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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辰时五刻二姑娘。


    是敬佑。


    掌柜的总算从里间出来,不由分说便劈头盖脸地将他骂了一顿,拉着他和那两个官家少年赔礼道歉,点头哈腰。众人见这么无趣,原本留着要听理论的也散了。


    她这才有机会靠到前面去,就听掌柜的说,“是他不懂事,两位爷慧眼识珠,小人刚刚也仔细琢磨了很久,百思不得其解,听两位爷这么指点,一下子就想清楚了。这幅画的确是近世伪造,不是真的。只是小店素来钱货两讫,实在没有退钱的道理。”


    查六爷倨傲地“哼”了声,就在小厮搬来的椅子上坐了。他茶也不喝,翘起二郎腿,懒洋洋地道,“我知道,你们有规矩。我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这么着吧,既然你们不乐意赔钱,就让他赔。这画是从他手上卖给我的,他这么宝贝,一百五十两,他出钱好了。”


    二十两银子,就足够在京城购置一处民宅。


    他哪里有这么多钱。


    掌柜的也很为难,“六爷,您大人有大量,是洪福齐天的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家大业大的,何必费心和他这号人计较?您能赏光来咱们这儿瞧一瞧,看一看,都是我们莫大的荣幸了。”


    掌柜的说着,踢了敬佑一脚,“还杵着干什么?乖觉一点儿,给六爷跪进盏茶,赔个不是,六爷必不是不近人情的人。”


    查六爷此时却冷哼一声,连连摆手,口中道了好几句不敢,阴阳怪气道,“我哪儿敢受进士爷爷的进茶呀?可别,可别,这是折了我的寿了!”


    掌柜的顺坡下驴,咧开嘴笑道,“六爷认得他?”


    查六爷笑道,“哪里敢说认识,说认识怕都攀附了他。他是读圣贤书,讲大道理的人,他是恨不得要救天下人,要让万岁爷去赏识他的人!向我们这种镇日家不学无术、靠着祖辈的荫封过日子的,他瞧不上!”


    查六爷得意地睨他一眼,翘起来的厚底提梁靴,闲闲散散地打着袍脚,似乎是百思不得其解,“当年多威风,多豪气?怎么,天下人不需要你去救了?天下人看着你在这儿卖假货被挨打没一个人来救你?你不是考上了进士吗?你不是很威风吗?你不是满嘴圣贤书吗?到今儿拳头落在你身上,那什么孔夫子、孟夫子,哪一个来救你?”


    掌柜的再想和稀泥,也知道这两人之前结过梁子,不说画的真假,就算它是真的,查六爷也会将它说成假的。


    不为什么,这位爷今儿个在这里闹,压根就不是冲着画来的——是冲着人来的。


    他好心,腆着老脸最后求一次情,“六爷说了这么久,必定是渴了。快给六爷进盏茶,服个软,求一求六爷呀!”


    敬佑抱着那幅画,很平静地说,“虽然画上没有太多题跋,只有一行笔势迥异的题名,但是所钤的印章的确是郗文忠公的私印,其刻法柔中见刚,且此章并不常用,‘同气连枝’,有怀念兄弟之意,文忠公存世书画的题跋中,甚少得见此章。实在没有作伪的必要。”


    查六爷说,“字也不是他写的,章也不常见,更没有什么别的题跋。这样的画,甭说一百五十两,就是五十文,我看都不会看,买都不会买!我看你们荣宝堂是要自砸招牌了,敢把这种来头不明、粗制滥造的画堂而皇之地挂在店里卖,还纵容这种罪人之子在这里胡言乱语,李掌柜,你是真不把我放在眼里,还是把来往的客人们,全都当瞎子了!”


    连朝不愿再听下去。低头将水仙盆上缠着的布拉松了一些,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笑盈盈地说,“好热闹。掌柜的,还做生意不做?”


    李掌柜不动声色,从头至尾打量一遍她的衣装,衣装并非绫罗,只走动之间的气质不似寻常,他原以为是什么显贵人家的使女,再看她怀中用粗布包着的一对明晃晃的仿品水仙盆,便知道要么没什么身家,要么是有钱没眼光的主儿,因此连调子也拿得冷淡倨傲,“姑娘,眼下有贵人在此,不便招待。姑娘若诚心想买,就自行往里头看一看吧。”


    敬佑也见着她了,不由分说皱起眉头便要开口,连朝已率先打断他,一幅很惊讶的样子,“就是为着这幅画吵起来了吗?那必定是很好的画了。我真是不懂,但是我家主十分爱好风雅,掌柜的,这画卖吗?”


    查六爷袖手在边上打量她,看见她抱着的水仙盆,顿时发笑,不屑多说,“哼”了一声,将头扭过去了。


    掌柜的见此情形,也是为难,只好硬着头皮说,“这画如今有主,姑娘如若看好了、相中了,有足够的银钱,有想买的心思,小店愿从中牵线,让二位主顾洽谈。”


    连朝接话说,“不怕在座的笑话。我家主人与我,都并不很懂得这个。如果是要一番言辞,请求这位爷忍痛割爱,我没有这个能耐,我家主人也不愿家里人做这样的事。我在旁边看了许久的热闹,因此想花银子买的,就是这份吵起来的热闹。还要品评一番,再依市断价,那就当我刚才是冒昧地打搅了吧。”


    查六爷原本低头在转大拇哥上的扳指,听她这么说,才略略抬起眼,“买热闹?你一口一个你家主人,你家主人是何方神圣,敢买我查六爷的热闹?”


    连朝朝他行了个宫中样式的蹲安,脆生生道,“六爷,久仰大名。我家主人不愿在外示出名姓,却也听查大人说过六爷的事迹。常说六爷好英雄,有本事,是家里顶顶可指望的人。不说今儿六爷买没买到假画,单说您为了一幅画来打人,这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识趣的人呢,说您是爱画如狂,爱才如命,不懂事的胡唚,就得议论您仗势欺人,徒增许多烦恼。”


    查六爷“呵”笑道,“这么说我就知道你什么本事,去打听打听,这片儿,里里外外,谁敢说我的闲话,谁敢编排我,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她笑得很耐心,“那是自然,四九城里,天子脚下,各路人都活个名号。我想替我家主人买这幅画,看中的就是您六爷为它大打出手。毕竟所谓收藏收藏,就是有人为着它争、它闹,才值钱。我家主人虽然也收古本善珍,但这样有趣的东西,合该让我主人知道,再收入囊中,异日品评,说起这桩趣事,增长自己脸面,这买画的钱,也就买的值当了。”


    边上一直没有说话的人,此时才附耳在查六爷身边嘀咕几句,查六爷原本要发作,听着听着渐渐皱起眉头,又将她仔细打量过两遍,这才不情不愿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这画卖你可以,一百七十两,这事就算了透了,什么趣事不趣事的,不要提了。”


    连朝挑眉,“我真是看不懂这画,您是把画卖给我个人呢,还是卖给我家主人呢?”


    查六爷说,“有什么不一样?”


    她微微地举了举怀里的一对水仙盆,“那自然不一样,学问不一样,出价也不一样。我家主人不在乎雅的俗的,真的假的,买东西也不论贵贱,就爱好听一听市井街坊里的故事新闻,晴雨市价,所以一百七十两,并您今日这段故事,一起卖给我主人,合计起来很上算。”


    她话锋一转,“但是我就不一样了,您也看到了,我就是一替人跑腿的俗人,看不懂真假好坏,看见喜欢的、价格合适的就买,一百七十两卖给我,我真是出不起这个高价。”


    查六爷看了眼旁边跟着的人,见他轻轻摇了摇头,便按捺下性子不耐烦地说,“今儿我就卖给你,你能出多少钱?”


    她歪头想了想,把手竖起来,比划了个“一”字。


    查六爷觉得也能接受,“一百两?”


    她摇了摇头。


    查六爷的眉头都快皱成疙瘩了,“十两?”


    她很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查六爷不可思议,“一两?你告诉我一两银子买这幅画?玩我呢!”


    连朝笑得很苦,耸耸肩,“您知道,买这对水仙盆都花了我五百钱,我这人比较抠搜,没关系,我家主人大方呀!这一两银子还是我尊敬您,不敢扫您的脸,反复斟酌才出的价。想着您是善心肠,热心肠,乐善好施的菩萨。”


    她很有些为难,“您说这画是假的,自然卖不到真的的价钱。所以我至多能给到一两,到街头的担子上,这样的字画,都卖十文五十文一件呢!您要是觉得折辱了,那我给您先赔个不是。我回去告知我家主人,再找您阿玛来重新详谈多少钱买画吧。”


    查六爷一听到“阿玛”两个字,气焰就顿时歇了一半。满腹狐疑地看着她,她倒是笑得很没心没肺,令他在要不要打人和要不要卖画之间反复挣扎,末了两眼一闭,“得,一两就一两。这画卖给你就到此为止了。别给我扯花里胡哨的,你嘴里的主子,我绕着走还不成吗!这画你拿回去,扔了也好烧了也行,垫炕垫桌脚反正怎么都行,把你的嘴塞住了,好吗?”


    她从善如流,掏出一两银子,双手恭敬地递到查六爷手上,笑得人畜无害,妥帖周全,“那自然是好的呀。”


    查六爷看也没看,只觉得晦气,唉声嗐气地拍拍袍子走了。她兀自在后头远送,“六爷您慢走!”


    等人走远了,才转过身,李掌柜已经将画取回,让里头伙计重新装好,另眼看了她数次,微微弯下腰,双手承着画,敬声道,“这是贵客的画。”


    连朝不好意思地笑,“您看,我实在是腾不出手来取画了。”


    她看了眼满身是灰的敬佑,按下心疼,撑起笑说,“既然他这么爱惜画,我看他又面善,便做个顺水的人情,当着掌柜的面,做主送了他吧。掌柜您说,使得不使得?”


    李掌柜揖手道,“我家伙计能得贵客垂青,自然是使得的。”


    连朝听他这么说,也放下心来。又怕刚刚查六爷的人下手没有轻重,真伤到什么要紧的地方,耽搁下去不好。因此笑着看了掌柜一眼,李掌柜会意,便先让敬佑进去了,她这才红着脸说,“掌柜的高瞻远瞩,实不相瞒,我远远地就看见那伙计气度不凡,这才卯着胆子,掺和进这桩事的。”


    李掌柜往里头看了一眼,笑着说晓得的,“我也实不相瞒地告诉姑娘,我正是可怜他是个没落的读书人,才留他在店里帮忙做工。姑娘有眼光,他呀,人品气度都不差,只是谁没有不走运的时候呢?今日姑娘买下这画,说到底就是帮了李某人一个大忙,姑娘有什么李某能帮上忙的,还请万万不要客气。”


    连朝的声音愈发低了些,又找出些碎银子,酝酿半晌才说,“没别的,我这趟出门,实在没带很多银钱。烦请您找个得力的郎中,替他瞧一瞧。就是我今儿的功德。”


    李掌柜推拒几次,才把银子收下,又陆陆续续地说了她许多好话,才肯送她走了。


    折腾这半日,待她回到家的时候,天顶上的太阳已经有了西沉之势,将胡同里柿子树的影子,画成了歪歪斜斜的模样。


    院子里石桌上的茶,都已经不晓得凉过几回。讷讷正张罗着重新敬一杯热的。


    花草树木都显得安静又倦怠,茶叶在盏子里沉沉浮浮,泡久了反倒有些像琥珀,凝结住这不大不小的一院光阴,外面再热闹,仿佛从来不与她们相干。


    先前几位老太太都已经散了,玛玛与一位老翁一起坐在院子里,有时说两句话,有时什么也不说。


    连朝从门上进来,远远地瞧见,恰巧他们一席话刚在沉默里煞尾,那老翁见着她,还觉得不信似的,好半晌才站起来,“二姑娘,你好啊。”


    第62章 辰时六刻人生百事易成灰。


    连朝轻快地迎上去,行了标准的蹲安,显得高兴极了,“孙爷爷!”,“您也好!”


    孙爷爷连连说好,“嗳,你还是管我叫大大吧,这么正经起来,真是听不习惯哪!”


    说罢仔仔细细地将她从头至尾看一遍,混浊的眼中温热,对玛玛说,“二姑娘长大了,又周正,


    又体面!仔细看模样举止,竟很像老一辈里的桂姑奶奶。”


    玛玛含笑在一旁听着,“你都叫起她二姑娘了,还让她胡叫你什么‘大大’”


    孙大大坦然地说,“这不是显年轻么!”


    乍然提起旧人,想要去回想,竟发现也要费些思量。慢腾腾地想了一阵,能记起来的大约只是个熟悉的轮廓,又不好扫了孙达达的兴,便囫囵着说,“是,是有些像。”


    不知道是不是陷入了对故旧的回忆里,两个人之间,毫无征兆地,迎来了熟悉地沉默。


    好在记忆里应该是很热闹的,孙大大又“嗳”了一声,扶着桌沿,不舍地坐下,喃喃地说,“再想来家坐坐,怕就是下辈子的事儿了。”


    玛玛很罕见地,没有如以前一样,回一些应承的吉祥话。图妈妈在一旁,听了轻轻地扭过头。连朝的笑僵在嘴角,定下心神去看孙大大,他已显出龙钟老态,正颤着手,从袖口里找帕子,想要擦一擦浑浊的眼中溢出的浑浊的泪。


    可这个下午实在太稀松平常,连花木、陈设,甚至天光,都与记忆中的一样。她还没有仔细去品咂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是哪里有异样,讷讷已经轻轻地别过脸,朝她招了招手,“苟儿,可不兴老抱着这一对盆子不撒手。进来随我放了,再给孙大大上盏茶。”


    老辈儿里,小孩子管和阿玛一辈的兄弟叫做“大大”,她小时候不懂事,也曾跟着胡乱地叫过几回,听不清是‘大大’还是‘达达’,原以为小孩儿叫错了辈,长辈是要拉下脸子来不高兴,说没规矩的,她被一位姨姥姥狠狠地教训过,因此再叫错的时候特别忐忑,没想到孙爷爷反而很高兴,说不拘怎么叫,都是亲切。


    人没声没响地长大了,记忆里的“孙大大”也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老。今时今日,哪怕没有人提训教导,她也深知,自己不能再叫他“孙大大”了。


    孙大大还穿着记忆里一样的袍子。和记忆里第一次见到他时,好像并没有什么分别。


    他是玛法年轻时的好友,玛法的灵柩运回京城安葬时,他还在苏州,曾说年轻时二人一同漫游,玛法很喜欢苏州的吴江酒,他便雇了车,在苏州买了许多的吴江酒,将它们驮回了京城。


    出发时尚是寒冬,抵达京城时,京城的海棠花都已经开到最盛。他带着故人最爱的酒,买了最新鲜的海棠花,故人的坟茔前,大醉了一场。


    那时年少懵懂,并不觉得他风流。反倒认为他是个很奇怪的人,因此格外地记得他。记得他来往家中时,越过门槛飞扬的绿色袍脚。


    后来他逢年过节,总是不忘到家里来问候。渐渐地她知道,给孙大大请个哪怕不规矩的安,向孙大大问声好,就会有糖吃,还有孙大大绿衣兜里,数不清的、来自天南地北的稀奇玩意。什么虎丘的泥人小像啦、草编的蝈蝈、玉雕的大萝卜,也曾代替玛法,温暖了她很长的一段时光。


    如今他还是穿着一身绿袍,冬天冷所以袍子里惯常会夹棉或者缝缀大毛。孙大大的衣袍很旧了,领边出的风毛都软塌塌的。


    原本鲜艳的袍面也疲老黄化,变成了深浅不一的老绿色,倒像是因为春阳不来,蜷缩在墙角的绿芜与苍苔。


    讷讷还是笑着问他,“对了,孙大大,您还喝酒不喝?”


    孙大大笑着说,“早已经喝不动啦。”


    讷讷说,“好。”便带着连朝,一并往屋里去了。


    照不到很多光的里屋,乍然进去还是有些冷。令她不自觉打了个寒噤。讷讷从屉子里找了许久,才找出来一罐茶叶,又嘱咐她,“盆子搁着,把水烧上吧。”


    她应声好,擦了擦手,便去拿壶烧水,心潮起伏了数次,才敢小心翼翼却故作平常地笑着问讷讷,“今儿是天气好,孙爷爷也过来走动走动。我都好久没见着他了,刚在门上只顾着惊讶,不算失礼吧。讷讷,他看着和从前还是一个样呢。”


    讷讷头也没回地说,“他是来辞路来了。”


    “他不是,还挺硬朗的吗?”


    讷讷说,“人的身体怎么样,谁能比自己更明白呀?趁着还能走得动,拾掇齐整,不算丢人的时候,往有交情的亲朋好友家里走上一回,说说话。把从前冒犯过的事儿赔个不是,做个了结。这辈子多谢款待,再什么见的不见的,就到这里了。”


    她才明白,这是或许她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孙大大’。


    热水很快便烧好,咕噜咕噜地冒着泡。讷讷早已将茶叶放在杯子里,就等着她提壶,老绿色的茶叶在滚水下起伏,舒展,竟也能看见几分盈盈的翠绿。讷讷问她,“你要自己去敬这杯茶吗?”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天色将暮,晚霞把整片天都烧的火红。岑寂的庭院在夕阳的余晖中,仿佛被涂上了一层琥珀色,像是小时候钹子声里,叫卖着的糖葫芦的糖衣。


    一盏茶喝到底,一席话也结束了。


    孙大大率先站起身来,玛玛也跟着站起来,玛玛说,“慢些走,让苟儿送送你。”


    他似乎想起什么,蓦地笑了,“苟儿……这名字还是她玛法给起的吧?老大叫□□,二姑娘叫苟儿。”


    玛玛也笑,“他一辈子都不肯正经地起名。一辈子也没干过什么正经的事儿啊。”


    “那可不能这么说。”孙大大爱怜地拍了拍连朝的肩头,“别看□□不好听,□□就是蟾蜍啊。是招财进宝的蟾蜍,更是月亮里的蟾蜍。它能辟邪,能消灾,能吃害虫。自己能过得富足吉祥,也能把人世间的坏人、不平的事,都辟开消掉,就是个很不错的,有用的人了。


    “至于苟儿,”孙大大垂下眼,充满期待地看着她,“甭嫌这名字念起来草率,要是细究,那真是大有来头。《说文解字》里面讲,‘苟,草也’,它也有姑且、保全的意思。女孩儿家,不要像什么丝萝,只能缠绕乔木而活。这世道上女子活得比男子艰难,那又怎么样?并不是没有依托,就活不下去。他希望这个孙女儿聪明,坚韧,善于保全自己。人世间往往有难以两全的事,能有姑且知足的一颗心,便足以抵挡天下间的不平事。然后像草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每年春天都抽出新芽来。什么艰险,都不能杀尽她。”


    孙大大鼓励地说,“咱们取的虽是最普通的名字,要做最响亮的人。”


    连朝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很轻却很郑重地答应,“好!”


    她送孙大大,止步于二门上。


    不知怎么,她还是很想哭。


    孙大大说,“丫头,留不住,终须去,迎面是阳春。这一去,一定还要买些最醇最香的好酒,再与你玛法好好地喝上一盅,没什么好哭的。”


    人生百事易成灰,新春又递旧春归。


    夕阳下的老人,步子走得不算很稳当了,不过好在步履之间还有一股精神,有一份心气。哪怕容颜颓老,心气总是不会散的。


    她终于还像小时候一样喊他,“孙大大,您回去好好儿的,多保重。”


    孙大大停了很久,还是回过身,朝她扬了扬手。


    等手放下来的时候,太阳就彻底地落到山下面去了。


    晚饭吃得很沉默。玛玛总忧心敬佑没回家吃饭,因此频频地往门外望。老人家经不得乏,白天与家里的客人陪着说话,已是十分耗费精神,用饭也用不进什么,还是图妈妈有预料,提前煨了米粥,也不过只吃了一小碗。


    玛玛的嘴唇,总是有些轻微的发紫。图妈妈伺候她把粥用完了,扶着她进内间歇息。


    连朝陪着讷讷收拾屋子,一时有很多的话想问,刚想开口,又不知道问起来是否突兀,只能先捺下去,转而说,“讷讷辛苦了一日,也早些安置吧。我在宫中当差时,攒了些月钱,宫中主子也曾有赏赐,出宫时每个人都赏了金银与绢帛。手头宽裕,我不想讷讷太辛苦,不如咱们也雇个使


    女来,帮衬着就轻松些。”


    讷讷摆了摆手,“很不必,还是不要太铺张。没有很重的事情,自己亲力亲为,心里踏实些。”


    连朝给她敬了盏茶,讷讷接过,慢慢地坐下来。低头轻轻吹了吹,思绪却飘到很远,“我时常怀念咱们在南边的时光。那时候你阿玛还没有当这么重的差,咱们家的屋子虽小,却一应俱全。禄米虽微,却足够吃饱穿暖。后来到了京城,我总是不习惯。衣食住行都有人伺候,住着敞亮的庭院,戴着华贵的首饰,迎来送往俱是宗亲官眷,每日要操心的事情很多,唯恐有一处不周到。晚上常常睡不好,二更三更便睁着眼,一直到天亮。”


    连朝有些讶然,“这些事,讷讷从未与我说过。”


    “和你说什么呀,你那么小。”讷讷笑着,把茶盏放到一边,“如今不一样,你们都长大了。咱们旗人的姑奶奶和爷们一样能当家,有些事我再出面已经不合适,应该轮到你们来担当了。”


    讷讷见她不说话,便问,“还在想白天的事情吗?”


    她诚实地点了点头。


    讷讷换了一个比较轻松的语气,“你记不记得每年六月,天很热的时候,人们就忙着夏天收稻。上天对人和对稻没什么分别,等到了规定的时候,天就会来收人,想尽办法逃避也无用。一年年,一代代的,就跟那稻子一样,一茬茬地被收割。”


    “你的玛法,玛玛,孙大大。然后是你的阿玛,我,你的舅舅们、叔伯们,再到你的哥哥,你……都是如此。”


    连朝顿了顿,靠着讷讷坐下,讷讷的手握着她的手,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听她说,“我只是觉得,好像太快了一些。又觉得很突然。”


    讷讷爱怜地顺着她的辫子,“不用怕,讷讷在呢。”


    在临近年节的寒风里,万枝凋敝,光秃秃的树枝划破风,会发出尖锐的声音,许是今晚的风吹得格外狠,把一对灯笼都吹得四处乱撞,她依偎在讷讷怀里良久,才努力调整好自己,温声说,“时候不早了,您去睡吧。”


    讷讷说不忙,“我再等等敬佑。这时候还没回来,也没让人给家里报信,我总是不安。”


    连朝说,“有我等着呢。我知道灶上还留了粥和酱菜,等他回来我帮他热热,总能让他吃口热乎的。我早晨听讷讷有咳嗽,不要再坐着经风了,快去睡吧。”


    讷讷迟疑着,点了点头,又嘱咐,“那你注意火,他回来就把大门上落下锁,门户都关好,我怕今晚上会有大风。”


    连朝很耐心地,一一答应着,“知道的。纵我不知道,哥子他也会办好的。”


    在母亲的身影即将消失的那一刻,它还是按捺不住,出声叫住了她,“讷讷,”


    母亲回过头,看见她站在不远处,张了张口,“我想问您,阿玛的事——我回来这些日子,都没有听您提起过。您知道阿玛人在哪里,出了什么事吗?”


    母亲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不仔细看,遥远地,根本看不分明。倒像是外头灯笼歪斜,挥过面庞的残影。安静了片刻,才听见母亲说,“都是因果,不要再去管你阿玛的事了。”


    剩下她一个人,坐在屋里,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地想。


    风声中响起开门的吱呀声。


    她回过神望过去,看见敬佑抱着一幅画轴,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


    第63章 辰时七刻真是太值当了。


    她猜到他应该是白天被打得有些厉害,又怕家里人太担心,所以不敢太亮的时候回来。


    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哪里吃的饭。


    连朝起身去迎他,很是心疼,“玛玛和讷讷都睡了,很不放心你,你怕她们见着心疼,就去门口都请个安吧。图妈妈今晚煨了粥,还在灶上。我去给你盛一碗来,酱菜你吃不吃?”


    敬佑憨厚地点点头,“吃。”


    她满怀心事,给他端粥回来,他已经到两处都请过安了,坐在她刚刚坐着的椅子上,脚边放了个炭盆子,正拿火筷子去夹芋头。


    连朝说,“放着,你不知道在哪里,我来吧。”


    敬佑说好。


    煨得正热的芋头,外头发皱,她等放凉了一点,才用纸包着,轻轻吹去浮灰,掰开来看里头雪白,腾地冒出一股热气。


    她小心地放在一旁的碟子里,见他埋头大口喝粥,叹了口气,“想来是真的没吃东西,挨饿挨到现在吧。”


    敬佑不答反问,“你今天怎么在那里。”


    她说,“你买了那么多水仙,家里盆子不够,讷讷让我去厂甸胡同淘换些水仙盆,谁知道就碰上你了。”


    她的目光看了看他一直护着的画,只是骂他,“还好你不算傻,知道抱着头,护着肚子。看你回来我就放心了,知道你没被打死。”


    敬佑朝她揖手,“多谢姑娘仗义疏财,风尘巨眼,美救英雄。”


    他顿了顿,才说,“我还以为你会问我,就这么宝贝这幅画吗?以为你会怪我没有眼色,明明自己什么都不是,还非要和查六爷对着干。”


    连朝示意他芋头可以吃了,“你当真以为那查六爷是因为买了假画,所以很生气,要来打你泄愤?你还没听出来吗?你之前与他有过节,他是借着画的名头来报仇来了!”


    她冷笑,“□□爷,您能耐不小啊。什么达官显贵都来得罪一回,人活成您这样,真是——”


    “真是太蠢了,是吧?”


    她朝他竖起大拇哥,“真是太值当了!”


    兄妹两个哈哈大笑,笑的时候嘴巴里冒出白气,飘过灯烛,有一种朦胧的可亲。


    她看着他吃芋头,嘱咐他别烫着,又问麻不麻嘴。敬佑也没接着问,反倒是她若有所思,“我猜想他这么着急来讹你们,应该是最近嫖了赌了,手头紧,缺了银子又不敢声张,拿准你们不敢把事情闹大,砸了自己的招牌,所以特地带着人来闹。不信你找人去问问,他这样的闹事,这两天估计还不少呢。”


    敬佑囫囵说,“我想不到那么多。今天有这一回,他以后应该就不会来烦我了。”


    她还想多与他分析利害,听到这里,便识趣地把话止住,只是说,“他是纸皮的老虎,我帮你多留心吧。”


    敬佑将手擦干净,自己把碗碟收到一边,迫不及待地朝她招手,“来,看看这幅画。”


    他们在烛光下,把卷轴徐徐打开,纸张有些泛黄,发出细腻的辉光。上面是斜枝的橘子花,衬着一轮圆月,题跋只有四个字——华枝春满。


    署名流之,一方印鉴,是“同气连枝”。


    敬佑很珍重地看着画,也看着她,“我一直景仰郗文忠公的文章,一直以为读书人需要活成那般,才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君父,更无愧于自己。他的策论,针砭时弊,敢于发声。一生做遍了四方的官,做了许多利国益民的事。这幅画,他们都说是假的,我却觉得是真的。我很喜欢它,通过这笔触,也仿佛见到了其为人。”


    她难得地站在对立面来质疑他,“你因为你坚持的‘真’,被昔日看不起的纨绔刁难,被你牵念向往的世人围观,没有人愿意伸手来帮你,反而觉得你可笑,反而把你当作口头的谈资,甚至冷眼看着拳脚就落在你身上还要叫一声好,”


    她忍不住问,“你读的文章,你所谓的坚持,就是为了这些人吗?”


    敬佑的语气很平和,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大有大道,小有小的偿法。现世因果立见,


    你不就在挺身而出,替我偿道吗。”


    她还想说什么,他却笑着打断她,“看看画吧。”


    连朝仔细地看,一幅画就是一个故事,是遥远的、陌生的人生缩影,笔墨虽然已凝固多年,也会有旧时的温度。


    她说,“同气连枝,是说兄弟之情吗?”


    “我想是兄妹。”


    敬佑说,“记载他有兄一人,妹三人,我也曾见过他与兄弟之间的酬答唱和,所用的印章与这幅画的很不一样,运笔也更刚硬一些。因此许多人认为它只是最低劣的伪作,认为它不值一文钱。”


    “当时查六要买这幅画,我既忐忑又高兴,忐忑的是来买的人居然是他,高兴的是它终于遇到了懂得的人。因此白天抱着这幅画来挨打,我居然也觉得不是很痛。既然所托非人,倒不如不嫁西风。”


    连朝笑了,“难怪他们总觉得你痴傻。”


    敬佑也笑,“与它相对的时候,我常常在想,这是送给谁的呢?家里很投契的姊妹?那想必也是钟灵毓秀的一个人吧?他的三个姊妹,史书上记载的实在很少。也许史书总是不屑于给女人多少笔墨,但是至少因为这幅画,有段故事,有个不凡或者平凡的女子,被记录下来了。”


    “所以今天你救下这幅画,我也很惊喜,觉得一切似乎是命运的安排。我不是很相信神仙,但在有些时候,我觉得人也会灵心一动,可以思接千古。”


    连朝的目光,在画中的那轮明月上停了停,不知想起什么,末了只是说,“既然它最终选择了你,就好好珍惜它。华枝春满,人间月圆,是很好很好的意兆啊。”


    敬佑很郑重地答应,“我会很珍重,直到它离开我,转交到下一个有缘人的手上。但无论如何,画中的期望总是不会变的——愿人间花常常好,月常常圆。”


    屋子里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声。


    她知道玛玛这几夜总睡不好,时而会听见几声咳嗽。因此进屋的时候动静放得格外轻。


    不知为何忽然顿住,在迟疑片刻之后,转过身,借着灯光打开外间的屉子,那张笺纸上暗纹流转,很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并没有因为她的随手抛掷,有半分的恼怒。


    宫用的笺纸与宫外还是很不一样的。


    她之前总是下意识地回避,此时仔细地展开来看,那字迹显得陌生又熟悉,纸上朱砂的钤印还是那么明艳,在行宫福保把它送过来的场景也历历在目,可她想仔细回想皇帝的面容,却实在有些艰难。


    他在纸上写的是《月赋》,那天她被静嫔为难,要在众人面前写点什么来自证清白的时候,写的也是《月赋》。


    真的毫无他念,真的清白吗?


    远方的人啊,音讯被隔绝。分别千万里,共有的只剩明月。


    临风叹息啊,怎么能够停歇。只是路途太过遥远,实在难以跨越。


    她抬起头往窗外看,月亮不偏不倚地照透了菱花窗。


    拿在手里看了许久的一张笺纸,总算被放回故纸堆里,边上还有本显得有些老旧的书。纸张轻轻擦过桌面,低沉得仿佛是一声叹息。


    养心殿的夜,漫长、安静,倒像是御案上砚台里深浓的墨,通天红烛沉沉,龙涎香气氤氲弥散,自鸣钟的指针又转完一圈,皇帝还没有要歇息的意思。


    原先整理奏折的事,一贯是交给她来做的。她初初上手的时候,做得并不是很好,总要他亲自来指点,手把手告诉她,每一本应该依照时间或者朱批的内容,归为什么门类。她常常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并且信誓旦旦地保证下次一定不会做错。


    他那时总以为,下次里有无数个下次,时至今日才后知后觉,这也是她的把戏,其实她通文断字,其实她早就能够做得很好了。


    她在宫中三年,能留下的文字却不是很多。除了那些日日既定的起居记录外,便是她在慈宁宫被贵妃一行人审问,自证清白写的《月赋》,还有临出宫那一日她当着他的面,双手捧上来的《陈情表》,再就是初来御前,他有意让她读书习字,手把手教她抄的《叹逝赋》和《喜雨亭记》。


    可笑的是张张笔法不一。


    仔细看还是有迹可循。


    偏偏他那时甚是自负,所以从未在细枝末节上有很多的留心。


    眼见茶水上的宫人前来换茶,皇帝这两日心气郁结,送的茶改为了三清茶,梅花、佛手、松子仁,彼此调和,平衡浊气。


    赵有良便趁着那宫人低头的间隙,暗暗地比了个手势,自己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东暖阁。


    常泰在外头廊子下等着,外头吹北风,清凌凌地冷。冻得小太监一个劲地搓手,听见里头有响动就忙不迭地缩回手,继续垂首站好。


    赵有良笑了笑,“你就继续搓吧!赶明儿给你安排个搓灯芯的活,”他竖起大拇哥,“你绝对是这个。”


    常泰憨憨地笑,“让师傅您费心替我安排,那我得有多大的脸呀?多谢师傅上回送的暖套,用了之后,手脚便不总是冷冰冰的了。”


    赵有良叹了口气,“这儿,是天底下最高的地方,万岁爷是这儿站得最高的人。所以糊弄不得一点,什么都要见真章。我可怜你们年轻,平日里跪得又多,不在跟前的时候,跪在那里折损自己,充个场面,教谁高兴去啊?别仗着自己有年龄的本钱,就可劲儿作,到老了一身的病,再想好,就是神仙也没法子了!”


    常泰连连附和,“师傅是真心疼我们的。您的话,我们都牢牢地记着呢!”


    常泰因见他脸色不是很好,便试探着问,“天这样晚,又起风。您此时出来,是要办什么差去呢?”


    赵有良不知怎么,反倒叹了口气。仰起一点面,刚好迎上扑簌簌的风声,好一会才说,“没什么差事。最近很清闲。主子爷爱安静,我出来催催你们仔细,今儿茶水上备的什么酒点?”


    常泰忙回,“是建莲红枣汤,最是温养滋补的了。”


    赵有良一边听一边运神,头将将点到一半,“让他们再温一温,主子怹老人家要是歇下了,你们也分着喝一盏。”


    常泰忙说,“我们哪里敢有这样的福气呀!”因听得仔细,小心翼翼地说,“该没有什么大事吧?”


    赵有良没说话,心中反复地斟酌,“只怕要有什么事,好歹都出在这‘连’字儿上。”


    常泰想了想,“您是说,出去了的那一位?”


    不知忽然想到什么,“嘿!师傅,今儿我还听见她的故事了呢!”


    第64章 辰时八刻好得很。


    赵有良似乎都怕了,摆摆手说我不听了,就要折过身往回走,走了两步,还是转过头,招招手让常泰近前来,“你都听着什么了?听谁说的?”


    “出去采买的小冯呀!他起先和那一位认识,”常泰绘声绘色地简要描述了一遍,倒使得赵有良也忍不住感叹,“真好本事的姑娘。我早说过了,你给她搭个台子,她一个人就能给你唱出一场戏来。就算你不给她搭台子,只要她自己个儿想唱,一无所有,她也能用尽所用,唱出个锣鼓喧天的架势来。”


    常泰附和,“可不是,那可是查大人家的小爷,那位也不犯怵,让人家赔了银子又赔了画。”


    赵有良说你懂什么呀,“这叫花别人的银子,给自己听便宜响儿!多上算的买卖,这世上还有谁能做出来?”说着忍不住连连摇头,“好姑娘,天地广了,她的花样就更多了。”


    “那您希望她回来吗?”


    “我?”赵有良顿了顿,笑了,“不希望,她一回来,和顶上那位斗法,我头疼。这样的姑娘,在御前当差,埋没了。她有劲无处使,她又胆大,又聪明,知道借力使力,她一折腾,我就头疼。她跟着顶上那位一起折腾,偏偏顶上那位乐意看她折腾,事后两位在一起把始末合算合算,吃亏的是谁?”


    常泰一脸糊涂,“谁呀?”


    赵有良没好气伸手打了一下他帽檐,“蠢货!不就是我吗!”


    常泰这回是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不过眼下的情局,确实也让人头疼。光对着几个字,几本书,也看不出朵花儿来呀。


    赵有良忽起了个注意,示意他近一些,嘱咐他,“你现在就去,让茶水上送一碗建莲红枣汤来,要莲子多些,由你亲自送进去。主子爷若是叫撤呢,你


    就什么话都别说,主子爷要是要进呢,你就看我的眼色,把方才和我说的新鲜事儿,好好地向主子爷回禀一遍,你只消说那查爷的事儿,至于什么连姑娘断姑娘,主子不问,你一个字都不要多提。”


    常泰办差利索,一刻多钟后,便捧着莲子汤,随赵有良进了东暖阁。


    炕桌上原本摆开的那些纸张,都已经被归整好了,放在一边。忙碌的一天,这里来往许多人,从各地发来的折子都汇聚在这里,方寸的纸面上是四面八方的晴雨。只有在这夜深人静,更漏将残,钟鼓沈沈的时分,皇帝才能挪出片刻,好好地听一听禁城的风声。


    赵有良在御前,什么时候都是带着笑的,此时也是笑着呵下腰,觑着皇帝的神色,“主子,和亲王已经遵旨,将贵太妃请回王府奉养。老主子让瑞儿来传过话,今日已相见了,请万岁爷安心。”


    皇帝说,“知道了,提点好,勿慢待了。”


    “嗻。”


    赵有良顿了顿,顺势说,“万岁爷,茶水上备了建莲红枣汤,最是清火明目的,您进一些吗?”


    皇帝囫囵“唔”了一声,常泰有眼色,连忙双手捧着漆盘往前送,高高地举到头顶,把头低下去,倒教皇帝笑了一下,赵有良掀开盅盖,里头是澄亮的汤,莲子绵密,红枣香甜,皇帝不知想起什么,迟迟没有去伸手,片刻后才如梦初醒一般,慢慢地提匙吃着。


    皇帝问,“外头起风了吧?”


    赵有良说是,“打戌正就开始起风,现下已经没那么厉害了。”


    宫闱下钥后千门深闭,一重又一重,风撞上厚重的宫门,蛮不讲理地吹过门缝,在长街上奔流,把砖石路也吹得坑洼。


    皇帝颔首,“余下的莲子汤,赏值夜的诸宫人分食。”


    内殿的人,跪下去都是悄无声息的,以至皇帝有时很难分辨,站在殿内殿外到底有多少人,何处站着人。


    众人口中齐呼“谢主子赏”,赵有良率先陪笑,“回主子话,回回都依着旧例呢。”


    皇帝便不再说话了。莲子汤到口中,不知为何觉得兴致缺缺,毫无滋味,便随手搁在一边。


    良久,皇帝才说,“以后不要学了。”


    御前进送,都有一套礼仪章程,寻常呈递,只需呵腰,微微低下头即可。想来只有她,初来养心殿的时候,来不及深究什么规矩,磕头时恨不得把头栽到地毯里去,举漆盘时,双手恨不得高捧到皇帝的鼻子前,照她的话来说,这是满心满肺的对万岁爷的尊敬。


    她的话,照常只能听一半。


    那时不觉,笑一笑,竟也就过去了。


    赵有良故意斥道,“叫你学聪明,想在主子跟前挣脸,说个新鲜事儿请主子高兴,结果弄巧成拙,还不快退下去。”


    常泰便立时俯首请罪,“奴才有罪,奴才有罪。”


    皇帝知道他们之间的小把戏,今日不知为何,居然很好性地愿意顺着赵有良的话问下去,“什么新鲜事?说来听听,或可免罪。”


    常泰偷偷看了赵有良一眼,见他是“可”的意思,才敢说,“回主子的话,是奴才今日听专管出宫采买的小冯说的一件趣事。他说今日在厂甸胡同,看见的查侍郎家的六爷,在德古斋门口打人,闹着说从这里买了假画,耀武扬威地非要退钱,还要那伙计跪着赔不是。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位姑娘,碰巧就看中了那幅假画,查六爷起先很瞧不上那姑娘,谁知那姑娘说,她买的不是画,是这画带着的独一份的热闹,一番话让那查六爷消了气焰,原先一百七十两银子的画,被她忽悠到一两,查六爷银子也没得,画也没得,灰溜溜地走了。”


    皇帝听得忍俊不禁,“这是做了极亏本的买卖。”


    赵有良知道,因拜敦的事,皇帝连日气郁,查图阿是倚仗拜敦的蚂蚱,养出来的儿子又是不中用的混账,干出的糊涂事,多少也能让皇帝解颐。


    因此附和道,“钱也空,画也空,市井里的闲话,原本不该传到宫中。你偶听一耳,说来令主子高兴,就是你的无上福气了。”


    皇帝仔细回味,“这一百七十一两银子赔的不是画,是闭上的嘴,是他的名声。市井之间的流言,三日五日,即可消弭,他不想让这事再往上传,不要传到他阿玛耳里,更不要传到那些盯着他们家的言官耳中,被人拿捏把柄,小题大做。谁承想,”


    皇帝蓦地笑了,“还是事与愿违,这么早,这么快地,让朕知道。”


    赵有良连忙说,“万岁爷圣明。”


    皇帝只是看着常泰,“是她吧。”


    她聪明,狡猾,时而刻薄每每善良。


    她有企图,有理想,从来算不上纯粹,也有庸俗的爱好。


    常泰不知如何回答,御前问话,却不可不答,硬着头皮回,“奴才不知。”


    皇帝微微一哂,“不是她的‘事迹’,你们也不会巴巴儿演给朕听。”


    这话不轻不重,教赵有良都吓得跪下一齐请罪。皇帝垂下眼,并没有发话,不知在思忖些什么。好一会子才问,“她到厂甸胡同做什么去了?”


    常泰说,“回主子的话,小冯眼尖,听他说,姑娘出场的时候抱着两个盆子。”


    皇帝面色稍霁,遥想那场面,竟也油然生出几分诚恳地佩服。


    常泰这才卯起胆子继续说,“姑娘花银子买画,最后画也没要,送给那被打的伙计了,还通了银子给掌柜,让他请郎中来看。她还吓跑了一个搭话的人,舍了钱给路过的乞儿。真是善心肠。”


    话这么说,皇帝听着似乎不是很高兴,“长什么模样?”


    常泰没想到万岁爷会问这么刁钻的问题,哪怕他提前找小冯通过气,也不会留心到这一层。他刚刚想露出一点愁眉苦脸,就被赵有良毫不留情地瞪回去了,绞尽脑汁,不得不回,便只好瞎说,“伙计长得……长得好啊!白净的脸,身量也高,说话也利索,不让人,不服软,声音响亮,有力气,肩膀宽阔,黑头发……呃,红嘴巴……”


    “好,”皇帝冷笑一声,“好得很。”


    “朕所赐金银细软,足够她衣食顺遂。她干什么了?岂止是善,她心怀宽广,恨不得大庇天下朱唇白脸的男儿尽欢颜。写的故事是英雄救美,抛下笔镇日美救英雄。你问问她明儿是不是打算开一家济善堂,专门帮助天底下落魄的可怜郎?”


    没人敢回答他,唯有风把浮云都吹散了,月亮就露了出来,柔和的月光洒在纸面上,照亮了她留下的字迹。


    聆皋禽之夕闻,听朔管之秋引……徘徊房露,惆怅阳阿……情纡轸其何托,愬皓月而长歌。


    要是她还在,一定比常泰讲得还要绘声绘色,还要得意,从怀里抱的什么,什么时机上前搭话,再到话语里的讲究,忽悠人她可是行家里手。说不准彼此合计,她又会灵机一动,想出新的法子。


    如今放眼四顾,又能说给谁听呢。


    只有风,不知疲惫地吹过庭院。


    安静的东暖阁,赵有良和常泰大气不敢出。皇帝发作过,汹涌的郁气陡然回落下来,只觉得有旁逸斜出的凄怆悲凉,满腔心气都失了意思。仿佛自己便是书里写的鳏寡孤独。


    赵有良原本以为,皇帝这般,一定会有什么示下,没想到皇帝只是极轻地嘱咐,“不要惊动。”


    “那,要小冯继续留意吗?”


    “她在宫里


    ,受的都是委屈。”皇帝不置可否,极缓地叹了口气,“明天的膳牌,把查图阿的留下。”


    赵有良赶快“嗻”了一声,皇帝便不说话了。


    月光毫无偏差地照在他身上,他仰起头就能看到月亮。


    她在宫外舒展羽翼,阅人无数。过得好,过得有滋有味。


    而他与她,如今所共有的,唯日与月了。


    第65章 巳初饭已茶三啜,隅中粥一盂。


    连吹了两日的风,天越发晴亮,人身上却是冷浸浸的。


    这是彻底往深冬里走,有大毛衣裳的穿大毛衣裳,没大毛衣裳的,也须得换上夹棉的。


    与岑着人来接的马车,就停在门外不起眼的地方。她记着这回事,用蜡纸包了一盆水仙,来接她的人是淳贝勒跟前的四喜,朝她打千儿,她忙还以福礼,四喜便替她拉下脚凳,“姑娘上车吧。”


    原先的恭勤郡王府就在盘儿胡同,离玛法的旧宅不算太远,往来很方便。老郡王过身后兄弟几个袭爵分家,皇帝看着端王的面子上有意抬举他,赐府便赐到了什刹海边上。


    什刹海风光隽秀,离宫中也近,王府的绿琉璃瓦一重接着一重。达官贵人也多爱在此购宅。从柳荫街到后海北边,一大片都是。


    车到这儿走得慢,好在并不停下,耳边渐渐地寂静下来,取代人声的是间杂的鸟鸣,她掀开帘子往外看,院墙内亭台楼阁轩蔚,过阿斯门,便能看见淳贝勒府的正门,三扇大门只开中间一间,朱红门上九行五列门钉齐整,若非重大典仪,来往都不从正门进出。


    车马都止于北山墙。四喜办事利索,无有多话,请她下车,让早就候着的苏拉接过她备的礼,跟在后面。一行人从正中的穿堂门过去,就能望见屏风门。


    早有人在穿堂门前翘首候着,见四喜领她来了,忙迎上去笑道,“姑娘吉祥。奴才是主子跟前的五福,主子从早晨便盼着,可算把姑娘盼来了!”


    连朝便也行了福身,“有劳费心记挂。”


    五福连忙还礼,“姑娘当真是折煞奴才。原本主子将往来会见都推了,留出下午好与姑娘叙话,谁知不巧,午晌时候和亲王、端五阿哥约着一道来与主子品评书画,主子不好拂了他们的好兴致,现在还在书房里陪着说话呢。怠慢了姑娘,当真不该。姑娘不妨先到垂荫堂吃茶,再过片刻主子能抽身了,即刻就来的。”


    连朝道,“未递拜帖,贸然前来,本就不妥。贝勒爷盛情以待,悚惶之至,宾主尽情为好,略等亦是该尽之礼,何来不该一说,烦请引路吧。”


    五福比了比手,亲自在前引路,“主子时常说,姑娘是最最通达不过的人。主子照姑娘喜好,备了茶水点心,特嘱咐奴才,如若姑娘乏闷,领府中各处走一走,散散心也是好的。”


    说话间走过了屏风门,沿着院墙走,映入眼帘的便是极开阔的一间书屋。三间四架硬山造,四面皆是回廊,冰裂纹窗棂,隔扇都嵌云母片,丛竹猗猗,新绿纷纷,庭院前栽种有两株冠盖华茂的西府海棠,正中题匾乃是“垂荫堂”三字,内室悬“静观自得”,左右两边各设一联:石泉春酿酒,松火夜煎茶。


    五福请她在屋内安坐,庭户无声,她一面吃茶,一面细细地打量室内陈设,东边题字“味檗”,西边题字“颐真”,壁书悬琴,不知道是熏的什么香,幽幽地清苦,树影投在墙壁上,朦朦瞳瞳,恍若隔世。


    她一盏茶才吃了几口,听见外头有纷沓的脚步声,便起身往外看。却见几个年轻男子,皆身着出锋的暗团纹便服袍,正有说有笑地要往里头来。


    为首的是淳贝勒,越过门槛就瞧见了她,在疏朗的回廊下,穿着素净的雪青色棉袍,含笑望过来。


    令他有一瞬间的出神,又生出些有归依的慨然。


    或许再多的房舍都可以不要,只消有这一间,只消此处有这个人,哪怕家徒四壁,片瓦遮头,都会让人感觉到心有归处,并非独身于旷野。


    端五爷很煞风景地喊他,“嗨呀!站在那儿干嘛,快进来呀!”


    他这才回过神来,赧然一笑,匆匆地跟上去。


    彼此见过礼,和亲王已率先笑道,“我们并不知他今日有客,适才从宫中回来,新得了万岁爷赐下的《万花春睡图》,十分欣喜,便登门想借看画的由头,讨杯茶吃。谁知他总是心不在焉,刚刚四喜来回话,才知道一早就请了客人。把客人放在一边,那是极大地失礼。因此催他带我们前来,好赔个不是。实在贸然,还请姑娘不要见笑。”


    这位和亲王是先帝幼子,贵太妃所出。在景仁宫学规矩的时候,偶然见过两眼。


    那时他还只是先帝的七阿哥,小翠总爱提起他,说他为人风趣随和,没有染上纨绔习气,进退有度,举止有礼。


    每逢他来景仁宫给贵妃请安,小翠就要念叨一次,长此以往,连朝几乎都能把这段话背下来了。


    连朝回话道,“王爷言重了,来者不分先后,权应事情缓急。您们得了极得意的画,与二三挚友品评,是第一要紧的事。于情于理,我再等一等,都该当的。况且此处有花有竹,有应节的糕果香茗,主家极尽待客之道,并不算慢待。”


    和亲王朗然一笑,端五爷早已将这里间陈设仔细琢磨过一遍了,忿忿不平地抱怨,“这么雅的地方,从没听你说过。打从你开府,我一年来了不下百次——五十次总有的吧?这儿我还是头一回进来呢,可真有你的!”


    淳贝勒与她站在一起,欣然迎着他们的目光,伸手往东间微微比了比,偏过头对她,更是对他们说,“一起看看画吧。”


    御赐的画有黄签题名,展开来看,绢面已经有些泛黄陈旧,亭台错落,几株硕大的海棠正是盛开的时候,崇光袅袅,宛如云霞。屋内的女子正在小睡,帘帷低垂,窗下的小几上,也用花觚养着几枝新折的海棠花。


    和亲王说,“这幅画我求了万岁爷许久,这几日他才肯松口赏我。我知道你府中多植海棠,寻常又喜欢宋人小品,画还没开过,就先叫上老五来你这里了。”


    淳贝勒只顾着看画,嘴上说,“多谢,多谢。”


    “这还算不得什么,我是今儿才知道你家有这样个又雅又妙的地方,更巧的是亭中有两株这么大、这么茂盛的老西府,海棠本无香,西府海棠花开的时候,才隐约可闻得到一点淡香——就是要这若隐若现的淡香才妙。等春盛的时候,在这儿读书也好,吃酒也好,无所事事地消磨光阴也好,约三五好友一起品这幅画更好,那真是人入画中而不觉,俯仰今古,都在这一瞬间。”


    淳贝勒满足地叹了口气,“‘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这真是好雅的画,好雅的景。”


    连朝却轻轻摇了摇头,笑着说,“依我看,这不是绿肥红瘦的海棠,这是将开未开的海棠,所以不会有雨洗之后的水汽与泥土气,是晴天午后蜂蝶成阵的好花香。与其用《如梦令》,何妨用秦观的《海棠春》?”


    她略想一想,慢慢地念,“——晓莺窗外啼声巧,睡未足、把人惊觉。翠被晓寒轻,宝篆沉烟袅,”


    与岑会心一笑,接续上她将要念的词,“宿酲未解双娥报,道别院、笙歌宴早。试问海棠花,昨夜开多少。”


    和亲王与端五爷默契地对视一眼,一个说,“吃好吃好”,一个说,“喝茶喝茶。”


    淳贝勒这才注意到边上还有两个闲得很忙的人,不自在地嗽了一声,


    打起精神说,“主子爱惜赐画成全,幸得同沐天恩,真是荣幸之至。待春来花开,某一定亲发请帖,在这里设宴,花与人同醉,酬谢今日盛情。”


    约一顿春天的饭哪够啊?


    和亲王悄悄给端五爷个颜色,端五爷便立刻会意,义正言辞地说,“三棍子,他这是一片真心向你啊!他犯了那回事,战战兢兢地在老主子、主子跟前请罪,下着大雪天呢,就在那实诚地跪着,是多么地不容易!人被传进去,都做好被劈头盖脸骂一顿的准备了,谁知道主子一言不发给他扔了把刀子,说你自己了断吧。把他吓得跟筛糠一般,那几天就想出家当和尚了!”


    淳贝勒便问,“娘娘已经接回来了吗?”


    和亲王愁眉苦脸地,“昨日才到家,把我好一顿训,就差没送我去见先帝了。不然我干什么马不停蹄上你这来呀?图你的清净,等回去她问起来,知道我是来找你求上进来了,才不会念叨我。”


    端五爷说你不要偏题,“总而言之,这么不受待见的他能从万岁爷那求来这幅画,简直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所以你不光春天要请我们吃饭,今天要请我们吃饭,最好连着三天都包我们的饭,你就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吧?”


    淳贝勒失笑,“今天有要紧的客人。”


    “客人也可以留下来吃饭嘛!”


    还是和亲王有眼色,背地里拉了拉端五爷的袖子,自惭形秽地说,“你们说话,不着急。我知道我是个不受待见的人,在家里额捏嫌我烦,在宫里主子嫌我烦,好不容易在你这里,可能又显得有些多余……”


    他说着一把捞过端五爷的手臂,有种莫名其妙的悲壮,“老五!我们回家吧!这世上就你对我最好!”


    端五爷跟撞鬼似的把他甩开,义正辞严地声明自己的立场,“别介,三棍子,我和他没关系啊,我不认识他。他谁啊他特多余,你放心,我有眼力见儿,一点不多余。”


    淳贝勒抱歉地看了一眼连朝,柔声问,“介意一起用个便饭?”


    连朝道,“家里离不开,略坐一坐就要走了。何况今日来得匆忙,一时添碗加箸的,添上很多麻烦。”


    淳贝勒并不强留,将那一丝遗憾化为扬起的唇角,“不妨事,是我太心急,以后日子还长久着呢。知道你爱吃南边的菜,等新请的厨子来了,再重新下帖子,请长辈们来相聚,想必你就不会推辞了。”


    端五爷厚脸皮地抄着袖子,“反正我是不会推辞。”


    和亲王跟唱相声似的捧哏,“我也不会。我最爱吃饭了,我也爱吃南边菜,我什么都吃。”


    端五爷翻了个白眼,“万岁爷留你吃饭你怎么不吃呢?”


    “那和跟我妈一起吃饭有什么区别啊?举起筷子我都要考量用什么姿势夹哪道菜好,哪道菜要多吃哪道菜要少吃,哪道菜是他赐的吃一口要谢恩……”


    和亲王苦着一张脸,“宫里的饭,真不是那么容易吃的。你可别嘴快说出去,就跟你这么说吧,我在宫里吃饭渴要忍着,屁要憋着,什么时候打了个嗝,不出一天,太后、我妈、你们,保管全知道了,全都要笑话我骂我没规矩呢!”


    淳贝勒只是笑着,不欲让他再继续说下去,便唤四喜和五福,“王爷和五爷总念叨要去看看府中的后花园,你们好生仔细,领二位去逛一逛。按着二位平素的喜好,多备几样菜,晚饭就摆在风泉清听吧。”


    和亲王由衷地说,“这样好!”


    端五爷说,“我寻思你们这一大家子,怎么就爱和风过不去呢。我总听阿玛说,你玛法的旧家里,后花园有个什么风什么亭,”


    淳贝勒说,“风月平分亭。”


    端五爷一拍巴掌,“啊对!风月平分亭,你又在这里弄个什么风泉清听。爱吹风真是一辈一辈,从未断绝。”


    淳贝勒只是很平和地笑了一下。


    四喜和五福领他二人出去了,庭院没重又安静下来。他似乎沉浸在某种不知名的情绪里,低头慢慢把那幅画收好,才对她说,“咱们去那边喝茶说话吧。”


    西边已经生了炭盆,坐在锦褥上不觉得冷,又设了炕。一应都是半新不旧的,与岑反复请她在炕上坐,她才肯坐在右边的炕上,两个人一左一右,各坐一边,中间有个小梅花螺钿炕几,岁月温和,安静得像幅画。


    和他们说了半晌,其实有些累了,他托盏吃一口茶,不急着说话,意料之外地,她没有率先开口,直接问拜敦或她阿玛的事情,这让他感到意料之外的欣喜,笑着说,“你出宫后,变得从容了很多。”


    第66章 巳时二刻你疯了。


    连朝道,“毫无头绪,又耳目闭塞,无能为力,自然着急。如今凡事都可图谋,便不急于一时了。”


    与岑又笑了一下,“屋子怎么样?”


    她回答得很简明,“又俗又雅。”


    淳贝勒微微挑眉,“何出此言?”


    她便说,“海棠与竹林,花红叶绿。只是花也密,叶也细,两头乱纷纷,反而不美。倒不如全植绿竹,或是改竹林为芭蕉,彼此相宜。”


    淳贝勒想了想,“是闲打芭蕉听夜雨,只怕太过凄清。孤枕独眠,不惯起来听。”


    连朝没有继续说下去,“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你这书屋就是太雅了,雅得太纤巧,反而易断。正堂的两联,几乎有飘飘欲仙的志向,可你人在朝堂,身荷圣恩,石泉在哪里,松火在哪里?最多只在心里,”


    她笑他,“心里当真装得下这么多吗?不如该入世就全身入世,该出世就去做个纯纯的隐士,进退之间摇摆不定,心就难自在了。”


    与岑有些慨然,“这些话,也只有你会与我讲。”


    他叹了口气,默契地将话题转了个方向,和她谈起朝堂上的事,“上回见你匆忙,无法细说。他以主持先帝三周年大祭不力的由头,在众人面前斥责了拜敦,罚在先帝灵前跪了一夜。宣布他的罪状固然容易,只是有一便有二,朝堂上的那些蠹虫,有的是手段把自己划到一边,火不烧到自己身上,不烧得久一点,不体现出要烧干净的决心,往后他们保不齐还敢,拜敦之流,层出不穷,就真正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了。”


    连朝说,“所以你们想用我和我阿玛,重新翻黄举的案子?”


    他迟疑片刻,面露难色,“我自始至终,都无意将你牵扯进来。也说过很多次,男人在前朝的算计,与内廷宅院之间的争风吃醋,不可相提并论。你阿玛的事情,不就是个实例?人生的变故说来就来,顷刻之间天翻地覆,我都看在眼里,如何不可怜?”


    与岑的眼中充满悲悯,郑重地看着她,“你放心,我已经帮你筹谋好,你不方便出面的很多时候,让我挡在你前头吧。会有人替你阿玛鸣冤叫屈,我也一定会帮你。这么多的变故、是非,都不是你应该背负的,你应该活得恣意潇洒,无忧无虑,像以前一样。有我在,你不要怕。”


    而她却说,“我为什么会怕呢?”


    “又怎么能,还像以前一样呢。”


    她的声音很沉静,令他有些愕然,她似乎早已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带着些青稚的妹妹了。


    她说,“内廷宅院之间的争斗,和前朝没有分别。男人们断不清家务事,却来营营国政,所用的手段,无非是罗织罪名,滥用刀兵,有什么好怕的?在宫中我也有很多次陷入险境,都是一样的人心谋算,我谁也指望不上,没有人能在危急关头抛却身家性命来救我,即使有一次,下一次又该怎么办?除了自救,我别无他法。”


    “至于我阿玛的是非对错,要去认定他是否清白所花费的代价,除了我与我的家人,没有一个人可靠,也没有一个人有立场。我的讷讷和玛玛久在后宅,我的哥哥已经因为阿玛的事丢了他的功名,所以只能是我,也只有我。我一无所有所以我没什么好怕,我四肢健全,还有去挣扎反抗的机会,谈何可怜?”


    淳贝勒一时哑口无言。


    顿了顿才笑,“是我想得岔了。”


    连朝放眼望去,窗外海棠树有朦胧的影子,如果闭塞耳目,窝在此处,的确像一个世外桃源,“一切都会变的,没有不变的东西。前几天我们在家里挂消寒图,我还在想,‘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这九个字,每天写一笔,该要写多久啊?可是一定会有写完的那一天,海


    棠树也会在春天到来之后重新发芽、抽条、开花。你在这里避世,图清净心,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可是终需要走出去,是吧?”


    他知道她的性子,如果再继续谈论下去,只怕她会把其中的隐曲都说个透彻,真到那时,他几乎不知道以后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面对她,还不如不问,不如不说的好。


    淳贝勒便道,“皇上的确想重审黄举贪墨,你阿玛当年被牵连,冠以伙同搜刮民脂,大肆敛财的罪名。这就是一个好切口。你之前和我说,你偏想试一试,我总瞻前顾后,太过担心。现在看来,畏手畏脚的反倒是我。”


    他笑,“那么,你的办法是什么?”


    “缇萦救父,你听过吗?”


    淳贝勒微微皱眉,“汉文帝时,太仓令淳于意犯律,当处肉刑。其女缇萦一路跟着父亲到长安,上书文帝,希望让自己充为官奴婢来替父抵罪……”


    他说到这里,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你疯了。”


    连朝反倒笑了,很轻松地说,“我没有疯。我想学缇萦的法子,可是单单上书到御前很不够。我要鸣不平,让更多的人知道。要传到朝堂上去,传到御前去,我要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来查问,来重审。要让他们知道,受官家食禄,万民供养,却糊弄作伪,图谋私利,甚至洋洋得意,到头来可笑的是谁。”


    “你有没有想过,”与岑顿了一下,“你的声势越大,你所付出的代价就越大。你有意让市井中多传缇萦救父的故事,你想聚民众之力来和官员对峙,听上去似乎慷慨壮阔,在我眼里,却无异于将自己架在火上炙烤,一旦失算,没有从轻的后果,必然殒身。”


    他看着她,语气不复刚才那样温和,有意加重声调,以提醒她事情的危险。


    他在审视她,哪怕他斟酌许久,几度不忍向她问出这样的话,“你真的万分确定,你的阿玛,就是清白无瑕的吗?”


    在他调入京城的这些时日,他真的没有为权势富贵迷了心窍,真的始终抱朴守志,廉洁奉公,他并非圣贤,他的私欲一次都没有驱使他,收下本不该收的雪花银吗?


    他说,“不牵连很多不相干的人,哪怕出了什么差池,御前、我,都可以尽力去想转圜的办法。你想用天下人的矛指着那些佞臣,同时它也指向你。我扪心自问,都不敢完全保证,我在浊流之中能始终如一。你这么相信你阿玛,可万一他真的有贪墨,哪怕只是一点,世人的口诛笔伐,他们被勾起的毫无理智的愤恨,就会立刻调转头来,把你刺得体无完肤。而你毫无倚仗,到那时你又该怎么办?”


    她似乎回想起什么,原本轻快的笑意凝固在嘴角,却实在显得有些沉重,逼迫她不得不慢慢地低下头去,“我小时跟随阿玛在南边,过了很长一段日子。他很老实,不像他的同僚们,动辄搜刮百姓的钱财,出门前呼后拥,不见金面。”


    “我们从小过得与寻常百姓无异,他们教我们辨识五谷,告诉我们什么时节应该秧什么菜苗,自家成熟的水果、蔬菜,他们从不吝啬,会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起来,在自家菜畦里挑选最新鲜的、长势最好的时令青菜,不辞辛苦地走过泥泞,送来给我们吃。”


    她说,“你千万别以为他们木讷古板,其实他们也在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有谋生愉己的手艺,赵姐姐很年轻,为谋生计,十指翻飞就能打出很好看的络子,什么花样她都能打。吴姨会做竹编,怎么杀青怎么编条,做出来的竹筐又整齐又结实。何伯很会嫁接,每年都想着把这根枝接到那根枝上,有时成了,有时成不了,他也不生气,方圆百里谁家种的花草树木闹虫害,长得不好,找他保准能行。”


    “而严爹爹教我写字,他的笔墨都便宜,可写出来的字是远近闻名的好。你知道我一开始是在哪里学写字吗?是在乡人的葬礼上。”


    天光照亮了她的半边脸,阴影里的半边眉目难辨,“阿玛领我们去吊唁。那里的风俗是红事不请不来,白事不请自来。一家出了事,乡里乡亲都会自发去帮忙。阿玛和讷讷也去,我还小,很无聊,就躲在礼房里看严爹爹写字,他不因为我是女孩子,就觉得女子学写字无用,反而很认真地教我,让我把字写端正,也如我阿玛一样,以后做一个端正的人。”


    “故去的人是他多年的挚友,他为他布置灵堂,写挽联,堂屋前设两个巨大的‘奠’,门上乃是端端正正的‘当大事’三个字。”


    “有一年闹旱灾,死了很多很多人。严爹爹也死了。我都记不起,更不知道,在那样凶险的年月,人命脆弱得像野草,到底最后有没有人,在他的葬礼上,为他郑重地写‘当大事’三个字。”


    “所以我无法相信,也不能相信,我的阿玛在看过、痛恨过、有心无力过,知道官场上动辄千万的金与银足以压死多少条人命之后,也会违背他的本心。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那么就更不应该因为轻飘飘的一句‘涉事’,甚至是‘同伙’,就不清不楚地去死,我会亲手把他送到众人面前,分条捋析,让天下人去杀他。”


    这么这么多可爱的人,在他们慷慨无私的爱与关怀里,才有了如今眼前的她。


    他忽然觉察到一丝难堪的狭隘,或许是他自己,又或许是这间精心打造的屋舍。


    他本来想在此澄心明智,此时此刻却觉得那故作古朴的陈设都是精心雕琢,俗到了极致。更遑论正厅悬挂的楹联,显得多么地虚伪。


    显贵高宦们眼中所见的山水,是“深谷卧云霞”,可实际上走出这里,放眼望去,多的是“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多的是“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淳贝勒轻轻地叹了口气,别过眼,觉得眼中有些酸涩。


    盏中的茶汤因为长久浸泡,呈现出疲惫的老绿色,茶已经凉了很久了。


    最后的最后,他终于说,“那就去做你想做的吧。我不能保证,时局所迫下会不会舍你,但我向你保证,我会穷尽我所能,站在你身后。”


    她一如既往地笑,“明天我会在来宾楼讲《缇萦救父》,你要是想帮我,就使人来抓我吧。”


    “纵然我不来,也会有别人来,是吗?”


    “是啊。”她语调轻快,“与其被别人抓,不如让你的人抓,至少有面子一点。”


    他却没有笑的心情,声音很轻,“你放心。”


    无论如何,我会保护你。


    直到我不能再保护你。


    “如果真的舍弃了你,我也不会是从前的我。”


    第67章 巳时三刻感悟驰情,思我所钦。


    她辞别他,出庭院来,他原本执意要亲自送她,被她婉言回绝了,与岑问她,“知道怎么走吗?”


    她答,“有印象,你打发人领那两位贵客去逛园子,算到现在也有一会了。来见我本就是慢待他们,要是他们逛一圈回来没见到人,茶也没一口吃,岂不是太失礼了。脚下的路,我有分寸的。”


    与岑失笑,顿住步子,知道自己再怎样不放心,也不必送了。便道,“那我叫个人送送你,你怎么回去?这儿离盘儿胡同可不近,总得套辆车再走吧?”


    连朝微微低头,“多谢。”


    “好好儿走啊,大胆地走。”他凝视着她,不知道透过她看见了谁,“不要怕。”


    她回以如常的笑,“你也是。”


    她的目光越过他,落到了匾额上,不觉吟,“‘轻车迅迈,息彼长林。春木载荣,布叶垂阴’。”


    他默契地笑,“‘习习谷风,吹我素琴。交交黄鸟,顾俦弄音。感悟驰情,思我所钦。’”


    我们轻车疾驰,出行停歇在树林边。


    春日的树木郁郁葱葱,枝叶舒展投下浓荫。


    山风习习,吹过我素朴的琴弦。


    鸟鸣交交,我会永远思念我仰慕的人。


    他在她转过身要走的时候,忽然叫住了她


    ,“苟儿,”


    她果然还是一副恼怒至极的样子,回头张口就要叫他“三棍子”,和记忆中的人别无二致。


    他释怀地笑了,“春天的时候,这两颗海棠树都会开花。”


    这里会有春风,会有很好听的鸟鸣,蜂狂蝶浪,万事万物都沉浸在春天的无边欣喜里。


    “花开的时候,你会来吧?”


    她愣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


    一路往前走,穿过屏风门,迎面站着个人,想来已经等了有一会了。


    和亲王站在原地,远远就看见她,朝她身后跟着的小厮点了点头,那小厮便识趣地退到一边去了。和亲王叫住她,很温柔地问她,“你就是连朝吧?”


    语气沉静,与之前在垂荫堂和端五爷一起骗饭的,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连朝有些讶然,不过很好地掩藏下这些情绪,在他端详的目光里坦然点头,“是。”


    他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多谢。”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王爷是为了今天的饭谢我吗?还是因为今天的画谢我?或是明年春天的饭谢我?”


    和亲王不觉也笑出声,“都是。我听额捏提起过你,如今她从园子里回来了,若能相见,她一定会很高兴。”


    连朝答,“改日一定去拜见贵太妃。”


    和亲王“嗯”了一声,“我还常常听小翠提起你。”


    骤然提起这个名字,那些沉寂的岁月又再度卷入脑海,在慈宁花园的点点滴滴,在慈宁宫她所见到的坚韧,甚至在景仁宫,初入宫闱的好奇、忐忑,喁喁夜语——以前总觉得紫禁城的夜太长,怎么数也数不完似的,站在时间的这一头回望,才惊觉节序逝去如斯,先帝崩逝,都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她不觉说,“在景仁宫学规矩的时候,她也常向我提起您。”


    和亲王笑了笑,“想必先帝去世后,她就再也没有提过我了吧?”


    他从她的沉默里读出确切的答案,几多慨然,都化为一声清浅的叹息,“我的确不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我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我苦心盘算,留恋过去,害怕失去也害怕被否定。她让我变得不一样,可我到底辜负她。”


    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我们都被放出宫了。”


    “我思量了千百次,每每想与这件事撇清关系,最终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他很坦诚,又似乎带着些自嘲,“一个出身相似,年龄相仿的兄弟,在寻常人家或许是可堪倚靠的臂膀,可是在我们这样的人家,反倒成了不得不留神的掣肘。”


    “先帝驾崩得突然,又是深夜口授遗诏,由端亲王在御榻前传先帝遗命,嗣天子登极后的第一道口谕便是封我为亲王。我深知‘和’的意思,牢记在心不敢有违。当年的情局,不得不小心警惕,宫里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人有那么多副口舌。口舌之间最易生事,于青萍之末掀起大风,动摇朝堂,所以不可不慎之又慎,必须将你们留在宫中。”


    “我说了这么多不可不,不得不,却无法说一句抱歉。天底下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但是我还是想向你说一句多谢。多谢你有小翠,也多谢小翠有你。”


    “我也很感谢有她。”


    她顿了顿,补充,“我们都很感谢能够有她。”


    “你们都叫她小翠。”年轻的亲王,眼底有极淡的和煦,在话语停滞的片刻,他忽然不愿再往下说了,只是很好地收敛起笑容,如往常待人接物一样,把一些不轻易流露出来的情绪小心收藏,“她的名字很好听。她是一个很好的人。”


    没有太多的话说,和亲王朝她颔首致意,彼此便往两个方向走了。连朝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日光下重重回廊里的人,蓦地想起贵妃的那句话,想起和亲王那位骤然“怀娠”的侧福晋,与她们也是同一批入宫的秀女。如果没有这样一件昭示荒唐却又不犯朝政的事,很多人并不能轻易地全身而退。


    人与人之前的千丝万缕,恩也好怨也好,痛快与痛恨也罢,本来就算不清、道不明。


    她觉得心绪复杂,最终千般万般的欲言又止,都成了迢迢风中的不了了之。


    刚上盆的水仙,隔一两日就要换一次水,她回家的时候,玛玛正在做这件事。


    她把袖子卷起来,就跟着玛玛一起换盆。玛玛换得慢,盛些新水来,就要缓口气。她笑着从屋里给她搬了把椅子,扶她好好坐下,“我来吧。我瞧您这两天嘴唇都有些发乌,夜里睡觉,一夜都得坐起来两回。这些事既然我在家里,还是让我来吧。”


    玛玛就着她的手坐下,一面嘱咐,“别看这事细,做起来也得留心。那些没剥干净的外皮,不加留意泡在水中便会腐烂。怠懒了一天,往后垒在手头的活就会越积越多。”


    她一一答应知道了,坐在小杌子上仔细挑拣。冬天,年关将近,又是晴天。天空浮云飞絮,散漫无涯。太阳西偏照在墙上,手头的活计松泛,不想做了就撂开手,看一看天气。天渐渐地暗下来了,再晚一点,抬起头能看见天幕上的银灰色月亮。


    她和玛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家常。无非是落在口头的相聚与离散,人生的无常。玛玛从不过问她在宫中的故事,至多只是问一句,吃得好不好,睡得稳不稳,她回答吃得好,睡得香,玛玛就笑着点一点头,说,“那就好。”


    有时也会频频往门口张望,算着时辰,“再过一刻钟,你哥哥就到家了。”


    然而敬佑今天回来得比往常要早。


    他朝玛玛问过好,又进屋里给讷讷请安,才换了身衣服出来,顺手带了把板凳,和连朝一起坐在阶下整理水仙花。


    老太太知道他们兄妹俩,每逢在一起就有话说。好在看见他平安回来便算放心,略坐了坐就回屋里去了。敬佑与连朝要站起来送她,老太太摆摆手说不必,“你们继续说话。”


    敬佑这才压低声音告诉她,“你猜怎么着,今天有件稀奇事。前脚李掌柜带了郎中过来,非要给我看看伤到哪儿了,后脚查衡德居然带着人来赔礼道歉,说以后是死活不敢招惹我了——你说这叫什么事?”


    连朝面色未动,只是剥水仙皮的手顿了顿,很平和地问,“什么郎中?李掌柜亲自给你请的么?查六爷这回来说什么了?原话是什么?”


    敬佑挠挠头,倒被她看了一眼,“记着剥完了之后千万要洗手,别觉得新鲜就往伤口揩两把,有毒的。”


    敬佑说知道了,皱起眉,“你怎么变得和玛玛一样,这里那里都要念叨上两句。”说罢又把那查六爷的模样学给她看,“他就带了好大一路人,刚进门就直呼要找我,还非要把场面摆到外面去。我纳闷这是做什么,他又是作揖又是要下跪,口中说什么,‘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您背后的通天巨手。往后是死活也不敢招惹您了,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一回,甭说是一张两张画,那都不是事,多少银子都成,这事可千万别往外闹了’,又问我认不认识那天买画的姑娘,我说不认得,指不定他又要打听你,我得想法子让他绝了这个心思,别坑到你身上还不晓信。”


    “背后的通天巨手……”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不知怎么地,露出自嘲的笑,仿佛并没有因为立见的因果感到很高兴,心尖微微发麻,不觉抬起头,想要望到禁城,才发现禁城实在太高也太远,看得见浮云,看得见日月,可就算极力抬起头去看,也很难看到钟鼓遥遥的紫禁城。


    敬佑问她,“你在看什么呢?”


    连朝低下头,认真地挖去水仙球上的褐皮,“没看什么。”


    剥了会子,“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儿。”她没头没脑地说。


    敬佑百思不得其解,“你说他图什么?一夜之间作了五百场自省,打了自己五百个耳刮子觉得自己个儿真是个王八蛋?不可能吧?”


    “郎


    中不是李掌柜好心给你请的。”


    敬佑“啊”了一声,连朝笑了笑,“他要是真心怕你出事,那天前脚查六爷走,后脚就会去请了。更不会非要看看你伤到哪儿,收多少钱办多少事。仔细检查你的伤势,把你提早放回来,你想想,他多亏钱哪。前几天闹一场亏了名声,今天请郎中又亏钱,大善人才做这样的事。”


    敬佑摸摸鼻子,“话也不能这么说。”


    连朝打断他,很笃定地说,“这世道就是这么说话。”


    第68章 巳时四刻来不及了。


    敬佑笑着问她,“那你说说,是哪个大善人又帮我惩治了查衡德,又巴巴儿让郎中来给我治病来?莫非也和你一样,是看热闹看得义愤填膺,要为我讨一个公道?你出来解围,因为你是我亲妹子。如你所言,这世道各人走各人的门前路,这位‘巨手’先生,来管我们家的事,说不准还是一家人呢。”


    连朝故意甩两下手,“我没说过啊,你别瞎说!早知道那天不出头也不替你留饭了,你就被打吧,回来饿着肚子被玛玛讷讷看见了,两个心疼的,一个图妈妈看不得你受委屈,在旁边哭天抹泪的。你哄了这个落下那个,到时候你就知道你妹子好也不好了。”


    敬佑忙着去躲她甩出来的水珠,口中忙不迭,“你哪里不好,你天下第一好!”


    果然图妈妈在屋里喊,“旁边有毛巾把子擦手呢,敬大爷,可别欺负你妹妹。她与你顽笑呢。”


    两个人你瞪我,我瞪你,瞪了半天也没瞪出个所以然来,掌不住都笑了,敬佑摇头晃脑地把洗干净的花盆搬过来,“上盆吧,一盆别放多了。”


    他这回买的水仙很大,一盆放三到四个,都很挤了。风吹得手臂有些冷,好在干了些活并不觉得,掌心又红又热,敬佑嘱咐她,“你别埋头理它们,放着我来吧。吹两下风,受冻都不知道。喉咙痛起来,喷嚏打起来,多难受啊。”


    连朝觉得很诧异,“你今天怎么了?怎么突然良心发现,不会被查六爷恭维傻了吧?”


    敬佑白了她一眼,“我话还没说完呢。我说你一病了,这家里就我一个人来做事儿了。那多苦啊,跑里跑外的。不行,绝对不行。”


    连朝一口气上不来,“你果然还是我的亲哥。”


    敬佑很骄傲,“如假包换!假的你也换不了。”


    “你说这话就等着阿玛打你吧!”她提起阿玛,语气有些生涩,便继续低头默不作声地放水仙,三五颗码在一起,放在水仙盆里,也就是前几日需要勤谨一点,注意什么时候应该挪动,每天都要换一次水,等慢慢低下头绿叶长出来,冒出花剑,反而不用怎样费神了。


    敬佑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只是不好开口。斟酌片刻还是说,“之前玛玛托人打听过,然而辗转无果。讷讷从来不提,我又怎么敢提。总之你放心,我会盯着这件事的。”


    她闷闷地说,“他现在人在刑部大牢。”


    敬佑往里面看了一眼,确定没有人,才坐得离她更近了些,“你从哪里打听来的?宫中吗?”


    “是。”连朝点头,“因为牵涉到黄举贪墨案,所以一同被收押问罪,如果没有意外,划在明年秋决。”


    敬佑神情复杂,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她自顾自地说,“我一直想为他鸣不平。伏阙上书也好,以命抵命也罢。都可以。只要他真的没做过,只要他真的有冤屈。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们,是因为我不想把你们也牵连进去。成与不成,最后都可以把过错划给我一个人。”


    敬佑说,“让我来做这件事吧。”


    “你不可以。”她说,“大家都喜欢纯粹干净的人,有一丁点的私欲都可能会成为被指摘的污点。家里可以有一个不懂事且莽撞的女儿,却不能有一个为了自己的前程救父亲的儿子。”


    敬佑打断她,“我不认为这二者有什么不一样。我之前也想过,只是苦于打听不到消息。现在你告诉我了,我可以上控,一层一层到刑部,请求重新审理。我可以搜集证据,向都察院京控,甚至叩阍,去都统衙门申诉,我还可以写冤单,我都可以。”


    “来不及了。”她语气很冷静,“宫中想惩办拜敦,就在这几天。如你所言,我们去哪里找证据?我们没有证据。去南边找到以前受过阿玛恩惠的人,请他们做保人?那需要多久,他们愿意抛下一切来吗?还是逐级递状,请求重审?官官相护,要是真的能做到,阿玛何至于被卷入此案,不得翻身?再拖延下去,等到官府腊月封印,想有现在的局面,就很难了。”


    “你也知道,我们没有证据。”


    连朝说,“所以这件事需要我来做,没有证据就是最好的证据。人证物证都有变数,用钱可买,用利可胁。于我而言,最坏不过是以命换命,他们真的有手段置我于死地,就更别想轻而易举地揭过这件事情。既然定罪靠的是一张嘴,那么平反就靠我这张嘴吧。”


    敬佑冷笑,“宫中想惩办拜敦,为什么不直接下旨斥免。兜转一圈,要把你搭进去,我看把你放出宫,说不定就是为了哄你做这件事。当官的不把人命当命看,自己的命却宝贝得很,这算什么?”


    “因为他要脸。”


    连朝不知怎么,忽然笑了,“拜敦是先帝的宠臣、近臣。当今克承大统,无缘无故拿先帝的忠臣开刀,会有多少流言说他得位不正,不肖忘本?可是如今是拜敦忘本在先,是他总理先帝祭祀不力,再去牵一发动全身,就十分地名正言顺了。”


    “名正言顺,”她说着居然还品咂了一下,“不就是你们这些倡导孔孟之道的文人弄出来的。”


    敬佑并没有因为她的打趣而松动,“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打听到明天有一家会讲《缇萦救父》,我就到那里去。大家都爱看热闹,我就借着这股热闹,把事情闹大,让民愤闹到刑部,在百姓的眼皮子底下一板一眼地办事,甚至闹到御前,自然可以重审。”


    “你知道这件事的后果会是什么?”敬佑肃然,显然不是在和她开玩笑,“这是越级上报,何况你还是女子。你没有人脉也没有时机,你了解当今吗?更遑论与他谋皮,无异于与虎谋皮。比起你说的闹到御前,轻而易举地给你定个罪名让你死,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她了解皇帝吗?


    这话在她脑海里浮沉,其实她从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无论是在行宫,还是在木兰,他们似乎都配合得很好。哪怕在宫外,除了皇帝对查图阿的施压,谁还能让横行京城的查六爷屁滚尿流地来道歉呢?


    她一面在口中拒绝着这些偏袒,一面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些偏袒带来的方便。


    所以刚刚听到敬佑的话时,她忽然觉得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甚至可笑。


    又或许这其实很公平。


    他利用过她,她也可以利用他。至于到底谁被谁动摇得多一些,是不是心甘情愿,谁会最终向谁服软,如果不是因为利益的让步而服软,还会因为什么呢?


    因为从未在口中说过的真心吗?


    她不想去细想,却无意识地让自己信任。


    因为之前很多次,他于她而言都是可以信任的。


    哪怕不用说,都知道彼此心里到底在盘算下一步要怎么走。怎么配合,才能事半功倍,一击


    即中。


    于是她只能这样宽慰敬佑,“会没事的。”


    敬佑撇撇嘴,眉头紧锁,还想再说什么,她已经率先打断他,笑着说,“不必劝我。我想去做。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我只需要你告诉我,你也相信阿玛是清白的吗?”


    敬佑神色复杂,“我的向往,很大一部分,源自于阿玛。是他身体力行地教我应当做一个怎样的人。在南边那么多年,他怎样为官,我们、四邻百姓都看在眼里。如果只是因为进京,轻而易举就迷了他的眼睛、蒙了他的心智,那我会觉得人世间的一切都不可相信。”


    “我也这么想。”她笑了,“所以这么做,不单单是为他,是为了他教会我们的、让我们相信的东西。为了证明我们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事情是对的。如果这些都坍塌,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敬佑欲言又止,她拉着他的袖子,小声说,“答应我,这件事就我们两个知道。不然我看不起你一辈子,□□爷。”


    敬佑咕哝,“我要你看得起么,苟姑娘。”


    图妈妈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来吃饭啦!”


    两个人彼此对视一眼,都异口同声地应承,“来了!”


    惊堂木在桌上重重地一拍,却压不住底下的议论纷纷。


    有不少人指指点点,“怎么今日来讲的是个女子?”


    “女子哪里能说书?”


    “她能说得好么?要么还是不听了吧?”


    面对这么多人,各种各样的声音,大多是怀疑的、轻蔑的、甚至嘲笑,甚至有人扬言要把她赶下来。


    她清了清嗓子,不卑不亢地说,“诸位,诸位。请稍安勿躁。这本《缇萦救父》,是我所写。今日冒昧请求店家,让我来为诸位讲这段故事,剖白我的隐情。诸公若觉得我讲得不好听,没意思,这一场里诸位的茶钱,请让我来出。”


    嬉笑鄙夷声仍然不觉,有些人不耐烦已经走了,她固执地再度敲响了惊堂木,开始念开场诗,“长安雨雪何绵绵,孝女冲寒叩玉阍。不是缇萦肝胆烈,人间哪得废肉刑?”


    第69章 巳时五刻为什么不理?


    她故意停顿一下,拉起长长的声调,“话说大汉文帝年间,山东临淄地界有个妙手仁医,名唤淳于意,表字仓公。此人生性刚直,悬壶济世,从不弃贫嫌贱。这日齐王府三公子得了怪症,差人抬着珠宝金银来请,淳于意却道,‘公子不过是酒色伤身,等候三日。’却撂下来使,径自往贫民窟去了。”


    有已经坐下的,应和,“好郎中,真好郎中!”


    她露出惨然的神色,“谁知这一拒,便种下祸根。不过月旬,京兆尹府衙门忽来锁拿,说淳于意故意用虎狼药谋害人命,来告者正是那齐王府的长史,高堂之上,公正廉明,将淳于意押解到了长安城。”


    她停顿有序,绘声绘色,不似旁的说书先生,只顾着用现成的套话来敷衍人,她的目光在场下人里面逡巡,语气抑扬,仿佛自己就是那戏中人,“淳于意冷笑三声,对天感叹,‘某行医三十载,活人无数,今日方知,人心不如权势!某所救之人,今日无一人来救某,某所学之术,今日倒成了来杀某的利刃!’”


    座下感叹连连,却没有多少人敢大声说话,有些害怕担事,早就趁人不注意,偷偷地溜走了。


    敲了几声鼓,她继续往下讲,“且说淳于意膝下有五女,最幼者名唤缇萦,年方十四。淳于意被押走时,望着家中儿女,仰天长叹,‘某家中五个孩子,没有一个男儿,到了危急时刻,又有何用?’话未说完,小女儿咬破朱唇,口中说,‘女儿如何?便是用爹爹的续命针,扎神阙、透命门,也要留爹爹活路!’竟是一路不辞辛苦,随父亲到了长安城。”


    台下唏嘘一片。


    “说那淳于公到得刑场,刽子手举起白晃晃的鬼头刀,旌旗阵阵,烈酒冥冥。一道朱红令箭,就要落到地上。满场朱紫俱震,忽闻马蹄裂空……”


    她说到这里,有意不说了,满堂寂静,竟然听不见一点杂声。惟有外面闹市纷纷,里头的人仿佛都站在刑场上,看见那满身血污的淳于意,即将丧命于鬼头刀下,连朝将惊堂木重重地一拍,“原是那缇萦连夜血书的陈情表,送到了未央宫。”


    “好啊!好!”


    “生有此女,与生男无异啊!”


    一阵鼓点渐促,她的声音也变得如泣如诉,“那缇萦道,妾的父亲曾多年为官,齐中都称赞他为人廉洁平正,后来弃官从医,救死扶伤,自认为没有过错之处。如今按照律法,妾的父亲应当获罪受刑。妾父有冤,谁能明鉴?苍天有眼,谁能明鉴?”


    “死去的人不可复生,受过刑的人不能重新长出肢体。一旦手起刀落,他想要改过,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若是原本无罪,无辜受到牵连,刑罚已下,如同出弓之箭,怎样也不能回头。妾一介微末女流,别无所长,只知道一点这样的道理,妾愿意没为官婢,替父亲赎罪,好让他自新。”


    鼓点慢慢地缓下来。


    “文帝看了这封陈情,十分触动,不免也滚落泪来,赞叹此女,万岁陛下口中说,‘好一个肉刑一施,万世难补!速传旨,淳于意免罪,着即修订刑律,废除肉刑!’”


    铜磬声响起,缓慢,悠长。她念完了下场诗:“这正是,孝心直贯斗牛寒,蝼蚁竟能撼泰山。莫道裙钗无胆气,未央宫上月姗姗。”


    座中有人调笑着问她,“姑娘说书,说得好。可我觉得还差一点儿,所以大伙的茶钱,姑娘还包不包了?”


    连朝愣了一下,说,“包的。”


    原本还沉闷的氛围,瞬间松泛了起来。不少人笑着啐他,“甭听他的,他跟你贫呢!”


    有人感叹,“我听了这么多回说书,台上的人自己讲自己的,台下的人各听各的。难得觉得感同身受,恨不得也跳到场上去,分辩个明白。”


    连朝在短暂的时间里,整理好自己的思绪,趁众人说话的间隙,她将声音往上提了提,眼中含泪,“诸位,戏文不是凭空捏造,而是确有其事。这样的事情,不仅西汉有,东汉有,隋唐有,到了咱们这一朝,也屡见不鲜。小女子虽唱的是前朝故事,想诉的却是这古今同悲的一桩冤!”


    “我冒昧地想写《缇萦救父》的故事,就是因为我的阿玛也遭遇过这样的事。他在南边为官时,衣食住行与百姓无异,想民所想,忧民所忧。每逢荒年,为了赈济灾民,将官仓余粮全部发放,自己以萝卜干佐米饭充饥。离任来京,钱粮清楚,并无亏空。谁知祸从天降,无端被卷入黄学士贪墨案,收押刑部,三载有余。身为女儿,不能无用。但是我走投无路,只能寄希于此。列位!”


    她哽咽着,“当年缇萦能上书御前,今朝太平治世,万岁治隆唐宋,德比尧舜,难道听不见民间的苦与难?天下这样的不平事,难道只有我家门前这一桩?今日你我一言不发,来日奸臣贼佞坑害到自己家中,又指望谁能站出来为自己求个公正?今日之京城,难道也缺仗义之人吗?”


    她话音刚落,便自外进来一群兵丁,将里外团团围住,为首的副指挥迎面喝道,“来人!此女在市井中煽风点火,意图不轨,给我拿下收押!”


    粗糙的绳子,将她的手捆紧,明明今天天气很好,可是从屋里往外看,什么也看不清楚,一片花白,撞入眼帘……


    耳畔的厉喝还在继续,“此乃罪女,谁容许她在此鼓吹谋逆?将余下一干人等,一并收押,听候发落!”


    一团布不由分说塞进她嘴里,让她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芸芸地,面面相觑的人们。


    霎时觉得不知道刚刚缇萦的故事是在唱戏,还是现如今的自己正在唱戏。


    她重重地“呸”了一口,把碍事的布料吐掉,大声说,“请诸公给我一条出路!请诸公为我做个见证!缇萦上书,救父免死,今我有冤,为何阻拦!难道真的是心中有鬼,所以来堵我的嘴?今日堵住的尚是弱女子的口,不知来日被阻塞的又会是谁?”


    长久的沉默,只有身后加重的力道,要催折她的脊背,“带走!”


    她这样被押送着,迈过门槛,不知道会被送到哪里去。


    北风徐徐吹在脸上,不知道是谁可笑。还是心中,或只是脸上,有些沉寂般地发凉。


    忽然听见身后一声极其细微的,“她有冤情,大


    人,您没听见吗?她有冤情,为什么不理?”


    马上迎来呵斥,“不要多管闲事!”


    也许是因为阵仗太大,外面有不少人探头围观。屋里的人见状,反而更加有气势起来,有人挺起胸膛道,“为什么不能管?你们能不分青红皂白过来抓人。军爷,我们为什么不能管?”


    有人窃窃私语,“这不就是那个,只管太爷嫖/娼,不许百姓进青楼!”


    有人纠正他,“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


    连朝顺势说,“军爷来抓我,想必是知道我的冤情。请各位帮我做个公证!请各位协助军爷,禀告有司,重审我阿玛的疑案!如今太平盛世,必不会允许无故当街拘人。各位今日就是见证者,何不随我一同去官府?来日戏文曲词,也一定会千古流传各位的义举!”


    寥寥人响应她。


    她不死心地还想继续喊,人已经被推搡着要被带走,身后众人起先慷慨激昂,眼下迟迟不动。似乎都有所顾忌,不愿迈出这一步。


    有个很年轻的声音,“我愿随她去官府。”


    她循声望去,是个年轻的书生,脸上稚气未脱,有种被圣贤书洗礼后,还未踏入浊流的清澈。或许在旁人眼里,为一个毫无利害关系的陌生人挺身而出,实在是一种愚蠢。


    他一脸仿佛要去赴死的正义,简直有些发邪,“子孟子曰,‘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你们不去,我要去!我相信天理昭昭,这位姑娘不会无故鸣冤。我也相信陛下圣明爱民,不会让小人得逞让百姓寒心。”


    他越说越激动,“姑娘,我跟你去!你没有状纸,我为你写状纸,你求告无门,我帮你求告。你有冤不便诉,我来帮你讨一个公道!”


    “你从哪冒出来一高个子啊你?”副指挥也许是见多了这样的人,显而易见地有些头疼,“干你什么事?她在这里说书,影射官府,妖言惑众,是不守妇道、诽谤朝廷、大逆不道的重罪!轻则流放,重则凌迟,要流放到黑龙江去,你这么想死?回去读你的书,不好吗?”


    “我不!”他答得很嘹亮,“要带她走,也带我走吧!”


    副指挥懒得与他再多说,“得,一起带走。”


    一道熟悉的男声传来,腰间的杏黄色吩带显而易见地昭示着身份。和亲王手里提着个鸟笼子,里头一只红嘴八哥在啄杠子,这一副打扮,显而易见的是刚刚路过。


    兵马司的纷纷请安,“王爷吉祥。”


    余下那些围观的,没想到今儿还能瞧见一位天皇贵胄的尊容,愣了片刻后,也随着纷纷跪下磕头,有样学样。


    和亲王摆摆手,“吉祥得很。还能见着王指挥你这么大阵仗,却是来抓个女人。”


    只有那年轻的书生还梗着脖子老实地站在那里,甚至想要护到她身前,十分警惕地盯着他,脑子里估计已经预想过好多次位尊者仗势欺人,不讲道理的场景,说不定还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倒令和亲王笑了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青年不卑不亢地说,“在下戴雪生,是国子监的学生。”


    和亲王点了点头,“我认得你们新上任的唐祭酒。他一直崇尚胡瑷先生的分斋教学法,讲究明体、达用。范文正公当年在庆历兴学时,将此引入太学,成效卓著。今日我看,在本朝的国子监,成效也斐然。”


    戴雪生说,“四方之士,云集受业。严立课程,奖诱备至。就是为了明体,达用。今日我看见不平事,如果不出手相助,无异于愧对所学。无论您搬出老师还是什么天王皇帝,我今天都要冒死为这位姑娘讨个公道。”


    和亲王看了看连朝,又看了看他,不知道究竟问谁,“你,认得她?”


    戴雪生理直气壮,“不认得。但是天下之人都是我朋友。”


    第70章 巳时六刻民女不伏。


    和亲王失笑,觉得他天真得可爱,“你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吗?你了解她吗?知道她的过往故事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在这里口口声声,‘天下之人都是你的朋友’?你的朋友杀了人,你也跟着去坐牢吗?”


    戴雪生说,“我不知道,不了解。但是我有心,有感觉。能为缇萦这样的奇女子写传,敢于站在众人面前,接受众人的品评指点也要做这件事的人,一定有不愿放弃的隐衷。王爷身为宗室,上可达天听,下可知小民,难道也要为了粉饰太平,就捂嘴避难,息事宁人吗?”


    和亲王把巴掌一拍,笼子里的鹦哥吓得直拍翅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指一指这儿,又点一点那儿的,“我当然不会了!照你这么说,那你可不能去啊!这本来就是一件小事,捂的住她的嘴,捂不住你们一群人的嘴啊!你们要是把事情闹大了,就会闹到万岁跟前去,万岁一知道这件事,说不准就会下令重审。万一真查出来她阿玛有冤情,你们一个个说不准都有赏,都有功德。可那些做官的,经手的,都得挨罪——他们可是你们的父母官啊!你们今天仗义帮了她,来日也不希望你爹你妈你的家里人你的父母官们挨罪吧?那多损功德啊!”


    连朝眼前一黑,觉得这位爷不是来遛鸟的,是来看戏的,是看戏还觉得不过瘾,想着来自己唱上一段的。


    没人敢说话,面面相觑里,和亲王故意又问,“是吧?”


    戴雪生梗着嗓子说,“我不怕损功德!”


    人群里有一只手默默地举起来,声音很小,“我是个孤儿,没爹没妈。我愿意去。”


    一大爷逗闷子,也把手举起来,“我相信我父母官清白,我也去。”


    “为了青天大老爷们,”有人拿着腔调,“那我必须去啊!”


    王指挥敢怒不敢言,“王爷,他们这是聚众闹事,诽谤官府,这是越诉……”


    和亲王点点头,“可不是嘛。”又问他,“把她抓了,接下来怎么办?”


    王指挥马上说,“差役拘捕,押送回衙门或交五城兵马司。询问是否有幕后主使或同党,聚众喧哗者当上刑杖,杖八十。女子抛头露面,本就失节。跟着裹乱的民众若替她抗辩,刁民挟制官府,当视为同党,一并按同罪抓捕,杖一百,流三千里。兹事体大,会上报刑部,若是无中生有,下放衙门处理。”


    王指挥“哼”了一声,“之前谅你们无知,现在不怕死的,没有老婆孩子的,就跟着她去!”


    和亲王也跟着看了一圈,压着嘴角皱起眉,很为难地叹了口气,“王指挥,如你所言。这是板上钉钉地越诉。我额涅回来了,我这一向是不敢出门,今天就来溜鸟来了,得,一来就碰上了这样的事,实在是巧合中的巧合。”


    他语气很深沉,“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啊,前几天犯了事。万岁爷,他毕竟是我的长兄啊。召我入宫,是恨铁不成钢地感化我,教我要有担当,要明白责任,哪怕身为宗室,也要关心百姓,不然百姓这么辛苦劳作,奉养着你们这些当官的,我们这些一姓一氏的子孙亲戚,图的是什么?不就图丰年灾年都能过上好日子,遇见什么不公平的事儿,能有个人站出来,为他们说一句公道话吗?”


    “如今这件事既然我知道了,我怎么能坐视不管呢。刚刚我也听了问了,这孩子啊,”他努了努嘴,“国子监的。我和国子监的唐祭酒,关系不孬。老爷子脾气大,爱学生跟爱崽子一样,我要是没碰上还好,碰上了,不担责,老爷子告到我额涅那去,我就更没安生日子过了。王指挥,你也能体谅我的吧?”


    王指挥说,“王爷可以撂开手,权当没有过这回事,自然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和亲王连忙说,“我可没让他们去。我可什么都没说!”


    扭头去看王指挥,“你刚才也听见了,我劝他们别去别去,喊不应,他们非要去。众口难调、民怨难收——拦不住!上边非得问起来,这么多人跪着请我的吉祥呢,真当没来过,我就罪加一等了!”


    不待答话,和亲王扬了扬下巴,“愿意去的,都带走。我看看,如今是怎么办的案。”


    一行人来到步兵统领衙门,九门提督不直审小案,因此受理主审的是其下属,步军校尉阿桂,乃是镶黄旗出身的武官。步军统领衙门并不靠断人清


    白度日,惟求“太平无事”四字,他的考评也无非是‘年内辖内无聚众’,若不是同行有和亲王,只消一时半刻的,便能够定下罪名,平压舆论。


    跟着她一起来的,除了衙门外看热闹的人,其实只有四个,中途还有因为要上茅厕而临时跑了一个。


    等最终跪在公堂上,几个人实在显得有些单薄。一个手无寸铁的戴雪生,一个衣着朴素的孤儿福纳,一个看上去近七十岁的李老汉。


    阿桂与和亲王见过礼,三番五次地请他上座,和亲王提着鸟笼子笑着说,“纵我肯,我的宝贝鸟儿也是千万不敢的。请挪把椅子来,我就在边上坐着听。你们照章办事就好。”


    阿桂道,“殿下驾临,有失远迎。提督今日不在衙门办差,不然一定会亲自出来迎接殿下。只是不知,殿下今日驾临衙门,是为公事?为私事?”


    和亲王笑道,“说起来也害臊,王指挥刚才带头捉人,我把缘由和王指挥都说了。外家人不好说内家话,何况这是你们的地盘,还是让王指挥替我转述吧。”


    王指挥颇为为难,硬着头皮说,“殿下是……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阿桂看了王指挥一眼,“请殿下给个明示吧。”


    和亲王说,“什么明示暗示的。你也知道的,百姓们都看着呢,这么多双眼睛在这里,眼前不是有人鸣冤吗,你们当着他们的面,不升堂问事,反倒来请示我的明暗,像什么话?我今儿本意是出来遛鸟,谁知道平白无故地撞上这件事。你们处理得好,我与上头也有太平的说嘴,届时咱们一起功德无量,岂不美哉?”


    阿桂连忙应了两声“嗳”,没有不审的道理,只好转回身重新坐到堂上,正襟危坐道,“堂下何人聚众闹事?按《兵部处分刑例》,尔等在旗营辖地聚众诽谤官府,不论事体,应先杖二十。”


    连朝磕了个头,高喊,“民女阿玛涉大学士黄举贪墨案被收押刑部。民女一介女流,求告无门,深知阿玛遭受不白之冤,不能坐视不管。只能冒死出此下策,恳请有司发还重审,勿使好人蒙冤!”


    阿桂冷笑,“好个张狂女子,妖言惑众。再说你高喊冤情,可有证据?如有实证,大可由家人出面,层层上告。官府自然会受理你的冤情。如今你一无实证,空口无凭,这是你的第一个罪过,依照《大晏律例》,女子上诉须由父兄夫主代告,你孤女控官,便是违法,这是第二个罪过。你居然还敢聚众闹事,带着众人竟敢来问罪官府,这是你的大罪!”


    连朝说,“民女此举,与家人无涉,都是民女一人所想,一人所为。家人因为害怕再得罪官府,纵然知道其中有蹊跷之处,也不敢上诉。但民女实在不忍,养我育我的阿玛就此丧命,所以民女哪怕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为阿玛,搏上一搏。”


    和亲王干笑了一声,“阿桂,我怎么不知道,你们衙门的人还认真读律啊?”


    阿桂不自在地摸了摸后脑勺,“那是必须的。”


    和亲王点头,“噢,挺好。知道让自己刑罚有名,我以为你们睁眼闭眼就是判呢。所以不放心,才来瞧一瞧。”


    阿桂重新肃容,“无论如何,本官判你有罪,你伏不伏?”


    连朝说,“民女不伏。”


    阿桂险些被她气了个倒仰。


    一早的确有人来交待,这样一个小小的女子,居然要有两路人来出动。不过好在目的是一样的,无非是让她死,或者把她关起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她病死也好,饿死也罢,反正既然进去,就不能再竖着出来。


    在官府里,想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掉,实在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


    谁曾想她是个刺儿头,不仅带了一群刺儿头,还兴师动众搬来了一位佛爷。


    这让阿桂很为难。


    故而脸色也没有很好看,“你为什么不伏?”


    旁边原本一直跪着听的戴雪生,露出十分鄙夷的笑,“为什么不伏?这话大人你也问得出口?要是我,我也不伏。大人桩桩件件的罪名压下来,她不认罪,她阿玛人在刑部,也是一个死,她认罪,费了这么大的心力,不仅没有救回他阿玛,还平白无故地把自己也搭进去,她图什么?为什么要伏?”


    阿桂皱起眉头,“这关你什么事?本官已经说得很明白,她要是觉得他阿玛有天大的冤情,可以由家中男丁上诉,她胆子这么大,甚至可以去叩阍,把事情闹到万岁爷跟前,你看看谁拦你?她这么闹事本来就不对,本来就有罪,今儿天塌了也是这个道理。”


    许久没有说话的李老汉,忽然也笑出声,“上诉?哪个听你的上诉?我的儿子被诬杀人,我只有这一个儿子,我不想让他稀里糊涂地去死啊。我四处托人写诉状,我把诉状递到县衙,没人理我!我把诉状递到知府,知府要收银钱才肯受理,我倾家荡产凑够钱财盘缠,交了几次,知府便驳回几次。我来到京城,向督察院递诉状,督察院要收我的钱,我给,要我等,我等就是!我等了十年!我的婆娘成日忧愁,担惊受怕地病死了,我的儿媳妇被别人的唾沫星子钉死了,我叩阍,御驾都没有见到,一条腿几乎被打折。我全家就剩下我一个人,亲戚朋友都不走动,纯当我已经死了。老汉我不怕死,衙门要我的命,我的命就在这里!”


    孤儿福纳说,“我阿玛因为上诉被抓了,我讷讷出门就再也没回来。我家里也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不怕!”


    连朝说,“民女没有人证物证,是因为人证物证一旦有所变动,民女必死无疑。民女一腔赤诚天地可鉴。家父在南边办差,一向兢兢业业。正是他的一言一行,日积月累,民女今日才有敢赤手空拳上公堂的底气。敢问大人,一心为民,多行善举,怎么才算有证据?十年晴雨无替算不算?擢入京城算不算?如果这些都不算,那坑害百姓、欺上瞒下,又该拿什么做证据?今天跪在这公堂上的三个人,算不算?”


    阿桂恼羞成怒,“大胆刁民,巧言令色,放肆至极!”


    和亲王也没有料到,她竟然敢当着众人的面这样说话。原本搭在玉扳指上的手不觉收紧,只是盯着她。仔仔细细地看了数遍,其实之前也见过她,甚至和她说过话,只是今时今日在堂上看她,又觉得她的脸与记忆中的并不同,于是恍然大悟,她的平静与孤注一掷,从一开始就有一种死亡或是终结的气质。至于到底是为了她的阿玛,所以甘心搭上自己的性命,还是为了别的事,别的人,他不得而知。


    也只有她,能够有气魄,有胆识,有心气,来做这件事。


    从这条看上去荒诞无稽甚至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绝路里,奋力挣扎出几分生的希望。


    阿桂看向和亲王,发现和亲王面无表情,又见此女咄咄逼人,公堂之外议论纷纷。往常他断案,讲究威逼利诱。先恐吓一番,声明后果,再大发慈悲地给堂下人设计一条看似光明的去路。于是事情自然会顺利解决,钱财到手,他也可以被奉为救万民于水火的活菩萨。


    名利双收。


    可是这群人,无依无靠,有依有靠的早就把家里人摘干净。所以他们畅所欲言,他们什么也不怕。该怕的、该忌惮的反而是他。


    阿桂顾不得那么多,“既然你们言之凿凿,本官相信你们在刑杖之下也一定不会改口。官府


    受理有官府的规矩,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破了规矩!你们在街市上闹事,就是眼前头等要紧的罪。本官先判你们这一罪!”


    拿着令箭便扔下去,“来啊!给他们上刑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