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卯时三刻小翠。
连朝的半边脸,已经有些红肿。五个掌印浮现出来,又淡淡散去。她并不遮掩,坦然跪在那里,安静地听张千把话说完,唇畔勾起一个嘲讽的笑,“是我来找谙达说话,谙达气急败坏,所以扯开我的衣服,打了我一巴掌吗?”
张千撇撇嘴,“你自己做过的事,怎么死缠烂打,抓住我不放?你自己心里明白得很,贵人们可不是好糊弄的!说话就说话,非要露出一截手腕子,不是勾引是什么?你送我的那些字,我都收着,一点也没动。看着被主子发现,就要往我身上泼脏水?我告诉你,想也别想!”
连朝气极反笑,只是笑,笑得嘴唇都在颤抖,“到底是你有歹念是错,还是因为我是个女人所以有错!你说我与你说话,露出什么手腕子,脖颈子,是你心术不正,归咎到我身上作借口?人人都捂的严实,你也会有一千个一万个由头,主子们都露出手腕子,脖颈子,照你这么说,你起心动念,肖想后宫,就是罪该万死!”
因着脸上有伤,这样子说起话,反倒多了些狰狞。像是开在秋末冬初时分,干涸滩涂上的野苇草,兀自在风里飘摇。并且有剌手的茎叶,只要触碰,就会被划伤。
她说完,亦以手加额,深深泥首,“请老主子明察。”
太后却没有说话,端坐在宝座上,看着她。眼中带着考究与打量,或许还掺杂着不知名的余绪。
贵妃见她这么说,心中只觉得麻烦,回过身朝太后福身,试探地请道,“老主子?”
太后却扬了扬首,垂下眼,翠十八子颗颗圆润,在她指间慢慢地转过一圈,触手生碧,“你看着办。”
贵妃应“是”,看了站在一旁的储秀宫贵人一眼,循言说,“张太监既说你们之间有凭证往来,你认不认?”
连朝不卑不亢,“奴才不认。”
她喘了口气,才说,“贵主子,贵人主子手拿把掐地带着人来拿人。宫女若真的出了淫/乱之事,是否应交内务府,进行论定审查。贵人主子口口声声要带到贵主子面前,让贵主子亲自审这样的事,是什么居心?往大了说,贵人主子是要正肃宫闱,让贵主子也漟进浑水,往小了说,贵人主子就是冲着奴才而来,所以时间不早也不晚,此时张千故意说有往来的凭证,奴才纵然抵死不认,想必也是百口莫辩。”
储秀宫贵人“哼”了一声,“你还没这样大的能耐!诽谤宫嫔,挑拨离间,这是你惯用的手段吧!”说着就唤,“朵儿,呈上来!”
贵妃的一道眼风,凌厉地扫过来。心里暗暗叹一声不成器,在说话的间隙里,闭上眼匀了匀气,才又去请太后的示下,“老主子,是否移交内务府呢?”
太后只是笑,“此时才想起内务府,可见内务府在你们眼中,也不全是个摆设。”
“贵妃啊,”太后慢条斯理地将十八子的碧玺坠角理顺了,才说,“宫中办事,都讲究一个章程。俗话说规矩规矩么,方的圆的就是规矩。没了规矩,后宫就要乱套。先前我与皇帝说,教他不要干涉后宫的事,后宫既然是你来当家,皇帝插手进来,那就是让外头以为,后宫的主事人无能。你怎么临了倒犯了糊涂。”
此话说得轻,落脚却沉。循贵妃一向只当太后偏安一隅,不问六宫,没料想今日被摆了这么一道,心里又是气,又是急,只得狠狠剜了储秀宫贵人一眼。随之都跪下去,面红耳赤,“奴才受教了。”
太后过了半晌,才说,“甭跪着,起来吧。”
展眼往殿外瞧了瞧,“既都审到这里,言之凿凿地,就把证物传来,听她如何辩白。”
话音未落,殿外的宫女已进来回话,“老主子,万岁爷下了朝,现请安来了。”
太后“噢”了一声,见眼前这样乌糟,便道,“我都好。问皇帝好。今日不相见了,让他回吧。”
想起什么,“瑞儿,你代我去。”
瑞儿并没有看连朝,双手叠在腰前,妥贴地行了个万福,“是。”便侧身领那传话的小宫女一同出去了。
储秀宫贵人原本因太后的敲打而发怵,又见太后使人回了皇帝,心里稍稍安定些许。语气也不似刚才那样的急切。她再度唤,“小朵儿,将从张千庑房中搜到的证据呈上来。”
很快就有宫人捧着漆盘而来,在贵妃跟前跪呈,贵妃看了一眼,让送于太后,一面说,“这是何物?”
储秀宫贵人道,“这是在张千屋内寻到的字纸。祖制宫中太监宫女都不得识字,张千不过是个捞树叶的太监,如何懂得这个?且奴才看了,上头都是一些你侬我侬的词句,想必是——情书了!”
连朝“哧”地笑了出来。
储秀宫贵人也不理,“请老主子、贵主子明察。”
太后远远地看过,示意重呈回贵妃。贵妃这才就着宫娥的手,瞧了几张,见上头有些写得露骨的,偏过头闭上眼,厌恶地说了声“阿弥陀佛”,“给她看。”
兜兜转转,那物证总算送到连朝跟前。熟悉的字迹,她心念微动,“这上头并未署名,如何能断定,这字就是奴才所写?”
储秀宫贵人说,“你如今在御前,专司万岁爷的起居记注。让你现在写字,再将你平日所记,搜来比对,一证便知。”
贵妃面露为难之色,“这……老主子。”
太后若有所思,摆了摆手。
贵妃遂说,“上笔墨吧。着人去她榻榻里,仔细搜寻。”
不过片刻,便有宫人奉上笔墨,铺陈在她面前。
她望着眼前的笔墨,忽然有一瞬间觉得它们可笑又脆弱。
人到底因为什么而写,写出来又是为了什么?是因为要自证清白才来写这些东西,还是因为只有这样做,用黑色与白色来对比,才能反衬出自己是一个干净的人?
她提起笔,握得很轻。混沌的日光照亮了她的背脊,外头天色昏沉,殿内炉烟袅娜,庭前白得惨淡。
她凝神很久,却迟迟不肯下笔,从来难有这样的时候,不知道自己下笔,到底能写些什么。
储秀宫贵人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怎么,不敢写了吗?”
贵妃很好心地叹了口气,“照着这物证,写一份即可。”
她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御前着人送来的笺纸,福保传来的话。
笔墨虽为工具,文气却随主人。苦练笔法写出来的是旁人的字,要想写出自己的字,更贵在心悟。
她闭目一瞬,在纸上写:
“若乃凉夜自凄,风篁成韵,亲懿莫从,羇孤递进。
聆皋禽之夕闻,听朔管之秋引。
于是弦桐练响,音容选和,徘徊房露,惆怅阳阿。
声林虚籁,沦池灭波,情纡轸其何托,愬皓月而长歌。”
她珍重地写完,放下笔,低下了头。
宫人将写好的纸张放在漆盘上,转呈给贵妃去看。贵妃难以看出其中笔法如何,拖延到这个地步,让她在太后跟前找了好几次没脸,已让她十分厌烦。此时勉强心平气和,“只怕……得找识字、懂笔墨的来仔细看看。”
储秀宫贵人说,“笔在她手上,想写出怎样的字,不过由她说了算。”说着瞪了张千一眼,“你口口声声,言之凿凿,现在哑巴了么?”
太后招手,近前来看了看。连朝却已回话,“贵人说得是。笔墨在自己手上,想写出怎样的字,都在主人。可是常习一体,横竖撇捺,再怎样多变,也会有残遗的痕迹。奴才为免有故意之嫌,并没有按照原稿进行书写。贵主子与贵人若是怀疑,大可以找会书的人来查验。贵人说奴才仰慕张千,常常有笔墨往来。奴才斗胆,”
她仰起脸,脸上的指印赫赫分明,“奴才图他什么?图他捞的叶子好看?图他下手没有轻重,图他会打奴才的脸吗?”
张千扭过头看她,着急道,“这明明就是你写给我的,你怎么到现在不认了?你常夸我敢作敢当,这都是你给我的,我心里害怕极了,不敢看,也不敢随便处置,是因为知道你在宫中不易,想着你好歹对我也算有份心意。谁做这样的事情,会把名字写在明面上?你当时是怎么和我说的?你说不留名只认字,看见字就知道你的心意!何况你在慈宁花园,写那些什么杂书,有时托我们出去卖钱,你不也没留名,你就认你没收钱,书不是你写的了?”
储秀宫贵人忙问,“书?什么书?”
“她靠写一些故事赚钱,也靠做针线活卖钱,托小太监带出去折变成银子,或是传书,要借去看的听的,都收几个钱。”
储秀宫贵人爽脆地笑,“了不得了!老主子,贵主子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口口声声自称本分的人,背地里鸡鸣狗盗,竟在紫禁城里私设市场,竟是要将紫禁城翻个天来么!”
贵妃说,“不得信口雌黄。证据何在?”
张千偷偷看了一眼储秀宫贵人,连忙说,“有证据的!有证据的。就在慈宁花园,跟她一个屋子的小翠,主子们派人去搜,指定还能搜出来几本。只是上头没她的名字。”
原本安然听着的太后却忽然说,“如实么?一并带来。”
先前派去搜榻榻里的宫人已经回来复命,过了约莫几刻钟,派去慈宁花园的宫人也带着东西回来了,此时一并呈上。先让贵妃看过,再奉到太后眼前。
太后神色有些奇异,翻开了那册书。
贵妃问,“你可看清楚,究竟哪一个,才是你的笔迹?”
储秀宫贵人十分得意,“姑娘可要想清楚了,是私自勾缠太监,还是背地里写禁书,这两样可都是要命的罪名。姑娘可想好,到底认哪一样?”
“还是两样都认,数罪并罚?”
与那些书册一同递上的,还有一支头花。
太后只留下那书,其余的证物转到贵妃面前,贵妃迟疑着落了两眼,“老主子,这花的式样,倒不像是宫中的。”
第52章 卯时四刻奸夫。
张千顺势说,“回贵主子的话,这是宫外的。是她逼奴才从宫外买来,送给她的!太后主子、贵主子明鉴啊!奴才满心的冤屈,她看上奴才后,总是想着法儿与奴才说话,勾引奴才。奴才原本以为,她调到御前,便会收了这份心思,谁知道她愈演愈烈,竟然趁着职务之便,来找奴才。奴才实在生气,与她拉扯,这才失手打了她。是她先纠缠奴才,不是奴才成心。太后主子,贵主子明鉴啊!”
连朝只是跪着,并没有因为他的言语而弯下脊梁。当她看见地平上、宝座上,坐在内殿深处的太后时,龙纹凤纹扇、高悬的匾额、硕大的宫灯,两旁的仙鹤、香炉、时兴花卉,将座上的深宫妇人镀上金身,几成宝相庄严的菩萨。
她深吸一口气,最后说,“奴才常往慈宁花园来,是因为在慈宁花园有个故交,名叫小翠。奴才来找小翠时,并不知道张千在或不在。奴才到底来了几次,只要有心查问,慈宁花园中的宫人都可作证。他不识字,奴才却给他送信,为的是什么?他说奴才与他拉扯,他百般不从,为什么挨打的是奴才,衣衫不整的是奴才,体面地跪在这里的是他?”
她的眼中干涩,却不知是不是因为在用尽全力地为自己分辨,泛出隐约的泪花,“贵主子、贵人怨恨奴才,奴才无话可说。后宫中奉为主子的娘娘们,在这里一齐为男子定女子的罪,只凭一张嘴,如平常一般待人接物,如平常一般穿衣吃饭,所有的过错都可以归在一句不本分。天道昭昭,宫女子的命,就要低贱一些么!”
她有些喘不过气,头脑中腾腾地,勉强撑在地上的手,能给予她一些踏实的力量,“书,是奴才写的,宫闱传书的罪名,我认。但那些笺纸,我不会写,也不屑于对这样的人写。今日就算把我打死,我也绝不会认。”
储秀宫贵人指着漆盘中的头花,逼问道,“这头花难道就不是宫外的吗?你认不认?你若是不认,内宫有千百种方法,可以查出是如何地授受,从哪里进来,又是谁送给你,或是你送给谁。”
她很简明地回答,“是。”
储秀宫贵人得意地说,“那便坐实,你私下与宫外所通,私传禁书编排主子牟利。当时御前就出了偷东珠的事,你还记得吧?监守自盗,说的恐怕就是你这样的人!老主子,贵主子,此人口舌伶俐,惯会混淆视听。现在她已亲口认罪,请将这对奸夫□□拿下,以正宫闱!”
太后翻了两页,皱着眉头往下翻,对堂前的喧嚷充耳不闻。
储秀宫贵人见情形不对,贵妃一时也没有发话,她再度跪下去,义正词严地说,“请老主子、贵主子,处置这个贱婢,还后宫一个清正的公道!”
“谁要拿她?”
一声清朗的声音,远得像是在云里。
太后抬眼,贵妃已领着殿内的人,纷纷朝外跪了下去。
“□□?”
“闺中姆训,教你吐出这些东西吗!若是一嘴一个□□,朕就是她的奸夫。你听够了吗?问够了吗!”
连稳重如太后,都有些难以平复,几乎带着不可置信一般,低斥,“皇帝!”
皇帝已经入殿来,笔直地跪下去,向太后问安,太后将手中的书放到一旁,盯着他看了许久,才说,“起来。”
皇帝气息沉沉,目光在殿前人脸上一个个看过一遍,看过那与她一同并肩跪着的太监,最后定在她身上。
不,是她的脸上。
半边脸还有未褪的潮红,两相对比,生出些凄艳的诡异。
心中滚涌,如沸水一样,几乎要越过他素来恪守的界限。
皇帝极力将气郁压了回去,转向太后,摆出晏然的笑,可谁也瞧得明白,那笑连挂在唇畔,都有种摇摇欲坠的为难。
“儿子散朝回来请安,未能见到额捏。回到养心殿中,心下十分挂怀。不想再度前来,额捏宫中,竟排演着这样一出大戏。”
太后简明地道,“那么皇帝,你是来评戏的,还是也想扮上,唱个两段?”
这是在点他方才的话,已是极大地失了分寸。
贵妃与储秀宫贵人甫一闻得,三魂早已失了两魂。皇帝笑着说,“她,是儿子跟前的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宫女子虽然随居伺候,也不能平白无故受了委屈。当时额捏来找儿子要人,不是就已经知道,她在写这些书了吗?如今又兴师动众地传来盘问,是什么道理呢?”
太后面不改色,心里感叹儿大不由娘,看了眼跪在一旁的贵妃等,直声道,“振振有词,起来与你们主子回话。”
贵妃只得硬着头皮回禀,“回主子话,储秀宫领人在慈宁花园,当场将二人捉拿。这宫女衣衫不整,又从太监庑房与宫女榻榻里搜出些物证,”
说罢,便将那些笺纸和头花,呈送到皇帝面前。
皇帝看见那熟
悉的头花,眼中闪过滞涩,匆匆扫过那些笺纸,目光定在旁边刚写就的新鲜笔墨,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仿佛被人短暂扼住呼吸,又陡然松手,在几近窒息一般的漫长时光里,生出一丝一缕的茫然。
再熟悉不过了……再熟悉不过了。
却又陌生地令他心怯。仿佛再多看一刻,他就难以自制。
明明自始自终,他都欣然将自己划为局外人。
贵妃柔和的声音还在耳畔,怎么听都不算顺畅,“刚才她已经认下,书是她所写。既然万岁爷与老主子默允,便无可追究。还有一样,这支头花,她也已认下,是从宫外私传所得。这是……”
贵妃迟疑着揣摩皇帝的神情,却实在揣摩不出一二,只得继续说,“宫禁内外私相授受,照祖宗家法,当杖责后逐出宫去,永不复用。”
太后轻轻嗽了两声,“你喝盏茶吧。”
皇帝似乎没听见,只是看着她,“又是头花?”
他微不可察地吸了一口气,“你认了?为了他,你认了?”
她终于肯朝他望过来,眼中是熟悉的倔强,像是天底下最柔软却最有力量的水,可以轻而易举地浇灭无边心火。
“是。”
“是”字的尾音未落,或者说还未全然开口,皇帝已坦然接语,“是宫外得来。”
太后有些讶异,“你又知道?”
他的语气平和得像在说今日的天气,“儿子久坐高台,很想体恤民情。着淳贝勒从宫外挑了些时兴物件进送,这一支,记不得什么时候,随手赏的。”
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今日无论如何,是定不了罪了。
皇帝掀起眼皮,“还有什么?”
储秀宫贵人心中着急,暗暗地看一眼张千,张千却也不傻,不敢在此时出头,不防听见旁边沉默了很久的女人,带着些疲软的嗓音,回答天子的问询,“还有贵人咬定的,奴才频繁出入慈宁花园,私下勾缠张千。在慈宁花园被捉,人证物证俱在。”
太后沉默着,没有料想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境地。
连张千也愣住了,“你不是不认吗……”
皇帝说,“你的确犯了大错。”
扬声,“赵有良。”
赵有良早已候在一旁,听皇帝传唤,递个颜色给在外头的常泰,一并将一个宫女押了进来,等连朝看定了,才发现正是小翠。
赵有良呵着腰,小心翼翼地回话,“老主子,宫女连朝频繁出入慈宁花园,是向宫女小翠传递御前消息,告诉她主子的喜好、御驾的去向。小翠已全招了。”
太后问,“小翠,如实么?”
小翠磕了个头,很坚定地说,“如实。奴才是先帝爷最后一年选秀选入的秀女,宝荣、小翠、连朝、明善、贞佑、喜姐、恩绰、甘春,统共八人。万岁爷登极后,奴才们没有得到允许出宫的恩旨,被内务府囫囵安排到内廷充作宫女,其中宝荣、贞佑在雨花阁,明善、甘春在漱芳斋,恩绰、喜姐在御花园,贞佑去年五月二十五日子时因病身故,十六岁不足。喜姐去年七月初一日落池而亡,差一日满十七岁。”
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而奴才与连朝一起在慈宁花园,共事三年。”
一字一句,仿佛没有不甘,只是平静地将这几年的光阴,从自己口中说了出来。
“奴才们昔年一同在景仁宫贵主子位下学规矩,等候御旨赐婚。奴才因心中不平,不愿在慈宁花园蹉跎光阴,所以让连朝向我传递御前消息,想要把握万岁爷喜好,离开慈宁花园。连朝频频来找奴才,是奴才的主意。她来时,张千常常懒惰怠工,慈宁花园一众都可作证。她每次来时,最多一刻有余,没有过多停留,更谈不上与张千纠缠,请诸位主子睿鉴。”
连朝看着她,却好像从来都不认识她一样。
或者哪怕一起从神武门入宫,做秀女时睡在相邻的床榻,因时不遇做了三年的宫女,无数次进出神武门,进出妞妞房,甚至一起因为贞佑与喜姐的死而流泪,彼此抱团取暖……这么漫长的岁月一起走过来,她似乎从今天才清清楚楚地了解,身边的小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锋利又柔软。
她刚强又坚韧。
或者这些都不足以形容她。
时不遇我,放在一个士人身上,真的太过平常。而一个女子,抑或一个宫女的不甘、错失、悲喜,甚至是生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是她把她们都记住了。
在连她都有所忽视,在她都被时间的棱角磨平的时候,小翠记住了。
第53章 卯时五刻仁君。
太后长叹一声,“有这样的事……那你心中,可有怨怼。”
小翠说,“有。”
“奴才一直都觉得自己不平,为什么都是同一年的秀女,她们就可以风光而回,奴才们却只能沉寂在深宫之中?甚至是生是死,都无人问询。是模样不如人吗?是品格不如人吗?还是仅仅是因为,运气不如人呢?”
她不卑不亢,“这三年奴才在慈宁花园,日日敬香礼佛,始终修平不了自己的心性。今时今日在这里,奴才能将满心的不甘、委屈,说给太后、万岁爷听,奴才心中不了之事已经了却,今日被问罪,也能坦荡接受。但是连朝,”
她笑着看向她,“因我的私欲,被冠以污糟的罪名。声名对女子而言,或许旁人看来无足轻重,似是而非的三言两语,就可以让一个女子在这世道上寸步难行。所以奴才一定要来,证她的清白。”
连朝说,“泄露万岁行踪,传递御前消息,告诉小翠迎合主子喜好,都是奴才自己的主意,与她无干。如治小翠的罪,请并治奴才的罪吧!”
她说罢,与小翠一起,向座上众人,叩首行了大礼。
皇帝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多久,才听见他平稳无波的声音,皇帝朝太后颔首,“既然都已分明,便不叨扰额捏。她们关系御前,御前的事,还是儿子亲自来办,比较好。”
太后欲言又止,“皇帝——”
皇帝说,“带走。”
原本一直沉默的贵妃,不知怎么,骤然跪下,请求道,“万岁爷秉公无私,请照宫规,将她二人驱逐出宫!”
皇帝恍若未闻,举步朝外走。大开的殿门涌入灰白的光,涌动着金粉一样的浮尘。
贵妃有出乎意料的倔强,再度开口,“请万岁爷将她二人驱逐出宫,以平后宫之心,正宫闱纲纪!”
皇帝说,“送循贵妃回去。”
此时已过了午晌,日影昏昏地照在庭院中的老树上,乌鸦呆呆地栖息于枝桠。
预备伺候更衣与等待传召臣工的宫人都已经按照皇帝起居的习惯,在廊庑下侍立,将入养心殿,皇帝没有看她,只说,“带到后面去。”
小翠没有和她一起,不知道被押去了哪里。赵有良亲自把她带到了华滋堂。此时肺腑里皆是冷冽的空气,骤然闻到熟悉的龙涎香味,一瞬间令她不觉红了眼眶,浑沌地靠坐在椅子上。
赵有良想说些什么,见她这样憔悴,也不忍再与她说什么利弊。转过头吩咐,“送些吃食来,给姑娘垫巴。”
等跟着的太监们走了,赵有良也欲走,尖角靴在地面上打了个转,还是回头,没头没脑地说,“先帝爷跟前的常老爷子早晨驾鹤了,万岁爷心中郁着一口气。姑娘好好休整,过会子,咱还是平心静气地说话为好。”
赵有良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听见,见她不答话,添了一句,“跟着姑娘来的那宫女,会平安的。”
没过多久,就有宫人将食盒送进来了。连朝打开来看,一碗清汤西尔占,一碟松枝炊鸡,还有满当当的御田粳米粥,再下面一层是惯常备的糕点,有孙泥额芬白糕,还有家常的小馒首,配一壶热腾腾的酥米茶。对饿到现在的她来说,真是莫大的慰藉。
还有用帕子包好了的两个热鸡蛋,一盒药膏。
她吃饱后,实在困倦。就在华滋堂的床上睡了一觉。
冬天里天黑得早。她是被风声惊醒的,在漫长的困倦里,室内漆黑,又觉得不是风声。侧耳去听,才知道外面真的在刮风,还有沙沙地脆响。
连朝往窗外望去,前殿灯火通明,烛光投到华滋堂的地面上,凿出一个个橙黄色的、
窗花的形状。
门外“笃笃”两声响,随后进来一个宫女,送来些酒膳,便又退出去了。
赵有良在工字廊的另一头等着,见有人过来,叫住她问,“人还好么?”
四季摇着头,“赵谙达,做什么要把她留在屋子里?我进去都觉得屋子里黑沉沉的,让我喘不上气儿。长久待在里头,怎么受得了?”
赵有良“嘿”了一声,“让你送个东西,怎么这么多话!”
四季咕哝,“我真见不得这样……”
“你连进去的本事都没有呢!”赵有良看她这样黏糊,一句话总要踌躇半天,自己心里也跟着烦闷。只抑平一些语气,往东边努了努嘴,“还没发话,着急有什么用?去问问燕窝莲子羹有没有?等等端一碗来。”
他搓了搓手,往外头看了眼,“奇了怪了,今儿什么日子了?”
四季说,“十月三十,怎么了?”
“还没到开炉的时候就淅淅沥沥地下雪珠子。”赵有良鲜少露出忧心的神色,“明天就进冬月……等地龙烧起来,只怕肺火更旺。”
皇帝在里头召见臣工,一干人等都在外头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帘子才被打起来,里头传来淳贝勒的声音,口中道,“奴才告退。”紧接着橐橐的靴声,石青色的褂子摆刚好擦过门槛儿,赵有良攒着笑送到殿门前,常泰与福保已经准备好羊角灯笼和伞,令小太监们引他们出去了。
赵有良等那一星儿灯光都在风中飘摇不见,才整理好仪容,走进了东暖阁。
炕几上的宫灯,仿佛也因为经历了冗长的谈话而变得疲软,模糊了皇帝的眉眼。他以手支颐,火光在他眼中跳跃,仿佛陷入了某种难解的迷思。
就连赵有良扫下袖子请安,他都没有发觉。
赵有良此时也不敢惊动,便戳在地心上跪着。良久,才听见皇帝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朕是天子,天下之物,都是朕的。何况一个女人,是么?”
赵有良小心翼翼地说,“主子爷是仁君。”
“仁君?”皇帝讽刺地笑了一下,似乎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仁君……天底下的仁君都已经死了,哪一个活到了今天?”
“胆子那么大,自以为可以算计一切,把朕也算计进去。”皇帝的声音顿了顿,不觉染上疲倦与无解,“就那么想要离开这里吗?就是那么地爱人吗?”
赵有良将头压得低了一些,大气儿都不敢出。寂静的东暖阁里,除了新生起来的掐丝珐琅太平有象三足大香炉里燃烧着的炭火哔剥,便是汹涌的风声和渐密的雪珠,沙沙地打在阶前庭下、琉璃瓦上。
皇帝恍然,不觉看向窗外,“要下雪了么?”
赵有良这才敢应一声是,“酉正的时候开始刮风,已经下了快四刻钟。”
皇帝没有说什么,起身走到殿外,迎面便是一阵冷风,肺腑俱冽,将原本积蕴得昏沉的神思都消去大半。
定睛一看,果见天空灰朦,彤云密布。宫灯的黄芒映照出乱溅的雪珠子,打在地面上如同碎玉般缤纷琳琅。
他静静地,独身看了很久的雪。
赵有良呵腰站在皇帝身后,正预备递个眼色,让常泰把皇帝素常服用的大氅取来,皇帝已转身,往后殿去了。
穿过工字廊,华滋堂就在左边。
他安静地在门前站了许久,殿宇虽小,布局却疏朗空旷。无数思绪随着风声奔腾,最终归于混沌,等不多久一场雪落,就什么都留不下。
被颂祷享国亿兆的君王,鲜少希望,眼前的时间,能够长一些。
他还是推开了那扇门。
她站在窗边,如同疏牖外的一枝横梅,只余瘦骨。朦胧的烛光勾勒出她单薄的影子,扑朔明灭,好像隔着河汉一样遥远。
好像这一生还,很漫长很漫长,漫长得望不到边。
原本翻涌的心火顿消,清明如水。
皇帝只站在门内,看着她。
顿了许久,才说出一句话。
“还没有上药吧?”
它脸上的红痕消了一些,颊侧残存几缕瘀血,她不惯别人替她上药,他便注视着她自己轻轻将药膏攃在脸上,慢慢地攃散、攃化。再把药膏放回原处。
也不知多久,才听见他的声音。带着疾行后沉寂下来的淡淡疲惫。
“你就让她们,这样折辱你?”
“不止一次。两次,很多次,你为了她们豁出性命。你告诉我,你是这样地爱人。”
连朝起初并没有想到他会来。
但在看见他的一刹那,仿佛身处一片亘古的沉寂里,心头生出的第一个感觉,居然是沉稳的笃定。
仿佛他来即会好,还好他会来。
光还是毫不迟疑地为他们划出明与暗的界限,只是这一回,他们不是同行在交界线上。
她恬然迎上他的目光,问他,“万岁爷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那一双眼睛,皇帝想,令人又爱又恨。
“知道什么?”他反问她,每问一句,便靠近一步。
“知道你是有意在我面前屡屡提起慈宁花园?”
他盯着她脸上的瘀痕。
“知道一开始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一定会有人在临溪亭前等着,所有的证据都会轻而易举地指明是你,是你泄露御前行踪。为此你不惜一切,哪怕察觉到她们布好了局,为此你不惜让那样的人对你动手动脚,什么都不顾了——如果今天,没有人来呢?如果那畜牲被你逼得也存了玉碎之心,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吗?”
他终于走到她的面前,眉间攒成川,一贯平和从容的眼中,尽是显而易见的探究与不可置信,“这就是你费尽心思布的局?为了他?这么想离开?”
他不由分说地迫问她,“他懂什么?”
更不敢问一句“这样值得吗”,因为在他来此之前,已经有人告诉了他两次确切的答案。
第54章 卯时六刻留到死。
她轻轻吸了口气,皇帝身上是好闻的龙涎香,轻灵空远,无声萦绕。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像以往无数次对话一样,反问他,“离开?”
她说,“如今日小翠所说,奴才们等您亲口说出‘离开’二字,等了三年。”
她露出讥诮的笑,“万岁爷这样质问我,是以什么作为理由?从慈宁花园,我能与淳贝勒说上话,到您捡到的那本书,再到之后的种种,什么偷盗东珠、在行宫、在木兰……衣服上的人告诉我上用东珠每次使用都会当面交割清楚,能够纵容一切发生的除了您我想不到别人。能恰好捡到那本书,在一天之内让于总管查到我,能让内廷宫女与外朝贝勒在宫内甚至是御前传递荷包,轻而易举地相见,御前伺候主子的常泰都能心甘情愿地为淳贝勒传话,还有谁有这样的本事?为什么呢?为什么是您?我想短暂一程的同路,应该不很值得您,倾注那么多的时间吧?那不妨让我猜猜是什么?”
她装作在认真思考的样子,完全无视皇帝眼中渐次升起的薄怒与敏锐,“是因为先帝?还是因为我们曾将要被指婚给宗室,您担心我们之中有人另有所图,是安插在宫中的眼线?还是贵太妃?还是我们被选入宫中就是我们有
罪?是害怕先帝崩逝之交,从我们嘴里说出些您不爱听的话吗?或者这些都猜错了,谁都不是。是拜敦?”
她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有喑哑的艰难,轰隆隆地,不知道是不是风,她咽下一口气,蛮横地继续说,“您迟迟不愿意动拜敦,和您迟迟不愿惩处张存寿,有什么两样?到底是为了什么?还是您不知道,他贪权自大,卖官鬻爵,残害忠良?他所倚仗的权,他的钱,他所作所为所有的资本,都来自于您,或者您的阿玛?”
“真的是忌惮吗?还是舍不得吗?”
“还是默许这样做,为了声势,为了所谓的制衡,还是别的什么?”
她盯着他的眼睛,逼问他。
“您真的,彻彻底底,从头至尾,什么都不知道吗?”
她的声音骤然低了下来。
“这就是您说的,可以不必自己去想,都交给您想吗?”
皇帝并没有如她预料一般动怒。
他很平静地听她说,听她问,直至说完,因为离得太近,都能感知到她因太过急促的斥问而余留的低促喘息。
皇帝慢慢地伸出手,虚虚抚过她的脸廓,继而轻托起她的下颚,带着考量一般,拇指沿着唇畔,翠凉的扳指就贴在她的肌肤上,指腹不轻不重地擦过她的唇线,最终手上使力,压在她的唇上。
这样可以更清楚地看见她的脸,她的一双眼。
连朝下意识要说些什么,他的手指沉沉地压着,唇齿不小心蹭过温热的指腹,她眼中骤然掠过慌张,最终闭上了嘴。
皇帝深凉地笑了。
他在她眼中,原来是这样的不堪。
“是啊,你很聪明。”
皇帝微微低眉,“是朕对你太好,纵容你藐视天威,毫无矩度。”
他的手柔和地划过她颊侧,沿着脖颈而下,声音温润得像是情人间的呢喃,“朕是天子,富有四海。天下万民,悉听遣派。不是朕善待他们的女儿,他们才会为朕尽忠。而是朕哪怕杀了他们的女儿,他们也须得磕头,叩谢天恩。至于你,”
他的手最终落在她襟前的钮子上,指腹承托起并不重的铜鎏金圆纽,若有所思地,摩挲。
声音带着些许难以察觉的喑哑与退止,“你宁肯舍身,让那样的人触碰你。就为了问这个。你竟然不惜至此……可他怎么敢?他怎么可以?”
“连他都可以,朕,是不是也可以。”
他的眼中有难解与炽烈。目光顺着来时的路,缓缓定格在她的唇。
流畅的线条,柔软的唇瓣。他近乎生出一点卑微的仰望,像是俯身在尘埃里,却不敢再接着往上,又或者他惧于看见她的眼睛。
因为那双眼澄澈如水,干净明亮,带着执拗,每当凝视一次,几近于是一场审判,偏偏又不愿舍弃,甘愿一次次地去看,去探究,直面冠冕堂皇下连自己也不愿明示的虚伪和丑恶。
压抑不住的心火,恨不得汹涌,恨不得葬身于滔天的欲念,最好把什么都烧了,干净的不干净的都烧了,烧透了,烧尽了,烧得什么都别留下。
“要不要把你留下来,最好是关在某一处宫殿里。你要恨朕也好,咒朕也罢,都没有关系。朕要把你留住,留到老,留到死,我们就这么彼此折磨一辈子,谁也别放过谁,好不好?”
他似乎要拨开那颗纽子,“朕并不是没有这个本事,也并非没有这个念头。相反,朕时常起念。朕是皇帝,是天下的主人,富有四海。而区区一个女子——”
“天下之大,朕即是法。你,明白吗?”
连朝只觉得一颗心在腔子里扑通扑通地跳,令人几乎要窒息。她死死地盯着他,而他毫无保留地回望她,目光从未像今日这般大胆,仿佛只要轻轻一望,就能望到彼此的心里去。
他最终收回了手,伴随着极轻的一声叹息,嘴唇翕动,想要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
“朕从来不是你口中的仁君,所以你最好害怕一点,不要试探朕到底会不会杀你。”
她笑了一声,像冰落在台阶上。
“所以我们最好什么也不要求,什么也不能怨。最好什么也不要为自己争,更不要去听去问,只需要老实本分地在宫中,熬到二十五岁放出宫即可。又或者更久,在这里老死,病死,怎样地死了。”
外头的光映进来,与室内的光辉映照,映照出千千万万个影子。
他问她,“我的确有图有谋,因为继位初年朝堂上有无数风言风语,因为先帝不只有我一个儿子,因为我想留下你。宫中无衣食短缺之苦,无荒年灾年之忧,留下来有什么不好?就算是一枚棋子,做我的棋子有什么不好?天下万民都是我的棋子。你之前心里晓得这一切,不是也做得很好吗?”
连朝此时无暇再去想其他,心中有极大地惘然,慢慢地回落,像是春日晴明时,空气中无所依凭,漂浮的蛛丝。
她不再去看皇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外头太冷,还是别的原因,她的指尖发凉,从袖管之中,拿出那张单薄却温热的纸。
她双手托着那张纸,跪在了皇帝面前,深深叩首。
皇帝凝望着她,忽然很希望,她不要开口。
她随后将那叠纸展开,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念出了第一句。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
他仿佛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只有她的嘴唇,在他目光之下,无声地、固执地开合。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
“是以区区不能废远。”
他站在她面前,安静地听她,如同千百年来无数个忠臣一样,念完了这篇表。
说他仁,赞他善,在他面前她不是后宫中可以予取予求的女人,而是可供利用的臣子。以此挟持他,笃定他会,也必须要慈悲。
身处在被天下人奉养的尊位上,动辄百人生,动辄百人死,你怎么敢有半点的私欲。
然后双手,将笔墨淋漓的一张纸,送到他眼前。
上面的字迹很陌生。
这是他曾妄图囫囵过去的,《叹逝赋》之后的《陈情表》。
笔墨曲折,一看便有深厚的家学。并非他素来教她的董其昌那般圆秀,而是秉以柳骨,飘逸明秀,于沉着痛快处,可见慷慨顿挫的悲风。
这是他从来不认得的她。
又或许,这才是真的她。
那笔画之中,有几处用笔,分明眼熟。皇帝却极力让自己不必去想,不必去认,也没有必要知道了。
“你说你大字不识,心中却有大是大非。念过王右军的诗,知道‘适我无非新’。你只是不愿对朕用心,将朕玩弄于鼓掌,以你喜则喜,你悲则悲,用尽办法让朕厌恶你,是吗?”
她说,“是。”
“你口口声声都是奴才,却从未将朕认作你的主子。凡此种种,都是迫不得已的虚与委蛇。是吗?”
她说,“是。”
“你以自己做局,今日费尽心机甚至不惜把自己也算进去,为了你的那些‘朋友’。今日在慈宁宫借她之口问出来的那些话,也是你想问的,是吗?”
她说,“是。”
皇帝蓦地笑了出来。
“原来这就是朕的果。”
连朝再度俯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才想起今天还不到开地龙的日子。总要进了十一月,过了开炉节……
承庆三年冬的雪,下得当真是有些早。
“您所持的大道,是可以牺牲无数个普通人的三年,来维持所谓的平稳。可是万岁爷,”
她仰起头,看着他,“我小时随阿玛在南边,正祐二十二年夏大旱,官府的赈灾粮发下来的很少。路有饿殍,老人死了孩子死了,死人比活人还要多。人们太饿了,土、草皮树皮能吃的都吃了,人甚至开始吃人!我以为只会在传说里夸夸其词的惨状全都看在眼前。阿玛拼尽全力想做点什么想救人,想等朝廷的赈灾钱粮,等到了多少?先帝是因为这件事斋戒祭天,可是有用吗?死了的那些人知道吗?您现在又还记得吗?一个人有多难过对于国家而言实在是太渺小了,如果不去说不去问就轻轻地揭过了。如果那日您不是去看大和尚,您也许都看不见路边的那个农人。或者说,您这一路,至多也只能看到他了。那比他过得更差的呢?”
她眼中盛满清亮的、纤细的脆弱,“可是我看到过。”
“那不是最好的结果,不是我们所谈论过的,可以牵住牛让它不乱跑不迷路的绳索,那是能勒死人的绳索。不是不看不听就不会发生,不是祭天或者罪己诏就可以抚平。那是人命啊,那全是活生生的人命啊!怎么可以?”
皇帝轻轻地别过头。
那些在御前,春知也好,赵有良也罢,教她如何如何察言观色
的本事此刻都化为乌有。她有时候顽固得简直像个孩子,不依不饶。
“您是否想过,也许有些事情,不是还没有发生。而是已经苦痛过,沉寂了,被雪埋了。只是因为您坐得实在太高,所以看不见?”
“这就是,你一直以来,拼尽全身的力气、算计,想要和朕说的话吗?”
她唇畔衔着一丝笑,无声跪坐在地上,盯着漫地金砖的缝隙,那里面应该不会生出什么荒草。
原本捧着的纸,轻飘飘地,像落雪一样,落在皇帝的皂靴旁边。
“我一直很想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她说,“所以我问过您很多遍,我斗胆,不厌其烦地,用了很多种方法,一次又一次地问您。”
“若是真的有神明,有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有祥瑞在世,赐福众生,为什么远古的圣王一个个都死了,为什么当今世道会有人饿死,有天灾人祸,致使无数家庭流离失所,有向善的人披着一身污名,那凶手或许就端坐在高台上,轻巧地勾个罪名,死便死了。”
她看着他,眼中有深深地不解,甚至声音都有些发颤,可似乎真的只是疑惑地问他,“谁管啊?谁能管吗?难道没有人管吗?难道人就是盛世的点缀,乱世的替死鬼,都是天地的牲畜,圣君的蝼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他们只能死,他们必须死,他们该死。没有人能管,这世道不管人生人死都不会有所改变,圣人善人恶人他们都死了,打破平衡只会让更多人死,天地间从来没有人的位置。所以不要再说什么可怜,什么留恋,谁人不留恋?谁人不可怜?”
“——无论你问多少次,朕都会这样回答你。”
他声音轻得近于在呢喃,“今年以来我叛过太多次道了。”
一次又一次,难以自制。悲喜脱离有限的掌控,实在是件很危险的事情。
第55章 卯时七刻从未。
皇帝似乎总算稳住心神,平静下来。目光如常一般清冷,越过她,落到窗外。
朦胧的窗纸上是三交六椀菱花纹,在风声混沌中渐渐明晰。
三交六椀,寓意天地相交,万物相生。惟有帝王之宫,方可使用。
看了良久,他才说,“朕总是让你近前来,想让你近一点。看来是朕错了。”
“你用了一百种方法让朕厌恶你。今日如愿以偿,祝贺你。”
她反问他,“您的一次次所谓的保全,到底是为了什么?保全我吗?还是保全您可以继续用的一颗棋子?”
她甚至扬起嘴角,“难道主子,有过真心吗?”
这些无端的情绪细密,不知到底在什么时候疯狂蔓延,早已远出计划之外。按照他素来所观所想,只需要等春秋代序,就会殒身于汹涌的烈火,什么也不必留下。
所以掺杂在算计中的心念偶动,也就放任着让自己尽情沉溺。不想今日就是果报。
善因善果,恶因恶果,丝毫不差。
哪怕天子,都不得幸免。
原本升腾的心火彻底寂灭下去。再多无法自制的情绪也悉数收拢,皇帝脸色平静,看不出一点起伏,仿佛天下无有什么能移他心动念。
人君之心,不可妄乱,不可为人左右。
皇帝收回目光,“从未。”
连朝笑了一下,掺杂着呼吸,笑得悉悉索索地,似乎很痛快。
她转向皇帝站立的方向,折脊,双手交叠,俯身下去。这是当年初入宫闱,嬷嬷们无数次纠正,反复琢磨,才习得这合乎宫闱的礼仪。
“那么,”
她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明。
“就请您,高坐明堂上,满身风雪里,无喜也无嗔。”
皇帝垂下眼,看不见她的脸。看见她的发丝,因为一日的周折已经有些松弛,又因室内无风,温顺地贴着颈侧。
养心殿各室都生了炭盆,上用的炭火,燃烧起来没有一丝杂气,连烟尘都是轻悄悄的。又因为殿内焚香,壁瓶中插以松枝、柏子之类的香木,惟余宁静而已。
此时他却无端觉得炭火气熏人,仿佛再多站一会,就会被熏得流泪。
皇帝是不能流泪的。
“你走吧。”
他最后顿了顿,盯着她朦曈的影子。
“远走吧。”
他抿紧唇,不知道到底是对谁说,“滚到朕看不到的地方去吧。”
有很长的一段沉默,横亘在他们之间。仿佛比几生几世都要漫长,又仿佛只是短暂地一瞬。
皇帝转过身,离开了华滋堂。
在越出门槛的一瞬,有句话在心中几度欲出,最终还是生生抑了下去。
或许诚如你所言,一切都是假的。
惟有一件是真。
自始自终,是真的,有人在期待这一场雪。
赵有良梭着耳朵,提心吊胆听了半日的动静,见皇帝从工字廊出来,连忙迎上去。皇帝神色如常,转身进东暖阁,在迈步之时,还是略顿了一下,似乎是因为难以呼吸,所以有片刻说不出话的无力,“传容德来。”
赵有良跟着一路进去,斟酌着说,“万岁爷……”
皇帝已经在炕上落座了,接过宫人递来的茶水,托在手中,热度适宜。他觉得喉头干涩,低眉抿了一口,才问,“和谁学的留头不留尾的毛病?”
赵有良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老主子那边刚刚叫人来传话。和亲王侧福晋有了身子,和亲王吓坏了,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如今宫门已经交了钥,不好进来请罪。老主子的意思,先帝爷留下来的,掐头去尾,不算在颐和园的七阿哥,主子统共就这么一个兄弟。又是头一个孩子……还请主子斟酌斟酌为好。”
皇帝将茶盏搁在炕桌上,冷笑一声,“国丧止孕,先帝三年忌辰在即,就这么高兴?这么纵着自己一味地胡来?”
赵有良战战兢兢地,“主子息怒。”
“让他明天滚进来挨骂。”
“是。”
常泰在帘子外头请道,“主子,容德来给主子请安了。”
皇帝似是余怒未消,半晌才说,“传。”
赵有良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慢慢地松下去。唯恐自己再闹出什么动静,连却行的步子,都放慢了好些。就这么挪着挪着,好容易挪到门口,轻巧地转一个身,便退出去了。
外头还是有点冷。常泰站在门边上,一见到他就咧起嘴笑,赵总管哭笑不得,“天儿这么冷,你这么高兴哪?去,上外头滚两圈,更高兴!”
常泰掖起手,连忙说了好几个“别介”,“见着师傅,我满心满眼的高兴!”说罢“咦”了一声,“您老人家怎么愁眉苦脸的。”
“谁敢愁眉苦脸的?”赵有良板起一张脸,没心思和他开玩笑,此时左右为难之处,反倒念起那连姑娘的好来。他不禁往后边看了眼,低声问,“那边怎么样了?”
常泰说,“我正想问您呢!不是从老主子那儿带了两个人来么?连姑娘在后头华滋堂,我让人去看了,说没什么动静。还有个暂时关在围房了——那也不是久留的地儿。因此来找着师傅探探万岁爷有什么示下,咱们就好照章办事么。”
赵有良本来就有七八门的事儿积攒在心里,听他筛瓜倒豆这么一说,又留心一下时辰,也很为难,“有什么示下?我是不知道万岁爷有什么示下,你这么周全,这么好奇,不如你代我进去问问呢?”
常泰连忙赔笑,“谙达说的是哪里的话。”
便知道一时半会,还没什么发落。遂呵腰让出了一条道儿,“大冷天的,容大人不是在里头回话嘛!估摸最少也要一刻钟呢。那边夜里烧了滚滚的热茶,师傅先去吃一点,暖和暖和?”
常泰见
赵有良眉头一皱,张嘴便要呵斥,连忙乖觉地把自己的话接上,说着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师傅甭着急上火,这儿有人盯着呢。事情都了到这份上,咱们着急地燎起火炮子,也未必能见效啊。您辛苦一天了——这一天可不是好过的。快去歇息歇息,让我们孝敬您吧!”
赵有良神色难辨,“哼”了一声,嘱咐,“可得仔细盯着”,便自去了。
值房地方不大,放个火盆子就暖和,一个龙钟太监在那里看着火,炭盆里伏突突的,都是上夜的人预先埋伏好的热食,等有空闲回来,捞出来囫囵吃一个,肠胃都热了,外面冷便冷一回吧。
赵有良正好图个清净,就在火盆子边上的小杌子上坐下,探出手汲取热气。
仿佛天地都安静下来,要是仔细听,除了炭火声,还能听见外头落雪轻悄悄的声音。时间好像定格住一样,又好像自始至终都是这样。
他想起以前追随皇帝在潜邸,差事远远比如今清闲。他不是个动不动就爱寻思故旧的人,现在忽然有心思想追忆一下,又发现实在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今昔相同的,怕就是伸手出去,炭火暖着手心,蚂蚁咬一样的灼痛,等手干了,衣服边也干了,就得抖擞抖擞精神,继续去听差。
他于是不再想,随手掸几下袍子,把之前惹上的雪片弄掉,转背和那龙钟太监拉起家常,“您老人家寿喜啊?”
老太监眯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赵有良提高一点声儿,又问,“老谙达,高寿啊?”
老太监这才把眼睛微微睁开一点儿,茫然望了他好久,半晌点点头,摇摇头,“不洗,不手洗。手洗冷,要长疮。”掖着手,又不说话了。
赵有良愣了片刻,忽然笑了,自言自语一般,把手翻来覆去地烤,“他们知道您是个积年,知道您听不好,看不好,就不会把要紧的活给您干。什么苦活累活,知道交给您也是磨洋工,不如不交。所以他们全在外头挨冷受冻,您什么都不必想,什么都不必管,闭上眼在这里看着火,一味地受用,反倒成了最有福气的那一个了。”
老太监没睁眼,仿佛赵有良刚才说的话都从他耳畔飘过去了,一句都没落进耳朵里。
赵有良见他不搭话,不过笑一笑,搓了搓手,自顾自地继续说,“所以这世道上的事,都从聪明上来。耳聪目明,心里要出头,想要去担当,净给自己招事儿、惹烦恼。左算右算,千算百算,算到穷了、尽了,以为不用算了,呜呼一下他就死了。”
老太监“啊”了一声。
“——老皇爷身边儿的常老爷子,说不准还没您高寿呢!一辈子怕被人挑剔,说闲话,不敢铺张奢侈。才在外头置家享福多久哇,今儿早晨没了。他们说走的时候身边也没人,第二天中午晌说没动静,进去一瞧,人都硬了半天了。您说说,这有甚么意思!”
老太监似乎总算觉察到眼前这个人一直叨巴叨巴,慢悠悠地转过头,茫然看着他,“鱼食?我不吃鱼食。鱼食不能吃的,您也甭吃。”
赵有良乐了,“不吃好啊。聋点儿也好。聋点儿好啊。”
老太监重重“哎”了一声,“好。”
又喝了一盏茶,才听见外头常泰说,“谙达,容大人出来了。主子传您去呢。”
第56章 卯时八刻等一等。
赵有良进去的时候,皇帝正坐在南窗下出神。
他吃了刚才的亏,不敢贸然出声。连打千儿礼都行得很利索。膝盖往地毯上轻轻地那么一点,人已经叩首下去,用很合适的声音,“奴才请主子圣安。”
皇帝没说话,过了很久,才大梦初醒一般,慢慢地“噢”了一声,目光从窗外移回来。看久了夜色,再看辉煌的东暖阁,眼前生出些漂浮的晕眩。
不过片刻他便收束好心神,如同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那八个人,在内宫勤劬,都赍金赐缎,放还本家。殁去两位,加予恩荣。余下六人,往后婚嫁,听凭自专。”
赵有良不敢怀疑自己的耳朵,连忙应一声“嗻”,迟疑着在想要不要提一嘴华滋堂里的那位,还是作罢,老实应道,“明儿一早,神武门开门,奴才会着人送六位姑娘出宫。”
皇帝微微颔首,“你想说什么?”
赵有良觑皇帝神色平和,并不似有过多的愠怒,或许他此时,并不反感提起某一个名字。
赵有良便卯起胆子,揣度着赔笑道,“奴才在想,主子与连姑娘,都功德圆满了。区区一个女子,有这样的本事,奴才自以为见过许多人,还是跟着主子,才算开了眼。”
皇帝哂然,又似忽然想起什么,在一声很轻的叹息后,抿出一个极浅的微笑。
“她从来,都不是‘区区’的一个女子。”
赵有良心里有了分寸,“万岁爷把荣喜提出来,意在成全姑娘,给她指一条明路。她怎么偏偏,选了条最折自己的路呢?”
“因为贵妃、静嫔,她都已经得罪了。剩下一个瑞嫔,未必会需要御前的消息,也未必会相信她。但是小翠不一样。”
皇帝顿了顿,“一开始在她的筹谋里,小翠就不会死。她一直在提醒朕,朕对她们的亏欠。朕对这些埋没在深宫的女子有所亏欠。并不能因为朕是九五之君,就得以坦然。”
赵有良只能答道,“万岁爷睿断。”
皇帝缓慢又艰难地回想,仿佛这二十余年以来,不少人教他育他,匡他扶他,却仍告诉他奴仆之命贱于草芥,可以随意驱驰。
她,好像从始至终,都不是一个这样的人。
她身后站着的众生,好像从始至终,都不是这样的人啊。
就像她怎样不管不顾地去替她的伙伴求清白,他怎样不犹豫地背叛他赐予的恩奉。
皇帝重新提起笔,续上刚刚未批复的奏折。
心中所想的,却是徘徊不去的《式微》。
天要黑啦,天要黑啦。
要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我哪里会行走在风露之中呢?
知道她一旦踏出宫门,就一定不会愿意回来。
他从来不知道怎样去爱一个人,似乎身为君主不需要学会。每每移心动念,又觉得在有限的可交集的岁月里,他做的实在是太少。
所以每每回头去思量,想到的最多的却总是亏欠。
“男人满口大道为公,恨不得为了天下苍生成仁证道。可女子生来,就具有爱人的能力。”
皇帝生出嘲讽的笑,不知道在笑谁,“不过这一点上,他们很像。”
那笑不知是深了一点,还是隐匿了下去,隐匿在对往事浮过的鲜明中,“毕竟,她是扬言要把皇帝拉下马的人。”
赵有良不知该说什么好。御前不回话是死罪,这话真是顶着项上的人头来回,回了说不准也是死罪。好在皇帝也没有责难。一行行朱笔下去,无非是可或不可,留中再发。人世间的琐碎事积于案牍,共分灯火的余温。
徐徐北风中,阶下已经花白,细密的雪仍在下,浓浓雪幕里,远处宫闱的飞檐几乎都不能看见。
这是紫禁城今年的第一场雪。
她在下着小雪的早晨离开。
天还很黑,她随身并没有很多东西,惟将这几年攒下来的赏赐、月钱归拢好,赵有良已经在屋外等着她了。
连朝最后环顾了一下这个四人的榻榻,柜子里都收空了,等她的包袱也拿走,一切就和一开始没有分别。榻榻里的四个人也各有各的去处,无论是好是坏,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
她笑了一下。弯腰把每个人的被衾抚平,整理好。拿着她的包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在门扇开合的瞬间,泄进来细长的一条雪光,落在屋子里清清冷冷的,倏尔又关上了。
仿佛这里从来没有人来过。
连朝揣着两双护膝,笑着对赵有良道,“我闲来做的。这些日子在这儿,给谙达添了不少麻烦。谙达不介怀,还请收下吧。”
赵有良掖着拂尘,心中涌起一些不知名的情绪,末了却笑了一下,回拒了。
“不怕姑娘觉得难听。我能穿上今天这身衣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不光靠耳聪目明,也是跪出来的,御前办差,跪得容易,一点假都不能有。”
赵有良说,“不然,哪里有教训底下人的本钱?宫里就是这么样,一辈儿一辈儿的,没有改变。”
“所以聪明点,想得多点,挺好的。到了想得不能想的时候,算计不懂的时候,就不管东南西北了。”
他难得咧起嘴,“好歹在世上折腾过一回,是吧?”
连朝耸耸肩,也不强求,笑着说,“谙达又教了我一回。”
赵有良默契地微笑,“姑娘总爱拿这些话来浑蒙我。”
还在落小雪,风扑到脸上生疼,赵有良领着她往外走,靴底蹚过地面,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常年呵腰,正常走起路来腰杆都有些弯,赵有良告诉她,“与姑娘一同进宫的几个人,今儿都会放出去。”
连朝微微一怔,他们已经出了榻榻,从角门沿着长街,慢慢地往神武门的方向走。路过养心殿高高的宫墙,皇帝约莫还有一刻钟就要起身,等盥洗完毕,就会挪到西暖阁里,翻阅圣训。
她在昏黑风雪里听见自己的声音,“那真是件好事。”
赵有良掀了掀眼皮,“可不是,姑娘费尽心思,不就是为的这个吗?”
她只是笑,“谙达知道我的。他人的言语、冠以的名声,从来都是世上最狗屁的东西。”
羊角灯在风里晃,赵有良停下脚步,仰起头看了看天色,“我就送姑娘到这里。”
连朝接过,“嗳,偏劳谙达。”
赵有良说,“姑娘一个人也能走得很好。”
她笑了,赵有良凝神片刻,也跟着笑了出来。
“既然选了这条道儿,一路上海阔天空。神武门已经知道,姑娘提好灯,定好神,就稳当地走吧。托彼此的福,往后甭再见了。”
笑起来的时候,鼻子都冒白气儿,深浓的黑夜里,灯只能照见雪的影子,照不见彼此的脸。
宫墙的另一边,又日新的灯火渐次地亮起来,轻而整齐的步伐,仿佛已然是两个世界。
连朝最后朝赵有良福下身,“承谙达吉言。我头一回到养心殿来时,是于谙达领我,此番离开,有幸得您送我。我也愿谙达脚下的路,能走得顺遂安泰。”
赵有良不能久耽搁,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荷包,递给她,说:“去吧。”
不及等她,他转身便走了。
连朝低下头,沉甸甸的一个荷包。她沉吟片刻,还是将它收到袖子里。赵有良的身影已经不能看见。反倒教她在原地,仔细想了一想。
又觉得以前种种以为难以越过的坎儿,竟然都越过去了,以为难以了结的事情,终究都不了了之。
沿着这一条长街,从螽斯门进西六宫,穿过御花园,就可以由神武门出宫。
西六宫的长街很长,两边都是紧闭的宫门,她顺着墙根走,在黑夜里只能看见脚下的路,踩着结了冰的积雪,有咯吱的脆响。天地间安静得仿佛只有两种声音。
眼看要走到尽头,左边的宫门开了一痕,门檐下有两盏灯,一把伞撑着,几乎看不清伞下的脸。
“等一等。”
是循贵妃。
贵妃远远地望着她,身边跟这个青稚的小丫头子替她打伞。她挽着不算正式的盘辫,中间戴着支火焰结子分心,两边各插了一支抱头莲。
很简单素约的装扮,褂子都是石青出锋,黑夜里若不是灯照亮,几乎看不清腾龙的暗纹。
连朝知道避不过,也无意回避。穿过长街,在贵妃面前福身,口中道,“给贵妃娘娘请安。”
贵妃望着眼前的人,心绪和风一样混沌。末了只是笑,“起来吧。”
她偏头和身边的小丫头子说了句什么,那宫女便福身站在原地,贵妃接过宫人递来的伞,温声说,“你没有带伞吗?我带你走一程。”
连朝有片刻怔忡,贵妃已经将伞撑在她的头上,她便托着贵妃的手臂,上用贡缎触手细腻,带着咸福宫常焚的熏香气,两个人共着一把伞,在望不到头的黑夜里,慢慢地往长街尽头走。
贵妃忽然说,“我认得你。”
连朝答,“我得罪过您很多次。”
贵妃微微一笑,说不是,“我们是一届的,还有静嫔。先帝朝最后一次选秀,有一部分人留在宫中学规矩,有一部分人指为侧福晋。你大概不知道,我就是后者。”
她不由感叹,“人哪里能算得过命,今时今日我们还是在这里。”
连朝只能说,“贵妃娘娘是极有福气的人。”
贵妃一哂,“是吗?”
花盆底落在积雪上,没进去一点,走起来路滑。因此她们并没有走得很快。贵妃不在意袍摆是否被积雪浸湿,反倒很畅快地呼吸,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
贵妃问,“你有兄弟姊妹么?”
连朝说有,“家里有个哥哥。”
“我也有,”贵妃不知想起什么,又笑了,“我哥哥总说我选不上,他连贺妹撂牌诗都写好了,谁曾想我选上了,不仅选上了,还成了贵妃。我们家祖辈上从没有出过贵妃——可是我不知怎么,非但不感觉很荣耀,还一点也不快活。”
她偏过头去看她的脸,似乎这个宫女的脸时常是低垂,可是每当她扬首的时候,就令人心悸,知道她随时都敢豁出去。
她忽然百感交集。
“你是不是觉得,你帮了她们,帮了很多人,所以你是个好人?”
“可是在我这里你不是,你把我们的指望都毁了。”
第57章 辰初朝晨发鄢郢,食时至增泉。……
人世间的是非对错,哪有什么绝对的善,绝对的恶。
连朝的脚步顿了一下,贵妃轻轻吸了口气,看见昏濛中沉默的宫闱,“你知道静嫔的那只狗么?它叫福禄儿,是只京巴。那是只很灵很通人性的狗。静嫔初入潜邸的时候,有一阵子总是郁郁寡欢,娘家人想法子把福禄儿送到她身边,直到入宫了,她都带着,珍贵非常。如今是被送走了,还是被打死了,没人知道。那是她唯一的慰藉,所以她讨厌你,甚至恨你。”
不等她说话,贵妃又笑了,“你听过《小放牛》吗?很好听。我会在晴朗的日子,坐在咸福宫的廊下听。张谙达和金蝉儿扮上,一个是牧童,一个是村姑,每次听着听着,我就感觉我好像并没有被困在这里——可是我再也听不到了。”
御花园万枝凝雪,安静无声。此时几乎没有人来,枝叶大多凋敝,几星宫灯照着疏疏残雪,照出一条路来。
贵妃的声音其实一直很温和,没有怨恨,没有恼怒,更谈不上激烈。
“我知道他有错,他犯的错总有一日会让他死。可是我不忍心,因为他待我好,知我冷暖。张谙达是个好人,对待我的喜恶,他从来都很用心,费尽心思也要让我高兴。他对底下的人也很好,”
“可是人呐,”贵妃还在笑,眼底似乎有盈盈的水光,像是缀在枝头的凝冰,她叹了一口气,“一旦被卷入权与欲里,就万死难赎。大梦初醒,寄希于别人或别物,总是太脆弱了。所以我希望你出去。最好走得远一点,不要再回来。”
刚过了换值的时候,神武门开启,太监宫女正排着队,带着她们的腰牌,核对名册,接受检查,然后入宫,流入东西六宫,流入这座城的每一个角落。
贵妃顿住了步子。
连朝也跟着站住,一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唯有沉默,两个单薄的女子,站在高高的城墙下,多少显得有些不胜风力。
贵妃偏过身,最后看着她,眼中带着怜惜,“昨天和亲王侧福晋跟前的人是从我这里出去的,她也和我们一样。”
“我不知道她们到底想了什么办法,不过今早你
们都能平安出去,看样子她们的法子很奏效。”
很多人都在帮你,抑或是在帮自己。
“总之,”贵妃黠然,像是和少时很好的伙伴密语,“虽然身在深宫,也并不是什么都不能做吧。”
前因后果,在翳翳的大雪里,仿佛都不是很分明。来龙去脉隐约欲出,又觉得不必仔细去理清,谁到底欠了谁多少,谁到底是好还是坏。
在算计与算计之外,人情是难以预料且远远算计不到的,还请好好地保留它。
不然该怎么活下去。
贵妃只说到这里,把手上的伞,还有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一齐交到她手中,眼中隐约是希望,像是不会灭的火光,压抑的欲念,她鼓励她,“走吧!”
“走得远一点,不要再回头。”
连朝努力压抑下心中的震颤,想要向贵妃行礼,贵妃却阻止了她,含着笑也含着泪,把手中的伞递到她的手上。
行于风雪之中,也很想身边的人撑起一把伞。
连朝唯有说,“您也要珍重。”
贵妃点了点头。
她看着她一步步走远,走到神武门底下,不过停滞片刻,就被放出了宫门。整个人越来越小,最终化为雪幕中的一个小点,渐渐地看不见了。
恍惚间又回到了选秀的时候,她和她们一起,怀着对这座宫殿的好奇与忐忑,辞别家中的父母亲人,也是从神武门,来到了这里。
今时今日,她重回来时路,向前走一步,是虚妄也是禁令。
一辈子好像都不能迈出这里,但是至少有人可以。
天寒起苍波,长天上有负雪的飞鸟,振翅而去。
街衢之间已经亮起灯,时而零星,时而聚拢。还有沓沓的马蹄,溅起地面水凼中脏污的泥水。
预备上朝的大臣,有些还在暖轿里稍作歇息,有些聚在路边开了火的摊贩,热气腾腾的包子、一碗豆汁儿配上焦圈,安抚早起的五脏神,叹息一声夙夜辛劳,想要抱怨两句,又害怕被监察有辱斯文。
还有些急匆匆地从家里出来,边走边整理朝珠和顶戴,生怕去得晚又得受罚,住在外城的甚至已经赶路赶了好一阵了,饿着肚子,车马颠簸,双眼无光,三魂都颠出来七魄。
早市不歇,已经苏醒了大半。或有清冷街衢,还沉溺在朦胧的睡梦,间或可闻小儿的呵欠。
这是与宫中不一样的,有滋有味的,烟火人间。
连朝在走出神武门后,安静地仰起头,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悄无声息落在手中,在温热里轻巧地消融。
她没有再回头,隐入如海的人潮里。
这三年虽身在宫禁,依凭遥想的记忆,不会忘记回家的路。
但是沿途的景象与记忆相比起来,反倒不知谁比谁更脆弱。譬如原先是开布庄的,现在已经挂起酒家的招幌,原先是做纸马生意的,现在已经改为卖饽饽的商铺。
三度春秋,足够俯仰人间一场悲欢。
直到她总算沿着胡同,找到曾经的家门。
庭户萧条,砖瓦败落。墙隙间生着伶俜的荒草,门扇上的旧春条兀自在寒风里飘摇,昭示着这里已经被抛弃多久。
连朝试图走近一点,又感觉自己越走近一步,心中某处就坍塌一分,封条的字都有些看不清了,依稀可辨是正祐,那是她被选入宫的年份,也是先帝年号的最后一年。
一辆马车在旁边等候,车帘摇曳之间,一个打扮得体的贵妇人就着侍儿的手下了车,迟疑片刻,还是没有出声,慢慢走到她身后,温声说,“我知道你会在这里,就算我能去神武门接你,你也必定会想往这儿来。”
是双巧。
此时的双巧,与当初在宫中,很不一样了。
新出锋的白狐狸皮挂里的一件蔓绿色大毛衬衣,发间以一枚博古桃花纹錾银扁方固定,缀了珍珠的头撑子撑出一对儿小翅,新妇子惯常插戴一支宝石芯的红绒花,令她看了一面觉得由衷地欣喜,一面由实在难以整理好心中芜杂的思绪。
双巧安抚似的握住她的手,察觉到她手凉,便把自己提着的手炉递给她,随她往这岑寂的宅院再看一眼,干脆利落地说,“走吧。”
这两个字,从双巧口中说出来,在她心中跟着寒风晃了晃。
今天这一天,她都很少说话。
双巧说,“当时你托我出来后打听你家中消息,我也寻到这里,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去处,只说屋子被封了好几年了。还是淳贝勒托人告诉我,自家里出事后,房舍田宅悉数被收回,老太太与夫人带着一家人,投身到原先你玛法在京中置办的旧宅里头,屋子虽然没有这个大,总是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她问她,“你很留恋这里吗?”
连朝没有回答。
这是雪后的寒风,刮在脸上干巴巴地生疼。她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无端的怅然,转过身放眼去望熟悉又陌生的街巷,像是香炉里的最后一星残灰。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双巧并不着急,陪她一同站着,风吹起她们的衣摆。连朝囫囵在脸上擦了一把,说,“我在这里住得并不久,虽临出门要入宫时,望见的是这里的门楣。可没什么好留恋的。”
双巧一时有些慨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低下头,反倒生出默契的笑,“你从来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当初要出宫,你也是这样劝我,不要害怕眼前的变化,不要一味沉湎过去,要向前走,要朝前看。”
她偏过头看连朝,“我做到了,你也是。”
连朝释然地笑,“我以前或许不懂得,不知怎么,忽然也了悟。屋子也好,物件也好,都有倒塌毁坏的那天,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在,就有立身的办法,有手有脚,就可以再买新屋子,重新置田地。”
“你不是也从宫中,闯出了一条想也不敢想的来路吗?”
“走吧,”双巧很轻快地说,“我带你回家。”
开冬的第一场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夜,自早晨慢慢约住,等她们到盘儿胡同,雪已经停了好一会了。
双巧只送她止于门口,天冷,人说话都呵出来白气儿。仿佛总还有不舍似的,双巧总不愿松开她的手,握了再握,泪珠子在眼眶里倒打了好几个转——她们从来都不是轻易会落泪的人。
连朝却笑了,回握住她的手,柔声说,“就到这里吧。”
双巧“嗳”了一声,不知是在劝她,还是在劝自己,“以前也见过别人出去,一个个都依依不舍的抹眼泪,我那时候还笑她们,有什么好哭的?大家各有各的前程。临了自己也碰上这样的事了,既然出来了,反正还会再见,是吧?”
连朝点头,“是。”
在车上的时候,双巧便几度欲言又止,想告诉她为什么今天自己能等到她,再转念去想,又觉得像她这样的人,如若没有开口问,应该心中有个大概,只是不愿去深究。她便也觉得没必要了,只是说,“有事情一定找我来。”
连朝见她如此,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反倒像是安抚她,“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你初嫁,家里一定有七八门子理不清的头绪,今日能分神来接我,带我找到这里,我心中感激得不得了,更知道我们之间,无需说太多客套的虚辞。我和你一样,心里也有不尽的话要说,既然说不完,索性就止在这里吧。万般惟有一句,都好好的,把脚底下的日子踏踏实实地过好,就抵得过一千句一万句的珍重平安了。”
双巧点了点头,趁她不注意,拿帕子囫囵在眼角擦过,深吸一口气,笑道,“能认识你一遭,我真高兴!”
连朝也笑,“我也很高兴。”
双巧说,“快去吧。”
她便站在原地,满怀对她的祝福,含笑看见她将自己的衣衫抚平,敲响了家门。
第58章 辰时二刻生命的春天。
家里寂寥,来开门的是图妈妈。
年迈的老妈妈,犹自不信,将眼睛
来回擦了几遭,什么也顾不上,伸手来扶她,仿佛做梦也要抓住似的,“好姑娘,我做梦也没想能有见着你的一天!”
连朝只是盈满了笑,“妈妈,仔细看。不是我,是谁在这儿呢?外头多冷,咱们快快地进去吧。”
小小的一方院子,布局还是京城院落惯有的。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白狗胖丫头。鱼缸里长满了浮萍,石榴树也光秃秃的,横生的枝丫张牙舞爪,在萧瑟风中,实在也威武不起来。
以前常常坐在院子里的先生去哪儿了?家里不常养狗,而如今的她,实在也称不上是个胖丫头。
阿玛上京来置办的院子被查封了,这里应当是玛法早年的私宅。连朝与图妈妈相互搀扶着,沿着游廊往里走。
图妈妈心疼地替她挡风,兀自懊悔,“不知道姑娘要回来,出来匆忙,没带把伞,也没能去接你。风冷不冷啊?往里靠一点儿。”
连朝柔声说,“不冷。妈妈和我,还让什么?妈妈待我客气,讷讷就要怪我不懂事了。”她很好地隐去声音里欺起伏的哽咽,“妈妈,我心里真踏实。”
图妈妈有些粗糙的手,覆在她手背上,两个人不很着急,图妈妈微微仰着头,眼中亦是欣然,“姑娘去见老太太、太太,我就带着人去给姑娘铺床。之前趁天气好晒的大被子,厚厚的棉絮,都收在柜子里。既到了家,就从此睡个安稳觉,什么别的都不要想。”
说话间已到了东边上房,透过隔窗,里头一阵低微的咳嗽。图妈妈便要领她进去,她却不敢了,似乎是害怕,低声叫了句妈妈,“看看我衣裳平整吗?鬓角有没有乱。不成,我得再抿一抿头发。”
图妈妈笑了,轻轻携过她的手,温和地替她将衣袍上的灰尘掸净,将因为风霜而有些凌乱的鬓发抚顺,“很好,特别好。”
她也由原本起伏的心绪,在熟悉的气息、感觉里,渐渐安稳下来,扬起明媚的笑,与图妈妈一起掀开毡帘,迈了进去。
老太太歪在炕上,讷讷陪在下首做针线,听见声响,纷纷抬起头,图妈妈将她带到跟前,两下里都跟做梦似的,过了好半晌,讷讷才站起来,往外头看了看,“没出什么事吧?”
玛玛说,“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高兴还来不及,你倒问她出了什么事,真是糊涂了。”说着远远地就伸出手,“好孩子,快来!”
讷讷吸了口气,犹觉得不真似的。见她真正从昏茫的地方走到眼前,那眉眼,那举止,与千百次记忆里的无异,方知到真的是她,欲想迎上去,又顿时觉得悲从中来,一时不知该怎样才好。
在依入祖母怀中的那一刹那,竟然不是设想过的亲切,而是陌生。
比她方才站在窗外等候之时,还让人觉得陌生。明明只是三年没有见,明明没有相见的时光,远远比不上陪伴在一起的岁月。
可是隔着重重宫墙,三年的岁月总显得那样长。
老太太只是一味地把她护在怀里,似是如释重负一般长长地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还把她当孩子似地,只是一遍遍地低声说,不知道究竟是对她还是对自己,“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讷讷在一旁说,“今儿晚上咱们吃锅子吧,等敬佑回来,多加两个菜。对了,还想吃什么不想?趁外头雪停了,再去采买些回来,咱们一家子,今儿好好坐下来吃饭。”
这话让她听着,竟也觉得心头痛得发钝,几乎是本能地回应,“讷讷,不用!我什么都不用。”
讷讷一时愣住,好半晌倒笑了,慢慢地坐下,才觉得心底踏实了似地,半是调笑说一句,“这孩子还是这样地牛心古怪。”
老太太说,“别忙。倒是收一床铺盖出来要紧。”
图妈妈便在旁边“嗳”了一声,“我方才也与姑娘说呢,旧时用惯了的那一套,都收在大柜子里,每逢天晴,都会拿出来翻晒,我这就去!”
等一切都安顿好,在这寒月里,雪停了吹北风的晚上,好在不必再战战兢兢地奔波于外,铜锅中汤水正沸,日子虽然平淡,却有数不尽的滋味。
敬佑见着她,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惊吓,仔细思量过一番,又顿时抬头挺胸,给她夹了一大筷子肉,“八月见你时,苦哈哈的,搁这西栅栏儿,脸都看不清。到底是我佟敬佑的妹子,嘿!就是有本事,哥哥我敬你一筷!”
他故意装作漫不经心地挑了一块白花花的纯肥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烫过几道就往她碗里放,连朝眼疾手快,见招拆招,一边护着碗,一边与他让,“不不不!不敢受啊!你吃,你吃!”
老太太闻不得烟火味,也吃不得发物,图妈妈给她搛了些小菜,她自坐在一边乐呵呵地一道吃,时不时小声与图妈妈抱怨,“煮老了”,听他兄妹两个说笑,便还如小时候一般笑着劝,“小子!你别和你妹妹打架!”
敬佑百忙之中回,“哪儿能和她打架?我委屈啊玛玛,我敬她菜呢!”
讷讷笑着低斥,“安生吃饭,别胡来!”早已新烫了些小菜,送到老太太处,又嘱咐图妈妈也坐下来吃饭,陪在一边逗趣,“说他俩打小就这么闹,三天两头急赤白脸的,转眼又好得不得了。我记得有一回不知是怎么了,两个人打得不可开交,都说一定要了命了,把阿玛都吓坏了,抄起棍子就要来打人,真要下棍子,两个人又好了。”
敬佑觉得脸上很没有面子,“明明是她不讲道理!”
连朝恰好也说,“明明是他骗人在先!”
把老太太逗得乐不可支,一迭声说,“都有理,都有理!任谁有不平的地方,吃筷热滚滚的肉到肚里,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饭毕寻暇的闲余,她被图妈妈拉着裹了件厚斗篷,站在廊下看天色。
黛蓝的天,月亮时隐时现,挂着的灯烛都不太亮,与宫里比起来,实在是远远不及。宫里的灯是硕大的,明亮的,尤其是养心殿中,恰到好处的陈设,辉映满室琳琅,鎏金、珐琅,或是沉沉的木,仿佛被烘照得久了,就会散发出悠远笃定的慢香。
家里的灯,虽然有许多照不到的角落,找到的地方也并不是华贵的珠玉,稀世的奇珍,却有橙黄色的、令人温暖的光。
不知什么时候,敬佑悄悄地来了,还想唬她一跳,她早有防备,趁他“嘿”出声的时候,往边上轻轻一跳,然后彼此大笑,笑的时候嘴巴里直冒白气儿,兜兜转转地消散在天幕里。
敬佑连连感叹,“在宫里久了,人变得特精敏。”
说着摇头晃脑,“这可不好,我那个诚实、勤谨、憨厚、本分、温柔、端庄、大方、聪明等等等等一点儿也靠不上边的妹妹,真是一点也没有变啊。”
连朝也笑,“你听听这像话吗?”
敬佑掖着手,“人世间哪里有那么多像话?像话不像话,都是一天,好不好坏不坏的,日子都这么过。”
她并不想和他绕圈子,直白简明地说出自己的想法,“阿玛的事情,我知道一些。在宫里当差的时候,攒了些银钱。当年选秀,稀里糊涂地就进了宫,家里有这么大的变故,我竟什么都不知道。我真不该!”
敬佑不由分说打断她,“旗中的规矩,适龄女子皆需参加选秀。除非是病了,那也只能延后,不得率先婚嫁。何况当时你已经在宫中,这是转圜不得的事情。纵然当时我们有通天的手段,也违抗不了所谓的‘祖宗家法’。你要站在这里吹冷风,就为了剖白这样的事,给自己平白无故加几重过失,那我恕不奉陪。”
她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敬佑看了她好一阵,才软和下声音,“我不比他们,爱逞能,对家里妹子说什么你不要多想,一切有我来担当。我就和你说,如今既然回来了,前尘往事什么也不要多想,这几年我时常觉得,光阴易逝,往往蹉跎。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想与我一同撑起这个家,就放开手来干。你是
家人,不是负累,也不是客。反正我们家的姑奶奶,不会比别人孬!”
连朝眉花眼笑,“你牙上有根葱。”
敬佑顿时拉下脸来,很不好意思地捂住嘴,“我正慷慨激昂呢,险些把自己都感动坏了,你能不能不说那扫兴的话。”
连朝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笑出声觉得心怀坦荡,图妈妈举着灯出来迎他们,亦是柔声劝,“老太太说,时候很不早了,姑娘头一天回家,想必乏累,嘱咐您千万别和姑娘斗气,都和和气气的啊。”
“我和她斗气?她不气死我她还不高兴呢!”
图妈妈微微正色,“呸呸呸!大年下的,可千万不兴把不吉利的字儿挂在嘴边说的!”
敬佑也囫囵地跟着,往外头呸了几声,这回算是老实了,掖起手老神在在地回想,“我算算日子,今儿初几了?”
连朝说,“初一了。打今儿就是入冬月,再有一月就过年了。”
火盆里的炭火毕毕剥剥地响,图妈妈把热好的手炉递到她怀中,笑吟吟地说,“你可别着了他的道。早晨老太太就嘱咐,说明日是冬至,该有的东西得备齐全,老话说得好,冬至大如年。水仙花、消寒图,迎来送往的礼数最不能错,他还问呢!”
敬佑“嘿嘿”地笑了两声,“我要骗她着一回急,好让我拿出来的消寒图大显神通,妈妈这么说,我一身能耐没地儿使。”
他说话间就把图妈妈往屋里送,“天寒地冻,妈妈快进屋热乎去吧!别在外头久站,我们说会话,就进去了。”
图妈妈犹自嘱咐,“别说太久。话说不完,就明天再说。仗着年轻就觉得外面不冷,真冻着了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
敬佑忙说,“好好好,妈妈仔细脚下,嗳,迈进去,对了!妈妈放开步子走吧!”
图妈妈跟一阵风似的被他送进去了,临了忍不住笑骂,“你个猴崽子!”
冷风在砖石地上打了个旋儿,清凌凌地响。连朝一直在边上笑,看着他若无其事地嬉笑打闹,怀里手炉尚温,她低着头,一句“一身能耐没地儿使”,久久盘桓在她心头,令她几乎不敢再抬头去看他。
敬佑送图妈妈进屋里去了,才折回身来,见她只是盯着地缝出神,便没有再多说话。万籁俱寂,千门闭户。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他温声说,“一起去挂消寒图吧。”
连朝由衷地笑,“好。”
宫中每逢冬至,也会悬挂消寒图。她熟稔地把纸张抚平,和敬佑一起将买来的版纸用蓝绫子裱好,穿好绳结,挂在墙上,灯光刚好照亮了黑白分明的九个字。
——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
“水仙今天剥不剥呢?”她边看位置边问。
敬佑随着她的目光来调整左右,边挂边说,“不剥了,再留几日。等出太阳了给玛玛和讷讷剥,去年上盆太早,还没到三十就开花。”
连朝撇撇嘴,“你就是懒得剥。”
“对了!”总算找着个方正的位置,他小心翼翼地把消寒图挂好,不由感叹,“还得放得离图妈妈远一点,省得她不小心揪了当蒜薹,切碎了扔锅里就要歇菜。”
她听来笑了一阵,仔细注视着消寒图上的字,“以前爱画梅花的那种消寒图,嫌这种写字的忒麻烦,现在仔细看来,还是这几个字看着舒坦,真舒坦!”
敬佑也跟着笑,“你知道今年新出了个款式,叫‘拜相封侯挑袍看春秋’。多大的口气!——可我不喜欢。”
她一副了然洞彻的样子,“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吗?比这种贵几文?超出三文你就会收回手。”
“何止三文?贵了整整十文!”他心虚地别开眼,“但是你放心,我没有买,其实也不是非要买,是吧?那有什么好的?主要是我觉得它真挺庸俗。”
她忍笑忍得很艰难。
院子里都歇了灯,更夫在外边喊“小心火烛”都喊得昏昏欲睡。屋中把炭盆子熄了也清冷,浓云消散,细牙月也有辉光,透过窗纸朦曈地倒映在地砖上。
一片寂静辽远的空旷中,忽听得她问,“哥哥,春天一定会来的吧。”
他的声音青涩却坚定,“会来的。”
“把这九个字写完,九九归于圆满,春天就来了。”
跋涉过漫长的风雪,一定会迎来生命的春天。
第59章 辰时三刻耽溺于爱恨,困惑于生死。……
连朝回屋的时候,就只有炕上还亮着一盏灯。
年迈的图妈妈拥着被衾,撑着头守在火烛边,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连朝轻手轻脚地上前,将她慢慢地请醒了,她才懊恼地“噢”出声,“瞧瞧我,真是糊涂了。说要等姑娘来,领姑娘去歇觉,谁知道就这么混混沌沌地,就给睡着了。”
连朝笑着说,“不妨事。玛玛睡了吧?”
图妈妈往里头看了一眼,从炕上起身,只管往边上让,“饮了一盏梨汤便睡了。这是新买回来的梨,加冰糖煨一锅,又香又甜,秋冬干燥,最是滋补。老太太千叮咛万嘱咐地说要为姑娘留一盏,我想着你们在外边说话,汤又得喝热乎的才不伤胃,就说在这里等着总不错,”
年长妇人的低声絮语,在岁暮里比什么梨汤都要蕴藉。连朝侧过头,安静地笑着听,接口道,“妈妈倒先把瞌睡虫分我两只最要紧。”
说得图妈妈也笑,“好没害臊的!姑娘尽打趣我吧!”
连朝心里有时辰,更不想让图妈妈再为自己劳动,便说,“今儿就先这么着吧。晚上吃得太高兴,现在也不思饮食,被那啰嗦怪嚷嚷了好半天,直想睡觉了。妈妈不必管我,自去歇息吧。我拾掇拾掇,就在这睡了。”
图妈妈欲言又止,“这怎么行……”
“没什么不行的。”连朝趁她不注意,将重新灌了热水的汤婆子塞到图妈妈怀里,一边说,“打小来不就跟着玛玛睡,不怕您笑话,进宫选秀前一晚,我还抱着她的胳膊不撒手呢!三年两年的,您也见着了,横着竖着我都没长,还如以前一样,使得的。”
她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妈妈快去睡吧!我是真的撑不住了。”
图妈妈还想说什么,见她仿佛真的是很疲惫的神色,便不再强求,只嘱咐,“大柜子里还有被子,要是冷就找出来盖上。别让自己冻着。晚上你听着风吹得大了,就找东西把头裹一裹,可别仗着年轻,老了就要闹头疼的!床边的架子上有水,要是起夜千万记得披一件大衣裳,用的灯也在床边的架子上。”
连朝一迭声说“好好好”,图妈妈便在她的应喏下,很不放心地往外走了,脚将将要跨过门槛,猛回头一脸严肃地嘱咐,“还有一件最最要紧的,别赤脚就下床来喝茶!别半夜起来,不管冷热就把水往肚子里灌,都记着!再不错的!”
连朝满脸无奈,“都记着了,记得牢牢地。您不在屋里,我玛玛不还在呢吗?这些话你们俩从小在我耳朵边上念到大,念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我是倒背如流。妈妈您要是真不放心,我倒着背一遍给您听,使不使得?”
图妈妈这才稍稍安心,硬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连朝直看她身影不见了,才慢慢地折返回来,轻轻往内间走,临到床前,绞尽脑汁地怎么才能够得到枕头,就听见老太太的声音,“我可没睡着呢!”
她笑了,把鞋脱了,掀开被子舒舒服服地在里侧躺好,真是一点困意也没有,靠在枕头上,看着帐顶。
熟悉的花色,熟悉的薄荷脑油混着的洁净的气味,在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或者当很多很多事情都已经发生变化,以至于
身处其中的人不得不跟上这些变化,只有气味尚可算顽强,勉强支撑记忆的巨厦。
两个人都没说话,安静地听着窗外的风声。
连朝忍不住偏过头去看她,祖母恰巧说,“你还不进被子,是想明天咳嗽吗?”
她只是抿弯嘴笑,窸窸窣窣地把外衫脱下,盖在被子上,一骨碌钻进去,紧紧抱住她的玛玛,头就靠在她的背上。
老太太很自然地伸出手,像是以往做过了很多遍一样,将她的双手珍重地合在自己的掌心里,替她渥热。
连朝极轻快地叹了口气,听见她问,“在宫里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
她小声抱怨,还跟没长大似地,“宫里能有什么吃的。每天什么时候吃饭,吃多少饭,都有定例。不过我机灵,总能吃上好的。就是没人晚上替我捂被子,我一个人睡不着呀。”
她笑眯眯地问,“没我给您暖被子,您也想我想得睡不好吧?”
两个人都好一阵笑,老太太理所当然地说是啊,“冬天没你,每天就盼着你能回来,扳着手指头算,什么时候能和你见上面。仔细算一算,好像日子也算得没那么长。你看,这不一转眼,你就回来了。”
老太太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这回回来,可就再不去了吧?”
她立时点头,十分亲昵地,“嗯,再不去了。”
老太太若有所思,“不回去好啊,再也不要回去了。”
她不想再顺着说,平白添得彼此伤心,因此雀跃地把话题往别的事情上引,“刚和哥哥一起挂消寒图去了。听他说今年消寒图出了好多新式样呢,奇奇怪怪的。咱们还是买的‘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照这么算写到‘珍’字第四笔,就到三十了。”
老太太心领神会地笑,“甭和我提这么多,你个馋虫,巴望着什么好吃的?烧排骨?饽饽饼子?糯米圆子?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我统共就只有这么一个孙女儿,她爱吃的,我没钱也得去买来给她吃。”
她只管紧紧地抱着她的祖母,尽情呼吸着熟悉的气味,嘻嘻地笑着撒娇,“我就知道玛玛对我最好。”
老太太心里也约莫能感知时辰,想着她头回回家,一天周折下来必定也很累,喁喁几句,交谈声便渐次低了。
只是她怎样也睡不着,连翻身都是极轻的。祖母微促的呼吸萦回在耳畔,间杂被褥摩擦所生出的响声,躺得久了,竟还有些热。
一时间脑海里什么也不愿再多想,她却感受到以前从来没有的心安。她只盼着这阵风雪早点消停,今年会是个暖冬。
趁着一连几日天气晴好,讷讷与她一起,将厚褥子设在院中,又搬来两把小杌子,坐在阶下,玛玛便裹着一幅厚毯,笑吟吟地看她二人一边说闲话,一边剥水仙的皮壳。
讷讷边剥边说,“今年的水仙,又饱满又便宜。买回来那天原本还想着,太早上盆不好,该多晒晒太阳,谁晓得它们自己倒先冒了头,我去看时,长出来的芽儿把裹着的纸都挣破了。”
玛玛说你不知道,“若是想早些看花,拿回来直接下水也使得,若是想盘算着擎等年三十开花,就得先晒一阵太阳,算好日子再上盆。也有人家不乐意看花看得太早,用纸裹了放在背阴的地方,不去管它,可以一直放到正月十五。”
连朝仔细把外头那一层褐色的皮壳剥干净,又去清理废根,闻言笑着附和,“要是我,宁肯晚一些买回来,当天剥了当天下水,天天放在窗台上晒太阳,至于什么时候开花,就不是人能算的了。能三十开,就三十开。它不乐意,二十八,二十九,正月初开,开了就高兴,不指望什么应节的好意头。”
讷讷笑骂她,“这孩子从小就是个反叛。”
说话间,门上来了人,年节之下,总有各方邻里亲朋往来。或是老人家趁天气好,自己乐意出来走动。图妈妈引几位老太太有说有笑地进来了,连朝利索地起身,“我再去搬些凳子出来。”
讷讷说好,也擦过手起身,“茶叶还在老地方。”
玛玛早就笑着伸手要起身,打头一位老太太远远地就摆手,“不兴站着,还是坐着好。”
连朝只管搬凳子,将众人请坐,几位老太太亲切地照例问过一圈身上好,得到的答案无非都是一切都好,吃睡都香。再就是最近的趣事,家里儿子闺女的,有一位携起她的手,仔仔细细看了一会,才笑着对讷讷说,“这是你家进了宫了姑娘?罕见地回来了。生得真好,聪明俊秀,怪道常常是我们提起,口头心头地不忘。”
玛玛和道,“哪里有。上天见怜,勉强周全。哪儿也不出错,是个全手全脚的孩子,就是大幸事了。”
又有问,“是几月里生人?相看过没有?”
也有问,“宫里什么样儿?”
连朝垂手,一一笑着答过,“十七岁,过了腊八就满十八。宫里就是一道道的红墙,黄色的琉璃瓦,横着竖着的长街,像网子一样,把不同的屋子连起来。”
一位老太太接着问,“那你见过皇爷吗?皇爷什么模样?吃的住的,穿的用的,都比咱们民间要好吧?你一定见了不少新奇事了!”
连朝反倒真的,仔细地想了想,随后摇头,“他没有蓄须,也长得不奇怪,不像传闻里说的,长着什么龙角龙须。您在外头看见男人什么样儿,皇爷也是人,比对一下,长得就不离模样了。”
她试图找到一些词语,来描述皇帝的模样,就像以前自己写那些东西所惯用的,什么剑眉星目啊,悬胆鼻啊,高眉大耳啊……此时却什么也想不起来。甚至再试图回想皇帝的面容与声音,又觉得实在模糊。
这才想起她虽入宫三年,在御前不过数月,在此数月里,虽偶也有过直视,多是低眉垂眼的时候,她自以为对他的脾性颇为熟悉,也是于此时此刻她才发现,她难以记住他,或是她陌生地认知他。
以至于在除去所谓天子的光环之后,记忆里的他面容模糊,可堪明晰的,便惟有襟袖之间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的龙涎香。
连朝的笑凝固在唇畔,微微偏过头,决定不再执着于这个问题,转而说,“至于吃的用的,菜式虽与咱们到底有所不同,入口的也无非是鸡鸭鱼肉,偶尔颇爱吃家常小菜。也会漱口,也会洗沐,困了也会想要睡觉,饿了也会想要吃饭,冷了也是要加衣裳的。”
那老太太便作比说,“我听人说,皇爷一天到晚都要处理大事,有忙不完的事,比咱谁都要忙。譬说我觉得今天日头大,很高兴,那皇爷也会高兴吗?”
连朝说会的,“他也会因为天气好而高兴,因为下雨难行而苦恼。”
也会耽溺于爱恨,困惑于生死。如每一个常人一样,陷入五感的魔障。
那老太太欣喜地说,“那我看到的那些作恶的人,那些丧德的事,皇爷也通通都能看到听到了?”
她迟疑,很想说不是,但是话到嘴边,她还是笑着说,“是。他会看到。您不知道今年秋九月,皇爷领咱们到木兰去打猎,中秋节在行宫,正还是吃饭的时候,天空中忽然出现了一只很大的彩色凤凰。”
“凤凰?那可是祥瑞,甭说你们,我老太婆活到这把岁数,都没见过哪儿真的有凤凰呢!”
玛玛只是笑,安静地听她们说话。
连朝说可不是,“可那天在行宫的人都看见天上真的有凤凰,凤凰鸟它一叫,周围山上的鸟就跟着叫,跟着飞。皇爷因此觉得这是上天降下来的警示,当即决定普蠲。就是给全国各地减免赋税钱粮。”
“各地的大人们,也会定期上折子,禀报皇爷,地方这一季米麦价多少啊,有几日晴,几日的雨啊。民间有没有什么有趣的见闻、了不得的大案。所以如您所说,他虽然身在宫中,天底下的事,再没有他不知道的了。”
几位老妇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纷纷笑着说,“好啊,真好啊!”
讷讷瞧出她的不自在,走到她边上招呼,“在长辈跟前,倒吹嘘上宫中的事了。家里刚剥了水仙,你哥子买这些多回来,我正愁没盆呢。你去厂甸胡同淘换点水仙盆回来,可别路上贪玩,耽搁了。”
连朝说好,讷讷领她进屋开柜子拿钱,朝她嘱咐,“厂甸胡同走过去,得有半个时辰。她们每逢晴天,都来陪你玛玛说话。街坊邻里,说的问的统共就这些。我怕你觉得不自
在,你往外头转悠转悠,午晌前她们就散了。”
说着叹了口气,看了看外边,“我家闺女回来了,总想替她去做几身新衣裳,挑些新插戴来过年。可惜这几日不得了了。再等空下来,也不知道天气好是不好。”
连朝笑着说没事,故意玩笑,“讷讷疼我,刮风下雨也会带我去的。”
她回家这么多天,玛玛与讷讷,都没有向她提起过阿玛的事。此时说到临近新春,置办新衣,也在有意无意地忽略。
连朝按下心底的疑窦,母女两个笑一回,方才出去,在长辈跟前见礼,几个老太太正说着找人捎信的事,感慨得哭天抹泪的,她便趁机悄悄地往外走。
刚挪到门上,远远便瞧见外头有人,正站在不远处,似乎已经等了一阵了。
第60章 辰时四刻随时等你。
她没想到他今日会来。
好些日子未见,再相见于市井,难免有些局促。
还是淳贝勒率先发话,“刚从旧家里出来,想着顺路而来并不远,就过来看看。”
他问,“这是上哪去呢?”
连朝说,“上厂甸胡同淘水仙盆去。”
淳贝勒“噢”了一声,“我以为还没到时候。”
他笑着说,“这儿往厂甸胡同可远得很,你一个人走路去吗?”
她点了点头,“天气好,乐意多走几步路。天气不好,连出门都成了件麻烦事了。”
与岑见她如今的模样,未婚的旗籍女子,惯常把头发梳拢成一条大辫子。此时她便是如此,用红绒绳扎着,垂在脑后,乌黑的头发,明媚的笑,白净不施朱粉的脸,年轻的女孩子,美好得像太阳。
他不由说,“你还是放了辫子好看。”
她朝他伸出手,“你欠我的插头针,到现在可都没还上。”
他懊恼地拍了下后脑勺,“事忙,真是浑忘了。那天回去之后,总怕失落,就收起来了。还放在家里呢。”
他迟疑片刻,“改日去拿?”
连朝只是摇头,“你瞧,我如今放了辫子,哪里还要用什么插头针。很不必了。你若是凑巧找着了,扔了便是。”
他只好说,“前天先帝大祭,圣驾亲诣敬陵恭奠覆土,在具服殿休息时,新漆味重,修理不力,当场又悲又怒,含泪斥骂总理事务大臣……拜敦。”
她眉心微微一跳,“然后呢?”
他却煞住不说了,往边上看了看,依旧是妥帖温和的笑,“还想听,说来话长。简明一些告诉你,罚得并不重,至多就是些皮肉之苦。”
连朝思量片刻,接上他的话,“但是开了这个口子,再继续往下撕,就很方便了。”
与岑不置可否,眼底却有难得的欣赏,“你知道,我一直在查户部库银。拜敦是先帝最亲近倚仗的臣子,从轻车都尉做到如今,善用专权,大肆敛财,打击异己。煊赫之时,半个朝堂倒似都成了他的。”
她若有所思,“对先帝这样一片忠心的亲臣、近臣,自然没有理由不领先帝大祭的恩任,在先帝祭仪上出了差错,让当今这般气怒,又哭又闹的,倒令人忍不住多想,他对先帝的忠心,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与岑却笑,“我没有过多描摹,万岁是真的哭了,你这样讲,显得他很像个怨妇。”
连朝并没有显出很在意的样子,问他,“你们打算就此入手吗?”
他说当然,“不很着急。可以先扬你的声势。循序渐进为好。”
“所以,”他再度问她,“你要来拿你的插头针吗?我这几天都没有冗事,在家里随时等你。”
她说好,想了想,“你现在不住在旧家里了吧?”
“没有,”淳贝勒说,“阿玛走后我降等袭爵,如今赐了新宅。搬到什刹海边上,好在往来不算远,今天偶尔回来一次,家里的变化,就与阿玛在的时候,大不相同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擅自做决定,“后天吧,趁着这两天天气还不错,后天我让人来接你,你也去品评品评我的新家。”
她反倒笑,“这是说的什么。我何德何能承此一说。倒是去新屋做客,两手空空可不像话。”
与岑很适时地笑,“带两盆水仙吧。”
她点头,很爽利地答应下来,“好。”
他似乎很高兴,“你还要去厂甸胡同吗?坐我的车吧。我本就是骑马来的,哥子非看我喝了些酒,要派车送我。借花献佛,也是便宜。你平安来,平安去,我再嘱咐他们把车送回去,两下都好。”
她张了张嘴,还想拒绝,他已说,“那花盆不重?你提着不费神?你知道我的喜好,替我带两盆,我下午还得入宫一趟,不然真就和你一起去了。”
“我可不是为你,”他笑得狡黠,“我当然是为了我的水仙花。”
车马轻快,到厂甸胡同只消几刻钟。
她借了淳贝勒的东风,从袖里抽了块碎银子,请小厮稍等。在天气还算晴和的时候,沿着胡同□□界往前走,不远处就是一条热闹的街巷。两边商铺鳞次栉比,个个都有响亮的大牌匾,在耀日下闪着沥金的光。
她不忙着往那些大门面里走,专挑路边担着架子游走的小摊逛。这条街上的小摊形形色色,大多都搭着自制的货架,或是捧着一幅大长盒,把新做的头花儿插在内页,供人挑选。春夏是绢花,秋冬是绒花,一年四季时节的流淌,尽纳入手艺人的盒中了。
也有一张板凳一条幌子来替人算命的,也有带着笔墨纸砚替人写信的。连朝东看看,西看看,就找那些专门挑担卖瓷器的。它们靠仿照有名的古器来烧造,款式上不会出错,价格也实惠公道,有些工艺甚至比原件还要好。
连朝看中了一对水仙盆,弯下腰来苦口婆心地和摊主商量价钱,摊主开口就要一百两,她也不怵,慢条斯理地和人家讲,“您这水仙盆,形好,我看也开门。只是这边角有磕碰,一百两这个价,我实在是看不到。”
摊主摆摆手,“这您可就不懂了!一百两,这个数,在我这儿买,您都是捡了大漏了。”
他比划一下,“别家不下这个价,您上哪儿找去呀?我告诉您吧,你风都摸不着!何况您倒过来看呀,我这可是有款的!宣德年制!响当当的!”
她果然讶异地“哎哟”了一声,“真是有款的。”
就这么对着晴光下仔细地看,“我怎么觉着,您这个款,这个‘制’字,我怎么看不太明白呀。”
摊主不愿再和她啰嗦,“那您开个价吧。大年下的,能走咱就走。”
她笑着斟酌片刻,“真是诚心想要,五十文。”
“五十文?您蒙鬼呢!”
摊主直接把一对水仙盆全抱了回来,“不卖!不卖!您上别家看看去吧!”
连朝并不恼,好声好气地说,“这一对是真的合我眼缘,我也是给了十足十的诚心想在您这买东西。咱们就当交个朋友,往后啊,我家里缺什么摆设、古玩,瞅准了您这儿来买。这么着吧,七十文,一对打包给我了。要是我看走眼,也不找您麻烦,我自认倒霉。要是没看走眼,就当您惠让给我,和气生财嘛。”
摊主冷哼一声,打量着她,“瞅准我这来买,您家是皇亲哪还是国戚呀?”
她说,“真不是。皇亲也好国戚也罢,我觉着都比不上‘合眼缘’三个字。真合眼缘了,管他皇亲国戚,就算是皇亲国戚来和我抢,我也是不会相让的。”
摊主“嘿”地笑了,两个人也转身去拿家伙什帮她打包,连朝从善如流地付钱,钱货两讫,摊主随手再给她送了个小瓷壶,笑着说,“那姑娘可得说话算话。”
“哎,那必须的。”她抱着一对水仙盆,正欲说话,忽听前面一阵扰攘,两个人循声望去,原是前头不远的店铺里,有人打了起来,声音刚传出来,边上就立马围上了一群看热闹的人,挤在一起,密密麻麻,人头攒动。
连朝不觉说,“这是出什么事了?”
摊主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这样的事,隔三岔五就要出一回。没什么好看的。有时候
是看走了眼,回来要找店家的麻烦,我说你看走了眼怪什么别人?有时候,是你有你的看法,我有我的看法,我看是真的,你看是假的,争来争去,最后就吵起来。不是行家呀压根听不懂,看热闹看得无趣,吵得也无趣,谁也不能让谁服软,就散了。”
连朝问,“他们两个看不出来真假,那掌柜的,边上看热闹的就没有行家,不愿意出来说句话吗?”
摊主觉得她天真得可笑,“有什么好说的?替别人出风头给自己惹了一身骚?谁乐意干这不划算的买卖?真正心思毒辣的,都不会出来说话,反倒乐意见别人吵闹。你想不明白呀?把别人当枪使,都不用花钱,就有人来热闹门面。输赢都不吃亏,等吵架吵够了,再出来唱个红脸也好,白脸也罢,他就成了普天下的大善人了。”
说完忍不住“啧”了声,“真是贱呐!”
连朝没心思听,跟着人潮往前走,因为有人闹事,这条街人马都行得缓慢。
不少人在旁边指指点点,店门口那几个人似乎是打起来了,只听见好几声拳头落在皮肉上沉默的声音。
太阳也沉默地照在泥土上,打的人打,看的人看,仿佛无形之间便有天然的屏障讲他们隔开,于是打斗的人成了被观赏取乐的工具。
她问边上一位看得津津有味的书生,“您吉祥,这是怎么回事呀?”
人与人之间互问吉祥,那是宫中常见的问好方式。不论高低贵贱,谁从哪边走来了,或是有什么事情要麻烦别人,开口闭口都离不了一句“您吉祥”,她在宫中三年,不知不觉潜移默化,也说出这么一句,倒叫那被问的书生愣了一下,以为她是官家的丫头,抱手殷切地点了点头,“姑娘也吉祥。”
说着往前努了努嘴,“您不认识那两位吗?左边那个是户部查大人家的贤俊,好好地趁着晴天出来看看古玩字画,因为一幅画的真假就吵起来,他们说是假的,那伙计又耿又蠢,非说是真的,一言不合,就打到现在。”
连朝问,“既然是古玩行里的伙计,自然得说自家卖的画轴是真的。他们疑心,非说画是假的,不看不买不就成了?自己非要来买,买了又不满意,成心要来砸店家的招牌,这天下也不是谁有拳头,谁就有理吧?”
“这天下谁跟官讲道理啊?”书生耸肩,仔仔细细地打量她,怕也觉得稀奇。
官家的丫鬟不为自己主子讲话,反替别人大呼不平。再看看她怀里抱着的那一对水仙盆,虽看着不像凡品,却只用粗布包着,不想也知道约莫是假货了。因此再开口的语气,早就没了先前那么有耐心。
“你不知道那查六爷,九城内外出了名的纨绔。赌场上的常客,青楼里的将军,他阿玛好大的官威,谁敢惹他?你要觉得他们打错了人,与其站在这里鸣不平,不如走将过去,替那‘可怜的’伙计叫两声。说不准硬梆梆的拳头看到眼前是位美娇娘,就怜香惜玉,把你要了去,没心思再打了。”
连朝皱着眉,定神往前面看了看,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却见着个有些熟悉的面孔,见着她就往人海里隐。她心中起念,有了些分寸,反倒神秘地笑了笑,压低声音说,“您不知道吧?我可不是什么美娇娘。我姓胡,您知道胡字怎么写么?我告诉您呀,就是‘狐狸精’的狐。”
她说着思量一般,哀婉地叹口气,“别人的是非,我真是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是我忽然觉得您不一般,真是仪表堂堂,让我一见倾心。不过您放心,我决不是那种吸人精气的狐狸,不如今晚月上三更,在后花园相见?。”
那书生听得脊背发凉,跟撞邪似地,飞快地跑远了。
连朝抽了抽嘴角,“真不行。”
眼前的打斗,似乎还没有要消停的意思,看热闹的人不乐意见他们只是打,不吵架,因此有一些看了片刻就走了。那个被打的人,始终只是抱着那幅画,一声不吭,被那两个官家少年拳脚相向,把自己蜷在一团。
她定神许久,总觉得他身形有些相似,好容易打人的嫌累停手,他才极缓、极慢地抱着画爬起来。
她远远地瞧见正脸,一下子血气上涌,不知该说什么好。