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不要怕不管不顾地求着陛下赐婚呢
萧钺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但宋昭不退反进,另一只手径直按在他心口:“薛皇后临终前,怎么会认错自己的儿子?你不要胡思乱想。”
掌下的心跳突然变得又急又重,像困兽的挣扎。窗外北风卷起檐上的雪粒,簌簌扑打在窗棂上,恍若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挠。
萧钺的下颌线绷得极紧,喉结上下滚动,仿佛咽下的不是唾沫,而是多年积压的苦涩。
他忽然别过脸去,半边面容隐在烛光暗处,唯有紧绷的侧脸线条在昏黄里微微发颤,像是极力克制着什么。
“我不是怀疑阿娘……”他的声音低哑,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被刀锋刮过,带着血丝,“我是怕……”
话到嘴边,却像是被什么生生掐断,只余下一声极轻的哽咽,卡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来。
宋昭心头一颤,忽然翻身将他搂住。
她的掌心贴在他后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绷紧的肌肉,像是拉满的弓弦,再紧一分就要断裂。她轻轻抚过他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如同安抚受惊的烈马。
“不要怕。”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雪落,却又坚定如磐石,“我陪你一起面对。”
窗外风声呜咽,雪粒簌簌地拍打着窗纸,可屋内烛火摇曳,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在墙上投下一道密不可分的轮廓。
……
大雪过后,天地间一片岑寂,冷得连风声都凝滞了。檐下的冰凌无声地生长,尖锐如刀,在惨白的日头下泛着森森寒光。
宋昭站在天宸殿外,呼出的白气顷刻消散在风里。她望着殿前石阶上未扫净的残雪,恍惚间又看见昨夜萧钺埋首在她衣领间颤抖的模样。
若二十年前薛皇后没有被掳,萧钺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他本该是这皇城里最耀眼的少年郎,不必在暗处磨砺锋芒,不必在无人处咬碎尊严。他会骑最烈的马,挽最硬的弓,在春日围猎时一箭射穿柳叶,赢得满朝喝彩。
怪只怪阴差阳错造化弄人,还怪永庆帝风流多情……但宋昭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想解开萧钺的心结,非永庆帝不可。
“宋世子,请吧,”大总管延吉脸上带着笑意,请她进殿。
“有劳公公了,”宋昭急忙道谢,低声问道:“陛下精神可还好?”
永庆帝病了多日,朝中诸事都交予太子打理,眼看到了岁末,朝中大臣也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来烦扰。
宋昭便寻了个由头,来天宸殿求见。
延吉微微颔首,小声道:“陛下刚刚服下药,永安王妃在内服侍……”
“多谢公公提点。”
宋昭忽想起昨日佳宁郡主去东宫哭闹,这永安王妃此刻在御前,莫不是还为了那桩婚事?
殿内烛火通明,浓重的龙涎香混着苦药味在暖阁里浮沉。永庆帝半倚在龙纹锦枕上,灰白的面容在烛光下更显憔悴,连那身明黄寝衣都仿佛褪了颜色,枯瘦的手搭在锦被上,青筋凸起如老树盘根。
床榻边端坐着一位宫装丽人,绛紫色云锦宫裙在烛火中泛着暗纹,宛如夜空中流动的星河。她微微垂首时,鬓边垂下的珍珠步摇纹丝不动,唯有额间那朵赤金梅花钿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那精致的眉眼,与悬挂在皇陵中的薛皇后画像竟有七八分相似。
宋昭心下了然,这般气度,必是已故薛皇后的嫡亲妹妹,永安王妃薛迎春无疑。
“微臣叩见陛下,叩见王妃娘娘。”宋昭跪下规矩地行礼,目光不敢在薛迎春脸上多瞧。
“这便是太子那日提起的宋……世子?”薛迎春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柔,尾音微微上扬,清丽婉转。
宋昭微微一怔,萧钺在永安王妃面前提起过她?
永庆帝虚弱地抬了抬手:“起来吧。”
“谢陛下。”宋昭盈盈起身,依旧保持着恭谨的姿态,却在抬眸的瞬息,正对上薛迎春凝视的目光。
那双与薛皇后一模一样的凤眸里,竟漾着慈母般的柔光,仿佛春水映着暖阳,将人细细包裹。眼神里含着几分期许,像是看着自家孩儿心尖上的人一般。
“真是个好孩子。”薛迎春唇角微扬,眼尾漾起细纹,不自觉地柔声赞叹:“这般品貌气度,难怪钺儿如此喜爱她,竟不管不顾地求着陛下赐婚呢!”
她将“钺儿”两个字咬得极轻,却似春风拂过殿内每个人的耳畔,那亲昵的语气分明是将太子视如己出。
宋昭顿时觉得脸颊发烫,连耳垂都染上了海棠色,慌忙垂下眼睫:“娘娘谬赞了,臣……愧不敢当。”
“瞧把这孩子羞的。”薛迎春轻笑出声,鬓边垂下的珍珠步摇随着她倾身的动作轻轻摇曳,在烛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晕。
她亲自执起宋昭的手,温暖的掌心轻轻拍了拍:“好孩子,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可不能再这般拘谨。”
说罢,她眼波流转,余光瞥见永庆帝微微颔首的弧度,唇畔的笑意顿时深了几分。松开宋昭的手时,指尖在她掌心安抚地轻点了两下。
“你且陪陛下说说话。”她起身时绛紫色云纹裙裾如水波荡漾,珠玉环佩叮咚作响,“我去瞧瞧药煎得如何了。”话音渐远,只余一缕幽香在殿中萦绕。
永庆帝倚在龙纹锦枕上,目光沉沉地落在宋昭身上:“你今日来,不只是为了请安吧?”
宋昭指尖微颤,“陛下圣明。臣……确实有些疑惑。”
她跪坐在床下的脚踏边,娓娓道来:“昨日大雪,臣与太子殿下说起臣的家乡南州……南州从不下雪,也不会这般寒冷。可太子殿下却说,他幼时在南州被关在暗无天日的铁笼里,却冻到浑身僵硬。”
永庆帝忽然咳嗽起来,枯瘦的大手紧紧攥着领口,宋昭连忙递上帕子,轻拍着他的后背。
“朕无碍,你继续说。”永庆帝哑声道。
“陛下一定不知道,那时候太子也才六岁。街巷里有家点心铺子,每日午时新出炉的芙蓉糕,隔着一条街都能闻到甜香。他趁人不备偷偷跑了出去,偷拿了半块芙蓉糕,准备给他的阿娘吃。那时的薛皇后躺在阴暗潮湿的屋子里,一连病了好几日都无人理会。他将芙蓉糕藏在袖子里,刚来到薛皇后床前,便被人发现了……”
“是糖霜,芙蓉糕上的糖霜泄露了踪迹。”宋昭说到这里一下哽住,她缓了一口气,继续道:“年幼的他尚不清楚自己做了错事,便被无情地关在了笼子里,借着缝隙里透出的微弱亮光,眼睁睁看着蚂蚁一点点将半块芙蓉糕啃噬殆尽。而他想送芙蓉糕的阿娘,被拖出去打得吐血……”
“他眼睁睁看着一切,无能为力,又饿又冷直到天亮。从那以后,他再也不碰芙蓉糕。即便是后来他的母亲萧皇后亲自端给他,他都不会碰一碰。”
宋昭抬眸,眼中盈着的水光在烛火下微微闪动,“陛下,臣实在不解……萧皇后不是太子生母,也是姑母,天生血脉相连,为何要这般对待太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太子自襁褓中就抱在她怀中,她当真就……这般狠心么?”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铜漏声声,如泣如诉。
永庆帝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忽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原来他不食芙蓉糕……竟是这个缘故……”
帝王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年他回宫时,瘦得跟个小猫似的,躲在你父亲身后……那双眼睛里全是惊惶。”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点点猩红,“他不肯与朕亲近,从不与朕说起幼年之事……不怪阿嫣,都是朕的错……”
宋昭目光微闪,陛下嘴里的阿嫣,应该就是萧皇后萧嫣儿,这么多年,难道永庆帝还在惦念着她?
窗外一阵寒风卷过,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永庆帝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带着说不尽的疲惫与悔恨,“她是恨毒了朕,才会拿九鸣出气……当年朕亲口许诺,不让她嫁给陈王,可最后……还是为了江山社稷,亲手将她送上了陈王的花轿。”
帝王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锦被,指节泛出青白:“她恨朕,恨朕的皇后,恨这大梁的每一寸土地……可朕不怪她……”永庆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开刺目的猩红,“至少……至少她还留着几分良知,没有对九鸣赶尽杀绝……”
他的目光飘向殿外,仿佛
穿透了重重宫墙:“阿嫣她……在陈王的宫殿里备受磋磨,那陈王就是个禽兽,若不是阿嫣说怀了龙嗣,她也不会活着出宫,也不会得了疯魔之症……”话音戛然而止,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面颊滚落,滴在扳指上,“她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还活着……”
宋昭的心猛地一颤,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陛下……臣斗胆猜测,萧皇后她……或许早就知道自己的亲生孩儿还活着。”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殿外的风声淹没,“否则……她怎会在临终前,执意要与薛皇后同归于尽?”
永庆帝的身形突然僵住,浑浊的双眼骤然睁大。案上的烛火“啪”地爆开一朵灯花,映得他面色忽明忽暗。
“你说什么?”永庆帝嘶吼一声,“不可能!她即便是怨恨我,也不会想要我的命!”
“陛下息怒!”宋昭连忙跪下,“是臣失言了。”
第82章 救救我~宋世子,该回宫了
永庆帝猛地从龙榻上撑起身子,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不……”话未说完,又颓然倒回枕上,“……你起来……”声音忽然变得极其疲惫,“朕……始终不愿看清……”
宋昭低垂着头,广袖下的手指紧紧蜷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尖锐的疼痛让她勉强维持着清醒,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陛下容禀……太子殿下他……其实从未忘记过这份养育之恩。”
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那日去皇陵,殿下特意祭拜了萧皇后……在他心里的母亲和阿娘都是他的亲人,尽管那个母亲时而清醒,时而发疯,可他依然没有怪她……”
宋昭的声音轻颤着,字字如针:“陛下既已明察秋毫,既然能分辨出谁是真龙血脉,为何……始终不与太子殿下言明真相?”
永庆帝的身形猛然一顿,手指下意识攥住龙榻边沿,手背上青筋暴起:“朕以为……他总会明白的……”
宋昭缓缓跪伏在地,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殿下他……终究是陛下的骨血啊。”她的声音哽咽着,却带着不顾一切的勇气,“殿下长大后自然明白陛下的苦衷,可那时的他不过是个稚子,回宫后又遣去了皇陵,颠沛流离中,他以为所有人都抛弃了他……即便他现在贵为太子,可他心中渴望的,依然是被关爱,被保护,被认同……”
“可如今,突然有人手持当年薛皇后的信物……”宋昭抬眸,眼中已含热泪,“朝中隐隐风声传出,太子殿下他该是何种心境……”
永庆帝的声音嘶哑如裂帛:“朕已立他为太子,在岁宴上昭告天下……这还不够弥补吗?”
宋昭眼中泪水倏然滚落,顺着脸颊滚进衣领里:“陛下以为……殿下要的是东宫的位置吗?”她抬起泪眼,呜咽道:“他要的不过是陛下亲口承认,他是谁的儿子罢了……”
殿内骤然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铜漏滴水声清晰可闻。
“朕当年……确实看错了!”
永庆帝这一声长叹,仿佛将二十年的光阴都叹尽了。
宋昭呼吸一滞,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翻涌,陛下所说的“看错”,究竟是看错了谁?是错信了薛皇后?还是误会了萧皇后?抑或是……将萧钺当成了萧皇后的儿子?他最爱的还是萧皇后?
她屏住呼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花纹,殿角的烛火突然“噼啪”爆响,惊得她微微一颤。
这时,大总管延吉迈着碎步走了进来,轻声道:“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永庆帝眸底闪过一丝光亮,对宋昭道:“你且退下吧。”
殿外一缕夕阳穿透云隙,不偏不倚地落在丹墀朱漆廊柱之间。
宋昭方踏出殿门,便见萧钺一袭玄色蟒袍静立廊下,暮光为他凌厉的轮廓镀上了柔和的暖色,连衣袂间暗绣的云纹都流转着碎金般的光晕。
“太子殿下……”她刚要行礼,却见太子眉心紧蹙,目光如炬地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遍,确认无恙后,紧绷的下颌线才稍稍放松。
宋昭趁左右宫人低头之际,飞快地冲他眨了眨眼。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像极了在夫子的课堂上,偷偷传递答案的促狭模样。萧钺眼底的寒冰倏然化开,嘴角也情不自禁地勾起。
延吉捧着拂尘出来催促道:“太子殿下,陛下正等着呢。”声音却透着一丝轻快。
宋昭退至廊柱旁,看着萧钺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处。
檐角恰好一滴雪水“啪嗒”落在她手背上,竟让她想起在芙蓉巷的西苑,同样也在廊下,她伸手去接檐下的雨滴。那时,萧钺正同她讲神龙化泪的故事,希望这次,能让陛下明白神龙的心意。
宋昭正欲离去,忽闻身后传来珠玉相击的清脆声响。
回首望去,但见永安王妃薛迎春立在九曲回廊处,晚霞为她绛紫云锦的宫装披上了一层流金。她指尖把玩着一枚羊脂玉佩,方才那声脆响正是玉佩与鎏金护甲相碰之音。
“宋世子。”薛迎春唇角噙着似有如无的笑,额间花钿在夕照下艳得灼目,“送本宫一程可好?”她说话时腕间翡翠镯子滑落半寸,露出手腕内侧一粒朱砂小痣,极是别致。
宋昭垂首应道:“臣之荣幸。”指尖下意识抚上手腕,却空空如也。萧钺在皇陵给她的那对碧玉镯子,被她收在了妆盒里,她整日男装行走,镯子确实不太方便。
夕阳将永安王妃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映在朱红的宫墙上,竟与殿内悬挂的薛皇后剪影重叠在一处。
永安王妃忽然伸手抓住宋昭的手腕,指尖金镶玉的护甲在她袖口暗纹上轻轻一刮:“好孩子,这积雪未消的路最是湿滑,多亏你扶着本宫……”
宋昭只觉腕间一凉,还未来得及抽手,已被薛迎春不容抗拒地挽住。她下意识要退,却见王妃手下用力且力道惊人,只得低眉顺目道:“臣……荣幸之至。”
薛迎春忽地轻笑出声,指尖的羊脂玉佩在暮色中划出一道莹润的弧光:“本宫都不怕,你怕什么?是怕宋世子的男儿身,会损了本宫清誉?”
她额间花钿随着挑眉的动作微微颤动,映着最后一缕残阳竟显出几分妖冶:“本宫都是要做祖母的人了……还在乎这些虚名?你这性子,倒是随了你母亲。”
“王妃认识我母亲?”宋昭冲口而出。
薛迎春叹了一声,“何止认得啊,当年我阿姐与你母亲可是手帕交,她常常来我们府上做客,还曾笑言做儿女亲家,没想到兜兜转转十几年后,还真成了……”
说着,她将手上那枚羊脂玉佩塞进宋昭手中,“刚刚在陛下面前光顾着说话,这枚玉佩送你做见面礼。它原是一对,阿姐一枚,本宫一枚。如今你和钺儿好事将近,我这个做姨母的也跟着高兴,若阿姐在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不必推辞,”薛迎春拦住宋昭想要推辞的手,“本宫还要谢谢你,谢谢你站在太子这边,好好对他……”
她眼中忽然闪过一道水光,在夕阳下格外晃眼,“你是个好孩子,将来佳宁还需你看顾着点,我这辈子没有什么指望了,唯有佳宁……”
“王妃放心,”宋昭沉声道:“有太子在一日,
必不会让佳宁郡主受委屈。”
又说了几句话,永安王妃才满意离去。宋昭站在夕阳下良久,才打开手心,端详着手中的羊脂玉佩。
玉坠入手生温,玉质莹白如新雪,形若水滴,上窄下圆,内里却沁着几丝朱砂纹,恰似红梅映雪。倒是和她在御书房见到的,赫连朔留下了玉坠图案极为相似,区别在花样上,一个芙蓉,一个梅花。
“阿宴!”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宋昭急忙将梅花玉佩收入袖中,转身就见赫连信迈着沉重的步子,来到她面前。
“你这是要出宫?”赫连信的目光在她袖口不经意一瞥,状似无意地问道:“许久未见,你……在东宫还好吗?”
宋昭抬眸扫过他微蹙的眉,想起那日高台之上未尽的言语,心念一转,眸中已沾了泪意,她忽然上前一步,低声道:“我不好,被禁锢在东宫,处处受限。信哥哥,你说南州的信,还有我阿弟,现在怎么样了?”
赫连信眼神骤然一冷,看宋昭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
“信哥哥,你帮帮我,我只有一炷香的时间,知道你这个时间会路过这里,特意在此等你。”她说着目光慌乱地四处乱瞟,神情戒备。
她伸手攥住赫连信的手腕,声音压得极低,“太子以侯府相挟,我不得不从。你知道阿宴的下落,他是被太子掳走了吗?这几日我暗中打探东宫的消息,一点眉目都没有,皇城司那边,能不能帮我留意一下,我手中还有一些人手,任凭信哥哥差遣!”
“阿昭,你信我吗?”赫连信一脸凝重,眸中闪过复杂的神色。
“信哥哥不必疑我,你的身世,其实早在御前当差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今日在天宸殿,又亲耳听到陛下交代给了礼部,信哥哥等着便是,待到岁宴必能得偿所愿,”她含糊其词,并未说永庆帝交代礼部昭告他是皇子的身份。
但岁宴,是皇宫的大宴,君臣同乐,皇室宗亲和藩王使臣皆会到场。萧钺从皇陵参加宫中的大宴,就是这个岁宴,也是在岁宴上昭告了他薛皇后之子,陛下嫡长子的身份。
赫连信若在岁宴上被承认皇子的身份,无疑是最大的幸事。
“岁宴?莫不是听错了?”赫连信果不其然地追问了一句。
“绝不会听错,信哥哥不信可以打听一下礼部。”
赫连信目光微凝,“我自然是信你的,皇城司若有阿宴的行踪,我立刻通知你,只不过,这东宫的消息……该如何给你?”
宋昭道:“我每日这个时辰,想办法来这里与你汇合,若我没来,必定是被绊住了脚,便不用再等。”
“阿昭,”赫连信依旧疑虑重重:“既然你都到了这里,为何不能同我一道出宫?”
“我……”宋昭张了张口,神色忽然悲悯起来,“信哥哥你救救我,只要确定阿宴安全了,我自会想办法出宫的……”
话音刚落,便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唤她,“宋世子,该回宫了!”
两人转身,就看到宫道转弯处,萧钺一袭玄色蟒袍站在宫灯下,眼神锋利如刀。
第83章 孤给了不是想要个孩子吗?
赫连信阴沉着脸回到府中,出宫时的一幕仍旧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如传言一般,太子果真软禁了宋昭,又监视着侯府,忠勇侯手中的兵权,恐怕在太子上门那日,便易了主。
忠勇侯以养病为由闭门谢客,他几次登门,都被拦了回来。若他此时道破宋昭是女子的身份呢?那太子……是不是一个破绽?可这样一来,他与宋昭再无可能!
脑海中蓦地浮现宋昭仓皇的模样,纤细的手指死死攥住他的衣袖,那双潋滟的眼眸洇着薄红,满是惊惶与哀戚,在被太子强硬拽走时,她单薄的肩头甚至止不住地发颤……
赫连信一拳砸在书案上。曾几何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那个倔强自傲的女郎……入宫后竟折断了翅膀。
“主子,属下有事禀报。”
从门外走进来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声音又尖又细像个太监,他戴着兜帽,面庞遮在阴影里,“主子打听礼部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今日陛下在天宸殿召见了礼部尚书黄大人,半个时辰后,黄大人回去查阅册封典籍,还令书吏翻阅历年岁宴的册封卷宗。”
赫连信闻言眉头稍稍舒展,这与宋昭透露的消息一致,难道永庆帝当真要认回他?可那日他在天宸殿求见,却只得了一幅画像,并安抚的几句话,并未有认下他的意思。
他摊开一张舆图,良久才吩咐道:“继续盯住天宸殿,还有……”他语气微微一顿,“东宫那里,宋世子被囚的消息可属实?”
兜帽下的人微微一怔,声音压得更低:“太子殿下平日将宋世子拘在东宫,连院门都不许踏出半步。凤来阁夜半常有世子隐忍的呻吟声传出……”来人喉头滚动了下,“太子虽严令宫人噤声,却屡次深夜密召王太医入宫看诊。”
赫连信手中的朱笔咔嚓一声断成两截,尖锐的木刺深深扎进掌心。殷红的血珠顺着掌纹蜿蜒而下,滴落在展开的羊皮舆图上,恰巧晕染在东宫的位置,将那片殿阁楼宇染得猩红刺目。
“接着说。”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指腹却碾过那滩血渍,在“东宫”两字上留下狰狞的血痕。烛火一晃,照亮了他眼底翻涌的暗色,那里面沉浮着女子凌乱的发,和染血的衣襟,以及记忆中宋昭被拖走时,回头望向他的最后一眼。
“东宫守备森严,属下只探得这些。”来人的声音带着几分迟疑,“但昨日……王太医的药童说漏了嘴,提到世子身上有青紫瘀痕……”
话未说完,门外突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仆从在门外禀报道:“公子,我家大人书房有请。”
赫连信将人打发走,来到二叔赫连朔的书房,推开雕花木门的瞬间,手指骤然绷紧。檀香缭绕间,那道挺拔如松的背影让他瞳孔微缩,本该在南州的赫连景裕,此刻正负手站在舆图前。
“祖父?”他反手合上门闩,“您怎么来了京都?”
赫连景裕缓缓转身,烛火将他眉宇间的沟壑映得愈发深邃。跳动的焰芒在他眼底投下明灭不定的阴影,将本就锐利的目光淬炼得愈发森寒。
“二十年了……”老人枯瘦的手指抚过案上虎符,青铜兽钮在他掌心投下张牙舞爪的暗影,“该做个了断了。”
赫连信眸光一凝,注意到祖父左手拇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玉,那枚本该随前朝覆灭而消失的蟠龙玉珏,此刻在老人指间发出细微的“咔咔”声,表面已然布满蛛网般的裂痕。
赫连朔突然从阴影中躬身而出,官袍在烛光下泛着幽蓝:“定王筹谋多年,”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如今梁帝沉疴难起,太子又为个男宠神魂颠倒……连东宫银甲卫都调去守那凤来阁了,正是天赐良机。”
赫连朔嘴里的定王,真是前朝陈王的皇叔定王陈绝,也就是如今的赫连景裕。
赫连信眉头微蹙迟疑道:“岁宴之期,当真万全?”
“千载难逢。”赫连朔眼中迸出饿狼般的幽光,从袖中抽出一卷杏黄密折——
“太医院最新脉案,陛下如今全凭参茸吊命,连饮茶都要掺着五石散,那五石散正出自钦天监的炼丹炉……”他指甲在“心悸咯血”四个朱批字迹上狠狠一刮,“只要宴席上多敬几轮酒……”
定王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枯瘦的手指攥住脉案,青筋暴起的手背上,露出一道陈年箭伤的疤痕。
赫连信凝视着祖父颤抖的手背,那道箭伤此刻狰狞如蜈蚣。他突然想起宋昭被拖走时,从太子指缝间滑落的那截手腕,苍白得能看见淡青血脉,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祖父当心身子,”赫连信连忙上前,扶住他的手臂,“孙儿给您请个太医来。”
定王却不动声色地推开他,语气依旧肃冷:“不碍事,上京途中染了风寒而已。太医就不用了,低调行事,我回京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两人连连点头应诺,赫连信说起宫中进展:“梁帝性子多疑,他并没有认可我是薛后之子的身份?不过,”他迟疑一瞬,接着道:“他已经命礼部拟定诏令,决定岁宴召开天下。”
“正合我意,”定王笃定道:“他若是不疑,便不是梁帝了。就要他疑心于你,这样就会令他更加确信,你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嫡子。”
“这是为何?”赫连信不解,他满腹疑
问,明明自己就是萧皇后之子,为何祖父非要他拿着薛皇后的信物冒充是她儿子,还有萧钺……他又是谁的孩子?祖父说当年薛皇后的孩子被他摔死了,当真死了吗?
若真死了,萧钺为何得了梁帝的青眼,认下了他,还将他封为太子?
“你不必知道其中因由,只需知道,他是你杀父灭族的仇人,这二十年来,我们这些人都是为了你而活,只要梁帝承认你的血脉,就是我们动手的最好时机。”
定王转过身去,眼睛盯着舆图上天宸殿的方向,仿佛要盯出洞来,嘴里冷冷道:“岁宴那日,定让萧家血债血偿。”
……
凤来阁内烛影摇晃,萧钺执着的黑玉棋子已在指尖停留多时,在棋盘上方凝出一道冷硬的阴影。
屏风后水声渐歇,宋昭吩咐若水添水的声音带着氤氲水汽传来,让他执棋的指节微微发白。
眼风扫过屏风后的人影,正要掷子走向内室的刹那,黄昏时宋昭拽着赫连信的衣袖,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
萧钺的手悬在半空,最终将黑子重重叩在天元位,震得檀木棋盘发出沉闷的回响。
宋昭沐浴更衣出来,就看到萧钺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微微扬起了嘴角。
“殿下~”
带着湿意的甜香忽然靠近。萧钺抬眼,见宋昭披着素纱单衣立在灯下,未绞干的长发在衣襟前蜿蜒出深色的水痕。
她纤指捏住他的袖角轻轻摇晃,眼尾还沾着沐浴后的薄红,眸光流转间似有星子坠入春水。
“头发也不绞干。”萧钺冷着脸去取巾帕,却被她突然扑进怀里。
温软的身躯带着茉莉香露的气息,湿发贴在他颈间,凉得让他心尖发颤。正要训斥,低头却对上她仰起的笑脸,檀口红若胭脂,在烛光下泛着诱人的水泽。
“殿下……”宋昭指尖故意划过他腰间玉带,薄红的眼眸微挑的模样尽是娇媚。未绞干的水珠顺着她锁骨滑入衣襟,在素纱上晕开一片透明的痕迹。
萧钺突然掐住她下巴,拇指重重碾过唇瓣那抹嫣红:“谁教你的这些?”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屏风后的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映得她眼中水光潋滟,分明藏着钩子。
宋昭反而凑得更近,吐息如兰地拂过他喉结:“自然是……”玉白的手指顺着他的脊梁缓缓上移,“……日日夜夜看着殿下学的。”最后半句几乎含在了唇齿间,伴着一声得逞的轻笑。
萧钺眸色骤然转深,大掌一把扣住她纤细的腰肢,稍一用力便将人整个儿扛上了肩头。
宋昭惊呼一声,眼前天旋地转间,眼前晃过鎏金烛台、云母屏风,最后被重重抛在锦绣堆叠的床榻间,青丝在茜色锦褥上铺开如墨。
“孤竟不知,”萧钺从金丝楠木柜中取出一副玄铁锁链,在掌心掂了掂,金属相击的冷响惊得烛火一颤,“宋世子喜欢这个……”
哗啦啦锁链声中,他俯下身在宋昭腕间绕了几圈才扣上锁扣,冰凉的铁链衬得她肌肤愈发莹白。
“爱卿啊,今夜你就从了孤吧!”
宋昭晃了晃手腕,锁链撞在床柱上叮当作响:“不要啊太子殿下,臣宁死不从,”她配合着喊得凄切,眼角却漾着笑意,“救命啊,不要啊……”
尾音被突如其来的吻截断,萧钺咬着她耳垂低笑:“爱卿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
指尖挑开她腰间系带,“不如省些力气。”殿门外,宫人们早退到三丈开外,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毕竟东宫夜半的“惨叫”,早就习以为常了,只不过今夜格外激烈罢了。
萧钺含住那抹嫣红,低喃道:“阿昭,即便是做戏,我也不愿意你靠近他。”
“生气了?”
“没生气,就是心里酸得很,你得好好补偿我。”
他抚上那张面若桃花的脸,认真道:“我知道你聪明,想到了引蛇出洞的计策,可我不愿意你为我冒险,更不愿意你与他有牵扯。”
“放心吧,”宋昭拿脸贴上温暖的掌心,蹭了蹭,“早就计划好了的。”
“我相信你,可我赌不起。”萧钺眸底闪过一丝痛色,“碧落崖和梅园偏殿,我曾经失去你两次,我不想再有一次了……”
宋昭微微一愣,随即便被他的热情震得身心荡漾……
“阿昭,你不是想要个孩子吗?”萧钺手上青筋暴起,拉住被锁链缠住的玉足,将乌发尽湿的美人,缓缓拖到眼前:“孤给了……”
第84章 莫辜负你……就在这里等我
夜渐深沉,鎏金烛台上的火光已燃至尽头,在纱帐上投下最后一点摇曳的暖色。
萧钺支着额侧卧,指尖轻轻拨开宋昭额前汗湿的碎发。她此刻睡得正熟,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唇上未卸的胭脂晕开些许,倒像是被欺负狠了似的。
锁链不知何时已解开了,只在她雪白腕间留下淡淡红痕。
萧钺用指腹轻轻摩挲那处,想起她方才假意挣扎时,眼里闪动的狡黠光亮,嘴角不自觉扬起。
窗外更漏声遥遥传来,他伸手将滑落的锦被往上拉了拉,却见她无意识地往热源处蹭了蹭,发丝缠上他的手指,像极了小时候在皇陵,那只总爱蜷在他掌心的雪貂。
值夜的宫人早已退到廊下,整座东宫静谧如深海。萧钺低头在她眉心落下一吻,忽然觉得这二十余年孤寒岁月里,唯有此刻才算真正暖了过来。
东宫此刻静得能听见更漏声,檐角铜铃在夜风中偶尔轻响,恍若叹息。
“殿下……”薛公公压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掩不住的惊慌,“陛下呕血不止,太医们都在天宸殿候着了……”
萧钺忽地坐起,撑在床畔的手背暴起青筋。宋昭也跟着惊醒,跟着起了身。
“殿下莫慌……”宋昭强撑着起身,指尖抚平他衣襟上的褶皱。将那枚墨玉蟠龙玉佩系回他腰间,在烛火下泛着润泽的光。
“我同殿下一道去,”她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颤抖,在烛火摇曳中轻声道:“巫医和唐大夫都在天宸殿候着了……白日里巫医还说找到了症结……”
话到此处,宋昭突然哽住,她比谁都清楚,陛下这病已是沉疴难起,即便寻得良方,也不过是捱过一两个春秋的光景。
萧钺突然回身,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他埋首在她颈间深深吸气,温热的吐息拂过她锁骨上未消的红痕,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外头太冷……”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粗粝的砂纸磨过,带着几分压抑的哽咽,“你……就在这里等我。”
宋昭环抱住他精瘦的腰身,掌心抚过他紧绷的脊背,隔着锦袍都能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好,”她轻声应道,将脸贴在他耳后,“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望着他疾步离去的背影,玄色大氅在风雪中翻卷如鸦羽,宋昭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檐下宫灯将他的影子拉成一道锋利的长影,劈开浓稠的夜色,又在转瞬间被黑暗吞噬。
殿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外头黑夜。一滴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在茜色锦被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窗外更漏声遥遥传来,每一声都像是敲在心头。宋昭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忽然发现掌心还残留着他衣袍上的沉水香,那气息正随着时间一点点消散,就像他们偷来的这些温存时光,终究留不住。
“铮——”
远处突然传来银甲卫换岗的刀鸣
,惊得檐角积雪簌簌落下。那抹黑影早已消失在宫墙尽头,唯余一盏孤灯在风雪中明灭,照得满地碎琼乱玉泛起森冷的光。
宋昭拭去眼角的泪,随手拢了件月白锦纹披风走出内室。安和与若水早已穿戴齐整守在门外,两人神色沉稳不见半分慌乱,这般镇定倒让她心下稍安。
“世子可是要饮茶?”若水捧着青瓷茶盏上前,炉上温着的水壶正冒着袅袅热气,“奴婢刚用雪水烹的云雾,最是安神。”
宋昭接过茶盏,指尖触及温润的瓷壁。茶汤清冽的香气萦绕鼻尖,她浅啜一口,暖意自喉间缓缓流淌,总算将心头那股寒意驱散了几分。窗外北风呼啸,却再吹不散这一室暖意。
安和趁机上前,低声道:“奴婢按照世子的吩咐留意那个元泰,又发现他找了个由头出宫了,这次他回来的格外晚,回来后仍旧有意无意打听世子和东宫的事,奴婢就按照世子吩咐的话,露出口风给他。”
宋昭点头道:“做得好,天亮去领赏,继续盯着他。”
若水接着道:“奴婢打听到这个元泰,原是家里犯了事,抄家罚没入宫的,刚进来没几个月的新人,偏就与安和住到了一起。”
宋昭轻敲茶盏,抬眸望了一眼外面的夜色,缓缓道:“他呀,来头可不小,他父亲原是一个大官,还有个给王爷当了宠妾的姐姐,因一个爱惹是生非的兄长,断送了前程。”
元泰本名陈元,是陈六过继出去的胞弟,陈大人被弹劾丢了乌纱帽,判了流刑,刺配北境。陈六刚出京都就一命呜呼了,陈元因是过继之子因此捡回来半条命,判了宫刑。
早在他第一次故意接近安和时,便被安和发现,告知了宋昭。宋昭将计就计,意欲查出幕后之手。
“今夜可是江大人当值?”宋昭放下茶,左右自己也是睡不着,索性找点事情做,江绪在金甲卫,正好问他之前拜托的事。
“正是江大人,”安和一脸笑意:“奴婢方才见到江大人欲护着太子殿下离开,却被殿下吩咐留下,好生看护凤来阁来着……”
“快去请江大人到前厅一叙。”
宋昭换好官袍踏入前厅时,恰见江绪一身银鳞软甲迈过门槛。他肩头还带着冬日的寒气,行走间甲胄铮铮作响,挺拔如雪松的身姿在烛火中投下一道锐利的剪影。
“阿宴,”江绪解下佩剑往案上一搁,剑鞘上的冰碴簌簌落下,“你若不寻我,我今日也是要来见你的。”他眼底跳动着亢奋的火光,连甲胄上的寒芒都掩不住那股锐气。
宋昭眉梢微挑,执起红泥小火炉上煨着的茶壶:“兄长可是查到要紧事了?”热气氤氲中,她将茶盏推过去,“先饮些姜茶驱寒。”
“何止要紧……”江绪突然压低声音,甲胄随着前倾的动作发出轻响。
两人就这般敞着殿门对坐,任夜风将烛火吹得明明灭灭。檐下铁马叮咚作响,恰好掩去了案江绪敲击桌面的声响。
“去了钦天监赫连大人府上?”宋昭声音微扬。
“为兄也不敢置信,”江绪猛灌了一口茶,压低声音道:“在赫连家,竟然发现悄悄回京的赫连景裕,他们祖孙父子三人在书房议事许久,奈何府上护卫严密,影卫怕打草惊蛇,未敢靠近。”
宋昭手中的动作一顿,“兄长是用影卫打探的?”
江绪明显一愣,“你不知道?不是你吩咐的吗?难道不是?”
“我哪里……”宋昭说到一半突然住口,脑海中突然闪过萧钺的身影,原来他早就知道她的打算,默默给她调派了人手,还通过江绪,不让她知道。
可宋昭做的这些都是瞒着萧钺的,不是她不够坦诚,而是她不愿意分他的心。再有就是,她有意接触赫连信,却又怕萧钺误会她有私心。
左影卫都是太子的亲信,她怎么能调用,这要是被永庆帝知道了……
“哦,想起来了,”她状若恍然大悟,“是不是索图与你的人?”
江绪的指节在茶盏边缘轻轻叩击,银甲映着烛火,在他眉宇间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正是索大人,”她压低声音,目光却柔和了几分,“阿宴,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殿下?”
宋昭执壶的手微微一僵,茶水在杯沿溅出几滴。她抬眸正对上江绪洞若观火的眼神,定了定神。“兄长多虑了。”
她放下茶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殿外忽起一阵穿堂风,吹得案上烛火剧烈摇晃,将两人对峙的影子投在墙上,如同两座山峰。
江绪坐直身子,将茶盏轻轻搁在案几上,望向宋昭的眼神深沉如墨,“阿宴,殿下待你……”话音微顿,声音里带着少有的凝重。
“殿下待你自是与旁人不同,这些日子,他为你费尽心思周全,希望你能明白。都道是难得有情郎,何况是太子殿下,兄长想说,你莫辜负了才是……”
……
江绪离去的脚步声渐远,殿内重归寂静。
宋昭独坐良久,终是难抑心绪,随手抓了件雪狐裘披在身上。狐裘上还残留着萧钺常用的沉水香,此刻闻来却格外清冷。
她踏着月色行至东宫正殿,霜白的石阶沁着夜露的寒意。宋昭抱膝而坐,狐裘的绒毛被夜风吹得微微颤动。
仰头望去,朱漆殿门上的铜钉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如同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九鸣……”她无意识地轻唤出声,呵出的白雾很快消散在夜色里。往事如潮水般涌来,花架下眼覆白绫的谪仙郎君,冲到画舫中喊她娘子的夫君,碧落崖下将她护在身下,出宫给她买她爱吃的芙蓉糕,向她父亲当面提亲,带她去祭拜生母,送她母后的手镯……
夜风卷着梅香掠过阶前,宋昭忽然轻笑出声。
原来最刻骨的情意,早藏在那些她不曾留意的细节里,而过往的那些刻骨铭心的伤,如今也都化作了蜜糖,丝丝缕缕沁到了心脾。
远处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惊起檐下栖息的寒鸦。
宋昭将脸埋进狐裘毛领中,只露两只眼睛痴痴地望着大门,期盼着下一刻,萧钺能打开门走进来,第一眼便能看到她。
第85章 等待别动……让孤抱一会儿
夜色渐褪,天边泛起水墨般的微光。
宋昭拢了拢狐裘,正欲呵气暖手,忽见一只鎏金手炉递到眼前。回头望去,但见索图那张布满冷霜的脸在晨光中格外清晰。
“殿下特意嘱咐属下守住东宫……照看世子。”索图粗粝的嗓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将手炉硬塞进她冰凉的手心。
“若再染了风寒……”他顿了顿,铠甲随着摇头的动作发出轻响,“殿下怕是又要彻夜不眠地守在药炉边了。”
宋昭脑海中忽然闪过病倒在凤来阁那日,睁开眼便看到萧钺面容憔悴的脸,小心翼翼地落在她嘴角的轻吻……
“多谢,”她眼中发酸涩,转头问:“你在这里,那殿下身边呢?可有人护着?”
“世子放心,赵影寸步不离守着殿下。”索图应了一声。
宋昭点点头,赵影的名字曾听萧钺提起过,曾经只身闯入碧落崖,将萧钺带出去的就是他,却没有见过面,想来身手定然不错。
想起碧落崖,遂想起阿宴,她忙问道:“索江呢?他们可有消息传来?道路通了吗?何时能到京都?”索江和京墨接应阿宴回京,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索图却低头沉默,眸中仿佛藏着一抹伤痛,低声道:“刚刚收到消息,他们在京都外的驿站遭遇了埋伏,对方人数众多,心狠手辣……”
“什么?”宋昭忽地站起来,仿佛要将夜色踩碎,“阿宴他们……可有受伤?现在人在何处?”
“属下已经派人去接应了。”
宋昭心头骤然一沉,仿佛一脚踏空,直直坠入冰窟,寒意瞬间浸透四肢百骸。她无意识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疼,耳边只回荡着那句——“对方人数众多,心狠手辣……”
“冷静……必须冷静……”她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可胸腔里那颗心仍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破肋骨。
索图站在一旁,沉默不语。他攥着密报的手微微发颤,那上面最下一行小字上写着,“索江遇袭,身中一箭,生死不明。”
宋昭想起还在天宸殿未归的萧钺,吩咐索图道,“这个消息,你能瞒多久?殿下如今分身乏术,阿宴的事情,容后再禀吧。”
那些人埋伏在阿宴回京的路上,劫走他定然是为了要挟自己或者是要挟侯府,而知道她假扮世子的只有赫连信和江绪,江绪为了家族利益,早就将身家性命
和她,和萧钺捆绑在一起,不可能是他。
赫连信,定然是赫连信!他昨日那番说辞定然没有骗过他,或者他原本就做了两手准备,一边假装对他情深不移,一边将阿宴抓在手上,就等于抓住了父亲的命脉!那他定然知道父亲安排在近郊大营的五万人马……
而兵符,就在她手上,宋昭下意识去摸腰间的青云佩。
眼下陛下生死只在一线之间,宫中局势瞬息万变,萧钺要控制住宫中各处,还要安抚前朝众臣,宫中禁军有三万,东西大营各五万,若是此时逼宫,首先拿下的就是东西大营,或者切断消息……
索图不解其意,“怕是瞒不了多久,殿下对世子的事很上心……属下职责所在,也绝不会欺瞒殿下。”
宋昭顿足,“若殿下问起你便实话实说,若殿下不问,你暂且不用禀报,不是已经派人接应了吗?说不定一会儿就能传来消息,他们脱离险境也未可知。”
“属下明白了。”索图沉声应道,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宋昭眸色一厉,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还有——如今局势未明,我在宫中留太多人反倒扎眼。你立刻抽调精锐去护着殿下,若他有个闪失……”她顿了顿,唇角绷紧,“你我,都别想活。”
这话说得极重,却也是血淋淋的事实。赫连信劫走阿宴,为的就是近郊大营的兵权。今日……怕是已经动手了。
“属下这就去办!”索图抱拳一礼,话音未落人已转身,疾步而去。
宋昭则拾级而上,去了萧钺批阅奏折的承晖殿。
推门而入,熟悉的沉水香气息迎面而来。书案上的布置一如往昔。萧钺常用的端砚仍摆在右侧,墨池里还凝着未干的墨汁;左侧的青铜笔山上,几支狼毫笔错落搁置,笔尖的朱砂依稀可辨。
她缓步走近,指尖轻抚过案上那叠公文。最上面一份的批注,还留着萧钺遒劲的字迹,而旁边空白处,是她娟秀的小楷批注。
恍惚间,仿佛又听见他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阿昭,这段你来誊录。”
东宫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每一处陈设都烙着他们的痕迹,此刻却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宋昭开书案下面的暗格,里面依旧是那个沉香木的机扩匣子,还有她的画像和红菱发带。
她将萧钺在皇陵中给她的玉镯,和陛下给她的青玉凤簪,连同永安王妃给的梅花吊坠玉佩,一一拿出来放进暗格中。
刚要合上暗格,指尖忽然一顿。
一道极细的银光自机扩匣子上一闪而过,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蹙眉凝视,移来烛台细细端详,那匣子表面上镶嵌的螺钿纹饰,在灯光照耀下发着七彩的光泽,与那道一闪而逝的银芒截然不同。
宋昭摇摇头,以为自己眼花了,便将匣子重新放回暗格内,再缓缓合上,忽然,那道银光再次出现!她闭目定了定神,又将匣子往暗格中推去。就在紫檀木匣即将没入黑暗的刹那,银光倏地再现!
这次她看得真切,一道发丝般的裂痕沿着螺钿边缘蜿蜒,随着她手腕转动的角度,时隐时现,像一朵盛放的芙蓉花。
“竟是这样!”她喃喃自语。
……
东方既白,第一缕晨光穿过云层,恰落在殿门铜环上。
远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一地的晨霜。宋昭从石阶上霍然起身,狐裘自肩头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
殿门“吱呀”洞开。萧钺逆光而立,玄色大氅上还凝着夜露,眼底的血丝在晨光中无所遁形。
他尚未来得及开口,宋昭已提着衣摆奔下台阶,来到他面前,又好似生了怯,就在离他三步之遥时,忽然又顿住了脚。
“殿下,”她整了整身上的官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垂下的眼睫在晨光中微微颤动,“殿下定是累了,臣已命人备好早膳……”
话音未落,忽被一股力道卷入怀中。
萧钺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寒凉,却将她搂得那样紧,紧到她能听见他胸腔里急促的心跳。
宋昭脸上顿时烧了起来,余光瞥见随侍的宫人们齐刷刷低下头,有几个小宫女甚至悄悄退到了廊柱后面。
她下意识挣了挣,却被搂得更紧,耳边传来萧钺沙哑的低语:“别动……让孤抱一会儿。”
宋昭指尖微颤,终是缓缓攀上他的后背。
“陛下他……没事了吧……”她将脸埋在他肩头,声音闷在衣料里,带着几分哽咽。晨风掠过屋檐,抖落一串雪粒子,正滴在她攥紧他披风的手背上,凉得惊人。
萧钺的呼吸明显滞了滞,搂着她的手臂又收紧几分。远处传来宫人们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更显得此刻的静默里,唯有彼此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萧钺松开怀抱,指腹轻轻拭过她眼角。宋昭这才惊觉自己竟落了泪,那滴温热被他拇指碾开,在晨光中泛着细碎的光。
“早膳便免了。”他声音低沉,朝服上的龙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来是同你说句话就要走……”话到此处忽然顿住,只深深望进她眼底,“什么都别担心,一切有我,安心在凤来阁等我回来。”
不等她回应,萧钺忽然低头,带着夜露寒意的唇重重压下来。
这个吻像是要把未尽的话语,都碾她的唇齿间,宋昭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已抽身而去。
宋昭怔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触碰自己发烫的唇瓣。
望着那道玄色身影穿过重重宫门,朝阳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却衬得那背影愈发孤绝。心口忽然泛起细密的疼,像被绣花针牵着丝线,一针一针地往血肉里扎。
“索图,”宋昭喊了一声。
索图身形一晃,如鬼魅般闪至宋昭跟前,还未及抱拳,就听见冷静清晰的话传到他耳边:“你即刻去护着太子,他此刻更需要你。我这里有江大人照应。太子若是责罚,我一人承担。”
远处传来禁军铁靴踏过青石板的沉闷声响,惊得檐下寒鸦扑棱棱腾空而起,在晨光中划出数道凌乱的墨痕。
索图蓦然抬头,只见宋昭逆光立于阶前,朝霞为她勾勒出一道鎏金轮廓,却怎么也渗不进她眸中那抹决然。
“属下领命!”索图抱拳躬身,他垂首的弧度与面对太子时一般无二。
第86章 出宫可她,明明是自己的未婚妻!……
晨光穿透云隙,斑驳地落在宋昭毫无血色的面容上,却像隔了层冰,渗不进半分暖意。
宫墙的朱红被朝阳浸染得愈发艳丽,那颜色刺得人眼底生疼。一阵风吹来,空气中仿佛带着挥之不去的铁锈味。
她突然胃里一阵翻涌,弓身扑向
廊柱,喉间涌上的酸苦混着胆汁溅在青石板上。
若水慌忙拾起狐裘,抖落沾上的尘灰,裹住宋昭单薄的身躯。掌心触到她脊背时,才发觉她整个人都在细微地颤抖。
“世子怎么了?”若水指尖无措地轻拍着她的背,“可是胃腹不舒服?奴婢这就唤人去请王太医……”
“别去!”宋昭五指如钩扣住若水的手腕,狐裘从肩头滑落也顾不得。她喉头滚动两下,勉强挤出一句:“不碍事……或许夜里风大,受了寒气。”
说着,她下意识地伸手抚上小腹。她的月事,好像迟了七日……
午膳的时候,侍女刚揭开鎏金食盒的盖子,蒸鱼的腥气便扑面而来。她猛地捂住嘴,喉间涌上的酸水烧得眼眶发红。打发走侍女,终于忍不住伏在案边干呕起来。
“世子……”若水的声音都在发颤,眼神慌乱地飘向门口,心中隐隐有个答案,却不敢宣之于口。
宋昭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吩咐道:“不许说出去,太子那里……自有我亲自去说!”
若水立即俯首:“奴婢明白。”她将头埋得更低,鬓边珠花轻颤,已然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窗外突然起了风,吹得窗棂砰砰作响。原本明媚的阳光瞬间被吞噬殆尽,厚重的铅云如千钧铁幕沉沉压下,将整座皇城笼罩在一片昏暗中。
檐角的风铃疯狂摇摆,清脆的铃声响彻东宫各个角落,此刻却显得格外刺耳。
天渐渐暗下来,太子却始终未回。殿外银甲森然,铁靴踏过青砖的声响不绝如缕。
宋昭看了一眼沙漏,吩咐若水即刻去一趟御茶房,找方姑姑讨一点黑古茶。
又把安和叫到跟前,嘱咐道:“你现在就去一趟天宸殿,找你干爹延公公,问问巫医在不在,请她抽空来一趟东宫,就说我身子不适。”
安和却忧心忡忡道,“世子,奴婢们都遣出去了,您身边没个得力的人可怎么好?”
宋昭指尖轻抚过案上茶盏,微蹙着眉尖道:“这偌大的凤来阁,还怕寻不着伺候的人?”她抬眸浅笑,“你且快去快回便是。”
将人都打发出去,宋昭立刻回到内室,换上早就备好的侍女宫装,算准了换防的空档,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东宫。
她低着头迂回着朝宫门口走去,掐着时辰,来到与赫连信约定的地点。
……
暮色渐沉,宫墙内外的灯火次第点亮。六部官员踏着散值的钟声列队而出,绯紫官服在暮色中连成一片流动的锦缎。
一辆辆雕鞍马车静候在正阳门外,待主人登车后便扬起轻尘,转瞬隐没在皇城渐深的夜色里。宫门处禁军执戟而立,目送着最后一辆马车辘辘远去,方才缓缓合上厚重的朱漆宫门。
宋昭指尖死死绞着车帘的流苏,透过那一道缝隙,看着巍峨的宫门在暮色中渐渐远去。朱红的宫墙像一道渐渐干涸的血痕,最终消失在转角处。
她忽然觉得胸口发紧,原来自由的味道,竟比想象中更为苦涩。
赫连信抬手将锦帘严实掩好,温热的掌心覆上她微凉的指尖:“阿昭可想好去处?侯府此刻怕是布满眼线……你若回去便是自投罗网。”他眉头微蹙,“此时若回南州,道路结冰出行艰难,实非上策。”
宋昭抬眸,眼底氤氲着未散的雾气:“信哥哥……”唇间呵出的白雾模糊了面容,“我该……往何处去?”
她说出的话软糯无力,一袭藕荷色宫装罗裙裹着纤腰柔弱可欺,凄惶的神情更显楚楚可怜。往日束发的玉冠换作一支银簪松松挽就,几缕碎发垂在耳际,衬得颈侧线条愈发纤细。她眼尾微红,眸光流转间似有秋水潋滟。
赫连信一时怔住,竟与记忆中那个纨绔世子判若两人。
他指尖无意识地攥紧纤细的手指,忽然觉得喉头发紧,原来褪去男装的宋昭,竟是这般……惹人心颤。难怪萧钺不愿意放手,将她囚在东宫高墙之内。
可她,明明是自己的未婚妻!
宋昭忽地倒抽一口冷气,猛地抽回手腕。
赫连信这才惊觉自己失态,慌忙松手,只见那截皓腕上赫然一道紫红勒痕,在雪肤上格外刺目。
“你……”他喉头滚动,指尖悬在半空。那些捆绑的痕迹像毒蛇般盘踞在她腕间,令他心中隐隐作痛,“他竟然……”
“不碍事,旧事不必再提。”宋昭迅速将手腕掩入袖中,袖口垂落间已将那抹瘀痕遮得严严实实。
她指尖摩挲着袖口绣纹,沉声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寻个妥当去处。”忽而又抬眸,眼底闪过一丝急切,“阿宴他……可有消息?”
赫连信垂眸避开她的视线,声音不自觉也沉了几分:“皇城司的暗哨都派出去了。”他顿了顿,终是转头看向她,眸色深沉如墨:“先随我回府可好?”
话落,宋昭身形微滞。车架上的风灯忽明忽暗,透过缝隙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广袖中的指尖无意识蜷缩,将那片绣着缠枝纹的衣料攥出深深褶皱。夜风掠过,吹散她鬓边一缕散落的青丝,也吹乱了眼底那片晦暗不明的情绪。
赫连信目光灼灼地锁住她的双眸,见她羽睫轻颤,终是微不可察地点了头。他唇角这才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墨色……
……
赫连朔身为钦天监-监-□□邸却仅有三进院落。
穿过褪了色的朱漆大门,入眼便是青砖墁地的简朴庭院,几株老梅斜倚墙边,廊下悬着的青铜风铃已有些年头,在风中发出喑哑的声响。
宋昭被安顿在东厢的暖阁里,推开雕花窗棂,正对着赫连信书房外的那道九曲回廊。
夜深时,书房的灯火透过薄纱窗纸,在廊下投下一片朦胧的光晕,偶尔还能听见砚台轻叩的声响。
赫连家府邸虽不显赫,却处处暗藏玄机。青灰墙垣下,总有玄衣护卫按刀而立;回廊转角处,时见劲装身影一闪而过。
就连那看似普通的洒扫老仆,指节间都覆着常年握剑留下的厚茧。
宋昭独居暖阁中,每日自有哑仆按时送来三餐。
那朱漆食盒开合无声,连碗筷碰撞都几不可闻。除却偶尔穿行的仆人,再不见半点人影。
如是几日,阁中寂静得能听见铜漏嘀嗒,恍若与世隔绝。宫墙内隐约的金戈交鸣,那些铁甲踏碎琼瑶的声响,仿佛从未穿透这方被刻意营造的净土。
夜深时,宋昭总会不自觉想起凤来阁,想起东宫,想起萧钺……而后辗转难眠。
她这一走,也不知萧钺会不会降罪若水和安和,她已经尽力调开了他们。还有巫医,她一身医术,想必萧钺也不会为难她……
赫连信这几日非常忙碌,常常夜间方回,又在书房待到天亮。可按照惯例,这个时候,朝堂六部早已封印休沐,只待岁末宫中大宴之祭。
窗外鞭炮声不断,今日便是除夜,大梁有守岁、饮屠苏酒等习俗,另有士庶之家围炉团坐,达旦不寐。①
宫中会设九重岁宴,朱墙内外,千盏宫灯将飞檐斗拱映得金碧辉煌,百官身着吉服鱼贯分列两侧,美味佳肴歌舞升平,君臣共饮,享太平盛世。
暮色初临,赫连府各处廊檐次第亮起茜纱宫灯,连那株老梅枝头都缠上了喜庆的红绸。
宋昭守在暖阁门口,见赫连信一身玄色常服走出书房,便立刻迎了上去。
“大人,这是去宫宴吗?”宋昭行了个福礼,在府内这几日,以免落人口舌,她都是如此称呼。
“大人此去,陛下必亲授玉牒金册,便是天家贵胄,身份自是不同往日,想必也不会再回府中。这暖阁我已叨扰多日,实不该再……”
她话还未说完,却被赫连信一把揽进了怀中,声音里带着夙夜的沙哑:“你安心待着便是,我会派人来接你,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们还未拜堂成亲……”
这时院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打断了赫连信的话,一个清丽的声音响起:“兄长,该出……发了——”声音仿佛被掐断了脖子一般,戛然而止。
宋昭慌忙背过身去,将脸掩在赫连信身后。
赫连瑶一袭胭脂红蹙金裙裾,外罩火狐裘立在那儿,明艳似雪地里的一株红梅。她十指紧紧绞着裘衣领口的璎珞,僵住身子,未敢上前,眼睛里却是化不开的戾气。
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原来那些下人们窃窃私语的传闻竟是真的,兄长院中当真藏着个妙龄女子。她望着那抹仓皇背转的纤影,紧紧咬住了牙关,回身朝身边
的嬷嬷使了个眼色……
赫连信未理会门外的催促,俯身在宋昭耳畔道:“阿昭,你且等等,今夜过后,侯府与你都自由了。”
“那阿宴呢?”宋昭猛地攥住他的袖角,眼中满是期待,“可有消息了?”
赫连信反手握住她颤抖的指尖,“阿宴无事,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拇指轻轻摩挲她腕间还未消去的瘀痕,“等我回来,定让你们团聚。”
宋昭喉头滚动,那个“好”字像碎冰般哽在喉间。
院外忽起一阵急促的铁靴声,再抬眼时,赫连信的玄色身影已融入夜色,唯余老梅枝头缠着的红绸,随风飘荡。
第87章 果然是你太子有令,召世子入宫觐见。……
宋昭怔怔望着赫连信离去的方向,满院喜庆的红绸在风中翻飞,恍惚间与记忆中那袭玄色冕服重叠。
此刻的他,应当立于九重玉阶之上,衮服十二章纹映着烛火,正接受百官朝贺吧……
“姑娘仔细着凉。”小丫鬟捧着暖炉轻声催促,“公子特意嘱咐过……”
宋昭木然转身,锦缎鞋履碾过廊下一枝落梅,眼尾掠过那抹仓皇隐去的红影,唇畔浮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冷笑,如刀尖掠过绸面,转瞬又恢复成完美的平静。
暗处赫连瑶正死死攥着窗棂,丹蔻折断了嵌在雕花木纹里,渗出丝丝殷红。
回到房中,宋昭打发走小丫鬟,换了一身靛蓝色男装,束好最后一缕青丝,木门骤然被撞开,带起的风扑灭了案上烛火。
三个粗使婆子如饿虎般扑来,粗粝的手掌死死捂住她的口鼻,将她死死摁进身后的软榻之上。
赫连瑶踩着满地碎月光踱入,慢条斯理地抚着那枚断甲的指尖。待看清榻上之人后,她忽然轻笑出声:“果然是你。”
她欺身上前,挥手让婆子松开捂住宋昭的手,绢帕拂过略显惨白的脸,“这双眼睛,烧成灰我都认得。”
“赫连瑶……”宋昭奋力挣扎,刚刚绾好的发髻散乱如瀑。
“贱人,我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赫连瑶突然暴起,断裂的指甲狠狠剐过她的下巴,在瓷白的肌肤上拖出一道狰狞血线。
“七年前的上元夜……”她俯身贴近宋昭耳畔,每个字都淬着毒,“怎么就没把你钉死在棺材里呢?你该庆幸有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弟弟。”
宋昭的瞳孔猛地收缩。
赫连瑶的指尖顺着脖颈缓缓下移,突然狠狠收紧,“我该夸你演得好吗?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人人都当你是纨绔,还能迷倒东宫太子的心。”
她突然娇笑起来,声音却冷得像冰。
“宋、世、子?哦不,应该叫你宋……昭……”
她冷笑一声,“女扮男装的滋味如何?”手指掐住纤细的脖颈,在烛光映衬下显出青紫脉络。
“原来是你——”宋昭瞳孔骤然收缩,喉间挤出嘶哑的气音:“竟是你……”破碎的字句混着血沫,终于拼凑出那个尘封七年的真相。
上元夜的刀光、坠落的发冠,还有漫天大雪中一路蜿蜒的血迹,此刻都在赫连瑶染血的指甲下豁然明朗,将七年伪装一寸寸撕开,露出血淋淋的真相。
赫连瑶欣赏着掌下逐渐微弱的挣扎,轻声道:“你以为装死七年,”指甲突然刺入肌肤,“就能逃过命定的劫数?怪就怪你生在忠勇侯府,还与兄长定了亲——”
宋昭喉间溢出一丝腥甜,仍强撑着抬起下巴,染血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诮:“怕是最后一句才是你恨我的原因吧,你喜欢赫连信,却永远不可能嫁给他……”
“今日我若死在这里……”她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间碾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赫连瑶的锦绣裙裾上,“赫连信定然不会放过你……求生不得……”
“呵~”赫连瑶指尖力道忽松,嫌弃地拿帕子去擦裙裾上的血迹,说出的话却像毒蛇吐信般游移:“杀你,不会放过我?”
她阴冷地笑起来,“我怎么舍得让兄长错过这场好戏……”又俯身望向宋昭,“你以为他当真不知七年前那场刺杀?”
赫连瑶忽然贴近,金步摇垂下的珍珠狠狠刮过宋昭的脸颊,“忠勇侯府的债……”她吐息如毒蛇吐信,“总要血、肉、来、偿。”
话音未落,她猛地直起身,指尖钳住宋昭的下巴:“可惜啊……”染血的指甲划过颤抖的眼睑,“这双漂亮的眼睛——”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柄镶红宝石的匕首,“再也看不见明日的太阳了。”
刀尖寒光乍现的刹那,房门突然被撞开,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厮跌跌撞撞扑进来,面如土色。
“小姐!不、不好了——”他嘴角呕出一口血,“院墙外翻进来几十个黑衣鬼面人!”
话音未落,凄厉的惨叫已撕裂夜空。兵刃相接的铮鸣混着濒死的哀号,转眼间便由远及近。小厮眼睛一翻,晕死过去。
宋昭眼底寒光乍现,趁赫连瑶失神的刹那,猛地抬腿横扫。赫连瑶踉跄栽倒时,宋昭已挣脱束缚,反手劈晕两个婆子,最后一个被她掐着脖子掼在柱上,软绵绵滑落在地。
“宋昭,你是装的……”赫连瑶话音未落,颈间陡然一凉。宋昭执剑抵着她咽喉,剑锋在烛火下凝着一线血光。
宋昭俯身,剑尖挑起赫连瑶下巴,眼中尽是睥睨,“若非如此,怎知赫连小姐心思之歹毒,用计之深远呢!”
最后几个字轻如耳语,却让赫连瑶血色尽褪,她却不怒反笑道:“原来你早就谋划好了,故意扮可怜求我兄长将你带出东宫,可惜晚了……”
她狂笑一声,“我若死在你手里,忠勇侯府必将抄家灭族,你和你那个活死人弟弟,以及侯府九族都要给我陪葬,那也值了。”
“你怎知不是太子赢了?”宋昭缓缓道,剑身映出她森冷的笑意,“赫连景裕甫一进京,东宫便得了消息,你们拿什么和太子争?是凭借当年薛皇后遗失的玉佩?还是凭借赫连信不值得推敲的身世?”
“想必你比我更清楚,赫连信的生母到底姓薛还是姓萧?还有你的好祖父赫连景裕,哦不……”宋昭话音一顿,学着赫连瑶的语气道:“应该唤他一声定王殿下才是。”
赫连瑶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挣扎着要爬起来。
宋昭这时剑尖突然往前一送,鲜血顺着剑锋蜿蜒而下,她满意地看着赫连瑶的神情道:“是谁都无妨,今日之后,世上再无赫连信,亦无……赫连氏。”
“你胡说!”赫连瑶握着剑锋,突然癫狂起来,“宫中早有接应,而你父亲便是首当其冲之人,要死,也是你们忠勇侯府先死……”
“哦?”宋昭猛地抽回长剑,看着地上狼狈翻滚的赫连瑶,忽然莞尔,“原来你们拉拢了郑贵妃做内应。”
靴底碾上赫连瑶染血的指尖,“那陛下所中之毒……必然也是赫连氏的手笔,”脚下突然发力,听着骨骼碎裂的脆响,“解药在哪儿?”
她缓缓蹲下,剑锋拍打着赫连瑶惨白的脸:“说出来,饶你不死。”
“你休想!”赫连瑶歇斯底里道:“恨只恨梅园赏雪那日没有杀了你,反让你苟活到今日。”
宋昭眸光一动,“原来赏雪宴那天你便认出了我,又引太子去的梅园偏殿,难怪郑三公子会上钩。可惜啊,他对你一片痴情。”
“一片痴情又怎样,郑三不过一介纨绔,凭何就敢强娶我,还不是因为他姓郑,而我,没有显赫的家族。”
“所以你就敢用媚香浮引对太子下毒?”宋昭问。
赫连瑶矢口否认,“什么媚香浮引,你休要污我。”
宋昭剑锋一挑,寒光掠过赫连瑶惊惶的面容:“你祖父出身太医院,是前陈赫赫有名的太医,因用错了一味药被抄家流放,定王陈绝将你祖父救下藏在了府中,改名换姓赫连景裕,从此与定王形影不离、同榻而眠……”
赫连瑶面如金纸,唇瓣剧烈颤抖着:“胡说……全是胡说八道!”她突然歇斯底里地挣扎起来,发间金簪甩落在地,
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宋昭冷眼看着她癫狂的模样,继续道:“你尽得赫连景裕的真传,又精通陈王室的秘药之术,所以才有了半月散之毒,而后又利用媚香浮引毒害太子,将我诱至偏殿,打算一箭双雕,是也不是?”
“是又如何?”赫连瑶突然仰头大笑,散乱的青丝间露出一双猩红的眼:“永庆帝中的是阎罗笑,无药可解。你与其在这里套解药,不如进宫看看,想必这会儿,梁帝和梁太子都被我兄长斩于阶下。”
“还有你那个瘸了腿的父亲,这会大约吊死在城门上了——”
话音戛然而止,京墨如鬼魅般破窗而入,剑锋上的血珠还在往下滴。他单膝跪地时,檐外恰好传来禁军集结的号角声。
“世子恕罪,属下来迟了。”他抬头瞥见赫连瑶扭曲的笑容,刀刃般的声音割开满室血腥,“侯爷已控制住四门,赫连氏众人已全部伏诛。”
“不!不可能……”赫连瑶疯魔的声音未落,便被京墨一记手刀打晕了过去。
“带她下去,严加看管,暂时留她一条性命,问出解药的下落。”
宋昭这才问起京墨,“阿宴在哪儿?楚楚呢?安全吗?”
京墨抱拳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世子放心,公子与楚楚姑娘已安顿在太子府,左影卫十二时辰轮守。”说完,嘴角嗫嚅了几下,又将话咽了下去。
“怎么了?”宋昭立刻察觉出京墨的异样,“你们在驿站遇袭,是怎么脱险的?可曾受伤?”
“属下无能……”他忽然眼圈发红,“驿站遇袭时,多亏索江的机关弩才得以脱险,但他为护公子的安全,身中一箭……现下在太子府……怕是……”
宋昭的心跟着一沉,“你速去太医院请……不行,现在宫中必然乱着,唐大夫和巫医都在宫中……”
她从荷包中取出两粒护心丸交到京墨手中,“你速去永安堂找几位最好的治伤的大夫,务必保住索江的命。”
“世子,”京墨握着护心丸却迟迟未动,“属下若走了,世子身边没有护卫怎么办。”
“先救索江,我身边有左影卫护着,你快去。”京墨不疑有他,这才安心离去。
宋昭回屋重新换了一套男装,又将发髻重新绾好,打开门,便看到一个黑影立在门前。
“属下左影卫赵影见过世子,太子有令,召世子入宫觐见。”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见赵影沉默不语,宋昭仰起头,看着无边的夜色,终是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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