脸裹着厚重的纱布。
刘夫人拍拍沈鸢的手:“今夜我来守着,你回去好好歇歇。”
沈鸢:“那不行,这人本就是我……”
刘夫人笑了两声:“若换做是我,路上碰见这样一人,也会于心不忍。”
她摇摇趴在桌上睡着的萤儿,轻声细语。
“萤儿起来,跟姐姐一起回房睡,别在这趴着了。瞧你,脸上都睡出红印子了。”
萤儿半睡半醒,茫然无措抱住沈鸢的脖颈:“姐姐,睡觉觉,萤儿困了。”
沈鸢无可奈何,只能道:“那明早换我来守着。”
沈鸢和刘夫人相继守了两日,炕上的女子依然昏迷不醒。
养安堂照旧人满为患。
一个老妇人撑着拐杖,一瘸一拐走进养
安堂。
刘夫人认得对方,笑着迎上来:“阿婆,今日怎的来这般早?”
她扶着老妇人坐在圈椅中,“你腿脚不便,日后这药不必亲自过来取,我亲自送去就好。”
老妇人睁着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珠子,笑得和蔼可亲:“左右无事,且你整日忙得脚不沾地,我怎会敢再劳烦你,趁这把老骨头还能用,我多出来走动走动,也省得在家里遭人嫌弃。”
刘夫人轻笑两声,习以为常:“怎么,可是小儿子又闹你了?”
老妇人冷哼一声,一双灰色的眼眸透着几分不悦:“可不是,前两日又在客栈同人喝得昏天黑地,还称兄道弟起来。”
老妇人皱眉,“那些商人都是走南闯北的,他哪里喝得过人家。别人问什么他就说什么,跟个傻大个似的。”
刘夫人一面理着账本,一面和老妇人闲聊:“什么商人,来做什么的?”
“听说是收药的。”
老妇人年岁虽大,可心里跟明镜一样,由不得旁人半点糊弄。
“也就那小子傻,几杯酒下肚,就忘了自己几斤几两。要我说,那些人是从汴京来的,一看就和我们不一样。”
刘夫人心口一沉,顾不上手中的账本,疾步行至老妇人身前。
“……真是汴京来的,来了多少人,长什么样?”
老妇人皱眉沉吟:“有一个长得不错,年岁瞧着和郑郎中一样,但比郑郎中高了一点,模样瞧着极好,生得也俊。”
刘夫人惶恐不安:“往年收药都是立秋,他们可有说怎么拖到此刻才来?”
老妇人摇摇头:“这我倒是不知,没听我家里那个不争气的说过,他们是汴京来的,你和郑郎中也一直住在汴京,不会是旧识罢?”
老妇人细细思忖,“我听店里的伙计说,他们问了这镇上不少事,还有你们家老刘。”
刘夫人暗道不好,她忙忙撇开老妇人的手,慌不择路往后院走去。
一记喧嚣在养安堂前响起。
崔武一行人乌泱泱出现在养安堂,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点头哈腰的县令。
“朝廷办事,闲杂人等请速速撤离。”
刘夫人瞳孔骤缩:“崔、崔大人?”
刘掌柜被带走时,刘夫人曾见过崔武一面,她手足无措。
强撑着咽下满腔的恐惧不安:“崔大人这是想做什么,这屋子都是老幼妇孺,难不成崔大人还想动强不成?”
平州的百姓都记着郑家的好处,纷纷站起来为刘夫人助威:“郑郎中年年舍药救人,怎么可能是坏人,你们别是弄错了。”
“就是就是,若不是郑家姐弟俩,我老娘定挨不过今日。莫非官府办事,连黑白是非也不分吗?”
刘夫人本想趁乱往后走,一道银白光影忽然出现在她脖颈,唬得屋中众人都没了声。
崔武冷声:“刘夫人,崔某不想伤及无辜。”
老妇人气得身子都在发抖:“你你你,你今日就从我家的客栈滚出去!我们家客栈可容不得那些黑了心肝的人。”
刘夫人无力回天,低声劝慰街坊邻里离开。
转眼养安堂只剩他们姐弟俩人。
刘夫人横眉立目:“崔大人究竟是想如何?”
崔武淡淡扫了刘夫人一眼:“刘掌柜做过什么,夫人心中应当清楚。”
县令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恨不得当众跪在地上给崔武磕两个响头。
他活了大半辈子,哪里见过汴京的大官,更何况还是天子眼前的红人。
怕郑家姐弟说错话连累自己,县令忙扯着郑郎中的袖子。
“崔大人只是过来办事的,他说是来找人。若你们心中没鬼,又怎会怕他们?听我一句劝,别强来,各让一步不就好了。”
正说着话,忽见门外一辆马车姗姗来迟。
满堂悄然无声。
一人挽起墨绿毡帘,余晖落在那双指骨匀称的手上,谢清鹤一身蓝缎紫貂皮镶边斗篷,踩着日光缓缓步入养安堂。
众人屏气凝神。
县令双膝一软,直直跪落在地,朝谢清鹤俯地叩首。
刘夫人双眼圆睁,难以置信。
她虽不曾见过谢清鹤,可天底下能让崔武这样毕恭毕敬的,除了谢清鹤,再无旁人。
刘夫人膝盖一软,差点趔趄跌坐在地,她一手扶着心口,强装镇定。
“敢问陛下,民妇做错何事,既是要搜家,那也该有个章法。”
谢清鹤转首侧目,视线漫不经心在刘夫人不安的脸上掠过,他淡声。
“刘夫人这般大声,是想提醒谁?”
他早就让人守住后门。
刘夫人脸色煞白,她身前起伏不定。
郑郎中挡在刘夫人眼前,压低声音提醒:“姐,别说了。”
他朝谢清鹤抱拳拱手,“陛下,后院住着的是草民收留的病人,并非朝廷要犯,还望陛下明察。”
转过垂花门,庭院落花满地,树下支着一个秋千。
刘夫人不甘心:“那姑娘前两日大病一场,如今还未醒,恐污了陛下的双眼,还请陛下容我为她更衣梳洗……”
一语未落,屋内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刘夫人面如土色。
谢清鹤眸色骤沉,一张脸深沉阴冷,他疾步朝厢房走去。
一只手先一步从里面推开木门。
刘夫人心如死灰。
谢清鹤冷声:“沈鸢,你……”
屋内走出的却是个陌生的女子,面容憔悴,单薄孱弱的身子立在萧瑟秋风中,她茫然立在原地。
目光越过谢清鹤,落在下首的郑家姐弟两人脸上。
刘夫人大喜大悲,心情跌宕起伏。
她下意识解下自己的氅衣,披在女子身上:“你怎么出来了,快别站在这风口,仔细身子受不住。”
刘夫人不动声色挡在门前。
谢清鹤目光轻抬,如蜻蜓点水拂过刘夫人。
刘夫人垂首低眉,讪讪往旁让开半步,拢在袖中的双手蜷了又蜷。
屋中空无一人,衣柜橱柜全都查了一遍,竟连一个人影也无。
谢清鹤朝崔武看了一眼,崔武会意,带人往柴房和后院走去。
谢清鹤视线落在女子脸上:“你是何人?”
白露目光怯怯:“姐姐,这人是谁呀?”
刘夫人胆战心惊:“是汴京来的大人,别怕。”
语毕,她朝谢清鹤扯出一点笑,“我妹子刚醒,大人有话问我便是。”
谢清鹤不为所动,目光直直盯着白露:“……你去过燕山采草药?”
刘夫人红唇紧抿,长长指甲掐入掌心。
她确实带过沈鸢上山采草药,可却不是燕山,而是……
白露皱眉:“我只陪我姐姐去过岐山采草药。”
刘夫人诧异不已,不知女子是如何知晓此事,她竭力压下心口的震惊。
白露不慌不忙,事事都对得上。
谢清鹤半边身子站在廊庑下,昏黄余晖落在他身后,他黑眸阴郁,仍是不相信跟在刘夫人身边的人不是沈鸢。
他沉声:“既然是误会,刘夫人方才又为何那样紧张?”
刘夫人一时语塞。
白露掩唇,咳了又咳,一双眼睛通红:“不关姐姐的事,是我……是我央求姐姐不要同人提起我的。”
她抬眸,颤巍巍瞥了谢清鹤一眼。
“我之前服侍的主家是宫里太监的义子。”白露热泪盈眶,“他那人残暴不堪,待我们动辄打骂,我实在不堪其扰,从他家逃了出来。”
她掩面而泣,哭哭啼啼,“大人既是汴京的高
官,想必也认识那太监,还望大人为我做主。”
谢清鹤泰然自若:“你是何时离开的,又是何时遇见刘夫人?”
白露小声啜泣:“上元节那夜我趁人不备跑出来的,后来遇上姐姐,是端午后的事了。”
不管谢清鹤问什么,白露都对答如流。
谢清鹤黑眸渐深。
崔武踱步过来,低声在谢清鹤耳边低语:“陛下,我都找过了,没有人。”
日落西斜,群山悄然。
谢清鹤面色阴沉,拂袖而去。
将至掌灯时分,厢房的柜子后忽然钻出两人。
沈鸢抱着萤儿,从柜子后走出。
刘夫人本来还坐在桌前淌眼抹泪,冷不丁瞧见从柜子后走出的两人,一双眼睛瞪得都圆了。
沈鸢抱着萤儿,言笑晏晏:“今日多亏了萤儿。”
她从未想过谢清鹤会找到此处,更未想过他会亲自过来。
萤儿得意洋洋:“这个是祖父告诉我的,他说我是家里最聪明的孩子,所以只告诉我一人。”
刘夫人今日刚经历了大起大落,喜极而泣:“爹也真是的,这事怎么连我和三弟都瞒着,在里面可有闷着,饿不饿,姑姑给你烧饭吃?”
萤儿晃晃自己的草药袋子:“我藏了好多糕点,还有水囊。”
刘夫人哭笑不得。
沈鸢朝白露福身谢过:“今日多亏姑娘相救。”
白露不敢受,忙不迭扶起沈鸢:“若不是姐姐出手相救,我早就横死街头,哪敢承姐姐的礼。”
她莞尔,一张瓜子脸尖尖,“前两日我虽睡着,可意识却是醒着,总能听见你们在说话,我本来想睁开眼,无奈总是睁不开。”
好在刘夫人提过岐山的菌子,也提过一两句汴京的事。
白露本来就是聪明人,拼拼凑凑,竟让她猜得八九不离十。
她料着沈鸢和自己一样,也是为了避开权贵,被迫背井离乡。
白露大有劫后余生之感:“还好没误了姐姐的事,不然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且她说的也并非都是假话,禁得起旁人去查。
沈鸢匆忙将人扶起,刘夫人喜笑颜开,也顾不上做饭,让三弟去酒楼添几个好菜回来。
窗外狂风凛凛,屋里却是花团锦簇,衣裙翩跹。
……
从养安堂离开,谢清鹤一路沉默不语。
他一只手还裹着细白的纱布,本来已经结痂的伤口,不知为何又再次渗血。
谢清鹤眼睛溢满红血丝。
崔武低声认错:“是我的错,我自去领罚。”
他斟酌,“主子,养安堂那边……可要继续盯着?”
谢清鹤一手揉着眉心。
良久,他声音轻轻:“……不必了。”
日光渐移,夜色无声氤氲。
马车缓慢穿过长街。
倏尔,一道哭声从街上传来。
一个小姑娘抓着母亲的手,放声大哭:“我也要草药袋子,萤儿就有一个,可好看了。我也要我也要,娘,我也要!你给我做嘛!”
她一面说,一面还在地上打滚。
刚制的冬衣瞬间染上满地的灰尘,女子气得怒打孩子两下后背。
“别哭了,再哭我就把你送到养安堂去,这么喜欢萤儿的东西,你怎么不托生在郑家!给他郑老三当女儿去!”
小孩子趴在地上号啕大哭:“我不管,我就要我就要!”
众人看不过,纷纷上前安慰:“小孩子就是这样,一刻也静不了,你好好和她讲道理就是了,打她做什么?”
女子气红了双眼,哽咽出声:“我说了多少道理,她听都不听,吵着要什么草药袋子,我又不会做,也不知道上哪里买去。我家也不是开药铺的,不用上山采草药,要那劳什子有何用。”
马车中的谢清鹤双眉紧皱,他看向崔武,一字一顿。
“刚刚在养生堂,朕似乎没见到郑郎中的女儿。”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是该吃点苦头
第五十二章
茶楼前悬着的漆红灯笼摇摇晃晃,烛光忽明忽暗。
谢清鹤半张脸落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染红的掌心落在那双阴森眼眸,无端的渗人可怖。
好像从地府中走出的阎罗刹王,通身上下透着冰冷森寒。
灰蒙蒙的阴霾如影随形,层层笼罩在谢清鹤周身。
崔武身子躬得越发低了,不寒而栗。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不曾见过这样的谢清鹤了。
上回谢清鹤这般震怒,好像还是第一次遭受先皇后的刺杀。
彼时谢清鹤身负重伤,那支利箭几乎横穿谢清鹤的后背,谢清鹤九死一生。
他那会也就八九岁,殷红的血珠子如泉涌,滴答滴答淌落一地。
谢清鹤立在血泊中,他像是感觉不到疼,长剑直指刺客的喉咙。
剑身一点点没入骨肉,刺客眼睁睁看着同伙被拆皮剔骨,看着他们惨受梳背之刑。
终于受不住求饶:“是娘娘!是皇后娘娘指使的,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谢清鹤眼皮动了一动。
良久,他漫不经心吐出两个字:“……母后。”
没有诧异,没有震惊。
谢清鹤甚至都懒得抬眼,刀起刀落,手中的刺客应声倒地。
飒飒山风呼啸林中,谢清鹤立在悬崖峭壁,地上血流成河,横尸遍野。
彼时崔武只是伴读,他一手捂着受伤的手臂,痛不欲生。
他那时还小,还以为谢清鹤和自己不一样,不是血肉之躯所做,不然怎么会有人腹背受敌,还能淡定自若。
崔武忍着撕心裂肺的疼,面容扭曲。
他怎么也想不到向来温柔可亲的皇后,竟会对亲生儿子下这样的狠手。
崔武挣扎着向前两三步,本想着宽慰谢清鹤两声,忽见他轻轻勾了勾唇角。
落日余晖洒落在谢清鹤眉宇,如残血一样。
崔武猝然一惊:“……殿下?”
“很有趣,不是吗?”
谢清鹤朝上扬了扬唇角。
他的轮廓落在缥缈晚霞中,似烟似雾,朦胧不清。
好似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不是自己的生母,和自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此后谢清鹤和皇后的每一次交锋,他都不曾心慈手软。
而今时今日,崔武又一次听见谢清鹤的感慨。
“她倒还不算无趣。”
谢清鹤温声轻笑,眼中却半点笑意也无。
崔武垂首敛眸,胆战心惊。
……
养安堂中。
白露大难不死,先前说的话虽然半真半假,不过她也真是从主家逃出。
白露本是教坊的女子,后来被权贵看上,收作姬妾。
“那人姓夏,说是随了宫里夏公公的姓,我也不知是真是假。”
沈鸢瞳孔骤缩。
谢清鹤身边的太监,就是姓夏。
白露泣不成声,袖子往上卷起,伤痕遍布。
“姓夏的对我们非打即骂,我受不住,冒死逃了出来。”
在山里时险些被追来的人发现,白露一惊,失足滚落山谷,不小心踩到捕兽夹。
她拖着血肉模糊的双脚,九死一生走出山林,后来又在巷子遇见了沈鸢。
白露朝沈鸢伏地叩首:“姑娘的大恩大德,白露没齿难忘。”
她刚醒,身子本就不济,才说了两句话,又忍不住咳嗽。
沈鸢于心不忍:“快别说话了,我先扶你回榻上歇息,这两日你先在这里好好歇息。”
刘夫人也跟着道:“你安心在这里养病,你放心,那些人找不到这里来。”
说话间,忽然有敲门声响起。
白露和沈鸢不约而同仰起脸,双眼满是错愕震惊。
沈鸢忐忑不安,挽着白露往后躲去。
敲门声不绝于耳,在黑夜中显得格外突兀尖锐。
木门摇摇晃晃,彻底敲碎了夜色的平静。
萤儿咂巴咂巴嘴,从长凳上跳下,自告奋勇:“我去,木门上有道缝隙,可以看见人。”
她哒哒哒迈着小短腿穿过庭院,大半张脸都贴在门上。
沈鸢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双眼一瞬不瞬盯着萤儿的背影。
按在八仙桌上的手指轻轻颤动。
萤儿踮起脚,拿脑袋顶开门闩。
刘夫人惊呼出声:“萤儿——”
木门哗啦一声推开,老妇人焦急不安的面容从门外传来。
萤儿笑着道:“是阿婆,是阿婆来了!”
老妇人手中还提着两条鲭鱼,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珠子来回转动。
低头瞥见地上的萤儿,老妇人一张脸笑出皱纹:“萤儿,你爹和姑姑呢?”
刘夫人忙迎上去。
木门掩上,挡住了屋内漏出的光影。
老妇人坐在花厅的圈椅上:“我不放心,就想着过来看看,你和郑郎中……都没事罢?”
刘夫人粲然一笑:“误会罢了,没有什么大事。白日你走得匆忙,药包忘了带走,我去给你拿来。”
刘夫人一面找药,一面不动声色道。
“那几位大人可还在客栈?”
老妇人摇摇头:“走了,都走了。我回去后问了我家那不成器的,他说自己那日喝醉了,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沈鸢目光灼灼盯着老妇人,闻得谢清鹤早就出城,沈鸢手心攥紧的丝帕终于松开。
长松一口气。
屋内烛光无声摇晃,点点烛火曳动在窗前。
沈鸢昨儿守了白露一夜,刘夫人不肯她再费神,挥挥手将她赶回房,又做主留下萤儿。
“这屋子大,且白露姑娘如今也醒了,不用时时盯着。你好生歇息罢,可不能累坏了身子。”
好说歹说,终于将沈鸢劝回房。
更深露重,云影横窗。
青苔掩路,门前的石缝中长满细小的杂草野花。
榻前垂着轻盈的帐幔,屋内并未掌灯。
一人无声推开木门,往沈鸢床榻走去。
谢清鹤修长身影映在地上,他缓步入屋,如入无人之地。
挽起帐幔的手指还裹着细白的纱布,谢清鹤那双眼睛从容平和,视线一点点从沈鸢脸上掠过。
他唇角噙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意。
“抓到你了。”
谢清鹤垂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无声从沈鸢脸上拂过。
帐幔模模糊糊的影子落在谢清鹤脸上,纹路不明。
那双漆黑瞳仁中盛着淡淡的笑意,好似看见什么好玩的玩意。
屋内飘着丝丝缕缕的迷香,沈鸢睡得晕晕沉沉,恍惚间,似是有人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那双手力气极大。
细弱的低吟声从沈鸢喉咙溢出,她想睁开眼,可眼皮沉重不已,沈鸢怎么也睁不开。
纤细的脖颈落在那人骨节匀称的手指上,如杨柳不堪一折。
气息渐弱,沈鸢双手无力垂落在榻边,她连挣扎都做不到。
红唇一张一合,细碎声音从沈鸢唇齿间溢出:“救、救命。”
白如凝脂的一张脸上绒毛清楚可见,血色全无。
谢清鹤面无表情,他垂眼看着手中的沈鸢一点点丧失气息,看着她垂死挣扎。
迷香中添了软骨散,沈鸢甚至连挣扎也做不到。
她只能艰难发出一两个细碎的音节,而后又再次被人扼住喉咙。
面色又冷白转为青紫,沈鸢几近干呕出声。
她脖颈高高扬起。
气息将近,那双桎梏自己的双手终于松开。
沈鸢好容易喘过气,那只手又一次无情拢住她的喉咙。
一次又一次的窒息濒临,沈鸢如笼中垂死挣扎的小雀,任由旁人摆布。
晨曦微露,屋中最后一缕迷香消失殆尽。
沈鸢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松、松开!”
一声惊呼乍出喉咙,沈鸢猛地从梦中惊醒。
凛冬将至,天色仍是灰蒙蒙的,乌云浊雾。
厢房中半点亮光也无,只有零星的几处树影在窗前晃动。
沈鸢双手抓着自己的脖颈。
噩梦的余威仍在,沈鸢惊魂未定。
她惊慌失措松开自己的双手,抱着锦衾蜷缩在角落,目光在屋中四处张望。
支摘窗半掩,垂地的湘妃竹帘随风摇曳,残影落地。
沈鸢心惊胆战抱着锦衾,一步步往外走去。
指尖碰上湘妃竹帘的一角,沈鸢猛地挽起帘子。
天光大亮,外间空无一人,鸦雀无声。
虚惊一场。
沈鸢无力跌坐在地,双手双脚都是软绵绵的,半点力气也无。
她眼角氤氲着水雾,蓬松的青丝如乌云,笼在纤细白净的美人肩上。
还好,还好只是梦。
沈鸢一手揉着眉心,一手扶着漆木案几站起。
借着窗外缥缈的日光,沈鸢无意瞥见铜镜中的自己。
她整个人宛若坠入冰湖。
冰冷的湖水似重重坚不可摧的枷锁,牢牢扣住沈鸢的双足,一点一点拖着她往下坠落。
沈鸢看见了自己脖颈上淡淡的一圈红痕。
她双眼张瞪,像是被人迎面泼了一兜冷水。
不寒而栗。
沈鸢目光久久落在镜中的自己脸上。
良久,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双手,锁住了自己的脖颈。
严丝密缝。
红痕和自己的手指对上,不多不少。
沈鸢双膝发软,再也忍不住,俯身抱住自己的双臂放声大哭。
……
“姐姐,姐姐!”
萤儿连着唤了沈鸢两三声,她身子越过炕上的漆木案几,一只手抓住沈鸢的衣袂,另一只手在沈鸢眼前晃了一晃。
天气渐冷,萤儿早早穿上袄子,笨拙沉重的身子越过案几,差点栽在沈鸢怀里。
刘夫人也跟着转首,忧心忡忡:“还在为前日那事烦心?这两日见你都怏怏不乐,饭也没怎么吃。”
沈鸢缓慢摇头,指腹揉着眉心:“无妨,只是没怎么睡好。”
风又起,摇曳树影映照在窗上,枝叶飒飒作响。
沈鸢陡然掩一惊,手中的银针扎入指腹,沁出点点殷红的血珠子。
萤儿惊呼一声,忙忙跳下榻,熟门熟路往父亲的房间跑去,翻箱倒柜,在药箱的最底层找到止血的药粉。
一头扎入厢房:“姐姐,给!”
刘夫人接过,细细为沈鸢包扎伤,口中念念有词:“果真是没睡好,这都心不在焉,还好扎得不深,不然可有你的苦头吃。”
杯弓蛇影。
自前日谢清鹤忽然出现在养安堂,沈鸢总觉得心中不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如临大敌。
她不敢再贸贸然入睡,夜里睡时,总是提心吊胆,提了十二分的精神。
枕下还藏着一把锋利的剪子。
她总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松檀香似有若无萦绕在沈鸢周身。
那只手轻轻拂过自己的鬓角,又轻而易举抬起她的下颌。
气息交织。
闯入沈鸢唇齿的陌生气息强势,不容沈鸢退后半分。
沈鸢挣扎着想要看清眼前人,无奈眼皮沉沉,根本睁不开。
她只能任人予取予求。
连着两日从噩梦中惊醒,沈鸢精神恍惚,有点分不清是真是假。
沈鸢斟酌开口:“这两夜,你们可曾听过什么动静没有?”
刘夫人思忖片刻,点头。
沈鸢面染惊诧。
刘夫人笑着瞥她一眼:“可是风声太吵了,平州就这样,别的都好,就是这风声太可恶了,每每都扰人清梦。”
萤儿有样学样:“就是就是,太可恶了。”
白露侧目,视线在沈鸢脸上顿了半刻。
趁刘夫人带着萤儿去院里坐秋千,白露挨着沈鸢坐下,窃窃私语。
“姐姐这两夜可是在想先前那人?”
白露不认识谢清鹤,也不知道他是何人,可她从小跟着戏班子跑南闯北,见过权势滔天的高官显贵,也见过在夹缝中艰难求生的奴仆。
打从第一眼,白露就知那人身份贵重,不是平民百姓能招惹的。
又见沈鸢对那人避之不及,白露设身处地想起自己,颇有两三分同病相怜、惺惺相惜。
“不怕姐姐笑话,我刚从夏家跑出来的那三日,连眼睛都不敢闭上。总觉得再次睁开眼,就能看见那人站在自己面前。”
白露强颜欢笑,一双眼睛忽然变得通红,她强忍着喉咙中翻涌的哽咽,小声啜泣。
“我时时带着匕首,想着大不了同归于尽,若真是跑不了,我还有一死。”
沈鸢握住白露双手,无声安慰。
白露拿手背抹去眼角泪水:“后来我睡前都会在门闩上缠上一根青丝,若夜里真有人来过,那根青丝定然会不翼而飞。”
白露轻声:“好在第二日起来,青
丝还在,我也勉强能睡上一两个时辰。”
她悄声凑近沈鸢耳边,“姐姐也可在窗前洒一点脂粉,若有人闯入,一看就知。”
言毕,又柔声细语,“兴许和我一样,只是自己多心。”
沈鸢莞尔:“但愿如此。”
她有样学样,也跟着在门闩上别上一根细细的长发丝,还在窗前洒了一点脂粉。
沈鸢忐忑不安盯着帐幔上的纹样。
一夜相安无事。
沈鸢次日醒来,看见门闩上原封不动的青丝,差点喜极而泣。
一连两日,沈鸢窗前的脂粉都不曾有人动过,睡前如何,醒来又是如何。
沈鸢无声松口气,眉眼多了几分松懒。
果然是自己疑神疑鬼。
连着两日相安无事,沈鸢逐渐放松戒备,夜里睡觉时也不再紧绷着身影。
可她还是会做梦。
梦中那人抚着自己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亦如当年的谢清鹤。
那只手缓慢往下,而后落入沈鸢唇齿。
沈鸢蛾眉紧皱,喉咙溢出细弱的动静,如同猫叫。
……
月色渐渐沉在树梢,香炉中残烟袅尽,只剩淡淡的一缕薄雾。
沈鸢从梦中惊醒,眼中惶惶然。
她飞快下地奔向门口,门闩上的发丝还在,就连窗口她故意洒下的茉莉香粉也一点不少。
沈鸢后背贴着槅扇木门,心慌意乱。
她一遍又一遍检查门闩上留下的发丝,一次又一次抚过窗前的茉莉香粉。
茉莉香粉洒落在窗前,只要有人翻身越窗,定会留下痕迹。
沈鸢双手捏拳,不知是第几次说服自己不要多想。
支摘窗撑起,风从窗口灌入。
窗前的茉莉香粉吹落满地,满屋飘香。
沈鸢心不在焉转过紫檀屏风。
倏地——
沈鸢脚步一顿。
她看见了枕边的一支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
骤睁的瞳孔中映出金步摇的明亮光影,沈鸢三步并作两步,气息忽滞。
她僵硬着双手,颤巍巍捧起那一支金步摇,身前起伏不定。
沈鸢身子摇摇欲坠,几乎撑不住。
榻上榻下都找不到自己匕首的身影,只剩一支宫制的金步摇。
连着困扰沈鸢多日的噩梦在此刻成了真,沈鸢欲哭无泪,泪水在她眼中来回转动。
步摇上缀着的红宝石宛若在无声嘲讽沈鸢的愚蠢,她握着金步摇跑到院中,却连一个人影也见不到。
她不能再留在平州,不能再将刘夫人一家拉下水。
她得走,得……
沈鸢头晕脑胀,忽然和刘夫人撞了个正着。
刘夫人心急如焚,握着沈鸢的手焦急不安:“白露可在你屋里?”
沈鸢茫然摇头。
刘夫人皱眉:“今早她说要出门买东西,如今都过去半个多时辰,还不见人回来,我出去找了一圈,也没找到。”
正说着话,忽见前院有人大声叫喊。
“你们干什么的?这里是养安堂,不是你们闹事的地方。”郑郎中挡在病患身前,义正严辞。
为首的奴仆长着一张凶神恶煞的嘴脸:“你姓郑?”
郑郎中颔首:“是我。”
奴仆得意洋洋:“那就没错了,给我砸!得罪了夏老爷,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刘夫人骇然:“白露、白露她……”
前院兵荒马乱,如强盗过境。
夏家的人来去匆匆,沈鸢安顿好萤儿,和刘夫人一起赶去时,养安堂只剩下满地的狼藉。
草药都被丢在地上踩烂,养安堂中一应器皿瓷器都被摔得粉碎,郑郎中衣襟也乱了,义愤填膺。
有人认出来者的身份,长叹一声:“那是隔壁的土霸王,你怎么惹上他们家了?他们夏家仗着宫里有人,为非作歹,连县令都得礼让三分。”
他扼腕叹息,“前阵子我也听说他们家跑了一个侍妾,不想竟然躲到养安堂来了。郑郎中还是先关门,闭闭风头罢。”
郑郎中怒极:“难不成官府就不管吗?我这就去报官,我就不信了,太平盛世,竟还有人敢这样无法无天!”
他甩袖而去。
刘夫人上前和人攀谈,听到白露是当街被夏家的人带走时,一张脸都白了。
众人好言相劝:“那是夏老爷的姬妾,就算到了官府,那也是他有理,这趟浑水还是莫沾上的好。”
刘夫人跌坐在地,气得身子都在发抖:“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白姑娘身上的伤还没好,如今又落在那人手中……”
思及夏家老爷的凶残,刘夫人捶胸顿足,声泪俱下。
“她还能有命活吗?”
众人纷纷上前安慰:“人各有命,这也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果真如众人所说,官府听见一个“夏”字,立刻让人好生“请”郑郎中出门,闭门不见。
郑郎中一连吃了好几回闭门羹,沈鸢也跟着去了几回,都是无功而返。
白露不见踪影,沈鸢辗转从多人口中打听,只知白露并未被带回夏家,具体去了何处,无人知晓。
平州的官府都不敢招惹夏家,纷纷闭门不见。
落日西斜,沈鸢立在县令门前,不肯离去。
门房长吁短叹:“姑娘,我们老爷病了,不见客。”
沈鸢斟酌再三,朝门房手中塞了几块碎银:“劳你带你家老爷带句话,问他可还记得那日去养安堂的大人。”
救人要紧,沈鸢牙关都在打颤,她一字一句,“我知道他要找的人在何处。”
门房应声而去。
天色渐黑,最后一点晚霞渐渐消失在沈鸢眼前。
她看着日光一点点从门口的两只石狮子身上退开,看着门前点起灯笼。
烛光落在沈鸢脚边。
过了半个多时辰,门房终于姗姗来迟,他喘着气:“我们老爷说……”
沈鸢提裙跨入门坎。
门房眼疾手快将沈鸢拒在门外,他声音透过厚重的栏栅木门传入沈鸢耳中。
“我们老爷说了,不见。姑娘还是请回罢,日后也不必来了。”
沈鸢抬起的脚顿在原地,她盯着眼前的木门许久,忽然转身朝后跑去。
客栈灯火通明,老妇人正坐在一楼择菜。
沈鸢报上郑家的家门:“阿婆,你还记得汴京来的那几位大人住在哪家房间吗?”
老妇人一双眼珠子迷茫,盯着沈鸢看了好久:“你说你是郑家的,我怎么没在养安堂见过你?”
刘夫人也在这时赶了过来,她挽起帏帽的一角:“阿婆,她是我家里的远亲,你还记得那日闯入养安堂的人吗?那些人如今在何处?”
老妇人摇摇头:“我那日见他们往城门走去,之后就没再见过,不过他们的房间倒是还空着,没人住过。”
沈鸢和刘夫人相视一眼,疾步跑上楼。
离雅间越近,沈鸢一颗心越发慌乱。
雅间还未掌灯,阴影落在长长的走廊。
沈鸢立在门前,忽然用力推开门。
屋内陈设如旧,她转过屏风往后走。
没人,没人。
还是没人。
谢清鹤不曾留在客栈。
刘夫人落后十来步上楼:“我和掌柜打听过了,他也不知道那位去了何处。”
沈鸢失魂落魄,一步一步离开客栈。
朔风凛凛,刘夫人提着明瓦灯,愁容满面。
“不然我给苏夫人送信,她
兴许会有法子。只是这信一来一回,最快也得十来日,只怕、只怕白露撑不到那日。”
她一面拿帕子拭泪,一面安慰沈鸢:“你也别太着急了,白露那样聪明,她能跑第一次,也能跑第二次。”
这话说完,刘夫人自己都觉得不可信。
白露擅自逃跑,姓夏的只会多派人手看住人,或许还会变本加厉,将所有怒火都发泄在白露身上。
刘夫人不敢细想白露会遭受哪些惨无人道的折磨,她和沈鸢都忘不了那日白露被抬回家时,身上伤痕累累,没一处是好的。
养安堂不复往日的热闹,落针可闻。
沈鸢拖着沉重的身躯回房,那支金步摇还留在窗前。
她忽的快走两步,抓起金步摇狠命往地上砸去。
可手臂扬在半空,沈鸢却怎么也不敢下手。
她想起了生死不明的白露,想起了那日死在政权漩涡中的明宜。
热泪夺眶而出,沈鸢再也忍不住,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怒吼。
“你出来,出来啊。”
她嗓音哽咽,“我知道你在。”
那些噩梦并非是沈鸢捕风捉影,而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沈鸢痛不欲生,步摇在掌心勒出深红的印子。
她永远也学不会谢清鹤的冷漠无情,沈鸢永远在心软,永远在输。
眼泪簌簌滚落在手背,沈鸢跌跪在地,一只手扶着桌腿。
走投无路。
能用的法子,沈鸢都用过了,可惜通通无果。
厢房没有掌灯,沈鸢跌跪在冰冷的地上,语无伦次。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沈鸢低声哀求,泪流满面。
自言自语。
不知是在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窗外的有心人听。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清冷银辉照亮了沈鸢脸上的泪水。
她一次次认错,一遍遍求饶。
沈鸢仰靠在墙角,想起今日那门房的话:“他们夏家是什么人,你们也敢招惹,真是不要命了,真当家里是做大官的,我们老爷都不想惹一身腥。”
沈鸢无力闭上双眼,双手攥拳。
她唇角扯出一点讥诮。
她平生第一次知道,原来走投无路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官高一阶真的会压死人。
……
天色将明。
一抹黑影无声出现在谢清鹤庭院,崔武低声。
“主子,沈贵人还没就寝。”
沈鸢在屋里等了整整一宿,直至天明也不曾歇息。
谢清鹤冷淡抬眸,锦袍落在烛光中,没有半点褶皱。
他指骨半曲,顺手将写好的书信递给崔武。
“送去宫里。”
崔武接过:“那沈贵人……”
“不必管。”
谢清鹤面色淡淡,转眸望向窗外,扳指在手中转了又转。
“她是该吃点苦头。”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她握着金步摇,扎向谢清鹤……
第五十三章
天色将明。
寒冬凛冽,空中洋洋洒洒飘起了雪珠子,似搓开的棉絮。
沈鸢枯坐整整一宿,四肢僵硬麻木。
目光缓慢落向门口。
门前台阶上空无一人,唯有冷风盘旋。
刺骨的冷风从门缝钻入,侵肌入骨。
沈鸢像是坐在冰天雪地中,她扶墙缓慢起身,脚下趔趄,直直往前栽去。
双膝在地上磕得红肿,沈鸢疼得说不出话。
簌簌泪水滚落而下,如断线的嵌光珠帘。
从昨日开始,沈鸢颗米未进,甚至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双唇干涸崩裂,沁出道道血痕。
萤儿手中抱着一个锦盒,摇摇晃晃跑进沈鸢的屋子。
“姐姐,我在门前捡到了这个!”
萤儿急不可待,慌不择路朝沈鸢跑了过来。
红底黑面珐琅葵花盒,顶上还嵌着波涛海水纹。
这样的锦盒,寻常人家并不多见。
沈鸢心口一紧,忙忙捧着锦盒往刘夫人屋里走去。
刘夫人也是一夜未合眼,一双眼睛哭得红肿,嗓音透着沙哑。
满头长发随意挽了木簪,刘夫人面容憔悴,哪还往日的利索干练。
她哑着嗓子,强撑起笑颜,竭力压住心口翻涌的焦躁不安,唯恐自己的慌乱吓坏了萤儿。
“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刘夫人俯身为萤儿拢好银红撒花大袄,“是我不好,今日起晚了,你们饿了罢,我先去蒸点包子。”
沈鸢眼疾手快拦下刘夫人:“这是萤儿刚刚在门口捡到的,应当是今早送来的。”
刘夫人遽然扬首,和沈鸢面面相觑:“是夏家送的信吗,快打来瞧瞧。”
锦盒上添了锁扣,沈鸢费了点心思才打开。
刘夫人紧张兮兮:“夏家究竟想要如何,若是要银票也不难……”
一声尖叫骤然在屋里响起。
沈鸢先一步捂住萤儿的眼睛,泪水蜂拥而出。
抓着锦盒的手指颤栗不止,沈鸢又惊又怕。
她不敢丢,也不敢扔。
深怕被萤儿瞧见。
郑郎中闻声赶来,先将萤儿带去自己屋子安顿。
沈鸢像是梦醒,她再也忍不住,崩溃抱膝大哭。
锦盒中是十只血淋淋的手指,上面的金仙花汁,还是沈鸢和白露一起调的。
沈鸢扶着心口干呕两三声,她掌不住的,冲到漱盂干呕。
沈鸢五脏六腑几乎都要咳出来,可什么也吐不出来。
满腔的痛苦和悲怆在此刻通通都化成愤怒,沈鸢双目通红,泪流不止。
刘夫人怒发冲冠:“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他夏家算什么,竟敢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
锦盒孤零零留在桌上。
刘夫人伸手抹去眼角的泪水:“我再去找、找……”
还能找谁呢?
平州的官府他们昨日都找过了,无人敢为一个姬妾得罪夏家。
“只是一个太监的义子,他竟敢这样嚣张。”
刘夫人捶胸顿足,“这天下还有王法吗?”
沈鸢双目无神空洞,喃喃自语:“是了,他只是一个太监的义子。”
区区一个太监的义子,他们都状告无门。
沈鸢恍惚记起在棠梨宫,夏福对自己点头哈腰,毕恭毕敬。
宫里的太监最会审时度势,踩低捧高。
沈鸢那会与如今没有什么不一样,只不过她那会还是沈贵人。
眼中溢出颗颗热泪,沈鸢忽然夺起桌上的锦盒,趔趄往外跑去。
刘夫人大惊失色,亦步亦趋追上。
她紧张不安,随沈鸢一起奔入雪幕中。
院外雪花飘扬,青石板路铺上薄薄的一层雪珠子。
沈鸢还未添上氅衣,鬓松发乱。
隔着遥遥的雪幕,三三两两个奴仆正在县令府前洒扫。
门房认出沈鸢声音,提着扫帚过来,好言相劝。
“姑娘还是请回罢,这事我们老爷也做不了主。”
沈鸢眼睛通红,反唇相讥。
“是他做不了主,还是院里的客人做不了主?”
沈鸢嗓音哽咽,喉咙五味陈杂,苦涩中挟着委屈和恼怒。
她昨日心急如焚,当局者迷,竟忘了门房让自己在门外等了半个多时辰。
若只是找县令问话,定无需这般繁冗。除非,院中还有旁人。
门房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他朝沈鸢拱手:“我知道姑娘心急,可主子的话,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哪敢不听,还求姑娘莫要为难我们小的。”
沈鸢调息数瞬,眼周红了又红:“他如何才肯出来?”
门房愁容满面,无奈叹气:“姑娘若是不甘心,就先在外面等着罢。”
五扇栅栏漆色木门缓缓关上,隔绝了院中的影壁。
门前伫立着两盏珐琅戳灯,光影昏暗,风雪掠过沈鸢周身。
她立在台阶上,似是和那两盏戳灯融在一处,一动不动。
刘夫人疾步赶来,手上还抱着一身氅衣,她手忙脚乱为沈鸢披上。
刘夫人温声细语:“别急,这天这么冷,你也该顾着自己的身子。”
沈鸢泫然欲泣,垂首低眉,她唇
角牵出一点无奈。
“他知道我在这里。”
刘夫人怔愣片刻,一双眼睛陡然睁圆:“是、是陛下他……”
沈鸢身影立在冷风中,晃晃悠悠,她脑中乱如浆糊。
“夏家的人怎么会来得这样巧,是不是……”
她怀疑是谢清鹤从中作梗。
刘夫人摇摇头:“我看未必,先前白露摔落的山谷离平州不远,夏家的人找到平州是早晚的事。且我也打听过了,他们先前也在隔壁镇上的药铺问过人。”
白露伤得那样中,自然少不了寻医问药。
刘夫人唉声叹气:“这附近也就两三家药铺,找到人是早晚的事。”
平州风沙大,今日又下着雪。
不过一个时辰,沈鸢手脚冻得僵硬,鬓间也落满雪珠子,瑟瑟发抖。
刘夫人早被沈鸢劝回,沈鸢孤身站在风雪中,眉宇间落满白色的雪珠子。
积少成多,台阶上的积雪渐多,刘夫人送来的暖手炉早就冷透,硬邦邦揣在沈鸢手中。
她躲在门前的角落,只觉眼前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呼啸的北风卷起满地的残雪。
双足再也撑不住之时,角门终于被人推开,门房的人从里面探出一个脑袋。
“姑娘,先进来避避风雪罢。”
沈鸢急不可待朝前走了两步。
她双足早冻得酸麻,如在刀尖上行走一样。
沈鸢忍着疼,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双足往门房走去:“他肯见我了?”
门房欲言又止,让开半边身子让沈鸢进屋。
小小的抱厦中还坐了四五个老奴。
瞧见沈鸢进来,纷纷将铜脚炉前的地方让给沈鸢:“姑娘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罢,地方简陋,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门房是私自放沈鸢进来的,他压低声音:“姑娘放心,这里里外外的都是老人,不会有人多嘴。我们县令胆子虽小,却是最怜老的,这府上伺候的,都是老人。”
门房絮絮叨叨,又扶着案几起身,“我再去后院看看,若是那位客人……”
跨出门,门房忽然双足一软,直直跪落在地。
沈鸢坐在炕上,手中捧着热茶,隔着茫茫雪雾和谢清鹤对望。
雪珠子摇曳,谢清鹤肩上拢着素锦织镶银丝边月白色斗篷,黑眸凌厉晦暗。
单薄眼皮低敛,漫不经心朝沈鸢看了过来。
沈鸢指尖颤栗。
谢清鹤只看了沈鸢一眼,抬脚朝外走去。
门前早就备好马车,广袤雪地中,朔风凛凛。
沈鸢慌不择路追了上去。
崔武手执长剑,横亘在沈鸢面前。
剑身在空中泛着冷白之色,冰冷森寒。
崔武面无表情:“陛下只见沈贵人,不见旁人。”
沈鸢刹住脚步,她手中还握着夏家送来的锦盒。
沈鸢不敢细想白露是如何硬生生被剥下这十根手指,更不敢想白露今日还会遭受什么折磨。
她双眼红肿,不假思索推开崔武挡在自己身前的长剑。
沈鸢一头冲到谢清鹤身前:“陛下要如何才肯救人?”
谢清鹤抬眸,目光似有若无掠过沈鸢,如蜻蜓点水。
他不动声色朝崔武看了一眼。
崔武心领神会,领命而去。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崔武飞马前来,手中还提着一个被捆成粽子的男子。
那人凶神恶煞,生得肥头大耳。
口中骂骂咧咧,脏话不断。
“你敢抓我,我若是让你今日走出平州,我就不信夏!”
男子手足都被绑在身后,崔武狠命朝他双膝踢了一脚,男子扑通一声跪倒在谢清鹤面前。
沈鸢昨日遍寻不得的男子,此刻就跪在自己身前。男子抬眸看了沈鸢一眼,忽然笑出声:“这身皮囊倒是不错,用来做美人灯最好。”
沈鸢惊恐:“你把白露如何了?”
男子往地上轻啐一口:“别提那贱婢,老子辛辛苦苦养着她,她竟然敢背着老子跑了,真是晦气。”
他眼睛落在沈鸢脸上,“不过她可比不上你,我房里还差一盏美人灯,我看你就不错。”
落在沈鸢脸上的目光凶残嗜血,不像在看人,倒像是在赏玩一件精美绝伦的瓷器:“这双手生得也好,若是砍下来做……”
一声尖叫在长街响起,男子双眼被利箭刺穿,他在地上满地打滚,身子蜷缩成一团。
口中惊吼出声:“我要杀了你,我要……”
男子痛不欲生,惨叫声哀鸿遍野。
汩汩血珠子喷涌而出,血流成河。
“想试试吗?”
谢清鹤忽然开口,将手中的弓弩递到沈鸢手上。
宽厚手掌搭在沈鸢手上,谢清鹤握着沈鸢双手,一点点拉开弓弦。
“不是想救人吗?”
谢清鹤勾唇,声音轻轻落在沈鸢耳边。
他像是从炼狱中走出,周身遍布着血腥凶残。
“杀了他,朕就答应救人。”
沈鸢猛地扬起脸,双目惴惴不安。
谢清鹤坦然对望。
握在沈鸢手中的龙虎弓重若千钧,沈鸢心口骤急。
她从未伤过人,更何况是杀人。
她红唇嗫嚅:“我、我……”
谢清鹤轻哂:“不敢?”
他敛去唇角笑意,倏地松开沈鸢,拂袖踏上脚凳。
眼见谢清鹤即将扬长而去,沈鸢仓皇失措。
“我、我可以的。”
弓弩握在沈鸢手中,她几乎抬不起。
谢清鹤长身玉立,黑眸淡漠凉薄。
那张脸平静如秋湖,谢清鹤镇定自若,像是一个事不关己的看客。
沈鸢从未拿过弓弩,光是抬起弓弩,就已经耗尽她所有的力气。
男子似乎也听到谢清鹤的声音,他再也没有之前的张扬放肆,一双眼睛还流着血。
男子跪倒在地,甚至瞧不见沈鸢站在何处,只能凭直觉跪在地上。
连连磕头。
“你找白露是罢,我立刻让人放了她,我求你……求你放过我!我有钱,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沈鸢颤抖着眼皮,偏过目光。
谢清鹤目不斜视,泰然自若。
他根本不在乎地上男子的哀嚎,只在乎沈鸢手中的箭矢能不能落在那男子身上。
一鼓作气,沈鸢屏气凝神,颤抖着双手抬起弓弩,抬臂,拉弓。
箭矢颤动着瞄准男子。
沈鸢一遍遍劝说自己,是男子罪有因得,是他残害女子,她竭力遏制住胸腔翻涌的恐惧和惊慌。
谢清鹤淡淡的声音落在沈鸢耳边:“沈鸢,你还想朕在这里陪你耽搁多久?”
沈鸢陡然一惊,箭矢从手中飞奔而出。
男子尖叫连连,箭矢歪歪扭扭,落在沈鸢两步外。
沈鸢胆战心惊:“我、我再来一次。”
雪天一色,空中灰蒙蒙的,乌云浊雾。
箭矢离弦而出。
第二箭、第三箭……第六箭。
箭矢散落满地,沈鸢虎口处被磨得生疼见血。
男子滚在地上,一会向左,一会向右。
沈鸢手中的箭矢一直落在男子脚边,迟迟落不到他身上。
沈鸢心急如焚,又一次抬起双臂时,身侧响起了谢清鹤冷漠的一声笑。
“刚刚不是还急着救人吗?”
谢清鹤朝地上痛哭流涕的男子抬抬下巴,又朝沈鸢走近。
一只手抬起沈鸢的弓弩。
上箭矢,拉弓弦。
谢清鹤一手握着沈鸢的手腕,言传身教。
“抬臂,手不要抖。”
沈鸢眼眸微动,战战兢兢。
谢清鹤的笑声再次落下。
“今日他们之间只能活一个,还有三箭,你自己选。”
不是地上的男子死,就是白露死。
沈鸢瞳孔骤紧,双臂一时失去力气,弓弩从手中滑落。
她忙忙用力攥紧,泛白的指骨透着无尽的苦楚。
她想救白露,太想太想了。
重若千钧的弓弩高高抬起,箭矢再次离弦而出。
男子滚动之际,箭矢穿过他的膝盖。
汩汩鲜血如泉涌喷出,染红了雪地。
惨叫声如鬼哭狼嚎,不绝于耳。
空中的血腥气似夹杂在雪珠子身上,零零碎碎洒在沈鸢眼角、肩上。
喉咙出涌起阵阵恶心,雪珠子模糊了沈鸢双眼。
她听着地上男子生不如死的哀嚎,听见他一声高过一声的哀求。
沈鸢眼中缀满颗颗泪珠,她屏气凝神,恨不得牢牢捂住自己的双耳。
又一箭穿过男子的手掌,几乎将他定在地上。
箭矢在空中摇晃,沈鸢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男子双目猩红,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他也不在哭着喊着求饶,他厉声咒骂。
“我要杀了你们,我做鬼、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们!你们给我等着!我要化作厉鬼,日日缠着你们……”
谢清鹤眉眼平和,提醒:“最后一箭了。”
血腥气浓重刺鼻,沈鸢手指磨出茧子,她调息屏气,握着弓弩的手臂颤动不已。
四下悄然无声,只有男子哭天喊地的诅咒。
沈鸢闭了闭眼,她将箭矢瞄准了男子的眉心。
飒飒风声掠过双耳,沈鸢一双眼睛再也没有泪水,只剩下一片通红。
她想起了白露被残忍剥下的指甲,想起了白露身上惨不忍睹的道道伤痕,想起了被关在夏府折磨的女子。
良善和人性一点点从沈鸢身上剥离,沈鸢眼中再次涨起水雾。
她用力握紧弓弩。
“咻”的一声响起,箭矢凌空飞过雪地。
而后——
偏了。
箭矢空落落立在雪中,离男子只有两寸之距。
男子还在地上苦苦挣扎,狼狈大哭。
沈鸢茫然望向谢清鹤:“我、我……”
谢清鹤眼都不抬:“走了。”
月白斗篷在沈鸢眼角一闪而过,她手足无措,忽然伸手握住谢清鹤。
沈鸢声音被冷风撞得细碎,她喑哑着嗓子,泣不成声,沈鸢嘴角弯起几分苦笑。
“一定要他死,是吗?”
谢清鹤不动声色。
沈鸢笑了两声:“好,好。”
她倏然朝地上的男子跑去,没人看清沈鸢是从何处掏出一支金步摇。
那是谢清鹤先前留在她屋里的。
步摇上的凤凰张扬自得,嘴里还衔着一颗圆润的宝石。
而如今,那颗莹润光泽的宝石上溅满点点雪珠。
金步摇一下又一下扎入男子胸腔,沈鸢眼中弥漫着数不尽的泪水。
步摇拔起又落下,拔起又落下。
雪珠子喷溅而出,温热的血珠溅在沈鸢手背。
她双眼再也看不见雪色,只剩下残忍的猩红。
男子早就死透,殷红血珠子从他胸腔腹背涌出,沈鸢眼前鼻尖充斥着血腥的气息。
血珠子一点点从金步摇上滚落,沈鸢双目错愕盯着自己染红的掌心,又去看地上千疮百孔的男子。
她猛地松开手。
金步摇无声坠落在地,骨碌碌朝前滚落。
沈鸢抬起双手,踉跄往后退开五六步,她双目直直盯着躺在地上了无生机的男子。
双唇翕动,惊诧不已:“……他死、死了?”
沈鸢扭头望向谢清鹤,语无伦次,“他、他是不是死了?”
崔武上前,面无表情转过男子的肩膀,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转首朝谢清鹤点头。
沈鸢无力跌坐在地,泪水滚滚淌落在地,她哭得几乎喘不过气。
她杀人了。
就在刚刚。
沈鸢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杀死了。
雪色绵绵,枝桠上宛若结满银白的果子,茫茫天地中,沈鸢瑟缩在地上,号啕大哭。
即便知道那人恶名昭彰,即便知道那人本就罪该万死。
可沈鸢还是害怕,还是会惊恐。
她抱着双膝,身子抖成筛子。
倏尔,一只手握住了沈鸢。
沈鸢身影颤了一颤,借着谢清鹤的手,沈鸢缓慢从地上站起。
那双杏眸水雾缭绕,男子的尸首被拖走,地上只剩下一滩血淋淋的猩红。
沈鸢不敢再看,她抓住谢清鹤的袖子。
“白露呢,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会救她的。”
沈鸢整个人几近崩溃,几乎站不稳身子。
“她在养安堂了。”
沈鸢张瞪双眼,忽然提裙朝养安堂跑去。
雪珠子落在她裙上、肩上。
养安堂大门敞开,刘夫人的笑声传出,她又哭又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白露面色惨白,十指都裹着厚重的纱布,和刘夫人相拥而泣。
沈鸢立在养安堂门前,迟迟没有再往前半步。
风雪落在她身后,沈鸢一只手扶在窗上,隔着窗子悄悄窥视养安堂中的四人。
养安堂前还挂着悬壶济世的联牌,沈鸢往后趔趄半步,转身一步步走回雪地中。
她永远也忘不了金步摇没入骨肉的声音,忘不了男子在自己手下一点点没了气息。
谢清鹤站在马车旁,身影颀长如修竹,明知故问:“……不进去?”
沈鸢双手还染着血腥,惊魂未定。
她缓慢扬起双眼,一滴泪水缀在眼角:“陛下可满意了?”
亲眼目睹她一次次绝望崩溃,亲自让她化成刽子手,沾上人命。
谢清鹤眼中笑意渐淡:“你这是……过河拆桥?”
唇角勾起一点讥讽,谢清鹤淡声,“别忘了是你先求朕救人。”
沈鸢小声哽咽:“是、是我求你的。”
谢清鹤侧身:“朕早就同你说过,心软的人在宫里活不久,是你……”
一语未落,谢清鹤未尽的言语都哽在喉咙。
那双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睛出现丝丝裂痕。
谢清鹤垂首,看见了沈鸢扎入自己腹部的金步摇。
莹润的宝石又添了丝丝缕缕的血色,如在血泊中浸泡过一样。
凤凰泣血,连眼睛都在流着红色的血泪。
沈鸢往后栽去,她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又去看谢清鹤被血染红的锦袍。
沈鸢茫然无措,眼中盛满错愕震惊,她不知那支金步摇何时攥在自己手上,又是何时扎向谢清鹤。
金步摇在空中晃了一晃,莹润的宝石映着满天雪色。
视野中,谢清鹤一步步朝沈鸢走来。
那点血色如涟漪,一点点在谢清鹤腹部蔓延开来。
像是在昭示着沈鸢刚刚的所作所为。
“是你让我不要心软的。”
沈鸢一字一顿,失声痛哭,“是你让我不要心软的。”
她扬首,浅色眼眸蕴着水珠。
沈鸢字字泣血。
“……谢清鹤,这本就是你欠我的。”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你是说朕无能
第五十四章
雪还在下。
朔风凛凛,天地间悄然无声,静悄无人低语。
沈鸢呆若木鸡站在原地,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雪珠子轻飘飘落在沈鸢纤长眼睫上,转瞬即逝。
她看见谢清鹤缓慢朝自己走过来的身影,看见那双漆黑瞳仁中一闪而过的错愕。
不过也只是短短一瞬。
血色渐渐染红了谢清鹤的锦袍,连斗篷也沾染两分。
触目惊心。
短短半日一连伤了两个人,沈鸢几近崩溃。
她一步步往后退,忽而脚下趔趄,摔落在雪地中。
颀长黑影缓慢镀在沈鸢身上。
谢清鹤立在沈鸢眼前,那支金步摇就这样横亘在沈鸢眼中。
刺眼的猩红一点点在沈鸢瞳仁中晕染。
谢清鹤慢条斯理握住沈鸢的手腕。
沈鸢遽然一惊,猛地抽回手。
没抽动。
攥着自己手腕的手指修长白净,谢清鹤就着沈鸢的手,缓缓往金步摇移去。
染血的宝石掠过
沈鸢手背,留下一片殷红血迹。
温热的血顺着手背蔓延,沈鸢被逼又一次握住那支金步摇。
她惊恐不安:“你想做什么?谢清鹤,你想……”
余音戛然而止。
沈鸢眼睁睁看着谢清鹤握住自己的手,眼都不眨拔出深入骨肉的金步摇。
鲜血淋漓,渐落沈鸢满手。
温热的血珠子蜿蜒淌落在沈鸢掌心,她双目圆睁,难以置信。
谢清鹤面不改色。
他唇角轻勾,挑着似有若无的一点笑。
握着沈鸢的手始终不曾松开,金步摇往上,染血的尖端往上,抵在谢清鹤心口。
他眉眼含笑,嗓音透着儒雅衿贵。好似温善纯良的夫子,循循善诱。
“那个地方死不了人,得往这里。”
金步摇缓慢刺穿谢清鹤的斗篷,而后是锦袍。
沈鸢听见衣帛破裂的声响,听见金步摇一步步深入谢清鹤的血肉。
她陡然失声,猛地甩开谢清鹤。
“疯子,都是疯子。”
沈鸢语无伦次,口中含糊其辞。
金步摇再次坠落在地,长长的血迹迤逦。
眼前逐渐模糊,棱角分明的廊檐在沈鸢眼中似蒙上灰扑扑的沙子,朦胧不清。
脑袋越来越沉,越来越重。
沈鸢再也撑不住,一头栽在雪地中。
她看见了谢清鹤朝自己投过来冷漠的一眼。
沈鸢意识全无。
……
“姐姐还没醒吗?我今日也给她带了好些好吃的。”
睡得迷糊,沈鸢再次睁眼,已经是两日后的事。
帐幔外隐隐传来萤儿的悄悄声,她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扰了沈鸢的清梦。
沈鸢挣扎着从榻上坐起。
衣物窸窣,惊动了屏风后的两人。
萤儿穿着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眉梢带笑:“姐姐,你可算醒了!”
“我……”
沈鸢张了张唇,干哑的嗓子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刘夫人手脚麻利,拿手背试探沈鸢的额头:“阿弥陀佛,总算退热了。”
话落,又端来盥漱之物伺候沈鸢。
“你病了两日,先喝点粥垫垫,等会我再去煎药。”
沈鸢再次张唇:“白、白露呢?”
“她没事。”
刘夫人柔声细语,细细将这两日的事告诉沈鸢。
谢清鹤雷厉风行,短短两日功夫,外面天翻地覆。
先前对沈鸢避而不见的官府都被问责,夏家上上下下一百多个人口都下了大牢,择日问审。
刘夫人扼腕叹息:“说起来这事也和夏福公公不相干,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个义子,也不知他手上的信物是从何而来。”
听说这人扯着自己的名号为非作恶,还得罪了沈鸢和谢清鹤,夏福自请领了六十杖。
汴京离平州甚远,刘夫人对宫中之事所知不多,怕沈鸢胡思乱想拖累身子,又笑着挑两三件好事同沈鸢说道。
“白露的手好了许多,再过一两个月就无碍了,她今早被带去官府问话,夏家的案子她是人证,也不知道多早晚才能回来。”
“夏府后院关了几十来个侍妾,都是些可怜的女子,有的还和白露有生死之交。听说是你出手相救,都想着亲自过来给你磕头,被我劝回去了。”
刘夫人絮絮叨叨说了半晌,独独没有提到谢清鹤。
沈鸢心口惴惴不安,斟酌着道:“那……他呢?”
刘夫人怔了一瞬。
沈鸢想起那支血淋淋的金步摇,不由一颤,声音低不可闻。
她手指攥紧锦衾,看着褶皱在自己指尖蔓延。
沈鸢强行咽下喉咙的忐忑不安:“陛下呢?他可有对你和刘掌柜……”
刘夫人反手握住沈鸢,温声安慰:“没有没有,陛下没说什么,只说我们当家的救了你,也算将功补过,并未降罪。”
刘夫人长松口气,眉眼多了几分笑:“还说让我三弟……”
萤儿抢先一步扑到沈鸢怀里,拱着毛茸茸的脑袋往沈鸢下颌蹭。
“爹爹、爹爹要进宫做大官啦!”
沈鸢错愕。
刘夫人粲然一笑:“胡说什么,不是大官,只是在太医院编纂医书罢了。我三弟为着这事,高兴了两日不曾合眼,还想着过两日去山上同我爹娘道喜。”
刘夫人笑道,“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爹以前也想去太医院做太医,可惜没考上,郁郁寡欢了好多年,没想到误打误撞,竟让我三弟去了,这都是多亏了你。”
刘夫人兴致勃勃,沈鸢自然不会泼她的冷水,陪着说笑两声。
刘夫人轻声:“我明日陪他们上山,顺道给我爹娘扫墓。你一个人……”
沈鸢回以一笑:“我没事,你们去罢,我可能……也待不了多久。”
刘夫人点点头:“好生养着,千万保重身子。”
说着,又一把抱起萤儿,快步朝门口走去,走了两三步,复停在帘下。
刘夫人转首侧目,红着眼睛:“保重。”
竹帘卷起又落下,刘夫人和萤儿一高一低两个身影渐渐消失在沈鸢眼中。
沈鸢双眼泛红。
刘夫人背过身子,拿丝帕悄悄抹去眼角的泪珠。
萤儿凑上前,有样学样:“姑姑,你眼睛红了。”
刘夫人挽唇:“不要紧,兴许是风迷了眼睛。”
萤儿关怀备至:“那我给姑姑呼呼!”
两人的说话声渐行渐远。
帐中的沈鸢倚着青缎迎枕,忽而听见木门响动,沈鸢强撑着挽起帐幔:“可是落下东西了?”
笑意如流水退去。
光影昏暗迷离,沈鸢看见立在帘子外的谢清鹤。
斑驳影子落在谢清鹤脸上,晦暗不明。
恐惧如湖水漫上沈鸢周身,她双眸惶恐。
目光下移到谢清鹤腹部,那支金步摇早没了踪迹,空荡荡一片。
狐裘之下,锦袍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迹。
沈鸢扬起双眼,双手捏拳。
她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刘夫人的话刚刚是在宽慰自己,郑郎中若是去了太医院,她日日都得为他担心,唯恐谢清鹤翻旧账。
天子之怒,血流千里。
且郑郎中本就心系百姓,无意官场。
沈鸢哑着嗓子:“我会遇上刘家人纯属偶然,你没必要拿这个要挟郑郎中。”
“……偶然?”
谢清鹤弯唇,笑着朝沈鸢走近。
他一只手挑起沈鸢的下颌,气息近在咫尺,冰冷的扳指抵着沈鸢的喉咙。
谢清鹤轻哂,“难道不是苏亦瑾临终所托?他胆子还真是不小,竟连朕的东西也敢觊觎。”
沈鸢双眼缓缓睁圆,心跳如擂鼓。
谢清鹤凝视着沈鸢双目,对苏亦瑾的厌恶憎恨又添了三四分。
若不是知道苏亦瑾早就归西,他定不会这般轻易放过。
谢清鹤心中燃起一簇簇怒火,他又想起沈鸢在高台上说的话。
那只手顺着沈鸢的下颌滑到喉咙。
沈鸢微弱的脉息在谢清鹤指腹跳动。
“你当真以为自己死了就能摆脱朕?”
谢清鹤言简意赅。
“不可能。”
他一字一顿,“你就算死了,也得葬入皇陵,生同衾死同穴,同朕日日夜夜待在一处。苏亦瑾连自己也护不住,你以为他能护住谁?你、苏家还是刘家,还是郑家?”
死者为大,且苏亦瑾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沈鸢不愿听到半点有关他的诋毁:“他很好。”
气急攻心,沈鸢说话口无遮拦。
她又想起了自己被迫朝男子抬起弓弩,被迫挥起金步摇,朝男子扎去。
滚烫的血珠子溅在自己手背,而谢清鹤就那样居高临下站在一旁,看着沈鸢歇斯底里崩溃大哭。
新仇旧恨叠在心口,沈鸢气息不稳,气得发抖。
沈鸢反唇相讥,“他纵有千万般不好,也比你好。”
更何况苏亦瑾并无半点不好。
从始至终,心有愧疚的人都是沈鸢。
谢清鹤怒不可遏,挽着沈鸢的手指一点点拢紧:“朕不好?沈鸢,你别得寸进尺。”
沈鸢弯了弯唇,眼中的讥诮嘲讽显而易见。
她讥笑两声:“我得寸进尺?陛下难道忘了我为何会有今日吗?陛下既然不喜欢我,为何要强留我在宫里?”
沈鸢声音哽咽,“我在宫外明明过得很好……”
“……过得很好?”
谢清鹤环视一周,目光扫落这处逼仄狭小的院落。
“若不是朕,你如今连夏家的门都进不去。沈鸢,别忘了是你先求朕的。”
他目光冷淡在沈鸢脸上掠过,嗤笑。
“你本来就是朕的,不管朕喜不喜欢,你都得留在宫里,留在朕身边。”
沈鸢震怒:“你这是强词夺理,仗势欺人。”
“……仗势
欺人?沈鸢,你若不想仗势欺人,前两日又来找朕做什么?”
夏家权势滔天,地方官府对夏家避之不及,沈鸢走投无路,只能借谢清鹤的权势救人。
她一时语塞,竟不知从何处辩驳。
沈鸢双目低垂,泣不成声。
“可我也不是陛下的东西,我又不是什么猫儿狗儿,我是人……”
她忍着惧怕,扬起双眼和谢清鹤对视。
“而且夏家的事不也是陛下治下不严吗?”
谢清鹤沉下脸:“你是说朕无能?”
沈鸢收住声,泪珠啪嗒啪嗒往下坠落Z
沈鸢此刻早就顾不得其他,虽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可沈鸢还是忍不住迁怒。
她转首偏目。
“不然呢?”
“好,好。”
錾铜钩上的帐幔忽然散落,沈鸢眼前陷入一片昏暗,她猛然推开谢清鹤,翻身下榻。
谢清鹤轻而易举捞起沈鸢,往榻上摔去。
重重的一声响,沈鸢半边身子摔在墙上,疼得她几乎说不出话。
她惶恐不安往后退去,双手推搡着眼前高大的人影。
沈鸢拳打脚踢,无意踢到谢清鹤的伤处,沈鸢明显看到谢清鹤眉心皱了皱。
深沉眉宇间拢着的阴霾渐浓,血丝渗出锦袍。
沈鸢趁机再次用力推开谢清鹤,夺榻而出。
手腕被人拽住,沈鸢整个人被连拖带拽摔在榻上,双手双足都被绑上丝绦。
她挣扎着朝外扭动,衣衫凌乱,褶皱连连。
“你滚,别碰我别碰我……”
一根手指落在沈鸢唇上。
谢清鹤俯身低头,薄唇贴在沈鸢耳畔。
“郑家的人还在隔壁。”
沈鸢陡然一颤,眼中惶惶然不安,有羞赧也有气愤。
谢清鹤双眼缀上森冷冰寒,他勾唇,明知故问:“还骂吗?”
沈鸢果真放低了声音,喉咙溢满哭腔:“卑鄙,无耻。”
门窗尽掩,榻前的帐幔却好似有风鼓动,摇摇晃晃。
沈鸢一只手攥紧帐幔,指骨泛着白色。
她双腮逐渐染上红晕,贝齿牢牢咬住双唇,一点声音也不肯发出。
帐中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似是谢清鹤的伤口又裂开了。
沈鸢双眼蒙着水雾,不合时宜想着。
她当初就该扎深一点,或者,往谢清鹤心口扎去。
“……在想什么?”
这种时候,谢清鹤竟然还有心思和沈鸢谈心。
沈鸢脸红耳热,抿唇扭向一边。
谢清鹤故意抱着人坐起。
沈鸢鬓角尽湿,疼痛加剧:“你……”
她再也忍不住,一口咬在谢清鹤肩上。
簌簌泪珠滚落,沾湿谢清鹤肩头。
……
更深人静,薄雪掩路。
谢清鹤猛地从噩梦中惊醒,转眸瞧见贴着墙角睡觉的沈鸢,谢清鹤眼眸动了一动。
黑眸中的凌厉利刃在这一刻烟消云散,谢清鹤伸手,不由分说将沈鸢拽入怀里。
倚借窗外朦胧夜色,沈鸢眼角的泪珠清楚可见,狭长的眼尾还晕着一层浅薄的红晕。
那张尖细的小脸白净,红唇上咬出的血痕干涸。
谢清鹤垂眼,目光往下滑落,落在沈鸢红肿的手腕上。
丝绦留下的红痕清晰,触目惊心。
谢清鹤双眉紧皱,翻身下榻。
侍立在门前的崔武听见脚步声,匆忙起身上前。
谢清鹤扬眉:“他还在外面跪着?”
崔武颔首:“是,郑郎中说他才疏学浅,恐难担大任,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崔武斟酌着道,悄悄拿眼珠子觑谢清鹤。
他跟在谢清鹤身边十来年,谢清鹤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无人能左右。
郑郎中只怕跪到死,谢清鹤也不会收回成命。
谢清鹤转身,黑眸似有若无在屋内的屏风上掠过。
他淡声:“罢了。”
崔武低声:“知道了,我这就让人带郑郎中回汴京……”
话音未落,崔武猛地扬起头,“什么?”
谢清鹤淡淡扫他一眼。
崔武疑心是自己听错,不敢置信:“陛下的意思是,不想让郑郎中入太医院了?”
谢清鹤声音沉沉,答非所问:“备点化瘀的膏药送来。”
崔武应声,余光瞥见谢清鹤腹部渗血的伤口,小心试探:“陛下,可要让郑郎中过来,为陛下重新包扎?”
谢清鹤腹部的伤也不知道是谁包扎的,乱七八糟的,看着像是不情不愿,百般无可奈何。
思及谢清鹤今日屋子只有沈鸢一人,崔武一愣,随即恍然,他讪讪垂首:“是我多嘴了。”
若是真嫌弃沈鸢的手艺,只怕谢清鹤也不会让她上手。
崔武躬身退下,立刻着人送来药膏。
他们并未在平州久留,次日一早立刻赶回汴京。
回到棠梨宫那日,谢清鹤腹部的伤口正好结痂。
舟车劳顿,沈鸢却半点困意也没有。
她款步提裙,缓慢步入棠梨宫。
将近半年未见,寝殿却和沈鸢离开时一模一样。
缠枝牡丹翠叶熏炉点着松檀香,钧窑菱花口花盆还供着两株红莲。
沈鸢柳眉轻蹙,月白彩绣祥云纹狐裘落在烛光中,温和平缓。
好似她从未离开过皇宫,从未离开过汴京。
好像沈鸢只是去了一趟御花园,在那里放了半日的纸鸢。
宫人没想到沈鸢竟还会回来,喜笑颜开:“这红莲花是陛下让留着的,花匠花了许多心思,才让这红莲不会枯萎,日日如新。”
沈鸢点头:“有心了。”
宫人满脸堆笑:“正是呢,主子出事后,陛下也不让奴婢随意乱动寝殿的一草一木,日日让人搜寻……”
沈鸢笑意淡淡:“我是说花匠有心了。”
宫人诧异,干笑两声:“主子说笑了。”
她一直低着头,错过了沈鸢眼中一掠而过的慌乱不安。
沈鸢只瞥了那红莲一眼,飞快收回目光,藏在袖中的手指颤栗不止,指甲紧紧掐入掌心。
她强装镇定:“收走罢,我不喜欢。”
只是随口的一句,沈鸢也没想到谢清鹤竟会因这话心生不满。
沈鸢夜里睡到一半,忽然被人晃醒。
她睁着一双惺忪睡眼,余光瞥见谢清鹤冷若冰霜的双眼,沈鸢不明所以,只觉得谢清鹤莫名其妙:“你怎么了?”
她不记得自己今日得罪过谢清鹤。
谢清鹤面无表情:“瓶中的红莲是你让人收走的?”
沈鸢不以为然点头:“本就过了时令,又何必强求。”
谢清鹤冷笑两声:“是不喜欢红莲,还是不喜欢宫里?”
在平州,沈鸢一无所有,可谢清鹤从未听她说过半句不喜欢。
他俯身,狐裘上沾染的风雪冰冷,寒气朝沈鸢扑去。
沈鸢不动声色转首避开。
她不知自己又如何得罪了谢清鹤,中衣散开,露出象牙白的一抹心衣。
困意一扫而空。
沈鸢伸手推拒:“你、浑蛋。”
被折腾得厉害,沈鸢一双眼睛蕴满泪水,“不喜欢的是你,是你!谢清鹤,我恨死你了!”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说的这话。
谢清鹤不为所动,目光落在沈鸢唇上的血痂,眼中掠过几分困惑。
指腹缓慢从沈鸢唇上的血痂越过,谢清鹤拢眉:“怎么还没好?”
他自己的伤口都结痂了,沈鸢唇上的血痂却迟迟不见脱落。
沈鸢一僵。
她转首移目,避开了谢清鹤的手指:“不知道。”
谢清鹤不以为意,只当姓郑的郎中医术不高,制的药膏也平平无奇,半点用处也没有。
他淡然:“明日让太医过来。”
沈鸢瞳孔骤缩:“我不要!”
耳尖如缀上红珊瑚。
这种事找太医,她还没有谢清鹤这样厚的脸皮。
谢清鹤挑眉,不再强求。
……
棠梨宫的日子和以前无二。
窗外天寒地冻,殿中烧着地龙,长条案上供着银火壶。
兴许是沈鸢这些日子安分守己,谢清鹤难得大发慈悲,允沈殊入宫探望。
姐妹厮见,沈殊热泪盈眶,拉着沈鸢的手好生打量。
她即将临产,腹部高高隆起。
沈殊一手扶着婢女,一手挽着沈鸢,眉眼弯弯:“胖了一点。”
离开半年多,沈鸢气色比以前好了不少,可惜那双眼睛还是怏怏不乐。
沈殊拍拍她的手背:“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沈鸢垂首敛眸,自责不已:“是我害姐姐担心了。”
“胡说什么。”
沈殊笑睨她一眼,快人快语,“不管你在何处,姐姐都会担心你的。”
沈殊笑弯眼睛,“不说这个了。”
见沈鸢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的腹部,沈殊笑着道,“你想摸摸他吗?”
沈鸢迟疑一瞬,目光落
在沈殊身上的枣红织金狐裘。
沈殊好奇:“怎么了?”
沈鸢小声:“我、我前日新得了一件鹅黄哆罗呢面银狐皮里斗篷,很是衬姐姐,我让宫人送来,姐姐换上罢。”
沈殊脸上的惊讶更甚:“急什么,我如今胖了不少,这狐裘还是让绣娘改了两三次才能穿上的,你那斗篷……”
对上沈鸢惊惶的视线,沈殊心口骤然一沉。
她仓促解开自己的狐裘,递给一旁侍立的婢女。
沈殊面色如常,挽着沈鸢的手往里走,“正好我也有点热,等出宫再穿上罢。”
转过点翠花鸟瑞果挂屏,沈殊握紧沈鸢冰冷的双手,压低声音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
沈鸢笑笑,“只是如今见不得那色,看着总觉得心中不安。”
自那次亲手杀人后,沈鸢再也见不得红色。夜里做梦,沈鸢总会梦见那男子倒落在血泊中,那双眼睛往下坠着血泪。
他在向自己索命。
梦里的沈鸢双手沾满鲜血,浓重的血腥气如影随形。
怕自己的呓语被谢清鹤听见,沈鸢睡时总习惯咬紧双唇,久而久之,她唇上的血痂总是反反复复,好好坏坏。
沈殊不知沈鸢经历了什么,也不想逼迫她回想那些不愉快的过往。
她点点头:“你既不喜欢,我日后也不再穿大红的锦裙入宫了。”
一语未落,又将自己手腕上的金镶玉红宝石手镯摘下,命婢女收好。
又让人取了靶镜过来,连鬓间的珠花也取下送走。
沈鸢抬手拦住:“也不必这般小心。”
沈殊拍了下她的手:“别闹,我可不想你看着我的发髻闹心。”
沈鸢笑着攀上沈殊的肩膀。
许久未见,她拉着沈殊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从河里的虾蟹说到山上的菌子。
将至掌灯时分,沈鸢亲自送沈殊出了宫门。
回到寝殿,瞥见窗前立着的一道颀长身影,沈鸢唇角的笑意敛去。
“你见不得红色。”
谢清鹤后知后觉,沈鸢寝殿中不曾见到一点红色,谢清鹤凝眉,忽然想起被沈鸢送走的红莲。
他那时只以为沈鸢是不喜欢棠梨宫,无理取闹,没想到她是不喜欢红色。
谢清鹤定定凝望着沈鸢:“从何时开始不喜欢的?”
沈鸢立在嵌光珠帘下,眼波流转,那双浅色杏眸平静如秋水。
“杀人之后。”
那日后她整宿整宿做噩梦,梦见那男子握着金步摇和自己索命,梦见他满身浸泡在血泊中,血腥气笼罩在沈鸢鼻尖,经久不散。
谢清鹤愣了一瞬,双眉逐渐拢起:“朕从未听你说过。”
沈鸢笑了一声,她脸上是谢清鹤以前常有的淡漠平静。
谢清鹤恐怕忘了,当初是他逼着沈鸢朝男子下手,逼着她杀人的。
说到底,他才是沈鸢噩梦的罪魁祸首。
沈鸢声音轻轻,她眼中还带着笑。
“兴许是不想让人以为我是在装疯卖傻罢。”
毕竟谢清鹤以前就是这样说她的。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罪有应得
第五十五章
朔风凛凛,雪色摇曳。
棠梨宫前侍立着一众宫人,人人手中提着羊角灯罩,昏黄的烛影洒落在脚边。
寝殿悄然无声,静悄无人低语。
沈鸢转首望向窗外,雪珠子洋洋洒洒,如搓棉扯絮。
那一点莹白光洁落在她眼中,却好似沾上刺眼的猩红。
血是温热、滚烫、黏稠的。
金步摇深入男子骨肉的声响一遍又一遍在沈鸢梦中浮现,她忘不了那人温热的身影在自己眼前一点点变得僵硬麻木,忘不了男子那双被箭矢刺穿的双眼。
他膝上、手背都汩汩冒着血珠子,血窟窿狰狞可怖。
那是沈鸢留下的。
他来找沈鸢索命也是理所当然。
沈鸢纤长的眼睫颤了一颤,唇角抿出一点苦涩。
她终究比不得谢清鹤冷心冷面,能杀人不眨眼,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也能无动于衷。
谢清鹤怔怔,双眉逐渐拢起,眉宇间笼罩的阴霾沉沉。
他后知后觉,沈鸢回宫后,几乎很少开口。
她从未再提过平州,提过刘夫人,甚至连沈殊也不曾提起。
沈鸢安安静静,如殿中黑漆嵌螺钿小几上的青花白地瓷梅瓶,遍身纯素白净,没有一丝一缕的瑕疵。
像是画上纱罗裹着的盛妆美人,不会哭不会笑,也不会闹。
这本该是谢清鹤喜闻乐见的。
那日迫使沈鸢动手杀人,他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他知道沈鸢会恐惧会害怕,可那又如何呢?
是沈鸢期瞒自己在先。
是她罪有因得。
谢清鹤不会后悔,也从不后悔。
那日之后,沈鸢再也没在宫里见过半点红色的东西,连御花园的红梅都让人移到别处。
白茫茫的雪地中空空如也,宫人一身青缎袄子,笑着上前。
“过两日金陵会送两株梨花过来,本来这两日该到的,可惜路上遇上风雪,耽搁了。”
宫人腕间只戴着金镶玉虾须镯,通身上下不见一点红。
沈鸢目光在宫人身上淡淡扫过。
宫人一惊,忙忙扫视自己一圈,忐忑不安:“是奴婢穿错什么了吗?”
沈鸢见不得红,棠梨宫上下的宫人也不敢再穿红戴粉。
沈鸢无奈挽唇:“没有。”
她只是觉得这这宫里最会装模作样的应该是谢清鹤。
明明让自己活在恐惧中的人是他,逼迫自己动手杀人的也是他,害自己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得红的也是他。
可如今装模作样勒令宫人不许穿红戴粉的,也是谢清鹤。
沈鸢看不懂谢清鹤,也不想懂。
兴许是怕沈鸢再次逃跑,谢清鹤看她看得极严,每日守着沈鸢的宫人也不一样。
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时,园中枯枝被积雪压得断开,重重一声落在雪地中。
沈鸢睁开眼,眼中惶恐不安,猩红的血丝遍布眼底。
心口起伏不一,她愣愣盯着帐幔上的团花纹,还有榻前悬着的一个香囊。
香囊中是沈殊为她求来的平安符,说是驱邪祈福。
可惜沈鸢还是会做噩梦。
寝殿光影晦暗不明,一片沉寂中,沈鸢忽然听见身边传来一声:“……醒了?”
她遽然僵住,怔怔转过脑袋。
下唇沁出道道血痕,好容易结痂的血痂又再次被沈鸢咬开,嫣红的血珠子染红了沈鸢双唇。
那双眼眸的忐忑惶恐逐渐褪去,如平静秋湖,波澜不惊。
沈鸢心不在焉应了一声,背过身闭上眼睛。
不想多言。
素腰上环着的手臂陡然收紧,沈鸢被拖至谢清鹤怀里,身后的胸膛灼热滚烫,松檀香的气息如影随形,萦绕在沈鸢鼻间。
她试图挣开谢清鹤。
谢清鹤手指用力,不由分说转过沈鸢的身子。
四目相对,沈鸢唇上的血珠子又一次落入谢清鹤眼中。
他眸色一沉,抬手捏住沈鸢的下颌,迫使她不得不张唇:“松口。”
为时已晚。
那道血痂彻底裂开,血迹斑驳。
寝殿再次掌灯,宫人双手捧着盥漱之物,伺候沈鸢漱口。
末了,又端着热茶上前:“主子先喝两口,等会再上药。”
谢清鹤冷不丁出声:“……药呢?”
宫人错愕,匆忙端着漆木托盘上前,盘中的剔彩寿春宝盒通透澄澈,盒中是太医院特制的止血药膏,混着一点薄荷香。
透过铜镜,沈鸢目光和镜中的谢清鹤对望,蛾眉稍拢。
鬓松发乱,沈鸢满头蓬松乌发松垮垂落在肩上,红唇上的血珠子已经处理干净,不再往外渗出血丝。
沈鸢起身转首,朝宫人递了个眼神:“你先下去。”
宫人看了谢清鹤一眼,福身退下。
冷风呼啸,仙鹤腾云灵芝蟠花烛台亮着明黄的烛光,风从窗外灌入,烛影摇曳滴落在沈鸢脚边。
她轻声:“不劳陛下,我自己来罢。”
谢清鹤面不改色:“抬首。”
沈鸢眼皮动了一动。
少顷,她
往前半步,扬起的半张脸落在烛光中,小巧精致。
那张脸未施粉黛,如上好的白瓷,点染曲眉,明眸皓齿。
谢清鹤深深看了沈鸢许久。
倏尔一声惊呼从沈鸢喉咙溢出,落在唇上的不是药膏,而是谢清鹤。
唇齿间的血腥气再次弥漫,沈鸢不得不往后仰去。
后背抵着妆台,台面上的妆奁一扫而空,沈鸢半抱半迫坐在妆台上,金缕鞋在半空摇摇欲坠。
身后是冰凉的铜镜,沈鸢看不见别的,只能看见横梁上悬着的竹漆宫灯晃动。
她竭力不去想自己身下坐着的那只手。
满室狼藉,空中除了松檀香,还掺杂着些许别的气息。
良久。
谢清鹤低头,一声闷哼落在沈鸢耳边。
“朕不会放你走的。”
“……永远也不会。”
他嗓音透着沙哑低沉。
薄唇一点点在沈鸢唇上掠过,那一抹猩红随即落入他唇齿。
“你本来就是朕的。”
谢清鹤不厌其烦,又一次道。
棠梨宫又一次传水。
更深人静,廊下宫人垂手侍立。
沈鸢一手握着篦头梳发,余光瞥见丹墀前探头探脑的宫人,沈鸢心口骤然一沉:“怎么了?”
宫人疾步入殿,战战兢兢:“主子,元少夫人她、她……”
手中的篦头倏地掉落在地,沈鸢猛地站起身,双眼瞪圆。
她一只手抓着宫人的臂膀,指甲几乎掐入宫人骨肉。
沈鸢惊魂未定:“我姐姐、我姐姐她怎么了?”
沈殊是沈鸢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她不敢想若是对方出事了,自己留在人世还有何盼头。
宫人惊慌失措,双足无力,跌跪在地。
“元少夫人难产,如今生死未卜,元家连夜打发人去请虞老太医……”
一语未落,沈鸢忽然推开宫人,提裙朝外奔入雪幕。
台阶上覆着薄薄的一层积雪,沈鸢朝前栽落在地,双膝磕得红肿。
一只手拦腰将自己抱起,隔着朦胧水雾,沈鸢看见了谢清鹤紧绷的下颌。
她再也忍不住:“我姐姐、虞老太医……”
沈鸢语无伦次,口中含糊不清,“我要出宫,我要去见姐姐。”
宫门落钥,寻常人不得进出宫门。
沈鸢急得满头大汗,眼中染上白茫茫的一层水雾。
“陛下,我求你,我求你让我去见姐姐……”
寝殿的槅扇木门在沈鸢身后缓慢关上,她瞳孔骤紧,不顾双膝摔得血红。
沈鸢挣扎着落地,还未向谢清鹤叩首,忽见宫人行色匆匆穿过窗下,手中还捧着金创药。
谢清鹤冷声,一手抱着沈鸢坐在软垫上:“坐好。”
素裙拂起,露出膝盖上的斑驳血迹。
沈鸢恍若不知,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落。
谢清鹤一只手握住她的膝盖:“别乱动。”
沈鸢无声落泪,泪流满面。
谢清鹤忽然开口:“虞老太医刚刚去元家了。”
沈鸢倏尔抬起双眼,眼中燃起一小簇光亮:“那、那我……”
话犹未了,沈鸢垂首低眉,唇角扯出一点笑:“多谢陛下。”
她还真是痴心妄想,竟还想深夜出宫去见沈殊。
沈鸢转眸望向在雪中矗立的红墙黄瓦,眼底又一次蓄上婆娑水雾。
九重宫阙如层层加在自己身上的枷锁,坚不可摧。
沈鸢寸步难行。
她低头,乌发顺着沈鸢的动作往下滑落,几缕青丝落在沈鸢手臂。
沈鸢心口惴惴不安,一会是明宜垂在横梁上的双足,一会是平州夏老爷满身血污躺在自己面前,还有如今生死未卜的沈殊。
四肢冰冷麻木,沈鸢耳边嗡嗡作响。
直至耳边又一次传来宫人的声音:“主子,马车备好了。”
沈鸢猛地扬起头,愕然:“……什么?”
谢清鹤目光平静:“不是想出宫?”
沈鸢难以置信,如提线木偶一样,由着宫人为自己更衣。
七宝香车无声在雪夜中穿梭,马车前悬着两盏琉璃宫灯,细碎光影在冷风中忽明忽暗。
长街寂静,落针可闻。
身后的巍峨殿宇渐渐消失在沈鸢眼中,她不安收回目光,心神不宁,时不时望向倚在车壁上的谢清鹤。
沈鸢仍然觉得匪夷所思。
她还以为谢清鹤会如以前一样,居高临下看着自己崩溃绝望,看着她伏在地上哀声痛哭。
假寐中的谢清鹤倏地睁开眼:“看着朕做什么?”
沈鸢转过眸子,须臾,还是忍不住扭过头。
“陛下今夜为何会让我出宫?”
谢清鹤泰然自若:“不是你想?”
沈鸢一时语塞,心中的戒备有多无少。
满腹愁思落在拢着的眉宇间,她垂眸凝望着自己攥在手心的丝帕。
片刻,沈鸢艰难从唇齿间溢出两个字:“多谢。”
谢清鹤眉角轻抬,不语。
元家各处掌灯,处处灯火通明,照如白昼。
元老爷听见谢清鹤深夜造访,吓得连夜从榻上爬起,颤巍巍上前请安。
“陛下、陛下怎么这会来了?”
谢清鹤瞥他一眼:“元少夫人呢?”
元老爷诚惶诚恐:“在、在东院呢,陛下这边请。”
他早就知道沈殊难产的消息,可一来妇人都有这一关,二来府上早早就请了稳婆和郎中,万事俱备,即便事后沈鸢追问,元老爷也占理。
可他没想到谢清鹤竟然会亲自过来。
元老爷脚步踉跄,满头大汗。
廊下悬着一溜的玻璃宫灯,明黄光影照亮元老爷惊魂未定的一张脸。
他陪着笑:“还请陛下娘娘放心,家里什么都备好了,稳婆也是内子精挑细选的,定不会出错。”
沈鸢视若无睹,穿长廊,过垂花门。
松苓立在廊庑下,遥遥瞧见沈鸢,还当是自己眼花了。
她哭着上前,嗓音哭得沙哑。
“姑娘,大姑娘她、她……”
孩子迟迟不肯出来,沈殊已经生了三个多时辰。
松苓抽噎着道,“先前还好,能喝得下参汤,如今却什么也喝不下了。”
元老爷唯恐谢清鹤迁怒,厉声呵斥:“胡说什么,妇人产子不都是这样?来人,把这个危言耸听的婢女拖下去……”
沈鸢横眉立目,不怒自威。
只一眼,元老爷立刻噤声,喉咙如被人掐住一样,说不了话。
他讪讪往后退开半步,不敢再多嘴半句。
松苓跟着一愣。
沈鸢在她手背上拍了一拍,柔声细语:“你继续说便是。”
松苓支吾着哽咽:“大姑娘如今人事不省,稳婆说若是再不醒,恐怕母子两人的性命都难保。”
沈鸢两眼一黑,疾步往沈殊上房走去。
一只手挡在了沈鸢眼前。
顺着那一抹明黄袍角往上,沈鸢目光迟疑和谢清鹤对上。
谢清鹤面色从容:“在外面等着。”
沈鸢不甘心:“可是……”
元老爷适时开口:“产房脏污,还请陛下和娘娘到花厅等候。”
沈鸢冷笑两声。
元老爷身子颤抖,讪讪干笑两声。
松苓察言观色,后知后觉她听沈殊提过,沈鸢如今见不得红色,更见不得血。
她低声,好言相劝:“姑娘,虞老太医不让产房留人,怕扰了大姑娘,如今房中只有稳婆和玉竹姐姐在。”
沈鸢刹住脚步,事关沈殊安危,她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只能遵医嘱。
她定定心神:“稳婆靠谱吗?”
松苓颔首:“姑娘放心,都是大姑娘
亲自掌过眼的,不会错。”
沈殊办事,沈鸢向来是放心的,她长松口气。
又有宫人来回禀,说是元老夫人和元夫人在外求见。
沈鸢面无表情:“不见。”
元老爷直起的身子再次低下,双眼骇然。
不知沈鸢是哪来的胆子抢在谢清鹤身前开口。
可谢清鹤都不曾说话,他自然也不敢出声,鹌鹑似的贴着漆柱站着。
后悔不已。
早知如此,他定在府上请上十来个太医,拼尽全力也不让沈殊出半点差错。
夜色渐浓,沈鸢立在廊庑下,身影如雕塑矗立在冷风中。
宫人早早搬来点翠穿花祥凤图长方屏,又有宫人在廊下铺上狼皮褥子,圈椅旁供着鎏金珐琅熏笼,滚烫烈火驱散了冷风中的寒意。
沈鸢抱着暖手炉,一颗心始终不得安稳。
一盆接着一盆的血水从产房端出,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屋内终于传来沈殊的声音,还有稳婆的笑声。
“出来了出来了,少夫人再用点力。”
沈鸢踮脚张望,恨不得长翅飞入沈殊屋里。
倏地,屋里传来一声小孩的啼哭,而后是松苓急促来回。
“姑娘,大姑娘生了,是个……”
谢清鹤默不作声抬眸,视线在松苓袖口上轻轻一瞥。
松苓不明所以,低头望去,却见自己的袖口不知何时沾上一点血污。
她忙不迭背过手,又往后退开四五步。
松苓喜极而泣:“大姑娘生了个姐儿,孩子如今在玉竹姐姐手上。”
沈鸢出声打断:“我姐姐呢,姐姐如何了?”
松苓脸上堆着笑:“大姑娘……”
她今日忙了一日,脑子都乱了,这会才想起自己说错话,忙改口。
“少夫人身子无大碍,将养上两日就好了。”
沈鸢起身往外走:“我去看看姐姐。”
松苓看谢清鹤一眼,笑着迎上前:“少夫人这会还睡着呢,娘娘也累了半宿,还是先歇息罢。”
天光初现,稀薄的光影穿透厚重的云层。
沈鸢后知后觉,自己竟在元府等了两个多时辰。
她转首回望,目光意外和谢清鹤对上。
谢清鹤淡声:“回宫。”
沈鸢驻足,迟疑不动。
她想留下多陪陪沈殊。
谢清鹤双眉渐渐拢起,还未开口,廊下忽然跑入一个单薄身影。
玉竹怀里抱着刚出世的小孩子,眼中含着热泪,她哭着跪在沈鸢身前。
“二姑娘,不,沈贵人……我们少夫人说,求沈贵人暂替她看管两日孩子。”
沈鸢大惊,作势要往产房走去。
玉竹眼疾手快拦住:“少夫人晕过去了,这是她先前清醒时同我说的,说务必让奴婢把孩子交给娘娘。”
玉竹抬眸,眼皮颤颤在元老爷脸上掠过,意有所指:“少夫人说,这府里的人……她都信不得。”
谢清鹤还在,元老爷暴跳如雷,反唇相讥。
“胡说什么,你这是信口雌黄,我们元家哪里对不起她了?陛下,老臣冤枉,这妇人……”
谢清鹤笑了两声:“元大人这是想让朕替你主持公道、替你管家务事?”
元老爷跌跪在地:“老、老臣不敢。”
谢清鹤懒得多看他一眼,抬脚离开。
刚往外走了两三步,却见沈鸢还站在原地不动。
谢清鹤转首侧目:“……还不走?”
沈鸢朝前快走两步,目光仍落在玉竹怀里的孩子:“我可以……带她走吗?”
谢清鹤面色稍沉。
……
棠梨宫。
除夕将至,宫中上下彩带飘飘,处处锦绣盈眸,彩灯点缀。
沈鸢手中握着拨浪鼓,拿鼓声逗弄襁褓中的小姑娘。
沈鸢晃了半日,小姑娘还是对她爱答不理,她泄气松开拨浪鼓,捧着脸凑到榻前。
“她怎么都不对我笑的?”
乳娘笑着道:“兴许姐儿是累的。”
乳娘是沈殊自己找的,祖上都在汴京,家世清白。沈鸢不甘心,又去拿纸老虎。
小姑娘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珠子,目光随着沈鸢手上的纸老虎晃动。
沈鸢眉开眼笑:“这孩子倒是聪明,知道这是我做的纸老虎。”
孩子在棠梨宫住了一个多月,沈鸢也捡起先前落下的针黹,时不时做虎头鞋虎头帽。
许是有了事做,沈鸢如今也不再如先前那样浑浑噩噩。
宫人笑着上前:“娘娘,虞老太医来了。”
沈鸢起身:“他可是刚从元府过来的,姐姐身子可有好些?”
虞老太医在殿外候着,听见沈鸢的声音,忙上前行礼。
“元少夫人如今气色好了许多,还托下官问娘娘安。”
沈鸢眉眼弯弯:“姐姐今早才打发人送信过来,孩子如今住在我这,姐姐恨不得日日往宫里送信。”
虞老太医抚着斑白的长须,点点头:“元少夫人初为人母,这也是人之常情。”
沈殊一直对那日自己难产耿耿于怀,疑心是府中有人在自己的催产药中动了手脚。
出了月子,沈殊一直在追查此事。
沈鸢原想帮忙,却被沈殊笑着拒绝,她直言不讳:“我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岂不是平白让人笑话。”
她向来活得通透亮堂,“且哪家没有龌蹉事,不过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虞老太医细细为沈鸢把脉,坦言:“老夫瞧沈贵人这些时日气色好了不少。”
宫人笑着为虞老太医斟茶:“可不是呢,自从有了元家小小姐,娘娘心情也好了许多,饭也能多吃两口。”
虞老太医温声笑:“这是好事。”
把完脉,虞老太医又去看睡在摇篮中的小孩子。
小姑娘双手攥拳,睡得迷糊。
沈鸢亲自送虞老太医出门:“那日在元府,还要感谢虞老太医相助。”
虞老太医摇摇头:“不敢当不敢当,外面天冷,娘娘送到这里便好,不必再往外送了。”
穿过乌木长廊,虞老太医脚步放缓。
廊下立着一人,谢清鹤长身玉立,他一只手背在身后。
“……如何了?”
虞老太医实话实说:“沈贵人先前落水落了病根,且下官观贵人的脉相,她以前也曾落过水。”
谢清鹤愣住。
忽然想起沈鸢先前曾摔下御湖,那时他也在湖边,眼睁睁看着沈鸢在湖中挣扎了许久。
谢清鹤眸色一暗,垂在袖中的手指攥在一处。
良久,他哑声:“她……还能有孩子吗?”
日落西斜,光影逐渐从谢清鹤身上偏移。
他站在昏暗处,眸色不明。
谢清鹤眼前晃过沈鸢这些时日看沈殊孩子的眼神,她对小孩子一向有耐心。
先前在平州,郑郎中家的小孩也常缠着沈鸢一齐玩闹。
那若是……他和沈鸢有了孩子呢。
她应当会更有耐心,会更高兴。
指间的青玉扳指转了又转。
谢清鹤听见虞老太医道:“沈贵人年轻,日后的路还长着呢,定还有机会怀上孩子的。”
谢清鹤侧眸,眼神意味深长。
虞老太医身子伏得更低:“老夫手上有前朝留下的方子,若是照着药方吃上一两个月……”
他欲言又止,“只是那药需要的药饵难寻,恐怕得费上些时日才能收全。”
……
棠梨宫其乐融融。
摇篮中的小姑娘又睡醒了,自己和自己
吐着泡泡玩。
沈鸢笑着凑上前,拿手指头碰碰小姑娘的小肉脸。
“你还真是聪慧,虞老太医刚走,你就醒了。”
沈鸢自言自语,“你这性子,定是随了姐姐,姐姐也聪明。”
小姑娘咯咯之笑。
沈鸢眼睛笑如弓月,又对着小姑娘念了两声姐姐,小姑娘笑得更大声了。
沈鸢惊讶不已:“奇了怪了,怎么这么喜欢听我姐姐。”
她连着喊了三四声,骤然惊觉:“你这孩子,占我便宜是不是?”
宫人奉上热茶:“母子连心,小小姐许是想元少夫人了。待娘娘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兴许他也会这样。”
沈鸢笑意淡了些许。
她一点也不想怀上谢清鹤的孩子。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她恨谢清鹤
第五十六章
殿中点着银火炭,细碎的火光时不时溅起。
沈鸢伏在摇篮旁,她一只手握紧又松开,笑靥如花。
许是担心指甲刮伤小孩子,沈鸢连着一个多月不曾戴过护甲。
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沈鸢只当是宫人奉茶,不以为然。
她声音轻轻,抬手取下鬓间挽着的白玉芙蓉珠钗,珠钗上缀着一颗硕大圆润的珍珠,那珍珠饱满光泽,在光中泛着粉色的光晕。
沈鸢握着珠钗在小姑娘眼前晃动,那双眼睛自然也随之转动。
沈鸢眼角笑意渐深,赞不绝口。
她拿别的珠钗试过,小姑娘都兴致缺缺,只对沈鸢手中的粉色珍珠有兴趣。
粉珠难寻,价值千金。
沈鸢立刻让人将库房中的粉珠寻来,她笑着转身:“库房的册子可送来了?若是找不到粉珠,我再让人……”
猝不及防对上谢清鹤的一双漆黑瞳仁,沈鸢唇角的笑意消失殆尽,福身朝谢清鹤行了一礼。
她手上还握着那支珠钗,圆润的珍珠别在珠钗一端。
谢清鹤目光落在沈鸢手上的珍珠:“……喜欢这个?”
他伸手,宽厚掌心拢着沈鸢手背,“等会让内务府送来,有什么喜欢的让他们送来。”
沈鸢试探抽出手,没抽动。
她讪讪别过眼,视线掠过摇篮中的小姑娘,又忍不住扬唇。
“我不喜欢,是圆圆喜欢。”
圆圆是小姑娘的小名,沈殊本来还想给孩子取元宝,被沈鸢否决了。
她宫里就有太监的名字叫元宝,她可不想小姑娘和太监重名。
听见自己的名字,圆圆扑腾着双臂,咿呀咿呀朝谢清鹤伸手。
不知为何,圆圆待谢清鹤总比沈鸢亲近些。旁人见到谢清鹤那张冷脸,恨不得退避三舍,独独圆圆一见到谢清鹤就笑。
为着这事,沈鸢难得给了谢清鹤两分好脸色。
谢清鹤对小姑娘的亲近无动于衷。
他转而去看沈鸢:“元家还没有起名?”
沈鸢摇摇头:“还没,姐姐说还在斟酌。”
提起圆圆,沈鸢紧绷的身影舒展,她唇角往上扬起一点:“我这两日翻了翻书,挑了不少名字给姐姐送去,可惜姐姐不喜欢。”
兴许是第一个孩子,又是这般来之不易,沈殊对孩子很是看重。
自回宫后,沈鸢很少会和谢清鹤说这么多的话,谢清鹤静静听着。
他如今鲜少见到这样神采飞扬的沈鸢。
乌金西坠,窗外一点日光照进楹花木窗,斑斓光彩夺目落在沈鸢白净脖颈上。
谢清鹤顺着那一点光影往下,眸色渐暗。
喉结滚了一滚。
沈鸢还未说完,倏尔唇角一热,谢清鹤俯身垂首,薄唇落在沈鸢唇上。
细碎的低吟从唇齿间溢出,沈鸢往后趔趄半步,手中握着的珠钗差点跌落在地。
余光瞥见睡在摇篮中的圆圆,沈鸢耳尖泛起轻微的一点红色:“别、别在这里。”
谢清鹤哑然失笑,揽着沈鸢朝里走去。
他一只手揽着沈鸢素腰,两人齐齐跌落在贵妃榻上。
锦裙上用金线绣成的牡丹花纹在光中晃晃悠悠,如流淌的金色河流,熠熠生辉。
谢清鹤薄唇落在沈鸢耳畔,他嗓音喑哑,呼出的气息还带了些许旁的意味。
“这么喜欢孩子?”他问。
沈鸢别过眼睛,目光落在帐幔上的忍冬纹。纤长眼睫映着满堂烛光,轻轻颤动。
“那是姐姐的孩子,我自然喜欢。”
沈鸢如今虽还不能完全记起儿时的过往,可那些零星的点点滴滴,都昭示着沈鸢对自己的好。
她那时自己也是个半大的孩子,却会逗沈鸢欢心,抱着她上街赏花灯,汴京哪里有好吃好玩的,沈殊都会让人寻来。
沈鸢挽起唇角:“姐姐待我那样好,我自然投桃报李,也对圆圆视若己出。”
谢清鹤眸色低敛,指腹落在沈鸢颈间,不动声色揉搓那一抹雪白。
沈鸢怕痒,往后躲开。
“那你自己的孩子呢?”谢清鹤冷不丁抛出一句。
沈鸢陡然瞪圆眼睛,难以置信抱住自己的腹部。
谢清鹤笑着拍开沈鸢的手:“盯着朕做什么,迟早的事。”
沈鸢猛地从榻上坐起:“我,不会的……”
沈鸢摇摇头,声音笃定。
“郑郎中说我在江水中泡久了,伤了根本,日后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郑郎中当初说这话时还吞吞吐吐,深怕伤了沈鸢的心,不想她根本就不在乎。
她不喜欢汴京,也不喜欢谢清鹤,更不想因为孩子被迫留在宫里。
就想当初她的生母一样。
沈鸢不想自己的孩子和自己一样,在怨恨和痛苦中长大。
“不会的。”
谢清鹤双眉皱紧,“你和你娘不一样。”
沈鸢对沈殊的孩子都那般上心,更何况是自己的孩子。
他不是沈父,沈鸢也不是她生母。
谢清鹤薄唇往下,长指挑开沈鸢的宫绦,锦裙散乱,“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帐幔松落,挡住了满室的春光。
沈鸢盯着帐上晃动的忍冬纹。
有何不一样呢,当初她娘亲也是被迫留在沈府,被迫怀上孩子。
沈鸢眼中逐渐涨上泪雾。
……
次日一早。
内务府早早来人,宫人手上端着漆木锦匣,笑着上前。
匣中的粉珠颗颗圆润光滑,灿若明珠。
沈殊如今身子也渐渐有了好转,好容易得了空入宫陪闺女,甫一瞧见宫人送来的粉珠,笑着揶揄。
“了不得,这些都是上好的南海珠子,我听说粉珠最是难得,你这是……拿来做头面?”
沈鸢摇头:“给圆圆玩的。”
沈殊捧着粉珠的手指一顿,僵硬着脑袋扬起双眼,脸上又是错愕又是好笑。
目光越过沈鸢,落在她身后的玉竹身上。
“这孩子日后还肯随我回家吗?”
沈殊笑着打趣,“若是我,肯定乐不思蜀了。”
玉竹满脸堆笑:“这是娘娘疼少夫人的孩子。”
沈殊跟着笑,“也是,我瞧圆圆也没少闹你,看你眼下还有青紫,想是昨夜没睡好。”
沈鸢弯唇:“有乳娘在呢,闹不到我这里来。”
她揉着自己的眉心,“是我自己昨夜没睡好,可不关圆圆的事。”
小姑娘躺在摇篮里吐泡泡,两耳不闻窗外事,逗得沈鸢又一次展露笑颜。
也不知道是不是谢清鹤忽然提起孩子,沈鸢昨夜久违梦到自己的生母。
梦里女子的面容模糊,只记得那是一张姣好绝世的容颜。
纤腰袅娜,衣裙翩跹。
沈鸢听见屋里的婢女唤她姨娘,又听见她屏退乳娘和婢女。
烛光通明,女子踩着烛光一步步走向躺在矮榻上的小姑娘。
而后,朝她伸出了手。
染着蔻丹的手指紧紧锁住孩子纤细的脖颈,梦里的小姑娘在尖叫,在哭闹。
双手双足在空中蹬了又蹬。
她一次次的求饶并未换来女子的怜悯,而是换来更加歇斯底里的报复。
“你本就不该生下来,你不该……”
女子牢牢扼住小姑娘的脖颈,沈鸢终于看清女子的容颜。
那张脸,和自己一模一样。
沈鸢吓得从梦中惊醒,一夜不曾再合过眼。
怕沈殊担心,沈鸢不曾提起昨夜的噩梦,只是道:“许是吹了一夜的北风,闹得我不曾好睡。”
沈殊忧心忡忡:“可请虞老太医瞧过了,不然我今日带圆圆回去,这样你白日也好补觉。”
沈鸢:“元家不是还要分家吗,这些日子你定忙不过来。”
沈殊冷笑一声:“分家只是开始,往后还有的闹呢,三房敢给我下药,这事可还没完。”
沈
殊坐月子也不闲着,顺藤摸瓜找到给自己的下药的人曾在三房当过差,元家自觉没脸,发卖了两个奴仆搪塞沈殊。
沈殊脸上微冷:“真当我好欺负,那日若不是你和陛下在,又请了虞老太医,只怕我和圆圆都难逃一死。”
沈殊扼腕叹息,“从前我只听妇人生产,和在鬼门关走一遭差不多,没想到竟会如此凶险。元府尚且这样,你在宫里必定比我艰难。”
沈殊斟酌着开口,“虽说陛下后宫如今只有你一人,可你也得当心些,若是有了身孕……”
说话间,宫人捧着汤药送上。
沈殊收住声,改口:“这是安神汤?”
沈鸢颔首,忽的皱眉:“这安神汤怎么喝着和往日不一样?”
宫人笑着道:“娘娘真是厉害,昨日虞老太医改了药方子,说是添了两味药饵。怕娘娘喝不惯,还让奴婢早早备下蜜饯。”
沈鸢不疑有异,从宫人手中接过蜜饯。
不知道是不是虞老太医的安神汤起了药效,沈鸢这些时日总觉得嗜睡得厉害。
有时拿着布老虎和圆圆说笑,不到片刻她自己先枕着摇篮昏昏欲睡。
又一次被谢清鹤打横抱回贵妃榻,沈鸢一手揉着眼睛,一面去看窗外昏暗的夜色。
她嗓音还带着未清醒的沙哑:“……什么时辰了?”
谢清鹤:“还差一刻到戌时。”
沈鸢遽然睁开眼,可脑子晕晕沉沉的,沈鸢竭力保持清醒也无济于事。
她扶榻而起,不可思议:“我睡了两个多时辰?”
陪圆圆玩的时候她刚歇完午晌,结果转头她又睡了两个多时辰。
沈鸢再粗心大意,也觉出不对劲。
“我以前不会睡这么久的。”她惊诧,“我近来只喝虞老太医的安神汤,总不会是那药……”
谢清鹤面不改色:“朕问过太医,他说是你身子骨弱才会这样,将养上半年就好了。”
沈鸢半信半疑,还曾托沈殊,拿虞老太医的方子悄悄问还在宫外的郑郎中。
方子确实是安神所用,并无异样。
沈鸢逐渐安心。
过完正月,沈殊接走圆圆。
棠梨宫瞬间安静许多,沈鸢连着在寝殿待了一个多月,身子骨都躺麻了。
宫人又一次送上安神汤时,沈鸢温声推拒:“这安神汤日后就免了罢,我如今睡得不错,用不上它。”
何止不错,沈鸢怀疑自己被蛇妖上了身,一整个冬日就没有清醒的时刻。
谢清鹤沉眉:“……你喝不惯?”
“不是喝不喝得惯。”
沈鸢细细思忖,虞老太医如今送来的药一回比一回难咽,气味难闻得很。
沈鸢只当是良药苦口,从未多想。
她抬起眼睛:“只是不太喜欢。”
谢清鹤泰然自若,他一手抚着沈鸢的后颈。
宫人识趣退下。
寝殿杳无声息,唯有轻微的水声荡漾。
“再喝上一个月。”
谢清鹤俯身,垂眼望着逐渐塌在自己怀里的沈鸢,眉眼带笑。
沈鸢坐在谢清鹤膝上,锦裙乱糟糟的,一张脸含羞带怯,鬓角染上薄雾。
谢清鹤低头,温热气息掠过她颈间,他嗓音比往日沉了几许。
“日后就不用了。”
沈鸢迷迷糊糊,总觉得谢清鹤话中有话。
不待沈鸢细想,锦裙从肩上滑落。
她口中的惊呼也随之落入谢清鹤唇间。
……
春寒料峭,柳垂金丝。
过了三月三,沈鸢终于不再如先前那样倒头就睡。
沈殊抱着圆圆入宫,眉眼含着笑意。
“怎么才一个多月不见,身子倒是圆润不少。”
沈鸢一惊,忙忙让宫人送上靶镜。
沈殊笑着拍拍她的手背:“急什么,我瞧你如今这样,倒比先前好了许多。”
沈鸢垂首瞥一眼自己的腰身,沉吟片刻:“前两日尚衣局的人过来量衣,也不见他们提起这事。”
沈殊哎呦一声:“这有什么好说的,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刚怀上圆圆那会,十天半月都在做新衣,别的倒还好,就是腰身……”
话犹未了,沈殊忽的一惊,目光缓慢落在沈鸢腹部,她小心翼翼开口:“你不会是……有了罢?”
沈殊将怀里的圆圆递给玉竹,挽着沈鸢的手往炕上走去。
“你的信期是多久?”
沈鸢一时语塞:“我、我向来是不准的。”
沈殊皱眉:“那有多久不曾来了?”
“两个多月了。”沈鸢如实道。
她以前也常这样,有时三四个月来一回,有时一个月来两回。
沈鸢习以为常:“我这两年都这样,且先前郑郎中也说我日后怀不了孩子……”
“凡事都有万一。”
沈殊语重心长,“这两日虞老太医可来请过平安脉?”
沈鸢笑着点头:“虞老太医今早刚来过,若是真有了,他定不会瞒着不说。”
沈殊迟疑着道:“这倒也是。”
她低声凑到沈鸢耳边,“我听说近日朝中大臣都在催陛下立后,都被陛下驳回了。”
沈鸢懒洋洋,事不关己一样:“……是么?”
她巴不得谢清鹤赶紧立后,若是能把自己忘了最好,她还能有机会逃出宫。
沈鸢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半点也不在意。
沈殊戳了戳她的额头,无可奈何:“你啊,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这种事都不上心,让我说你什么好。”
沈鸢挽着沈殊的臂膀,眼睛潋滟如秋水:“我只对姐姐的事上心。”
沈殊笑着捂住自己的心口:“嘴这么甜,快让我尝尝可是抹了蜜,什么时候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沈鸢笑着躲开。
沈殊前脚离开,谢清鹤后脚就到。
彼时沈鸢正在窗前看宫人放纸鸢,忽而瞥见谢清鹤冷若冰霜步入自己寝殿,还当他是政事缠身。
直至谢清鹤捏住自己的手腕:“……你想要朕立后?”
沈鸢茫然眨眼,目光飘过寝殿中垂手侍立的宫人,深知是有人向谢清鹤告密。
她从容不迫:“陛下这样年轻,立后是早晚的事。”
谢清鹤黑眸冷沉,心口涌起阵阵烦闷。
他知道沈鸢说的是实话,可不知为何,谢清鹤并不乐意看见沈鸢这样坦然谈论自己的亲事。
谢清鹤眉宇紧锁:“此事与你无关。”
“我知道。”
沈鸢目光平静,“陛下若是不喜欢我提这事,日后我不说就是了。”
她本就对谢清鹤的事不感兴趣。
沈鸢不知谢清鹤为何忽然过来兴师问罪,更不知他为何这般恼怒。
转念一想,谢清鹤兴许是疑心自己觊觎后位。
她淡然从容,朝谢清鹤福了福身子:“陛下放心,我对后位无意,若他日陛下成亲,我定……”
余音消失在相碰的唇齿间。
谢清鹤恶狠狠咬着沈鸢双唇,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闭嘴。”
他声音透着不为人知的恼怒愤懑。
唇齿碰撞,淡淡的血腥气在唇间蔓延。
沈鸢身子抵着雕漆红博古架。
少顷,谢清鹤忽然松开自己,气息沉沉落在沈鸢颈间。
他伸手在沈鸢膝上拍了一拍,意有所指:“别松开。”
沈鸢脸红耳赤,避开眼去看窗外的婆娑树影。
她后知后觉,谢清鹤已经连着一个多月都是这样,不是半哄半迫沈鸢用手
,就是让沈鸢穿着凤翼金缕鞋。
沈殊今早的话还犹在耳边,沈鸢猛然一惊,转眸震惊注视着谢清鹤。
她声音磕磕绊绊,含糊不清:“我,我是不是有了?”
谢清鹤从她颈间抬起头,半晌没有说话。
沈鸢双眼泛红,吧嗒吧嗒往下掉落眼泪。
她想起这些日子宫人待自己时非同一般的小心翼翼,想起如今寝殿还铺着的狼皮褥子,还有她前些日子的异样。
沈鸢双眼含泪:“那个安神汤……有问题?”
“没有问题,那是助孕的。”
谢清鹤伸手挽起沈鸢半张脸,“如今胎相不稳,本来想过些日子再告诉你的。”
他担心若是中途保不住孩子,沈鸢会失望。
谢清鹤垂首,眉眼间是难得的温和谦逊,“你放心,朕不会让孩子有事。”
沈鸢一颗心沉到谷底,身子凉了半截。
她想起先前自己做过的噩梦,想起梦中女子紧紧勒住幼儿的双手,想起那个女子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沈鸢遍身惊起颤栗,双唇嗫嚅。
谢清鹤面色稍沉:“……你不想要这个孩子?”
“不是。”
沈鸢不敢说话,她垂首低眉,惶恐不安:“我只是怕我会和姐姐一样,姐姐那日差点救不回来。”
“不会的。”
谢清鹤脸上凝结的冰霜渐散,“朕不会让你和孩子出事。”
棠梨宫的宫人多了一倍,十来双眼睛寸步不离守在沈鸢身边。
沈殊得知此事后,匆忙入宫。
她从小看着沈鸢长大,不可能对她一无所知。
沈鸢那日对自己有孕一事避之不及,和沈殊当初得知此事时判若两人。
沈殊愁容满面,忧心不已。
宫中隔墙有耳,处处都有谢清鹤的人盯着,沈殊不敢明说,只能揽着沈鸢的美人肩,柔声宽慰,让她务必保重自己的身子,莫要做傻事。
沈殊循循善诱:“三房那位就是头胎伤了身子,如今都不曾有孕,她那回好似是吃错东西,孩子没保住,差点连自己的性命都丢了。”
沈鸢苦中作乐:“我如今吃的东西都过了虞老太医的眼,想来不会出错。”
沈殊语重心长:“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沈鸢日渐消瘦,沈殊日日入宫作陪也无济于事。
她像是打从心底深处抗拒这个孩子的到来,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
五月初,沈鸢说是夜里梦到了锦鲤,次日醒来,她屏退宫人,只身往御湖走去,说是昨夜锦鲤给她托梦,不许旁人跟着。
宫人无可奈何,只能落后几十来步,不远不近跟在沈鸢身后。
没人想到沈鸢会失足跌落湖中。
烈日当空,日光满地。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沈鸢一声惊呼还未从口中溢出,大片大片的湖水朝她涌了过来。
寻常人掉入御湖尚且性命堪忧,更何况沈鸢腹中的孩子还不足三月。
宫人大惊失色,争先恐后跳入湖中:“娘娘,娘娘——”
沈鸢一点点任由自己的身子下沉,看着朝自己蜂拥游过来的宫娥,她眉心稍皱。
沈鸢没想到谢清鹤安排在自己身边的宫人,竟会通水性。
宫人一左一右拖着沈鸢的左膀右臂往上游去,一面往岸上游动,一面出声安慰。
“娘娘莫慌,太医很快就到了。步辇呢,快抬步辇过来!”
“快去取氅衣过来,让人去备热水,娘娘刚受了惊吓,还得再备安神茶。”
宫人有条不紊,有人找太医,有人去养心殿寻谢清鹤。
沈鸢心不在焉被抬回棠梨宫,她敛眸,飞快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和愤怒。
事后又以为孩子积德为由,让谢清鹤莫要对宫人大开杀戒,只罚了半月的月钱。
有了落水的前车之鉴,谢清鹤在湖边都修了雕漆石柱,跟在沈鸢身边的宫人又添了十人。
除了上朝,谢清鹤几乎是形影不离跟在沈鸢身边。
谢清鹤看得紧,沈鸢连出门透气都有人亦步亦趋跟着。
她知道谢清鹤对这个孩子看得很重,也知道这是谢清鹤的第一个孩子。
沈鸢夜里醒来,有时会瞧见谢清鹤落在自己腹部的目光。
那样的小心翼翼,视若珍宝。
那是谢清鹤从前不曾流露过的。
可惜沈鸢不喜欢。
她总会梦见自己成为了生母那样的人,梦见自己亲手勒死了孩子。
这个孩子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沈鸢肚子中的孩子越来越大。
秋日的第一场雨到来时,她终于寻到时机,来到戏楼上。
廊下飘着细密的雨珠,秋霖脉脉。
沈鸢伸出手,接住了檐下落下的雨珠。
宫人忐忑不安跟在沈鸢身后:“娘娘,这里风大,还是先进屋避避雨罢。”
“不急。”沈鸢莞尔,她转首侧目,视线落在脚下一望无际的台阶。
肚中的孩子已经有六月大了,若是自己失足从台阶上滚落……
沈鸢双手攥紧,那一滴雨珠冰凉透骨。
她想起谢清鹤逼迫自己杀人,想起那垂在横梁上的明宜,想起她和苏亦瑾阴差阳错的错过。
如此种种,皆是谢清鹤的罪过。
她恨谢清鹤,也不喜欢腹中这个流有谢清鹤一半血脉的孩子。
谢清鹤凭什么在伤害自己后,又能若无其事让自己为他孕育孩子,凭什么他可以假装无事发生。
她害怕孩子出生后,自己会和生母一样,忍不住对他下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沈鸢闭上双眼,一滴泪水无声淌过她的眼角,她暗自在心底对腹中孩子说了百来遍“对不起”。
沈鸢目光平静落寞飘落在那百来个台阶上。
她悄悄为自己鼓气。
只要再往前半步,再往前半步,就好了。
沈鸢心口骤急,砰砰作响。
而后,沈鸢朝前跌去。
一脚踩空。
一声震怒骤然在沈鸢耳边回响,冲破了雨幕。
“……沈鸢,你在做什么?”
有人及时拽住了自己,狠命将她往后拽去。
攥在自己腕骨上的骨节喀嚓作响,像是要将沈鸢捏碎。
沈鸢回首,看见了面色铁青的谢清鹤。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沈鸢用迎枕捂住孩子的脸
第五十七章
秋霖脉脉,淅淅沥沥。
树影在秋风中摇曳,两三滴雨珠溅落在沈鸢手背。
她扬起双眼,琥珀的一双眼眸缀满泪珠。
纤长羽睫在空中颤若羽翼,如林中受惊的山雀。
沈鸢一只手还抚在自己的腹部,身影颤颤巍巍,惶恐不安。
谢清鹤紧绷着下颌,漆黑瞳仁中落满震惊愤怒:“你想杀了他?沈鸢,你想杀了自己的孩子?”
谢清鹤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怒火吞没了谢清鹤遍身,熊熊烈火燃烧在他四周,如置身赤红的火海。
攥着沈鸢手腕的指骨泛白,谢清鹤手背上青筋显露,他双眼一瞬不瞬盯着沈鸢,像是要活生生将她撕碎。
他唇角勾起一点冷意,冰寒彻骨。
“上回在御湖,也是你故意的?”
骤雨忽至,雨幕在风中飘摇,枝桠乱颤。
沈鸢立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消瘦身影纤细如刘志,不堪一折。
除了隆起的腹部,沈鸢四肢纤瘦,一张脸只有巴掌大小,尖细的下巴找不出半点赘肉,那双浅色眼眸泪眼婆娑。
她喉咙溢出三四声哽咽。
谢清鹤眸色暗了一瞬,面色稍缓。
戾气和愤怒在这一刻烟消云散,谢清鹤声音渐缓,似是在竭力压制胸腔喷涌而出的愤懑恼怒。
他想起虞老太医的叮嘱,想起他说孕中的女子都会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易多思多虑,多愁善感。
攥着沈鸢手腕的手指渐松,谢清鹤声音平静些许:“回去罢,朕知道你也不是有意的。”
圆圆不过是沈殊的孩子,可沈鸢却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上,还有郑家那个
小姑娘。
沈鸢如此喜欢孩子,定不会忍心杀害自己的孩子。
谢清鹤一遍又一遍劝说自己,他哑声:“朕可以当今日的事不曾发生,只要你……”
“不是,不是。”
沈鸢喃喃自语,踉跄着往后退开半步。
双眼蒙上层层水雾,沈鸢低声抽噎,泣不成声,“不是这样的。”
她猛地甩开谢清鹤的手,一张白净小脸挂满泪水,沈鸢嘶声怒吼。
“我就是故意的,上次是我故意的,这回也是。谢清鹤,我根本就不想怀上你的孩子。”
她一点、一点也不想为谢清鹤孕育孩子,不想自己的孩子身上还留着谢清鹤的血脉。
沈鸢觉得恶心,觉得痛苦。
她不会忘记谢清鹤对自己做过的事,不会忘记自己曾经的担惊受怕。
她每天每夜做的噩梦,都是源于谢清鹤。
雨声轰鸣,天地间只剩下沙沙雨声。
谢清鹤立在廊下,半张脸落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沈鸢。”
愤怒浇灌在谢清鹤身上,他眉宇间笼罩着晦暗不明的阴霾。
掩在袖中的手指紧捏成拳,谢清鹤手背上青筋暴起,唇齿间蔓延着血腥气,谢清鹤厉声,“适可而止,朕念在你身怀六甲不易……”
“……不易?”
沈鸢低低笑了两声,她唇角扯出几分讽刺和讥诮。
藏在心底深处的不甘和愤怒在此刻再也忍不住,沈鸢扬起脸,朝谢清鹤步步紧逼。
“我如今的不易,还不是拜陛下所赐?”
怀孕后的日日夜夜,沈鸢整宿整宿做噩梦,梦里有明宜,有苏亦瑾,还有那个被自己亲手杀死的男子。
他们有时悬在横梁上,乌发覆面,双足高悬;有时苟延残喘躺在榻上,奄奄一息;又或是血淋淋躺在血泊中,身上尽是沈鸢扎出来的血窟窿。
明明是谢清鹤做的孽,却要她来偿还。
谢清鹤对旁人生死漠不关心,只有沈鸢还沉溺于悲痛的过往,沉溺于好友的离世。
心软的人一辈子都活在悔恨痛哭中,心狠的人却过得坦荡从容。
沈鸢声泪俱下,声声泣血。
“陛下怕不是忘了,我是如何被关在洛阳行宫的?”
那是明宜自缢的屋子。
沈鸢孤身一人被关在那屋子三日三夜,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沈鸢失声痛哭。
她伏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向谢清鹤认错,一次又一次求他放自己出去。
可谢清鹤无动于衷,对沈鸢所有的崩溃绝望视若无睹。
他总是那样居高临下站在沈鸢身边,静静看着她的狼狈不堪。
谢清鹤眉心皱紧,面色铁青。
骨节几乎要被捏碎。
良久,谢清鹤艰难从唇齿间吐出几个字:“都过去了……”
“过不去!永远也过不去!”
沈鸢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风呛入沈鸢的喉咙,她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被关在里面的人是我,被迫杀人的也是我。”
沈鸢泪如泉涌,她一手扶着朱漆木柱,滂沱风雨摇曳在沈鸢身后,如凝结而成的织网。
沈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凭什么你说过去了就过去了。”
折磨自己的人是谢清鹤,如今轻飘飘落下一声“都过去了”也是谢清鹤。
沈鸢哑然失笑,她扬起满是泪水的一张脸,苦笑两声。
谢清鹤目眦欲裂,猩红着一双眼睛:“可那也是你的孩子,他也是你的孩子。沈鸢,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你不会良心不安吗?”
……良心不安?
这样一句话从谢清鹤口中说出,沈鸢简直想要仰天大笑。
“谢清鹤,你有良心吗?”
沈鸢歪着脑袋,只觉谢清鹤实在是好笑。
她睫毛颤动,惊落点点泪珠。
“陛下总不会不记得,我也杀过人的,那支金步摇……还是陛下送的。”
她讪讪扯了扯嘴角,“也是陛下亲自教我弓箭,让我……”
谢清鹤怒不可遏:“——沈鸢!”
台阶上洒满无数的雨珠,莹润的水珠随风摇曳,映着天地万物的萧瑟寂寥。
宫人远远侍立在戏楼下首,无人知道楼上的两人在说什么,也无人敢细听。
秋风裹挟着丝丝缕缕的冷意,扑打在谢清鹤脸上。
他咬紧后槽牙,似是要将沈鸢拆吞入腹。
“你是不想怀孩子,还是不想怀朕的孩子?”
轰隆一声,一道惊雷平地而起,天地间如浸泡在密不透风的雨幕中。
亮白的银光横亘在沈鸢脸上,她双目失神空洞,好像谢清鹤问了一个众所周知的问题。
沈鸢缓慢抬起眼睛,视线似有若无在谢清鹤腕骨上的红痣掠过。
苏亦瑾离开后,沈鸢总是克制着自己不去看谢清鹤手上的红痣,不去想自己当初认错人的愚蠢,不去想自己心甘情愿错付的心血。
她笑笑,轻声呢喃。
“我本来,喜欢的也不是你。”
谢清鹤瞳孔骤缩,黑眸底下一片灰暗。
青玉扳指捏碎在掌心,碎片扎入谢清鹤骨肉,鲜血淋漓。
殷红的血珠子汩汩从手心滚落,泅落在地。
陡地。
谢清鹤张瞪双目。
沈鸢身子朝后栽去,轻飘飘的身影从台阶上坠落,如断翅的残蝶。
她从未想过留下孩子,也从未想过活下去。
一道黑影忽然闯到沈鸢眼前。
谢清鹤护着沈鸢,往下滚了三四个台阶。
他双手牢牢垫在沈鸢身下。
沈鸢听见了骨头断开的声音,空中似乎还有血腥气弥漫,混杂着雨后泥土的腥气。
数不清的宫人朝自己涌了过来,脚步声、惨叫声、惊呼声混在一处。
沈鸢耳边吵吵嚷嚷。
一片喧嚣中,沈鸢好像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哼。
血腥气好像更浓了。
……
棠梨宫点着安神香。
窗外的雨声似乎停了,只剩淅淅沥沥从檐下坠落的雨珠。
沈鸢茫然盯着帐幔上的宝相花纹,她轻轻眨了眨眼皮。
目光往下垂落,沈鸢看见了自己隆起的腹部。
她又一次在心中补上一声“对不起”。
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耳边落下:“孩子没事。”
沈鸢猛地收回手,忐忑不安望向谢清鹤,谢清鹤一只手裹着白色的纱布,血腥气缠绕在他身上。
他声音很低,是沈鸢不曾见过的低落。
沈鸢猛地别过眼,只拿后背对着谢清鹤,她沙哑着声音:“是么?那太可惜了。”
她脸上的遗憾惋惜显而易见,谢清鹤怒不可遏,茶盏握在手中半日,却迟迟没有摔落在地上。
指骨匀称的手背泛起道道青紫血脉,谢清鹤怒发冲冠。
“沈鸢,你还有没有心?”
“没有!”
沈鸢霍地从榻上坐起,她仰着脖子朝前,“陛下不是问我为何不要这个孩子吗?因为他是你的孩子,只要看见他,我就会想起你对我做过的那些事,想起你是怎么逼我的……”
沈鸢一双眼睛哭得红肿,簌簌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她哭得头重脚轻,身子摇摇欲坠,连坐也坐不稳。沈鸢咬着下唇,一双浅色眼眸悲愤交加:“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为什么、为什么……”
她只是在一个雪夜中救了一人,沈鸢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初不是自己多管闲事,不是多看了谢清鹤一眼,是不是一切就会和现在不一样了。
她或许会如沈父所愿嫁入苏家,会陪着苏亦瑾走完最后一程,留在苏家帮助苏少夫人操持家务。
或是和苏亦瑾和离,走遍五湖四海,在圆圆满月时为她送上荒漠的沙子。
那是她本该肆意自由的一生,而不是如眼下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困在九重宫阙。
手上沾满鲜血,日夜被噩梦困扰。
谢清鹤盯着沈鸢的背影。
半晌,他哑声:“你就这么不想留下他?”
沈鸢不语,她又躺回榻上,背对着谢清鹤,任凭泪水落在枕上。
谢清鹤嗤笑一声:“你若是真不想留下孩子,就不会醒来第一眼就去看他了。”
沈鸢遽然睁开双眼,恼羞成怒。
是被人猜中心思的气恼羞愤。
沈鸢别过眼,怒目切齿:“你总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盯着我的。”
在孩子出世前,她还是有机会。
谢清鹤俯身,视线一点点在沈鸢脸上掠过:“你可以试试。”
他伸手,拂过落在沈鸢脸上的青丝,谢清鹤声音阴沉。
谢清鹤唇角挽起一点笑。
“元家那个孩子叫什么来着,元……”
“谢清鹤!”
沈鸢忽然坐直身子,泪水从眼角滚落,“你想对圆圆做什么,你若是敢动她,我、我定不会放过你。”
她哭得撕心裂肺,语无伦次,“你不能动她,你不能!”
沈殊有多喜欢圆圆,沈鸢不可能不知道。
她几近崩溃,一只手紧紧抓住谢清鹤那抹明黄色的袍角。
谢清鹤低头,漫不经心握住沈鸢的手腕,一点一点掰开她的手指。
谢清鹤和沈鸢十指紧握。
好像他们只是这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一对夫妻,好像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嫌隙。
谢清鹤声音温和。
“那就好好把孩子生下来。”
“生下来……”
沈鸢呢喃,双眼蒙着一层朦胧不清的薄雾,她轻声哽咽,“生下来,你就会放过圆圆吗?”
谢清鹤扬了扬眉:“嗯。”
沈鸢怔怔盯着窗下悬着的雨链,许久,她轻声道:“……好。”
沈鸢有气无力点点头,“我会生下来,我会生下来。”
谢清鹤眉心稍拢。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殿中又一次点起安神香。
谢清鹤一直等到沈鸢睡去,才起身往外走去。
苍苔浓淡,青石涌路。
崔武侍立在廊下,遥遥瞧见谢清鹤的身影,忙不迭上前:“陛下,你的伤……”
谢清鹤从台阶上摔落的时候,右手几乎摔断,可沈鸢却是毫发无损。
谢清鹤只简单裹住掌心的伤口,不让血丝渗出,而后又匆忙往棠梨宫赶。
崔武垂首敛眸:“虞老太医已经在养心殿候着了。”
谢清鹤颔首:“朕知道了。”
他转首,目光似有若无掠过那扇紧闭的槅扇木窗。
谢清鹤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想起沈鸢刚救回自己的时候,那时每每谢清鹤出门,沈鸢总会站在门前,目送他离开。
有时甚至只是去一趟隔壁田家,沈鸢都会忍不住千叮万嘱,唯恐谢清鹤出事。
后来。
后来他再没见过那样的沈鸢,也不再在她脸上看过那样关怀的眼神。
不知从何时开始,沈鸢对谢清鹤只剩下惶恐不安,只剩下恐惧害怕。
雨幕清寒,空中摇曳着秋桂的香气。
雾气渐渐散开,露出殿宇巍峨的一角。
檐角下的铁马叮咚作响,清脆空灵。
谢清鹤目光穿过廊庑,深深望着那扇木门。
良久,他轻启薄唇:“今日之事,不许往外透露半个字,违令者杀。”
崔武毕恭毕敬:“是。”
“沈贵人身边再添三十人,若是她有什么差池,他们也不必留了,这事不必瞒着她。”
谢清鹤知道沈鸢心软,知道她放不下圆圆,知道沈鸢不会眼睁睁看着宫人因为自己受牵连。
他终究还是赢家。
谢清鹤会如愿以偿,会和沈鸢有一个孩子。
沈鸢最后也会心甘情愿留在宫里,留在谢清鹤身边。
谢清鹤对此深信不疑。
……
沈鸢的肚子渐大,将近临盆之日,沈鸢的精神越发不济。
有时夜里醒来,沈鸢总会忍不住盯着自己的肚子看,她双眼垂着热泪,寝室难安。
“我刚刚梦见,梦见孩子没了。我找了好久,还是找不到。”
谢清鹤笑搂她入怀。
他眉眼温和,耐心哄着沈鸢:“不会的,只是做梦而已。”
谢清鹤揽着沈鸢的肩膀,一只手捏起沈鸢的手腕,顺着指骨一节一节捏着赏玩。
谢清鹤语气笃定,“朕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沈鸢将信将疑:“……是么?”
她一只手扶着自己隆起的肚子,五指张开,贴在自己的中衣上。
沈鸢紧皱的眉宇迟迟不曾舒展。
她如今越发的神经兮兮,一点风吹草动沈鸢都会担惊受怕。
沈鸢小心翼翼护着自己肚中的孩子,诚惶诚恐:“真的会没事吗?”
谢清鹤又一次:“会的。”
朔风凛凛,沈鸢的孩子出生在初冬的第一场雪。
那日雪花渐渐,白色的雪珠子从天而降,洋洋洒洒落在棠梨宫上。
谢清鹤步履匆匆往棠梨宫走去,他连步辇都没来得及坐,快步从金銮殿赶回。
谢清鹤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众宫人,宫人紧赶慢赶,差点追不上谢清鹤。
谢清鹤身上的龙袍未换,卷着一身的风雪行色匆匆步入沈鸢寝殿。
殿中的稳婆唬了一跳,惊慌失措福身行礼。
“免了。”
谢清鹤大手一挥,凑上前去看沈鸢,“沈贵人如何了?”
稳婆大惊失色:“陛下,还请陛下止步!产房污秽,若是冲撞了陛下……”
谢清鹤一个冷眼扫过。
稳婆噤若寒蝉。
谢清鹤转过缂丝屏风,殿中设有鎏金珐琅铜脚炉,暖气扑鼻。
沈鸢满头大汗,满头乌发散落在枕上。
她慌不择路握住谢清鹤的手腕。
谢清鹤俯身,由着沈鸢的指甲掐入自己掌心,他眉眼难得掠过几分不安焦虑。
“不会有事的。”
谢清鹤反手握着沈鸢,不厌其烦,一遍遍安慰:“沈鸢,你不会有事的。”
沈鸢口中含糊不清:“孩、孩子……”
谢清鹤轻声:“孩子也不会有事的。”
沈鸢拢着的眉眼始终不曾舒展,她想起那日沈殊生产也是这样,命悬一线,差点一尸两命。
沈鸢满脑子胡思乱想,连话也说不出。
谢清鹤接过宫人递来的丝帕,一眼看穿沈鸢所想:“放心,太医说了不会有事的。”
疼痛如潮水在沈鸢身上蔓延,一波一波拍打在她身上。
她牢牢抓着谢清鹤的手:“你、你……”
谢清鹤低头,递耳到沈鸢耳边,只听她精疲力竭道:“你答应过我的,不会、不会……”
谢清鹤眸色沉了又沉。
少顷,他声音放缓:“朕不会对你姐姐做什么,也不会对她的孩子做什么。”
得到谢清鹤有力的保证,沈鸢唇角往上扯了一扯,她艰难从喉咙中溢出几个字。
“你不能、不能骗我。”
寝殿的血腥气浓烈,一盆接着一盆的热水端入内室。
稳婆站在沈鸢榻前,眼见沈鸢昏昏欲睡,忙命人备参汤:“娘娘,不能睡啊娘娘!再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
沈鸢悠悠转醒,浑身上下的力气似乎都卸尽了,她双眼茫然无措,泪水和汗珠混在一处。
她听见谢清鹤贴着自己的耳畔道。
“不骗你,朕不骗你。”
“沈鸢,朕不会骗你。”
握着自己的手沁出细密的汗珠,沈鸢好似听见谢清鹤声音的颤抖。
沈鸢晕晕乎乎,朦胧间好像听见稳婆的一声惊呼:“出来了!出来了!小公主出来了!”
沈鸢扬起的身子轻飘飘落回榻上,她无力闭上双眼,筋疲力尽。
眼皮合上的前一瞬,沈鸢好似看见谢清鹤冷若冰霜的一张脸。
那张脸沉得可怕,像是暴雨将至。
沈鸢心口陡然一紧。
困意重重笼罩在沈鸢眉眼,她再也撑不住,缓缓闭上眼睛。
……
沈鸢再次醒来,已经是掌灯时分。
廊下悬着各色的彩绣花灯,光影如流光的银河,流光溢彩。
帐中昏暗无光,沈鸢手指动了一动,她喉咙干哑,四肢几乎抬不起半点力气。
屏风后,谢清鹤冰冷无情的声音传了进来。
沈鸢头晕目眩,隐约只听见几个模糊的字眼。
“尽快……料理干净。”
“……孩子不能留……”
“别让沈贵人发现。”
“若有人说漏嘴……”
“最晚今夜……”
沈鸢蓦地瞪圆双眸,泪水无声淌过她的双颊,她艰难转过头,看见睡在摇篮中的孩子。
白釉莲瓣烛台点着一簇小小的烛火,光影朦胧,沈鸢看不清孩子的面容,只隐约看见是小小的一团。
谢清鹤有事离开,寝殿中的宫人也跟着退到门口丹墀前,听候差遣。
殿中杳无声息,静悄无人言语。
沈鸢又静静躺了片刻,直至耳边再无脚步声回旋,她才缓慢从榻上坐起。
中衣在烛光中曳动,颗颗圆润泪珠占据沈鸢双眼,她拖着沉重的身躯,一步一步朝孩子走去。
孩子出来的时候,她听见稳婆喊了一声是“小公主”。
是因为这个吗?
只是因为是公主,所以谢清鹤就不要她了。
他还让人立刻将孩子料理干净。
沈鸢脚步虚浮,往前趔趄两三步。
她想大声质问谢清鹤,为何要逼迫自己生下孩子,又为何在她含辛茹苦生下孩子后,对孩子弃如敝履。
沈鸢想尖叫,想呐喊,想咆哮。
可她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是了。
谢清鹤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我行我素,他想做的事,从来没有人能阻拦。
他强迫沈鸢留在宫里,强迫她离开苏家,强迫沈鸢生下孩子。
如今又想趁沈鸢孱弱之际,将那个碍眼、不得自己心意的孩子
料理干净。
凭什么。
凭什么回回都是谢清鹤占据上风。
沈鸢不知公道在何处,她脑中混乱,一会是悬梁自尽的明宜,一会是自己握着金步摇被迫杀人。
沈鸢纤细身影摇摇欲坠,她转首侧目,视线缓慢落在摇篮中蜷缩成一团的孩子。
沈鸢甚至看不清孩子的长相。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滚落,她想起了自己的生母,想起差点被生母杀死的自己。
沈鸢被生母厌恶遗弃,三番两次都险些死于生母之手。
可她那会还有沈殊,有一心一意护着自己的姐姐沈殊。
……可她的孩子呢?
她的孩子什么也没有。
生母不喜,生父厌恶。
她不知谢清鹤会如何料理自己的孩子,或许是沉湖,或许是活埋,又或许会让人拿白绫勒死孩子。
就像他料理明宜那样,他总会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沈鸢泪如雨下,嗓音哽咽沙哑。
痛苦和绝望几乎将沈鸢淹没。
她连自己都护不住,自然也护不住孩子。
沈鸢缓缓朝摇篮走去,目光匆忙瞥过那一张青紫僵硬的小脸。
沈鸢不敢细看。
她颤抖着双手取下一旁的迎枕,用力捂在孩子脸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沈鸢双眼紧闭,耳边好像响起了孩子的啼哭声,手下好像有孩子的挣扎。
又好像没有。
沈鸢不敢睁眼,也不敢细听。
口中喋喋不休,不知念了多少遍“对不起”。
沈鸢后知后觉,寝殿只剩自己一人的声音。
她浑浑噩噩跌跪在地,泪如泉涌。
后背撞上漆木圆几上的景泰蓝三足象鼻香炉,香炉摔落在地,炉袅烟尽。
宫人闻声赶来,瞧见殿中的一幕,失声尖叫。
沈鸢遽然回神,她怔怔跪在烛光中,看着宫人鱼贯而出,看着为首的谢清鹤双目震惊盯着自己。
沈鸢低低笑了两声。
迎枕掉落在地,露出孩子了无血色的一张脸。
摇篮中的孩子早没了气息,那张脸还是青紫的,四肢一动不动。
“谋杀皇嗣是死罪。”
昏暗烛光中,沈鸢一张脸满满都是泪水,几乎兜不住。
她笑着望向谢清鹤,目光平静坦然。
“……谢清鹤,你杀了我罢。”
正好她可以下去给自己的孩子赔罪。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他看见沈鸢悬在横梁上
第五十八章
棠梨宫各处掌灯,烛光通明。
沈鸢伏跪在满地狼藉中,她眼中还淌着莹润的水光。
宫人乌泱泱跪倒在地,殿中噤若寒蝉,只有沈鸢低声的呜咽。
她几近崩溃,一头蓬松乌发垂落。
沈鸢愣愣转首,目光迟疑落在摇篮中小小的一团孩子。
身为人母,沈鸢却连看自己孩子一眼都不敢。
她喃喃自语:“谢清鹤,你杀了我罢。”
“朕不会杀你。”
烛影婆娑,昏暗光影中,谢清鹤疾步踱至沈鸢身边。
他不再高高在上俯瞰沈鸢的狼狈不堪,对她的绝望崩溃视若无睹。
谢清鹤半跪在地,打横抱起沈鸢,远离了满地残缺不全的碎片。
贵妃榻上铺着柔软的软褥锦衾,谢清鹤从未这般小心翼翼,他抬手拂开沈鸢脸上的乌发,声音很轻。
“我不会杀你。”
“为什么?”
沈鸢忽的崩溃怒吼,她一只手指着摇篮中了无声息的孩子,沈鸢眼中呛出泪珠,她抓着谢清鹤想要往摇篮走去。
“孩子死了,是我杀的,是我用迎枕……”
沈鸢目光在地上逡巡,她扶榻而起,想要落地去寻找地上的迎枕。
谢清鹤轻而易举将她按回榻上。
沈鸢泣不成声,指甲几乎要掐入谢清鹤的骨肉:“是我用迎枕闷死她的,和别人无关。谢清鹤,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谢清鹤气息渐沉,他反手握住沈鸢,心如刀绞。
得知先皇后派人刺杀自己时,谢清鹤都从未有过这样的心烦意乱过。
他一手环着沈鸢,似乎要将她勒入自己的骨肉。
谢清鹤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重复:“没有,你没有杀人。沈鸢,你没有杀人。那个孩子……是死胎。”
晴天霹雳。
沈鸢耳边轰鸣一声,她怔愣转过首,张瞪着双目望向不远处的摇篮。
沈鸢双唇嗫嚅:“……死胎?”
从睁眼到眼下,沈鸢从未好好看那孩子一眼。
只隐约记得那张脸是青紫的。
圆圆刚生下来的时候,好像不是这样。
沈鸢脑中宛若浆糊,乱糟糟的,“死胎,真的是死胎吗?”
她有点记不起圆圆刚出世那会是何模样。
谢清鹤低声,一双猩红的眼睛笼着疲惫无力:“生下来的时候就不行了,这和你无关,不是你杀人的。”
谢清鹤温声,“沈鸢,你没有杀人。”
“我没有杀人……”
沈鸢缓慢松开谢清鹤,抬起的一双眼睛浸泡着重重水雾,“我没有杀人。”
谢清鹤凝望着沈鸢惴惴不安的眼睛,面色缓和:“对,你没有杀人。”
“我没有……”
一语未落,沈鸢忽然用力甩开谢清鹤的手,她双目圆睁。
“你骗人,你又在骗我。”
沈鸢气急攻心,身前起伏不定,声泪俱下。
“都听见了,你让人今夜之前处理干净。若不是我早点醒过来,是不是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沈鸢双手捏拳,胡乱砸在谢清鹤身上,她低声啜泣,“你是不是又在骗我,因为她是公主,你不喜欢,所以就让人……”
“沈鸢。”
谢清鹤倏然沉下脸,一字一顿,“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不堪吗,连自己刚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
沈鸢脸上溢满泪水,她木讷仰起头,苦笑挽唇:“……难道不是吗?”
谢清鹤怒不可遏:“你——”
对上沈鸢泪意朦胧的一双眸子,谢清鹤强忍着咽下心口翻涌的悲愤。
他一只手揉着眉心,让人传太医进来。
十来个太医跪在屏风外,战战兢兢。
谢清鹤冷声:“不必紧张,如实说就是。”
为首的虞老太医伏跪在地,扼腕叹息:“娘娘节哀,小公主是闭气而亡,与娘娘无关。”
虞老太医又说了许多,沈鸢没怎么听清,她浑浑噩噩,听着那些太医如倒豆子似的告诉自己公主逝世的真正缘由。
谢清鹤立在烛光中,暗黄光影勾勒出他颀长的身影,只是好似不比往日坚不可摧。
最后一位太医说完,谢清鹤拂袖,命人退下。
他转身行到沈鸢身前,双手扶着沈鸢双肩:“本来不想让你知道这事。”
让崔武找来的孩子已经在路上,也是个小姑娘,才出生三日就被父母遗弃。
没想到沈鸢会这么快醒来。
沈鸢心神不宁,满腹愁思落在紧皱的眉宇间,她像是做了一场荒唐的大梦。
沈鸢一手抚着自己的肚子,一面去看摇篮中的孩子。
少顷,她低声呓语:“我想、想再看看她。”
谢清鹤皱眉,斟酌片刻:“……好。”
宫人将孩子抱上榻,襁褓之中裹着的孩子四肢僵硬,一张脸依旧呈现青紫状。
沈鸢双眼含着热泪,眼泪如断线的珠帘,吧嗒吧嗒往下滚落,身影颤颤巍巍。
“怎么、怎么会这样?稳婆明明说很顺利的……”
怀里的孩子早就没了气息,双目紧闭。
谢清鹤担心沈鸢触景伤情,只让她看了两眼,又命人抱下去,好生安葬。
他一只手拢住沈鸢的手腕,不动声色挡住她的视线:“这事和你无关,太医说她在腹中已经没了气息。”
沈鸢眼中滚下温热泪水,泪流不止。沈鸢唇角挽起几分苦涩:“是不是她也不喜欢我,她知道我曾想……”
沈鸢无力闭上双眼,磕磕绊绊,“她是不是知道我曾想杀了她,所以才……”
“不是。”
谢清鹤一手护在沈鸢后背,揽着她入怀。
沈鸢倚在谢清鹤肩上,豆大的泪珠滚过双颊,泅湿了他的衣襟。
她轻声哽咽,含糊不清:“她知道我不要她,是我、是我害死了她……”
谢清鹤用力握住沈鸢的双肩,一双漆黑瞳仁沉沉,晦暗不明:“不是。”
他沉声,“沈鸢,你看着我……”
沈鸢泪眼朦胧,她忽然使劲推开谢清鹤,双手牢牢抱住自己的膝盖。
沈鸢焦躁难安:“你骗我,一定是你在骗我。”沈鸢泪流满脸,她扬首,红着一双眼睛瞪着谢清鹤。
“是我害死了她,你该杀死我的,该杀死我的!”
沈鸢哭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她才刚诞下孩子,身子本就虚弱不堪。
一语未落,沈鸢忽然扶在榻前用力咳嗽,她拂开谢清鹤拍着自己后背的手。
喉咙涌出酸涩的苦汁,沈鸢悲痛不已。
良久,她轻轻吐出一句。
“谢清鹤,你杀了我罢。”
她不再求着谢清鹤放自己离开,沈鸢一心求死。
谢清鹤冷声,一字一顿:“不可能。”
……
孩子的离开好似也带走了沈鸢最后一丝清醒。
她时常一个人坐在窗下,或是临窗落泪,或是对月无眠。
除夕那夜,宫中设宴。
沈鸢自然没有出席,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殿中,望着廊下侍立的珐琅戳灯出神。
宫人眼角泛红,好言相劝:“娘娘好歹喝两口罢,这枣泥糕是元少夫人特意送来的,还有这些,都是陛下让御膳房的人备下的。”
宫人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僵坐在窗前的沈鸢终于有了动作。
她缓慢转首,目光迟疑飘过攒盒中的膳食。
沈鸢一双琥珀眼眸转动。
她认出攒盒中的膳食,是当初在乡下和谢清鹤过除夕时,沈鸢为他做的膳食。
攒盒之下,还有一张剪纸,那是一只仙鹤。
和沈鸢先前央求谢清鹤剪的一样。
沈鸢那会身上的银钱不多,也不敢大手大脚挥霍,可又怕除夕夜委屈了谢清鹤,所以特地和田婶学了两三道小菜。
本来还想着学他人剪窗花,不想沈鸢在剪纸上的天赋竟比不上谢清鹤。
沈鸢眼前涨上迷朦水雾,总觉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她以为,那是上辈子的事了。
沈鸢如今对很多事都不放在心上,也很少说话。
她像是棠梨宫的一缕游魂,不以己悲。
难得见沈鸢对膳食多看了两眼,宫人忙命人布让摆菜,又让人往谢清鹤那里送信。
谢清鹤今日在潮音阁设宴,宴上丝竹悦耳,处处锦绣盈眸。
席间推杯换盏,文武百官齐聚在下首。
廊下系着一色的银杏木雕刻七层宫灯,流光溢彩,如天上银河。
潮音阁张灯结彩,鼎烧松檀香之香,瓶设红梅之蕊。
小太监躬着身子,眉开眼笑。
“沈贵人很是喜欢,今夜还比往日多吃了半碗汤,对那只仙鹤也爱不释手。”
谢清鹤扬眉,眼中难得有了笑意:“是么?”
思忖片刻,谢清鹤起身:“朕去看看她。”
小太监点头哈腰,忙忙命人备下步辇。
雪珠子洋洋洒洒从檐下飘落,天地万物好似都蒙上一层白色的薄纱。
宴席过半,宫中上下各处掌灯,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除了棠梨宫。
棠梨宫悄然无声,落针可闻。
宫人垂手侍立在廊下,遥遥瞧见谢清鹤的身影,大惊失色,忙不迭福身行礼。
谢清鹤抬袖制止宫人往里通传的声音,他喝了半壶酒,醉眼惺忪。
谢清鹤一手揉着眉角,一面抬脚往里走去:“沈贵人在殿里?”
宫人实话实说:“沈贵人听说今夜是除夕,不让奴婢上前伺候,还让奴婢给宫里上下的宫人都分了赏钱。”
宫人喜笑颜开,只当沈鸢是渐渐走出失去孩子的阴影。
“娘娘今日瞧着气色好了不少,话也比往日多。”
谢清鹤颔首:“知道了。”
他抬手,屏退众人。
寝殿杳无声息,酸枝木框点翠花鸟纹屏风映出谢清鹤修长的身影。
殿中铺着狼皮褥子,踩上去安静无声。
谢清鹤一只手负在身后,长身玉立,他笑着转过屏风。
而后,他看见了一双在空中晃悠的双足。
地上还有一个踢倒的圆几。
无人知晓沈鸢是何时备下自缢的锦裙,丝帛撕开垂在横梁上,沈鸢一头青丝披在身后。
她眉眼平静淡和,从容赴死。
谢清鹤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颤抖着双手从横梁抱下沈鸢,又是何时命人传太医。
躺在自己怀中的沈鸢面容孱弱憔悴,单薄身影宛若秋日枯叶,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分量。
不管谢清鹤如何胁迫,如何低声恳求,那双如水秋眸始终是闭着的。
棠梨宫瞬间兵荒马乱,虞老太医本还在宴席上吃酒作乐,闻言,吓得手中的自斟壶都掉落在地,一路被崔武提溜着往棠梨宫赶。
棠梨宫噤若寒蝉,宫人屏气凝神,眼观鼻鼻观心,面面相觑。
无人敢闹出半点动静。
好在谢清鹤及时赶回,沈鸢身子并无大碍,只是脖颈上的红痕还在,看着触目惊心。
虞老太医喋喋不休说了什么,谢清鹤并未听清。
他转而去看地上散落的锦裙。
怕沈鸢想不开,寝殿并没有留下剪子,连金步摇和珠钗都被收走。
谢清鹤不知沈鸢是如何背着宫人,一个人躲在寝殿悄悄撕开锦裙,而后又将丝帛一片接着一片绑在一处,直至悬在横梁上。
明宜自缢那会,沈鸢吓得连声音也发不出。
而如今,悬在横梁上的人却成了沈鸢。
她是那样淡定自若为自己安排好了东西,甚至在此之前,沈鸢并未在谢清鹤面前露过半点马脚。
梅花式圆几倒落在地,正好压住了一张小小的剪纸。
那是谢清鹤让人送来的仙鹤。
怕沈鸢见不得红色,谢清鹤还将红色的剪纸染成月白色。
而如今,那只仙鹤就那样轻飘飘被沈鸢丢在地上,弃之如敝履。
沈鸢再也不会满心欢喜望着谢清鹤,再也不会弯着一双如月眼睛,笑着央求谢清鹤为她剪仙鹤,再小心翼翼将仙鹤装在香囊,贴身带着。
又或许,沈鸢笑着朝向的人,从来都不是谢清鹤。
她一直、一直都将他错认成苏亦瑾,错认成她的救命恩人。
沈鸢对谢清鹤流露出的所有善意和好感,都是因为她认错了人。
谢清鹤从来都不曾被沈鸢真正喜欢过。
他自以为的赢家,从来都是自欺欺人。
沈鸢还没醒,脖颈上勒出的红痕狰狞可怖,青紫交加。
谢清鹤垂眸,目光一点点在沈鸢纤细的脖颈上掠过。
沈鸢身子消瘦,轻薄如纸。
白净的脖颈落在谢清鹤眼中,如江边垂金的柳丝,纤瘦细弱。
窗外不知何时响起了礼炮声,万紫千红涌上夜幕。谢清鹤转首往窗外望去,夜色中花团锦簇,如千万簇梨花在空中绽放。
斑驳光影照亮了半座皇城,独独照不进棠梨宫。
殿中静悄悄,不闻人声,不见笑语。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沈鸢缓慢睁开双眼。
她还是醒了,还是没能如愿离开人世。
转首侧目,不偏不倚撞上谢清鹤的视线。
沈鸢眼皮颤动,双唇张合,一只手抬到半空,像是有什么急不可待的事要和谢清鹤说。
什么事这么着急呢。
不外
乎是替宫人开脱,怕谢清鹤怪罪宫人。
又或是怕谢清鹤迁怒太医,迁怒沈殊。
沈鸢连宫人都想到了,却独独不会想到谢清鹤,不会想他步入寝殿那一刻的心慌意乱,不会想到他看见沈鸢自缢一幕的心口骤停。
沈鸢张了张唇,双眼错愕。
谢清鹤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太医说你伤到了喉咙,这两日都说不了话。”
沈鸢瞪圆双目,又想让宫人去取纸笔。
谢清鹤眉眼倦怠,按住了沈鸢抬在半空的手:“你想说这事和宫人无关。”
几乎是笃定的语气,没有半点迟疑。
沈鸢怔怔凝望着谢清鹤,须臾,她缓慢点了点头。
谢清鹤轻哂:“……那我呢?”
他起身,目光一瞬不瞬盯着沈鸢,“那我呢,你有想过我没有?”
他是听到沈鸢收下自己送的仙鹤,这才临时起兴回棠梨宫。
谢清鹤不敢想自己若是没有临时起意,没有鬼使神差想回棠梨宫看一眼沈鸢,待他从夜宴上离开,是不是推门就能看见沈鸢悬在横梁上的冰冷尸首。
沈鸢茫然无措眨动眼睛,不知谢清鹤的怒气是从何而来。
她不信谢清鹤会为自己的离开而难过,以前他那样紧张自己,不过是因为沈鸢怀了他的孩子。
如今沈鸢什么也没有,她身上没有一丝一毫可让谢清鹤惦记的,谢清鹤又怎会在乎她的死活。
又或是,他只是在恼怒自己一直攥在手中的纸鸢,忽然断了线,不受他的控制。
沈鸢唇角挽起几分讥诮。
谢清鹤垂眼低眉,声音透着说不尽的沙哑生涩。
“沈鸢,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想过我?”
没有想过他会担心,没有想过他会不安。
在沈鸢眼中,沈殊重要,圆圆重要,就连如今和她没有半点干系的苏家和郑家也重要。
几乎所有人都可以排在谢清鹤面前。
她会为他们牵挂会为他们忧心。
可那些人之中,独独没有谢清鹤。
……
沈鸢自缢后,棠梨宫的宫人几乎是寸步不离跟在她身边,不敢离开她半步。
过了正月,沈鸢的嗓子渐渐有所好转,沈殊也来宫中探望她。
沈鸢失去孩子后,沈殊不再带着圆圆入宫,唯恐沈鸢忆起伤心事。
如今见到沈鸢脖颈上的红痕,沈殊再也忍不住,双目垂泪。
她不顾尊卑,气呼呼往沈鸢手背上拍了两巴掌。
末了,又抱着沈鸢低声啜泣。
“你怎么这么狠心,你知不知道那日我听到消息,一颗心有多慌,若不是你姐夫拦着,我还想连夜入宫。”
沈殊气得发抖,眼泪簌簌落在丝帕上。
沈鸢拿丝帕为她拭泪,轻声告罪:“对不起。”
她会向沈殊告罪,可却没有向沈殊保证日后不会再犯了。
沈殊这样的伶俐人,怎会看不懂沈鸢的心思。
她凝望沈鸢许久,倏地扬唇轻笑。
“罢了,你喜欢就好。”
“有姐姐在呢。”
就像沈鸢小时候那样,不管她摔碎什么东西,不管她在外惹了什么麻烦,沈殊最后都会无奈一笑,柔声宽慰沈鸢。
“有姐姐在呢,怕什么。”
沈殊的话很快传到养心殿的谢清鹤耳中,彼时他正在站在釉彩百花景花瓶前,瓶中供着数珠粉白桃枝。
谢清鹤一张脸冷若冰霜:“她真的这样说的?”
宫人伏跪在地,瑟瑟发抖:“是、是,千真万确,元少夫人真的这样说的,奴婢不敢乱说。”
“当啷”一声脆响,谢清鹤手中的花瓶摔落在地,碎片四分五裂散落在屋中。
三三两两的桃枝也随之跌落在地,分文不值。
瓶中淌落的清水蔓延在地上,宫人不明所以,齐齐跪了满地。
谢清鹤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日光满地,轻薄光影无声落在他肩上。
他刹住脚步,少顷,又疾步往棠梨宫走去。
沈鸢正好送走沈殊,她立在廊下。
廊庑下挂了一盏珐琅玻璃亭式宫灯,四面玻璃画着寿山福海。
远远瞧见谢清鹤立在日光中的身影,沈鸢唇角的笑意渐敛。
她背过身往寝殿走去。
“陛下何必呢,还特地让我姐姐入宫一趟。”
她怎会看不出谢清鹤的心思,倘若沈殊今日流露出半点不舍,沈鸢下次恐怕就不会那么决绝自缢。
可惜谢清鹤千算万算,都没想到沈殊会对沈鸢那样纵容,竟连沈鸢的生死都不顾。
两人长长的身影映在丹墀上,一前一后步入寝殿。
谢清鹤狠命拽住沈鸢的手腕。
沈鸢身影踉跄,差点栽落在谢清鹤肩上。
滚烫灼热的气息落在沈鸢脖颈,谢清鹤气息急促,攥着沈鸢手腕的力道一点点收紧。
“沈鸢,你别逼我。”
“……我逼你?”
沈鸢冷笑两声,反唇相讥。
她猛地推开谢清鹤,怒目而视:“谢清鹤,从始至终都是你在逼我!是你逼我留在宫里,是你逼我怀上孩子,又逼我生下她的。”
沈鸢怒气冲冲,出声质问。
“你以为我有那么想不开吗,你以为丝帛缠在脖颈上的滋味好受吗?我也会怕,也会疼,可比起那些,我更不想再见到你。”
沈鸢小声抽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你,只要看见你,我就会想到明宜,想到那个孩子……”
她所有不好的回忆,几乎都是谢清鹤带来的。
谢清鹤是沈鸢噩梦的罪魁祸首。
沈鸢不懂,这样一个罪恶滔天的人,怎会有脸倒打一靶,说是自己逼他?
沈鸢勾唇轻哂,新仇旧恨涌出,她愤愤不平。
“我逼你什么了?谢清鹤,你以为你回回都能像除夕夜那样及时赶到吗?不可能的。”
沈鸢知道谢清鹤找人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知道自己身边有无数双眼睛,她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会有人向谢清鹤回禀。
可那又如何。
她总能找到机会的。
谢清鹤静静注视着沈鸢许久,攥紧的手背上青筋纵起。
谢清鹤:“……你怕死?”
沈鸢别过脸,不置可否,眼尾还泛着泪水。
谢清鹤再次开口:“沈鸢,你宁愿死,也不想见到我。”
沈鸢望着窗外的参差竹影,久久不曾言语。
良久,她听到一声轻轻的:“好。”
那声音干哑艰涩,如跨过千山万水,终于艰难走到沈鸢眼前。
沈鸢抬起脸,目光狐疑飘过谢清鹤。
谢清鹤往后退开两三步,那双眼睛却始终落在沈鸢脸上。
风声鹤唳,残花满地。
落日余晖逐渐从丹墀前移开,棠梨宫霎时陷入一片昏暗。
谢清鹤立在阴影中,那一点明黄衣角落在昏暗中,忽明忽暗。
沈鸢看不清谢清鹤的脸色,还当刚刚的那一声是自己的错觉。
万籁俱寂,众鸟归林。
沈鸢转身往寝殿走去。
一片沉寂中,沈鸢听见了谢清鹤又一次开口。
“我放你走。”
谢清鹤声音沙沙,薄唇轻启。
不知是怕沈鸢听不清,还是担心自己反悔。
谢清鹤再次哑声道。
“……我放你走。”
沈鸢背影僵硬,猛然转首。
难以置信盯着谢清鹤。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第五十九章
烛光昏暗,谢清鹤一双黑眸晦暗不明。
沈鸢怔怔注视着谢清鹤许
久,忽而唇间溢出一声轻哂。
“谢清鹤,你又想骗我什么?”
……放她走?
沈鸢不信,也不敢信。
她曾经那样伏跪在地,苦苦哀求谢清鹤放自己离开,沈鸢求了很久,哭了很久,可换来的,都是谢清鹤轻蔑的一声笑。
还有他居高临下的一声:“不可能。”
他是那样高高在上冷漠无情,对沈鸢的痛苦绝望视若无睹。
这样一个冷心冷面无情无义的人,有朝一日竟会主动放沈鸢离开。
简直是天方夜谭。
沈鸢往前半步,黑影一点点叠上谢清鹤颀长的身影。
沈鸢声音很轻,带着崩溃后的平静绝望。
“你会那么好心吗?”
她一步步踩上谢清鹤的黑影,“谢清鹤,你又想做什么?除了我姐姐,你还想拿谁胁迫我?”
沈鸢甚至怀疑,自己连棠梨宫都走不出去。
或是在她满心欢喜踏出棠梨宫时,听到了满宫宫人的死讯,又或是自己以为离开了皇宫,其实是步入了谢清鹤为自己设下的另一个牢笼。
“不会。”
谢清鹤哑声。
不知为何,沈鸢觉得谢清鹤的身影看起来有几分萧瑟冷清。
谢清鹤转过身,目光淡淡从沈鸢脸上收回,“我不会对宫人做什么,也不会对沈殊做什么。”
青玉扳指在手中转动半周,谢清鹤目光落在树梢间跳跃的一只黄鹂上。
他漫不经心丢下一句。
“沈殊还没走远,你现在出去,兴许还能赶得上。”
言毕,谢清鹤再也不看沈鸢一眼,抬脚往外走去。
他走得极快,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感觉。
沈鸢望着谢清鹤离开的背影,怔愣片刻。
她看着四面的红墙黄瓦,看着廊下垂手侍立的宫人。
沈鸢忽的朝外跑去。
风掠过她翻飞的锦裙。
大地在震动,落日在垂泪。
沈鸢掠过一道又一道的宫门,她跑得很快很快,甚至,连回头往后看一眼都不曾。
枯枝上鸟雀跃动,扑腾着双翅朝长空飞去。
过虹桥,穿夹道。
沈殊果真还没走远。
夕阳西下,她的身影无声映照在湖中。
遥遥瞧见沈鸢的身影出现在花障后,沈殊眼中泛起点点水光。
她捂着双唇,喜极而泣:“我还以为、还以为那个太监是骗我的。”
沈殊穿过夕阳,穿过青石小道,她哭着扑在了沈殊身上。
她不知谢清鹤会放自己离宫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一天。
可不管多久,沈鸢都不愿意浪费。
七宝香车缓慢驶出皇宫。
沈鸢一次也没有回头。
高耸入云的城墙上,一道身影立在黄昏中,目送着沈鸢渐行渐远。
直至夜色低垂,直至远方传来鼓楼的钟声,谢清鹤才缓慢从城墙边移开。
星光溅落在谢清鹤肩上,那双黑眸沉郁孤寂,落满猩红的血丝。
谢清鹤差点一脚踩空,从高楼上摔下。
崔武瞠目结舌,飞奔过去:“陛下——”
谢清鹤黑眸垂落在脚下的台阶,连绵不绝,一眼望不到尽头。
和戏楼上的台阶差不多高。
那时沈鸢也是这样站在戏楼上,挺着大肚子,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若不是谢清鹤及时拽住她,她是真的想除去自己肚中的孩子,想过死的。
她那样怕疼的一个人,却为了能离开谢清鹤,连死也不怕了。
谢清鹤闭上双眼,眼前又一次晃过沈鸢垂在横梁上的一幕。
他不知自己做过多少回这样的噩梦,有时梦里的自己晚到半步,悬在横梁上的尸首早就冷透。
谢清鹤就那样看着沈鸢了无声息躺在自己怀里,听着宫人哭着求自己节哀。
他一次又一次做着沈鸢在自己怀里死去的噩梦,又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
醒来后必定会去寻沈鸢的身影,直到碰到沈鸢微弱的脉博,谢清鹤方如释重负。
可有时他又会怀疑,活着的沈鸢是自己在做梦,真正的沈鸢早就在那个除夕夜离开。
庄周梦蝶,谢清鹤渐渐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梦中。
他抬眸朝棠梨宫望去,殿中锦灯高悬,如沈鸢还在时那样。
好像谢清鹤此刻回去,就能如往常一样看见沈鸢倚在躺椅上昏昏欲睡。
可是不会了。
沈鸢所有的心软和善意都只会为旁人而留,不会为谢清鹤留下半分。
……
暮色沉沉,万物无声。
沈鸢在沈殊为自己安排的竹坊住下。
竹坊在城里,闹中取静。
穿过长长的胡同,沈殊这处的竹坊花了十足的心思,屋舍收拾得齐整,窗明几净。
窗前摇曳着三两株翠竹,推窗往后望去,竟是陵江的一角。
烟花三月,湖上波光粼粼,水波不兴。
沈鸢在屋里待了三日三夜,每日起身,她总以为自己推开门会看见崔武,会看见坐在马车中的谢清鹤。
可什么也没有。
沈鸢推开门,只会看见提着漆木攒盒的松苓。
竹坊有自己的小厨房,沈鸢想吃什么,只需和小厨房说一声就好了。
可沈殊还是不放心,日日让人送膳食过来。
攒金丝海兽葡萄纹攒盒中铺着浅浅的一层松叶针草,底上是一只乳鸽。
松苓言笑晏晏,眉稍眼间都洋溢着雀跃和欢悦。
“这是仙鹤神针,也是闽南的名菜。元家新来一位闽南的厨子,他做的这道仙鹤神针最得我们少夫人的喜欢。”
松苓笑着掀开攒盒,为沈鸢布让摆菜,“这不,巴巴让人送来,若是二姑娘喜欢,少夫人明日还让人送来。”
松苓说了半日,后知后觉沈鸢的目光不曾落在自己身上,她好奇顺着沈鸢的视线望去,门前空空如也,并无他人。
松苓好奇不已:“二姑娘这是在找谁,是在找少夫人?”
沈鸢收回视线,讪讪干笑两声,“没有。”
松苓笑笑:“少夫人和圆圆还在后面呢,等会就过来。”
兜兜转转,松苓又回到沈鸢身边伺候,她唇角染上笑意。
“圆圆如今主意大得很,若是出门的珠钗锦裙不合她的心意,她总会闹上半个多时辰,连少夫人也无可奈何。”
沈鸢眼中带笑:“是么,她刚出生那会,还是小小的一团,看着可乖了。”
沈鸢又一次想起那个和自己无缘的孩子,眼中笑意渐淡。
她从来没有人向旁人提过,自己在夜里,不止一次梦过那个孩子。
梦里沈鸢诞下的并非是死胎,而是一个健康的孩子。
她看着那个孩子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她会喊自己娘亲,会和圆圆一样,朝自己咧开嘴角嘿嘿一笑。
沈鸢会做针黹,夜里她会坐在窗前,在烛光下为小姑娘做虎头鞋虎头帽。
梦里的一切都很好,可惜只是镜花水月。
梦醒了,窗前空荡无人,只有满地的银辉洒落。
有时沈鸢也会做噩梦,梦见那个孩子浑身上下都泛着青紫,一点血色也没有。
像是一个死物。
僵硬冰冷。
沈鸢抱着孩子,在梦中哭到眼泪都流干了,醒来后枕边一片湿意。
松苓眼睛弯弯:“也就那会听话。”
她笑着将仙鹤神针推到沈鸢眼前,又净过手,亲自将乳鸽撕成细细的长条。
所谓仙鹤神针,其实是乳鸽去了骨头,又往里塞鱼翅。
松苓怕沈鸢又想起孩子,忙拿比别的话岔开。
“这道菜瞧着简单,其实难着呢,乳鸽去骨但不能破皮,得是经验老道的厨子才有这门手艺。”
松苓喋喋不休,“我听那厨子说,他也是跟着老师傅学的,光是去骨,就学了三四年。”
沈鸢心不在焉点头。
沈殊果真在半个时辰后赶来,行色匆匆。
她抱着圆圆从马车上走下,三层高的小竹坊,木楼梯踩上去哒哒响。
圆圆一手牵着沈殊,一手扶着楼梯。
走两步,歇一会。
又走两步,又歇一会。
故意折腾大人一样。
沈殊仰头无奈,和窗前的沈鸢对视。
沈鸢双眼缀上笑意,拾级而下,
她朝圆圆伸出手:“圆圆,过来。”
圆圆扬起一张胖乎乎的肉脸,咿咿呀呀拿手指指着沈鸢:“姨、姨姨。”
小姑娘刚学会说话,话都说不利索。
沈鸢笑着想要抱起小姑娘,没抱动。
圆圆惊讶望着沈鸢,又去看自己吃得圆滚滚的肚子,忽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沈鸢手足无措,忙不迭向圆圆赔罪。
她如今身子越发消瘦,抱不动孩子也是常事。
圆圆不听,双手揉着眼睛,哭得好不可怜:“圆圆,胖。”
沈鸢惊慌失措:“圆圆不胖的,是姨姨力气太小了。”
沈殊挽着沈鸢起身,不留情面揭穿女儿的谎话:“别理她,等会就好了。”
沈殊一手抱起小姑娘,拿手指戳了戳圆圆的脸颊肉:“胖的话,那等会的羊奶还喝吗?”
圆圆立刻止住哭声,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动:“喝、喝一点点。”
嘴上说一点点,其实双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大圈。沈鸢哭笑不得:“这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
沈殊无奈叹气:“别看她小,心眼多着呢,一点不如意就得闹得府中上下人尽皆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圆圆趴在炕上玩,一会假装自己是乌龟,四脚朝天,一会又假装自己是小猫,在炕上乱窜。
沈殊命玉竹和松苓好生看着,自己携了沈鸢的手,往窗前走去。
紫檀嵌五彩花鸟纹瓷板屏风后,沈殊从婢女手中接过一个铜胎画珐琅蓝花圆盒。
“这些本来早就该还给你的,只是我那会怕陛下……”
沈殊收住声,欲言又止。
沈鸢接过,狐疑打开:“怎么这么看着我,难不成是……”
余音缓慢消失在唇上。
沈鸢愕然盯着圆盒中的地契和田铺,热泪盈眶。
那是苏亦瑾先前留给自己傍身用的。
沈殊斟酌着开口。
“这是苏夫人送到我手中,说是苏亦瑾先前留下的,她本想亲自送到你手上,只是苏亦瑾病逝后,苏夫人也随苏老夫人回了洛阳老家,她怕日后再无机会见到人,就托人送到我手上。”
沈殊叹了口气,“我本来不想收下,只是苏夫人说这是苏亦瑾的遗愿。”
圆盒中除了地契田铺,还有一张秋桂笺。
沈鸢泪眼婆娑,抱着圆盒哭了许久,低低的呜咽声在上房响起。
沈殊也跟着落泪,拿丝帕为沈鸢抹去眼角的泪水:“别哭了,他那病很是折磨人,到了后面连睁眼都困难,话也说不了。”
沈殊眼周泛红,“苏夫人说,他常常疼得睡不着,后来是他求虞老太医……”
沈鸢遽然瞪圆眼睛。
沈殊泣不成声:“他求虞老太医断药的,说是不想再、再连累家人也跟着他一起痛苦。”
沈鸢双眼蒙上一层水雾,无声落泪。
她僵硬着转过脖颈,泪珠一滴接着一滴滚落在漆木案几上。
沈鸢捡起那一张秋桂笺,那本是她为谢清鹤求的,后来阴差阳错出现在苏亦瑾手上。
如今又回到沈鸢手中。
她最后一次见到苏亦瑾,还是在洛阳,那时她迫不得已,半真半假告诉苏亦瑾,秋桂笺是送给谢清鹤的,谢清鹤才是自己的心上人。
沈鸢忽然起身,往窗前跑去。
秋桂笺被她撕成碎片,洋洋洒洒从窗上洒落在院中。
沈殊不明所以,追了上去:“你这是……”
她后悔不已,“早知道我就不还给你了,还省了你这一番泪水。”
圆圆趴在炕上,忽的吭哧吭哧往青花瓷瓶爬去,捡了一株桃枝,她有样学样跟着沈鸢,一点点将桃花扯下,又在掌心揉搓揉搓,往窗子洒落。
沈鸢愣了一瞬:“圆圆,你……”
圆圆歪了歪脑袋,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姨姨,不哭,不哭,圆圆打……”
沈殊在一旁为沈鸢解释,她嗓音还带着哭腔,可脸上却是笑的。
“她的意思是,让你不要哭,她帮你打欺负你的人。”
欺负沈鸢的人,除了谢清鹤,再无旁人。
可世上哪有人敢打谢清鹤。
沈鸢又哭又笑,领了圆圆的好意。
圆圆走路还不算稳当,晃晃悠悠走到沈鸢面前,笨拙拿手指为沈鸢抹泪。
又将手中的桃花胡乱塞到沈鸢手中,她一只手指向窗子:“花花飞飞。”
沈鸢咽下满腔的苦楚,陪圆圆坐在窗前,往园子洒桃花。
满园桃花落尽,盖过了那一枚小小的秋桂笺。
暮色四合时,沈殊带着圆圆离开。
这处竹坊是沈殊用自己的梯己买下,她平日不常过来。
“过两日我给你送几个护卫过来,这竹坊虽清静,可我听说前面住的是位纨绔,终年眠花卧柳的,不是什么正经人。你若是和他碰上,还是先避开。”
沈鸢挽起唇角:“姐姐放心,我也不出门,不会和他碰上。”
沈殊絮絮叨叨:“在家也得留个心眼。”
她皱眉,“不然我还是留下陪你罢,回去我也不安心。”
沈鸢推着沈殊往外走:“快回去罢,我都多大了,有什么不放心的。再有,你留下,圆圆怎么办?别忘了她认床。”
沈殊左右为难:“可是你……”
沈鸢笑笑:“我没事的,姐姐。有松苓陪着我呢,你今早送来的仙鹤神针我吃着不错,明日可还有?”
沈殊果然被沈鸢移开注意力,笑着道:“自然是有的,你若喜欢,我日日让他们送来。”
沈鸢站在竹坊前,目送沈殊上了马车离开,唇角笑意刹那消失殆尽。
沈鸢转首,款步提裙往回走。
穿过影壁,沈鸢忽的想起什么,疾步匆匆往园子跑去。
木窗敞开,窗下散落着满地粉白的桃花,独独不见那一枚秋桂笺的碎片。
沈鸢心口骤紧,一股凉意从地上蔓延至四肢,她提裙左右环顾。
日落西斜,两三只小雀立在桃枝上引吭高歌,四下悄然无声,不见一点人影。
沈鸢快步行到窗下,双手飞快在桃花片中扒拉。
没有,还是没有。
指尖沾上星星点点的泥土,脏乱不堪。
松苓捧着漆木托盘从楼上走下,余光瞥见蹲在园中的沈鸢,唬了一跳。
“姑娘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沈鸢怔怔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刚刚、刚刚可有人来园子洒扫?”
竹坊不大,前面是园子,背面是湖。
松苓细细思忖,摇摇头:“何大娘一直在厨房,我和小翠都在楼上,几个小婢女跟着姑娘出去送客,并未有人过来洒扫。”
她目光越过沈鸢的肩膀,落在地上的满地残花,“姑娘可是在找东西,我过来帮姑娘。”
“不是,我没有。”
沈鸢稍稍定神,“你方才一直在楼上,那你可有看见什么人来过?”
松苓沉吟半晌:“没有。”
她笑笑,“我一直在窗前做针黹,若是真有人过来,我定能看见的。”
沈鸢低声呢喃:“……是吗?”
指尖的冷意未褪,沈鸢掌心冰冷,她转首,目光惊恐不安在园子掠过。
松苓忧心忡忡:“姑娘?”
沈鸢忐忑收回目光:“没什么。”她强颜欢笑,“昨夜没睡好,兴许是我眼花了。”
沈鸢时常夜不能寐,松苓信以为真:“那可要让厨房送安神茶过来,或是我今夜给姑娘点上一支甜梦香?”
这些法子沈鸢早试过无数遍,若真有用,她也不会夜夜难眠。
沈鸢不想拂松苓的好意,颔首:“也好。”
……
沈鸢在竹坊住了一个多月,几乎是闭门不出。
眼下的青紫还能用脂粉遮掩,可沈鸢眉眼间的倦怠疲惫,却怎么也遮不住。
难得今日天晴,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沈殊不管不顾拉着沈鸢出门。
七宝香车穿过长长的胡同,驶入长街,市井的烟火气迎面而来。
沈鸢坐在马车中,听着沈殊喋喋不休的絮叨。
“你如今还年轻,整日闷在家里算怎么一回事。”
沈鸢挽唇:“不是姐姐让我少出门吗,省得撞见胡同口的纨绔。”
沈殊剜了沈鸢一眼:“胡说什么,我只是让你避开他些,又没让你整日闭门不出,且我不是还给你找了十来个护卫吗?即便真遇上了,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沈鸢摆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沈殊神秘兮兮朝沈鸢勾了勾手指:“这些护卫是我托你姐夫找来的,以前是做镖局的。”
沈鸢惊讶:“镖局的人……肯来内宅做护卫?”
“怎么不肯?”
沈殊不以为然,“兴许是厌烦了刀尖舔血的日子,想过几日安稳日子。”
沈殊挽起车帘。
马车渐行渐远,胡同逐渐消失在两人眼中。
沈殊
轻声:“而且我听人说,那个纨绔如今也不住这里,他前些日子在赌桌上拿地契做赌注,全赔光了。”
沈殊笑着松开车帘,“现如今住在胡同的,都是些正经清白的官宦人家,如此我也就安心了。”
沈鸢鬼使神差想起那枚消失不见的秋桂笺,蛾眉稍拢。
“姐姐可知那纨绔的院子如今是谁住着?”
沈殊皱眉:“应当是空着的,听说那人是南方来的商人,并非汴京人士。”
听闻是南方来的商人,沈鸢无声松口气。
七宝香车缓慢驶向天香寺,自上次雪崩后,沈鸢已经有多年不曾来过天香寺。
天香寺重新修缮,木鱼声古朴肃穆。
山脚支着小摊,妇人手中挎着竹篮,三三两两站在一处。
沈鸢望着妇人竹篮中的香囊,恍若隔世。
她唇角隐约浮现一点笑意。
沈殊难得见她展露笑颜,朝身后的松苓看了一眼。
松苓心领神会。
不出片刻,妇人竹篮中的香囊都到了松苓手中。
松苓提着竹篮上前,满脸堆笑:“这些香囊也就图个样式新巧,料子一般,姑娘瞧个新鲜也就罢了,可别真带在身上,也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何香料,怪熏人的。”
沈鸢接过去,果真如此。
她眼中的笑意淡了两分,只觉得物是人非。
沈鸢脸上的失望显而易见。
沈殊疑惑:“可是不喜欢这个?”
她大手一挥,“不然我把这里的香囊都买过来,你瞧瞧可有合心意的?”
沈鸢挽着沈殊往天香寺走去,忍俊不禁:“姐姐怕不是忘了,我们今日是来上香的。”
天香寺人头攒动,香火旺盛。
沈鸢立在两块往生牌前,久久不曾言语。
那是她为自己不幸夭折的孩子立的,还有一块,是为苏亦瑾而立。
沈鸢站在苏亦瑾的往生牌前,来时她觉得自己有千言万语的话想和苏亦瑾说,可待她真的站在往生牌前,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沈鸢在往生牌前站了许久,直至日落西山,沈鸢才惊觉自己泪流满面。
她掩面而泣,缓缓走出大殿。
一阵风在背后吹过。
沈鸢猛地一惊,忽的往回跑去。
殿中香火摇曳,她为苏亦瑾立的往生牌,孤零零坠落在地。
第60章 第六十章沈鸢,你从来都不曾对我心软……
第六十章
万籁俱寂,百鸟归林。
空中遥遥传来僧的诵经声,香烛摇曳,缓慢淌落在沈鸢脚下。
她踩着烛光,款步提裙。
往生牌跌落在地,沈鸢半跪在蒲团上,拿丝帕擦了又擦。
末了,她扬起双眼。
一双泪眼婆娑,殿中昏黄烛影滴落在沈鸢眼中。
沈鸢抱着往生牌静静跪了片刻,她缓慢起身,拖着僵硬麻木的双足往前。
牌位是用上好的金丝楠木所做,上面刻着苏亦瑾三字。
字是沈鸢在僧人的木鱼声中一笔一划刻下的,谈不上入木三分,却也规规矩矩。
沈鸢小心翼翼捧着往生牌归于原位。
风从门口灌入,烛影晃动,随风摇曳。
沈殊知道沈鸢留有话单独和苏亦瑾说,先行在山脚下等候。
时辰不早,沈鸢踩着余晖转出偏殿。
余光瞥见地上又一次掉落在地的往生牌,沈鸢双眸陡然瞪圆。
她目光惶恐不安朝四下张望,偏殿空无一人,就如先前那人神不知鬼不觉拿走秋桂笺的碎片。
“谢清鹤……”
沈鸢低声呢喃,笼在袖中的手指紧捏成拳,她又一次往苏亦瑾的往生牌跑去。
只是这一次,没等她将苏亦瑾的往生牌捡起,一只手先一步抓住了沈鸢。
落在手腕上的力道强劲有力,那双手是沈鸢先前再熟悉不过的。
指骨因用力泛着淡淡的白色,谢清鹤嗓音沙哑干涩。
“不许捡。”
沈鸢遽然回首,怒目而视。
她奋力甩开谢清鹤的桎梏,可不管她如何挣脱,圈着自己手腕的束缚仍在。
“凭什么?”
她红着眼睛大声质问。
殿中香烛晃动,如一小簇一小簇光影亮在沈鸢眼中,绵延连成川流不息的怒火。
“这就是陛下说的……放我走?”
沈鸢身前起伏不定,怒火顺着五脏六腑游走。
她怒不可遏,“秋桂笺……是你拿的罢?还有那个赢了纨绔的商人,姐姐从镖局找来的护卫,也是你的人罢。”
沈鸢不傻,也知道世上不可能会有无缘无故的好事。
即便是有,也不会落在她头上。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沈鸢只是在家说了句想吃洛阳的牡丹饼,翌日松苓就在街上碰见卖牡丹饼的老妇人。
一次还能说是巧合,若是次次都是如何,就不是“偶然”两个字能解释了。
谢清鹤黑眸闪动,目光闪躲。
薄唇紧紧抿着,那双漆黑眼眸再无往日的凌厉锋芒。
他低眸敛眉。
“若说是我送的,你会收下吗?”
谢清鹤唇角勾起一点嘲讽,自言自语,“你不会。”
攥着沈鸢的手指一点点拢紧,昭示着谢清鹤所有的愤怒和不甘。
“沈鸢,你眼里除了苏亦瑾,还能看见谁?”
闭门不出一个多月,好容易踏出房门,却是为了给苏亦瑾立往生牌。
谢清鹤双目猩红,目眦欲裂。
愤怒和不甘在心中翻涌,如熊熊燃烧的烈火,“是你先招我的。”
沈鸢说过会对谢清鹤好,说过想和谢清鹤长长久久在一起。
她会给谢清鹤做香囊,会为了他学做汤圆,学做小菜,甚至不惜倾家荡产,也要给谢清鹤请最好的大夫。
沈鸢全心全意爱着谢清鹤,几乎是献祭一样献出了自己的全部。
可那是因为她认错了人。
她想给的从来都只有苏亦瑾,而非谢清鹤。
谢清鹤步步紧逼,喉结滚动一瞬。
“沈鸢,你给过我什么?”
除了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沈鸢从未给过谢清鹤别的。
沈鸢双唇嗫嚅,浅色眼眸中映着谢清鹤一人的身影。
她咬牙,愤愤不平。
“……所以呢?”
认错人是她的疏忽,可她自认从未做过伤害谢清鹤的事。
“你受伤是我害的吗?”
“你从山上摔下去是我推的吗?”
“是我找刺客暗杀你的吗?”
沈鸢歇斯底里,一双眼睛哭得红肿,她用力推开谢清鹤,往后踉跄两三步。
沈鸢双眼含泪:“不是,都不是。”
他们的初见从一开始就是阴差阳错,沈鸢头重脚轻,身子摇摇欲坠。
眼皮颤动,敛着还未干透的泪珠。
沈鸢一手按在香案上,泪如泉涌。
“我没伤害过你,为什么、为什么……”
恩将仇报。
沈鸢脑子一片空白,缓缓浮现出这四字。
“对不起。”
身后忽然落下喑哑沉重的一声,沈鸢措手不及,猛地扬起双眼。
谢清鹤目光定定望着沈鸢,一瞬不瞬。
昏黄光影洒落在谢清鹤身后,他逆着光,黑眸晦暗不清。
谢清鹤单手握拳,手背上青筋交错,眉宇间笼着落寞孤寂。
“可我能怎么办呢?”
做了就是做了,谢清鹤从来都没有回头路,也从不会后悔自己选的来时路。
若是再遇见沈鸢,他应当还是会和以前一样。
冷漠凉薄才是谢清鹤的底色。
心软的人在宫里活不长走不远,这句话不单是谢清鹤说给沈鸢听,也是他说给自己听。
他早就习惯宫里刀光剑影、腹背受敌的日子。
沈鸢喃喃张唇,眼中有错愕也有震惊。
良久,她唇间溢出一声讥诮:“所以,是我时运不济?还是说是我多管闲事,是我自作自受?”
沈鸢再也撑不住,她扶着双膝,跌跪在地上。
层层锦裙如散开的涟漪,翻涌在她身边,沈鸢泣不成声,大颗大颗泪珠从眼角砸落。
她扬首,视线缀着闪闪泪光。
沈鸢轻声呢喃:“谢清鹤,你可曾有过半点后悔?”
在逼迫她留在宫里的时候,逼迫她直面明宜尸首的时候,逼迫她动手杀人的时候。
谢清鹤黑眸低垂,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黯淡无光。
无声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
暮色四合,落日西斜。
殿前相继点起灯笼,烛光晃荡,好似潋滟秋湖。
沈鸢怔怔望着谢清鹤,倏尔唇间扯出一点笑。
“那你今日来找我是做什么呢?”
沈鸢僵硬着站起身子,眼睫上淌落着泪意。
她一步步朝谢清鹤走去,两人相对而立。
沈鸢单薄纤细的身影闯入谢清鹤眼中,好似柔若无骨的蒲柳,瘦弱无力。
“你以为你让我出宫,又让人处处在暗处关照我,我就会对你感恩戴德吗?”
稍顿,沈鸢忽的想起来时路上,沈殊兴致勃勃同自己说起三房的事。
三房给沈殊下药后,沈殊手上虽有证据,可那奴仆一口咬死是自己自作主张,和他的主子无关。又一头撞死在柱子上,死无对证。
沈殊为这事气得好几个月不曾睡好觉。
“还真是天道好轮回,前日有人参了三房那位,说他滥用职权,还翻出当日他外放时曾收过当地豪绅贿赂的旧账,如今他们正焦头烂额呢。”
沈殊双手合十,默念了两声阿弥陀佛:“我如今就盼陛下千万别手软,若是能杀鸡儆猴就更好了。”
说完,兴许是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提到谢清鹤,沈殊讪讪收住声。
她在沈鸢眼前总是这样小心翼翼,唯恐提起沈鸢的伤心事。
沈鸢笑了两声,“元家的事,也是你做的罢?”
她忽然扬高声,哭笑不得,沈鸢眼中呛出泪珠。
“谢清鹤,你以为你如今做这些,还有用吗?”
将功补过又如何?
破镜终难圆,何况她和谢清鹤……本就是阴差阳错。
“那你告诉我该如何做?”
谢清鹤双眼布满红色的血丝,不知有多少时日不曾睡好觉。
他脸色比先前惨白许多,一点血色也无。
沈鸢猛地推开谢清鹤,推搡间,双手无意挥到谢清鹤的胸膛。
谢清鹤一张脸白了两分。
沈鸢面色铁青,她盯着谢清鹤的黑眸,一字一顿。
“你什么也不必做。”
谢清鹤瞳孔骤缩。
沈鸢挽唇,琥珀眼眸溢满着点点泪珠,“谢清鹤,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她想要谢清鹤还自己自由,想要他撤走安排在自己身边的所有人。
沈鸢想和谢清鹤从此分道扬镳,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原谅你,我们本就是陌路人。我要你放我走,放我离开汴京……”
谢清鹤红着双眼,脱口而出:“不可能。”
沈鸢猛地从鬓间取下一支珠钗,尖锐的簪子抵着自己的喉咙。
沈鸢上回握着金步摇扎向谢清鹤腹部时,他甚至连眼皮都不曾动过半分。
可今时今日,在成百上千个往生牌前,在那支珠钗还未扎入沈鸢骨肉时,谢清鹤却动摇了。
他眼眸骤缩:“沈鸢,你想做什么?”
珠钗一点点渗入沈鸢的骨肉,细密的血珠子染红钗子。
谢清鹤眼中掠过几分慌乱,他皱眉沉着脸:“沈殊还在山脚下,你当真能弃她不顾?”
沈鸢怔了一怔。
随后。
珠钗又往骨肉挪动半分。
殷红的血珠子触目惊心,染红谢清鹤双眼。
沈鸢面不改色。
她是真的存了和谢清鹤决裂的心思,一分一毫都不肯退让。
四目相对,沈鸢眼中的决绝显而易见。
谢清鹤长身玉立,颀长身影落在烛光中,只剩细细长长的一道。
他终于知道,何为手足无措,何为无可奈何。
良久,他喉咙滚动两下,一声轻轻的“好”从唇齿溢出。
“我放你走,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谢清鹤哑声。
殿中的烛火暗了一瞬,暗黄烛影勾勒出谢清鹤萧瑟冷清的轮廓。
“当啷”一声,珠钗从沈鸢手中滚落,在殿中滚了好几周。
沈鸢白着一张脸,头也不回从谢清鹤身前走过。
她喉咙处还在往外沁着血珠。
一只手忽然挡在沈鸢眼前,谢清鹤手中握着一方帕子:“擦擦罢。”
沈鸢目光轻飘飘从帕子上掠过。
她淡漠收回视线,面无表情越过谢清鹤。
落日熔金,晚霞满天。
沈鸢纤瘦身影立在丹墀前。
蓦地。
一声笑在沈鸢背后响起。
“沈鸢,你从来就不曾对我心软过。”
山风拂过,抖落满地的残花落叶。
谢清鹤在殿中站了许久,目光飘过那一块不曾刻下名字的往生碑。
久久不曾言语。
那是沈鸢为那个孩子立的。
住持不知何时走到谢清鹤身后,双手合十,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谢清鹤黑眸淡淡,漆黑瞳仁底下藏着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无奈。
他轻声:“若是为活人祈福,该立什么牌?”
“长生,长生牌。”
……
沈殊在山脚下等了许久,远远看见沈鸢的身影,慌不择路迎了上去。
沈鸢失魂落魄,强撑着从唇间挤出一点笑:“让姐姐担心了,我没事。”
沈殊气得咂向沈鸢的肩膀,眼角瞥见她喉咙处的血珠,唬了一跳:“这是怎么弄的,总不会是陛下……”
沈鸢携沈殊踏上马车:“不是,是我自己弄的。”
马车宽敞,车壁上嵌着流光溢彩的珠宝玉石。
沈鸢枕着沈殊的肩膀,听着她絮絮叨叨:“竹坊还没有太医,不然先随我回家,或是我给你请郎中……”
沈殊一拍膝盖,“瞧我,都糊涂了。郑家的养安堂就在前面,何必舍近求远。”
郑郎中刚送走病患,瞥见从马车走下的沈鸢,他大惊:“娘娘怎么……”
沈鸢出声打断:“唤我二姑娘就好,我如今、如今和宫里再无干系了。”
沈殊本还想着改日再旁敲侧击打听沈鸢在天香寺和谢清鹤说了什么,冷不丁听见这句,当即愣在原地。
郑郎中从善如流,他眼尖,一眼看见沈鸢喉咙处的血丝。
“二姑娘里面请,今日正好我姐姐也在。二姑娘若是不嫌弃,留下用个便饭罢。”
竹帘挽起,一个小姑娘忽然从养安堂冲了出来,一头撞在沈鸢怀里。
萤儿捂着额头:“什么香香的……姐姐,沈姐姐?”
刘夫人在后院理账,闻言走了出来,她手中还抱着账本。
“什么沈姐姐,你又做梦呢?我知道你惦记着那个草药袋子,过两天姑姑再给你找绣娘……”
刘夫人刹住脚步,隔着余晖和沈鸢相望,她眼周红了一半:“沈、沈姑娘?”
她快走四五步,握着沈鸢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刘夫人惊疑不定。
“我这不会是在做梦罢,真是沈姑娘?”
在天香寺和谢清鹤对峙的阴霾逐渐消散,沈鸢笑着道。
“你刚刚说……草药袋子怎么了?”
故人重逢,刘夫人喜极而泣,她捏着丝帕擦泪。
“没什么,先前你不是给萤儿做了个草药袋子吗,不知怎的竟然丢了,她追着我讨要了好久。”
刘夫人叹息一声。
“我给她做了一个,她还嫌弃我针线活不好。这不,我正想着在汴京给她找个手脚灵活的绣娘。那小贼也真是的,好好的偷一个草药袋子做什么。”
沈鸢莞尔,揽着萤儿入怀:“
这有什么,我再给她做一个就是了。”
刘夫人笑着睨萤儿一眼:“你可别惯坏了她。”
刘夫人一面说,一面又取来药膏,让沈鸢抹上。
在平州那会,都是刘夫人照顾沈鸢。
沈殊起身,郑重朝刘夫人和郑郎中行了一礼。
刘夫人吓一跳,忙忙扶沈殊起身:“元少夫人客气了,我也没做什么,有沈家妹妹陪我,不知省了我多少事呢。”
先前碍着谢清鹤在,沈殊不敢明着向刘夫人和郑郎中道谢,只是明里暗里向别的姑娘夫人介绍郑郎中。
赞他医术高明,不输宫里的太医。
刘夫人言笑晏晏:“这几个月城里找我家老三的人家比以前不知多了多少,我知道是元少夫人从中帮忙,还未来得及向元少夫人道谢。”
沈殊挽起嘴角:“这值当什么,不过是多一句嘴罢了,日后若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刘姐姐尽管开口。”
萤儿嘿嘿笑道,一个劲往沈鸢怀里拱,差点在沈鸢膝上扭成麻花。
小姑娘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捧着脸:“那可以帮萤儿做功课吗?”
刘夫人和沈殊异口同声:“不可以。”
萤儿转而朝沈鸢求安慰:“那姐姐这次还随萤儿回老家吗?”
沈鸢迟疑:“我……”
沈殊在一旁搭腔:“出去散散心也好。”
刘夫人满脸堆笑:“正好这回我想多在乡下走走,前日养安堂来了一位妇人,身上的皮肤都烂了,她说她老家是个小渔村,村里没什么正经的郎中。”
刘夫人重重叹口气,“平日治病都是用的偏方,若偏方治不好,那就只能看老天爷。其实她那病不算严重,若是能早点遇上一个好的郎中,也不会拖了五六年。”
刘夫人此行也是想去乡下施药义诊。
沈殊赞不绝口:“夫人高义。”
……
沈鸢在城里没有别的好友,沈殊怕她一人闷在家里胡思乱想,怂恿着沈鸢随刘夫人一道出门。
沈殊柔声细语:“出去转转也好,若不是我还要带着圆圆,我也想跟着一道去。”
她迟疑,“只是你们一行人,就郑郎中一个男子,若是碰上土匪强盗,难免吃亏。不然把竹坊的护卫带上,我也放心。”
竹坊的护卫都是谢清鹤的人,沈鸢双眉紧皱,欲言又止。
沈殊好奇撞撞她的肩膀:“怎么了,那几个护卫我瞧着都不错,他们本来就是镖局的人,护你们一路也绰绰有余。”
沈鸢揉揉眉心,坦然以对:“那些……是谢清鹤的人。”
“谢……”
沈殊捂紧双唇,差点直呼谢清鹤的名讳。
她忙忙改口,“怎么会,不可能罢?这些人我都是亲自掌过眼的,且他们本来是在镖局当差的,怎么会和陛下扯上干系?”
沈鸢一针见血:“姐姐还记得那会是从哪里找到这些人吗?”
沈殊沉吟片刻:“我托你姐夫留意,后来好像是在哪个宴会上听人说镖局……”
沈殊记不大清楚,她那会只让人将镖局上上下下查了一遍,深怕里面混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沈殊仔细思忖,皱着的双眉逐渐舒展:“怪道那么巧,刚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原来是……”
沈殊不想在沈鸢面前提“陛下”两字,她噤声,揽着沈鸢的肩膀道。
“这也不妨事,我让家里的护卫跟着你去就好了,竹坊的就留在元家。放心,那些都是家里的家生子,懂分寸。”
沈鸢笑笑:“那也不必都跟着,挑上三五个就好了。”
……
沈鸢离开时是万里无云的炎炎夏日,回来时已经是瑞雪满汴京。
她这四年一直随刘夫人天南地北义诊施药,或是到荒无人烟的大山深处,或是到人迹罕至的小渔村。
沈鸢以前也跟着李妈妈学了一点医术,这四年跟着郑郎中跑上跑下,又学了不少。
刘夫人还戏称,改日回汴京,沈鸢自己也能开一家药铺了。
也是这四年,沈鸢才知郑郎中为何一直为老幼妇孺施药看病,连诊金也不收。
萤儿的母亲是难产去世的,她本就身子骨弱,又是女孩家,在家里常年食不果腹,有点吃的都得紧着几个弟弟。
生病了家里也不给钱,只让她忍着。
后来嫁到郑家,日子才终于有了好转,可惜以前落下病根,再多的银子也补不回来。
妻子难产去世后,郑郎中郁郁寡欢了好久,后来还是刘夫人将这个弟弟从泥潭中拉出,陪着他各处义诊施药。
先前苏亦瑾留给沈鸢的地契田铺,沈鸢也都当成银票,或是买药,或是设药堂,花得七七八八。
沈殊拥着沈鸢,百看不厌。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还当你今年又不回来了。”
沈殊泣不成声,两眼泪汪汪。
“一年就只往家里寄几封家书,也不晓得回来看我一眼。”
沈鸢笑着倒在沈殊肩上,“我不是还给你送了东西吗?那珍珠可是我亲自从海里捞的,费了我好大劲呢。”
沈殊闻言大惊,拍了沈鸢两下手背。
“你胆子也太大了,又不是渔婆,你往海里去做什么?”
沈鸢眼睛笑如弯月:“这有什么稀奇,松苓也跟着我一起呢。姐姐,我还和渔婆学了捕鱼,那叉子这么长。”
沈鸢在空中比划,一双眼睛亮如繁星,抱着沈殊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躺在渔船上看日出的时候,躺在山顶看银河的时候,沈鸢才知天地之大。
她不再噩梦缠身,不再沉溺过去的恩怨是非。
沈鸢眉开眼笑:“可惜那鱼虾带不回来,不然我定要让姐姐亲自尝尝的。”
沈殊笑着揶揄:“那还不容易,我在园子给你刨个池子,再让厨房丢些鱼进去。”
沈鸢不悦:“那怎么能一样。”
她这回回来还是住在小竹坊,竹坊和自己离开时并无两样。
沈殊细细端详沈鸢片刻,忽然敛住笑意:“难得回来,这两日你就先在竹坊好好歇歇,过两日得空,我再带你出去。”
沈鸢笑着道:“姐姐,我又不是圆圆,去哪都得跟在你后面。”
沈殊拿手指戳沈鸢的额头:“少和我贫嘴,你就是七老八十了,也是我妹妹,我也得管着你。圆圆今日本来也想跟着来的,只是昨日贪凉吃了冰酥酪,这会子还闹肚子呢。”
沈鸢一惊:“请太医瞧过没有?”
沈殊点头:“自然是瞧过了,小孩子生病是常事,明儿就好了。”
沈鸢眉眼渐拢:“那也不能大意,明儿我过去了瞧瞧她罢,正好把土仪给她送过去。”
沈鸢带回来的东西不少,陆陆续续装了十来个箱笼,有些如今还没打开。
沈殊轻声道:“这也不急,你难得回来,合该在家好好歇歇。”
她没让沈鸢送自己出门,自己挽着玉竹的手下楼。空中雪粒子如搓棉扯絮,洋洋洒洒。
余光瞥见沈殊落下的氅衣,沈鸢眼角含笑,抱着氅衣下楼。
尚未转过影壁,忽听见影壁后传来玉竹的窃窃私语。
“这事怎么可能瞒得住二姑娘?若不是她这四年都在外面,又一直待在偏僻的村落,早就知道圣上膝下还有一位公主。”
沈鸢身影僵滞。【大橘小说 daj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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